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一章 两位逃亡者

1

刚一转动身子,冻住的雪粒就从领子附近滑入、顺着脖子后面一路溶到背脊。扩散到背肌

的寒冷,让身子缩了起来。

此时能够依靠的,就只有从“惩罚小屋”逃出来以后不断涌出的鲁莽的热情了。

我连手套也没戴,仅仅是肩上挎着个背包,站在冰点以下的雪地中。把背靠在路边除雪后

堆起的小雪丘的斜面上、被澄澈的星空所笼罩,事到如今,我再一次确认了自己的立场。

隔着背后的雪丘,有辆车停在那里。我一下子就被发现了。从车上下来的某人那焦急的声

音逼迫而来。

“呐、你在的吧,杀人犯的旭君。出来吧。”

知道我的名字与罪行的女孩子,一定是教团的相关者。要是被抓到了,肯定会被带回设施

的。接近有着路灯的道路边缘真是个大失误。只有赶紧撒腿跑、在黑暗中逃走这一条路可

走了。

刚想起身,一个新的疑惑猛然让我屏住了呼吸。那是因为女孩子和应该开着车的男人之

间,开始了有点奇怪的对话。

“我说旭君啊。真是的、很冷啊我。”

“喂、朱理。放他走吧。”

“会救你的所以赶紧出来吧。”

“朱理。”

被叫作朱理的女孩子的事情怎样都好。现在我在意的是,那个男人。

“可以的吧,金城先生?”

刚觉得是听过的声音,没想到连名字也一样。那是在设施里让我与妈妈通信的人。他载着

阳咲和妈妈,开着车不知道去了哪里。我想着要确认一下金城的长相,而登上了雪丘。

“啊,出来了出来了。”

女孩子不知为何挥着两只手,招呼着我。就像是捅了捅巢穴以后出来了可爱的小老鼠一样

轻松的语气。束在脑后的单马尾微微摇晃。脖子附近围着毛皮的短外套。短小的裙子,以

及高过膝盖的、前端尖尖的靴子。就算是远看,也知道她大概比我要高。虽然站在引擎轰

鸣着的汽车的大灯前,但她看起来似乎是在笑着。

金城就在女孩子的身后。精瘦的高个子、黑色的外套。绝对没错。他和让我与妈妈碰面的

是同一个人、也是同样的打扮。他站在车前盖的旁边,不知为何低着头用手扶着额头。要

形容的话,抱着头——大概就是这样的姿势吧。驾驶座的门就那样打开着。

“金城……先生?”

嘴巴因为寒冷而僵硬。心情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一样。到底是敌还是友呢?虽然不知道他跟

教团和设施的关系,但金城听从了妈妈和我的请求,把阳咲带了出去。他也许还知道那两

人之后的行踪。一被我叫到,金城就像故意让我听见一样叹息了一声。

“哟,我正好在车里跟这家伙讲你的事。”

“呐、是不是超级偶然的?我刚说肯定是旭君,结果还真是旭君啊。真厉害啊,明明听说

被教团的干部逼得很紧,你是怎么逃出来的?呐、你是逃出来的吧?”

把变得兴奋的女孩子抛在一边,我朝金城走了过去。虽然两个人都在从设施逃跑的我面前

悠然地交换着笑容,但绝对不能大意。

“之前的事、多谢了。”

我一边观察着金城的脸色一边微微低下了头。金城也眯起了眼睛。那是张有些地方能看到

邋遢胡子的线条精悍的脸。

“您还记得我吧。稍微有点想打听的……”

  15

“挺好的不是吗。”

他突然用像是要撇开关系的语气,打断了我的话。

“是小 ASAHI 的事?实际上是叫阳咲吧。要是能和妈妈幸福地生活下去就好了呢。”

金城绷紧的下巴,扭向了别的方向。倾斜着的脖子上露出了坚实的肌肉。

“金城先生啊,虽然长得帅还是个好人,只可惜有点害羞呢。你的事情也是,虽然不太理

解,但他还夸过你自己把逃走的机会让出去的事呢。”

金城又叹了一口气,从大衣的口袋里把香烟拿了出来。打火机的火刚点上,女孩子就抓住

了他的胳膊。

“这不行吧?在小孩子面前吸烟。”

被女孩子盯着,金城就愁眉苦脸地把叼在嘴边的烟给塞回了盒子里。女孩子就像嘲弄一

样,对他说着了不起、了不起。

“……真是的,今天都是怎么了。刚想着载了个厚脸皮的小鬼,结果又碰上了个极品问题

儿。”

阳咲和妈妈怎么样了呢。结果怎么也没能开口提出这个问题。

但感觉,至少他们不会现在马上把我抓住送回教团里去。

“呐、好冷啊。赶紧逃出去,吃毛蟹去嘛。”

女孩子擅自打开了后排座位的门。

“旭君,你先上吧。”

这么说着,催促我坐进座位里。

他们会帮我逃走?

见我在期待与不安的夹缝间不知如何是好,金城略微加重了语气。

“朱理。这家伙、旭到底是什么身份,你是真的清楚的吧?”

女孩子爽快地答道。

“不就和我一样,是个可怜的杀人鬼吗?”

