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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列颠尼亚仍是罗马帝国行省的时候,从泰晤士河稍微溯河而上之处的河畔隆狄尼恩是重要的港口。它受到坚固的市墙所保护,市民过着富裕的生活。随着罗马帝国覆灭,隆狄尼恩一度衰亡,但后来持续发展。
十六世纪中叶,亨利八世没收修道院领地,富裕的贵族与大商人买下土地,兴建豪华的宅第,使其益发壮丽,但贫民窟也增加了。大宅的外观是灰泥雕刻与昂贵的镶纹章玻璃所点缀的坚固石造砖房,贫民住的却是以树枝与木材编成、倚着石墙搭建的棚屋。而两者的中间层,小商贩与小规模的贸易商等等的住宅则是砖瓦与木造掺半,住起来稍微舒适些。
在伊莉莎白女王的治世已近尾声的现在,葛洛妮的船只正沿着泰晤士河而上。
平日泰晤士河总是舳舻衔接,贸易船络绎不绝,热闹无比,而今却是一片冷清,全是因为鼠疫肆虐。外国船只不再进港,异国港口也拒绝来自伦敦的船只。
河口附近的两岸是大片湿地,民家也十分稀疏,但随着溯河而上,一座座仿佛随时都会崩塌的木造屋舍群聚的村落断续出现,然后逐渐变得密集。
河边插着柱子,上头吊着金属笼。里头是已经半化为白骨的尸体,「是被处刑的海盗。」史麦瑟特地从船尾楼出来告诉他们。「难保你们不会也变成那副德行。全看女王陛下的心意。」
恶臭变得更浓烈了。是从明矾工厂传出来的。
亚兰原本想像会是座华丽的王都,因此感到有些失落,但很快地,左方出现成排二层楼又长又巨大的建筑物,背后的小丘冒出拥有两座尖塔的宫殿。
亚兰甚至不知道那座宫殿叫什么,但那是亨利八世出生的格林尼治宫。
宫殿的上下游两侧都有造船厂,以此为中心,形成了水手及船匠居住的城镇。
虽然鼠疫造成贸易船几乎不见踪影,还是有许多驳船、渡轮、煤炭船及渔船往来泰晤士河。
沿着曲折的河川继续前行。河岸设有好几处大码头,散布其间的小栈桥被河浪冲刷着。
河水之污浊,是亚兰生平首见。黏答答的,而且散发出恶臭。城镇的垃圾及腐败物全都流入河里,猫狗的尸体也随着废弃物一同漂流。
高耸于右侧的森严建筑物,是王家的居城之一——伦敦塔。它同时也是一座监狱,专门收容、处刑身分高贵的政治犯。
来到这一带的时候,亚兰也被王都那壮大的威容给震慑了。尤其是右方成排精致的石造建筑物,它们的屋顶另二跟耸立着许多尖塔,形成一片壮丽的景观。特别引人注目的,是圣保罗大教堂的圆型屋顶。
前方处,一整排建筑物从左右两岸彼此相连。
仔细一瞧,原来那是一座桥。桥上密密麻麻地建满了民家。
船只在伦敦塔与桥之间兼海关的码头附近停泊。船旅期间,葛洛妮都穿着沾满血污的男人衣服,但这时她换上了在奥蒙德那里弄来的女侍服。
官员们乘着小舟过来了。
史麦瑟亮出女王陛下宠臣奥蒙德伯爵的通行证,打通关节。
帆船系留在这里,只有史麦瑟与他的侍从,还有葛洛妮及亚兰被允许上岸。其他船员被命令留在船上,但他们带了一名年轻人同行,做为连络员。
第一个要拜访的伯利爵士的居馆在更上游的地方。
他们徒步走到桥的上游码头。由于流水会集中在狭窄的桥墩之间形成漩涡,因此船只要通过桥下相当困难。
史麦瑟在海关买了插在棒上的海绵。海绵浸泡过香水与醋。葛洛妮及亚兰也被命令要买,被敲了一笔竹杠。
路上弥漫着异于河川腐臭的异样恶臭,烟雾弥漫。人们燃烧沥青、柴薪与硫黄,在上头滴上香料,以预防鼠疫。亚兰和葛洛妮被强制购买的泡醋海绵也是用来驱逐鼠疫的,但一方面也是为了防止路上的恶具——虽然效果不彰。
经过桥头。路过时探头一看,民家盖在桥的两侧,而通道贯穿其中。几乎都是三层楼建筑,二、三楼部分朝路面突出,大半都与对面人家相连,通道犹如洞窟。
路上行人稀稀落落,这也是因为鼠疫。
水声刺耳,是水车转动的噪音。水车汲起河水供应市民。也就是说,市民喝的是这种污水。推动三连水车的动力是三个男人。他们坐在水车里,踩动踏板转动水车。水车两侧是复杂相嵌的木制齿轮,由它们汲起河水。
一行人在码头上游的一侧坐上渡船,溯河而上。
小船是六人座。史麦瑟带了八名侍从,因此分乘两艘船。
史麦瑟让五名侍从与他同乘,剩下三名与葛洛妮和亚兰同乘。亚兰察觉史麦瑟应该是没胆跟女海盗坐同一艘小舟。虽然他盛气凌人,却很谨慎。
在河上溯行五哩左右,河水的恶臭益发严重了。污水沟汇入河中,垃圾甚至堆积到堵塞了一部分水流。
但是经过那里之后,右方就是长达一英哩的整排豪华建筑物。
亚兰只是看得目瞪口呆,不知道那是谁的居馆,不过其中之一是诺森柏兰公爵邸,再来是中世纪时建设的萨博伊宫殿,然后是建造在修道院废墟上的萨默塞特宫。萨默塞特宫是女王伊莉莎白在登基前住过一阵子的地方。
与萨默塞特宫邻接的大宅,是女王目前的情人艾塞克斯伯爵罗伯特·迪弗罗的居馆。
河流往南弯曲,怀特霍尔大宫殿在那里展现出它的威容,不过史麦瑟让船只在前方的码头靠岸。
萨默塞特宫及萨博伊宫的背后,叫做河岸街。
隔着河岸街,与萨博伊宫相对的便是伯利爵士的宅第艾克史达馆。
这一带也百沥青与疏黄燃烧的浓烈臭味。
亚兰觉得矗立在道路两侧的大宅,就仿佛象征着英格兰的国力。他们茌航行海峡中见到了军港朴次茅斯坚牢的碉堡、众多的船只、泰晤士河上的造船厂;与这些压倒性的力量相比,葛洛妮在克莱尔岛上的海军,等同儿戏。
即使是葛洛妮现在自由航行的西爱尔兰海域,如果英格兰倾全力称霸,他们亦难有胜算。
对于席卷、践踏上来的巨大的脚,葛洛妮与她的手下必须使出浑身解数去抵挡。稍一放松,氏族就会遭到蹂躏。妮儿和欧斯卡也是。
亚兰想起活在英格兰保护伞下的奥蒙德那张从未吃过苦的脸。接着又想到落入宾汉手中的提波特。
望向葛洛妮,她正昂首挺胸,表情冷静,然而紧握住的双手手指关节全白了。
他们因为是持有奥蒙德伯爵信函的使者,因此被带到会客室,但出来应对的总管态度冷淡:「伯利爵士外出不在。」
这栋大宅里也弥漫着熏蒸的气味。
「大人去哪里了?」
「位于沃坦姆,克罗斯的别墅,泰欧巴德馆。」
「既然不在,那也没办法。」
史麦瑟一副任务达成的模样,露出露骨的笑容催促葛洛妮:「我们回国吧。」
「大人的公子罗伯特·塞西尔在吗?」葛洛妮没有罢休,继续追问。
他们已经从奥蒙德那里得知国务大臣伯利爵士年事已高,经常卧床;而次男罗伯特,塞西尔任枢密院顾问官,参与政务。罗伯特·塞西尔大人——奥蒙德提到这个名字时,露出别具深意的笑。你们见到他会大吃一惊唷。他很特别。我是说外表。脑袋倒是很聪明。
「罗伯特大人也在泰欧巴德馆。」
总管知道葛洛妮是盖尔人的族长,毫不掩饰轻蔑之意。
「我要去那里。请告诉我怎么走。」
「开什么玩笑,女王陛下正行幸泰欧巴德馆。」
「女王陛下在那里是吗?请告诉我怎么去。」
「你不能谒见陛下。」
「这不是轮得到你决定的事吧?对我的轻侮,就等于是在侮辱陛下宠爱的奥蒙德伯爵。」
「如果奥蒙德伯爵了解陛下的心劳的话,」总管转向史麦瑟说。「就不可能冷酷地要求难得享受片刻休养的陛下接见盖尔人。」然后他睥睨着葛洛妮,「况且盖尔人的女族长光是提出谒见陛下的要求,就是过分的僭越。等候陛下接见的人多如繁星。」他说到一半,被葛洛妮的表情吓住,再次把矛头转向史麦瑟。「奥蒙德伯爵的使者大人,伯爵为何要协助这样的蛮族女子请愿?伯利爵士也十分不解。」
「我也不甚清楚。」
「我自伯爵年幼时便认识他。」葛洛妮冷静地说。虽然只是小时候见过一次,但这就由对方去误会好了,「奥蒙德伯爵对女王陛下忠心耿耿,同时也期望爱尔兰和平无事。我听说这也是女王陛下的希望。我的请愿,舆爱尔兰的和平息息相关。」
「我们退下吧。」史麦瑟拉扯葛洛妮的手臂,被葛洛妮甩开。
「你要赶走女王陛下忠实的臣民,持有奥蒙德伯爵介绍函的人吗?」
葛洛妮的眼神宛如猛禽。
站在葛洛妮旁边的亚兰也是,尽管默默无语,却以态度恐吓着总管。
请等候大人归馆——总管让步了。
「要等多久?」
「这要看陛下的心情。」
史麦瑟将奥蒙德伯爵进献给女王陛下的贡品交给总管,对葛洛妮说:「我的职责已尽,要回去了。」
「你回去通报自己人。」葛洛妮命令带来的小伙子说。「停留时间可能会延长,但谒见一结束,我就会立刻回国。叫他们在船上待机到那时候。」
「不,船只我回国的时候要用。」史麦瑟急忙插口。「然后我再派船回来伦敦。」
「我拒绝。你自己去找前往都柏林的船。我的船我自己要用。伯利爵士有可能明天就回馆了。」
史麦瑟又抵抗了一会儿,但最后死了心。「我会告诉奥蒙德伯爵你是多么地蛮横无礼!」他撂下这句话。
「吩咐伙伴不要与当地人起冲突。」亚兰叮嘱小伙子说。
葛洛妮与亚兰以形同被软禁在邸内一室的状态,等待伯利爵士归宅。总管是担心放任盖尔族长在伦敦市内恣意行走,会引发问题吧。
但鼠疫在全市蔓延,即使受未软禁,外出活动也令人不安。
伯利爵士的妻子早已过世,儿子罗伯特·塞西尔也有家室。他们住在别栋,因此不会碰到塞西尔夫人与她的佣人们。
用餐时,是与下级仆役一起在厨房吃饭。仆役们毫不忌讳地谈天说地。
五花八门的话题毫无脉络地交错着。
像是伯利爵士饱受痛风折磨,是儿子罗伯特,塞西尔前往泰欧巴德馆负责招待女王;几天前伯利爵士突然强忍脚痛,前往别墅等等。
还有伯利爵士的侍医因为蒙上西班牙间谍的嫌疑遭到投狱,爵士大为困扰,现在由侍医优秀的弟子负责治疗爵士,他也一起陪着去了泰欧巴德馆。
盖尔的女人怎么会跑来伦敦?不会是间谍吧?爱尔兰为什么成天打打杀杀呢?
