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魔神苏醒后的第十八天。距离亚德雷等人进入魔哭领,如今已过了七天。这天的天气比昨天晴朗,天空万里无云。灿烂的阳光,照耀着被染成红黑色的魔哭领大地。
时刻已过正午,亚德雷一行人目前正沿着魔哭领中央偏北的崎岖山路前进。
「亚德雷先生,能让我看看地图吗?」
走在前方的德兹回头说道。亚德雷将地图铺到地上,德兹随后伸出前脚指着某点。
「泰格狃在这山顶建了哨站,由那儿监视整片山麓地带。要攻下哨站虽然不难,但我认为还是绕至南边,走那儿的山谷比较安全。」
「好吧,大家改走西南方,出发。」
于是在亚德雷催促下,大家沿着山路加紧脚步。
前天深夜才小睡片刻,亚德雷等人随即启程。尽管葛道夫、娜榭塔妮亚、恰姆三人负伤,其他成员也多少有些皮肉伤,但亚德雷还是选择赶路。
要是继续留在原地,难保不会再遭泰格狃偷袭,而且亚德雷也希望,能尽早抵达德兹所说的〈命运〉神殿。
「有敌人。」德兹低声说道。
在岩石阴暗处有一头凶魔,而它并未发现我方。下一秒,芙雷米迅速拔枪瞄准,摩菈也同时伸手轻触枪管前端。
射出的子弹,打碎凶魔的脑袋,而理应发出的枪响,却只有在场的人听得见。原来是摩菈应用回音之力抵消芙雷米的狙击枪响。两人已经用这招收拾了不少巡视中的凶魔。
沿途可说是一帆风顺,才不到半天时间,大家已经来到昏厥山地附近。
原先被大家视为一大阻碍的卡尔癸克溪谷,也在德兹的带领下轻松横越。德兹对着藏在溪谷壁面的桩子诵唱神言,谷底便吹起冷气形成通道。据它所言,前三代的那位〈冰〉之圣者,也曾是它的同志之一。
穿越溪谷后,六花依旧在德兹的带领安全避开敌人。它早已摸熟泰格狃阵营,准确预测出凶魔有可能驻守的地点。
「进到山谷里,有可能被上头的凶魔发现,摩菈女士也无法施展千里眼,最好是以芙雷米小姐的狙击,或是恰姆小姐的从魔来对付。」
德兹得心应手地下达指示,亚德雷可说是毫无用武之地。
「看来德兹似乎比你可靠得多了。」
芙雷米冷冰冰地说了句,但亚德雷笑着回答:
「确实叫人佩服,可惜还是比不上地表最强的我。」
走在前头的德兹纳闷地转过头。
「我从之前就想请问,您自称地表最强,应该是玩笑话吧?」
「你在说些什么?这怎么会是玩笑话。」
「……这个……有些事……我实在不知该如何启齿……」
「别放在心上,他这人就是这样。」
德兹歪着头,一副困惑的样子。
八人与一头凶魔排成一列向前行进。
伤得最重的葛道夫在伙伴保护下,躺在位居队伍中央、由恰姆吐出的蛞蝓从魔身上闭目养神。亚德雷吩咐,要他现在只管专心疗养。
恰姆在萝萝妮亚的搀扶下前进,但却活力充沛,一点也不像是昨天险些送命的人,乍看似乎是用不着操心了。
至于娜榭塔妮亚,状况则又比恰姆更令人宽心。
「原来是葛恩拜亚王来过。我一直纳闷重启结界的是谁,这下总算明白了。」
娜榭塔妮亚走在队伍的末尾,听走在前头的韩斯说明先前六花经历的几场交战。
战斗结束后才几个小时,她的伤就痊愈了。断臂虽然长不回来,但被掐哑的喉咙早已康复如初,体力也彻底恢复。
一般人一旦失去单臂,将导致重心不稳,连想好好行走都有困难,但这事对娜榭塔妮亚来说,似乎不构成太大的阻碍。
娜榭塔妮亚称自己融合了数种凶魔,能够操纵其力量。亚德雷如今总算理解现在的她,是何等超越人类的存在。
先前行经德兹它们的秘密基地时,娜榭塔妮亚在那儿换下褴褛的破衣,披上新的铠甲与剑。那铠甲不同于先前,以黑色及暗茶色为基调,线条似乎也比以前那件要来得煽情些,配上失去的左臂以及身上的伤痕,造就出一种过去所没有的颓废韵味。
「对了!公主你听我说,我前不久还被这些人杀死过一次呐!」
说着,韩斯指向正前方的摩菈。
「被杀死过?您的意思是,差点被人杀死吗?」
娜榭塔妮亚圆瞪着眼,纳闷地瞧着他们。
「韩斯……那、那件事就别再……」
「我当时就觉得她有什么阴谋,只没想到后来竟然会被杀掉。」
「慢着,那件事不该如此轻率地对外声张吧?」
「有何不可,反正又不是什么值得保密的事。」亚德雷没好气地回了句。
「是发生了什么事呢?能详细地告诉我吗?」
「你别瞧这摩菈道貌岸然,私底下可是心狠手辣呀,当时在〈永恒蓓蕾〉的时候……」
于是韩斯绘声绘影地说起四天前的事件,娜榭塔妮亚以手遮着嘴,一边听他说话。
「真不敢相信,想不到摩菈女士您竟然会做这种事,我向来以为您是个可靠的人呢。」
娜榭塔妮亚说道,对自己所做过的一切倒是只字未提。
「……欸,亚德,这样没问题吗?」
萝萝妮亚离开恰姆走了过来,以旁人听不见的低声问道。
「总觉得大家有点太过放松了,现在不是应该要更提高警觉才对吗?」
「别担心,没事的。」
亚德雷比起过去更加谨慎地观察着众伙伴。要是〈命运〉神殿藏了什么重大秘密,第七人很有可能在此设下陷阱。亚德雷表面看起来好声好气,其实也只是装个样子罢了。
