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羽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开往藤泽的列车发动不久后,茱莉问了我这个问题。
那是八月最后一个星期六——
我和茱莉及小虎一起外出,前往为音羽扫墓。
虽然比中元节迟了许多,因为实在发生太多事了,我想音羽一定也会原谅我才对。
「音羽啊,我想想喔……上次也稍微提过一些,她总是跟在我身后。个性文静乖巧,在人前不多话,对我倒是很啰唆——」
「哼,谁教你这家伙老是做些让音羽担心的事。」
「…………」
尽管当时一个月只见一两次面,和我们有多年交情的小虎从旁这么一说,我也只能摸摸鼻子默认。
「要我说的话,她虽然也有文静的一面,但各方面都很细心,是个贴心的孩子……虽然有时是鸡婆了点啦。」
「哈哈,她每次都半强迫地帮小虎你包裹伤口嘛。」
年龄相仿,实力也相近的我和小虎,每次一见面就是为了分出高下而动气,身上总是搞得伤痕累累。
我一说出这个回忆,轮到小虎无话可说了。
「哼。就算跟她说受的不是什么严重的伤,她还是一副快哭出来的样子。被那种眼神一看,谁拒绝得了啊……再说,明明你受伤的次数就比我多,别只挑对自己有利的讲,说得一副只有我受伤的样子好吗。」
我们就这样吵吵闹闹(主要都是小虎在吵)地聊着关于音羽的事。
「头发大概长到腰间吧,会在这边——」
说着,我指着太阳穴。
「在这里编成三股辫做装饰,还有——可能是做哥哥的偏心吧,我觉得她很可爱喔,尤其是笑起来的时候。」
「哼,就算不偏心,她本来就长得漂亮,跟你一点都不像。刚才也说过,她是个贴心的孩子,连我们道场的人都很称赞她。」
小虎这句话说得我心情大好。
自己的亲人被称赞,果然听了还是很开心。
「听起来是个好孩子呢。」
「是啊,我都把她当自己妹妹了呢。」
「……小虎,就算音羽再有魅力,也不能把十二岁小孩拿来当恋爱对象吧。」
「只有音羽用两年前的年龄来算也不对吧!那时我才十四岁耶!再说,我刚才不是说了吗,我是拿她当妹妹!」
因为心情好,顺便调侃了小虎两句,他的反应果然不出我所料。
之后仍一直持续聊音羽的事。
只是,对话中始终没有提及那家伙——就连名字都没提起过一次。
我就不用说了,连小虎也一样。
那天之后,那家伙就失踪了,一般人都以为他在那场火灾中丧生。
不过——我却是知道的,那家伙没有死。
在火焰中消失身影的那家伙,现在会在哪里呢……
很快地下了车,走出车站时等待我们的是——
「看到您健健康康地真是比什么都开心,小少爷。还有九重少爷也是。」
一个做正式打扮,站在黑得发亮的高级外国车前对我们鞠躬的老人。
「好久不见了,寺尾先生。」
「好了啦,不是说别叫我小少爷吗,寺尾!」
「——嗯?」
听着我和小虎与前来迎接我们的老人对话,茱莉露出疑惑的表情。
于是我向她说明,寺尾先生是小虎老家的管家,今天是来车站接送我们到墓园去的。
事实上,小虎这家伙家境相当富裕,令人难以理解他为什么会选择进入战斗技术训练学校。他本人的说词是这条路适合自己,但是,中学也考上竞争激烈的有名私校,姑且不论个性问题,就家世而言只会让人认为他选错出路了。
茱莉和寺尾先生各自自我介绍,一阵寒暄过后,我们便钻进车里,驱车离开车站。
在车上摇摇晃晃,不到二十分钟之后——
抵达音羽长眠的墓园。
下了车,带着寺尾先生准备的扫墓用具,三人进入园中。
找到写着「九重家之墓」的墓碑,和茱莉他们一起开始打扫。
除了我们之外,墓园里没有其他人,只有蝉鸣声响遍园内。
过了一会儿——将墓碑附近大致打扫干净,供上鲜花,点燃线香,在灵前双手合十祝祷。
(音羽,对不起,这么晚才来……)
一开始,我闭上眼睛在心里道歉,并向她报告这半年来发生的各种事。
与银色少女的相遇,与小虎的意外重逢,还有其他很多很多。
以及——获得「力量」的事。
报告完后,我站起身。
(你会生气吧,音羽。你一定会说,既然都获得了「力量」,就应该用来保护别人……可是,可是我……)
脑海中浮现的是从那天起,时间就不再前进的音羽。
乖巧文静,喜欢照顾别人,有点啰唆的妹妹。
轻轻抚摸她的头时,害羞微笑的表情。
我没能守护的,她的笑容。
正因如此,我无法原谅那家伙。
无法原谅那夺走音羽的生命,夺走我一切重要事物的好友。
(我要杀了他!绝对要杀了那家伙……!)