所以啊——她说着,回头看了看来时的路。

“要是被抓住了,会被做好多好多实验的哦。也有因此而死掉的孩子呢。”

从刚刚逃出的设施的方向,吵吵嚷嚷的人声一个又一个地重叠,渐渐逼近了过来。

***

深夜一点,时任美夜子回到了教团本部。必须把旭的逃亡、以及已经调派人员去追他的事

情报告给其他的干部才行。

略微隆起的山丘脚下,排列着信徒的集会所和祭典用的野外音乐堂。可以看到延伸在小山

斜面的石阶。让部下开车过来的时任,在模仿鸟居样式的混凝土门前一个人下了车。她从

上衣的内口袋里拿出吊坠,戴在了脖子上。虽然平常嫌累赘而没有戴,但没有特别的活动

时能通过这扇门、踏入山上的圣地的,就只有干部而已。

燕尾蝶形状的纯银制项链,正是身份尊贵的干部的证明。时任自嘲地笑笑,白色的吐息被

立在石阶两侧的路灯照亮,接着溶入黑暗。

踩着雪,登上五十五级的石阶,五层高的奢华建筑物便现出了尊荣。被白桦包围的木制的

正殿,在教团内被称为“喜悦之堂”,是俯视、支配着整个村子的教团的城堡。总面积五万

坪的院内,以传至三代的教祖为主导,从正殿开始、建造了四道门以及吸取了东西方各种

样式的塔与楼阁,并且各处摆放着近百座雕像。

从这样的建筑物中,时任并没有感觉到美丽与威严感之类的东西。只是,美会使人陶醉、

陶醉使人心产生缝隙、威严则孕育安心与信赖,于是就有了倾尽财产的信徒、而他们把洗

脑称作信仰罢了。在教团的教义里,也有着为了世界和平而放弃私欲、坚强地活下去这样

的概要。但是,想要在这个狭隘的世界里向他人寻求正解,就会被要求拿出以布施为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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捐款。教团只不过是把人类的价值观变卖为钱罢了。它提供的是教导生存方式之类难懂的

东西的服务。从很小的时候开始,时任就有了以俯瞰的目光看待包围着自己以及周围人的

环境的习惯。要是不这样做就无法活到现在,而且对于接下来要去见的干部们的行为,时

任也有着徒劳的反感。

绕过正殿侧边、走过架在人工水池上的桥,就到了作为目的地的白色建筑。那是座连屋顶

都是平坦的正方形的粗糙的建筑。明明有六层楼、却连窗子也没有,跟周围那些光鲜华丽

的建筑明显格格不入。它位于有着金箔装饰的大门的宝物殿隔壁,对外宣称是事务所,但

对于教团的上层部来说这里才是真正的宝物殿。

时任对着入口处的内线电话说明了来意、按下密码以后走进了大门。在微暗的铺着漆布的

走廊上拐了好几个弯,终于到了一个约有三十平米的大房间。五名干部在排成长方形的长

桌边,各自面对面坐着。时任进来时没有一个人回头。他们湿润的视线,正集中在被桌子

围在正中间的某样宝物上。

有个笼子。

那是个大约高两米、宽三米的方形笼子。通过铁丝网的缝隙,可以看到一个孩子正抱着膝

坐在笼子里。就在穿着薄薄的睡衣的孩子旁边,可以听到哈、哈的狰狞的呼吸声。是只

狗。是叫杜宾犬吧,短短的体毛十分黑亮。它立起

耳朵、伸出舌头,匆匆忙忙地在狭窄的

笼子里打着转。

“我是时任。”

哪能发出悲鸣呢,看见那身子一动也不动的孩子的后背,时任只得将自己的心化为空壳。

笼子的对面,传来了一个嘟嘟哝哝地发着牢骚似的男声。

“狗是训练过的,不会袭击小孩。另一方面,这孩子有着大概在三年前被野狗咬过腿的心

理阴影,所以就试着长时间把狗和小孩放在同一个笼子里养了。最开始他是有抵抗的,在

狭窄的笼子里四处逃窜、哭着喊着寻求帮助。而知道了不会有人搭救以后,小孩从昨天开

始就变成那个样子了。空虚的视线和微弱的呼吸。胆量不剩一丝碎片。似乎是自己放弃活

下去了。”

在房间深处的另一位干部,像是接着男人的话一般说了下去。

“要是对小脑扁桃体的刺激过于强烈,动物就会变成那样。这不是只限于人类的现象。想

要从天敌那儿保护自己的过剩的防卫机能反而会蚕食心灵。这项研究一定能为‘吾等’的教育

带来有意义的实践吧。”

那是位连时任也认识的中年男性。听说原本是某家国立大学的神经外科医生,但搞不清楚

他加入教团的来由。知道的只有,这种实验的需求与供给是能好好维持住的。在教团外的

世界里,似乎并不缺少那些不想弄脏自己的手、却热心于探求真理的学者们。教团的资金

源,并不仅限于虔诚的信徒们的捐款。

时任扼杀着感情,发出了声音。

“正在追捕逃出了设施的旭。希望能分给我二十个人,请许可。”

“给我用一百个。”

在跟前坐着的男人回头看了看时任。比旭杀掉的职员还要高大的那个男人,听说曾经是某

个大牌警备公司的行动部队的主任。他站起身,俯视着时任。白色制服的胸前部分几乎要

被肌肉给撑破。

“那个少年可是稀有的人才。好好地把‘吾等’给的饵食给吃下去了。看,就在这接下来要增

加负荷、好好教育他的时点上,你都干了些什么!”

大个子男人刚开了个头,干部们对时任的非难就激化了起来。

“旭君吗。检查了他的是‘吾等’之中的我,而且在他的大脑里也发现了肿瘤。我可是期待着

是他的话,就能成为第二个查尔斯·∙惠特曼的呢。”

  17

“时任啊,之所以把你提拔为干部,是因为‘吾等’相信着、你和旭这样的孩子总有一天能拯

救这被邪欲充斥着的世界啊。没错,立志革命的人就是要年轻、贫寒而无名,毛泽东也说

了不是吗。”

是觉得什么有趣吗,男人们笑了起来。如果要用一个词形容他们,时任觉得那也应该是“化

石”一般的家伙们。这里不过是北海道一个寒冷的小村庄,被邪欲充斥的世界什么的、也只

是仅仅存在于他们脑中的妄想罢了。时任望向那被关在笼子里的孩子。她并不是能够给与

同情的立场。反之,她在心中讽刺似地说着——不止你一个。因为干部们也都是,被关在

了那顽固而陈腐的旧思想的笼子里。

“那么,就用一百个人。立刻出发。”

