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三章 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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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隔天开始,我感到自己与阳咲之间出现了明显的隔阂。

就算我在饭后找她讲话,阳咲也以「我还有事」拒绝。我在房间里看书的时候,她也不会像以前一样毫不客气地跑来打扰。

中午过后,我决定自己去找她,于是走下楼梯。

我原本以为,在转过走廊的转角时就会撞见阳咲。

「正好想去找你。」

时任已经穿起了外套,看起来又想把我带到外面去的样子。虽然我觉得多半是白费功夫,但还是试着开口问问看。

「这个,我能不能拒绝?该怎么说呢,这就是所谓的侦讯吗?」

「不会占用你太多时间……你以为能听到这句话吗?『吾等』并不是警察,因此也不会考虑到嫌犯的权利。当然,倘若是警察,即使只是对你进行侦讯,大概就会是相当严重的问题了吧。」

我被当成嫌犯了吗?我突然想到,这群人似乎有意连「小仓之死」这件事本身都彻底瞒着警方,那么,到底为什么还要追查犯人?

「跟上来吧,不过来的话就要扣你零用钱啰。」

虽然这句话听起来像是在开玩笑,但时任的眼神还是一样冰冷。

我几乎可以说是被时任强行带到了小屋。

「这次想谈的是,犯案时锁起来的门扣。」

时任将手放在小屋入口的门上,开口这么说。

我刻意清了一下喉咙。

「你已经先入为主认定当时门一定被锁着了哪。」

「如果觉得这样很麻烦,那么,可以请你提出『小仓并不是被他人关进这里』之类的证据吗?」

「教团奉行的原则,难道是『只要有可疑之处就要加以处罚』吗?」

「处罚这种话未免太离谱了,倒不如说是希望对于你的蜕变给予祝福呢。」

时任面不改色地说出这段莫名其妙的话。如果这样一个女人处在好像很重要的立场,设施里面会没有多少正常的小孩也就不足为奇了。阳咲说起这处设施很诡异,要我离开时的模样,一瞬间掠过脑海。

「那么,再从头开始回顾一次事件经过吧。」

时任的动作依然非常俐落,丝毫不受寒冷影响。虽然天空已经变成混浊的乳白色,但现在还只有零星雪花飘落。

「小仓最后离开设施的时间是,九号晚上九点五分。这是摄影机的记录,所以没什么好怀疑的。小仓为了享用从你手上拿到的酒而前往小屋。到这里为止都没意见吧?」

「大概吧。」

「进入小屋后,小仓点起了暖炉。然后,他马上开始喝酒,完全没有察觉自己遭到犯人跟踪,屋门也已经从外面被锁住的事。」

「请等一下。虽然有很多奇怪的地方,不过,首先是,为什么暖炉能够点得起来?里面不是之前就没有煤油了吗?」

「如果点不起火的话,小仓应该马上就会离开小屋了吧。为了避免这种情况发生,犯人事先调整过了油量。油箱里只留有点起火之后短时间内就会耗尽的少许煤油。」

「你说的简直就像是自己亲眼看到的一样哪。」

虽然事实的确就是如此,但因为她说得太准确,让我不禁想问问她有什么根据。

「一月三号早上,刚好就是树在晚上被送去医院那天,小仓向设施申请加油用的塑胶油桶。由于使用目的与归还时间都留有记录,所以不会错。也就是说,从三号之后到发生案件的九号晚上为止,暖炉的油料应该都处于接近全满的状态。」

「比如说,小仓有没有可能因为觉得麻烦,所以其实没有加多少油?」

「只要你自己试过一次就会知道,补充煤油是非常麻烦的。把油从塑胶油桶移往暖炉油箱时得用到帮浦,需要相当大的握力。一个真的怕麻烦的人,绝不可能选择你口中那种只会让自己之后得多跑几趟的方法。」

我现在的心情大概只能用「打草惊蛇」来形容。时任仔细地观察着我的表情。

「听好了,旭。油箱里本来应该有着满满的煤油,但是,在发现尸体时却已经空了。这点明显指出,从三号到九号的这段期间内,有人曾经闯入小屋,倒掉了煤油。只凭这个事实就足以认定犯人怀有明确的杀意,并且进行了事前准备。知道这件事之后,你还是要主张这是一次不幸的意外吗?」

我一下子想不到如何反驳,只能默默地摇摇头。必须绷紧神经才行。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时任就已经从许多角度对这个事件进行了调査。

「那么,接下来就进入正题吧。这还真是让人相当伤脑筋哪。」

时任浮现一丝笑意。

「由于『吾等』并非搜查方面的专家,所以没能确实保存现场状况。部下提出回报时,尸体已经被搬走了。虽然之后还是看过了冻死的裸尸,然而,小仓持有的物品、他的尸体等,分别位在小屋的哪个地方,『吾等』之中的『我』并没有亲眼目睹。」

时任伸手指向小屋木门上保持在开启状态的门扣。

「因此,希望你能好好用心回想。虽然设施所有职员基本上都有权利运用这处恶名昭彰的惩罚小屋,但近几年只剩下小仓还会使用。既然现在小仓已死,熟悉这间小屋的人就只剩下你和树而已了。」

我摒住呼吸,等待时任继续往下说。但是,随之而来的质问却平淡到令人意外的地步。

「这个门扣,应该能够好好扣上吧?」

我感觉到自己的眼皮抽动了一下。现在是怎样,她到底想问什么?我的脉搏顿时加快许多。

「怎么了,如果你说不知道的话,那就只能把正受到重病折磨的树给挖起来问个清楚了喔?」

「扣得上、应该是扣得上的啦。」

我像是抵抗不了对方压力似地如此回答。除了回答之外,我别无选择。

「真的吗?」

时任的眼神变得更加锐利。

「没错,小仓扣起来过好几次,我还看过他再加上锁头,让别人从外面也无法打开的场面。」

「你自己扣过吗?」

「没记错的话……有。不过是去年的事了。离开小屋时,小仓叫我把门锁起来。」

「的确,树也是这么说的。包括他从除夕晚上开始受罚,你和阳咲曾经去找他的事情,树全都说出来了。顺便提一下,树的状况似乎不太好的样子。」

……这家伙!

「别生气,刚才那句『挖起来问个清楚』只是个比喻而已。毕竟,要是这时有人说谎的话,那就又得从零开始寻找线索了。」

注意观察之后,我自己也多少对于时任追问这点的理由有了模糊的认识。

那片甚至连门把都没有的木门,相对于门框,现在可以看出呈现微微的倾斜。我胆战心惊地看向门的下方。铰链所在那一侧的门板角落分明与地面有些距离,但另一边的角落却已经靠在地上了。在门板上下的两个铰链中,上方的铰链已经松脱了,可能是螺丝松了吧。这样一来就变得无法轻易扣上门扣。我为了确认小仓的死而回到小屋时,的确也遭遇过「无法马上拨开圆环」等等与平常不太一样的情况。

时任简直就像是能看透我内心想法似地,开始摇晃起了木门。

「果然锁不上哪。」

她抓住门上的圆环与固定座部分,确认无法套进位于门框上的扣具。

「不好意思,旭,可以麻烦你帮忙抬起门吗?对,希望你能让木门跟门框对齐,把倾斜的门弄正。」

我依照时任的指示,来到她身边蹲下,将手伸到门板下方抬起了门。在我头顶上的时任,以像是在装傻的语气开口说话:

「这就怪了。小仓、你,还有树,每次要为小屋上锁时,都得这么大费功夫吗?」

唯有在提到树的时候,时任的声音听来刻意加强了力道。她这是在威胁我不可以说谎。门板歪斜的幅度并不大,就算只是用脚掌顶着也能轻松修正回原本位置。想要上锁的话,其实也没有她说的那么麻烦。但是,如果她拿同样的问题去问树,树会怎么回答呢?就在我犹豫不决的时候,时任已经发动了追击。

「对了,也问问看阳咲吧。记得你们在元旦当天曾经来找过树吧。那时的木门有没有歪掉,是不是正常地扣着——希望她还记得这些细节。」

我站了起来,狠狠地瞪着时任。

「请你不要这么做。你说得没错,不管是我或小仓,我想都没有做过一边把门弄正,一边上锁的行为。到现在为止,一次都没有。」

时任深深地点头,吐出像是颇为感叹的白色气息。

「你还真重视朋友。原来如此,等到有一天终于要找你来写口供的时候,说不定还需要借助他们两位的力量哪。不管是谁,相信都不想害朋友说谎吧?」

我的掌心因为紧张而满是汗水。或许是因为她宛如少女般的容貌,冲淡了我一开始怀有的恐怖感吧。但是,身为教团干部的时任,实在比我厉害太多了。

「那么,门歪掉这件事又有什么意义呢?」

「现在姑且不管门为什么会坏掉、歪掉的问题。反正多半是小仓遭到

关在小屋里的时候,边哭喊边冲撞锁住的门之类原因造成的吧。」

我皱起了眉头。时任究竟想要推导出什么?