他还提防着另一件事,就是不让德兹与娜榭塔妮亚两人独处。只要防止共谋,应该就能牵制它们许多行动。
而乍看聊得很欢的韩斯,其实也是在借此观察娜榭塔妮亚的反应,想刺探她的企图。芙雷米、恰姆与摩菈,也绝不像萝萝妮亚所说的那般掉以轻心。
「听着,萝萝妮亚,想办法跟德兹以及娜榭塔妮亚打好关系。」
「好的。不过这是为什么呢?」
「这样到时才好暗算它们。」
这句话令萝萝妮亚有些吃惊。然而身在战场,这样的背叛与谋略可说是家常便饭。
「我说,德兹。」
亚德雷向走在前头的德兹搭话。
「你怎么看现况?觉得谁才是第七人?」
「根据韩斯先生刚说的话,应该能断定摩菈女士不是第七人,而韩斯、恰姆与葛道夫三位的可能性也很低。」
「你的根据是?」
「泰格狃打算保护第七人,因此连对自己的手下都没透露其身分。虽然我不晓得泰格狃如何保护第七人,但它既然宣称有保护的秘策,我不认为那是虚张声势。」
「的确。」
「同时,第七人也会设法隐瞒自己的真实身分,所以会为胜利做出贡献,打倒敌人并守护同伴,因此就算有谁拯救过同伴的性命,也无法以此为理由,判断某人不是第七人。
如此一来,能作为依据的就只剩唯一一点:泰格狃真心想除掉的人物一定不会是第七人。而要是有谁面临死亡危机,泰格狃却毫无作为,那么那个人是第七人的机率也就非常低了。」
德兹继续说着。
「要是没有亚德雷先生帮助,摩菈女士肯定早就死了,因此能断定她不是第七人。韩斯先生一度差点死去;葛道夫先生当时就算被诸位杀死也不奇怪;而依我所见,泰格狃曾经想过要杀死恰姆小姐。根据以上几点,我认为这三人的可能性很低。」
这一切,与亚德雷的思考几乎吻合。
「因此剩下有嫌疑的,就是芙雷米、萝萝妮亚、以及亚德雷先生您了。」
德兹犀利的目光瞧着亚德雷。对于它的怀疑,亚德雷也有所自觉。他会被伙伴视为最为清白的人,就是因为当初差点被娜榭塔妮亚杀死,而如今既然晓得娜榭塔妮亚与泰格狃派来的第七人相敌对,亚德雷也就不再有清白的证明。
「这么说也许失礼,但亚德雷先生,我认为您应该将领导的职务交给摩菈女士。您目前身为第七人的高度嫌疑人之一,却担任指挥六花的工作,实在令人难以放心。」
「这么说好像也对。」
即使亚德雷并不认为自己是第七人,但在旁人眼中带有嫌疑却也是事实。尽管目前伙伴间没有质疑的气氛,但亚德雷之前就曾烦恼,不知该不该继续担任领导人。
「这么一说好像没错,亚德雷其实挺可疑的。」恰姆插了句话进来。
接着摩菈说:「我信任亚德雷,而且也不认为该听从德兹这敌人的提议。」
「我也不认为亚德是敌人。」萝萝妮亚也表示赞同。
「不过让阿姨当领导人也不太能放心呢,阿姨那么笨。」
恰姆口无遮拦,摩菈却无从反驳。
「坦白讲……我一再出丑,可没自信能担任领导者。」
「恰姆觉得猫先
生不错呀,不但看起来不像敌人,而且还曾经保护过恰姆。」
伙伴的目光一同转往走在最后头的韩斯。与娜榭塔妮亚谈话告一个段落,韩斯这才耸了耸肩。
「唔喵,当领导人不合我的个性,所以还是交给亚德雷呗。」
「这样不危险吗?」
「换了也不会改变什么的,何况我本来就怀疑亚德雷。我也说过了呗,这群人当中就属亚德雷背叛时最为严重。我怕他也许根本不知道自己是第七人,怕他在毫无自觉的情况下把我们带进危险里。而不管谁当领导人,我的怀疑都不会变的。」
「……原来如此。」
「只要亚德雷的想法跟我的有出入,我会随时提出来,到时就以我的判断为准,这样大家觉得如何?」
「也就是由亚德雷与韩斯两人采取合议制,一同担任领导人吗?这方法确实合理。」芙雷米说。
「可是恰姆觉得由猫先生指挥比较好耶。」恰姆倒是不太服气。
「你觉得这样较好,那就这么办吧。」
亚德雷说完,其余伙伴似乎无人反对。
亚德雷心想,虽然继续担任领导者,但今后恐怕难再拥有过去那般的全盘信赖了,希望这一点,不会在日后招致什么严重的后果。
亚德雷等人继续行进,来自天空的戒备也益发森严。
「看来昏厥山地周边果然是有所防备。」德兹环视周遭并低声说道。
「的确,但泰格狃并不在这附近。他估计我们会走断耳平原,把主力全集中到那儿去了。」
亚德雷认为,要是泰格狃摸透我方的行动,绝不可能只有这点监视,而是早就派凶魔包围我方了。
前往〈命运〉神殿的第一道关卡——避开泰格狃,看来是顺利通过了。
伙伴的话也渐渐变少。毕竟提防周遭的同时还得监视彼此,精神消耗极大。
「各位,有发现什么异状吗?」
亚德雷一问,除了躺在蛞蝓身上的葛道夫,其他人全都摇摇头。看来第七人似乎还没采取行动。
翻过山丘后,昏厥山地山麓地带的森林就在眼前。这时,德兹向亚德雷说:
「接下来的路很危险,请诸位先在这里稍作停留,由我到前方勘察状况。」
「你打算自己去吗?」
「我的身子小,要藏身也容易,比大家一起行动要来得有效率多了。」