女王是逃离伦敦了呢。因为鼠疫应该也不会追到沃坦姆·克罗斯去吧。泰欧巴德馆为了接待女王,搞得人仰马翻呢。
泰晤士河南边的南华克地区有一堆好玩的地方,像是剧院、赌场、畸形秀、斗熊、斗牛,但现在全都因为禁令而关闭了。「因为闹区会成为鼠疫的巢穴。戏子和写戏的都没了工作,正叫苦连天呢。」「你们知道写戏的马娄吗?盖尔人应该没看过戏吧?」「那个马娄啊,前些日子被人杀了,闹得满城风雨呢。主人会拖着病体赶到泰欧巴德馆去,好像也是因为那起命案的关系,可是我也不知道详情。上头的人做的事,跟咱们底下的人无关嘛。」
而且还有流言说,西班牙想要趁着英格兰被鼠疫搞得积弱不振的时候,再次发动攻击。才不是流言,是真的,所以才会又加税了不是吗?那是为了强化军备啦。
待在这栋屋子里不会知道,可是外面真的很惨呢。尤其是晚上。连还没断气的病人都给丢进洞里去了。反正迟早都会死。
亚兰说他担心留在船上的伙伴,但仆人们告诉他,也有些人为了避免感染而住在船上。碰到病人就会被传染。不过还是得上岸买食物,所以还是会被传染。死了就扔进河里。
而市民却饮用河里的水吗?亚兰想起水车,一阵战栗。
这里的水没问题的。在大宅子里,就跟宫殿一样,用的是从泰伯恩牵来的水。
在鼠疫退烧以前,女王可能都不会回来伦敦了。仆人们这么说,即使想要向总管确定,但总管似乎是不想被催促,躲得不见人影;还是向仆人询问前往沃坦姆·克罗斯的路线,自行过去?但万一伯利爵士已经踏上归途,有可能错过……,就这样犹豫着过了几天的时候,有使者通报消息,说女王陛下即将返回伦敦,伯利爵士与罗伯特·塞西尔大人也很快就要归馆了。
两天后,两辆马车与成排的侍从抵达艾克史达馆。
以总管为首,上级仆役都出来列队迎接主人。
虽然被命令不要出来,但葛洛妮与亚兰还是趁着混乱,混进仆役之间看热闹。
马车直人中庭,停了下来。抓住马车后方站立,疑似侍从的年轻男子轻巧地跳下来。
马夫开门,放下踏台。
走下马车的是个穿着华贵的孩子。
不,身量虽然只有十二、三岁的孩童那么高,但上半身是年约三十左右的成人。双脚极端地短。那人额头宽阔突出,下巴尖细,风貌特征十足。
见到他会吓一跳唷。他很特别,我是说外貌。亚兰回想起奥蒙德的话。
从第二辆马车下来的是服装疑似医师的男人,黑帽底下露出满头银发,但动作健朗。亚兰听说侍医被捕,由弟子照顾爵士,他本来以为是个更年轻的人。
「亚兰。」葛洛妮以带着惊奇的声音低语。「那个医生长得好像你。」
亚兰几乎没有仔细看过自己的容貌。他没有镜子。如果是葛洛妮的脸,他成天都在看。
但他还是透过水面等等,知道自己大致的特征。
「我长得像那种老头子?」
「皮肤不像你晒得那么黑,很白。」
葛洛妮交互看了亚兰与医师几次,低喃:难道……
难道……。亚兰也脱口而出。
他就要走向医师,葛洛妮抓住他的手制止。
另一个人就要走下马车。
看上去行动不便,众侍从上前搀扶。
「那就是伯利爵士吧。现在跑出去会受责怪的。」
罗伯特·塞西尔与他的年轻侍从靠到爵士身边,侍从扶着他前行,进入邸内。
亚兰就这样走进厨房,向混得很熟的一名仆役问:「伯利爵士马车上的是侍医的弟子吧?」
「没错。」
「他叫什么名字?」
「傅利欧。」
「是西班牙人吗?远远的看不清楚,但看起来不像西班牙人。」
「他的眼睛是蓝色的。」仆役说。「他能操流利的西班牙话,虽然有西班牙腔,但也会说英格兰话。」
「他住在哪个房间?」
「老爷的房间吧。才刚旅行回来,应该会忙着治疗痛风吧。」
「那个房间在哪里?」
「你不能在屋子里乱转的。除了你们的房间以外,你们能去的就只有厨房这里。」
「帮我转达总管,说既然人回来了,我们要见伯利爵士和他儿子。」
「我们这些下人能向总管说什么?」仆役用手势表示身分的差距。
亚兰无法排遣这异常激动的心情。
岁月消失了。他人又回到了洞窟之中。
右侧的墙壁被挖出半圆形,一部分露出阶梯状的岩地。
宽阔的只有那个部分,前方再次化为细流,蜿蜒消失在黑暗当中。
呈扭曲半圆状的天花板上,有光射入的裂缝。
刻在墙上的稚拙线画。胸口插着短刀的鸟。洛伊的隼。
被吊在绳索上的洛伊。刻在眼角的泪珠。
亚兰顺便要了火种回到房间,只见葛洛妮在黑暗中焦急地来回踱步。
亚兰点燃烛台的蜡烛。
「刚才我抓住总管,叫他让我们见伯利爵士。」葛洛妮说。「他叫我们等到明天。」
房间数目非常多,没有人带路会迷路。如果强硬地四处找人,被斥为无礼,也别想请愿了。
如果他们还年轻,也许会不顾一切地行动。亚兰觉得他们变得过度安分了。光是要求谒见女王,就是极莽撞的行为。端看伯利爵士与他儿子的意向,两人也有可能遭到投狱,甚或被处刑。
亚兰并不性急,但葛洛妮生来是那种会勇往直前,不顾一切的个性。经验教会她忍耐,让她懂得分寸。
提波特的危机,让葛洛妮几乎要抛开那分寸。每回葛洛妮要往门口走去,亚兰就若无其事地挡到门前。
就在葛洛妮要叫出声时,响起了敲门声。葛洛妮点点头,亚兰说「进来」。
对方拿着点亮的烛台。
亚兰也拿近蜡烛,彼此目不转睛地凝视着。
「Buiochas le Dia!」
老医师说的不是西班牙话,也不是英格兰语,而是盖尔话。「主啊,感谢你!」
「我听说客人是爱尔兰的盖尔女族长,心想……」
洛伊的盖尔语有点结巴,就像在寻找遗忘的词句。
自从洛伊消失以后,部过了五十年了。亚兰在心中数着。
所有的一切全都从记忆深处涌了上来,令亚兰一时无语。
小的时候,兄弟俩从来没有被说过长得像。不过就算长得像,周围的人也不会特别提起吧。因为绝大多数的时候,他们都与羊群一起度过。
即使将洛伊幼时的面容拿来重叠在现在的傅利欧脸上,也完全搭不上来。现在的傅利欧,像的是现在的自己。所以洛伊一眼就认出自己是哥哥了。洛伊的举止远比自己优雅太多。他在西班牙应该过着不错的生活,身边也有镜子吧。
这些想法漫无边际地涌上来。
亚兰茫然自失着,但洛伊伸出双手,亚兰也跟着展臂,不分彼此地拥抱彼此。
然后不约而同地放开对方。
亚兰总算想到该说的话,开口:
「你游出了那个洞窟?」
「就快溺死的
时候,被葡萄牙商船给救了。」
洛伊冷静地说,但接着说:
「我这辈子再也没有比那时候更痛苦的经验了。」
「对不起,我好几年以后才发现那壁上的画。」
「洛伊,你以前给了我隼的尾翎。」葛洛妮说。「不过我弄丢了。」
洛伊把手伸进黑帽后方,抓出尾翎。羽毛脱落,几乎只剩下轴心了。
「亚兰替你报仇了。」葛洛妮说。「他和达默特决斗,杀了他。」
「我真想亲手杀了他。」
洛伊说。声音沉静,但迫力十足。
「德纳尔呢?」
「对你来说很遗憾,但他是死在战争中的。」亚兰说。「我知道德纳尔对你做了什么。原本我打算战事结束后与他决斗,但错失了机会。」
他没有说出德纳尔是被葛洛妮射死的。
「我想亲手杀了他。」
洛伊仍然以冷静的声音应道。然后他把玩着尾翎说「我得回去了」。
「不能聊太久。我必须陪在伯利爵士身边。」
「洛伊,我有事要拜托你。」
葛洛妮挽留他。
「或许你已经听说了,我来这一趟,是为了乞求女王保住我儿子一命。我想见伯利爵士。照这样下去,不知道何时才能见到他。事情刻不容缓,请你替我转告伯利爵士。如果爵士因病没办法见面,让我见他儿子罗伯特·塞西尔。听说他是枢密院顾问官。」
洛伊以冰冷的眼神望向葛洛妮,视线就这样移向亚兰。
「拜托。」亚兰也说。「我让你吃苦了,如果你要我赎罪,我什么都愿意做。葛洛妮的儿子被郡长当成叛徒关起来了。除了得到女王赦免,没有活命的方法。」
「赎罪?把我关在洞窟的又不是你,你不需要赎罪。」
「我这个哥哥从来都没有为你做什么。往后只要是为了你,我什么都愿意做。」
「这是在交换条件吗?」
洛伊表情依旧冷峻地说,离开了。
临去之际,他将隼的尾翎甩到了地上。
这是在交换条件吗?洛伊丢下的这句话扎在亚兰的胸口上。
我什么都愿意做,但你要替我转达伯利爵士。
这不是该对睽违半世纪再会的弟弟说的话。比起对弟弟的亲情,亚兰把他们自己的处境看得更重要。而这样的心态被洛伊看穿了。
亚兰吹熄蜡烛,仰躺在床上,在黑暗中感觉到葛洛妮的气息。葛洛妮把头枕在亚兰伸出来的左臂上。她似乎觉得这里是最舒适的安居之处。亚兰觉得就好像妮儿枕在右臂上,两人之间夹着欧斯卡。欧斯卡已经不是需要人陪睡的年纪了。他七岁了。亚兰已经开始教导儿子射箭与击剑,还有划行卡拉哈的技巧。
亚兰度过了一个无法成眠的夜晚。亚兰记忆中的洛伊是个十五岁的少年。他在磨链剑技的名目下,背部被刻下了许多伤。
一回想起来,一切恍如昨日,亚兰怒火中烧。
——达默特我已经报仇了。我杀了他。德纳尔也死了。
但要将记忆中的少年与白发的傅利欧重叠在一起,还是有困难。长达五十年之间,他们度过截然不同的人生。
这种时候,是不是应该感动得颤抖,紧紧相拥,为彼此的平安而欢喜?
要不是葛洛妮认出两人容貌相似,否则自己肯定不会发现那就是洛伊吧。
葛洛妮的身子动了动。她似乎也没睡着。
葛洛妮与亚兰都已经学会如何将烦恼也没用的事驱逐出脑中。为了达到目的,虽然会绵密地计议,但不会为此愁眉苦脸。若非如此,自己会先垮掉。
然而这天晚上亚兰被安眠给抛弃了。
年幼的洛伊不断地浮现,不成声的恸哭盘踞在心底,——他老了……亚兰心想。
五十年来,洛伊一直将隼的尾翎藏在发中。
一思及此,鼻腔深处便一阵刺痛。我几乎都把洛伊给忘了。大概在杀了达默特,杀了德纳尔——即使下手的是葛洛妮,跟我杀的也没两样——的那时候,我就把洛伊的问题当成已经结束了吧。
敲门声响起,亚兰戒备起来。葛洛妮也起身。
他们的武器被没收,手无寸铁。
亚兰点燃烛台的兽脂蜡烛问:「谁?」
「洛伊。」回声说。
洛伊手中也拿着烛台。
彼此照亮对方的睑。
葛洛妮走近。亚兰把烛台交给葛洛妮。那是无意识的、反射性的行动。
宛如镜像一般,洛伊也做了一样的动作。
因为烛台会妨碍他们拥抱。
两手都被塞了烛台,葛洛妮微笑。
五十年的岁月实在太长了,无法详述各别度过的每一天。洛伊大略说明了他的经历。他在差点溺死的时候被救起来,为以医药为业的人家工作。那户人家留学义大利习医的嫡子罗佩斯回国后,洛伊便追随他,一面工作,一面学习医学知识,就这样过了二十年。
罗佩斯因为与英格兰的新教徒有所交流,即将遭到宗教审问,因而亡命英格兰。傅利欧——洛伊——也跟着他一起流亡。罗佩斯在伦敦获得了安全无虞的地位,尔后过了三十年。
安稳的日子持续着,然而……
「师父被打入大牢了。」
沉默之后,洛伊继续说:
「师父蒙上西班牙间谍的嫌疑。我在师父身边侍奉了近五十年,非常清楚他是清白的,但我的证词……
没有人采信。语尾化成了沉重的叹息。
「陛下有时会突然身体不适。有奸人进谗,说是师父对陛下下毒……」
洛伊忽然转换心情似地说「这件事跟亚兰还有葛洛妮无关呢」。「亚兰,告诉我你的事。」
「我一直是葛洛妮忠实的侍从。」
「你成家了吗?」
「娶了妻,有个儿子。你呢?」
「师父就是我的一切,往后也是吧。」
「你的师父有可能被释放吗?」
「我一直祈祷希望能如此。」
没有敲门声,房门径自打开了。
「傅利欧,伯利大人在叫你。药效好像退了,大人又痛了。」
亚兰认得这名年轻男子的脸。是伯利爵士的儿子罗伯特·塞西尔的侍从。由于主人外形特异,侍从出众的容貌更显突出,留下了印象。
「这位是奥兰多·伯德大人。这两位是盖尔的族长葛兰纽艾儿·欧马利,以及家兄亚兰·乔斯林。」
洛伊介绍双方,这时亚兰忽然感到内心一阵激荡,却不明白为什么。
奥兰多直勾勾地注视着亚兰与葛洛妮,视线近乎无礼。
「先前透过奥蒙德伯爵送来的书信,伯利爵士与罗伯特·塞西尔大人都过目了。」
舆兰多·伯德这么说,在洛伊离开房间后仍伫足原地,欲言又止,但终究没有说什么就离开了。
后来整整两天,葛洛妮与亚兰被丢着不管。洛伊也没有来访。
第三天,奥兰多·伯德来叫两人。他们被带去的房间里,身形短小的罗伯特·塞西尔正等着他们。
「盖尔人,跪下。」
亚兰瞥向葛洛妮,她面不改色地跪下单膝,亚兰也照做。
罗伯特·塞西尔将书信交给奥兰多·伯德,再由奥兰多·伯德交给葛洛妮。
「这是对你的质问书,在明天以前回复所有的问题。」
「大人能为我引见陛下吗?」
「这要看你的回答。写好后交给奥兰多·伯德。」
会面时间极短。这段期间,罗伯特·塞西尔用打量的眼睛看着两人。
回房后打开书信。上面共有十八项以拉丁语写成的问题。
葛洛妮翻译成盖尔语念给亚兰听。里头有什么陷阱吗?亚兰留神细听,但都不是什么难以回答的问题。先前送出的请愿书,也提到了葛洛妮两次的婚姻,以及她成为寡妇以后失去一切权利的原委,而质问书大部分的问题都是要证实那些内容。
你的父母是谁?
