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一章 三人

人之中,只有他穿着厚厚的大衣。小仓举起手电筒时,似乎刻意照向我的眼睛。

「高兴吧,我要放你离开这里了。」

我用手撑着墙,起身离开床。刚踩到地板时,因为寒冷而始终缩着的双腿差点站不稳。当我想要回他几句而开口准备说话时,早已缺乏水分的喉咙却因为室内满是灰尘的空气而只能发出咳嗽声。

「喂喂喂,我不是都有好好给你饭吃了吗?」

也不过就是每天两次的面包跟牛奶而已。而且今天还没有晩餐,明显是要整我。

「暖炉也要记得点起来喔,我可不想处理什么冻死的尸体啊。」

位在小屋一角的老旧煤油暖炉,在太阳下山前后就已经没油了。

「旭,我先跟你讲清楚,这可不是世间说的什么虐待行为之类的,那种事只会发生在电视剧里头。我们教团经营的儿童养护设施,可是以『对孩子提供温柔体贴的照顾』而出名的喔。这个呢,也就是说,其实是一种修行啦。为了让没有父母的你能够多少更接近神一点,这么做是有必要的。所以,不可以跟学校的老师说什么设施不好、有问题之类的谎话,这个你懂吧?」

我开口回答:

「现在学校放寒假,我也不打算说设施的坏话。」

「没错,这样就对了。」

「不过,你做的事情,我会跟教团上面的人说的。」

小仓爆出一句「你这家伙」。你这家伙、旭。旭、你这家伙。「你这家伙」跟我的名字连在一起,小仓透露出比平时更为强烈的焦躁感。

「你知道自己现在是在跟谁说话吧?」

「不就是设施的职员大人吗?同时也是可疑宗教团体里的小咖,以虐待我们兄弟为工作的人。」

「兄弟?」

小仓哼了一声。

「啊,你是说那个叫做树的爱哭鬼吧。你们又不是真正的兄弟,居然还用这种说法咧。不错啊,你们真是够可怜的啦。旭跟树跟阳咲,对吧?你们三个总是混在一起哪。」

树和阳咲的模样,在一瞬间掠过我的脑海。特别是阳咲,她的脸上还带着笑容,让我一阵心痛。

「这样的话,阳咲就是妹妹啰,是吗?」

光只是听到小仓说出阳咲的名字,我就有种沾到脏东西的感觉。对于从他那副笑脸中流露出的讨厌意图,我有了理解。

「你没有对阳咲或树做什么吧?」

「这可难说,毕竟你们都九点过后还在房间里吵闹,所以应该要负连带责任吧?」

「阳咲当时不在,跟她没关系。」

「这样啊这样啊,真是帅哪。这下子我学到怎么管教你的方法了。所以,你也别跟上面胡说什么喔。这样一来可能会有什么事发生在可爱的阳咲小妹身上,给我好好想像一下吧。」

我开始想要杀了这个人。觉得全身上下突然变得冰冷,开始冷静地思考「如果现在杀掉他的话会怎样」的问题。该怎么做才能杀掉这个人,以及下手杀害的方法……

小仓退开半步,用下巴比了比小屋的门口。

「给我出来,该带的都别忘了带走。」

我看到小仓像平时一样从带着的纸袋之中拿出1公升装的酒瓶。他已经松开制服的领带,衬衫的扣子也解开了好几颗,在他长满胸毛的胸口处,可以看到形状像是圆弧的银色项链。这个垃圾职员还是老样子,因为在设施里不能公然喝酒,所以打算像这样躲起来喝一杯。他之所以放我出小屋,或许只是因为想喝酒而已吧。

「看什么看啊,这是我该享受的福利啦、福利。不得不照顾像你们这样麻烦的小鬼,可是会累积很多不满的啊。」

我低头看着地面,拿起获准带进来的包包,越过小仓的身旁。

「旭,别想要离开设施喔,不可能有人等你回去。因为你已经被抛弃了。」

小仓曾经说过,我们得一辈子当他发泄情绪的对象。

我像是被人从背后推了一把似地来到屋外,十二月夜晚的风让人缩起脖子。设施位于北海道的一处偏僻村落,此刻天上有无数星星正在闪动。在放眼望去的整片黑暗之中,浮现出零散分布在设施用地境内各处的白色路灯灯光。我用力踩着地上的浅浅积雪,从「惩罚小屋」走向平时生活的建筑物。用走的大概需要十分钟左右吧。可能是因为我自从有记忆以来就在这里生活的关系,所以从来不曾迷路。就像是从独房回到多人房一样。我没有父母,但是,在等我回去的人,至少还有两个。

其中之一甚至已经出来迎接我了。

在建筑物的玄关处,那个人以像是贴在玻璃门上的姿势看着我所在的方向。或许是因为看到我逐渐走近的关系,对方推开门,一口气冲到了屋外。我听到对方雀跃地呼唤自己的名字。

那人一边宛如垫起脚尖般挥舞着手,一边朝着我跑过来。

我也自然而然地加快了脚步。

首先看到的是,一口洁白的贝齿。在蓬松围巾之上,圆圆的脸孔正露出笑容。「我等好久了」——说话者圆滚滚的大眼睛闪动着光芒。来人是阳咲。

「欢迎回来,等你好久了,我很想你。」

我们之间的距离缩小到了她随时可以抱住我的程度。虽然已经进入了长假期间,但阳咲却还是穿着设施准备的制服。制服之上是一件短大衣。她的裙子下是薄薄的紧身裤,不过看起来却不会让人觉得冷,这是因为阳咲总是像只幼犬一样不停动来动去的关系。现在也是这样,她正急着想要牵起我的手,然后又像是要向我展现笑容似的,整张脸凑了上来。一旦遭到他人冷淡对待就会开始在对方身边转来转去,可以说是这家伙的习惯。虽然我认识她已经有四、五年了,但是到现在还是搞不懂,阳咲到底为什么总是能够一副这么高兴快活的模样。

「独房的生活怎么样?好玩吗?」

提起这种平常人应该会用比较沉重态度来表现关心的事情时,后面加上一句「好玩吗?」的问法,真的很有阳咲的风格。比起不必要的关切或同情,我觉得这样好上太多了。

「我一直在看书。」

「听我说,在旭你不在的时候,我又请人买了新书喔。现在就回房间一起看?」

「嗯,可是现在我很饿,晚餐时间已经过了吧?」

「不知道能不能借用厨房,由我来弄点东西好了。」

「别闹了,上次你溜进去之后不是才被罚写过悔过书吗?」

在设施里,超过六点之后就不会再供应晚餐。另外,不管做什么事都要遵守规定,一旦违反规定就会遭受处罚。至于处罚方式,随犯错的小孩、负责的职员不同而有各式各样的情况。对于这间儿童养护设施明显有别于世间一般印象的异常之处,我有深刻的体会。关于这点,或许也有一部分要归功于阳咲常借给我看的那些书吧。

阳咲也同样没有父母,跟我一样被小仓盯上的树也是如此。

虽然是从书上看到的,不过,所谓没有父母的孩子,在现代那些普通的设施里几乎是不存在的;而且就算有,也会被某个亲戚领养。但是,在这处遍地都是深厚积雪的设施之中,我既没有见过因为什么家庭状况而和亲人分开生活的孩子,也没听过有被亲戚接走的事。虽然说,到了差不多能够从高中毕业的年龄时就可以离开这里……

「旭,你会冷吗?」

将头偏向一边的阳咲,已经靠近到了足以让我感觉到她呼吸气息的位置。

「我经常在想,你靠得有点太近了吧,老是这样……」

「靠在一起比较温暖啊。」

「这样很难走路吧。」

这句话的语气感觉重了点,让我有点后悔。但是,阳咲却像是个喜欢恶作剧的孩子一样,笑得更开了。

「树跟我说过,他正在写的小说,主角就是旭你喔。」

「你在说什么啊。」

「到时你看就知道了。我自己也是有过『啊,原来如此,没错没错,的确是旭呢。确实有那种拒绝别人靠近的感觉,果然配得上【北海道的弹簧刀】这个名号』之类的感想喔。」

「谁是弹簧刀啊。」

我漠然地注视着表情在说话过程中不停变化的阳咲。

当我回过神的时候,手已经突然被拉了起来。阳咲不知何时变成跟我并肩走在一起,拉着我的手像钟摆一样前后摆动。她另外一只手也同样以夸张的动作指向建筑物的门。

「我们回家吧,旭。」

因为阳咲的动作实在太孩子气,让我忍不住笑了出来。不管是对于小仓的怨恨,或者是两天两夜软禁生活所累积的疲劳,只要和阳咲在一起,仿佛就都能够抛到脑后。

即使进到了屋内,哼着歌的阳咲依然紧紧抓着我的左手,带着它大幅摆动。阳咲的手腕从大衣袖口处露了出来。在接近手背的位置,依然可以看到一块斑痕。同样的紫黑色圆形斑痕,在我的左手手腕处也有,阳咲的则是在右手。由于在非常相似的位置有着几乎一样的斑痕,所以我们才会变成朋友。「我们该不会是双胞胎吧」——听到我随口这么说的时候,阳咲马上主张自己