这么说或许没错,但亚德雷毕竟无法放一个随时可能背叛的成员单独行动。
「我也一起去呗。」这时韩斯出了声,亚德雷于是点头答应。
「去吧,但是千万要小心。我们就暂时留在这里替葛道夫疗伤。」
「别忘了先填饱肚子,接下来可不晓得何时才有空吃东西了,我也会在路上顺道解决,不必替我烦恼。」
进入昏厥山地后恐怕得面临激烈战斗,的确是该先做好万全准备。
「附近有没有什么可以藏身的地方?」
亚德雷环视周遭边问道,而爬上树的芙雷米似乎有所发现,伸手指向某处。
「那里有个地方能躲。」
「那么就三十分钟后到那里会合吧。请诸位小心,别中敌方的计了。」
说完,德兹与韩斯潜入森林里,剩下的伙伴则前往芙雷米所指的地点。
芙雷米找到的,是一栋老旧的木造小屋。那显然是人类的住处,而不是凶魔的巢穴。屋里只有两个房间,阳春得几乎跟马厩没两样,墙壁与天花板也满是缝隙,显然不是个舒适的住所。
亚德雷沿途见过不少这样的房子,也曾前往一探究竟,但从来没遇见过活人。
从小屋的破败程度不难想像,魔哭领的人类在此遭受奴隶般或者说宛如家畜般的对待。
「亚德雷,动作快点,要是被发现就不好了。」
被芙雷米催促,望着小屋的亚德雷这才赶紧进入屋中。
「摩菈女士,葛道夫就交给您了。」
「嗯,包在我身上。」
「萝萝妮亚,你负责替恰姆疗伤。不过看她这么有精神,应该不必太担心就是了。」
「好、好的。」
摩菈与萝萝妮亚开始进行治疗,亚德雷与芙雷米环视小屋的地板与壁面,检查是否藏了陷阱。小屋内凌乱不堪,灶上有锅干掉的麦粥,仅有的几件家具崩解碎散,用来当床的稻草堆也早已腐化。
就在这时,亚德雷的目光盯着小屋的某个角落。
「…………」
掉在那儿的,是一小片陶器的碎片。看在其他人眼中或许只是件垃圾,但亚德雷知道那是什么。
轻轻捡起陶器碎片一看,确实是亚德雷故乡流传的,用土捏成的素烧陶笛,上头只有用取自湖畔花朵的染料画些简单图样。
每年收割完麦子,做好明年播种的准备后,亚德雷的村庄就会举办小小的庆典。那庆典很简单,就是大家暍着浑浊的麦酒,女性吹奏陶笛,男性随声歌唱而已。
「看来里头没有陷阱,那么我到外头去站岗。」
「麻烦你了。在韩斯他们回来前,可千万别轻怱大意。」
亚德雷凝视手中的碎片,芙雷米与摩菈的对话,如今仿佛离他好遥远。
往日记忆,在亚德雷脑海里复苏:伴随笛声的歌声,早已随季节转凉的冷风,麦酒以及各家带来的简单料理。年年如一的景象,如今历历在目。
从上头的花纹,他甚至想起陶笛是住在村长家隔壁的老婆婆的东西。喜欢刁难人的她,常常挖苦亚德雷的姐姐,但只要心情好,就会做些炸面包分送给村里的孩子。
澎湃激动的心跳,令亚德雷忍不住捂着胸口。
「亚德,你怎么了?」
「没事,别在意。」
听到萝萝妮亚的声音,亚德雷这才蓦然回神,并扔掉陶笛的碎片。碎笛掉到地上,裂成更小的碎片,他别过头,不让自己再看到那东西。
在小屋中央,葛道夫正轻挥手里的铁枪并伸展双腿。
「你已经康复了吗?」
「称不上是完全,但要打、没问题。」
亚德雷和韩斯受重伤时虽然也受过摩菈或萝萝妮亚的治疗,但都花了不只一天才康复,葛道夫虽然躺在蛞蝓身上休息,但这样的恢复力实在是非比寻常。
「年轻可真是叫人羡慕的事啊。」一旁的摩菈说道。
这时,葛道夫看着亚德雷,小声说道:「你好像、心神不宁,发生什么事吗?」
其他伙伴也同样忧心忡忡地看着亚德雷。原来自己竟然动摇到连葛道夫都一目了然吗?亚德雷比任何人都来得讶异。
「没什么大不了的。」
「哎呀呀,要是隐瞒心事,可是会令人起疑的喔。」娜榭塔妮亚半开玩笑地说了。
「就……这屋内有我以前村庄里的东西,让我有点讶异罢了,所以别放在心上。」
听亚德雷这么说,这下伙伴们全都心里有底了。先前在〈永恒蓓蕾〉等待摩菈与韩斯养伤时,亚德雷就曾透露过自己故乡发生的事,而不知缘由的娜榭塔妮亚,则纳闷地望着大家。
「我也去外头站岗。」
说完,亚德雷离开小屋,站到与芙雷米相对的另一侧,从腰间小袋掏出口粮一口气嚼碎,和着水一同咽下,途中还呛到并咳嗽了好几次。
他知道自己内心动摇到连自己都难以相信的地步,而且只是为了一支笛子的碎片。
很长一段时间里,亚德雷努力不让自己回想故乡的种种。因为乡愁无法令人坚强,只有愤怒与决心,才能让人变得更强。
想着幸福的往日,只会让人更加倦战;想着过去村人的种种,能赢的战斗也将会吞败。所以亚德雷一直不去回想故乡往事,甚至以为昔日的记忆,早已从脑海里抹去。
事到如今,亚德雷才发现自己并没有忘记,只是试着遗忘罢了。
别再想什么村人了,现在想那些也于事无补,当前最重要的是保护伙伴,打倒第七人以及泰格狃,并且揭发黑之徒花的真面目。
然而心之堤防已经溃散,种种往事不停自亚德雷脑海里浮现。
亚德雷的姐姐雪提拉,是个聪明又伶俐的女性,挚友莱那既勇敢又有度量。当时的亚德雷,就只是个跟随他们俩脚步的小跟班。