你的第一任丈夫是谁?
与第一任丈夫生下了几个孩子?叫什么名字?住在何处?
他们与谁结婚?
如此这般,连续几题都是近似身家调查的问题。
结婚时的嫁妆——包括家畜——约有多少?
关于第二任丈夫,也是相同的问题。
葛洛妮详细地一一回答。
家父名叫杜达拉·欧马利,是梅奥的族长……。
第十一个问题是最后一任丈夫死后,如何维持生计。这题必须谨慎回答。葛洛妮在海上打猎,也就是靠着当海盗获得收入,这是无庸置疑的事实,但女王不允许公认私掠船以外的海盗行为。
最后一任丈夫过世后,我和志愿跟随我的族人,带着家畜……。
葛洛妮写下寡妇不能继承财产的事,并以冷静的笔致历述宾汉的残虐、屠杀与掠夺,但字里行间自然而然地流露出她的愤怒。为了对抗宾汉的士兵,我欲雇用战士集团而出船,却碰上暴风雨而遇难,九死一生,好不容易回国,领土却已惨遭宾汉
蹂躏而荒废。领民在贫困中喘息,而我也难以再像从前那样,靠着海陆维持生计。
接下来的几个问题,提到康诺特的数个地名,询问各别属于谁。
葛洛妮回答这些问题,最后写道「若能承蒙圣恩,援救小犬提波特,我愿粉身碎骨,为陛下对抗仇敌」。不,葛洛妮狡猾地在这中间插入了另一句话:「只要陛下允许我像从前那样,回归于陆地与大海的保全职务。」
然后签下名字。
葛洛妮将以拉丁文写成的内容念给亚兰听,然后在仍湿的墨字上洒沙,吸取墨液。
葛洛妮把头靠在椅背上喃喃。
因为是拉丁语,亚兰只听得出一开始的vixi——我已活过。
Vixi et quem dederat cursum fortuna peregi.
葛洛妮给了亚兰一个淡淡的微笑,用盖尔语说:「我已活过,走到了命运安排的路程尽头。维尔吉的《埃涅阿斯纪》。」
「还不到最后。」
亚兰应道,葛洛妮改口说「要走到最后」,然后将折好的书信递给他。「交给奥兰多·伯德,请他转给罗伯特·塞西尔。」
必须连络留在泰晤士河的船员,但不知何时会被召唤,所以亚兰也无法离开葛洛妮身边。他拜托奥兰多·伯德安排长期停泊许可,并向同伴传话。可以轮流上岸,但不管遇上任何事,都要避免纠纷。当心鼠疫。几个人一组,照样轮流到葛洛妮这里来连络。
「活着,就是等待吗?」
等待的期间,剩余的人生不断地被虚掷。
剩下的时间比葛洛妮更少的亚兰假装没有注意到这件事,设法安抚葛洛妮的烦躁。就像小时候那样,感觉就像在哄孩子。亚兰自己也很担心留下的妮儿和欧斯卡。他认为总督费兹威廉应该会牵制宾汉的恶行,但也许那是白指望一场。碰上暴风雨而遇难后,从休·欧尼尔那里回国时目睹的惨状历历在目地浮现眼前,令亚兰忧心如焚,坐立难安。
不必交谈,亚兰也知道葛洛妮怀着相同的不安。
他们一样处在软禁状态,只有到厨房用餐的时候才能离开房间。两人利用这个机会,慢慢地扩大行动范围。主人的家人和地位较高的侍从不会出现在厨房和后院。他们与经常碰面的下人变得熟稔,即使在后院走动,也不会被斥喝了。
两人毫无音讯地就这么被丢着。
洛伊只要一得空就会到房间来,但五十年的岁月不可能一口气填补。洛伊——傅利欧——担心的都是遭到逮捕下狱的师父罗佩斯的安危,而葛洛妮满脑子着急着何时才能见到女王,无法由衷去关心未曾谋面的西班牙人生死,导致对话出现龃龉。
亚兰也忍不住站在葛洛妮的立场,催促:「罗伯特,塞西尔大人已经看过质问书的回信了吗?你很受伯利爵士信赖对吧?拜托,能不能代为说项,让我们早点见到女王?」
「女王陛下现在身体欠安。在泰欧巴德馆的时候发生了命案……。有个戏子被杀了。陛下担心那是狙击她的刺客,惶惶不安。陛下会提早结束停留泰欧巴德馆的行程,回到鼠疫肆虐的危险伦敦,也是因为害怕刺客。陛下现在仍饱受惊吓所苦。除非等到陛下心情大好,否则无法禀报这事。」
「我听下人说,有个剧作家被杀,伯利爵士为了这件事,不得不拖着病体前往泰欧巴德馆。」
「不是那件事。为了娱乐陛下,请来剧团到泰欧巴德馆表演时,有名戏子遭人杀害了。」
亚兰想起下女们谈论过这件事。
「凶手找到了吗?」
「目前仍毫无头绪。」
两人怀着紧张与不安,又过了半个多月。
这几天洛伊都没有现身,令亚兰担心。
在厨房与下级仆役用餐的时候,一个人提到同事的名字说:「每次吃饭都跑第一,今天怎么不见人影?」
「他溜出宅子,跑去泰伯恩参观了。」其他人应道。
「好大的胆子,当心赔掉饭碗。」
佣人们一如往常,三姑六婆地谈论着。
「这是在说什么?」
亚兰插口。
下女用拇指和食指抵着脖子,做出勒紧的动作。
「有两个人要被这样,泰伯恩今天可热闹了。」
「泰伯恩?」
「执行绞刑的刑场。」
「听说罗佩斯医生自白了呢。他果然是西班牙的爪牙。」
洛伊之所以没有来,是这个缘故吗?师父确定要被处刑,他肯定心如死灰。亚兰想为他打气,但不管说什么都安慰不了吧。
「另一个是杀戏子的凶手。」
一名下女以雀跃的声音说。
「让女王忧愁的事少了一桩呐。」
亚兰对葛洛妮说。因为是盖尔话,下人听不仅。
「也许可以谒见女王了。」
亚兰回想起在戈尔韦看到纳撒尼耶尔的父亲哈曼·福克被处刑的情景。群众涌至做为刑场的广场,还有为身分高贵的人临时搭起的看台。
会去看别人的死状取乐的,都是些从来没有亲手拿起武器战斗的人。戈尔韦和伦敦原来也没什么不同吗?
一会儿后,去看绞刑回来的下人一脸兴奋、口沫横飞地转述详情。
「老家伙医生,绳索还没套上脖子就差不多昏过去了,所以不必麻烦,但杀戏子的那个可厉害了。那是个面相丑恶的佝偻。医生跟佝偻都被拷问得很惨呐。脸肿到都分不出眼鼻了。」
绞首的绳索如果够长;身体坠落时的重量可以让人一口气窒息死亡;但如果绳子过短,要勒上相当久才会完全死透,痛苦也会延长。
处死杀戏子的凶手时,刑吏使用了短绳。
人一吊上去,就立刻把绳索切断。这是为了回应观众的要求,提供接下来的好戏。
「结果切得太快,佝偻都还没昏过去呢。他站起来,手依然被反绑在身后,就这样发了疯似地攻击处刑人。」
下人比手画脚地说,下女们尖叫连连。
「真是场意外的余兴。观众看得都开心死了。处刑人吃了一记飞踢,跌个四脚朝天,助手们围攻上去,殴打佝偻的头。」
「那有那个吗?」
「当然有了。没有那个,观众哪可能甘心离去?」
将罪人牢牢地绑在处刑台后,刑吏与助手们依照惯例,提供接下来的好戏,令观众满足。他们将罪人去势以后,剖开肚腹,挖出内脏,展示给群众。
「真想去看看。」
下女们彼此点头说。
这天晚上,憔悴无比的洛伊来到葛洛妮与亚兰的房间。他把头靠在亚兰的胸膛,呜咽悲泣了一阵。
※2
女王伊莉莎白从父王亨利八世手中继承了为数众多的宫殿。从占地广达二十英亩,拥有庭园、果树园、骑马竞技场、斗熊场等设施的怀特霍尔宫,到拥有醒目红砖墙的圣詹姆士宫、全英格兰最大的宫殿汉普敦宫、里奇蒙宫、无双宫、哈特菲尔德宫等等。
其中女王情有独钟,最常下榻的,是建在泰晤士河下游河岸的格尼林治宫。
葛洛妮与亚兰乘坐的渡船,顺着河水往格尼林治宫划去。
时序已入初秋。鼠疫难以招架寒冷,流行病即将告终。
罗伯特·塞西尔先行伺候女王,奥兰多·伯德则做为向导,与两人同船。
船头的桨激起的河水就和溯河时一样,是混浊的黄褐色。真怀念清冽的水。
经过停泊在关卡旁的帆船旁边时,甲板上的伙伴们向两人挥手。葛洛妮和亚兰也向他们挥手。「我们要去见女王了!」亚兰大声转达。「好好干啊!」「祝你们成功!」盖尔语的欢呼声传来。
女王会答应谒见,一方面是因为原本担忧可能是刺客的戏子凶手被处刑,松了一口气;但更重要的原因是由于鼠疫疫情减弱,奥蒙德伯爵汤姆·巴特勒远路迢迢从爱尔兰前来向女王问安。如果太久没来亲自问候,会渐渐失去女王的宠爱。知道葛洛妮尚未谒见女王,奥蒙德为了她向女王说情。
顺流而下的途中,亚兰回想起几天前的事。
在厨房用餐时,他听见下女和男人在门口争吵的声音。
「不要到处乱跑!」
「我爱上哪都没人能阻拦,你不知道吗?」
「你很臭,走开啦!」
「你们拉出来的臭东西,都是我在收拾的耶。」
亚兰觉得那声音似曾相识,但又觉得不可能,打消了念头。
下女回来后,亚兰问:「是挑大粪的吗?」
「集硝人啦。他们会挖走渗满小便的泥土送去别处。说是制作火药需要的原料,不管闯进哪里都不能阻拦。又臭又脏叉粗鲁,人见人厌!」
集硝人不是什么罕见的存在。这一带有集硝人也理所当然。
「他叫什么?」亚兰问。
「劳迪(粗鲁鬼)。」
「那是绰号吧?本名叫什么?」
「谁晓得呢?」
为了慎重起见,亚兰窥看门外,但人影早已消失不见。
听到集硝人,
亚兰想起了消失不见的纳撒尼耶尔·福克。
如果是纳撒尼耶尔,不会亲自来搜集硝石吧。他拥有等同于火药师傅的技术。
但纳撒尼耶尔并非与英格兰王室无缘,这个事实令亚兰耿耿于怀。
纳撒尼耶尔的父亲哈曼·福克,原本在女王赐予火药制造独占权的琼恩·伊比林手下工作。纳撒尼耶尔的生母早死,哈曼·福克与琼恩·伊比林扶养的孤女妮儿再婚。
关于妮儿的身世,除了妮儿自己说的,以及纳撒尼耶尔告诉他的以外,亚兰一无所悉。他觉得似乎有什么秘密,但亚兰并非那种爱追根究柢的性子。
秘密……。
工头琼恩·伊比林是个独眼龙,左眼瞎了。纳撒尼耶尔偶然听到老雇工们的谈话,得知在收养妮儿以前,工头双眼健全。是把妮儿交给工头的什么人弄瞎了他的左眼,然后警告他若是泄露秘密,右眼也别想保住。
妮儿与哈曼·福克结婚生下的婴儿,很快就被工头带去别处了。
后来哈曼,福克被德斯蒙德伯爵挖角,前往爱尔兰。德斯蒙德伯爵想要在自己的领内生产火药——为了准备叛乱的武器。
德斯蒙德伯爵起兵失败,而哈曼·福克被判处绞刑。妮儿与纳撒尼耶尔被亚兰等人所救,带了回去,然后妮儿成了比亚兰小二十岁、他最心爱的妻子。纳撒尼耶尔为葛洛妮制造火药,然后多亏了妮儿,亚兰有了欧斯卡这个儿子。
妮儿说,工头被弄瞎的左眼很可怕。她不敢确定背后究竟有什么势力在活动?请你也不要干涉这件事。只要有你和欧斯卡,我就够幸福了。
渡船抵达了格林尼治宫的码头。
在奥兰多·伯德带领下,他们穿过许多房间。墙上被厚重的壁毯所覆盖,地上也铺着厚厚的地毯,吸收了脚步声;天花板遍布灰泥雕刻,每个房间都有刻着纹章的石造暖炉。墙边的长方型衣箱上镶嵌着银、水晶、象牙等饰物。坐成一排的朝臣,都穿着有刺绣装饰的背心,接上十足鼓胀的袖子;底下是短裤、丝绢紧身袜;脖子和手腕则是夸张的襞襟,高跟鞋上也装饰着宝石。
谒见室里,朝臣与访客云集。其中奥蒙德伯爵汤姆·巴特勒与罗伯特·塞西尔站在一起。奥蒙德伯爵一派风流局傥,而罗伯特·塞西尔极端矮小,十分惹眼。奥兰多·伯德将葛洛妮与亚兰领到塞西尔那里。他在塞西尔身后站定,塞西尔便回头轻轻颔首。
一群女宫行茌人群之间缓缓前行。衣着华艳的她们中央簇拥着的,「是女王陛下。」奥兰多·伯德对葛洛妮耳语。
白色与深红色的膨大裙身上点缀着无数的宝石,反射着天佑扳的水晶灯灯光,就仿佛一团光。
华丽的襞襟从脖子到头部形成一个光环。