「重要的是,门是什么时候歪掉的。再清楚问你一次,就你记忆所及,木门从来不曾出现过这种不自然的倾斜,没错吧?」

「没错。」

「你最后一次来小屋是什么时候?」

「……元旦那天,和阳咲一起来探望树的时候。」

「也就是说,从元旦开始,到『吾等』发现尸体为止,在这其中的某个时点,门歪掉了。在这段期间内,曾经出入小屋的人物只有小仓、已经被送往医院的树,以及,从『暖炉的煤油事先被倒掉』这个事实导出的犯人而己。」

时任解开了刚才扣上的门扣,然后将门往屋内推开。

「现在,希望你看看那片地板上的伤痕。」

时任用手和脚挡着门,以视线和下巴示意我看向小屋入口处的地板。泛起褐色的地板上,有着像是被剥掉一块的伤痕。那道伤痕呈现线状,画出了一个漂亮的弧形。

「那是歪掉的门板角落在地板上刮出来的。看得出来伤痕的弧形刚好跟门板角落轨迹相符吧?」

虽然我点头应和,但是也再次体会到宛如全身都失去血气的恐怖感。因为强行推开歪掉的木门,让门在地板上刮出伤痕的人,无庸置疑就是我的缘故。

「地板上的痕迹又怎么了?或许是小仓进来喝酒时弄出来的吧?」

「起初的确是这么想的。当时还认为,木门或许也与事件无关,本来就是歪的。但是,仔细观察这道伤痕的线条长度之后就可以知道,它不可能是小仓造成的。」

时任说完后,先是关起她推开的门,接着换成用肩膀,再次将门慢慢压进小屋之内。门板角落与地板互相摩擦,发出吱吱的声响。

但是,时任突然就不再继续往前压了。她停下来的位置,刚好和地板上伤痕线条的长度差不多……

「这种程度的缝隙,大概只有『吾等』或者是像你这种瘦小的人才能挤得进去吧?」

我说话时努力注意控制自己的声音不要发抖。

「你想说的是,当时门打开的幅度并不大,是吧?」

「正是如此。照地板上刮出的弧形伤痕长度来看,门开启的宽度应该不足以让壮硕的小仓进入屋内。如果这不是小仓弄出的伤,那么会是谁?肯定是犯人。」

「不,请等一下。那道伤痕果然应该还是与事件无关喔。我们上次就是正常进入小屋的吧?刚才时任小姐你也是一样,就像平常一样把门大大地推到底了啊。如果要说门板角落刮过地板而留下伤痕,刚才开门的时候,即使导致伤痕再变长一些,应该也是很正常的吧?」

「的确,只是普通开关门程度的话,不至于留下这么鲜明的伤痕。那么,为什么实际上会留有这样的伤痕呢?」

「这个嘛……虽然我没印象,不过或许是本来就有的吧。」

「如果说,发现尸体时,门也只能开到这个伤痕长度所在位置的话?」

我无法反驳了。因为,小仓的尸体的确是在小屋里堵住了门。

「『吾等』是这么想的——小仓死亡时,尸体多半是倚靠在小屋的门上吧。当犯人强行推开门的时候,由于门后方也有沉重压力,所以留下了这个醒目的伤痕。」

「……为什么犯人有必要进入屋内呢?」

「为了把事先偷走的手机放回小仓长裤的口袋。更重要的是,为了想要亲眼确认尸体。对于『将人关进小屋,希望使对方冻死』这种包含不确定要素的犯行,犯人会想要得知结果,就心理层面而言是非常有可能的。此外,要不是在确认尸体之后,那企图将事件伪装成意外的犯人应该也不敢做出打开小屋门上锁扣这等行为。」

也就是说,靠着地板上的一小段伤痕,时任就已经推理出了「我曾经返回现场」的事吗?我不禁想起那天晚上突然现身的时任。说不定,从那个时候开始,她就已经盯上我了吧。

时任让木门保持在开启幅度不大的状态,就这样对我开口。

「那么,旭,如果是你的话,应该有办法从这个缝隙挤进小屋吧?」

又来了……

「根据门能够开启的程度而怀疑我,这点我可以理解。如果我是犯人的话,也的确可以从那里挤进小屋吧。还有,不论是对这间小屋本身,或者是小仓的行动,我也都相当熟悉。再加上当天送酒给他的人就是我,所以应该也能预料到小仓会直接到小屋来喝酒。」

「而且,你也有动机。现在可以当成你已经开始自白了吗?」

时任关上了木门。她转身面对我,挺直背脊,眼神中透露出接近杀气的感觉。我不甘示弱,开口这么说:

「不过,你拿得出什么证据吗?」

「你还不肯认罪啊。」

「因为真的就不是我啊。就算是在这样的设施里,我也只是想和阳咲、树一起过着平凡的生活而已。另外,就算是不在场证明,我也……好吧,虽然没有不在场证明,但是,除非你能够拿出足以确定犯人是我的证据,否则我绝对无法接受。」

「再强调一次,旭,『吾等』并不是警察。因此也没有必要准备法庭上需要的那种具有证据力的物品喔。」

「那你为什么要这样一直纠缠着我?为什么这么努力想要逮捕犯人?」

「如果位于深山之中,与世隔绝的设施内有杀人鬼存在,一般信徒们的安全将会遭受威胁……这也是一个理由。」

时任位在长发后方的眼睛,看似觉得无趣地压低了视线。虽然时任的言行都没有偏离常轨之处,但我却完全无法推测她内心究竟在想些什么。

「那么,你刚说不在场证明怎样?」

我吃了一惊,不由得发出「咦」的一声,朝时任探出头。

「你没有不在场证明,是这样的吧?」

「哎,是的。因为我当时在睡觉。」

「形式上还是问一下,到九号为止,你曾经进过小屋吗?」

「没有。」

「但是,摄影机留下了记录。到九号为止,你似乎经常离开设施的样子?」

想到时任已经彻底检视过我的行动,不禁让我开始担心自己会不会犯下了什么失误。

「这点有什么问题吗?我只是偶尔去买些东西,或者是想到外面玩而己。」

「是啊,或许还包括事前把暖炉油箱里的油倒掉等等的。」

我叹了一口气。持续降下的雪,开始变得比较醒目了。小小的雪片,静静地飘落在时任的头顶、肩膀等处。

还是一副仿佛丝毫不觉得冷、不觉得疲倦模样的时任,以像是突然想到的语气这么说:

「这是九号晚上的事,当时摄影机可是拍到了喔?」

我的头一偏,装出不解的模样。她是在唬我。

「时间大概是晚上十二点左右吧。」

「这种说法不够明确哪。更不如说,希望你不要说谎。」

「这不是谎话,确实拍到了。仿佛是要去寻找某人似的,从后门离开,在雪地上冲了出去的,阳咲的身影。」

我完全说不出话来了。为什么?怎么回事?阳咲她怎么会……?我开始发抖,虽然想问的事堆得像山一样多,但却发不出声音。

「今天就先到这里为止吧。」

面对露出宛如稚气未脱少女般笑容的时任,我像是在发呆一样,傻傻地注视着她。

「阳咲,你为什么要那么做?」

我没有敲门就闯进了阳咲的房间。虽然还不到熄灯时间,但房内已经没有灯光了。我听到阳咲在被窝里动了一下的声音,于是打开电灯。

「怎么了吗?」

阳咲的声音很清楚,我因此知道她还没有熟睡。阳咲起身,背靠着墙壁,以双手抱膝的姿势坐在床上。我迫不及待地开口说话。

「圣诞老人来过的那个晚上,你在半夜离开过设施吧?」

阳咲的脸色顿时变成一片惨白。

「没有……离开过啦……」

「别骗人了,听说摄影机都拍到了。」

「谁跟你说的?」

我对阳咲做了关于「时任」这个人物的简单说明。

「旭,你遭到那个人怀疑了吗?」

「哎呀,现在在问问题的人是我吧?」

「为什么你这么着急的样子?」

「当然会着急啰,你到哪里去做了什么?」

「跟旭你没关系啦。更重要的是,你好好写信给伯母了吗?」

「这种事现在根本一点都不重要吧?」

房内气氛变得非常险恶。阳咲跟我的表情都十分僵硬,说着彼此不想听到的话语。我就像是里头水正在沸腾的茶壶一样啰嗦,相反地,阳咲则是越来越冷淡。

「够了吧,我们不要再吵了。」

阳咲静静地像是拒绝我似地说出这句话。虽然我暂时先点头同意,但困惑的火种还是在脑袋里闷烧着。

「我说,阳咲,原来你那么讨厌我妈写来的信吗?」

阳咲没有回答。

「对不起,我最近好像变得比较容易激动,或者该说是比较不顾他人感受吧。」

「我也是……」

我看到和解的征兆,内心稍微轻松了一点。

「那么,九号晚上,你到哪里去了?」

「只是去散散步而己。」

「在半夜十二点的时候?」

对于九点之后才从窗户爬进她房间的我,阳咲无意追究吗?

「旭你自己又到哪里去了呢?」

「我?」

可能是真的非常不想回答吧,阳咲以相当严厉的眼神瞪着我。

「没有去哪里,就只是从窗户钻进你的房间而已啊?」

「你很晚才来啊,在那之前做了些什么?」

争执的火苗好像又快要变成大火了。

「我知道了啦,阳咲。总之这件事就先到此为止吧。」

阳咲严肃的表情让我不太好受。过去那个露出天真无邪笑容,说着「明天要玩什么好呢」之类话语的阳咲,感觉变得十分遥远。

「你什么时候要跟伯母一起离开设施?」

「你一直在问这个呢。」

「毕竟我希望至少能办个送别会嘛。」

「全都还没决定啦。只是她已经提过,二十号那天会来见我。」

「你要去跟伯母见面喔。」

「别随便帮人决定啊。」

不行,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彼此根本没有交集。阳咲只顾说她想说的事。我在不知不觉间撇开了头,并且说出这句话。

「阳咲你要不要也一起来?」

「我也一起吗?」

「我是这么提议的。我们就这样离开设施,然后去跟树见面吧。」

与其说是临时想到的,不如说类似念头早就在脑海一角闪现过。就这样借助母亲协助而逃走也是个不错的选择。毕竟事件相关调查的强度也远远超过我的预期。既然不打算找警察来,时任究竟是为了什么目的而想要揭发我的犯行,让我百思不解。正因为不懂,所以对方的执着更让我觉得诡异。