应该是姐姐。她当时那种像是终于等到这个绝佳机会的态度,再次让我笑了出来。

2

当我醒来时,看到雪花斜斜飞过微亮的窗外。可能是因为还没完全清醒吧,我一度以为自己竟然在「惩罚小屋」的硬床上睡着,吓得赶紧跳下床。

这里是约四坪大的房间,天花板上挂着有灯罩的日光灯,地板上铺着不少处破损的红色地毯。墙边并排摆着两张书桌,上面放有树写到一半的原稿。双层床的上层传来床垫弹簧受到压挤的声音,总是贪睡赖床的树刚刚翻了个身。这副熟悉的早晨光景让我松了一口气。要是在那处难以取暖的牢狱里头睡到早上的话,现在我或许已经死了吧。

距离七点的早餐还有一段时间。我从昨天中午开始就没吃过任何东西,所以先离开房间到共用的洗脸台洗把脸,并且喝了满肚子的水。

我回到冷得让人发抖、一片寂静的走道,每踏出一步,木造的地板都随之发出倾轧声响。

这处设施是一栋两层楼的建筑物。虽然跟年龄也有关,不过基本上一楼是女生的房间,二楼则是男生的房间。我已经不太记得跟树第一次见面时的情况了。不过,我一直跟他住同一个房间,缘分比阳咲更深厚。从小时候开始,我们待在彼此身边就是理所当然的事。一起生活、分享对设施的不满,一同沉迷于从阳咲那边借来的书。

在长久相处的过程中,我发觉到了树与其他小孩稍微有所不同。树很少去学校,也不太常到外面玩。刚开始我还曾经感到不满,为这些事逼问他,后来也慢慢习惯了树每逢季节改变之际就病倒在床的模样,开始把他视为需要自己随时在旁关心的对象。

就在我的手刚碰到房间门把的时候。

「哇啊啊!」

树的惊叫声,让我急忙进入室内。

「怎么了,没事吧?」

树呆坐在床上不停喘气,然后转头看向位在他身后的我,眼神中原本流露出害怕的神色,在认出我之后才慢慢恢复冷静。

「对、对不起。我、我又……」

「又做了奇怪的梦?」

「嗯,对不起,把你吵醒了吗?」

这种状况并不罕见。宛如身陷恶梦之中的呻吟声——在设施里,除了树以外,我也常听到其他小孩出现类似情况。因为觉得很奇怪,所以曾经和阳咲一起调査,结论是「后遗症」、「内心创伤」之类的字眼。虽然我不太能够体会,不过,原因多半来自于树内心之中与父母亲有关的记忆吧。一边擦汗一边爬下床的树,露出有点难受的表情。这种时候,我总是会产生一种有点残酷的想法——还好自己没有父母。

「已经退烧了吗?」

我伸出手,把手掌贴在树的额头上。虽然摸不出来到底有没有发烧,不过,我这么做之后,树就像是放下心似地眯起了眼睛。

「昨天晚上对不起,明明阳咲她一直在等你,可是只有我睡着了。」

「我也是一回来就马上睡着了啦。阳咲嘛,哎~~与其说是在等我,不如说只是闲着无聊吧。」

「可是,都是因为我的关系,小仓才会……」

「没什么大不了的啦。而且,树你也不过就是写稿写得稍微晚了一点而已嘛,还不是小仓那家伙刻意找麻烦,光是这样就说什么我们在吵闹。」

三天前的晚上,我正在看书,而树则坐在书桌前。九点过后,小仓没有敲门就突然闯进我们的房间。他当时满身酒臭味,说了些莫名其妙的话,还大吼大叫,更踢倒了树坐的椅子。我朝小仓的肚子挥拳,肩膀也挨到了对方的反击,然后就被送进了不知道已经去过多少次的「惩罚小屋」。

树明明没有做错任何事,但还是像觉得很过意不去似地皱着眉头。

「谢谢你,总是代替我受罚。」

「之前不是树你比较常被送去小屋吗?」

代替我。

「你在小屋里写了日记吗?」

树的表情出于期待而微微开朗了些。

「抱歉,刚好觉得看书比较有趣,所以忘记了。」

我从扔在枕头旁边的破烂布包中拿出B5大小的笔记本,交给了树。

「哎呀,我还满想看你会写些什么的说。」

「也没什么特别值得写的啊。日记果然很难,没有梗的话就没东西可写。」

「可是,在写日记的时候,你不会有种安心的感觉吗?」

「我不懂耶。」

我们曾经约好要定期交换日记。特别是两人没办法在一起的时候,彼此要留下当时的生活记录。这是喜欢写作的树在一年前提议的。说话时往往欲言又止,不敢直视他人眼睛的树,用纸笔表现自己想法的技术却相当巧妙。记得以前某次发生小争执的时候,树用了足足十张稿纸的文字来诉说自己有哪些地方不对、列出我的优点,最后以「希望和好」收尾。从他那一长串宛如在责备自己的文章中,我发觉到树好像缺少了些什么。出于「想知道那是什么」的心态,所以我开始写起了有点棘手的日记,树也似乎同样对于我的内心想法感到好奇。无可否认,我就是因为这个理由而变得喜欢看书的。

「你想离开设施吗?」

树一边换衣服,一边像是不经意地开口这么说。

「为什么问这个?」

「你看嘛,毕竟这里还有小仓在啊。」

「没必要害怕那种人吧。」

「我今天做了一个讨厌的梦,大家各自分散到不同地方的梦,总觉得有点恐怖。」

「那树你打算怎么样呢?」

看到树露出前所未见的不安态度,我想可能是有必要集中精神的话题,所以在床边伸直脚坐了下来。

树思考了一阵子,专注到了甚至没有注意到套在身上的T恤穿反了的地步。

「我会留在这里,因为就算在这里也能做想做的事。」

「想做的事……」

我偶然看向树的书桌,马上就想到了答案。

「小说吗?看来写了不少了哪。」

桌上堆满了写到一半的原稿。

「嗯,不过稍微碰到瓶颈了。」

「又来啦?」

我很佩服能够坚持到现在的树。毕竟那又不是必须要交到某处的东西,但他还是一有空就写个不停。

「还是要再找阳咲讨论看看呢……」

「反正也已经七点了,吃过早餐后就找阳咲来吧。不知道她帮不帮得上忙就是了。」

我若无其事扯开话题,肚子也刚好在这时候像是想起来似地发出了声音。

我告诉树他把衣服穿反的事,准备要离开房间时,他从背后抓住了我的肩膀。

「我说啊,你不需要在意我喔。」

我转头看向背后,看到了表情胆怯的树。他可能是以为抓我肩膀时太过用力,所以战战兢兢地把手藏到腰后。我感受到他这种带着几分客气的犹豫,于是试着露出适当的笑容。

「我没有打算要离开这里喔。毕竟这里不需要开口问就有三餐可以吃,又能好好洗澡,就连衣服也是交给设施洗就好。还有,阳咲也在。虽然她是个很麻烦的人,但是愿意借书给我看。而且,我也想读树你写的小说。」

不知为何,听到我这么说之后,树非但没有感到安心的样子,反倒露出像是认命的无力笑容。

「你真的觉得这样就好吗?」

「你到底怎么啦?」

我这么一问,树应了句「等一下」,然后转身拉开了桌子的抽屉。随着一声「这个」而递到我眼前的东西,是一个信封。树再次开口时的语气有点犹豫。

「大概是昨天早上吧,这个信封从房间的门底下滑了进来。我一边想会是什么,一边拆开来看了一下,很抱歉……」

信封已经被拆开了,可是我不懂为什么树要道歉。我带着对于树僵硬表情的不解,看向信封之内。里面装着一张信纸,好像是封信。

——你是小旭吗?我是你的母亲。

开头的这行字,就只有文字进入我的脑海而已。

「这家伙是谁啊?」

虽然我以为自己这么说了,其实根本没能把话说出口。

早餐时,设施里的孩子必须坐在各自指定的座位上一起用餐。

在拿起筷子前,有段强制的祈祷仪式,但是明显不太寻常。祈祷时需要高举右手,以宛如宣誓般的姿势念诵一段内容和神、上天、死亡等有关的阴郁誓言。大意差不多就是「反正我们迟早会死,所以在死前要做些好事」之类的。因为从我懂事开始就一直被迫重复念诵这些话,所以经过相当长的时间才察觉不太对劲。