为了保护村庄不受魔神侵袭,莱那与亚德雷一同练剑,雪提拉尽管面露难色,却也总是替他们俩加油打气。
亚德雷有次挥木棒时不小心重击到莱那的眼睛上头,慌得号啕大哭起来,但莱那却冷静地找来雪提拉,雪提拉也不疾不徐地替他包扎,尽管事后留下一大条伤疤,但莱那却毫不介意,笑称那是勇者的勋章。
有时莱那会说,自己总有一天要当上六花勇者。亚德雷当时怎么也没想到,后来当上六花勇者的竟然会是自己。
泰格狃袭击村庄前不久,亚德雷正在家里练习歌唱。在莱那的陪伴下,亚德雷配合雪提拉的笛声,竭尽所能地唱歌。
歌曲本身并不困难,那是所有村人都会唱的简单歌曲,然而亚德雷在歌唱方面实在是太蹩脚。
有莱那陪唱,
他还勉强唱得准,但只要莱那一停,亚德雷的歌声就会忽然变调,甚至连雪提拉的笛声也跟着受影响而走样。
由于歌声太过凄惨,害莱那笑了出来,雪提拉也呼噜呼噜地胡乱吹起笛子逗亚德雷,把他逗得面红耳赤并对两人咆哮。
「让我摸摸你的喉咙。」
莱那掐着亚德雷的喉咙,并随着歌声抬上抬下。
「好了,再试试看,这样总该唱得出来了吧?」
亚德雷于是试着发声。莱那的手一抬,声音也变得高亢,一放下,则发出低声。但这样的唱法,根本不可能好好地唱完。
「别闹了!不必这样搞,我也能唱得好的!」
「哎呀,亚德雷,听起来比刚刚好多了呢。」雪提拉笑了。
在当时,这就是亚德雷人生的一件大事。
雪提拉跟莱那如今都不在了。泰格狃欺骗村民,将大家带到魔哭领,出面反对的雪提拉则死于村民之手。雪提拉当时要躲在瓮中的莱那与亚德雷先逃命,随后就被菜刀刺穿胸膛。
莱那拖着哭个不停的亚德雷逃命,并且在快被逮到时咬住追兵的手臂,为亚德雷争取时间,随后却被镰刀砍中背部,因此只有亚德雷一个人逃了出来。
「你在干什咪?」
声音将亚德雷带回现实,他发现韩斯不知何时站在自己的面前。
「你是在站岗咪?还是站着打盹?哪一个?」
轻怱大意的亚德雷,被韩斯责备了一顿。
「拜托你振作点呗,接下来可没那么好过的。」
德兹跟着韩斯往小屋走去,并回过头说:
「发生问题了,得召集大家一起讨论。」
亚德雷这才注意到,韩斯手里握着一只奇怪的虫,拥有节状的身躯,薄薄的翅膀,以及铁丝般细长的触手。
「有敌人堵住去路,而且要轻易驱散他们恐怕有困难。」
德兹神情严肃地说道,于是亚德雷接着问:
「你们发现了什么?」
「通往〈命运〉神殿的森林,有特质凶具九号驻守……不对,应该说是特质凶具率领的尸兵驻守着森林。」
「……尸兵?」
听到这字眼,亚德雷忍不住问了,但还没来得及问详细,德兹它们已进入小屋里。
昏厥山地由近乎垂直的陡峭崖壁连绵而成。位于东边的平缓山谷出口处,有片不算大的森林,不到两小时便能走遍,因此也没有特别命名。
「……啊啊啊啊啊。」
约数千具尸体……应该说,乍看跟尸体没两样的人类,在里头徘徊游荡。
它们的身躯呈干枯的土色,皮肤布满龟裂,底下的肌肉腐烂。
在这种状态下,人类照理说不可能存活,但数千具尸体却靠自己的双脚步行,脑袋时而向左时而向右,浑浊的眼球也跟着打转,就像是在寻找什么。
这时,森林里传出沙沙声,尸群霎时发出凄厉尖叫,以常人不可及的速度一起奔向声音的源头,伸出双手掐住目标物。
发出声音的只是一头鹿。尸群掐碎鹿的骨头,撕下身上的肉,没多久就将其化为一团肉块。一场杀戮结束,尸群又再次四处徘徊。
从他们的行动里,感受不到任何意识和自主性。他们就像是被什么东西操纵,只想着要杀掉一切有生命、有动作的事物。
「啊啊啊啊啊啊……」
其中一具尸体发出呻吟。
千具尸体全都有个异常的共通特征:在他们颈子上,都有只大型的虫子。仔细一看,虫的触手与细长的脚,分别刺进尸体的后脑与脊梁。
爬在背后的虫,才是操纵尸身的本体。它们传递讯号给掌管人体行动的大脑与脊髓,借此控制尸体。
他们是由虫控制的活尸。泰格狃称这些尸群为尸兵。
在森林中央一棵格外高耸的大树下,有一头凶魔。外貌有如昆虫般的它,身形只比人类大一点。节状的茶色身躯,由几十条细腿支撑,腹部中央则长了一颗,约有一人环抱那么粗的诡异瘤状物。
凶魔拥有特质凶具第九号的名称,同时也是制造、操纵尸兵的首脑。
同时,它也是泰格狃阵营里,据称最强的凶魔。
「尸兵?」听到这字眼,亚德雷忍不住又问了一次。
坐在小屋里的众人,就在刚刚听德兹报告,得知通往昏厥山地的道路被尸兵给阻塞。这是个陌生的字眼,艾特洛当时教过他关于凶魔的一切,但并没提到过这样的凶魔。
「说清楚点,那是怎样的凶魔?」
「那并不是凶魔,而是人类……虽然我不晓得他们还算不算是人类。」
接着,德兹向大家解释了关于尸兵的一切:那是以人类为材料所造出的兵器,是被九号凶具产下的寄生体操纵肉身的人类。
德兹的描述,令亚德雷一阵作呕,摩菈也手捂着嘴,萝萝妮亚面色苍白,就连恰姆跟葛道夫,显然也听得很不舒坦。