时任没有对着任何人,行了个点头礼。想要出去而转过身时,却又被叫住了。

“之所以把旭君交给时任君,是因为他对你来说是最初的对象啊。”

那是个跟随在教祖身边的大干部。在会议中,他总是最后一个开口。时任简短地答道。

“十分感谢。”

受过教育的信徒们去劝诱新的信徒。不管是对哪个宗教团体来说,这都是扩充规模的必须

步骤。这个教团的干部们则更加重视其过程。作为设施职员的小仓、以及受到虐待的旭他

们。对于终于实行了杀害行为的旭,时任则进行追捕。他们十分满足地看着记载着如此经

过的报告书。

“就算是像你这样的少女,只要努力的话也能成为干部。我们想要你成为设施里孤独寂寞

的孩子们的希望啊。”

“明白了。”

在那听起来温厚的语气背后男人做了些什么,时任是知道的。虽然知道,但没有意图自己

想起来。就算是我、也受到了男人拐弯抹角而黏着的说话方式的影响——这时还是率直地

接受比较好。

“如果没有把旭君抓回来的话,就要实行对你的再教育。虽然他对‘吾等’来说是十分贵重的

样本,但只要教团还在,就一定能找到代替的孩子。这意思你懂了吗?”

“是指在‘吾等’之中,我比起旭更加被爱着吗。”

“希望你不要背叛我的期待。虽然‘吾等’之中的我是全面支持你的,但集团形式的爱却很容

易变质为恨。你也许会在‘喜悦之日’之前成为‘吾等’的牺牲品也说不定。”

故弄玄虚的隐语的意思,时任自然是理解的。那是在突然提出的恐怖计划实行日之前,谋

划实施的集团性自杀。也就是说作为前线先去死的意思。真是愚蠢的大人们的大聚会啊。

明明计划的一部分早就被泄露给警察了。

“我去追旭了。”

跨入走廊的时任,再次坚定了决心。

总有一天,一定要创造一个新的组织。从只有悲惨记忆的教团生活的日子里,也有学到的

东西。虽说干部们都很愚蠢,但以教祖为中心的团结却十分稳固。他们利用“吾等”之类的

词来统一名称、用吊坠和“德师”之类的尊称来明确划定上下关系、追求着操纵人类集团意

识的手段。需要的话连暴力也毫不犹豫地使用,来强迫他人服从。即使个人多么无能,只

要成为一个集团就能发挥巨大的力量——这就是人类这种生物。

***

路灯亮光的末端,在那仿佛被雪道切开的黑暗之中,无数道光交错闪烁着。那一定是来追

捕我的教团的人们。

女孩子在我的旁边,像喊着快点、快点一样招着手。

“上车。”

金城也坐上了驾驶座。

  18

“等等啊。你们两个,到底想干什么?”

“我们也在逃跑啊。”

之前一直都絮絮叨叨的女孩子的声音中,第一次混进了认真的感觉。但是,她却不肯在我

之前坐上车。想逃的话自己去逃啊。由于搞不清两个人的意图,我还是没法踏出步子。金

城一边伸出手准备关上驾驶座的门,一边说道。

“喂、少年。你打算跑到哪里去?”

“哪里……”

我一瞬间说不出话来。想要和树与阳咲再会。但那明确的目的地是……

“是医院。邻市的综合医院。”

回溯记忆,我把树因小仓的暴行而被送进的医院的名字说了出来。金城的脸扭曲起来。细

长的眉毛拧成八字、嘴唇往两边拉长得几乎要让脸颊鼓起来。可以说是有些讽刺的表情。

“原来如此、那我们的目的地就是一样的了。可是从这里到川幌市的街区大概有二百五十

千米,而且在下山之前连一户民家也没有。顺便一提,离开村子的时候要通过一座桥,而

那里可是会有人盘问的。我是教团的人所以可以蒙混过去,但那也得是没被发现跟你和朱

理在一起之前的事了。”

突然被道出了现实,我愣愣地站在原地。靴子和裤子里早就因为雪而变得湿淋淋的了。两

只手掌被冻得僵硬,没有触感到令人觉得害怕。这样下去最后只会被冻死。

“我也知道很难相信我们。但是,自我介绍就留到车里再说吧。我会给你点心吃的。”

女孩子看起来厚厚的手套,朝着我伸了过来。我的磨磨蹭蹭,似乎也会给这两人带来麻

烦。

“那,就回答我一个问题。为什么要帮我呢?”

“这你去问朱理。”

“金城先生说啊,是因为你妈妈很漂亮呢。”

“是因为这个叫朱理的小鬼啊,想要个朋友。”

看着他们开始了开玩笑似的对话,我暂且放弃了问这两个人问题。虽然还没有完全释然,

但我现在觉得他们俩不像是坏人。

我赶紧滚进了座位。接着,女孩子便开心地叫着“好耶”跟着坐了进来。车子立刻就出发

了。

2

金城事先便对我们说了要躲起来。

刚跟女孩子两个人一起、蜷着身子躲在座位下面没多久,车子就停了下来,随之响起了

驶座车窗降下的声音。金城对着车外的某个人简短地告知了自己的名字。是许可下来了

吗,钻进车内的冷气被从中切断,车子再次缓缓地动了起来。

“已经可以了,小鬼们。”

看来已经成功混过盘问了。

松了一口气,透过车窗望向逐渐后退的星空,突然间看见了映在窗户上的自己的脸。车里

很亮。女孩子也不打个招呼,直接就开起了车内的灯。从驾驶座传来了责备的声音。

“喂、朱理!”

“我不喜欢暗暗的。拜托了。已经离开村子了,所以也不会被追到了对吧?”