设施由某个宗教团体负责经营,教团总部就在设施旁边。总部位于远离人烟的雪山深处,在外界看来,想必会产生「非常封闭」的印象吧。在宛如买下了一整座村子的广大土地上,零星散布着一些宗教性建筑物及信徒的住家等。我就读的学校、阳咲常去的杂货店,还有提供树许多帮助的诊疗所等等,好像都是教团招揽来的。

我和树曾经有过一次前往外面的世界。教团所在的村子位于四周皆被险峻山峰围绕的

盆地之中,南方有条河流。从山麓蜿蜒流下的河道相当宽,看起来就像是无止无尽一直流向远方的样子。

某个晴朗的夏日,我们在设施的围墙边堆起许多水桶,踩着水桶逃离了设施,一边躲避大人们的视线,一边顺着河川往下游走。在清澈湛蓝天空的另一端有着翠绿色的山林,感觉光只是这样走着,不太干净的灰色设施就逐渐变成了过去的事物。

太阳快要下山的时候,我们来到了能够通往河川对岸的桥梁。路边也有写着村子名称的告示牌。树高兴地喊着「我们走到终点了」。

但是,这时发生了怪事。桥的两端都有白色铁皮屋顶的小屋,屋前有着不停闪动让人想到警察的红灯。可能是发现我们了吧,一群大人从小屋里冲了出来。那群身穿白色制服与帽子的男人,老实说感觉很恐怖。他们挡在我们前后,像是在确认什么一样,不停透过无线电交谈。在问过我们的名字之后,他们二话不说就开车把我们载回了设施。不管我在车里怎么大喊大叫、不管树怎么道歉,他们都没有回应,就只说了一句「不要逃跑」,冷冷地敲了我的头。

当时的我比现在还要更年幼许多,那就只是一次单纯的冒险而已,内心之中还完全没有任何让人想要逃跑的沉重事物。回到设施后,当时刚到任不久的小仓就把我们兄弟一起关进了惩罚小屋。

虽然那次旅行以失败结束,不过也成为让我开始以反抗心态看待事物的大好契机。我们究竟在什么地方、为什么想离开村子就会让别人感到困扰,还有,为什么我们得在这种地方长大——我头一次想要怨恨不存在的某人。

对方自称是我母亲的那封无聊信件,我在下楼前往餐厅前就丢进了房间的垃圾桶。

用餐时严禁交谈。接近五十人的孩子们,规规矩矩地坐在排成五列的长桌前,默默地吃着东西。大家挺直腰杆坐着,完全依照规定的进食顺序,先从饭开始吃起。使性子说不想吃某样讨厌的菜、抢夺他人点心之类情况也全都没有发生。坐在我旁边大概八岁大的小男孩,正两眼无神地吃着枯黄的青菜。他对面那个头发乱得像团铁丝的女生,完全没有察觉她脱落的头发已经掉进了自己正在喝的汤里面。

我对于教团的教义、思想之类的完全不感兴趣。我想,只要自己还能认识到「如果好奇的话就可能身陷其中难以自拔」的危险性,应该就代表自己还保有正常的思考能力吧。

回到房间后还来不及喘口气,阳咲就来拜访了。她把门打开一条缝,探出头,以慎重到莫名其妙的态度说了句「前来向两位请安」,然后整个人就滑进了房间里头。

「树,小说写得怎么样了?」

树已经坐到了书桌前,他似乎也有点在意我把信扔掉的行为。要是就这样继续只有我们两人独处的话,气氛或许会变得有点尴尬吧。可能是受到阳咲那句诡异的「前来请安」影响吧,树脸上的表情变得有点不太自然。

「你来得正好,阳咲,有几个地方想跟你讨论一下。」

内向的树在设施里能够坦然以笑容面对的人物,大概就只有我跟阳咲而已。做为树能够轻松谈话的对象而言,阳咲是个值得感谢的朋友。

阳咲来到树的旁边,开始读起原稿。

「真的很有硬派风格呢。」

阳咲像是感动不已地这么说。她闭上眼睛,抬起头面向上方,似乎在品味内心中的感动。经过一阵子之后,或许是觉得满足了吧,她拿起原稿,刻意以低沉的声音开始朗读。

「『刀插进了我的侧腹。随后,仿佛生命遭到撕裂的痛楚流窜全身,眼前一片模糊。我浑身乏力,两腿不停发抖。为了不让自己倒下,我咽下涌上喉头的鲜血。』」

我忍不住开口说了句话:

「由阳咲来念,听起来就变成搞笑了啦。」

「啊,不过,像是把血吞下去之类的描述,会不会有点过头了?」

树像是有点不好意思似地低下了头。

「我觉得很帅喔。这果然是旭呢,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对于阳咲的感想,树勉强挤出笑声。

「也有像阳咲你一样的女生登场喔。」

「真的?拜托你务必要把她写成一个很酷的冰山美女型大姐姐。」

「对不起,她是个五岁的女生。身为主角妹妹的她遭到了绑架。」

「五岁……」

阳咲「咦」了一声,皱起眉头。一下高兴、一下失望的她,实在是很忙啊。

「阳咲,我问你喔,接下来是主角解决坏人的场面,希望能有句什么比较特别的话。」

「特别的话?」

「有没有什么像是招牌台词之类的话呢?」

阳咲点头,嘴噘得像只鹅一样尖,就这样把视线转向坐在床上的我。

「旭你觉得呢?」

「虽然我不是很懂,不过,用『难道没有看到这个家纹吗』之类的就可以了吧?」

「嗯,如果那么说的话,气氛就会变得像是时代剧了哪。」

阳咲举起手。

「那么那么,换成『难道没有看见这件皮夹克吗』,你觉得怎么样?」

「唔、呃、那种夹克应该很贵吧……」

「不行吗?不够硬派?」

看来阳咲果然还是派不上用场的样子。话虽如此,但或许是因为能够畅快谈论自己喜欢的事,树从早上开始的阴暗氛围已经一扫而空。我不再继续关注两人像小孩一样的对话,从靠在墙边的书架上取出读到一半的小说。

「我说,旭你也读看看嘛?」

读了大概三十页左右时,阳咲过来低头看向我。

「我们已经约好,我要等到完成之后才读。树,对吧?」

「嗯,应该还不能给你看吧。」

「为什么?」

我从旁抢先开口。

「当然是因为不好意思的关系啰。」

其实树之前提过,他是因为害怕的关系。他说,自己不像小说中的登场人物一样那么帅气,如果知道作者是这样的人,小说读者肯定会很失望。要是我说内容无趣的话,他也会觉得难过。但是,阳咲并不知道树有着这种对于尚未发生的未来会感到恐惧的忧郁一面。

「好好哦,而且你们还有交换日记。我也想加入呢。」

「你不行啦,那可是我跟树的『恶童日记』喔。」

「这样说起来,开始写交换日记的时候,你很迷那部作品哪。我也很喜欢那个故事。」

「喔,听起来好像很有趣的样子呢。」

这句话让我吓了一跳。

「喂喂喂,那本书不是你自己借我的吗?」

阳咲的头一偏。

「是这样的吗?可能是因为我借给旭很多书的关系吧。」

「你自己都不着就把书借我啊,这样零用钱够吗?」

设施会根据小孩的年龄,每个月发给一定金额的零用钱。我们这对品行称不上良好的兄弟,零用钱有时会因为职员心情不好而遭到扣减。

「反正也没有其他用处嘛,既然能让旭你高兴的话,我觉得这样也好啊。」

阳咲毫不在意我的担忧,伸直手竖起拇指,然后就这样用拇指戳了自己的胸口一下。

我感觉到自己的表情放松了下来,浮现有点接近嘲笑的诡异笑容。

「对了,你的生日是几号啊?」

「一月十号啊。」

虽然阳咲第一时间就做出回答,但她马上又慌张地朝我探出身子。

「耶~~难、难道你忘记了吗?」

「没有啊。」

「真是坏心眼,那天也是旭的生日吧?」

「好像是这样。」

我希望能送点什么东西给她。说是礼物的话会让人有点不好意思,所以到时就由树交给她吧。

通知正午来临的钟声响起,吃过午餐后,阳咲再次跑来找我们玩。晩餐过后也是如此。我们每天都过着这样的日子。有时也会由我们造访阳咲的房间。树偶尔会教阳咲功课,当我被关进「惩罚小屋」时,阳咲也会帮忙照顾树。