阳咲低下头思考了一阵子才总算抬起头。

「我还是不去好了,你一个人去见伯母吧。」

阳咲无精打采地这么说,我开始感到焦急。将杀人的记忆连同设施一起抛弃,我、母亲、树、阳咲,四个人一同生活——发现新的希望后,让我突然变得非常想要紧紧抓住它。

「阳咲,那个叫时任的女人,感觉不太像是一般人。小仓过去也很害怕她,我也不知为何遭到她一直追问各种问题。要是再这样下去的话,总觉得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所以,你还是赶快逃离这里比较好喔。」

「所以,我也说过我们就一起离开嘛。」

结果只是在原地打转而已。我再次提高了音量,阳咲的嘴唇微微颤抖。

「她是旭你的妈妈吧。你其实很高兴吧。就让我们告别彼此好啦。」

「告别?」

连我的嘴唇也开始颤抖了。

阳咲把头埋进了双腿膝盖之间。

「因为我没有妈妈,所以跟旭你是不一样的啦……」

「就算你说不一样,我也……」

「就是不一样啊。虽然我说了很过分的话,但是,旭你肯定也对我怀有误解。这个地方是一处异常的设施,对吧?其实我也有类似的一面。以后还是——」

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喉咙一样,阳咲稍微停了一下。

「——还是不要再见面比较好,拜托。」

「阳咲……」

「已经九点了,你快点出去啦。」

在我和阳咲之间,仿佛落下了一片拒绝任何事物的帘幕。如果可能的话,我希望时光能够倒流。要是没有收到什么来自母亲的信就好了、要是没有回信就好了……自己对阳咲几乎一无所知。这样的认知,让我受到严重打击。

我回到昏暗的走廊上,就这样走到了后门。某一天,阳咲曾经在这里满心期待,准备迎接被关进惩罚小屋的我返回设施。在玻璃门另一侧的外界,现在只剩下一整片蓝黑色的夜晚。

天花板上有台摄影机。我一边伸长脖子抬头看着它,一边发出无声的自言自语——我是为了什么而杀掉小仓的呢?

2

母亲指定的那个被人们称之为「流言小屋」的建筑物,我大概知道在哪里。

那是某年夏天的事,包括我在内,设施里的一群孩子进入了位于村子西边偏远处的杂木林。我们穿过沉郁的森林,差点被坡度相当高的坡道累垮,好不容易才登上顶端后,看到了一间房子。那是以粗大木材搭建而成的木造屋。我还记得大家在屋子里一边吃着便当,一边听着教团人员在台上讲授莫名其妙教义的场面。

传说,在教团之中拥有一定以上地位的人物,曾经将这里当成别墅在此生活,或许也曾用这里进行某种密会吧。

密会……我不禁遥想起先前高高兴兴地说着「间谍」之类话语的树。

靠步行从设施前往那间山中小屋的话,需要走两小时以上。如果路上积雪的话就更花时间了。由于森林之中也有车道,所以母亲应该会是坐车过来的吧。

在我想像着与母亲会面的光景时,不知不觉就受到了像是焦躁感的情绪所笼罩。

阳咲的房门已经被她关上了;就算我强行推开门闯入,她也几乎都处于沉默之中。即使偶尔开口,说的也都是关于我母亲的事——早点去跟伯母见面、快点离开设施去探望树吧。时间就在她顽固地重覆类似言行的期间不停流逝。

在阳咲和树都不在的情况下,距离约定的「一月二十」这个日子越来越近了。

我谨守规定,深深地坐进餐厅的椅子,挺直了背脊。我举起手献上祈祷,获得职员许可后才拿起汤匙。晩餐是炖汤。我旁边的男生正发出咂咂声舔着盘子,对面的女生也依然是面有菜色的样子,正以叉子刺向红萝卜。

即使是不知道村子之外世界的我,对于这处设施也感到十分诡异。这里的孩子几乎都已经将心灵完全交给教团,所以除了阳咲和树以外,我也没有交其他朋友。仔细想想,在这群顺从的孩童集团之中,不如说我们才是异常者。或许就是因为这样,所以设施才会分派小仓这种行事偏离常规的人来当我们指导老师的吧。

在餐厅的门口附近,有人开始哭了起来。像是打翻了餐具的夸张声音在餐厅里回响,马上有一名职员跑过去大声怒吼。原本在哭的孩子,哭喊声毫无抵抗地逐渐萎缩、消失,其他人彷佛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一样,自顾自地继续用餐。我也确实地融入了这股氛围之中,用杀害小仓的双手喝光了没什么味道的汤。

我在整齐地走出餐厅的孩童之中找到了阳咲的身影。她低着头,脸上没有什么血色。混在那群无足轻重孩童之中,垂头丧气走着的阳咲,看来十分阴沉,到了连我都差点没办法分辨出她的地步。虽然我想开口呼唤她,但害怕又会遭到冷漠对待。总觉得,不管是我或阳咲,似乎都正逐渐遭到设施创造出的灰色漩涡所吞噬。

回到房间后,我很快就关掉了灯,钻进了被窝。阳咲当成生日礼物送给我的书读到一半就放着了,树从双层床的上铺消失也有好一段时间了。

剩下自己一个人之后,猛然涌上心头的事物是小仓冻僵的尸体。即使闭上眼睛,已经失去生命的白色空壳也还是会从眼前的黑暗中浮现。直到不久之前,我都还能够以「这个人渣」的心态悍然将之挥去,然而,距离犯下罪行的时间越久,那副景象却反而越发鲜明。

明明没有感冒,但全身却都冷得直发抖。当初因为害怕遭到警察逮捅,为了计划、步骤而烦恼时,身体反而还比较轻松。

来自走廊的声音让我一惊,转头看向门口。

时任以带着几分优雅的口吻说着「打扰了」,闯入了我的房间。

「刚刚和阳咲畅谈了一阵子。」

她甚至没有伸手摸索电灯开关,就这样继续往下说。

我战战兢兢爬下床,在黑暗之中,时任的白色制服十分醒目。我产生了「衣服上肯定连半条皱纹都没有吧」的单纯想法。

「感觉很闷哪,像是快要被空气缠住了。」

她俐落地打开了窗户。窗帘随风飘动,桌上的某种纸张轻飘飘地浮了起来。温度低于冰点的风吹过房间,让我的大脑醒了过来。

「你跟阳咲谈了些什么?」

我现在才注意到今晚是满月。转身面对我这边的时任,背对着晚风,我无法看见她的表情。

「阳咲说她讨厌你喔。」

讨厌、我?——我一时无法理解这句话,就只是重述了一遍。

「别难过,设施的孩子们原本就都有着不太安定的危险部分。就像是直到昨天为止都还摆出强硬态度的杀人犯,因为害怕而返回命案现场一样,感情也是会有所起伏的。毕竟大家都在应当获得某种温暖事物的时候却没能好好将之接纳下来,所以也是无可厚非的。不如说,你们之间能够维持交流到现在,或许才是奇迹吧?」

「你说危险部分,指的是阳咲吗?」

「你也在内喔。」

时任的声音,锐利地刺进我的胸口。

「像这样的孩子,就算变成大人也无法忍受暧昧不清之处,将会追求极端的危险。这正符合『吾等』的期望。话说回来,虽然这种特质是『吾等』刻意培育的,但能够破壳而出的孩子却不多。分明已经准备了适合的饲料,可惜还是有许多人犹豫不决,不愿将之吃下。就这方面来说,希望旭你能够好好成长茁壮。」

我觉得室内的温度好像又降低了一些,忍不住双手抱着自己的肩膀上下搓揉。

「这个,你今天来是……」

「这是观察。」

「啊?」

「认为你差不多也该到了想要与『吾等』之中的『我』见面的时候。」

「很遗憾,我现在只想早点睡。」

「这样啊。听说,有良心的犯罪者,在孤独的夜晚不时会浮现想去投案的念头,或许事实并非如此?」

我决定将这句话当成不好笑的笑话,听过就算了。

「是你杀死小仓的,没错吧?」

「所以,请你拿出证据。难道摄影机拍到了我在九号晚上离开设施的场面吗?」

「你不觉得,彼此的质问都太粗糙了吗?」

时任露出洁白的牙齿。

「不在场证明之类的都只是枝微末节,不会被摄影机拍到就能离开设施的方法,要多少有多少。」

时任边这么说边转过上半身,隔着肩膀窥探窗户下方。

「积在窗框上的灰尘,呈现出了手指的形状喔?」

「现在这么暗,真亏你还能看得到啊?」

「很遗憾,那天晚上没有人听到你从这里跳下去时弄出的声音,运气不错呢。」

「就算我真的是从那里离开设施的好了,之后又是怎么回到房间来的?」

「这个问题只会让你把自己的脖子勒得更紧喔。『吾等』也不太想请朋友来对质。圣诞老人,是吧?真不错,好像很有趣呢。」

她已经问过阳咲了。我抱着肩膀的双手,指甲掐进了上臂之中。

「阳咲的事应该让你很痛心吧。你之所以会动手杀人,其中明明也包含为了树、为了阳咲着想的部分。好不容易终于解决了无故到来的麻烦,可是却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了哪。」

时任的话逼得我难以呼吸。

「不过,人生就是如此。杀人是坏事,这是理所当然的。即使有人认同你有不得已的苦衷,对你感到同情,但是依然绝对不会伸手帮助你。这是因为你自己拒绝救赎的缘故。杀人的阴影非常深厚沉重,你已经堕落成了跟小仓一样的人。」

「我没有、杀人……」

我说话的声音有气无力。时任一口气关起窗户,光是关窗时的声音就几乎要让我吓得缩成一团。

「你有机会得救。」

时任亲切地这么说。

「能够拯救你脱离阴影的,唯有『吾等』。就趁这时稍微谈谈『吾等』吧——关于『吾等』所当为之事,以及其目的。」

时任说了一香长篇大论,其中包括许多我无法理解的字眼。一群人建立了组织,打算做件什么大事。那是件令人怀疑这群人到底还有没有正常思考能力的事。我可以推测出,倘若他们成功,将会使绝大多数人都遭遇不幸。虽然时任似乎也知道那件事是犯罪、是恶行,但她依然在巧妙避开具体内容的情况下,宛如行为已经获得实现一般高谈阔论。至于我,则是满脑子只想着自己的杀人行为,还有阳咲与母亲的事。