女孩子深深地坐在座位里,伸出了细长的腿。

“知道了,我知道了啦。安全驾驶第一啊喂。”

我把身子探出去,像是把脸凑近前方出风口吹出的暖风一样,看向驾驶座上的金城。

“拜托告诉我吧。你们到底是谁,目的地又是哪里?”

车子在夜里的雪山间前进。那是左右两边都被茂密的树丛夹着、只能轧过两道车辙的羊肠

  19

小道。握着方向盘的金城一边定睛看着前方的黑暗,一边用轻快的语调答道。

“跟你一样啊,旭君。”

“嗯嗯,我也是,现在要被带去见爸爸呢。”

女孩子也探出身子,抓住了前方座位的上端。

“金城先生他啊,是个间谍哦。”

“什么意思?”

“赚点小钱而已。”

金城微微把头往我这边歪了一下。

“设施外面,有好些想要跟分开的孩子见面的亲人。就像旭的妈妈那样。我则是收点钱来

为他们架起再会之桥。当然,对教团是保密的。”

“已经差不多暴露了吧?”

“啊啊,那可是会被像小仓一样处理得连骨灰都不剩的啊。特别是放走你们俩这种重要人

物的事被知道了的话。”

“重要人物?”

听到小仓的名字,我的声音尖了起来。

“旭杀掉小仓的事我已经在本部听过了。虽然不知道那之后你自己怎么想,但干部们可是

高兴得不得了啊。那些家伙,好像早就事先策划好了你的罪行呢。”

我的心情沉重起来。以园长起头,整个设施的人都默许了对树和阳咲施以暴行的小仓。然

而,亲手把酒瓶递给小仓、以及把极寒的小屋的锁给扣上的触感,我现在还记得清清楚

楚。清楚得简直想要把整件事明明白白地说给眼前这两个素不相识的人听。

“那个、是我干的……”

刚一开口,金城就笑出了声。

“还真是被洗脑洗得很透啊。”

“诶?”

“教团可是很擅长进行这种教育的。不管是杀人还是抢劫,无论被逼着做出多么罪大恶极

的事,都会让你们觉得是自己的错。涉世未深的小孩子,总是会错认为自己做了坏事所以

吃多少苦都是理所当然的。这就是干部们的拿手好戏啊。”

金城一边笑一边接着说道。像是要把我郁闷的心情也用笑给击飞一样。

“教团会先检查流落到设施里的孩子们。最初是体力和 IQ 的测试,感觉有潜力的话就会进

一步使用医疗器具调查他的身体。有印象吗?”

“不,我不记得了……”

我从懂事起就一直待在设施里了。那之前的事情完全记不起来,连妈妈的事也一点都不知

道。

“这样啊。我不是负责教育的所以不太清楚,不过听说有做过记号什么的。总之教团会对

这样的孩子做许许多多这样那样的事。是叫增加负荷什么的吧。杀死职员的事,他们应该

也从头到尾观察着。接着,就会对你说‘能原谅你的罪行的只有我们’之类的话,再进一步进

行把你逼到绝境的实验。是吧,朱理?”

我的旁边,嚓嚓地响起了令人心情愉快的声音。女孩子不知何时已经闭上嘴嚼起了什么

来。

“倒是给了我很多东西吃呢。”

说着,她从上衣的口袋里拿出一块包装好的饼干递了过来。给你——她好像有些不舍地说

道。设施里并没有太多吃点心的机会。直到我接下为止,都有道火热的视线直勾勾地落在

饼干上。虽然看起来身形纤长,但给人的感觉似乎比想象中更加孩子气。

“谢了。”

  20

“呼——今天也做了好事呢。”

她带着悠闲的笑脸望向空中。明明狭窄的车内只有车顶而已。

是叫朱理吧。虽然是个有点奇怪的女孩子,但似乎有着和我相似的境遇,不禁激起了我的

兴趣。

“你也是,在教团长大的?”

我想先开个话头。

“不是‘你’而是朱理哦。矢岛朱理。那个不吃吗?”

是指饼干吧。看来是个很我行我素的女孩子。我一边被朱理监视着,一边把饼干塞进了干

渴的口中。朱理看起来很满足似地点了点头。

“我啊,上的可是精英课程呢。”

“精英?”

“没错,大概从五六岁开始吧。是在教团本部的一所寺庙里长大的。旭君似乎接下来也预

定会被拉进门哦?真好呢,差点就要被各种虐待了喔。我可是每天都被压着读一大堆完全

不想读的书啊。”

“什么书?”

朱理撅起嘴巴,表情沉了下来。

“基本上是、字很多的?”

虽然从刚见面起就给人一种过于亲昵的感觉,但这时,她也同样以一种“你能理解的吧”的

哀求似的眼神看了过来。

“像是给人感觉很可怕的小说之类的。出场人物都很吓人。虽然大家都在欺负那些可怜的

人,但被欺负的人却很精神的样子、看不下去所以还是把他们给杀掉了。其他的话就是游

戏了吧。在游戏画面里每天杀掉好多好多人。意想不到的精英课程对吧?之后还得写好多

报告才行。要是不写‘很有趣’什么的,他们就会生气呢。”

她再次从怀里掏出饼干,两只手很宝贝地拿着啃了起来。看起来就像小松鼠一样。

“所以,你们是要——”

“是朱理。”

被瞪了一下。饼干屑粘在了她的嘴角。

“是为了见朱理的父母,而在向川幌市进发的对吧?”