「你把信丢掉,这样真的好吗?」

九点的熄灯时间过后,树的声音从上层床铺传了下来。

「树你自己又怎么样,想到好台词了吗?」

我听到像是对某事念念不忘的一声叹息。

「信里提到『等待小旭的回信』,遣词用字很慎重喔?」

「一定是恶作剧啦。」

粗制滥造的床晃了一下。在一片黑的房间之中,探头窥探下方的树,形成了一个黑色的轮廓。

「到现在为止,从来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耶?」

「所以我说,肯定是小仓或谁的恶作剧嘛。」

「小仓的字没有那么漂亮,你也看过吧。而且,你觉得他会用『小旭』这种称呼吗?不管再怎么说都太恶心了啊。」

那是封亲笔信。暖气关闭之后,房间里开始变得有点冷。我发觉自己似乎有点不太高兴。

但是,即使如此,我还是不该对那封信怀有期待。

「你应该是觉得对我或阳咲过意不去吧?」

我想,树确实说中了我的心声。我摒住呼吸,等着树继续往下说。

「如果喔,你母亲真的还在的话,肯定是件很棒的事。我为你感到高兴。阳咲一定也会很高兴吧。你不需要在意我们,我不喜欢这样。因为我现在想不到该怎么说比较好,所以之后会在日记里写清楚。」

不用看日记,我就已经感受到了树的心情。

经过一两声轻咳之后,树开口询问:

「我跟你说过自己来到这里的原因吗?」

「没。」

「我是被自己的爸妈带到这里来的。我爸是教团的信徒,说是要全家人一起加入教团,可是他没过多久就死了。哈哈,这种说法好像有点不够谨慎吧。然后,我妈也变得怪怪的,那时发生了很多事。听说她好像已经离开村子了。趁着我在吃饭的时候,记得是咖喱饭。该怎么说呢,像这样的情况,希望妈她现在还活着。」

树的声音在颤抖。或许是挖掘记忆深处时浮现了让他感到难过的情景吧。他的思绪可能也还没整理好,不管是这段话的脉络或遣词用字都很暧昧,乱成一团。

「对、对不起,我没办法好好说清楚。」

「没关系,我听得懂。树你能够忍过来,真的很厉害哪。像我这种人,从一开始就没有这方面的记忆嘛,所以一点都不会觉得难过喔。你看,不是常有人说『早知道不要懂爱情就好了』、『爱情之类的只是累赘』的话吗。对了,你干脆就用这个当成招牌台词吧。」

树叹了一口气。

「我本来还以为自己已经在心里好好整理过了哪。我是说爸妈的事,我想表达的就是这个。」

「所以你希望我也能好好读那封信,然后写回信吗?」

「如果你能和自己的妈妈谈谈,或许就会逐渐接纳对方也说不定呢。虽然一开始可能会有点烦躁,也可能会觉得难过,可是,如果什么都没做,之后一定会后悔喔。」

我其实不太想去思考这方面的问题。像是「能不能接受自己的出生」之类的,之前从来没想过这种事。我并没有树想的那么寂寞,也没有那么想向母亲寻求答案。在我沉默的期间,树手臂的影子伸到了下方。他似乎从垃圾桶里捡回了信的样子。信封掉在我的额头上。

「抱歉,我有点过分了。」

「我明天会试着读读看。」

如果这么做能够让树接受的话——我怀着这样的想法,把信封塞进了枕头底下。

「啊,可是这件事别跟阳咲说喔。」

我无意之间说出了这句话,急忙改口订正。

「因为阳咲不管什么事都马上会想参一脚,我们的日记也是,她一直想加入,对吧?所以,要是让那家伙知道的话,说不定会变得有点麻烦嘛。」

「我想,阳咲她应该不会闹别扭,或者表现出羡慕态度之类的喔。」

「这我也知道啦,不过,说不定她会拿这个来闹我啊。」

我觉得内心之中有股不安定的情绪。每次冷淡对待阳咲,心里都会有种像是后悔的感觉,到底是为什么呢?我明明想说自己一点都不在意阳咲,可是却也不希望她有所误会,这总是让我感到十分苦恼。虽然阳咲现在多半正在呼呼大睡,但我还是会在意。感觉像是只有我自己处在漫漫长夜之中,真的很麻烦。

「她是不想让你感到寂寞啦。毕竟阳咲有时实在过于开朗,她一个人的时候,心里在想些什么呢?」

树说完这句话就把头缩了回去。

在闭上眼睛前,我对着黑暗这么说:

「我想,自己应该是喜欢阳咲的吧。」

「我知道。」

「这样啊。」

「嗯。」

「那封信,多谢你了。」

「太好了。」

断断续续的会话,持续了一阵子。单方面听我倾诉心情的树,真的是个温柔体贴的人。这种时候,我就觉得自己还是个小孩。虽然表面上是我在帮助内向的树,但其实我也获得了他许多帮助——我现在认清了这一点。

3

——你是小旭吗?我是你的母亲。

突然收到这样的信件,不难想像你会有什么样的心情。我也多次想要放下手中的笔。但是,在得知你的所在之后,我内心尽是后悔,整天坐立不安,至少希望能够向你道歉,希望你能够原谅愚蠢母亲的任性。

我的名字是鹤见景子,生于四国,到东京念大学时,在那里认识了身为你父亲的那位人物。

因为有相当复杂的理由,所以我无法谈太多关于那位男性的事。就我自己而言,对方也是有着许多超乎我理解、接受范围之外特质的人物。因为,虽然我和那位人物之间生下了你,但我却从来不曾拥抱过你。

当时我的身体有问题,分娩当天也从早上开始就多次无法起身。虽然平安进入了医院的产房,但却因为剧痛而昏了过去。你是经由剖腹手术而诞生的孩子。

我从此就再也没见过你。对我来说,那是非常恐怖、非常令人害怕的经验。你的父亲在你出生之后,就马上带着你远走他方,我甚至连你的哭声都没听过。那位男性就是这样的一个人物。他怀有某种邪恶的壮大图谋,同时也有足以将之付诸实践的力量,对于夺走我的喜悦,似乎毫无任何犹豫。或许该说彼此是生活在不同世界的人吧。现在,那一位身在何方、在做些什么,我都一无所知。

遭到那位人物舍弃的我,一方面痛恨无法凭一己之力将你生下来的自己,同时也一直努力寻找你的下落。警察自然不在话下,我也曾寻求侦探,甚至是更为可疑的人们协助。花了非常长的时间。毕竟这是件本身就十分特殊,听起来茫无头绪的事。我在寻找出生后就失踪的婴儿——听到这句话,绝大多数人都会怀疑只是我的妄想。也有过一说出你父亲的名字之后,不知为何就突然中止搜索的情况。

超过十年以上的时间都没能陪在你身边,真的非常抱歉。没有想到你竟然会在北国的儿童养护设施里生活,而且,你所在的设施还与世间常见的设施不同……不知道你是否能够理解这一点。那处设施,似乎就连父母亲或亲戚的普通会面、电话都一概回绝的样子。

设施实际上由某个教团经营,我透过教团内部的协力者,请对方送出了这封信。另外,只要你有意愿的话,我们也已经谈妥了把你带离设施的事。由于不是正规的方法,所以目前还不能透露细节,但是,如果可以的话,希望你能够考虑看看。

衷心期待你的回应。

如果你愿意回信的话;可以麻烦你在每晚十点之前把回信放在房门外吗?我的协力者届时应该会前去回收。

那么,请你务必保重身体。

虽然只是得知你平安健康长大就已经让我感到非常高兴了,但是,如果你不介意的话,还是希望能够与你见上一面——

我在天亮后很快地看完了信。内容完全没有现实感,我甚至觉得,对方或许是把我跟某人搞混了。她的期望也很唐突,别说是挑起让我想与母亲见面的渴望了,感觉根本就像是某个陌生人对另一个陌生人在拼命诉说着什么,让我感到有些不快。