「那玩意可真阴森呐。你们只要想着,有群比我脏上五百倍的家伙在森林里晃荡就行了。我胆子不算小,但都觉得有些毛骨悚然。」
韩斯笑着说道,但那不是愉快的笑,而是带着一脸冷汗的强颜欢笑。
回想起来,在〈永恒蓓蕾〉时芙雷米也曾说过,凶魔之中有能够操纵人类的个体。她当时并没详细说明,而亚德雷也没想到,那竟然是如此强大又残忍的能力。
「瞧那样子,恐怕整座森林都被尸兵给占满了哏,要想穿越而不被发现,不使用隐身圣具,我看恐怕是办不到了。」
「听起来好像很烦,但它们有那么厉害吗?不就是普通的人吗?靠恰姆我的宠物,要打倒一千人也不是问题喔。」
但韩斯对恰姆摇摇头。
「我们有试着打倒两、三人,发现没那么简单。它们搞不好比一般凶魔还难对付,不只臂力跟葛道夫差不多,而且动作也挺快的。」
「咦?」
「尸兵能将人类的力量发挥至极限。韩斯先生和葛道夫先生是透过先天才能与后天努力彻底发挥潜能,但尸兵只要透过寄生体,就能发挥同等的力量。」德兹随后补充说明。
「要是正面迎敌,就算我们一起上,也很难打败全部,搞不好还会先筋疲力尽哏。」
「唔……这可就有点伤脑筋了。」
恰姆歪着头说道。从魔即使看似不死之身,但也不可能永远战斗下去。
「德兹,没有其他不必穿越森林,而能通往〈命运〉神殿的路吗?」
「恐怕是没有了。昏厥山地除了那儿,其他地方连凶魔都很难翻越。也许仔细找的话能找出什么捷径,但我们没有时间。」
「也就是说,若要前往〈命运〉神殿,找出黑之徒花的真面目……」
「就只能尽速打倒尸兵,直奔山地中央。要是寻找其他道路,恐怕半途就会被泰格狃的主力给包围。」
摩菈听得叹了口气。
「幸好看守森林的就只有九号凶具,其他凶魔都在山地的其他地方,或是看守〈命运〉神殿。」
「那尸兵,该如何打倒?」
葛道夫才刚说完,亚德雷随即插了句话进来。
「先慢着。德兹,化为尸兵的那些人类,他们都还活着吗?」
德兹摇摇头。
「他们的心脏是跳动的,但恐怕已经不算是活着了。一旦脑部被寄生体占据,身为人类的意识照理说也会完全消灭。」
「什么叫做照理说?不能再肯定点吗?」
「因为我不曾化为尸兵,也没听过尸兵说话,只能有多少证据说多少话。」
韩斯接着说:
「喵喵,我们刚刚交手时拆了一个人来看,虫子像铁丝一样的触手跟脚整个扎进了脑子跟颈骨里,我可不认为那样子还有谁能活下来。」
「韩斯,你为何从刚刚就一副幸灾乐祸样?」
亚德雷不悦地问道,韩斯目瞪口呆地瞧着他。
「怎么突然说这种话?我不就跟平常一样咪?」
「没事……忘了刚刚的话吧。」
一点也没错,韩斯就跟平常没两样,但那不为所动的沉着态度,却令亚德雷忿忿不平。
「那么,该如何处理才好呢?」萝萝妮亚问了。
「您指的处理是?」
「就是,该如何解救化为尸兵的人!」
萝萝妮亚一喊,众人陷入微妙的沉默里。韩斯、恰姆以及娜榭塔妮亚一副「你在说些什么」的表情,摩菈、德兹、葛道夫三人则是一脸纳闷,芙雷米则似乎想起了什么,闷闷不乐地阖起眼。
「很遗憾,化为尸兵的人是没得救的……也许有什么方法,但我并不知道。」
「怎、怎么这样!」
萝萝妮亚倏地起身。
「不然……该怎么找到那方法呢?还是说,到〈命运〉神殿后就能知道方法?」
「不,〈命运〉神殿跟尸兵可是两回事啊,萝萝妮亚小姐。」
「那么就只能跟泰格狃,或是哪头凶魔问出方法……」
萝萝妮亚话说到一半,德兹便以摇头回应。这时,摩菈抓住
萝萝妮亚的盔甲边角向下一拉,硬是让她坐下。
「萝萝妮亚,你坐下。我们得思考的,是接下来该怎么应付他们。」
「所以我们这不就是在找方法吗……」
摩菈没理会萝萝妮亚,转而向德兹询问:
「德兹啊,那尸兵要如何才能打倒?」
「只要打倒操纵他们的凶具九号,就能瘫痪所有尸兵。寄生体本身是没有思考能力的,全都是透过凶具九号发出的特殊音波来进行控制。」
「打倒凶具九号的话,那群尸兵下场会如何?」
「恐怕不出十五分钟,他们就会全数死去。」
「果然吗……」
萝萝妮亚似乎还有话想说,但摩菈举手制止了她。
「我的……我故乡的村人,也化为那尸兵了吗?」亚德雷问道。德兹一时语塞,隔了半晌才回答。
「我并不清楚您的故乡,但根据同志的报告……全魔哭领的人类,都已经化为尸兵了。」
宛如脑袋遭重击的震撼,令亚德雷闭上眼。
「亚德雷,保持镇静。」摩菈说。
「都死了吗……我故乡的人们,全部……」
德兹难过地点点头。
「啊啊啊啊啊啊……」
同一时刻,一名尸兵在森林里徘徊,张着空洞的嘴巴发出呻吟,摇头晃脑并踏着蹒跚脚步行走。
这是一名男性,年龄约二十出头,身材高大,散乱着一头红色长发。从满身的旧伤,不难想见他生前饱受虐待。
就跟其他尸兵一样,他在森林里寻找着,只要是尸兵之外的活物,不管什么都杀。
唯有一点,让他异于其他尸兵:他还活着。
(……我还得在森林里徘徊多久?)