“对对、金城先生把我带出来了哦。最开头是从写信开始的呢。”

也就是跟我当时差不多吧。虽然金城的口气里充满着对教团的批判,但难道他这么久以来

都一直在干着帮小孩子逃走的事情吗。

金城一只手握着方向盘,另一只手操作着出风口正上方的一块液晶屏。那就是所谓的汽车

导航吧。我还是第一次看见实物。上面显示着距离目的地还有五小时的路程。

“旭的妈妈,真是位优秀的女性啊。”

他像突然想起来似的说道。透过镜子,可以看到金城的笑脸。

“还在说啊。”

朱理哧哧地笑了。我则担心起阳咲和妈妈两人的安否来。

“送到家门口以后,她又对我说,一定会存好钱来迎接那位少年的。还说了请您多多帮

忙、什么的。”

我低下了头。一回忆起妈妈的温暖,就感觉到有些呼吸困难。

“多感谢你的妈妈吧。毕竟也有很多虽然见了孩子,但一起吃了顿饭就回去了的父母。说

着还有别的家庭、以及法律上没法领养之类的理由呢。也有小孩突然怕了起来然后逃跑

的。今晚能偶然捡到你,说不定也是那个人的指引啊。”

“阳咲……那个,那位女孩子呢?”

  21

我的声音不知不觉地变大了。

“谁知道啊。一直睡着。”

醒来以后的阳咲,会恨我吗?说不定还会说想要回到设施里之类的。真想快点去见她啊。

“嘛,事到如今也没办法了,会好好把你送到家的。”

“真的?”

说起来、我突然想到。妈妈的信里,也记载着她住在邻市的事。我的心不禁因为这突如其

来的幸运而颤抖。

“在朱理之后。”

“谢谢。”

疲惫感一下子席卷全身。那一定是因为从“惩罚小屋”一路拼死逃来、到这时终于能松口气

了吧。

“要道谢的话跟妈妈和朱理说去。”

“谢谢、那个、朱理……?”

“不用谢。我还以为会是个更可怕

的孩子呢,没想到意外地也有率直之处嘛。”

要是是平时,我说不定会回句嘴吧,但这时我已经没那个力气了。我只是恍恍惚惚地,看

着像窥视着我一般笑起来的朱理。

***

足迹在车道处消失了。

时任与先行派出的搜索队合流,听取了他们的报告。

几乎要让人感觉到切肤疼痛的寒空之下,时任蹲在地上,用手电筒照着旭留下的最后的痕

迹。从“惩罚小屋”出发、跨过设施的围墙、在雪地上远远延伸的旭的足迹,就在连接设施

和村子的一条道路前,突然断掉了。

旭的目的地是知道的。是川幌市的综合医院。因为树在正月里突然被带走,旭肯定向职员

打听过他的去向了吧。难以想象他会没有目标地逃走。既然已经做出了把“惩罚小屋”的地

板弄开、徒手刨开厚厚的雪这般壮烈的举动,可以看出他一定怀着某种坚定的决心。

她思考起各种各样的可能性。

旭似乎曾经把身子靠在路边堆起的雪丘内侧。雪丘的斜面上,残留着一个正好和旭的身形

差不多的人印。但是,这之后他就爬上雪丘,走到了车道上。是稍微休息了一下,接着准

备在车道上走了吗?车道的雪冻得很硬,要是好好走的话连鞋印都几乎不会留下。作为对

策,时任派了四台车沿着车道搜索旭的踪迹。

时任不禁担心起,到了早上旭会不会以冻死的尸体的形式被发现。离开车道、进入没有路

灯的雪地中的话,能逃的地方多的是。这种情况下,只需要多花上几天慢慢缩小搜索范围

就好了。没什么别的能做。因为就凭小孩子的腿脚,是不可能走着翻过这些山的。

隐瞒出身、坐上偶然经过的车子的话又如何呢?旭在同龄的孩子里确实算是个聪明的少

年。说不定现在就在村里的某户民家里度过一夜——

想到这里,时任突然意识到了此时最应该担心的事情。

要是有某人帮助旭逃跑了呢?

“有没有深夜 12 点以后,经过盘问处出去的人?”

时任立刻站起来,用电话联络起部下。不一会儿就有了回答。

金城司。

是个三十四岁的男性干部。带着原警察官这一异色的经历,现在正作为联络员,担当着教

团的外联工作。外出的次数很多,也不怎么在会议上露脸。

时任决定相信自己的直觉。金城最近时常被人发现明明没有任务却出现在儿童养护设施里

之类可疑的举动。旭的朋友阳咲从设施失踪的那天也是,“传言小屋”恰好以金城之名借了

  22

出去。虽然偶尔也会开放给信徒用来说法,但那原本是教团款待从外界来的宾客时使用的

小屋。村民全员出动把旭抓回来的时候,也是在“传言小屋”附近发现他的。

让人把金城给叫来。然而,金城似乎是把手机的电源给关了,或者是不巧待在收不到信号

的地方。

时任立刻下令备车。

3

耳边感觉到了微微的呼吸。吓了一跳抬起头,原来是朱理把头靠在我的肩上,正在熟睡中

一呼一吸。

载着我们的车子就这么开着暖气停在了某处。似乎是还在山道上摇晃的时候,我们两个就

都睡着了。看起来已经到了黎明,白色的光透过结露的窗户射了进来。

“一起睡得挺亲密的嘛。不说话的时候,倒是有点小孩子可爱的感觉。”

金城回过头,有些冷漠地勾起嘴角。

我立刻推开了靠着我睡着的朱理。半张着嘴的朱理的睡脸,看起来比昨晚见到时给人的印

象更加年幼。

金城把水壶的杯子递了过来。冒着热气的它,闻起来大概是咖啡。我曾经在村子里杂货店

的自动贩卖机前,跟树一起喝过。

“已经到了吗?”

把嘴巴凑近咖啡,我问道。明明说川幌市是个大都市,但我们的周围却被雪山的寂静所环

绕。

“刚下完山,马上就要到叫作夕别镇的镇上了。一路上都是山路开得有点慢,想稍微休息

一下。”

金城一边打着哈欠,一边向前方扬起了下巴。透过挡风玻璃,可以看到一间小屋。入口处

放着一块招牌,在写着 CLOSE 的文字两侧,画着刀和叉。

“餐馆?”