「读过之后,你觉得怎么样?」

树一醒来,人还在被窝里就马上开口问起我的感想。

「当成骗局的话,该怎么说呢,还真是夸张哪。我似乎刚出生就被带离了母亲身边的样子。」

就算我提出「为何如此」、「为了什么」等问题,写这封信的人本身或许也没有答案吧。

「对方说愿意带我离开设施。」

可能是想要支持我这么做吧,树的声音听来有点高兴。

「那真是太好了,伯母可能是希望能跟你一起生活吧。」

「等一下喔,树,不要跟我说这封信是你写的,或者是你找人写的喔?」

「才、才没有这种事,为什么我要……」

床铺传出受到挤压的声音。接着,树激烈地咳了一阵子。我发现他的脸色比昨天更糟了。

「对不起,我是开玩笑的啦,要喝水吗?」

树一边擤鼻子,一边摇摇头,说了句「我没事」。

我拿着信,站到了堆满各种小说、漫画的书架前面。接着,我把自称是母亲之人的来信随便塞进两本书中间。虽然我想自己应该不会再读第二次,但还是会在意树,不想又当着他的面把信丢进垃圾桶。

「你不写回信吗?」

「你是要我每天晚上十点把信放到走廊上吗?」

「这样很像间谍在传递讯息不是?总觉得好像连我也开始兴奋起来了。」

「你不觉得很可疑吗?说什么有协力者之类的。更何况,我的那个父亲大人,究竟是什么来头啊?这是最让我觉得不对劲的地方。」

「你不相信吗?」

「差不多。」

「虽然我也知道不可以完全相信,可是,就算相信也不会有什么损失吧。」

「可是,这个人也说都由我决定,只要我觉得好就可以啦。」

我一边打呵欠,一边看向摆在桌上的时钟。

「总之,吃饭的时间到

了。」

虽然我催促树赶快换衣服,可是树却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始终没有下床。

「今天感觉没什么胃口。」

或许是难以忍受寒冷的关系吧,树拉起棉被,整个人都缩进了被窝里。

「应该已经没有药了吧?我吃过饭之后会去外面的医院一趟。」

最近这一阵子,树经常会觉得身体不舒服。随着年纪增长,他从早上开始就躺在床上的情况也越来越多了。

「哎,真讨厌这样。难得这么开心的说,对不起。」

我想,就算只是为了这样的树,自己也应该要回信。虽然对那个自称是我母亲的人有点过意不去,但是,我希望能够借此让整天在房间里过着乏味生活的树获得一些娱乐。然后,我打算彻底回绝对方的邀请。我不可能就这样离开设施,跟这个不知是何方神圣的人物一同生活。虽然这里有着繁琐的规定和小仓的虐待,可是也能够跟树、跟阳咲在一起,比起来还是好太多了。

吃完早餐后,我在餐厅的出口等阳咲。在一群低着头、随波逐流走回自己房间的小孩之中,阳咲格外显眼。我们四目交接后,阳咲像是打招呼似地露齿一笑。

我们取得许可,离开了设施。雪已经停了,原本沉重地压在头上的云层,开始出现多处明亮的缺口。看来铲雪车来过连结设施与村子的道路,经过压雪作业的路面两侧,堆起了由雪构成的小山。

「路上很滑,我可以牵你的手吗?」

我们开始走下坡道,阳咲微微弯腰,从下方窥探我的脸。

「真难得哪,你居然会征求我的同意。平常不都像是属于自己的东西一样直接抓过来的吗?」

阳咲似乎是认为获得了许可。隔着手套,我微微感受到她的体温。

「因为你看起来好像在想什么事情的样子嘛。」

「是吗?」

「不过,你平常也总是一副眉头深锁的样子喔?」

阳咲紧闭起眼睛,发出轻笑。虽然她的表情让我百看不厌,不过有时还是会让人忍不住想这么问。

「我说你啊,为什么老是想跟我们混在一起?」

「因为旭对我有恩啊。」

她这句话说得太过理所当然,害我差点错过。

「你在说什么啊?」

「在设施的门前,你不记得了吗?」

阳咲突然转身看向后方,我也被拉着回望刚才走过的道路。

在我们走下来的坡道上方,有着全由暗沉灰色构成的设施。耸立在设施外侧的围墙,高度大概超过两公尺吧,以寻常的儿童养护设施来说,未免太高了点。

「我已经不记得了。」

「又摆出这种冷淡态度。」

阳咲微微眯起眼睛瞪着我,我也嘟起嘴巴。「已经忘记的事也是没办法的啊」、「旭你每次都这样」,我们一边继续往前走,一边交换着这些无足轻重的抱怨。

「旭你当时是一路跑着追过来的喔,就像这样。」

阳咲拔腿跑了出去,我随后跟上。笑声随着风从坡道的前方传来。世上大概找不到比阳咲更爱乱跑乱跳的人了吧。她在结冰的地上滑了一下,一头撞进道路旁的雪山之中。我无奈地伸出手,帮助她从地上起身。

「我想起来了啦。那是用来当成自由研究作业还是什么而要交出去的存钱筒。真是,为什么会忘在我们的房间里啊。」

「托你的福,让我不必挨学校老师的骂。」

冬季的微弱阳光,照在阳咲红通通的脸上。我帮她拂去沾在头发上的雪,白雪就此飘散,化成闪亮的光之碎片。

「所以,我一直在你身边等待可以报恩的机会。好歹我的年纪也比你大嘛。」

「可是我刚才也帮了你喔?」

「感谢您伸出援手。我又欠你一次了呢。」

我们并肩走在一起,阳咲把我的手握得比之前更紧了一点。

「其他还有很多就是了,那些让我想对你表达谢意的事。」

她这句话就像在说悄悄话一样。阳咲露出以她来说相当罕见的,微微低下头,像是在重新细细品味回忆的表情。我觉得,她的视线似乎正停留在我们交缠的手腕上。我原本想要开玩笑带过,但是脑海中突然浮现树昨晚说过的话。

「对了,像是晚上之类时间,阳咲你一个人的时候都在想些什么啊?」

「没有在想什么啊?」

听到她似乎丝毫不以为意的回答,我应了声「我想也是啦」。

「哎,设施里的其他人,几乎都是一些让人觉得怪怪的家伙嘛。幸好还有像阳咲你这样的人。」

「因为旭感觉比较早熟嘛。是不是书的影响呢?」

「谁知道啊,搞不好是这间异常设施的关系哪。」

「说到设施,我昨天夜里才好好思考过喔。」

阳咲像是想说自己有什么惊人发现似地,音量加大了不少。

「小仓老师他呢,在晚上来找我喔。害我吓了一跳,以为是不是旭你们又发生了什么事。」

「小仓去找你做什么?」

和阳咲相反,我的声音变低了不少。小仓是我和树的指导职员,令人不爽的是,在设施里必须用「老师」来称呼他。但是,阳咲不归他负责,而且,他应该也没有可以在晚上进入女生房间的权限才是。

「他跟我说,要我注意管好旭跟树你们两个人。」

「就这样而已?」

「嗯,我回答会好好管教你们了。」

虽然阳咲露出带着几分开玩笑感觉的笑容,可是我的内心却波涛汹涌。

「再也不要让小仓在晚上进你的房间啰。反正他肯定又喝醉了吧。那家伙迟早会被开除,不要理他就是了。」

「咦,可是,对方毕竟是老师……」

「我说不行就不行,知道了吗?」

「知、知道了……这次换成我遭到旭管教了。」

我回过神才发现,自己加快了脚步。我一方面很生气,一方面也对于小仓有可能搞出的事情感到不安。

走了大概三十多分钟之后,开始可以看到零星的住家。每间房子的屋顶上都盖满了雪。

我们经过就读的学校前方,在多半是村子里唯一一处有红绿灯的路口右转,来到了目的地诊疗所。因为我已经算是常客,所以医生一看到我就马上做好了准备。不需要在柜台处付钱,听说是国家还教团会代付的样子。想要过着日常生活的话,设施果然还是不可或缺的。我接过了医生平常开给树的处方药,沿着来路往回走。