「其中包含多个势力。『吾等』虽然形式上是宗教法人,但实际情况就像你所知道的一样。村子受到包含教团在内的某个巨大集合体所庇护,即使是世间大众或媒体,最多也都只能深入到某个程度……似乎已经让你有点难以理解了哪。也就是说,小仓的死,完全不会对你造成任何威胁——只要你愿意成为『吾等』的同伴。」

「同伴?」

「就是朋友啦。」

时任小小声这么说,我觉得好像还是头一次听到她有血有肉的说话声。

「你只希望能够和朋友一起过着快乐的日子就好了吧。但是,现在不论阳咲或树都不在你身边。」

「树很快就会回来,阳咲她也……」

「就算回来了,你们还能像以前一样吗?在此不厌其烦重述,你是个杀人者。试着想像看看吧,仰慕你的树在知道这件事之后会有什么样的反应?起初或许会认为你是为他而这么做的,对你怀有感激之意吧。但是,慢慢就会转为恐惧,当你偶然发怒时、当你脸上没有笑容时。你也会开始害怕树,觉得自己或许会因为一些小口角就杀掉他,或是遭到他杀害。毕竟,你已经有过一次经验了。」

我的思考开始变得不太清楚。虽然我认为树不是那种会冷淡对待我的孩子,相对地,对自己却没有什么自信。我真的做了,而树没有。还有阳咲以及其他我比较熟悉的人,据我所知,他们也都同样不是杀人者。

「我可是很喜欢你的喔,旭。」

我猛然一惊。因为自己低头看着下方,所以没发觉时任已经来到伸手就能抱紧我的位置了。时任依然俯瞰着我,以温柔的语气开口:

「你的心情,我非常能够体会,到了甚至会觉得心痛、想要哭出来的地步。请你好好思考这句话的意思。希望你能够试着将想像力用在我身上。我是个十六岁的女孩。以『吾等』而言,不能再告诉你更多了。你能够感觉到其中的牵绊吗?」

时任的手静静地朝我的头伸过来。我惊慌失措地往后退开、时任留在原地,似乎感到颇为遗憾地放下了手。

「『吾等』已经完成了让你无从抵赖犯行的准备。若是你到那时还不承认,就得接受符合所犯之罪的私刑。你不妨先暂时活在『不知什么时候要接受审判』的恐惧之中。」

时任一派冷静地离开了房间。虽然窗帘还是开着的,我却觉得房间内的黑暗仿佛变得更深了。

我靠到床的支柱上,就这样慢慢地滑坐在地。在脑海中反覆浮现的全是强烈的后悔与焦虑。不断颤抖的身体,发出「干脆就承认一切吧」的诉求。时任表示愿意原谅我。

我发出惨叫声。恐怖感让我像是背上装了弹簧似地一跃而起,拿起了放在书桌一角的厚重书本。凭借着月光,我看着手中的教团教典,内心闪过一股想要翻开封面,好好认真研读的冲动。

房门附近传来声响,然后是踩在走廊上逐渐远去的脚步声。

我抛开教典,飞也似地扑过去捡起地上的东西,接着一股作气撕开了信封。这里也有新的救赎,母亲她一定也会原谅我——我毫无来由地这么想。

——对不起,旭。协力者的说法是,要把你的朋友带离设施有其困难。真的非常抱歉,虽然我能够支付的金额也是一个问题,更重要的是,超过了协力者有办法对应的限度。

温柔的旭,对不起。虽然我想你二十号应该已经没有意愿现身了,但是,为了慎重起见,还是再询问你一次——

我像是回到定位一样,再次把背靠到床的支柱上。时任也好、母亲也好,她们都要我和阳咲、和树告别。

既然如此,干脆我一个人……想到这里,我用力闭上眼睛。阳咲又变得更远了一些。

在设施的生活已经变得截然不同了。三人一起在雪地上奔跑的日子,难道再也不会回来了吗?我摇摇晃晃地提起脚步走向窗边。就像是受到捕虫灯吸引,我抬头看着满月,觉得自己逐渐变得恍恍惚惚。

我试着冷静下来,做了几次深呼吸。试着将各式各样的不安先暂时全都逐出内心。经过了一阵子,不安还是像焦黏在暖炉台座上的污垢一样,始终清不下来。由于不管再怎么努力挣扎都还是没办法将之甩开,所以决定就这样直接咽下不安的感受。我紧咬下唇到会痛的地步,将小仓的恶行与自己犯下的罪行放上天秤,用尽全力思考。对于那宛如罪恶的事物,我实在不觉得自己有办法彻底将之赎清。小仓已经死了,而我还活得好好的。

希望能获得一切的心态是错的。我是杀人犯,原本抱着即使和小仓同归于尽也无所谓的想法。是我不好,我输给了小仓引起的邪恶感情,因为无法继续承受而杀害了对方。虽然嘴上说是为了他人着想的行为,但同时也没有忘记把自己的幸福一起纳入计算。不论如何,就结果而言,阳咲与树的和平获得了守护。

这样就好了。

我这次真的伤透了阳咲的心吧。没有顾及他人感受,让她因为失望、悲伤而变得黯淡的眼神,我绝对不会忘记。对阳咲来说,比起自己的犯行,最该瞒着她的事物其实是母亲的来信。

不管接下来会遭遇到什么样的惩罚,我只希望能够对阳咲做出补偿。

3

阳咲依然躲着我。

我试过在房门前先简单地向她道歉,也曾在走廊上擦肩而过时开口叫住她,但反应都相当淡薄。她背对我离开时,肩膀不时微微抖动。似乎连彼此四目交接都让阳咲觉得不好受的样子,我甚至开始有了「或许自己不要接近她会比较好」的想法。到后来,更是连用餐时刻

都无法看到她在餐厅出现了。

阳咲终于愿意再次面对我,已经是一月二十号的事了。

那天,从早上开始就一直有暴风雪肆虐,即使看向窗外,视野也只有几公尺,然后就是一片白茫茫的雪雾。

吃过早餐后,我在房间里进行外出的准备。我最后决定,只去和母亲见个面。既然她想见面就见个面吧,只要能让她感到满足就好了。

阳咲自己来到房间找我。看她这几天的样子,现在这个行动实在太过令人意外,我一时之间只能呆在原地。

「你现在就要去见伯母了吧。」

阳咲打量我穿起外套,肩膀上挂着包包的模样,然后这么说。

相隔许久才又能从正面看到的阳咲脸庞,深陷在一片愁云惨雾之中。她的眼神有些胆怯,从下方投来像是在窥探我脸色的视线。

我试着露出尽可能爽朗的笑容。

「我很快就会回来啦。」

「期待吗?」

「不知道耶,虽然有点害怕,不过对方多半也很紧张吧。」

「你真温柔呢。应该会就这样直接离开吧?」

阳咲的头一偏。消痩的脸颊鼓了起来,脸孔唯有右半边出现扭曲。我看得出来,她想要挤出笑容,但是没有成功。

「你这几天都没睡好吗?而且也没有吃什么东西吧?」

「不用在意我啦。旭你自己才要注意,记得要好好地跟伯母打招呼喔。」

「你在说什么啊,突然装出一副好像自己是姐姐的样子。」

阳咲的眼睛眯了起来,似乎只差一点就能让她露出笑容了。

「那就这样啰,到现在为止,谢谢你了。」

像是要遮掩住差点亮起的光明一样,阳咲突然低下头这么说。

「我说过会回来了吧。」

我早已不再只顾着思考自己的事了。我稍微踮起脚尖,轻轻撞了一下阳咲的额头。坦然面对阳咲与母亲时,内心中对于自己所犯杀人之罪的恐怖感也多少淡化了一些。阳咲以惆怅的表情看着我,脸颊微微泛起红晕。

我来到走廊。

时任刚好在这时朝着我这边走了过来,她右手提着一个黑色的皮革提包。即使看到了我,她的表情与步伐依然没有任何变化。在我面前停下来时,她似乎有点不满。

「你居然已经做好了外出的准备,令人赞赏。」

我几乎已经放弃挣扎了。如果对方不是时任而是真正的警察,大概连一天都撑不过去吧。居然以为自己能够达成完美犯罪,实在是想得太美了。

但是,唯有今天,我非得想办法撑过去不可,实在不想让母亲失望。

或许是从我的眼神中看出了什么吧,时任微微一笑。她的笑容有种沉郁、扭曲的感觉,实在让人无法相信这会是十六岁女生的笑容。

「惩罚小屋的暖炉,刚才已经先点起来啰。」

在我的背后,阳咲似乎喃喃自语着什么。我没有回头,就这样跟上了已经转身离去的时任。

形成漩涡状的风,甚至卷起了地上的雪。外面是一整片银白色的世界。受到暴风雪影响,几乎完全看不到前方状况。我和时任紧靠着对方行走,终于来到了小屋。

关上门后有种重回人世的感觉。我打开电灯,抹掉了满脸的雪;时任也伸手拍掉了浏海、肩膀等处的雪。

「碰上这种日子,有必要特地跑到这里来谈话吗?」

「有,毕竟事件就是从这里开始的。小仓虐待你们,然后遭到杀害的事件。」

时任将她带来的黑色提包扔到床上,背靠上床边的墙,用下巴比了比暖炉附近,示意要我站过去。这样一来,我刚好与时任正面相对。虽然暖炉似乎正静静地持续加温,但还不到足以温暖整间小屋的程度。渗进鞋子里的雪已经化成了水,让人感觉非常冷。