他心中嘀咕着。
他操纵不了自己的身体。他身体的一切,都被附着在颈子后的寄生体控制,只能照着寄生体的指示行走、甩头以及战斗。
他的全身上下,没有一个部位能凭自己的意识动作。不论是手、脚、手指、嘴、甚至眼球都一样,就算他怎么集中精神,但就是无法凭自己的意思操纵。他的身躯完全在寄生体的控制之下。
他能做的,就只有听声音、看东西,以及像这样子思考。
(……简直令人发狂。)
他想着,自己已经被迫在森林里走了好几天,全身疲劳濒临极限,脚也早已失去知觉,但颈子上的寄生虫依然毫不留情地折腾他的身躯。
(不能睡着,不能倒下,维持自己的意识……)
他在心中再三忍耐。现在绝不能昏去。他还有事情得做。那是即使付出生命,也非得达成不可的责任。
(去见……六花勇者。)
朦胧的意识里,他不停重复这句话。
(见到他们,告诉他们,黑之徒花的真面目。)
他知道,泰格狃打造的骇人圣具黑之徒花的真面目。
不只如此,他还知道,黑之徒花的真面目,只剩自己能告诉他们。
(再这样下去,六花勇者会全军覆没。黑之徒花的力量将会歼灭他们,一个也不留。所以千万别昏过去,要是没能告诉他们黑之徒花真面目,世界将会毁灭。)
现在,他在寄生体的控制下到处行走,只能坚持着让自己别失去意识。
(所以快点来吧,六花勇者,我得告诉你们黑之徒花的真面目。)
他名叫莱那·米兰,出生在白湖之国渥勒,一个名为哈仕纳的小村庄里。
也是亚德雷·麦亚的童年玩伴。
莱那小时候,泰格狃曾来到他所住的村庄里。在泰格狃的诱骗下,村人决定搬到魔哭领,反对的只有莱那,以及他的初恋情人,住在邻家的雪提拉。
雪提拉当时被村人杀死,莱那牵着她的弟弟亚德雷逃命,途中却被村人追上。为了让亚德雷逃走,莱那挺身相护,因此受了重伤。
莱那醒来时,人早已在前往魔哭领的途中,而为濒死的莱那疗伤的正是泰格狃。
边抚着莱那的头,泰格狃轻声说:「人类世界即将灭亡,魔神统治的世界即将诞生,但我并无意杀光人类。只要有意效忠魔神,我就欢迎他加入。」
就像其他人一样,莱那也曾一度相信泰格狃的话。如今回想起来,他还是不明白,自己当初怎么会听信如此拙劣的谎言。
莱那体内被种入能令障毒失效的寄生虫,被带到魔哭领中央,供人类居住的村落。
很快的,他就发现自己上了泰格狃的当。在魔哭领的人类只分为三种:奴隶、家畜、实验动物。
到达生育年龄的女性全被当作家畜。她们被迫生下孩子,婴儿甫出生就死于障毒,成为凶魔的食物。
男人则被当作奴隶,负责耕种饲养人类的作物,以及建造用来抵御六花勇者的栅栏和营寨据点。
有时候,凶魔会从家畜和奴隶里征召人员,被带走的人大多身强体健,并且一去不回。人们猜测凶魔为了制造兵器,拿他们当作实验动物。
至于毫无用处的老人,则是直接葬身凶魔腹内。
人类居住的村落,只是个人间炼狱。
人们各个后悔莫及,埋怨为何当初会上了泰格狃的当。如今冷静一回想,那些全都是一戳即破的谎言。什么凶魔欢迎人类,什么人类世界即将毁灭,一切都是骗人的。
泰格狃说持花圣者的力量即将消失,魔神将会彻底解除封印,届时即使是六花勇者,也不可能打倒凶魔。但看看现在,凶魔依旧忙着打倒六花,依旧忙着备战,证明那些显然是谎言。
但身在无可逃避的绝望中,埋怨渐渐化为认分,人们最后停止思考这一切。
除了莱那。
从小,莱那就希望能当上六花勇者。
他曾为吟游诗人所说的故事痴迷,曾崇拜最初的六花英雄王弗尔曼,曾为拯救同伴而牺牲自我的〈火〉之圣者璞迦落泪,为袭击二代六花〈风〉之圣者萝伊的卑鄙诡计而愤慨,也为〈时〉之圣者哈犹哈的活跃而激动万分。
从小,莱那就立志要成为守护世界的勇者。
但没有人能理解他的梦想。他的父母只会敲敲他的脑袋,要他别说傻话;唯一的朋友亚德雷虽然没否定,但也不曾相信;雪提拉听了他的抱负,只当他是个伤脑筋的小子。
但莱那并没有因此放弃,即使知道自己没有剑术天分,决心也不曾动摇,甚至即使被泰格狃欺骗,落入魔哭领的地狱,也没舍弃这份意志。
在凶魔的鞭打下,身为奴隶的莱那一边工作,一边等待机会。
总有一天,我会逃离这儿,将人们被囚禁在魔哭领的事告诉世上众人,并且练就一身工夫,回魔哭领拯救大家。
漫长的时间里,他一直在等待机会,而就在一年前,这样的机会终于到来。
魔哭领的人类里,有些主动协助凶魔的逢迎之辈。就为了得到比其他人好一点的食物和居住环境,还有自由和女人上床以及鞭打其他人的权力,他们不但协助泰格狃,凌虐起同类时甚至比起凶魔有过之而无不及。
莱那盯上的,就是其中一名这样的男人。他负责从村落挑选实验动物,送到泰格狃指定的场所,是众人之中唯一拥有魔哭领地图的人。
这天夜里,莱那潜入男人家中。由于在村落得不到任何武器,他只带了条用拾来的毛发编成的绳索,由身后将男人绞死。他当时正在跟泰格狃赐与的女人交欢。
抢到地图后,他吩咐女人别泄漏自己逃脱的事,并带着些许食物离开村落。
看着地图,莱那才晓得自己原来位于魔哭领中央平原。他横越断耳平原,进入斩指森。只要穿越森林,再横越眼前的咯血谷,就能离开魔哭领,回到人类居住的世界。
莱那不眠不休,朝东方前进。
即使天黑了,他也不能休息,否则恐怕会立刻被追兵发现。他甚至无法点灯,因为那就等于是自杀。
在一片黑暗里,莱那边用木棒敲探地面,在平原上前进,沿途不知跌倒了几次,脚被尖石剌得渗血,却不曾停下脚步。
逃脱后的第二天清晨,平原某处传来声响。莱那屏息吞声,并趴下身子观察。
「是谁在那儿对吧?能不能过来一下?」
起初他以为那是追缉自己的凶魔,即使后来发现是人声,但还是小心翼翼,深怕那人也是追兵。
「你是逃出来的吧?我没说错吧?来这儿帮我个忙吧。」
声音听起来像个老妪,莱那于是提心吊胆地走了过去。在平原中央有间小屋,里头满是尸体,而老妪就躺在那当中。