我和阳咲分开后,在午餐时间前回到了房间,但是马上发觉不对劲。我一打开门就看到眼前挡着一个仿佛可以遮掩住整个房间内部景象的壮硕背影。小仓转头看向站在走廊上的我。

「欢迎回来,旭同学。」

小仓的脸,近看时就像是头野猪一样丑陋。不知为何,他的呼吸也相当急促,额头上微微渗出汗水。

「你来干嘛?」

「干嘛?当然是生活指导啰。我来看看你们是不是都很有精神。」

「那可真是辛苦你啦。」

我一边说话,一边开始有点在意树的状况。虽然小仓的巨大身体害我看不到树,但还是可以听到来自床铺方向的,树勉强挤出来的声音。他像是在求救似地喊着我的名字。

「树说你去医院了。这种事情应该要拜托老师啊,留下树同学自己一个人,未免太可怜了吧。」

「那是因为,我到现在为止也找过你好几次,不过结果不是拿错药,就是拖了两三天才带树去医院啊。」

「你这小鬼真爱顶嘴,就是这样才会惹人不爽,难道你都不懂吗?」

「错都在你自己身上吧。」

小仓耸耸肩,装模作样地叹了一口气。

「我刚刚查过房间,里头没有摆教典喔。这是怎么回事?」

这是诸多愚蠢的规定之一。对于出自教团大人物手笔,令人感激涕零的教典,似乎有必要将之好好摆放在书桌上的样子。我猜,隔壁房的孩子多半也没有遵守这条规定吧。

「这是违反规定的行为,我是不是应该要再请人入住小屋呢?」

「我记得自己前天才刚从小屋出来吧。」

「轻视教团可是重罪喔,而且,我要找的人也不是你这家伙。」

小仓的嘴因恶意而扭曲。他对着身后的树歪了歪头,像是要借此威胁我。我忍不住冲到他眼前。

「给我等一下,树现在正在发烧喔。」

「我知道啦,我也不是没人性的恶魔嘛。只是呢,最近手头有点不太方便。年底了嘛,难免有不少需要用到钱的地方。所以,要是你能稍微反省一下的话,今天的事,我就装成没看到。」

也就是说,小仓这家伙是来跟小孩讨钱的啊。设施每个月发的零用钱,我都会存下一些。

一方面也是为了将来离开设施后进入社会时做准备,所以我从来不会乱花钱。之后也想试试打工。我在每月一次的面谈时,曾经和园长谈起这些事,或许是辗转传进了小仓耳里吧。

「要多少?」

小仓的脸上浮现喜悦神色。我的态度出现变化,似乎挑起了小仓更加强烈的嗜虐心。

「喂喂喂,你这是什么话,想要拿钱堵住老师的嘴吗?」

我从长裤口袋里掏出钱包,递出一张五千块钞票。

「现在就只有这么多,拜托你收下之后就回去吧。」

「所以我说旭同学啊,你到底是在哪里学到这种坏点子的呢?」

「快点给我拿去,要是被人看到的话,你也会很伤脑筋吧?」

虽然走廊上没有其他人的气息,不过,或许是小仓也终于理解了吧,他一咂舌,抢走了我手中的钞票。

「阿旭你实在很卑鄙,自己不守规则在先,然后又靠钱解决。」

小仓单方面痛骂我一顿之后才离开。强烈的屈辱感,让我一时之间只能僵在原地,低下头盯着地面。我在内心中对自己说:这都是为了树、都是为了树。好不容易才没有失控。

「对不起,那家伙突然跑来,叫我起床,说什么要检查房间,然后就开始挑毛病……」

缩在棉被里的树,一副像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原本紧贴墙壁设置的床铺变得有点歪斜,可能是小仓出脚踹过之类的吧。

「你吃过药后就放心睡吧,我现在马上去跟园长投诉小仓。」

「要是你那么做的话,那家伙会做出什么事就很难说了吧?我觉得他有点不太正常。刚才也是啊,小仓说『要是我不起来的话,他就又要半夜去叫醒阳咲』。搞不懂他在说什么。」

可是,如果我们什么都不做而只是一直忍耐的话,小仓就会对欺负我们感到厌倦吗?

我安抚树让他入睡,没有吃午餐就跑到了一楼的职员室。可能是教团的规定吧,老师们不论男女都穿着白色的制服。眼神和设施中孩子们同样死气沉沉的老师走过来,问了我有什么事之后,带着我从许多非常整齐的桌子、柜子之间经过,敲了园长所在房间的门。

园长是一位有点年纪的男性。从我入园到现在,曾经跟他见过好几次面。像是因为担心树的身体状况而调整饮食等,他有时会给我们一些特别待遇。我相信他能够理解我们的情况。

我简单扼要地控诉小仓的蛮横行为,包括他向我要钱、以毫无道理可言的理由把我们送进惩罚小屋、丝毫不关心卧病在床的树等等。我的不满和焦虑,到了连自己都吓一跳的地步,越说到后来,我的语气就越为粗暴。

确认事实后,园方会采取适当的处置。

虽然园长一开始很认真倾听,过程中还不时点头,但最后却只给了这样的制式回应。我们是靠着设施才能活到现在的——总之,我现在体认到自己处于只能恳求他人帮忙的立场。在我离开园长室时,内心之中不安的刻痕依然没有消失。

夕阳从不太容易开关的房间窗户照入室内。处于睡梦之中的树,呼吸声传入我的耳中。阳咲可能也不想打扰树调养,所以今天没有来玩。她的说法是自己很容易吵到人,这样不太好。阳咲也有这种意外懂事的一面。

在我写了些寒假作业、拿衣服去洗之后,太阳也已经下山了。当我打算来读小说而看向书架时,想起了母亲的来信。可能是因为只有自己醒着的关系吧,感觉那封信变成了与早上时不同的贵重物品。树还在沉睡,冰冷的寂静流过已经变暗的室内。我的内心开始慢慢产生迷惘,觉得或许先前对小仓采取的行动也操之过急了。我对自己的思虑不周感到焦虑,胃揪得紧紧的。

坐在书桌前的我,试着认真思考关于母亲的事。无法排除恶作剧的可能性,内容也不无突兀之处。可是,如果是真的,那么,母亲她寄托在那封信里的心情肯定非比寻常。就算整件事存在什么误解,我也不想伤害一个态度如此认真的人。毕竟对方是我本来以为早已不在的人。就像树说的一样,反正我也不会有什么损失。想到这里,我随手撕下笔记本的一页,拿起了铅笔。

——给母亲。

试着写了这个开头之后,我马上就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才好了。不得已之下,只好先选些应该能让收信人感到高兴的词句。

我对你没有什么怨恨。

在设施里的生活,虽然有时不太好过,但我也有朋友相陪。

你住在哪里、做着什么样的工作呢?还有,你写到身体有问题,现在已经没有大碍了吗?遭到身为我父亲的那个人抛弃后,现在是一个人生活吗?你的体型偏痩还是偏胖,长相是不是果然有着跟我相似之处……

我原本只打算写几行就结束的,但笔却停不下来。对于提出的问题,当然也希望都能获得答覆。我不禁开始想像起自己母亲的模样,任性地将对方描绘成宛如圣母般温柔的女性。不能让树或阳咲看到的文章越写越长,眼看就快要写到纸的反面时,我才设法告一段落。当然,最后是以「我不打算离开设施」作结。

等到晚上九点的熄灯时间过后,我才把写好的信塞进门与地板之间的缝隙。有种像是在做什么坏事的感觉。我贴在门上竖起耳朵倾听,再过不久就是十点了。在我屏息等待时,听到鞋子踩在走廊上的声音。声音慢慢变大,然后在房间前停了下来。我感觉到门的另一边有某人的气息,非常紧张。

对方一口气抽走了信。看来协助母亲的人物真的存在。鞋子踩在木板走廊上的脚步声逐渐远去,我没有试着打开门叫住对方的勇气。因为协力者肯定是设施的职员,过了熄灯时间后还在外活动时,需要提出合情合理的说明。这样可能会造成对方的困扰。

我先帮树擦干睡觉时流的汗之后才钻进自己的床。即使闭上眼睛也还是按捺不住内心的兴奋,在棉被里翻来覆去了好一阵子。

4

「你送出回信了啊?」

隔天早上,状况看来多少有些好转的树,听我说完昨晚发生的事之后,他也露出了笑容。

「反正很闲,我想,这么做说不定还满有趣的。」

看来我在树的面前总是会想耍帅,或许在阳咲面前也是吧。

「没想到这里真的有间谍哪。」

「你要把这个当成小说的题材也可以喔,毕竟这处设施本来就有几分诡异的感觉。」

「应该还会有信送来吧?」

树期待的模样,简直就像是把这当成自己的事一样。

「到时也可以让我看吗?我想知道伯母是个怎样的人。」

虽然有点不好意思,但我还是先答应了树。或许我应该趁着树心情好的时候,多跟他坦率地谈谈关于母亲的事。

才经过不到三天的时间,回信就送到了。

在这段期间内,小仓都没有什么行动。阳咲曾经来过,玩闹了一阵之后才满足地离开。树的身体状况也恢复过来了。母亲的第二封信,似乎是在接近黎明的时候才塞进房间的样子。树相当兴奋激动,喊着「简直就像是圣诞礼物一样」之类的话。这样说起来,在设施之外的世界,今天好像是吃火鸡、在杉树上挂起各种装饰的日子。去年,阳咲送了我一双长靴。母亲也在信的开头处提到,为了能够赶得及在这个值得庆祝的日子送达,她尽快写好了回信。