「哎,之所以请你移驾这里,一方面也是因为想要你仔细观察整个房间的关系。」

时任宛如提出邀约一般,视线从小屋的角落缓缓移往另一个角落。我也只好跟着她这么做。时任的视线回到我身上,开口这么说。

「这处现场,尽可能保留了当初发现尸体时的状况。」

「你这是在开玩笑吧。明明就点起了暖炉,而且也把尸体运出去了不是?」

「别这么说,至少相关人员没有把某件东西带出去。」

「某件东西?」

「没错,那是多半唯有犯人才能带得出去的东西。」

「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指的是现在不在这里的东西吗?」

我不由自主地转开了视线。树的包包依然放在房间一角。但是,或许是我多心吧,总觉得包包的位置似乎和我从中单独抽走交换日记时有点不太一样。

「之后曾经再次造访还在病床上的树。」

「树他……身体还好吗?」

可能是对我的问题产生了兴趣吧,时任的背离开了墙壁。

「提到好兄弟的事,你的态度就不一样了哪。别担心,他变得非常坦率了喔。」

「坦率?」

「树说了很多事。其中也包括他为什么会遭到软禁在这里的理由。听说好像是小仓又做出了不讲理的行为。」

「的确是这样。对于小仓的蛮横,你们之前不都是采取默认的态度吗?」

我肚子里的火又一下子烧了起来,说话声也反映出了内心感情。

「就算旭认定除了杀死小仓之外别无其他方法,那也是无可厚非的。毕竟是设施有错在先,杀人也都是为了保护我们的缘故。」

时任突然瘪起嘴,说话速度也加快到像是变成另外一个人的样子。你这是在学谁啊——我又一次感到愤怒。

「这些话可不是树说的喔。」

「还用你说吗?」

时任早已相当了解「想让我产生动摇时该怎么做」的手段。或许这是个相当有效的手法吧。接受侦讯的杀人犯,往往会对熟识之人的意见感到害怕。

「树坦率告知的是,他带到小屋的包包里头放了些什么。」

时任边说边抱起了就在她身边的,树的包包。她解开包包上的带子,将之打开,然后就这样直接把包包倒过来,上下晃动,过程中完全没有丝毫犹豫。塞在包包里的稿纸,啪沙啪沙地散落在地上,彼此交叠。

「果然很奇怪,跟证言不一样。」

我感觉到自己的手心开始冒汗。时任刚才说的「只有犯人能带出去的东西」,我现在知道那是什么了。

树的换洗衣物、原子笔等,陆续掉落在满地的稿纸上。到了这时,包包里的东西似乎已经全都倒出来了。

「其中应该还包含某本笔记本才对啊?」

她说的是交换日记。日记现在正躺在我的包包底部。

「根据树的说法,那本笔记本似乎非常重要,甚至更胜过他自己的小说。」

我有点无奈地这么说:

「你真的什么都查得出来耶。」

「有可能从树那边循线追到自己身上的事,你该不会没考虑过吧?」

眼见我默不作声,时任抛掉了树的包包。

「树表示,从他被关进这里直到一月三号为止的期间内,笔记本确实都在他的包包里。之后曾经进过小屋的人,原本认为只有小仓而已,但是,想不到小仓有什么理由需要拿走树的笔记本之类物品。旭,拿走笔记本的人就是你。」

我先是紧紧闭上眼睛,然后用力睁开。

「请问这件事有什么意义?」

「能够证明你说了谎。你说过,从元旦来这里慰问树之后,自己就不曾再踏入小屋。那么,为什么笔记本不在这里?难道你想说树在说谎吗?」

听到时任再次采取像是树犯了错的说法,让我想要给她一点颜色瞧瞧。

「所以我说,这有什么意义?」

「哦……」

时任皱起了眉头。虽然这个前所未见的表情差点让我退缩,但是,唯有今天,我绝对不会认罪。

「的确,树的笔记本,现在就在我的包包里。正如你所说,在元旦过后,我确实又来过这里。说不定我真的就是在那时倒掉暖炉之中煤油的哪。可是,就算是这样,这也依然无法做为我把小仓关进这里,将他害死的证明吧。」

时任一边瞪着我,一边朝我伸出手,开始弯起了手指。

「你没有不在场证明,加上隐瞒自己曾经进入小屋的事,而且也有充分的动机。」

「我没有杀人。」

我斩钉截铁地如此断言,然后就紧紧闭上了嘴。结果,时任果然还是无法取得什么决定性的证据。就算有,因为多半也无法让警方来进行科学搜证,所以时任依然只能设法逼我自白而已。

「这样啊,人不是你杀的吗?」

时任突然像是整个人放松下来似地低声这么说。

「真的不是你吗?」

我大大方方地点头回应。之后,时任叹了一口气。然而,我总觉得她这个反应有几分做作。

「那么,整个事件就完全是阳咲一个人的犯行了吗……」

「你到底在说什么

?」

我不禁探出身子询问,时任以看似有点自暴自弃的态度摇了摇头。她跨过散落一地的小说原稿,走到床边,然后把黑色皮革的薄薄提包放到腿上,在床上坐了下来。

「这个,你说阳咲她怎么了?」

「啊……」

时任暧昧地点头。

「真令人遗憾。『吾等』的目的,其实只是想要获取你的自白。这次的工作,本来是要让你知道,唯有『吾等』能够让你认罪、能够认同你犯的罪。不过,如果杀人者是阳咲的话,事态就会变得有点野蛮了。」

「野蛮?」

「『吾等』之中的『我』不清楚详细情形,因为厌恶暴力的缘故。」

时任低头看向她的提包,仿佛已经对我再也不感兴趣的样子。虽然时任判若两人的态度转变让我觉得有点奇怪,不过,阳咲蒙上的嫌疑更让我在意。

「所以,阳咲到底做了什么?」

「在事件当晚,阳咲曾经溜出设施。这是由摄影机记录下无可否认的证据。」

该不会是——昏暗的小屋像是顿时变窄许多。始终不肯说明理由的阳咲身影,掠过我的脑海。暴风撞击小屋的木门,从缝隙间吹进来的寒风,发出像是笛音般的声响。

「哎呀,其实一开始就有让人觉得不对劲的地方了。小仓是个身材像熊一样高大壮硕的男人,旭你明知如此,但却依然只是单纯锁上门就返回了设施。回设施时,利用的是阳咲的房间。圣诞老人是在差不多十一点的时候才现身的——阳咲她可是这么说的喔?」

「……你想说什么?」

「你听不懂的话就算了。接着就只剩下向阳咲钜细靡遗问个清楚而已了。」

「请你先等一下。」

「你最好先有『再也无法见到阳咲』的心理准备。对于威胁信徒安全的杀人者,教团绝对不会手下留情。」

时任每句话都试图逼我认为危险逐渐逼近阳咲。内心之中有个冷静的声音正在倾诉,告诉我眼前分明是个陷阱,但是,我却无法让手脚停止发抖,束手无策。

「只因为摄影机拍到阳咲在半夜溜出设施,这样就可以说是她杀了小仓吗?」

眼见时任作势要从床上站起来,我冲到她面前,试图加以阻止。时任依然低着头,将手伸进皮包之中。

「不只如此。以阳咲为犯人的场合,也有确切的物证。」

时任的手从提包中退了出来,像是要让我看个清楚似地,将右手手背伸到我眼前。我仔细一看,发现她手指之间缠绕着一条银色的项链。

「这个首饰是在阳咲房间找到的东西。」

时任以左手拎起首饰,银色的反光有点刺眼。那个首饰的外表呈现弦月形状,尖端部分相当锐利。我不懂阳咲的嫌疑与首饰之间有什么关系,只能呆站在原地。

「这是小仓的首饰。因为这里比较暗,所以或许你看不清楚,不过,链子上有不少血痕。阳咲可能是觉得这能够当成她曾经与小仓发生争执的证据,所以藏在手边的吧。」

时任这段话让我惊觉到一件事,伴随着宛如沿着背脊窜上的恐怖感。

不对,这太奇怪了。

「虽然详细经过还得等之后的讯问,不过,『吾等』的推测是,事件当晚,阳咲溜出设施的房间后来到了这处小屋。在室内与似乎即将熟睡的小仓有所接触,遭到小仓施以暴力。阳咲四处躲避,好不容易锁上了小屋的门,成功将小仓关在屋内。」

我无法抑制住随着时任这段话而浮现的恐怖想像。跑出设施的阳咲、阳咲与小仓、阳咲拼命忍耐痛苦的表情……虽说想像不一定都与事实相符,但是,阳咲确实以某种形式卷入了我的犯行之中。我感到心跳速度加快,快到像是从身体内侧猛力敲打耳膜的地步。虽然感到沉重的头痛,但我还是想出了不对劲的地方。

「那么,既然有这些无可动摇的证据,接下来就好好地盘问阳咲吧。」

「事情不可能是你说的那样。」

我说出口了——后悔之情几乎要让我感到头昏眼花。全身上下都已经被冷汗湿透,我觉得自己像是快要发疯了。

「你说的这些全都是编造出来的。」

时任像是觉得项链已经派不上用场一样,随手将它扔到床上。光只是这个动作,就让我觉得仿佛听到了「一切到此结束」的宣告。

「旭,你为什么这么说?」

「小仓的首饰是……」

我说到这里时一度中断。看似短暂但其实相当漫长的杀人之夜,终于要迎接结局了。我接下来要说的内容,等于就是直接承认犯行,时任不可能没注意到这点。

非说不可,必须为遭到冤枉的阳咲辩护。

「小仓的首饰应该是幼虫的形状才对。所以,那个弦月形的首饰肯定是有什么地方搞错了。整件事绝对与阳咲无关。」

时任推开腿上的皮包,缓缓地站了起来。

「就是想听你说出这句话。」

时任以我初次见到她时的冰冷表情开口说话。

「为慎重起见,在此先声明,其实你很早就已经自己承认了犯行。」

咦?我忍不住紧盯着时任。

「那是和你首次一起进入小屋时的事。『吾等』曾经问过你,关于小仓持有的物品吧?」

「啊……」

「你太大意了。当时,你似乎只顾着注意『吾等』递出的小仓的手机。但是,你确实这么说了——『还有手表、首饰之类东西』。」

首饰。我好像的确这么说过,不是说项链而是首饰……

「初次见面时,『吾等』曾经告知小仓,在短期内,快的话甚至是明天,他就得以获颁勋章。」

「……没错。」

「小仓在九号晚上获得干部授予勋章。」

我微微点头,当下完全想不到任何借口。所谓的勋章,指的应该就是首饰,没有想到,首饰竟然会是在我下手那晚的稍早之前交到小仓手上的。

「也就是说,直到犯行当晚为止,小仓挂在脖子上的东西都只是普通的项链。会将之称为『首饰』的人物,只有回收了尸体的『吾等』,以及亲眼看过小仓半裸尸体的犯人本人而己。」