「若你是人类,就听听我的话吧。听这番话不是为了我,而是为了全人类。」
莱那一声不响,悄悄走了过去。
「我问你,你会相信一个初次见面的老妪所说的话吗?」
「……看是什么话。」
「那么,要是这初次见面的老妪要你拯救世界,你会相信她的话吗?」
这次,莱那有些迟疑地点了个头。
「我的名字叫做……算了,这不重要。我是从昏厥山地逃过来的。泰
格狃建造的〈命运〉神殿,就只有我一人逃了出来。拜托你,把这件事告诉其他人。」
「什么事?」
「黑之徒花的真面目。」
老妪名叫妮欧·葛拉斯特,过去曾是侍奉〈幻〉之神殿的修女,以成为圣者为目标。
她是名优秀的修女,熟悉神言以及圣者之力的掌控,为神殿贡献良多,尽管无缘当上〈幻〉之圣者,但还是负责管理神殿的土地,协助神殿的运作。
她无夫无子,但人生也称得上一帆风顺,尽管比不上贵族或巨商,日子倒也过得算是富裕。妮欧自己也以为,人生会这样平安顺遂地结束。
但到了五十多岁,听到〈药〉之圣者陶乐说自己患了不治之症,她的日子就变了。
妮欧饱受死亡带来的恐惧折磨。你至少拥有过幸福的人生,所有人难免一死——这种千篇一律的安慰,对她一点效果也没有。
死亡是如此恐怖,跟什么信念、生存目的、一切的道理无关,她就是害怕死去。
她许下心愿,愿意拿一切来交换,不惜任何的牺牲,只求能多活一天,甚至一秒都好。
也许时过境迁,她终将接受死亡——人们向来都是如此。
然而,泰格狃出现了。就在深夜时分,妮欧的单人床边,泰格狃和蔼地笑着,并且在她还来不及惊讶时,向她打了声招呼。
「晚安,抱歉这么晚前来打扰。」
接着,它又说了。
「只要透过凶魔的力量,你就能继续活下去,甚至只要够优秀,也许还能得到永恒的生命。你愿意跟我一起走吗?」
她毫不犹豫地答应泰格狃。相较于紧迫而来的死亡,听命于凶魔的恐怖,对她来说根本没什么大不了的。
妮欧·葛拉斯特离开神殿,临走前还照泰格狃的指示,仔细消除一切痕迹。〈幻〉之圣者以及修女都以为,她在哪个镇上安详地辞世了。
植入抵消障毒的寄生虫后,她进入魔哭领,来到建在昏厥山地里的〈命运〉神殿。
她跟泰格狃走在大得离谱的神殿里,踏着通往地下的阶梯来到神殿底部。
「我想请你为我打造圣具。你不是圣者,也许会纳闷自己能不能办得到,但我知道就算不是圣者也能造出圣具,只要剥夺其他圣者的力量就行了。」
泰格狃笑了。
「你们圣者也真是愚蠢,研究神之力上千年,却连这种事都没发现,真是好笑。」
剥夺圣者之力的技术就连万天神殿的神殿长都不晓得,为何凶魔会知道?尽管心里纳闷,但她现在最在乎的,是如何保住自己的命。
「那圣者耗尽全力,如今就像是一副臭皮囊般,要剥夺力量可费劲了,但只要有你的力量,一定能造出我要的圣具。」
它打开地底最深处的沉重铁门。在宽广的房间中央,有张简朴的石椅,上头坐了一具木乃伊。
那具只剩皮包骨、惨不忍睹的身躯,被大量链条捆绑在椅子上,牢密到几乎彻底裹住全身。木乃伊上头披了件全新的简朴袍子,一根毛发也不剩的头颅,戴着一只用真花编成的花圈。
木乃伊虽然闭目闭口且垂着头,但妮欧却觉得它栩栩如生。
木乃伊的魄力慑人,连身旁的泰格狃,以及人称当代最强的〈太阳〉圣者黎乌拉,都远不如他所带来的恐怖。看着他,妮欧的双腿不住地颤抖。
「我来为你介绍,这位就是你们人类最尊崇的持花圣者。她还活着,只不过现在已经跟臭皮囊没两样了。我找了几十年,才总算将她邀来这里。」
「持花圣者……她的尸首没道理还留在世上。」
「的确是不可能,因为她根本还没死。」
说着,泰格狃笑了。
「她的抉择也真是愚蠢,当初要是乖乖接受死亡的命运,就不至于被我利用了。不过也多亏她,让我得以实现目的。」
她并不明白泰格狃在说些什么,唯一能理解的,就是自己正身陷足以左右世界命运的严重事态里。然而现在的她,已经没有退路。
「那么,接下来得请你剥夺这持花圣者的力量。这里除了你,我还找了其他约二十名研究者,到时会从里头挑出最优秀的人才,邀他成为凶魔的一份子。」
泰格狃在妮欧身后,轻抚她的脸颊。
「所以你怎么说?我们凶魔活过千年岁月,只要魔神存在,生命就永远不会有结束的一天。你,想不想摆脱死亡的恐惧呢?」
一旦拒绝就会被杀的压力,以及身后泰格狃话语的诱惑,逼她非得选择其一不可。
泰格狃的部下分享的凶魔能力治愈了她的病。往后的十年间,她埋首于泰格狃交办的研究里,一旦不努力,恐怕就性命难保。在罪恶感与死亡威胁的夹缝间,她渐渐完成了黑之徒花。
老妪并没向莱那道出一切,只断续道出自己的愚昧,遇见持花圣者,以及打造圣具三件事。
「我曾看到过,一头凶魔流着口水望着我,才明白我们人类终究只是它们的食物。」
她说,自己能逃出〈命运〉神殿,可说是近乎奇迹。她从持花圣者身上悄悄夺走抵挡死亡命运的力量,并且自绝生命,尸体被凶魔弃置于此,接着靠持花圣者那儿夺取的力量成功苏醒。
莱那并不懂〈命运〉圣者的力量究竟是什么,也不懂夺走圣者之力是怎么回事,只是默默听着老妪的话。
「泰格狃还有那群凶魔都以为我早就死了,所以应该不晓得我在这儿跟你说话。」
老妪继续说着,但看在莱那眼里,老妪似乎早已是个死人。
「黑之徒花如今完成了。我真是何其愚蠢。」
老妪咬牙切齿道。
「泰格狃是个坏透了的骗子。若当初早知会如此……早知会如此……!」
她眼角泛泪。
「不,就算早知如此……恐怕我还是会这么做吧。」
「快告诉我,那黑之徒花是什么。」
老妪于是抱住莱那。
「我会的。就是为了告诉你,我才会苟活到今天。我已经不行了,靠着这双脚哪儿也去不了了,所以你带着这信息逃到大陆去吧,要是遇不到葛恩拜亚王,就到万天神殿去,将信息告诉六花。」
「我知道了,快告诉我吧。」