——能够收到你的回信,让我欣喜若狂。

看来你相当聪明懂事,实在是太好了。

谢谢你对我的关心。原来如此,你是个温柔体贴的男生啊——

「这个人之前该不会以为我是女生吧?」

我和树挤在一起读这封信。之前的「小旭」称呼,其实让我有点在意。

「伯母提过,你出生时她昏过去了。或许就是因为这样,所以她不知道孩子是男生还是女生。」

「未免太扯了吧。真亏她这样还能够找到设施寄信给我哪。要是搞错人的话,到时她打算怎么办?」

「可能是抱着姑且一试的心态吧。在找到这里之前,伯母想必已经费了非常多的心力。」

回信里尽是感谢的话语。在许多感谢词句之间,我慢慢地找出了一些关于母亲的资讯。她似乎最近才搬到与村子相邻的都市,虽然现在还没找到工作,不过之前好像是个翻译者。她算是偏瘦的类型,夏天时体重掉了快两公斤。

「我还是不太敢相信,下次干脆请她附上照片看看好了?」

可能是看到我的嘴角扬起的关系吧,树的脸上也浮现笑意。

「你现在开始想要跟伯母见面了吧?看起来对方是个很善良的人呢。如果换成我的话,大概早就去见她了。我想,伯母料理的手艺应该也很不错,多半也是个爱书人喔。」

「我说过,我没有离开设施的打算。」

「你没说过不跟对方见面吧。」

「可是……」

「就跟对方见一面看看嘛?」

树带着几乎要让我感到难为情的善意,对于这件事展现出意外的执着。在我的记忆中,树从来不曾指使我去做什么事,所以这次甚至让我觉得他有点作咄咄逼人。

「快点写回信吧。」

树说了声「来吧」,拉开了椅子,让我坐到书桌前。树站在迫于情势难以推辞而开始准备写回信的我身后,以相当得意的语气开口说话。

「我想,虽然伯母应该还很年轻,不过也不失古风。还有,『实在是太好了』这句话,说不定是她的口头禅呢。」

对我来说,能够在接近新年时看到树这么高兴的样子,实在是太好了。就算这些信是树自导自演的恶作剧,我也决定要笑着原谅他。

当然,就算从笔迹来看,我也知道写信的人不是树。第三封信在除夕的中午时送到,由于当时阳咲也在房间里,所以我若无其事地把信藏进了长裤的后口袋。

「旭、树,要不要到外面去玩?」

在万里无云的晴空下,我们来到了园内的操场。一马当先冲进银白色原野之中的阳咲,马上开始滚起了雪球。或许是想堆雪人吧。

「我来帮你忙。」

树的声音在操场上回响,我已经有好一阵子不曾看到树在白天时到外头来游玩的样子了。他的修长手脚前后摆动,跑到了阳咲的身边。

我怀着像是成为保护者的心情,在远处看着他们两人。阳咲负责雪人的下半部,树则是负责制作上半部。两人对彼此展现出的笑容,耀眼程度不下于来自雪地的反光。

可能是以为我一个人在发呆吧,树朝我扔出了雪块。阳咲看到之后也跟着拿起雪球,大动作挥动手臂将之投出。不过,这颗雪球彻底扔偏了。即使对方暴投,我还是毫不留情地施以报复。阳咲开心地发出吵人的尖叫声,四处逃窜。

雪人的雏形完成之后,手脚和脸孔的装饰交由我全权负责。设施的围墙边种着白桦树,我随便剥下一些树皮,并且捡起了掉在树根附近的小树枝。在我两三下就弄出雪人的眼睛、嘴巴等部位之后,阳咲发出了不满的抗议。

「一点都不可爱。」

不得已之下,我只好把雪人的眉毛改成八字眉,然后把嘴型弄成香肠嘴。阳咲很喜欢像是牛头犬之类长相有点遗憾的生物。

「现在可爱多了,我可以帮它围上围巾吗?」

那是去年圣诞节时,对于阳咲赠送的长靴,我当成回礼送给她的围巾。你要拿去装饰雪人,不需要获得我的允许吧——可能是我对阳咲的态度果然有着不太自然的冷淡之处吧,树一直紧盯着这么说的我。当我们四目交接时,树轻轻一笑。

阳咲站到完成的雪人面前,双手在胸前交抱,一副自以为高人一等的模样。

「要是有台照相机之类的就好了,真希望能拍张照片留念。」

或许是教团有什么不想让人拍到的地方吧,在设施里,照相机就不用说了,就连附有摄影功能的手机等都不开放借用。

「我说旭,大家一起来存钱买台数位相机,你觉得怎么样?」

「那种东西要去哪里买啊?」

村子里没有电器用品店。拜托设施代买的话,不知道有没有机会。围巾、长靴之类的服饰或各种生活必需品,可以委托偶尔会来设施巡回的团体帮忙购买。在设施里将电器用品当成私物使用的孩子,我印象中好像从来没看过。

「要是设施外有个什么认识的人就好了。」

对于随口说出这句话的阳咲,树出现了相当明显的反应。

「认识的人啊……有的话就好了,这样就可以请对方买了嘛。」

我想到依然塞在长裤口袋里的信。在年底、新年期间,在设施之外的家庭中,小孩似乎经常会在百货公司里吵着要买东西,不过我实在不太能够想像。但是,如果和母亲见面的话,我是不是也会想跟对方伸手讨钱呢?不对,把这种行为想成「伸手讨钱」好像有点不太适当,应该说是撒娇之类的吧?向母亲撒娇——虽然我不是没有兴趣,但总觉得有点不好意思,现在果然还是不太想让阳咲知道关于母亲的事。

「你要好好记住喔,我们曾经有过这样的日子。」

这个低沉的声音,让我猛然抬起头。眼前的这个人,表情与平时那个身体虚弱、没什么胆量,说话也不清不楚的树截然不同。他正以让我想到成年人的眼神,眺望着远处受到白雪覆盖的山峰。

除夕的晩餐,除了平时的食物之外,还会追加蔷麦面。这天也允许一边吃点心,一边在一楼的共用大厅看电视。设施里的孩子们,至少在过年之类时候还是会露出开心的模样。

「祝明年万事顺利。」

快到就寝时间时,我和阳咲道别。虽然她嘴上说着「明年再见啰」之类的话,一副依依不舍的样子,不过,反正明天还不是一样又会见面嘛。

正当我回到房间换好睡衣,准备要关灯的时候——

「快点来看信啦。」

从中午过后就等到现在,树似乎已经等不下去了。他挡在准备要上床睡觉的我面前,脸上挂着微笑。

「你好像比我还期待哪。」

「因为我觉得好像能够高高兴兴地来迎接新年啊。」

「那你就代替我去跟对方见面吧。」

「又在说这种话。」

信的内容没有什么特别值得一提之处。现在是天寒地冻的时节,你没有弄坏身体吧?在设施里有没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有没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将来的梦想是?字里行间,处处散发出希望我能够有所回应的感觉。

「伯母相当想跟你见面呢。因为她是一个人生活,所以年底一定很孤单寂寞吧。」

母亲也会感到寂寞吗?想到这里,眼前仿佛就浮现出至今为止都觉得和自己之间有着某种隔阂的那个寄信者,在除夕的晚上独自吃晚餐的模样。虽然知道只是单纯的幻想,但是,例如已经老旧的公寓隔间、始终开着的电视、桌上只有在超级市场买的简单朴素配菜等,种种助长寂寞感的细节却越来越丰富。我突然觉得,先前抱持轻视态度的自己,实在是个心胸非常狭窄的人。能够发觉到这点,全都要归功于树。不知道母亲她是不是也拥有就像树之于我一样的其他家人。