光环中央的脸苍白到近乎诡异。光秃的宽额上,红色假发宛如树木般高高耸立,而假发上也散布着数量惊人的宝石。
女王由一名年轻贵族引领着。是艾塞克斯伯爵,奥兰多·伯德小声告诉他们。不愧是女王的情人,那是个容貌俊俏的男子。他不着痕迹地支撑着脚步不甚稳固的老女王的手臂。
女王对群众之中的一两人停步攀谈。承蒙赏光的人恭敬地跪下,亲吻女王伸出的手。
「日安,女王陛下。」
「女王陛下今日格外容光焕发。」
他们如此对女王致意。奥兰多说过,女王喜欢听奉承话。即使知道言不由衷,仍然爱听。
女王一行人来到塞西尔与奥蒙德伯爵前面了。
两人稍微欠身,因此站在后面的亚兰得以近距离看到女王的脸。
脸蛋瘦长,有点鹰钩鼻,但比起五官,第一个引人注意的是涂抹得像面具一样的白脸。皱纹与松弛无法完全抹平,斑驳龟裂。
「起来,汤姆、塞西尔。」
牙齿是黄色的,牙根漆黑,因此张开的嘴巴像个洞穴。缺了几颗牙齿,左边特别糟糕,此北说起话来含糊不清。葛洛妮没有化妆,直接曝露出日晒粗糙的皮肤。虽然同龄,但亚兰觉得葛洛妮看起来比女王要年轻太多,内心骄傲不已。
「小矮人,虽然你是坐是站,都差不多高呢。」
女王大剌剌地对塞西尔说,塞西尔笑着带过。放声大笑的是十足意识到自己的年轻貌美的艾塞克斯伯爵。
「汤姆,我处在危险的鼠疫之中,而你居然在遥远的爱尔兰逍遥自在。你有稍微惦念过我吗?」
「我每天都祈祷陛下安康。」
「光祈祷而已?真轻松呢。」艾塞克斯伯爵傲慢地说。
女王的眼睛停留在葛洛妮身上。在谒见室里,没有化妆的女人只有葛洛妮一个。
「这位就是盖尔的女族长。」
葛洛妮以优雅的身段将一脚往后收。
女王没有伸手,只是稍微缩了缩下巴点头。
「我有事请求陛下——」
葛洛妮就要开口,女王打断她,命令塞西尔「把她带到我房间」,然后转过身子。
「要在陛下的私室面谈吗?」
「塞西尔,你也一起过来。罗宾,你在这里等着。」
后面那句话是针对艾塞克斯伯爵罗伯特·迪弗罗说的。
宛如一把巨大的花束移动般,成群女官都跟着女王走去。
亚兰想要跟上去,塞西尔得到女王的眼神命令,用动作制止。
放心,葛洛妮对他使眼色,就像在这么说。
「贝丝,」艾塞克斯就像小孩子用鼻音说话似地表达不满。「为什么……」
「你在这里等着,罗宾。」女王以手轻触他的脸颊安抚,然后离开了。
亚兰也想要追上去。
艾塞克斯与奥蒙德似乎开始彼此冷嘲热讽起来。亚兰走到房间角落,靠在墙上。
他等着。令人厌倦地等待着。
——活着就是不停地等待吗……?
周围的话声、笑声化成了无意义的噪音穿过耳中。艾塞克斯似乎很受贵妇欢迎,被绚丽的衣裳围绕着。
奥兰多·伯德走到旁边,亚兰便问他:「要等上多久?」
「等得久,表示相谈甚欢啊。」
听到奥兰多·伯德这话,亚兰心想有道理,心情稍微轻松了些。如果葛洛妮的请愿被回绝,应该马上就会退出了吧。
「你觉得陛下如何?」
奥兰多·伯德闲聊似地丢出这个危险的问题。
亚兰反射性地仰望天花板。厚厚地涂了一层灰泥的天花板,让他联想到女王的脸。但亚兰也已经老于世故,没傻到会坦白地说出「一个穿金戴银的枯萎老妪」这种感想,但一时也想不到什么美词丽句。
「听说你结婚了?」
奥兰多·伯德忽然改变话题。
亚兰点点头。
「怎样的女人?」
这个问题很冒昧。
「听说年纪相差很多?」
「你怎么会知道?」
「我听傅利欧说的。你弟弟。」
亚兰有机会向洛伊提过家人的事。还有妮儿和自己年纪相差甚远的事。
「即使是孤儿,也能过着幸福的日子呐。」
奥兰多·伯德这么喃喃,令亚兰起疑。他记得没有把妮儿的身世也告诉洛伊。
「我也是孤儿。」奥兰多·伯德补充说。「对同病相怜的人特别关心。」
「你听谁说妮儿是孤儿的?」
「傅利欧说的。傅利欧是听你说的吧?」
被这么明确地一说,亚兰反而糊涂了。遥远的往事,连细节都历历在目,然而最近的事却总有些暧昧没把握,他常被妮儿取笑说,这件事你昨天就说过了。他自以为老当益壮,但……果然还是老了吗?亚兰不禁感叹。
「傅利欧说,从你的话中,可以听得出你很爱自己的妻子。傅利欧……听说他的本名叫洛伊?」
「对。」
「你的妻子妮儿。」妮儿,他又重复了一次这个名字。「妮儿是个什么样的人?」奥兰多·伯德问。
「就像葛洛妮得回复质问书,我也得一一交代我的身家吗?」
「只是随口问问罢了。啊,你的主子回来了。」
人们的视线集中到以女王为中心的一群人。
女王与葛洛妮。看见两人的表情平静,亚兰吐出放心的叹息。亚兰想要分开人群靠近葛洛妮,被奥兰多·伯德制止了。
「陛下心情反复无常,一点小事都有可能触怒她。」
就算奥兰多这么说,亚兰也没办法只是远远地看着葛洛妮就算了。他想早点听到结果。
小矮子塞西尔跟在女王旁边。
最先走近女王的是艾塞克斯。他摆出护送女王的架势,一副要把塞西尔挤开的样子。
「艾塞克斯伯爵,你之所以这么趾高气昂,是因为罗佩斯如你所愿,被你处刑的缘故吗?」塞西尔平静地说。
「大人似乎支持罗佩斯,」艾塞克斯语带嘲笑。「但我已经找到关键证人了。我断了罗佩斯的退路。」
「关键证人?谁?」
「一名叫安德拉达的葡萄牙人。」
「安德拉达?」
两
人对话的时候,葛洛妮往亚兰这里走来了。亚兰也上前,两人握住彼此的手。
「成功了!」
葛洛妮以盖尔语说。
「女王保证会释放提波特,并解除宾汉的职务,保障欧马利一族的安泰。做为回报,我会在海陆双方,为女王排除敌人。」
「如果这道命令发布以后,宾汉仍要继续打压我们,他就是女王的敌人了。」
亚兰就要发出笑声时——
「安德拉达是西班牙的爪牙!」
艾塞克斯神气活现的声音响遍全场。
「罗佩斯与安德拉达联手勾结。我从第一个招供的费雷拉口中问出安德拉达的名字。为了不受妨碍,我命人悄悄访查他的所在,把他从潜伏的布鲁塞尔揪了出来。安德拉达居中为罗佩斯与西班牙牵线。也就是说,罗佩斯透过安德拉达,将我们英格兰的情报卖给了西班牙。」
「你说安德拉达?」塞西尔插口。
「没错。」
「我听家父提过这个名字。」塞西尔说。「安德拉达是前国务大臣沃辛汉为了侦查西班牙宫廷而派出的间谍。为了编出一套令人信服的借口,他借用了罗佩斯的名义,而罗佩斯,答应了这件事。安德垃达应该是这么对西班牙人说的:『我是女王陛下的御医罗佩斯的使者。罗佩斯深受女王信赖。我想为西班牙与英格兰之间的和平效犬马之劳。』」
「罗佩斯奉西班牙之命,企图毒杀女王。他是这么自白的。」
「这若不是以残忍无道的刑求逼问出来的供词,就是长期幽禁之下精神错乱的结果吧。」
塞西尔转向女王说:「安德拉达这件事,就如同臣刚才说的,是罗佩斯在沃辛汉大人的请托下,出借了他的名义,如此罢了。」
「那么,罗佩斯是无辜的?」女王的声音沙哑。
「沃辛汉大人已经是故人了!」艾塞克斯以激昂的声音打断说。「死人不能作证。安德拉达承认自己是西班牙间谍,我也查到证据了!」
「即使安德拉达被西班牙以金钱收买,成了双面间谍,那也不关罗佩斯的事。没错,沃辛汉大人确实是故人了。但我们艾克史达馆的文件保管室里,有着沃辛汉大人记录、搜集而来的大量文件。沃辛汉大人派遣安德拉达到西班牙宫廷担任间谍的事,以及在当时借用了罗佩斯名义一事,都在记录当中。」
「这……」艾塞克斯因为狼狈与愤怒而口吃了。「你明明知道,却一直密而不宣吗?是为了陷我于不义吗?」
「此话怎讲?我是这才听到你将安德拉达与罗佩斯连结在一起的啊。如果我事前就知道,当然早就说明了。对罗佩斯一案,你一直独自进行审问,我完全不知道过程。」
「你们两个都出去!」女王双手掩面。「都给我出去!」
※3
回到房间,坐到椅子上时,葛洛妮表现出安心与疲劳。
亚兰已经要前来塞西尔邸连系的同伴转达准备出航的指令。他命令仔细检查船只内外,以承受长期航行,然后自己也瘫坐在椅子上。总算摆脱了胸口被铁链束缚般的紧张感。战斗前虽然也会紧张,但那是一种奋勇的紧张。然而在塞西尔邸的日子,却仿佛被濡湿腐烂的毛毯给密封住一般。
「就算有奥蒙德美言,但女王居然会对一个初次会面的盖尔族长释出如此的善意。简直就像奇迹。」
亚兰叹息说。
「女王跟我是同一年出生的。」
葛洛妮只说了这句话。
亚兰察觉了。只因为身为女人,葛洛妮和女王都扛起了许多男人不必经历的多余劳苦。
「幸好是在会面之后才知道被处刑的医师是无辜的。如果先发生了那件事,女王陷入错乱,我们肯定也见不到她了。塞西尔真是挑了个最具效果的时机呐。他在朝臣与宾客面前让艾塞克斯尝到了奇耻大辱。」
「嗯,是啊。」
葛洛妮应道,轻轻打了个哈欠。
等提波特被释放,回国以后,我一定会一而再、再而三,不厌其烦地对欧辛等氏族乡亲,还有妮儿和欧斯卡讲述今天的事吧。想像那个时候,亚兰微笑。
这时洛伊踩着踉跄的脚步进来了。
「全是阴谋诡计!」
洛伊呻吟,脸埋进了双手中。
亚兰在弟弟青筋毕露的手上看见了衰老。
「事到如今才说什么无辜……」
亚兰能做的,只有抚摸弟弟瘦骨嶙峋的肩膀。
「是塞西尔大人设下的圈套。」洛伊这么说。
「圈套?」
「塞西尔大人故意让艾塞克斯伯爵查到虚假的证据。然后等到师父被处死了、事情无法挽回了,再揭开真相。这全是为了让陛下宠爱的艾塞克斯伯爵失势!」
洛伊的叹息中带着呜咽。
他的心情总算稍微平复了一些,「艾塞克斯伯爵一定会离开伦敦,回去自己的领地。」这么说时已带着苦笑。
「那个年轻人,一碰上什么不如意,就跑回领地关起来。只要一阵子不见人影,陛下就会惊慌失措,设法讨好他。」
全是令人无法接受的事。洛伊又接着说。「杀害戏子的佝偻被处死了,但那或许也是个替死鬼。」
「有什么他是替死鬼的证据吗?」
「不,没有证据……。这不是能告诉外人的事……但你们两个很快就要离开了……」
「不用顾忌,告诉我们吧。」
失去服侍了五十年之久的主人罗佩斯,洛伊现在没有任何能够敞开心房倾吐的对象了吧。
「我从奥兰多大人那里听说,塞西尔大人有个怪癖,会以访查世情为名目,乔装成佝偻,私下出入身分高贵之人不会前往的地方。」
「乔装成佝偻?真古怪呐。」
「塞西尔大人个子极端矮小,所以只要在斗篷底下装个假瘤就行了。然后在戏子命案发生时,有人目击到有个佝偻在现场徘徊。据说塞西尔大人非常担心嫌疑落到自己头上,认为如果不快点抓到凶手,有可能牵连到自己。」
「既然凶手被捕处刑,塞西尔也可以放心了吧。」
「他抓了个无辜之人当代罪羔羊是吗?」葛洛妮插口。
洛伊点点头。
「许多当政者认为,与其错杀十个无辜之人,也不能放过任何一个危险的叛徒。」
这时有人来访,洛伊闭上嘴巴。进来的正是话题人物奥兰多本人。
「我们要道别了。」
奥兰多话中惋惜的语气,甚至令亚兰意外。
「这是饯别。」
他将一卷筒状的纸递给葛洛妮。
「是爱尔兰岛最新的地图。是英格兰测量制作的。」
摊开来一看,葛洛妮的眼中浮现惊愕的神色。亚兰也探头看去,不禁一阵栗然。那是一张铜版画。
爱尔兰西侧复杂的海岸线被致密地描绘出来。克鲁湾的岛屿及复杂的水路全都赤裸裸地画在纸上。英格兰何时进行了如此绵密的调查?