是、这样的吧。一定是的。虽然只从书上见识过它的存在。

“什么啊、旭。你没进过餐馆吗?”

“因为村子里没有啊。”

“这倒也是。稍微准确一点的话应该叫汽车餐厅。”

金城又一次回过头看我。他的眼睛闪闪发光。

“这里可是极好的。出外有事的时候,我基本上都是顺路来这里翘班的唷。”

“可是,它不是关着吗?”

“因为是熟客所以应该会给我开门的。不过在此之前,先下车吧。”

金城打开了车门,于是我也捧着装了咖啡的杯子,从车上跨了下来。

连脑仁儿都要被冻僵的平静的早晨。初次踏入的村子之外的世界。虽然这么说好像有点夸

张,但汽车餐厅正对着的道路不断延伸,就在其护栏的另一边,从未见过的街道扩展开

来。

“景色不错吧。”

金城并排站在我的身边说道。确实啊。被雾霭笼罩的小镇,看起来就像沉入了乳白色的巨

大的水池里一样。靠近我这边的山谷里有着白色的住宅地,只有那里像云层的缝隙一般,

洒上了橙色的阳光。那是白色与橙色,以及森林和建筑的颜色鲜明地交织的、从未见过的

清晨。

“怎么搞的啊你,不是应该像这样呜哇、好厉害——地叫出来的吗?”

“不……那是搞什么啊?”

是想说我不像个孩子吗。金城的脸上露出了苦笑。从捡到我开始,他就好像一直撇着嘴。

  23

要是跟他说看起来像粗眉毛的青蛙脸,说不定会生气的吧。我小口啜了点咖啡。

“我们是从那边来的喔。”

靠在车尾箱上,金城点起了烟。把它叼在嘴里后,他向着车道的左侧指去。车道狭窄的积

满雪的坡道,一直延伸到昏暗的山林里。

“从这座小屋的后面下去,会有一个神社。”

这次又稍微走了几步,朝着小屋的后方看去。跟着他上前,在斜坡的下方、被白雪覆盖的

树丛之间,隐隐约约可以看到红色的鸟居。

金城再次迈出步子,从护栏边眺望着镇上的街道,甚至还哼起了歌。虽然看起来是自娱自

乐,但总给人一种静不下来的感觉。就好像被烟味熏着的小孩。

“在设施里被关久了,连脑子都僵了吗?”

金城隔着车道对我说道。

“饭很好吃啦、景色很漂亮啦,最近有过这些感觉吗?”

我用两手让杯子微微倾斜,沉默了。咖啡很热。是苦的。身体温暖的感觉不错。得到的感

想仅此而已。

“虽然至今为止已经偷偷从教团带走了大概二十个小孩,但你和朱理算是比较惨的了。”

“是吗。”

“所以今后就普普通通地活下去吧。抱歉啊,那时候没能把你跟妈妈和那个女孩一起带出

去。就算是我,把那时正被时任追着的你带出来风险也太大了。你拜托我把那女孩作为自

己的代替带走的时候,说实话我是松了一口气的。”

略微低着头说道,他又吸了口烟。

“啊不、怎么说呢,你肯定也有自己要操心的事吧,而且现在也这样帮了我不是吗。”

金城和有些僵硬的笑声一起吐出了烟雾。

“你啊,真是一点都不像个小鬼啊。”

“哪里不像了?”

“没事、算了。”

有哪里奇怪吗。收起笑声的金城用鞋底踩灭了烟头,把它塞进了携带式的烟灰缸里。

“你也跟你妈妈一样优秀。还有,设施里的事情就忘掉吧。全部都是教团谋划好的事情,

你什么也没做错。”

似乎是觉得我受到伤害了吧。到底如何呢。本来是想着既然没时间烦恼、就继续敷衍自己

下去的。比起我,阳咲一定怀着更深的杀掉了小仓的真实感。应该在医院里的树也是,此

时正为我操碎了心吧。停下脚步胆怯于罪恶感什么的,也得让那两人变得幸福之后再说。

“好像是在担心我吧、谢谢。不过,没事的。”

“真帅气啊。”

金城紧闭的嘴唇再次横了横。

这时,车门被猛地推了开来。

“肚子饿了——”

朱理那因刚睡醒而拖长了的声音,在山间响起。

因为是听了金城的请求才开的门,店里没有其他人。入口正对的地方是柜台和厨房,靠着

窗边摆了几排座位。从窗户洒进来的朝阳十分明亮。坐下以后,金城点了单。

肉被端到了木质的厚厚的桌子上。铁板带着啾啾的声音,散发出诱人的香味。

“是牛排!”

坐在我对面的朱理露出了满脸笑容。她把握在两只手中的刀和叉对着天花板,咚咚地敲起

桌子来。

  24

“虽然抱歉,但朱理你想要的毛蟹,菜单里没有啊。”

金城也在朱理的旁边微笑着。虽然有些粗鲁地说着“喂、吃啊”,但他看向立刻开始大快朵

颐的朱理的目光却十分温柔。

我把勺子放进了半透明的黄色的汤里。表面上的油泛了开去。似乎是叫清汤吧,虽然味道

尝起来好像在设施里也喝过,但这边的却格外的温热,而且浓稠得一点都不像水。

“好吃吗,旭?”

“嗯、又暖、而且……很暖啊。”

“别逗我笑了。你肚子饿了吧?”