我的心情越来越沉重。的确,在过去的漫长设施生活之中,我曾经看过小仓的胸口许多次。在这之前,他的项链上都没有首饰。换句话说,其实我很早就说出了只有犯人才会知道的事实。我一边苦笑,一边提出问题。

「那么,为什么你还让我一直逍遥到现在?」

「因为『吾等』的工作并不是像警察一样追求事实真相。」

这群人是会隐藏尸体的异常集团。时任冰冷的眼神诉说着,要是我选择让警察把自己抓走,或许还能落得比较好的下场。不过,我还有事想要问她。

「那个弦月形的项链,你说是从阳咲房间找出来的,这应该是骗人的吧?」

「嗯,你真的很了不起哪,旭。即使明知是谎言,依然认为非得阻止『吾等』不可。」

「阳咲她真的做了什么吗?」

「虽然很了不起,但也差不多该是开始为自己担心的时候了吧?」

时任瞪着我。虽然她的嘴角挂着微笑,但脸颊以上的部分则是从刚才开始就没有动过。她的态度像是在警告我,身为杀人者,没有不停追问的资格。

「然后,现在你打算怎么办?拿出『虽然我看到了冻死的小仓尸体,但不代表我杀了他』之类说词继续逃避吗?『吾等』不介意继续奉陪喔?」

我无力地摇了摇头。虽然无法和母亲见面非常令人遗憾,但是,如果时任今后有事没事就把阳咲搬出来的话,我不认为自己能够忍受得了。

「那么,你有意认罪了吧?」

我试着想像了自己的未来。似乎只会剩下黑暗而已。变成教团的一分子,过着像设施里其他孩童、职员一样无机质的日子;也有可能变得更糟,或许会被迫参与牵扯到犯罪的行为。大概也得和阳咲、和树分开了吧。现在想想,对我来说,能够称得上是希望的,原本就只有他们两人而已。

时任保持沉默。她严苛的眼神,像是正注视着包含退路在内的我今后的一切。

没错,是我干的……

就在我决定要开口说出这段话的时候——

门口传来声响,强烈的风雪随之吹进小屋。

「对不起!」

满身是雪的阳咲冲进屋内。她整个人摇晃了一下,伸手撑在墙上。阳咲抬起头,以上气不接下气,宛如喘息般的声音这么说。

「……是我。」

突如其来的闯入者,让我说不出话来。某件事正要发生。我像是中了定身术一样,完全动弹不得。木门缓缓关上,室内的声音顿时安静许多。

「是我杀死小仓老师的。」

阳咲转身面对时任,手贴在胸口上,像是在倾诉内心感情一样。我这时终于回过神,开始拼命思考正在自己眼前发生的事。

「是我把小仓老师关在屋子里,害死他的。就像摄影机拍到的一样,当天晚上,我一个人离开了设施。目的就是为了要杀死

待在小屋里的小仓老师。整件事和旭一点关系都没有。」

我注视着阳咲,看到她表情严峻的侧脸。直觉告诉我,她是认真的。阳咲认真宣称她杀了小仓。然而,我却在嘴角不由自主抽动的情况下,说出了没有什么意义的话。

「……怎么回事、现在是怎么回事啊,阳咲你在说什么啊。喂!不要再说了。」

阳咲完全没有理会我。

「请你不要再逼问旭了,他没有做任何坏事。全部都是、都是我、做的。所以,拜托你……」

时任吐出一口气,像是觉得相当感叹的样子。

「也就是说,你们是共犯啰。虽然这样的可能性也在考虑之中,不过,具体来说,你做了什么?除了深夜时让他从窗户爬进房间之外,另外还做了什么?」

在一瞬间看似畏怯的反应后,阳咲再次以像是喊叫的声音开口:

「旭、旭他什么都没有做!」

「比如说,或许是这样的吧?『吾等』一直怀疑像小仓这样的壮汉,为何会无法突破只有简单门扣的木门。虽说酒醉与焦虑多半也有所影响,但其实是因为还有你名副其实『拼命』压住了木门的缘故。」

时任逼视阳咲。

阳咲也同样以怒目相对,吼了回去。

「所以,你有什么想问的就请尽量问吧,但是也请你释放旭。对旭来说,今天是重要的日子。拜托你帮这个忙。」

「办不到。旭刚才眼看就要成为『吾等』其中之一了。此外,现在也让人想好好向阳咲你问个清楚了。」

虽然语调听来不愠不火,但是,时任眼神之中闪动着诡异的光。

「旭,很遗憾的是,阳咲不符合条件。她吃下的壳并非自己敲破的。基于利己心态的杀意还不够充分。她现在就只是全心全意想要救你而已。这样一来,阳咲就只是个单纯扰乱秩序的人物,不得不将她处以残酷的私刑。」

我向前踏上一步,阳咲随即转开视线,接着沮丧地垂下肩膀。

「旭,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要是我能够更早一点向你坦白的话……」

阳咲悲痛的声音把我的意识给拉了回来。「害阳咲卷入事件」的悔恨感,让我的内心也吹起了像是外面一样的暴风雪。

「可是因为我很害怕,所以不敢跟任何人说。我其实一点也不想像那样和旭你吵架的。」

我觉得头一下子热了起来。到现在才终于察觉让阳咲苦恼的事物是什么,对于如此迟钝的自己感到非常惭愧。非得做点什么不可、一定要想办法拯救阳咲。不管是焦虑或迷惘,这时都已经遭到充满全身的冲动所吞噬。在有所觉悟的瞬间,一连串事物宛如爆炸般在脑中闪现,我也在这时踏出了脚步。

「阳咲,跟我来!」

我声嘶力竭大喊,抓起了阳咲无力垂落的手腕。

阳咲的抵抗十分微弱,我强行一拉之后就因为用力过大而让她靠到了自己的背上。

我不顾一切,用肩膀撞开了小屋的门。

暴风雪迎面而来。

背后传来时任用力踩在地板上的声音。我原本以为她当然会随后追来,但时任却只是放声大笑。恐怖感让我不想回头看她。在笑声中我听到了「以为逃得掉吗?」这句话,另外还有「阳咲似乎不想逃喔」等发言。

从我反手握住的阳咲手腕处,传来像是还有点想要停下脚步的犹豫。

「阳咲,拜托你。我们快走吧。」

「我……」

「你想跟我们在一起吧,以后又可以三个人在一起了喔!」

4

我们一路扬起积雪,能跑多快就跑多快。

强烈的风雪,让视野变得非常恶劣。我靠着远处勉强可以辨识的设施建筑物轮廓来判断方向。天空一片雪白,逐渐变得越来越暗。

阳咲似乎在我身后说了些什么,但是吹过耳边的强风让我根本听不清楚。我回头一看,眼前有张被雪之类东西弄得乱七八糟的脸。

「对不起。」

啊——我急忙对近在咫尺的脸孔摆出凶狠表情,同时装成没听到的样子。

「别说废话了,快点走吧。」

我一步一步地往前迈进,阳咲也开始自己跟了上来。我们手牵着手。阳咲戴着手套,那是我送给她的礼物。

我们沿着设施的围墙移动,不知何时已经穿过了大门。在肆虐四面八方的风雪影响下,我丝毫无法感受到时任会从哪个方向追过来的气息。但是,她也不可能就这样坐视我们顺利离开吧。我们就像是受到威胁从背后推动,急忙走下积雪的坡道。

在昏暗的车道上,飘着宛如沙尘般的雪。来到途中,因为有车从前方开来,我不由得停下脚步。阳咲靠到了我的身上。这一阵子,她既没有好好吃东西,睡眠也不够充分,肯定已经非常疲累了吧,凌乱的呼吸说明阳咲的体力已经濒临极限了。来自前方的车没有试图阻拦我们,就这样直接开了过去。

我不停鼓励阳咲,设法让她继续往前走。虽然我也对她说明过目的地,但阳咲只是两眼无神地点点头。如果可能的话,我真的很想背着她移动。

太阳已经下山了。在黑白交织的微暗夜色之中,村子里住家的灯火早已零零星星亮起。我们在村子里唯一一条热闹街道的尽头转弯,进入民家旁的小路。夏天时可以看到绿草和碎石的农道,现在铺满了雪,变成一片平坦。这里也可以看到有人经过的痕迹,一直延续到我们目的地所在的森林。

越往斜坡高处移动,周围的空间就越来越狭窄。头顶上有着堆满雪的层层叠叠树木枝条。我的脚步也慢了下来。鞋子里的感觉早就已经不是冰冷,而是极端的沉重感。阳咲多次停下脚步,每次都倚靠在我的身上。我们要去哪里、为什么我也得去呢……她在我耳边这么说。或许阳咲早已耗尽了精力与气力,现在可能觉得自己身处梦境之中吧。她摇摇晃晃地跟在我的斜后方。我们终于来到了能够容纳两台车同时通行的大路上。只差一点了。