克莱尔岛被只有葛洛妮及手下才知道的水路所守护,但这样等于是被看个精光了。
「原来爱尔兰岛长这样吗?」
亚兰从来没有去想像过爱尔兰岛的全貌。他熟悉西海岸的每一个角落,至于北方,也知道如何往来苏格兰岛,南方也大概清楚。但他从来没想过要把这些连结在一起,描绘出一个岛屿的形状。
「宾汉手中也有这份地图吗?」
葛洛妮问,奥兰多说他不清楚,但亚兰察觉他是在预先警告可能的危难。
太感激了,葛洛妮和亚兰都发自真心道谢。
奥兰多没有立刻离开,细细询问亚兰家人的事。之前他也探问了妮儿是个怎样的人这种私密的问题。
很快就可以见到妮儿和欧斯卡了。一想到这里,亚兰有些雀跃,谈论起欧斯卡有多可爱、还有妮儿做的菜。
两人在隔天下午离开塞西尔的宅第。他们搭乘小船顺着泰晤士河而下,在桥头暂时下船,换上别的渡船,前往停泊在关卡附近的加利恩帆船。
船员盛大迎接两人,就像迎接缔造非凡战果的凯旋将军。
「先去都柏林一趟。」葛洛妮说。
「不是要去戈尔韦吗?提波特被监禁在戈尔韦附近吧?」
「宾汉也在戈尔韦啊。」
手下七嘴八舌地说。
「我要去见总督费兹威廉。」葛洛妮说明。「要让他看到女王的令状,请他严命宾汉服从。女王的命令与总督的指令,只要亮出这两样,宾汉也没有抵抗的余地了吧。」
「在确定宾汉会服从女王的命令以前,还有提波特平安归来以前,不能安心。」
亚兰补充说,将地图交给舵手。
「这太方便啦!」
老舵手狄恩早已亡故,现在这艘加利恩帆船由一名四十多岁的汉子掌舵。比亚兰年纪更大、身体仍然硬朗的,就只剩下欧辛和马克提拉而已。
「很方便,但也很危险。」
一名手下说。
「如果宾汉那家伙手中有这样的地图,咱们就大难当头了。」
光靠盖尔人自己无
法抵抗宾汉,非得借助英格兰的权势,这令人自觉窝囊。第一次是借助了总督席德尼的力量,而这次则是倚仗最高权力者女王。从盖尔族长们毫无向心力的现状来看,为了维持氏族,这情非得已,但仍教亚兰气得牙痒痒的。葛洛妮肯定也是一样的。服从,否则就是彻底抗战然后灭亡。难道就没有别的选项了吗?
在关卡办完离港的手续后,船员着手展帆。
太阳就要西下了,但他们不打算再停留伦敦度过一晚。必须日夜兼程赶回去。
但河面开始起雾了。落日激越的红渗染在雾中。
「这样没法出航呐。」舵手说。
停泊的船只为了避免相撞,船尾都点起了灯,但在益发浓厚的雾气里,灯光变得比星光更为暗淡。
「喂!」下方传来呼喊声。
船上的人像要拨开雾气般挥舞火炬,底下火炬的微光也摇晃回应。
「亚兰在吗?我是洛伊。」
块状浓雾被风推开的瞬间,一部分宛如透出纱帘般变淡,洛伊就在那块空间中甩动着火炬。
洛伊人坐在小船里,旁边是见过的脸孔。
怎么可能?是雾气迷惑了眼睛。
船底还有一个躺卧的人影——才刚瞥见,又被雾气隐没了。
「放下船舷的绳梯吧!」
「好。」
亚兰命令手下照做。
「好了,上来吧。」
亚兰说,望向旁边的葛洛妮。他在得到族长许可前,擅自先行动了。
雾气浓到就连身边的人都看不清楚五官。
葛洛妮总是蓬乱飞扬的头发被雾气沾湿,贴在额上。
葛洛妮点点头。
「还要绳索!有人无法行动。丢两条下来,一边你们那里抓着,帮忙拉上去。」
「无法行动?谁?」
「快点丢绳子!」
扔出去的粗绳消失在浓雾里。
「两条都抓好了吗?」
「好了!」
不是年老的洛伊的声音。很年轻。有印象。刚才惊鸿一瞥的脸不是错觉。
「纳撒尼耶尔!你怎么会在这里?」
「晚点再说!」
纳撒尼耶尔的声音并非放声喊叫,听起来就像想要在耳畔低语,但因为距离太远会听不见,只好拉大嗓门。
不能说出「无法行动」的人是谁,也是害怕被人听见吧。风有可能将声音带到意想不到的地方去。
「轻轻地、小心地拉上去。」
这是洛伊的声音。
数人合力拉起两条绳索。
被羊毛粗呢毯包裹、呈弓状仰起的身体一头露出些许发丝。
渐强的风驱散了雾气,船顺着泰晤士河而下。夜晚将浊黄色的河变身成漆黑油亮的奔腾马群。
加利恩帆船就像骑在驰骋的马背上似地前行。
躺在船尾楼床上的奥兰多·伯德还有一点体温,然而灯火照耀下的脸色惨白如死人。
「还有呼吸。」
洛伊说着,从带来的皮袋取出两只小壶。
「已经让他服过两次了。如果再没有效……」
他将壶中的液体倒入木匙,让奥兰多含入口中。
葛洛妮与亚兰只能在枕畔看照着。这种状况,也不好向站在床尾的纳撒尼耶尔问个究竟。纳撒尼耶尔以表情表示晚点会好好解释。
「这是磨碎芸香等三种药草制作的解毒剂。」
洛伊说。
「奥兰多中毒了?他是自己服毒——自杀吗?还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中毒?是毒杀吗?」
洛伊又让奥兰多服下另一个壶中的液体。
「这是蜂蜜水。如果能呕吐的话,就可以将毒素排出体外了……」
「再多灌一点,灌到他吐呢?」
「解毒剂同时也是剧毒,摄取过量是会致死的。」
船帆茌风中拍打的声音也传进了船尾楼。
「穿过海峡了。」男人向房里探头说。「航向将转往西方。」
船身剧烈地摇晃。
原本无力地侧躺的奥兰多就像受到震动的刺激,剧烈地呕吐起来。洛伊用布擦掉喷呕出来的暗绿色液体,表情放松下来。
「可以请你们准备温葡萄酒吗?」
洛伊拿出第三只壶,将内容物倒入匆促准备好的葡萄酒中,让脸颊稍微恢复血色的奥兰多服下。
「这是苦艾汁,能滋养虚弱的身体。」
无学的亚兰对洛伊的学识敬佩不已。他想起了耶梅儿。连不愉快的记忆都要跟着复苏过来,他硬是将它们从意识中驱离。耶梅儿也已经衰老过世了。她下辈子会转生成什么呢?已经转生了吗?
「呕吐得有点慢。」洛伊以仍带着不安的表情说。「也许会有部分毒性残留在体内。」
「告诉我们是怎么回事吧。」葛洛妮说。
「我能说的不多。」洛伊以低沉的声音回应。
「要去甲板吗?」亚兰问,因为他以为洛伊是不想让奥兰多听到,才欲言又止。
洛伊摇摇头,说要陪在奥兰多身边。
亚兰揪住纳撒尼耶尔的手,将他带到甲板。
「怎么回事?」他催促。
纳撒尼耶尔支吾起来。
然后总算说了句「能再次重逢,真是太好了」。
「我也是。但也有不愉快的地方。你为什么默默消失了?为什么会出现在伦敦?怎么会和洛伊一起把奥兰多送来这里?奥兰多怎么会服毒——还是被人下毒?」
亚兰连珠炮似地提出疑问。他觉得好似误闯了恶梦。
星光幽微,纳撒尼耶尔的表情隐没在昏黑之中。
「有人来接我。」
亚兰发现葛洛妮正站在后面听着。纳撒尼耶尔凭靠在扶手上,视线投向大海。
「谁来接你?」
「不知道。很久以前……母亲就交代过我,如果有人来接我,就默默跟着那个人走。」
「妮儿从来没有跟我提过这种事。妮儿是什么时候跟你说会有人来接的?」
「和我父亲结婚以后……婴儿出生,被带走之后。」
「你的父亲哈曼·福克也知道这件事?」
「母亲说她没有告诉父亲。」
母亲很害怕,纳撒尼耶尔为母亲的立场辩护似地说。
「她只是怕。她害怕工头琼恩·伊比林的独眼。有人把还小的母亲交给了工头,然后弄瞎了工头的一只眼睛。」
「这件事我以前听说过了。那人威胁工头,如果泄漏秘密,就要把他另一只眼睛也弄瞎对吧?」
「决定嫁给我父亲续弦的时候——据说是工头说的媒,工头让母亲看了被弄瞎的那只眼睛,威胁说如果弄瞎这只眼睛的人派使者去找你,说什么都得听,如果违背,就会变成这副样子。母亲哭着说,婴儿出生以后,也是『使者』立刻来把孩子带走的。我安慰母亲,她便悄悄告诉我『使者』的事,还说千万不可以告诉父亲,如果泄漏,眼睛会被弄瞎。我向母亲发誓会守密。就是那个时候,母亲告诉我会有人来接我。」
「是什么秘密?」
「母亲和我都不知道。」
「那你现在知道了吗?秘密究竟是什么。」
「不知道。」纳撒尼耶尔说。
妮儿打算对亚兰隐瞒一辈子。这件事令亚兰大受打击。在自己不知道的地方,有什么事正在秘密进行。
不管对方是什么来头,只要告诉我,我都一定会保护妮儿到底啊。
纳撒尼耶尔仿佛察觉了亚兰的心情。
「母亲很害怕。」
他又辩护说。
「然后为了不把你——不把你和葛洛妮牵扯进自己的问题,她才什么都没说。母亲跟你在一起,看起来非常幸福。」
虽然称呼妮儿为母亲,但对纳撒尼耶尔来说,妮儿其实是继母。
后来哈曼·福克被德斯蒙德伯爵挖角,然后遭到处刑,妮儿与纳撒尼耶尔被我们所救……,亚兰追忆往事。是因为哈曼。福克被处刑,纳撒尼耶尔的所在又被人查出了吗?