自从被关进“惩罚小屋”,我就没怎么好好吃过东西。在设施的食堂里、做完不明所以的祈

祷之后才能拿起筷子的日子,不知为何感觉有些怀念了。

“你远目个什么啊。”

咯咯地,金城一边把头扭回去一边笑道。要是不赶紧吃的话,可能又会被笑了。

“你不喜欢胡萝卜吧?我来帮你吃。”

我还没来得及叫出声来,朱理就已经把叉子插进了我的碗里。明明才刚端上来没多久,那

块平坦的肉排之原就被征服了大半。配在旁边的胡萝卜和土豆,也早就消失了。

“会被朱理全部吃掉的哦。”

说着,金城帮我把肉切好。

我把叉子插进了肉里。好大的一块肉。厚度差不多有一厘米了吧。鼓起干劲咬了下去,结

果比想象中要柔软得多。看来煎得焦黑的只有肉的表面吧。刚入口时感觉有些淡,但那也

只是一瞬间的事情,不一会儿肉汁的美味就哗——地在口中扩散,无法形容的幸福感几乎

要让大脑麻痹。

“这……”

“哈哈哈、好吃吗?”

我好像有些不明所以了。感觉整个人都飘飘然的。连舌头还是肉都分不清,也许是两者混

合在一起、在口中融化了吧。钻进鼻子中的野性的腥臊味也很棒。大概,是动物的血的味

道吧。

“啊不,这种肉、我在小说上看过啦。把牛排啊,像这样、啾哇——地用黄油烤熟,怎么

的就变得超级好吃的样子。听说可以提振精神呢。接着就可以拿着手枪,去战斗了。”

“突然间怎么了啊。”

“一下子精神起来了呢。”

我一块接一块地把肉片塞进嘴里。不管是把它嚼烂,还是一口吞下去,都好吃得不得了。

当牛排一下子就消失不见,我就像确认装在胃袋里的满满的“精力块儿”一样,拍了拍自己

的肚子。

“是吗,这就是属于男人的料理吗……”

朱理和金城又不知道为什么,笑了起来。

我不禁强烈地想要让阳咲也尝一尝。这肯定会让她自然地露出笑容、把痛苦的事情全都忘

到九霄云外吧。

跟吃得很少的阳咲相比,朱理可以说是个大胃王。吃完牛排又点了碗拉面。她一句话不说

地吸着面条,连汤都给喝光了。接着又点了作为甜点的芭菲。看起来是小票的纸在桌子上

一张张叠了起来。

“要是再吃点青菜就好了呢——”

朱理嘟着的鸭子嘴被油涂得光亮光亮的。我喝了口水,吃惊地问道。

“你也不稍微客气点?”

“你还不也是,大口大口地吃了那么多肉不是吗?”

  25

“嘛、倒也没错。”

“金城先生都那么大方地请我们吃了,客气的孩子可是会被认为不够可爱的哦?”

金城隔着柜台,跟像是店主妻子的阿姨聊得正欢。

“说是孩子,你到底几岁啊?”

“十三哦。”

跟我一样。

“生日是?”

“一月十五日。”

“我是十日。也就是说,我可是比你要大五天啊?”

“不就五天吗。还有,不是‘你’而是朱理。你啊,怎么总好像在装酷似的。”

“你说什么?”

“感觉白装得像个肌肉男一样。明明是个小不点。”

她毫不客气地说道。

“女孩子啊,要是被称作‘omae’,就会感觉到高高在上的视线哦?”(注:旭使用的第二人

称为“omae”,一般在上对下,长对少时使用。)

我觉得,阳咲应该没有这么想过。因为我比阳咲小,所以也没办法吧。从书上看到,我这

个年龄的女孩子会比男生长高得更快,而且还很任性。不过毕竟我被她救了,这时候还是

好好相处吧。

“你……”

赶紧改口。

“朱理啊、有很重要的人吗?”

“诶,什么?”

朱理那双吊眼角的眼睛都瞪圆了。怎么了啊。我不记得我说过什么奇怪的话啊。

“所以说、朋友之类的啦。对了,金城也说过,你救我是因为想要交朋友对吧?”

朱理唔、嗯地半笑着,像是略微重振了一下精神以后说道。

“是呢。你的事情,我稍微从担当的干部那里听说过一点。说是跟我同龄的男孩子,要从

设施给移送到寺庙里了。然后啊,就稍微有了点兴趣。昨晚也是,总觉得你就是传言中的

旭君,而且感觉心脏哔哔~地就确信了呢。毕竟你在那种时候还拼命地在雪地里跑呀。所

以……”

“啊啊、稍等一下。”

感觉到被牵着鼻子走,我打断了她的话。

“能不能不要把我叫作‘kimi’呢?”(注:朱理使用的第二人称为“kimi”,用于平辈或身份相

当的人之间。)

“KIMI?”

“对,搞得好像我们很熟一样。”

“诶、抱歉。不过,那也没什么吧?”

“不行。我这个年纪的男生啊,对那种……友好得过头的女孩子,或者说那种平视的视线,

可是很不喜欢的。”

“平视什么的……”

我喜欢的小说的主人公也是,从来没有被女性称作“kimi”的。所以,大概就是这样。

“才不要呢。因为是‘你’所以就要叫‘你’啊。”

“那我也是,‘你’就要叫成‘你’。”

不愿服输的视线在空气中碰撞。芭菲被送了过来。朱理不肯把目光从我身上挪开,用勺子

舀起冰淇淋上那堆吸引人眼球的鲜奶油,放在嘴里舔了起来。

  26

“才不给你呢。”

“我又没求你。男人哪会吃那种甜得要死的东西啊。”

要说完全没有兴趣的话绝对是假的。虽然在设施里有发过杯装冰淇淋,但我把它给阳咲

了。那时的阳咲一边顾虑着我一边很开心地吃了下去,然而面前的这家伙却像是故意炫耀

给我看一样。

“嗯——还行吧。”

露出洋洋自得笑容的朱理,吃法却很奇怪。她拨开点缀着芭菲的樱桃和桃子,只瞄准着冰

淇淋和奶油。

“喂,你好好吃不行吗?”