我们沿着车道前进,森林景象突然变得豁然开朗。差不多快到了喔——我再次用力握了一下阳咲的手。我们滑下坡度相当浅的斜面,在与之相邻的路灯照耀下,结构坚固的木造小屋浮现出轮廓。

小屋的窗户没有透出灯光,停车场也没有车,看来母亲还没到的样子。

不知为何,门没有上锁。母亲该不会早已来过这里,随即离开了吧?我悄悄地推开沉重的门,闻到干燥的木头气味。

「我们到啰,辛苦你撑到现在了。」

我一放开手,阳咲就瘫坐在地了。

我伸手在墙上摸索电灯的开关。日光灯的淡淡灯光亮起之后,我发现自己处在像是宽广客厅的场所。正面有个相当大的暖炉,右边则是厨房。厚重的沙发椅,采取隔着桌子彼此相对的方式摆放。地毯又暖和又蓬松,也难怪阳咲马上就躺了下去。

「对不起喔,我有点累了。」

我松了一口气。虽然还是没什么精神,但已经不是最近那种僵硬的声音了。或许是绷紧的神经终于得以放松,满脸都是融化雪水的阳咲,看起来也给人一种像是哪里少了根筋的感觉。

「原来你也是会累的啊。」

阳咲噗哧一笑,我也感到一阵雀跃。光是这个笑容就让我觉得,带她到这里来的辛劳没有白费。

为了取暖,我把木柴塞进暖炉,但是搞不懂该怎么点火。

我在屋内四处徘徊了一阵子,发现桌子上放着一具用途不明的遥控器。随便乱按几个按钮之后,室内开始吹起温暖的风。

我脱下外衣,自己也坐倒在沙发上,想要休息一下。不知道用的究竟是什么材料,总之沙发柔软到令人难以置信的地步。因为实在太过惊讶,所以我忍不住把阳咲叫过来。阳咲刚在我对面的沙发坐下,马上发出「哇啊」的叫声,表情随之一亮。她接着就翻身躺倒在沙发上,整个人转了一圏又一圈。由于很久没有看到这样的阳咲,我也有种喜不自禁的感觉。

「我说,阳咲。」

我想跟她好好说说话。

「什么事?」

阳咲保持着躺在沙发上的姿势,转身面对我这边。

「关于小仓的事。」

「嗯。」

「你说的是真的吗?」

「对不起,一直瞒着你。」

「那天晚上你为什么要到外面去?」

阳咲以像是在回想的表情开始诉说。

「当天晚上,旭你很晚才来放下礼物,对吧?其实我一直都醒着。那个时候,旭你也还是一副好像一直在烦恼着什么的表情,所以让我有点在意。加上你又特地从窗户爬进来,让我开始胡思乱想,想说你会不会是在那间小屋遭受虐待,或者是接下来还要回小屋去做什么之类的。」

「在小屋那边,发生了什么事?」

阳咲的脸庞蒙上了一层阴影,圆圆的脸孔慢慢地开始扭曲。她先以「虽然我本来已经决定绝对不会说的……」当成开场白,然后才继续往下说。

「我接近小屋的时候,听到从屋子里传出咚咚咚的敲门声,接着是喊叫声。……大吼的声

音,我本来想要逃走,但是吼声实在很吓人……」

阳咲的声音开始颤抖。

「他、他喊说要、要杀了旭你……所以,我感到害怕,然后靠近门边。因为他就只是一直喊着要杀了你,于是我用背一直、把门顶回去。然后,骂声跟敲门声都变得更激烈,我的身体也火热到连自己都不敢相信的地步,总之心里就只想着不可以让这个人离开这里。要是让他出来的话,旭就会遭到杀害,会被他杀掉……我一边哭,一边用背压着门,直到小仓老师不再继续吼叫……」

「我知道了。对不起,别再说下去了。」

我觉得眼眶热了起来。和当时阳咲体会到的恐怖相比,只是开关门锁的我,经历过的地狱简直浅到不行。

阳咲的眼中也泛起了泪光。但是,或许是顾虑到陷入苦恼的我吧,她微微一笑。

「旭,真是太好了呢。」

「嗯?」

「伯母的事。我一直想跟你说,真是太好了。」

「你没有因此而讨厌我吗?」

「老实说的话,其实我也曾经觉得有点羡慕你喔。可是呢,要是我高高兴兴地表示『真是太好了』的话,总觉得旭你一定会因为顾虑到我的感受而拒绝和伯母见面吧。因为你是个总爱跟人唱反调,但是又很温柔的人啊。」

「你在说什么啦。」

「其实不是只有这个喔,我自己也有点怪怪的。一开始,我完全不觉得怎么样,平静到连自己都觉得恐怖的程度。可是,看过旭你和伯母往来的信之后,突然就有了『再也不能跟你在一起』的想法。觉得要是自己跟这份幸福有所关连的话,应该不会有什么好事,觉得自己已经变成跟旭你不同的人了。毕竟,我是个……在这之后,听到小仓老师过世的消息,觉得果然是我害死他的,感觉自己好像一直在往下沉,越陷越深……我之所以会对旭你说那些过分的话,可能也是希望能让你更讨厌我,如果不那么做,小仓老师的怒吼就一直在我耳边回响……我想,如果能让你讨厌我的话,或许就可以让你离开这里时少一些顾虑,但是,这样子实在、很辛苦……」

阳咲断断续续地吐出这段话。每当她快要说不下去的时候,就会像是要掩藏住泪水一样,将头埋进沙发里。

「错不在你,你不需要对任何事感到自责。」

阳咲没有任何反应。

「把小仓锁在小屋里的人是我,订立计划,试图杀害小仓的人也是我。」

「那也都是为了我跟树的关系吧?」

依然将脸埋在沙发里的阳咲,以模糊不清的声音做出回应。

是这样的吗——我扪心自问。对于自己,我开始没有自信了。因为,结果其实是我害阳咲背负了非常沉重的事物。

「肯定是为了我跟树啦。」

阳咲重复了一次。没错、一定是这样、只有这个理由啦——像是给予鼓励的声音,在我的耳中萦绕。

阳咲——我就只这样喊了她一声。其实我自己也还没想到接下来要说什么,就只是想看到她的脸而已。

将头转向我这边的阳咲,脸上浮现无拘无束的笑容。

「不是旭你的错喔。」

在这个瞬间,我猛然站了起来。

「你在说什么啊。你这、你这人真的是,为什么还在说这种话啊!?」

我觉得自己快要被无力感打趴了。

「这跟你拿花喂抓到的蝴蝶是不一样的喔。明明遭到小仓殴打,可是你还是拜托他,希望他能把你也纳入负责的对象吧。还有,你这家伙在面对时任也说是自己一个人干的,不要再这样了啦,拜托你……」

我在颤抖,说到最后已经发不出声音了。

「旭。」

阳咲一脸不明所以的表情,注视着我。

「旭你……觉得我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虽然是现在这种状况,但我还是感到心跳加速。阳咲露出微笑。

「觉得我是个傻瓜,很孩子气吗?」

我摇摇头。

「我觉得你是个好人……」

「谢谢你。」

「你真的是个好人啊?」

「多半不是你想的那样喔。你看,我什么都没有嘛,所以才会想跟旭你们在一起啊。」

阳咲依然挂着微笑,只有眼睛像是看到什么耀眼事物一样眯了起来。

「如果没有和别人待在一起的话,我就会觉得非常不安呢。像是自己一个人的时候,我经常会想东想西的。树好像已经稍微注意到这件事了。」

「想事情?你吗?」

「像是在之前的设施里遇上的让人难过的事之类的,有很多啦。明明知道过去的事就已经过去了,可是还是会觉得伤心难过,或者是有『要是那时这么说就好了』之类想法。呵呵,或许我真的是个傻瓜吧。」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关于阳咲,树的确说过她有时实在过于开朗了。

「那种感觉是非常不好受的呢。大概就像是一个人躲在昏暗的角落,想着对某人的怨恨,或者是觉得自己很可怜之类的吧。所以,每当碰上什么难过事情的时候,我就会让自己开始想着最喜欢的旭跟树。这种时候,我会把自己当成是个空壳,不去想自己的事。所以,我才不是什么好人呢。真的喔。因为我只是为了让自己觉得轻松一点而已嘛,不过,这次的事真的花了比较多的时间就是。现在有旭陪在身边,让我感到非常轻松。」

我像是又见识到了自己还不知道的阳咲另外一面,一时之间想不出该说些什么。阳咲刚才说的,多半就是所谓的爱情、坚强、体贴之类事物,只是我找不到贴切的说法。

「谢谢你,到现在为止,一直……」

阳咲看着我,语气中似乎带着几分不舍。或许她已经有了我们将要别离的预感吧。

「能够像这样跟旭你说话,实在是太好了。虽然你把我带出小屋之后走了很长一段路,让人有点累,不过也是一次很好玩的经验喔。说到好玩的经验就让人想起堆雪人的事,真希望还能三个人在一起玩。」

这种没有结论,话题一个接一个的说话方式,很有阳咲的风格。她的眼皮似乎越来越重了。

我实在不想放阳咲自己一个人,但是,教团好像也没有要饶过阳咲的意思。

「阳咲,我猜想,我妈之后应该会到这里来吧。」

我主动提起了这个话题。

「真是太好了,我真的是这么想的喔。」

阳咲的声音开始失去了光彩。

我浅浅地坐在阳咲躺着的沙发上,就坐在她的脸旁边握着她的手,注视着阳咲的睡脸。

山里的天气总是说变就变。暴风雪正在逐渐转弱,原本不停敲着窗户的恼人强风,现在也已经让人没那么在意了。

虽然室内有时钟,不过电池好像已经没电了,所以我无法得知时间。

阳咲睡得相当深沉,甚至听不到打呼声。要不是她的胸口还在稳定起伏,大概会难以判断她是不是还活着吧。

屋外传来了声音。我靠到窗边稍微拉开窗帘窥探,听到了车子的引擎声,还有重物压过雪地的声音。几乎要让我睁不开眼睛的刺眼车灯,像是灯塔发出的灯光一样转了一圏。在走出小屋之前,我再次靠近阳咲,仔细看清楚她的脸孔。