「母亲和你结婚,幸福的日子持续着。但突然有人来迎接我……,母亲非常害怕。我答应跟使者一起走。」
因为我也很好奇,纳撒尼耶尔说。「而且就算没有我,母亲看起来也很快乐。」
妮儿与亚兰的关心,几乎都集中在欧斯卡一个人身上。
「火药制造厂那里也已经整顿起来,少了我也没问题。」
「全多亏了你扎实地训练出一批徒弟。」
葛洛妮从背后出声。这时纳撒尼耶尔似乎也已经发现她在后面,毫不惊讶地问:
「奥兰多怎么样了?」
「还不清楚。」
「奥兰多·伯德就是妮儿一生下来就被带走的婴儿吗?」葛洛妮问。
星光下,纳撒尼耶尔微微点头。
奥兰多执拗地想要打听妮儿这个人,让亚兰原本兴起相同的疑问,但立刻就打消了念头,觉得不可能。而现在看到纳撒尼耶尔肯定,他难以置信,茫然若失。
「『使者』把你带去伦敦,让你跟奥兰多见面?」
「对。」
「你一直在当集硝人吗?凭你的本领和知识,明明可以当制造火药的师傅啊。」
「集硝人可以进入任何地方。我搜集情报,通知奥兰多。」
「你在当奥兰多的间谍?」
「奥兰多上面本来有个情报头子。」
「本来?现在没了吗?」
「虽然我说不晓得是谁派人来接我,但把我接去的,应该就是那个情报头子。我没有直接见过他。那个情报头子三年前死了,所以好像才会出现许多差错。」
「原来奥兰多是个间谍吗?他被训练成一个间谍吗?他为谁工作?西班牙吗?」
「我不知道详情。」
「情报头子为什么要抓妮儿的孩子?」
「你们最好不要知道。」
「你知道吗?」
「不知道。」
「你要对我撒谎?」
「必要的时候。」
亚兰禁不住退缩了一下。
「如果不是奥兰多差点被杀,我不会来求助于你们。」
「你知道是谁要害奥兰多?」
「嗯,所以我们逃走了。如果待在塞西尔的宅子,会被杀掉。」
「被谁?」
「塞西尔。不要再逼我透露更多了。」
眼睛熟悉了夜色。亚兰清楚地看见纳撒尼耶尔抿紧嘴唇的脸。
「叫洛伊过来。」
葛洛妮命令亚兰说。
「如果奥兰多的病况有变就糟了,我想陪在他身边。」
在毫不留情地肆虐的风中,船帆发出军马嘶鸣般的吼声。
洛伊几乎要被烈风刮走,亚兰抓住他的手臂撑住他。
洛伊的声音在发抖,一方面也是因为寒风之故吧。洛伊的皮肤不像亚兰他们那样千锤百链。
「到船首楼说吧。纳撒尼耶尔,你轮流照顾奥兰多。一有状况,立刻到船首楼来通知。」
被改良为适合做为军舰的加利恩帆船,船首楼天花板很低,但居住性能良好。
室内点起了兽脂蜡烛。
洛伊披上亚兰给他的毛皮,「幸好我没有当水手。」他说。「我实在无法忍受在大浪摇晃中度过好几天。」
「你以前是只乌龟嘛。」
葛洛妮调侃说,洛伊应该是想了起来,露出苦笑,然后稍微吸了吸鼻涕。追忆令衰老的眼皮动辄泪湿。
「现在不会晕船了吗?」
「因为得担心奥兰多,我没空不舒服。」
「你知道纳撒尼耶尔的身分?」
亚兰问。他满脑子疑问,不知该从何问起。
「先前不知道。不过今天听说了。」
「你们向我们求助,而且是出其不意地。昨天丝毫没有这样的蛛丝马迹。纳撒尼耶尔说塞西尔想杀害奥兰多,这是真的吗?」
「被下毒的是塞西尔,而奥兰多不小心吃到了。状况看起来如此。每个人都认为凶手是艾塞克斯伯爵的爪牙。毕竟艾塞克斯在那么多人面前受到莫大的污辱,而且还失去陛下的宠爱。即使艾塞克斯没有直接下令,想要讨好伯爵的人也有可能为他这么做。但除非有不动如山的证据,否则无法诋毁艾塞克斯。在众人吵闹着寻找凶手时,我和纳撒尼耶尔一面对奥兰多急救,一面将他抬上小船。原本他应该要安静休养的,但是现在他的性命一又到威胁。」
「你和纳撒尼耶尔怎么会知道塞西尔想要杀害奥兰多?」
「今天奥兰多告诉我和纳撒尼耶尔了。『昨晚塞西尔似乎终于向他父亲伯利爵士问出了我的真实身分。我不知道塞西尔会怎么行动。他会利用我,或认为我不应该存在?』」
「奥兰多的真实身分?」葛洛妮插口。
「我不知道。」
「你想装傻到底?」
「奥兰多没有告诉我。」
「你不知道问题的核心,就帮助奥兰多吗?」
「奥兰多说他在念大学的时候,就从情报头子那里得知了自己的身分,但没有任何证据。他徒然陷入混乱,苦恼不已。因为情报头子告诉他,知道这件事的只有情报头子和伯利爵士,因此他去找伯利爵士确定。爵士斩钉截铁地否认了,而情报头子三年前病死了。情报头子底下有好几个间谍,供他使唤。你知道前些日子有个写戏的作者遭人杀害吧?那个人也是情报头子的手下。他发现奥兰多的真实身分,意图借此要胁伯利爵士。伯利爵士命令奥兰多在酒家暗杀剧作家。」
「也就是说,伯利爵士承认了原本否定的事实?」
葛洛妮指出,洛伊点点头。
「但即便是事实,也没有令所有人信服的证据。」他接着又说。「奥兰多原本奉塞西尔的命令前往都柏林。葛洛妮,是为了调查你们的事。但是他优先处理了除掉恐吓者的任务。奥兰多趁着在场的人与剧作家发生口角的好机会,从暗处刺杀了剧作家马娄。有人目击了。是一个年轻戏子。而这个人也被奥兰多杀死了。但至于是怎么杀的,我没有听到详情。」
洛伊这么说。
「奥兰多没有把杀戏子的事告诉塞西尔。是他一个人的独断独行。我知道的就只有这些。塞西尔恐怕是逼问伯利爵士,得知了奥兰多的真实身分,以及他杀害恐吓者的事。奥兰多说,戏子是谁杀的、为何要杀他,塞西尔似乎也推测出来了。女王为了躲避鼠疫停留在泰欧巴德馆的期间,戏班子为女王上演了一出戏。奥兰多说他从女王看戏时的态度,得知了情报头子沃辛汉的话是真的。他是在戏演完之后才杀了戏子。他还说他利用小孩,吓唬塞西尔。原本以为即使塞西尔会对奥兰多做什么,也是更以后的事,没想到塞西尔利用了艾塞克斯的事。我知道的就只有这些了。」
「你受到奥兰多莫大的信赖呢。只有你和纳撒尼耶尔是支持奥兰多的吗?」
「我的师父罗佩斯医师成为伯利爵士的主治医师,出入爵士家……是十六年前的事吧。当时奥兰多才十岁左右。那个时候奥兰多也对自己的身分秘密一无所悉吧。奥兰多是主人塞西尔的挚友,也是忠实的侍从。但是他看起来很寂寞。因为他没有半个可依靠的亲人。他是个聪明的孩子。奥兰多跟我很亲,我也非常疼爱他。当时我已年近半百,跟他年纪相差到可以当父子——不,祖孙了。」
亚兰想起受到母亲妮儿及自己这个父亲独宠的欧斯卡,以及生母早逝、生父遭到处刑的纳撒尼耶尔。至于奥兰多,他一出生就和父母亲被拆散了。他们究竟是背负着什么样的命数?
「甚至做到这种地步,都非隐瞒不可的奥兰多的真实身分,究竟是什么?」葛洛妮问。
「我不知道。」
「女王看了戏,有什么反应?那部戏的内容是什么?」
「我没有看戏。我茌伦敦照顾伯利爵士,因为女王突然召唤,伯利爵士赶往泰欧巴德馆,我也跟着一起去。」
「太令人费解了。」葛洛妮显得不耐。「那你们接下来怎么打算?」
「我无暇思考太多,只想逃到安全的地方,所以才向你们求救。」
「我的领土绝对称不上安全。」葛洛妮说。
「妮儿的儿子,也等于是我的儿子。你们就在克莱尔岛住下吧。」
亚兰这么说,却涌出一抹不安。奥兰多是妮儿的儿子。而欧斯卡也是妮儿的儿子。这样做,会不会牵连到欧斯卡?得快点见到妮儿和欧斯卡。不安愈来愈强烈了。
在前往都柏林的船上,奥兰多逐渐恢复体力。食欲增加,开始可以下床了。
在洛伊和纳撒尼耶尔左右搀扶下,奥兰多从船尾楼来到甲板。
「你是第一次看到海吧?」亚兰对他说。
奥兰多想要走近,却被帆索绊住,前往栽倒。纳撒尼耶尔牢牢地撑住他。
「原来海和天空没有境界吗?」
奥兰多与亚兰比肩站着,提出奇妙的问题。
「被水平线分隔开来。左手边可以看到淡淡的陆地影子对吧?那里就是爱尔兰。如果天候平顺,再几天就可以到都柏林了。是靠着你送的地图估计出来的,那真的很管用。毕竟这是第一次走的航道。有海鸟在飞舞。那边的海面下有鱼群。」
「看得到陆地吗?」
奥兰多对旁边的纳撒尼耶尔捆语。
「嗯。看到陆地,总觉得安心许多呢。我不像亚兰你们是水手,真想快点踏上土地。」纳撒尼耶尔说。
「海鸟……」
奥兰多喃喃,像要摸索天空似地伸出手。
「你想抓?抓不到的。」亚兰忍不住笑了。
奥兰多的表情很僵硬。
「傅利欧,我要回房。你过来。」
他抓住洛伊的手往前走,然后又绊了一下。
亚兰走进葛洛妮所在的船首楼。
葛洛妮把啃到一半的苹果扔过来。亚兰接住,咬了一口。从伦敦出发前买的小苹果已经失去水分,只剩下强烈的酸味。沙漏上半部空掉,葛洛妮又翻转过来。细丝般的沙子洒落、堆积。虽然已经不知道看过多少遍了,但亚兰这时又对这种让「时间」变得历然可见的装置看得入迷。
「就快了
。」
「嗯,就快了。」
葛洛妮说,闭上眼睛。没有人能保证提波特平安无事。只能祈祷了。
「还是该直接去戈尔韦,责问宾汉?」
葛洛妮懊悔似地说。她向来极少像这样为已经决定的事情后悔。
「你已经选择了最好的做法。」
亚兰说了葛洛妮应该最想听到的话。
「真的好漫长……」
是指停留在伦敦的时间。
是不是太迟了?随着旅途终点接近,葛洛妮的不安与焦躁益发强烈。
亚兰用双手握住葛洛妮的手。
他怀疑奥兰多的视力衰退了,但没有说出口。葛洛妮现在光是惦念提波特的安危,就无暇顾及其他了吧。在塞西尔的居处时,奥兰多看起来视力很正常。是受到摄取的毒物影响吗?就仿佛留在体内的毒素,把目标集中在视力发动攻击。
奥兰多有洛伊陪着,亚兰想。即使我担心,也无济于事。洛伊会开药给他吧。但他身上有需要的药草吗?现在可是在海上……
偶有英格兰船超过亚兰等人的加利恩帆船。
即使有别的船只航行相同的航路,也没什么好奇怪的。纵然远不及鼠疫几乎告终、恢复活力的伦敦,都柏林仍是统治爱尔兰的首府,同时亦是繁华的贸易港。
似乎并非海盗船,没有展现战意或敌意就远离了。船速会这么快,是因为船员精通操帆之故吧。葛洛妮的手下更熟悉桨帆船,而且这是初次行经的航道,即使被超越,也用不着意气用事,试图扳回一城。亚兰这么想,但担忧提波特安危的葛洛妮焦急地仰望船帆。
亚兰到船尾楼去探望奥兰多的状况。任何人都可以看出这几天之间,奥兰多的视力迅速恶化了。
进房一看,奥兰多正趴在床上。
亚兰叫他,他也一动不动。坐在旁边椅子的纳撒尼耶尔也上身前屈,脸埋在双手之中,仿佛他才是身陷绝望的那个人。
洛伊竖起手指暗示亚兰安静,用动作邀他出去甲板。这时洛伊拿走了挂在墙上的剑。洛伊没有武器,那是奥兰多的吧。
甲板上的谈话不怕被船尾楼听见。
「奥兰多在害怕。」
「害怕失明?」
亚兰问,洛伊点点头。
「有可能治好吗?」
洛伊摇摇头。
亚兰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什么都看不见。一片漆黑,连光都看不见。毒素没有完全清除,或是解毒剂太强了。若是如此,这是我的责任。奥兰多……陷入绝望……」洛伊的声音断断续续。「我担心奥兰多会因为过度绝望……。这个交给你保管。」他把手中的剑交给亚兰。「我回房去了。必须盯紧他才行。」