「还有点时间,我要不要先写回信呢……」

听到我这么说之后,树马上表示赞同。

「这样很好啊,我也开始继续写小说吧。」

母亲的协力者——我们称之为「间谍」的那个人,希望对方今天没有放假。

在短短的文章中,我尽可能用自己的方式注入感情。我也很期待妈你的回信。你的信,我也会拿给像是兄弟一样亲密的朋友看,他打从心底希望我们能建立良好关系。另外还有一个像妹妹一样的女生朋友,我们今天一起堆了个不怎么好看的雪人。

虽然有点过意不去,但我不打算离开设施。不过,就算这样,我还是希望知道妈妈的近况,如果只是见一次面的话,要是这样能够让你不再感到亏欠的话……

事情发生之前毫无预警。不,或许有吧,但是因为我在专心写信,所以没有注意到。当时正好来到我准备以「我也希望能和你见面」为回信收尾的地方。

传来充满威压感的声音,有人转动了门把。我吓了一跳转头看去,发现小仓就站在已经完全打开的门前。

「旭,你这家伙!这个死小鬼!你是白痴啊?」

小仓盛气凌人地闯入房间,反手关上了门。他有点戽斗的下巴,看似随时会咬过来。我从来没看过他这么生气的样子。

「我警告过,要你别乱来了吧?」

看来是我向园长告密的事吧。我从椅子上站起来,不甘示弱地瞪着小仓,同时听到树发出短暂的惊叫声。

「托你的福,害我被逼问了好一阵子哪。哼,但是因为我工作态度相当认真,所以没有受罚就是了。由于设施职员人数不足而累积了许多压力,因此有时难免会对孩子采取比较严厉的态度,在此深切反省——听到我这么说之后,你猜怎样?园长也不是整天吃饱没事干的人,他的答覆就是『身为负责指导旭和树的职员,今后请继续精益求精』啦。」

「开什么玩笑啊……」

我随着话语呼出的气息在颤抖。原来设施的对应就只是这样而已吗?一阵冷风刮过我的内心。当我还处于惊愕之中时,小仓已经一屁股坐到了树的书桌上。

「今后也请多多指教啊,旭同学。我也会精益求精的喔。」

小仓露出残忍的笑容。我本来以为至少会挨上一巴掌,不过,小仓却只是隔着仿佛已经冻僵在椅子上的树,继续瞪着我。

「我说,小仓,我们其实也不是刻意要跟你过不去的。」

「喔喔,这话说得好,那么你愿意就这样向我跪下来磕头道歉啰?」

「所以说,我的意思是,你也有其他工作要忙吧,我们也只是希望能过普通的生活就好了。」

「树同学,你听到了吗?平常总是自以为在保护你的小哥哥,现在正在对我谄媚啰。」

小仓放声大笑。这到底有什么好笑的?为什么我们非得让这种人夺走快乐的时光不可?感觉光只是这样讲几句话,自己就像是变笨了不少。我希望能赶快写完给母亲的信,现在看来只能先照着小仓的意思,要低头道歉或怎样都行,等待这场风暴过去了。

「知道了啦,我不会再打小报告之类的了。」

「啊?」

「拜托你快点走啦。今天是除夕吧,我道歉就是了。」

我将视线从小仓身上移开,对他这么说。

「不要给我在那里逞英雄啊,小鬼。就是你这种骨气让老子看不顺眼啦。怎样,以为自己与众不同是吗?表面上看起来像是在道歉,内心还是一样瞧不起人。搞不好教团的大人物也是因为这样才会特别留意你的哪。」

虽然小仓说了些奇怪的话,不过我马上就没有余力再去多想了。小仓伸出他那粗壮又满是毛的手臂,装模作样地将戴在手腕上的手表盘面朝向我。

「哦噢,已经到熄灯时间了不是。两位同学,到这个时间还在忙什么呢?」

小仓的语调突然提高许多,并且像是十分惊讶似地睁大了眼睛。因为他这出戏演得实在太烂,我一时之间也无言以对。

「这样不行喔,真是坏孩子。看来需要施以适当的指导哪。」

小仓自顾自地点头,像是自己找到了可以接受的答案一样。他粗暴地松开制服的领带,解开了衬衫的扣子,看来像是打算继续待在这里。可能是因为这家伙的个子太大吧,树的书桌受到压挤而不时晃动。

之后,小仓再次拿桌上没摆教典的事当成借口,敲了树的头,扯了一堆处罚怎样怎样的废话。接着,他像是又发现了新的玩具,对于书桌上的大叠稿纸投以看似相当感兴趣的视线。

「这是啥啊,小说吗?」

他读了一阵子的原稿,以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发出笑声。

「这该不会是树你写的吧。少做点蠢事啦,哈哈。你也不给我去照照镜子,像你这种病恹恹的家伙,哈哈,这句台词是怎样啊。你根本没有真的吐过血吧。哎呀哎呀,实在是有够帅气的啦。」

原本就已经低着头的树,现在头垂得更低了。他骨瘦如柴的手紧握成拳,在大腿上不停颤抖。

我的肚子深处早已开始发热,全身充满达到沸点的热血。

小仓只是看了我一眼,然后就把手伸向旁边那张属于我的书桌。上面放着母亲寄来的信,以及我写给母亲的信。就在小仓张开手掌,眼看就要一把抓起两封信的时候。

「够了吧!」

树发出大喊,突然站了起来。对于此刻像是侧躺在书桌上的小仓,树以双手朝对方腰间猛力一推,把他推了出去。

小仓的头似乎撞到了书桌一角。他用手揉着自己的额头,像是遭到翻成腹部朝天的虫一样,在书桌上不停痛苦挣扎。挂在小仓脖子上的项链,在他每次扭动身体时都会发出微微反光。

树似乎也对自己所做所为感到相当惊讶的样子,嘴巴里一直在低声念着什么。虽然他转身看向我,但已经爬起来的小仓也在这时朝树的头挥出了一拳。

这一拳把树揍得连人带椅倒在地上。

「你这家伙是想找死啊?」

翻下桌子站回地上的小仓,对着软弱无力靠在翻倒椅子上的树投以充满杀气的眼神。

眼看小仓似乎还想继续追打,我冲上前拉住他的手,陷入互相拉扯的状况。满是愤怒的声音彼此冲突,我一头撞向小仓的下巴,接着咬了他的肩膀。在这之后,小仓的手肘戳进我的喉咙,让我眼前顿时一黑。小仓趁我拼命设法恢复呼吸的时候将我甩开,当我回过神的时候,自己也已经趴在地板上了。我勉强抬起头,看到小仓正以恶鬼般的模样大喊:

「这下又得送惩罚房了哪。」

小仓重重一拍书桌,树的原稿纷纷飘落在我眼前。

「树,这次换你进去了。我会好好回报你的。」

虽然我拼命想叫小仓住手,但痛楚让我只能不停咳嗽。

树静静地啜泣。

「知道了,我会去的。所以,拜托、拜托不要再这么做了。真的,请停手吧。我什么都愿意做。我们两个人、不对、三个人,难得能有这么快乐的时候。所以,拜托……」

「真是没用的小鬼。没搞清楚状况就随便找人麻烦,下场就是这样。什么都做不到还敢胡乱挑衅,你们难道是白痴啊?」

你完全搞错了——我很想对小仓如此怒吼。

就算自己的原稿遭到侮辱,树也还是忍了下来。但是,当小仓快要发现我的信件时,他就无法坐视不管了。

我在内心发誓,绝对不会忘记小仓现在说过的话。想靠设施解决问题的我是傻瓜。没搞清楚状况的半调子——原来如此,做事不够彻底的半调子吗?我的心沉入一片昏暗之中,知道自己需要漆黑而危险的冲动与计划。相对于我想起阳咲、想起母亲时所感受到的光辉,这些都是完全处于另一个极端的事物。

「好啦,快点给我做好准备。还是你希望两个人手牵手一起冻死?」

我看着树。

「要记得好好回覆喔。」

树以哭肿的眼睛看着我。

「我也会在小屋里好好地写交换日记,等回来之后就交给你。敬请期待啰。」

树把稿纸和交换日记塞进包包后就被小仓带走了。

为了遵守树的交代,我独自写完信,把信放到了走廊上。

不过,我稍微修改了最后一段的内容。

我没办法坦率地写下「我也想和妈妈见面」这种话。现在脑袋里全都是关于树的事,体谅母亲的心意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我也无能为力。

——我现在有了其他必须做的事,很抱歉。

今后,回信的速度应该会变慢——

母亲的协力者,今晚也同样静静地抽走了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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