「我们造了个何其恐怖的东西。黑之徒花的恐怖,连我们当初都没能预料。」
「快点说啊,那黑之徒花到底是什么?」
「你听仔细了……」
老婆缓缓道出。终于得知黑之徒花真相的莱那,听完脸色苍白,心想这非得告诉外头世界的人们不可,否则世界将会灭亡。
说完一切,老妪伸出手指对着莱那。
「我把我的庇佑……由持花圣者那儿夺来的力量送给你吧。这力量虽然微薄,但只要有了它,也许能稍微为你抵挡死亡的命运。」
老妪的指尖,依稀浮现出花瓣般的图样,而在碰触莱那身体后,那小小的花瓣随即消散。
「但你可别太指望它。这毕竟是从力量仅剩渣滓的持花圣者身上夺取力量后,再剩下来的渣滓,恐怕派不上太大的用场。」
交代完所有事,老妪躺了下去。看来死期离她不远了。
「混帐……泰格狃你这混帐东西!当初不是说好,要让我活下来的吗……」
不久,老妪断了气。她告诉莱那这一切,或许不是为了守护世界,而是为了报复欺骗自己的泰格狃吧。
莱那检查屋内,确定没留下任何痕迹后,这才离开小屋。
如今,他又多了一个非得活下去的理由。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世界。
之后,莱那又继续走着。
然而横越平原后,眼前却出现超乎想像的巨大溪谷。不管往哪个方向,都走不到溪谷的尽头,也无法自沸腾的谷底渡过,而且不管怎么找,就是找不到桥梁。
莱那放声痛哭。他的地图上,并没有这样的溪谷。
他并不知道,自己的地图是百年前画下的东西,当时卡尔癸克溪谷才完成一半,因此地图上并无记载。这是造来抵挡六花勇者的山谷,像他这般凡人,当然更不可能横越得了。
寻找桥梁的途中,莱那被巡守的凶魔发现,只能束手无策地任由它们带走。
被带往昏厥山地附近的洞窟里的他,颈根被种下一只寄生体。
莱那成了尸兵,躺在洞窟的地板上。
「啊啊啊啊……」
之后,一年过去了。
莱那心想,自己能保有意识,都是多亏那老妪所给的力量,也就是稍微能抵挡死亡命运的〈命运〉圣者之力。要是没有它,莱那恐怕早就成了跟其他尸兵一样的行尸走肉。
然而即使是〈命运〉圣者的力量,也没办法让莱那的身躯自由。他只是苟延残喘,身躯任由寄生体摆布。
如今他依旧躺在洞窟里,只有时间徒然流逝。
在无止尽的虚度光阴里,莱那只能不停忍耐。最初几天,他觉得自己简直快疯了,恨不得有人杀了自己,恨不得舍弃一切并停止思考,心想早知道得承受这种折磨,当初根本就不该见那老妪
。
但最后,他还是熬过了这地狱。就靠着某个理由,他忍了下来。
他有个朋友得拯救,那人现在还活在人类世界里。就为了亚德雷,莱那活到现在。
亚德雷是个无可救药的小子,虽然脑袋灵光,但却体弱、胆小、缺乏骨气。
那小子恐怕现在还活在人类世界里,为了即将复活的魔神,提心吊胆地度日吧。
能守护亚德雷的,就只有莱那。
没错,我就是守护亚德雷的勇者,就算没有六花纹章,仍然是不折不扣的勇者。
英雄王弗尔曼当年经历的考验更加严苛,〈时〉之圣者哈犹哈也曾挑战过更强大的敌人,那么自己一定也办得到。他在心底不断鼓励自己。
(六花应该已经进入魔哭领了吧?)
被迫在森林里行走的莱那心想。由状况来判断,六花勇者与凶魔应该已经开战了,凶魔在三天前派尸兵到森林里,大概就是为了对付六花勇者。除此之外,他想不出凶魔动员尸兵的其他理由。
六花不知现在人在何方?是不是正前来这座森林呢?还是忽略这座森林改走别条路?或者早就被黑之徒花的力量歼灭了?
拜托,六花勇者,你们一定要活着。莱那在心底祈祷着。
然而就算六花活着,自己又该如何将黑之徒花的真面目告诉他们呢?
莱那的身体被寄生体操纵,不可能主动前往六花那儿,而即使六花逼近,他却连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方法只有唯一一个:请六花勇者拯救自己,帮忙摘掉寄生体,让自己能够说话。
关于寄生体的特性,莱那一无所知,也不知道能不能摘得掉,但六花勇者是群拥有异能的战士,其中总会有具备超凡神力的圣者。
莱那相信,只要他们发挥力量,要摘掉寄生体并救活自己并非不可能。
问题在于,该如何让六花勇者拯救自己。
六花勇者并不晓得自己活着,也不晓得自己握有黑之徒花的信息,而自己是尸兵,是制造来消灭六花的兵器。
就算原本是人类,六花恐怕会不分青红皂白地除掉所有尸兵,莱那想必也会被他们杀掉。
即使他们不想杀尸兵,又会不会对尸兵伸出援手呢?
即使有救尸兵的念头,六花勇者恐怕也是力不从心。他们身在殊死战场里,或许会放弃拯救,将尸兵全数歼灭,也搞不好会无视尸兵赶往目的地,那么自己就无法告诉他们黑之徒花的真面目了。
该怎么办才好?
莱那只剩唯一的办法:主动告诉六花勇者自己还活着,告诉他们黑之徒花的存在,以及自己知道那玩意的真面目。
但……这真能办得到吗?
莱那身子动不了,说不出任何话。这样的自己,真能办得到吗?
但莱那并没因此放弃。就算成了尸兵,控制不了身子,但起码还活着。他相信只要活着,只要不放弃,一定会有希望。
(……拜托你们了,六花勇者。)
莱那在心底呼吁着。
(持花圣者、命运之神啊,请倾听我的愿望吧。我不在乎这条性命,只要能告诉他们黑之徒花的真面目,就算死了也无所谓。所以拜托,让我遇见六花勇者吧。)
在尸兵徘徊的森林不远处的小屋里,六花勇者们鸦雀无声。
亚德雷望着地板,双唇微微颤动,心中默念着德兹先前说过的话:村民全都已经化为尸兵。
「亚德,你还好吧?」萝萝妮亚凑上前,正面瞧着他的脸。
别担心,我可是地表最强的男人——亚德雷想笑着这样回应她,可是非但说不出话,就连笑容也装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