洛伊只说了这些就回去船尾楼了。
亚兰前往船首楼葛洛妮的房间,以沉重的口吻报告奥兰多的症状。
第二天,奥兰多的眼睛用黑色的布条绑起来了。布条在后脑打结。
奥兰多就像变成了石像似地沉默不语,亚兰在他身旁坐下。
「如果你是妮儿的儿子,就等于是我儿子。我能为你做什么?」
没有回答。亚兰再劝,奥兰多说「给我光明」。
「我要帮你,就必须知道你的真实身分。告诉我。」
「出去。」
几天后,状况似乎稍有好转。奥兰多眼上绑着黑布,在纳撒尼耶尔和洛伊搀扶下来到了甲板。那里有帆索。左边有帆桅。小心。洛伊亦步亦趋地提醒。
「得渐渐习惯才行。」奥兰多说,表情变得和缓,又拖着脚步回去船尾楼了。
亚兰一直守望着,松了一口气,然而再度现身的洛伊却一脸阴郁。
「我看过许多病人。」洛伊说。「也看过不少灰心丧志,最后自杀的人。当身边的人看到病人变得开朗、仿佛恢复希望的时候,他们就会趁机自杀。」
「眼盲……」
无法听进旁人敷衍的安慰吧。
亚兰感觉葛洛妮从背后靠近。
「要怎么样才能帮他?」亚兰回头,求助似地问葛洛妮。「我该怎么做才好?」
葛洛妮只是摇头,「顺利的话,再两天就到都柏林了。」她说完便离开了。
夜晚。即将入睡的时候,哨兵急忙来报。「医生跟那个男的在甲板上争吵。我想要阻止,医生叫我来叫你。」
亚兰赶过去。星光幽淡,扭打在一起的影子分成了两边,一个似乎被推开,跌了个四脚朝天,另一个纵身翻过扶手,投身海中。
洛伊就要探出扶手,被亚兰死命拽了回来。
「连你也会掉下去的!」
「奥兰多不会游泳!」
哨兵也向葛洛妮报急了。
「把小船放下去!」亚兰焦急地说。
「没用的。」
葛洛妮望向宛如巨大蛇头般高高隆起、啃蚀着船舷的漆黑大海,撇下这么一句话。
「海水比冰还要冷。奥兰多在溺死之前,跳进海里的瞬间就先冻死了。」
亚兰第一次反抗葛洛妮的话。
他叫了几个年轻男丁的名字:「把卡拉哈放下去!帮我!」
葛洛妮朝他脸上一掴。
「不要害我的手下白死!你怎么可能不懂在夜晚狂暴的海上划行卡拉哈有多危险!」
亚兰明白。但他无法袖手旁观。
「我一个人——」
话还没说完,葛洛妮又赏了他一记耳光。
「洛伊!」葛洛妮唤道。「船要继续前进,可以吧?」
「我知道了。继续前进吧。」
洛伊以微弱的声音应道。
「洛伊,你要抛下奥兰多吗?奥兰多还不一定就死了啊!你也穿过那个洞窟,奇迹似地活下来了。我们在这里磨蹭的时候,时间也不断地过去,原本救得起来的也会死了!」
亚兰就要解开固定小船的绳索,洛伊按住他的手。
「我会游泳。我在故乡的河里学会游泳。亚兰,是跟你一起学的。但奥兰多完全不会游泳。我不能让活着的人,为已死的人遭遇危险。死心吧。」
「洛伊看得很清楚。」
葛洛妮冷静地说。
「亚兰,你应该也明白,不可能从海里救出奥兰多的。」
「我要赌上奇迹!」
「族长是你还是我?」
如果反抗,会坏了氏族的规矩。族长的命令非绝对遵守不可。就在争论的时候,风继续将船只送往北方。
※4
总督费兹威廉打开葛洛妮交给他的女王亲笔信。
葛洛妮与亚兰见过席德尼与佩德罗这两名前任总督,但与费兹威廉是初次见面。
亚兰对他的第一印象不坏。至少感觉不到狡猾或卑鄙,但内在如何就不得而知了。
费兹威廉读完女王的亲笔信,抬起头来,「我明白陛下的意向了。」他说。「但你必须先交出藏匿的人。伯利爵士派来的使者已经先到了。」
他们途中被好几艘帆船赶过。
「据说对女王陛下犯下叛逆大罪的贼人逃上了你们的船。爵士指示我在当地予以处刑。」
「那指的是奥兰多·伯德吗?」葛洛妮反问。
「没错。听说那个人是伯利爵士的公子——罗伯特·塞西尔的侍从。他意图对陛下做出谋反行为,但失败逃亡,加以藏匿的你们亦是重罪。有证人目击到他上了你们的船。只要把他交出来,我可以不予究问,依照陛下的书信指示行动。」
「我原本也准备在抵达都柏林后,就将奥兰多·伯德交给总督阁下。」
听到葛洛妮的话,亚兰愕然不已。葛洛妮居然能冷血到这种地步?就为了确实让提波特被释放、为了纠弹宾汉、为了讨好总督,她甚至要下跪舔他的鞋子吗?
「然而遗憾的是,奥兰多·伯德不慎坠入海中死亡了。」
「把尸体交出来。」
「我们没办法捞起尸体。打捞作业难如登天。我不想让部下为了捞一具尸体而涉险,因此就此置之不理。听说奥兰多不会游泳,他必死无疑。」
「我要派兵检查船内。」
「我没道理藏匿那样一个叛徒,若阁下无法相信,悉听尊便。」
「伯利爵士的使者认识奥兰多·伯德,我要让他一同上船检查。万一查出你有所隐瞒,届时我会将所有的人全数处刑。」
他们等了快半天,直到船舱检查结束。活着,就是等待吗?亚兰又兴起相同的感慨。让时间无为流逝的煎熬。明明非做不可的事多到数不清。葛洛妮之所以变得如此冷酷,也是因为她感觉到剩余的「时间」所剩无几,而去思考什么才是最重要的吗?亚兰不擅长逻辑思考,但想要努力去理解葛洛妮的心情。最重要的是让提波特获释,以及让氏族存续下来。然而年轻的时候,葛洛妮不是一向不顾自己的危险,率先救助同伴吗?因为奥兰多不是同伴吗?如果是葛洛妮的手下落海,葛洛妮一定会亲自跳上小船吧。不,在葛洛妮上船以前,我会先动手营救吧。
当时真的没办法救助奥兰多吗?冷静回想,亚兰只能得到「不可能」的回
答。
被葛洛妮甩耳光的感觉又回来了。葛洛妮打得很用力,都咬破嘴巴内侧了。
是为了让我冷静下来吗?
亚兰并不生气。对方是葛洛妮,所以他也不感到屈辱。葛洛妮从来没有对亚兰动手过。是因为当时的状况容不得慢慢说服吗?
不能告诉妮儿。你那一出生就被抢走的孩子已经成人了。我在伦敦见到他,然后他因为某些秘密,受到狙杀……但幸运逃过一劫。如果事情结束在这里,亚兰可以告诉妮儿。奥兰多因为药物作用而失明了。即使如此,如果他还活着,就可以把他带到妮儿身边,让他们母子团聚。但亚兰不可能告诉妮儿她的儿子因绝望而跳海自杀了。必须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沉默到底。
妮儿一直对我隐瞒着秘密。我也对妮儿有了一个秘密。我们还能像过去那样,毫无芥蒂地平静度日吗?
再次被叫到谒见室时,窗外的天空已是一片暮色。
「就像你说的,船上没人。」
总督费兹威廉愉快地说,接着向近侍打了个手势。
下一秒钟,葛洛妮与提波特已经紧紧相拥。
费兹威廉的心情更好了。那是一种「干得好」的会心笑容。
「用不着等候陛下金言,我一接到戈尔韦行政官俘虏了你儿子的报告,就把他接到都柏林来了。他受到的待遇应该不差。如何,提波特?」
「我受到大人再优渥不过的礼遇。」提波特恭敬但带着亲近说。「我在宾汉的牢房受到残酷的对待,但在都柏林的日子宛如贵族。」
「这下你就可以了解我有多么冀望爱尔兰的和平了吧,欧马利族长?」
葛洛妮跪下单膝,亲吻费兹威廉伸出的手背。
「我会将陛下的意思转达给宾汉,也考虑撤换他。你可以放心回领地了。」
加利恩帆船点亮所有的灯火等待着。
宛如拧绞银丝而成的月光长长地横亘在浪头上,倒映在水中的灯火就像镶嵌在海上的红宝石股散布着。
伙伴都聚集在甲板上,以欢呼声迎接葛洛妮、亚兰和提波特。
亚兰感到下巴挨了一记拳头般的冲击。葛洛妮的手下聚在一起欢天喜地,而他们后方,洛伊和奥兰多正笑着挥手。奥兰多的眼睛上没有黑布。
「只有我一个人像个傻子似地被骗了?」
「你骗不了总督的。」
葛洛妮笑着反驳。
「洛伊,你解释给你这个老好人的哥哥听吧。」
「向这艘船求救时,我没有功夫去留意到其他事情。上船的时候也被人目击到了,渡船的船夫也知道,只要他们去向塞西尔通风报信,马上就会通报到都柏林总督府去吧。塞西尔也许会认为我们要去戈尔韦,但若要派出使者,一定是先到都柏林。抓住奥兰多·伯德,把他处死——一旦总督接到这样的指令,葛洛妮也会左右为难。所以奥兰多和我找葛洛妮商量,演了那样一出戏。知道这件事的只有奥兰多和我,以及葛洛妮三个人。不,我们也告诉纳撒尼耶尔了。因为纳撒尼耶尔从头到尾跟我们在一起,没办法完全瞒过他。」
「居然联合起来骗我!」
葛洛妮露出些许幼时恶作剧的神态。「扔进海里的,是包了废料的帆布。」
「原来你也跟他们一伙?」
亚兰逼问通知他洛伊与奥兰多在甲板争吵的哨兵。
「不。」
这个人不可能撒那么逼真的谎。他也跟我一样被骗了吗……?这家伙赶来向我报信的时候,奥兰多巧妙地用包着废料的帆布替换了自己吗?
「我没看过戏,不过你跟奥兰多简直就像戏子。」
这是亚兰所能想到最酸的话了。
「奥兰多是法兰西斯·沃辛汉爵士一手调教出来的间谍,演这点戏对他来说是易如反掌。」洛伊安抚说。
「你跟我说情报头子沃辛汉三年前过世了。」
「没错。沃辛汉大人原本有许多计划……。如果他还在世,就不会演变成这种局面了。」
「上岸的时候,我已经交代过留在船上的伙伴。总督的部下上船来搜人,但大伙合力把奥兰多巧妙地藏起来了。」洛伊说。
奥兰多走近过来,「请原谅我。」他向亚兰伸手。「虽然很过意不去,但这是我所能想到最好的方法了。如果你能大人大量不计较,我将感激不尽。」
葛洛妮插进来,把儿子提波特介绍给奥兰多和洛伊。
两名年轻人用力握手,就像要刺探彼此的内心。
葛洛妮骗了他,亚兰对此并不怎么气愤。自己不会撒谎,他对此有自知之明。他也能接受这是情非得己的事。她会刮我耳光,也是为了我。葛洛妮不管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都会阻止我危险而无益的举动。
但是洛伊和奥兰多那过于逼真的手法,让亚兰感觉到一种骇惧。
看过奥兰多那般巧妙地假装盲目、绝望,还有洛伊悲伤不已的样子,从今而后,亚兰再也无法相信他们的言行了。虽然他们说奥兰多可能被塞西尔杀害,但总督费兹威廉从伯利爵士——写信的八成是塞西尔——那里收到的信上,提到奥兰多对女王有谋反之心。哪一边才是真的?既然奥兰多不肯说出秘密,亚兰也无从追查真相。
纳撒尼耶尔知道多少?连纳撒尼耶尔都不能信赖了。
骗了我也就罢了,但往后他们是否有可能甚至诓骗葛洛妮?
奥兰多虽然失明,但自己可以照顾他。看到失去的儿子归来,妮儿一定会喜不自胜。亚兰甚至打算到这么远的地方了。洛伊当然也要跟自己一起住。或是如果他觉得拘束,可以在附近帮他盖一栋小屋。只要克莱尔岛上的男丁一起帮忙,石砌茅顶小屋,只要一天的功夫就可以盖好。
但他们两个对将来有什么打算?我能和无法信赖的人一起生活吗?