“人家过敏啦。”

带着一张沾满巧克力的脸,朱理任性地挺起胸来。

“‘你’要是想要,单独把水果给你倒是可以哦?”

我一下子笑了出来。

“我可是很感谢‘你’的。毕竟‘你’对我有着救命之恩啊。”

“就是。车子经过的时候,可是我向金城先生拜托的哦。跟他说一定是‘你’、也把  ‘你’给带

上吧。”

“即使如此,跟不跟‘你’当朋友又是另一回事了。”

“我又没在求‘你’。”

似乎是我说几次“omae”,朱理就要回敬几次“kimi”的样子。树和阳咲,究竟能不能和这种

自作聪明的家伙当成朋友啊。

“吵什么啊,你们俩?”

金城带着满身烟味,回到了座

位上。

“那个你不吃的话,我就不客气了哦。”

他把芭菲拿到面前,把叉子插进桃肉中。而且还像要把容器的底部擦干净一样,蘸了一大

堆奶油。

“男人哪会吃那种甜得要死的东西啊。”

朱理说道。嘻嘻嘻、她露出白牙对我笑着,从上方睥睨着我。那正是我刚才说过的话。

“怎么了,你们说男人什么?”

金城一边嚼着桃子,一边茫然地来回看着我们。

我们在小屋里待了很长一段时间。强烈的阳光让店里又亮了一些。外面已经变成明朗的大

晴天了。

餐具已被撤了下去,金城一个人喝着黑乎乎的咖啡。

“那么,接下来的路还不错、而且过了夕别镇的隧道马上就到川幌市了。你们俩的关系有

变好吗?”

我和朱理,被金城拖着并肩坐到了他的对面。感觉就像老师一样。为了帮助我们甚至背叛

了教团的金城,总觉得比起设施的老师更像个老师、也更值得依靠。

“金城先生,我吃饱了。谢谢你。”

朱理点头行了个礼。对于关系变好了没有的问题,我们两个都毫不犹豫地无视了。

“朱理和旭接下来都会住在川幌市吧。要是有什么事,随时找我哦?”

斜眼扫了一眼朱理,只见她偷偷地吐了吐舌头。金城苦笑起来。

“之前已经对旭提过了,不过设施和教团的事情就全都给忘了吧。那些家伙只是盘踞在狭

隘的深山里而已。虽然在包括这个川幌市的全国各地也有那么几个支部,但川幌可是个人

口一百九十万的大城市。你想想看,就算是那个教团,到了这不也跟蚂蚁一样吗?”

  27

他就像嘱咐似地说道。金城就是这样,把好几个孩子给送出去的吗?

“我啊,可以见到爸爸对吧?”

“当然了。对方也是说着想要在情人节之前见到你,期待得不得了呢。”

“情人节吗。巧克力!”

朱理发出了愉快的声音。那张有些尖的鹅蛋脸上,露出了花一般的笑容。眯起的双眼之

中,是浮现出了温柔的父母的样子吗。感觉能理解。我也很想再见到妈妈。

“旭也是——”

刚想说点什么,金城沉稳的目光猛然一变。

他从椅子上站起来,贴近窗前。怎么会、他低声喃道。到底怎么了?金城用背贴着墙,观

察着外面的状况。我突然察觉到了他的表情变得严峻的理由。

小屋前方的路上,像要打破寂静一般,响起了汽车引擎的轰鸣声。还有像要把雪给磨碎一

般的轮胎高速旋转的声音。连小屋里也连带着发出了声响。似乎不止一台两台的样子。

“快逃。”

带着疑问与焦躁混杂在一起的表情,金城回过身来。他似乎迅速地做出了某个决断。听见

那严厉的声音,我和朱理赶紧站了起来。

“老板,借下厕所。”

金城冲到柜台后面的木门边,一下子把它拉开来。快来、他催促道。朱理先动了起来。她

披上外套、戴上手套,跑进了厕所里。我也紧跟在朱理身后。金城最后一个进来,反手把

门给关上。

厕所里看起来只有不到三平米,三个人就已经挤得满满的了。个子高的金城踩在马桶边的

水管上,把里侧的毛玻璃往旁边推开。

“给我听好了。从这后面的神社下去、顺着路走就是夕别镇的车站。从车站到川幌市就是

一趟车的事情。”

金城叫我们从窗户逃出去。

“到了川幌市之后呢?”

朱理问道。那是跟那张脸以及现在的状况都完全不合的、十分冷静的声音。

金城从裤子后面的口袋里拿出钱包,递过来一张万元大钞和什么卡片。见我不知如何是

好,金城强硬地从我的脖子处把它们塞进了我的贴身衣服里。

“去名片上写着的酒吧。我的同伴会把你们带到爸爸妈妈那里的。”

“知道了。快走吧。”

还没等我回过神来,朱理就已经攀上窗框,把上半身探了出去。短裙翻了起来。那是仿佛

面前摆着单杠的体操选手一般柔软的动作。为了翻过窗框而弯起来的腿向着蓝天伸展、下

一个瞬间朱理就从室内消失了。只有在雪地中着地的声音,告诉了我她在哪。

因为朱理的果断而看呆了的我,马上被金城托着两腋给抱了起来。一边挣扎,我一边回头

看向金城的脸。

“等、等等啊!金城,你怎么办?”

“傻孩子。只要你和朱理没被发现,我就是安全的啊。”

还是那张轻视自己的脸。

还没来得及还口,我就被推向了窗户的另一边。先跳到外面的朱理朝我伸出手,抬头看了

过来。

“快点。”

打了个寒颤,我不禁想要挥开把我高举起来的金城的手臂。虽然也可以解释为切身理解了

追击者的恐怖,但那明显不是因为鸡毛蒜皮的小事而跟我拌嘴的朱理的样子。教团的人。

那是张让我回想起时任等人的,灰暗、冰冷而面无表情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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