我静静地推开门来到屋外,来车也正好在我眼前停了下来。引擎停止运转,周围再度笼罩于寂静之中。

驾驶座的车门发出声响,朝旁边开启。紧张感从脚底窜升了上来。

咦——我不禁觉得大失所望。从车里出来的是个个子高大的男人。他穿着像是连路灯灯光都能将之吸入其中的黑色大衣。对方完全没有理会我,迳自绕到了车的另外一边。

「谢谢你。」

一个像是低声这么说的女性声音响起。我看到从助手座下车的某人头部。这次总不会错了吧,我睁大了眼睛。

女性的外表看来相当纤细,大衣之下是一件连脖子都包住的高领厚毛衣。她的个子也很修长,就像是模特儿一样高,原来母亲是位十分漂亮的美人。她温文有礼地对男性点头致意,吐出白色的气息,接着拍掉了零星飘落在她头上的细雪。我的母亲真的还活着,而且寄出了信,搭车前来迎接我了。

女性与背对着小屋入口的我,视线有了交集。我可以感受到,母亲倒吸了一口气。

「这么晚才抵达,十分抱歉。」

她以能让人感受到教养的语调开口对我说话。看起来也像是露出些许微笑的样子。我看傻了眼,双腿僵在原地。

「和我想像的一样,是个聪明伶俐的孩子呢。」

我受到夸奖了,内心里涌现一股感动。

母亲踩着稳健的步伐,逐渐朝我走近。她脸上果然带着微笑,散发出压倒性的存在感。我觉得自己现在像是受到让人愿意完全不加抵抗就投身其中的温暖事物所笼罩。

「真的非常感谢你愿意到这里来,我们进屋子里去吧?」

对于挡在门口处的我,母亲温柔地提出催促。母亲大概是以为我是出来迎接她的吧。我觉得自己像是

一见面就得欺骗她,已经开始有点喘不过气来了。但是,现在非说不可,否则阳咲可能就会醒来了。

「等一下。」

我的手在这个瞬间有了动作。虽然我朝着在自己身边,将手伸向门把的母亲伸出了手,但不论如何都无法抓住对方的手。我总觉得一旦碰到她,心意可能就会有所动摇。我的手慢慢地回到自己腰间附近,握成了拳头。

母亲露出有点讶异的表情,但依然以温和的眼神注视着我。

我已经没办法继续直视她了。我像个别扭的小鬼一样,撇开头看向旁边,把注意力转移到背靠在车门上身穿大衣的男人。

「把人带走吧。」

「……你是说,现在马上动身吗?」

从我头上传来母亲仿佛感到困惑的声音。

「不行吗?」

「可以是可以,但是你真的这样决定了吗?」

我说话的口气原本就不是很好。因为必须背叛怀抱着万千思绪前来见我的母亲,让我对自己感到厌恶,所以决定不要再多想,依照事先想好的内容开口。

「不能带朋友走,没错吧?」

「这个……」

我可以感觉到母亲回头看向后方。那个多半就是母亲协力者的男人,依然保持沉默。

「对不起,情况就跟请人帮忙传递的信件里写的一样。」

「我看不太懂啦。」

「也就是说……有困难。」

「其实就是办不到,对吧。」

「是的……」

母亲相当困扰。我这个让她感到困扰的罪魁祸首冷淡地开口:

「那就快点把人带走啦。屋内有个女孩,那孩子才是旭。你搞错人了。」

咦——我听到像是傻眼的声音。协力者好像也听到了我们的对话,双手在胸前交抱。我将手插进口袋。

「所以,我说你搞错人了啊。我的手上没有什么斑痕,而那孩子有。你可以之后再好好看个清楚。」

「可是,回信是……」

「都是我写的,我把信从那孩子手上抢了过来。因为这样实在太不公平了嘛,只有旭有这么……」

有这么漂亮的妈妈。

我差一点就要把头抬起来了。这是已经决定好的事,我任凭内心之中对母亲的纠葛带着自己往下说。

「说起来实在很过分哪。这算什么啊,不管是那孩子的父亲,或者是你。到了这个时候才出现,之前到底都在搞什么鬼啊?」

如果要说我从一开始就完全没有怨恨的心情,那是骗人的。要是没有树的鼓励,肯定不会有这次见面。实际上说出这些话之后,内心就像是逐渐被掏空一样。让这种心情继续膨胀到极点的话,就算是杀人,我似乎也做得出来。我再次回想自己所处的立场。

「好啦,快点带她走啦。要是这么晚还溜出设施的事被发现的话,那可就麻烦了。」

母亲呼唤了我的名字。虽然那强而有力的声音让我全身为之一震,但我没有回应,就只是低下头开始往前走。

「请等一下。」

她抓住了我的肩膀。在我试着挣扎却无法甩脱的期间,母亲已经绕到我的前面,蹲了下来。

「真的吗?」

她的锐利眼光,像是能够看穿我的内心。

「你是指什么?」

「你是认真的吗?」

她端整的眉毛与嘴唇都在颤抖,而我什么话都说不出口。母亲坚毅的脸孔,转眼间就遭到悲伤与痛苦所淹没。

「这么做,你真的可以接受吗?」

母亲这么说。

从一开始,我就不确定自己是否能够成功骗过母亲,所以才会想要尽快逃离这个地方。过去的书信往来、我现在的态度、协力者的情报……但是,没有想到会这么轻而易举就被看穿,让我感到非常震惊。

母亲似乎无意让我离开的样子。从她的表情中,我感受到无言的威严与压力。我不知该如何是好,于是决定说出真相。

「我是个恶劣到无以复加的人,不是你心目中的那种好孩子。」

我回头,隔着肩膀看向木屋的窗户。

「可是,那孩子是个好人。真的真的是个很棒的人。当她醒来之后,或许会说些莫名其妙的话,希望你不要理会。虽然她有时有点傻气,不过,她是我……」

母亲似乎察觉到了什么。

「情况很紧急吗?」

她像是在说悄悄话般如此问我,眼眶有点泛红。我点头回应,母亲也同样点了点头。这样重复了两三次,她像是想借此确认存在于我眼中深处的真正心意一样。

「有一群坏人打算对那孩子做很过分的事。他们说那孩子是杀人犯,不过那些话全都是骗人的。所以,拜托你,希望你能够帮助她。」

「看来,你重视她更胜过自己呢。」

我低下了头。已经没办法再直视母亲了。

母亲她一下子站了起来,在雪地上踩出声响,转身往回走。直觉告诉我,别离的时刻来临了。

「金城先生,事情就是这样,可以麻烦您吗?」

「你真的希望如此?」

母亲称为「金城」的男人,以慎重的态度反问。

「您能够带着屋子里的小旭离开设施吧?」

「但是……」

「我原本认为彼此可能无法见面。现在至少得知自己的孩子有这样一个朋友,已经非常满足了。」

母亲的声音十分坚决,像是在提出挑战一样。她的背影看来变得更大了。

「时间不多了,拜托您帮忙。」

「我知道了。毕竟我这边也的确已经收下了一人份的费用。」

「那么,我们走吧。」

就在我要踏出脚步的时候,母亲突然转过身,再度在我眼前蹲了下来。我感觉到一阵风。

我正处在母亲的怀抱之中,脖子上可以感觉到她的呼吸。母亲环抱着我的手臂正在不停颤抖,她好像在说些什么。对不起、对不起——母亲只用气息如此低语。这样就非常够了。我感到内心之中涌上一股温暖的感情,眼睛深处热了起来。我吸了吸鼻子。树说得没错,和母亲见面果然不会有什么损失啊。

「保重。」

「你也是。」

母亲放开了我。然后再也没有转身看过我。

金城抱着还在沉睡的阳咲,从小屋中走了出来。

我独自沿着来时路往回走。

又开始起风了。

完成自己该做的事之后,疲劳感顿时从全身各处喷了出来。

现在只能返回设施了。如果可能的话,我也很想离开村子,向警察或其他比较正派的对象坦白自己所犯的罪,不过,教团应该不会让我有这样的机会吧。我就连小仓的尸体之后变得怎样都不知道啊。

或许我还是想逃避吧,这时突然想到,不知有没有可能就这样直接去找树。这样的想法成为新的希望之光,有那么一瞬间照亮了我的内心。但是,就像时任说的,我是杀人犯,已经跟树不一样了。那家伙还有「写小说」这个梦想。

我鞭策着渴望休息的双腿,来到了森林中的车道。

两辆汽车接连开上坡道。看到我出现在头灯的灯光之中后,两辆车缓缓地停了下来。我突然想到,为了让阳咲她们能够尽可能走远一点,应该要再争取一些时间。

我冲进车道旁一片漆黑的森林之中,但却被埋在积雪深处的树枝绊了一下,往前滚倒在地。鼻子深处有种刺痛感,意识也有些模糊。

当我翻动身体,面朝上坐起身时,无数光线也已经照了过来。

眼前所有人都是身穿白色大衣的成年人。这些人都像是设施里阴沉的孩童一样,口中一直低声念念有词。因为背光而让我看不清楚他们的脸,实在是件幸运的事。

杀掉他、这是私刑、我们会被杀喔、这是私刑、杀了他。

这群人的另一个共通点是,他们都以单手紧握着一根像是棍棒的东西。人们包围我,一齐高高举起棍棒。在教团里头,像时任那种比较理性的人,搞不好反而是格格不入的吧。

毫不留情的暴力就此落下。

至少我让阳咲逃走了,真是太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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