几天过去,亚兰被叫到船首楼的葛洛妮房间。提波特、奥兰多、洛伊、纳撒尼耶尔等四人也在一起。
「船将继续北上,转向西方,经过阿尔斯特海上。」奥兰多开口。「到时候可以挪出一点时间,让我们会见泰隆伯爵休·欧尼尔吗?令公子已平安归来,而宾汉有总督费兹威廉牵制,即使延后一两天回国,应该也无大碍吧?」
听说奥兰多是英格兰的情报头子沃辛汉一手训练出来的间谍。不能对他稍有松懈。他会精心设计混上我们的船,最终目的是怀柔阿尔斯特的休·欧尼尔,好将情报传回英格兰吗?
亚兰一向不太怀疑别人,但这次受骗的打击实在太大了。
洛伊仿佛看透了亚兰的想法,打圆场说:
「奥兰多非常憎恨塞西尔。他也憎恨着英格兰。沃辛汉已经掌握到泰隆伯爵私下怀有叛心的情报。如果泰隆伯爵要起兵,奥兰多想要加入。」
「如果能够,我想留在泰隆伯爵身边。」奥兰多接着说。
「你不见妮儿——不见你母亲吗?」
「不见。」
「你会憎恨英格兰,是因为那个甚至不能告诉我们的秘密吗?」
亚兰的声音罕见地带着剌。
「你们不知道才好。我不想把你们卷进麻烦里。」
「我带你去见休·欧尼尔。」葛洛妮说。「不过我会警告他,说你可能是英格兰的间谍。」
奥兰多微笑。他用一种难以感觉到邪气、如野花般的笑容说:「请便。」
※5
为了屦用战士集团而出海,遇上海难,结果被休·欧尼尔所救,是七年前的事了。阔别重逢的休·欧尼尔益发显得威严十足。他大方地与葛洛妮相互拥抱。
葛洛妮首先介绍儿子提波特,然后介绍奥兰多·伯德及洛伊、纳撒尼耶尔。「关于他们的身世,说来话长,所以先介绍名字就好。请把他们当成我亲近的人。我会绕道前来,一方面当然是久违思念,但也是这位奥兰多·伯德希望能见你一面。至于为什么,他自己会说明。」
暖炉里,煤一灰熊熊燃烧着。这里比伦敦更要酷寒许多,几乎与隆冬时节无异。亚兰与葛洛妮已经习惯这种气候了,但奥兰多和洛伊冷到唇色发白。
休·欧尼尔命令随扈拿来毛皮,披在洛伊衰老的肩上,「这位似乎也不习惯北方的严寒。」他说,把一张毛皮交给奥兰多。
在伦敦时并不这么感觉,然而在这座北方居馆一看,奥兰多显得瘦弱极了。
「葛洛妮,令公子的皮肤饱经锻链。寒气应该穿不透吧。」
「不,我完全感受得到这寒冷。」提波特笑着应道。
「到火边来吧。」
休·欧尼尔随和地指着暖炉说。
「我在西班牙住了很久。」洛伊说。「伦敦的寒冷令我惊讶,没想到贵宝地比伦敦更要寒冷好几倍。」
「你看上去并不像西班牙人。」
「我是苏格兰人。」
「他是亚兰·乔斯林的弟弟。」葛洛妮补充说。
「你在西班牙住了很久?」休·欧尼尔表示兴趣。
「来到英格兰以后,我仍与西班牙王室及高官维持友谊。」
洛伊说了从来没有对亚兰他们提起的
事。
「我得补充一点,奥兰多·伯德与洛伊·乔斯林——在英格兰他用的是傅利欧这个名字,这两个人也有可能是英格兰派来的间谍。」葛洛妮满不在乎地说。
「你明知他们是间谍,却把他们带来我这儿?」休·欧尼尔更感兴趣似地探出身体。
「只是有这样的嫌疑,我并没有说他们一定是间谍。」
「你把有这种嫌疑的家伙带来?」
「他们是不是间谍,休,就交给你判断。」
「你不是应该先证实他们的清白,再引介给我吗?」
休·欧尼尔虽然这么说,却显得乐在其中。
「究竟是不是?」他问着洛伊与奥兰多,「间谍也不可能承认自己是间谍呐。」然后他爽朗地笑。
「即使我主张自己不是间谍也没用呢。」奥兰多说,也跟着笑。「毕竟我是英格兰的情报头子一手调教出来的。但现在我无比地憎恨着英格兰。」
「你身为间谍的任务,是教唆、煽动我,确定我的叛意,好向英格兰回报吗?」
「若是如此,我就不会告诉葛洛妮和你,我受过情报头子的调教了。」
「你为什么憎恨英格兰?」
「事涉机密,我希望只告诉阁下一个人。」
「你没告诉葛洛妮?」
「我就别知道了吧。」葛洛妮拒绝说。「我光是顾好自己的氏族就分身乏术了,不想再蹚多余的浑水。休,如果你也觉得麻烦或危险,收手就是了。这个年轻人会自己设法吧。」
洛伊说他与西班牙保持友好关系。如果休·欧尼尔拒绝,他们只要搭乘贸易船去西班牙就行了。亚兰这么想。
他问纳撒尼耶尔:
「你要跟奥兰多他们一起行动吗?不去见妮儿吗?」
「不了。」
纳撒尼耶尔看了奥兰多一眼说。
「如果见了母亲,就得把奥兰多的事也说出来。欧斯卡应该也长大了吧。」
「七岁了。」
「他……不记得我吧。我离开的时候他还只是个小婴儿。」
「也许还记得唷。欧斯卡很聪明。」
「别当真。」葛洛妮笑着插口说。「一碰到欧斯卡的事,亚兰这个老爸就糊涂了。」
奥兰多与洛伊、纳撒尼耶尔留在休·欧尼尔身边,其余的一行人越过凶猛的大海,踏上归途。在船上,葛洛妮翻着一本薄薄的书籍。
「那是什么?」亚兰问。
「戏的剧本。」
「你从哪弄来的?」
「洛伊不是说,奥兰多从女王看戏时的反应,察觉情报头子沃辛汉的话是真的?我想起这件事,问洛伊是什么样的戏。听说剧本有时候会印刷后简单地装钉,放在书店里贩卖。虽然是新作品,出版量少,但洛伊说他在事发之后,返回泰欧巴德馆后买了一本。他说很快就被禁卖了。你要看吗?」
「那是英文吧?对我太难了。告诉我大意。」
葛洛妮说完剧情大纲,亚兰问:
「那女王做出什么反应?」
「你稍微自己动动脑吧。」
「就算我来想,也只是平白浪费时间……,女王和摩尔人生下了不义之子吗?」
「奥兰多不是摩尔混血儿。」
「奥兰多是女王的儿子?这不可能啊。奥兰多是妮儿和哈曼·福克的儿子,「生下来就被带走了。如果是把女王的私生子托给妮儿还有可能,但这样就反了。奥兰多是一生下来就被抱走了。」
说完之后,亚兰才惊觉。
「是妮儿……。也就是说,奥兰多是女王的外孙?」
奥兰多是在二十六年前被抱走的。
「葛洛妮,你说女王跟你同年。你现在几岁?」
「我比你小七岁,你算算看,别用手指。」
「妮儿四十五岁。如果女王生下妮儿,那么当时女王……」
六十减掉四十五,对亚兰来说是非常复杂的计算。
「十五岁。」葛洛妮一下子就告诉他答案了。
十五岁生产不是什么稀罕事,葛洛妮也在十五岁就结婚了,但是……
「等一下,你说妮儿是那个老太婆的私生子?」
「妮儿自己不知道吧。别告诉她。」葛洛妮说。
「这不是件大事吗?我的老婆居然是英格兰女王的女儿?」
「都无关紧要吧。」
「非常重要!」
亚兰整个人慌了手脚。
「没有结婚,却生了小孩,这在宫廷里是个天大的丑闻吧。」葛洛妮说。
——我的母亲没有结婚就生下了我和洛伊……。
「对方是即使发现怀孕,也无法结婚的身分吧。尤其当时因为亨利的荒淫无度,王室似乎一片混乱。」
「这表示欧斯卡也有英格兰的血统罗?真是,开什么玩笑!」
「妮儿本来就是英格兰人,不是盖尔人。欧斯卡是你和妮儿的儿子,对我而言,也是重要的氏族一员,这样就够了吧?就照以前那样过下去吧。女王血统的纷争,跟你还有妮儿、欧斯卡都无关。」
亚兰完全想不出该说什么,葛洛妮趁胜追击:
「难道你想让妮儿或欧斯卡继承英格兰王位吗?」
听到这压根儿没想过的事,亚兰更是哑口无言。
他总算挤出话来了。「怎么可能!」他说。
「我会像以前那样过日子。不过奥兰多打算告诉休·欧尼尔他的真实身分吗?他想要成为反叛英格兰的旗帜吗?」
「也许奥兰多是这个打算,但他也说过,这事毫无实据。如果有不动如山的证据,他应该会更早采取行动吧。对休·欧尼尔来说值得庆幸的是,有洛伊自个儿送上门来了不是吗?如果能与西班牙缔结坚定的关系,就可以安心起兵了。」
忽然间亚兰想到了。洛伊是不是才是那个间谍?西班牙派到英格兰的间谍……。听说罗佩斯是西班牙的间谍,这或许也非空穴来风……
「奥兰多有女王的血统,这对休·欧尼尔来说,反而是个棘手的要素吧。」
「会把他当成绊脚石吗?那样奥兰多未免太可怜了。他应该别管血统什么的,到我这里来的。妮儿也会开心。」
「奥兰多可是个危险的火种。他对塞西尔的憎恶肯定极深,对女王的感情也很复杂吧。他能否天真无邪地去仰慕妮儿这个母亲,也很难说。或许他会恨妮儿把他交给别人。奥兰多也许是个蛇蝎,不是你这种老好人应付得了的。」
「身世如此坎坷,这也是情有可缘吧。别说他的坏话了。他会骗我们,也是为了葛洛妮你的立场着想。」
但亚兰自己仍觉得对奥兰多不能掉以轻心。
「如果休·欧尼尔起兵,」亚兰改变话题。「欧马利一族要怎么做?女王答应释放提波特、保护欧马利一族的安泰,以及解除宾汉的职务。做为回报,你要在海陆双方为女王除掉敌人。你是这么答应的吧?」
「我并不讨厌女王。」
葛洛妮难得有些踌躇地说。
「我反倒是对她感到亲近。女王应该也是如此吧。女王想要平稳地统治爱尔兰。」
「『统治』?你允许英格兰的『统治』吗?」
「我不愿意。再说,无论女王意向如何,并非所有的英格兰人都服从她。女王的权力没有那么强大。议会握有强大的发言权,再加上还有民心的影响。」
思考令葛洛妮的话断断续续。
「感觉应该可以压制宾汉。但施政掌握在英格兰手中。殖民者会愈来愈多,他们会毫不留情地压榨盖尔人。端看宫廷的掌权者意向,爱尔兰只能任凭摆布。」
葛洛妮一字一句,边想边说,就像要说服自己。
「西班牙不打算榨取爱尔兰,因为他们已经拥有庞大的殖民地。西班牙的目的是将英格兰变成天主教国家。国王菲利浦是个虔诚的天主教徒,无法忍受英格兰打压天主教的行为。再加上女王的海上猎犬——私掠船那肆无忌惮的掠夺行为。我是盖尔爱尔兰人。如果休·欧尼尔得到西班牙的后援而起兵,我也要呼应。……即使会违背与英格兰女王的约定,被唾骂是个忘恩负义之徒。」
英格兰 —1593~1594—
接到都柏林传来奥兰多·伯德坠海溺死的消息时,塞西尔无法感到欢喜。
没能亲手杀了他。留下了不安的种子。据说没有人看到尸体。
那个男人毫不犹豫地将一个无辜的佝偻,只因为体格肖似「班·格林」就加以逮捕,送上绞刑台。塞西尔因此脱离了危机,但回首想来,他一阵栗然。
为何父亲不肯早点告诉他?居然将一只蛇蝮养在身边。塞西尔责备父亲。我以为奥兰多毫不知情,父亲说。沃辛汉在病重危笃之际,告诉父亲他对奥兰多坦承了一切。听到沃辛汉是在塞西尔与奥兰多念大学时说出真相的时候,塞西尔恍然大悟。两人原本一同享受无忧无虑的学生生活,然而就在大学生涯进入尾声时,奥兰多忽然变得面无表情,态度冷漠。
原来奥兰多从那个时候,就一直隐藏着憎恨与厌恶。
他是个棘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