有一个希望守护他人的我。
同时也有另一个希望杀了那家伙的我存在。
包括对茱莉的希望在内,我内心怀抱的满是矛盾的情感。
「不好意思啊,都是因为我才来晚了。」
太阳开始下山时,我们离开坟前。前往停车场途中,小虎这么说。
之前那个星期天——去迪士纽乐园的隔天,因为小虎无论如何都抽不出身,所以才把扫墓的事挪到今天。他对这件事一直很过意不去。
「差一个星期而已,没什么差别啊。反而是你能来,音羽一定更开心。」
「……这样啊,这样就好。」
小虎满怀歉意的脸上,终于还是浮现笑容。
「谢谢你啊,小虎。我也很高兴喔。还有茱莉,也谢谢你来。」
「没事。我也很庆幸能来好好打声招呼。」
离开墓园入口时,和一个正要进入墓园的扫墓者擦身而过,一边走向停车场,我一边对小虎说:
「……小虎,关于等一下的事。」
「我知道,你要回老家对吧?不好意思,我也得回家露个脸,就不跟你过去了。」
「嗯,就是关于这件事啦——」
打扫完现在没有人住的老家后再回学园——这就是我接下来的预定计划。
不过,我摇摇头又说:
「抱歉,我想从这边走回去。你知道,我家离这里不远。」
「……哼。一般人回到睽违已久的家,都会想在附近走走看看吧。我不觉得这是坏事,你也不必跟我道歉。」
说了晚上见之后,小虎就搭上车离开了。
「茱莉,抱歉啊,还让你陪我。」
「没事。我喜欢走路。」
「啊、不是……也是啦……」
「——嗯?」
对于我吞吞吐吐的回答,茱莉不解地歪着头,头上的铃铛响起清脆的声音。
「我想——跟熟人说一下话。」
因为是小虎不认识的人,考虑到有什么万一,我还是不希望他们碰面。
所以虽然对小虎过意不去,才会选择在这里就先跟他分开。
「那位熟人在哪里呢?」
茱莉这么一问,我的目光就朝停车场角落的一辆车望去。
我们抵达墓园时,那辆车还不在那里。那是一辆比小虎家的车更豪华的高级外国车。
「……没想到你是会开这种高级车的人呢。」
「那不是我的啦,你个混小子。」
声音来自墓园入口处。
回头一看,站在那里的,是刚才擦身而过的扫墓者——一个高大的壮汉。
一身晒得黝黑的皮肤,口里称我为混小子的这个壮汉,毫无疑问的,是个我非常熟悉的人。
「真是的,刚才竟然不叫我。还以为你忘了我呢。」
「像你这么有特征的人,我怎么可能忘记呢,大叔。」
「该叫我『王城先生』吧,小子。」
「要这么说的话,我也有个『九重透流』的名字啊,王城大叔。」
我们大眼瞪小眼——也不知道谁先起头的,彼此又相视而笑。
「哇哈哈,你这小鬼还是一样很爱顶嘴啊。算了,只要看到你这么有精神就够了,小子。」
「大叔才是啊,我还以为你早就死在哪个荒郊野外了。」
我的回答,令王城先生再次放声大笑,跨着大步走向我。
反手就给了我一拳。
「透流!」
这一身肌肉的壮汉的拳头打在我身上,「砰」地发出响彻四周的巨响。
攻击——失败。
因为我在仓促之间,用单手挡下了这一拳。
「没事的,茱莉。这个人不是坏人,就是人坏了点。」
若是一年前的我,别说承受这一拳了,说
不定还会被一拳击飞呢。但是现在的我,却能单手挡下,还能这么对银色少女说明。
「你说得好过分啊……不过那个就算了,倒是你变强了不少嘛?」
「哈哈,必须承认,能听到你这么说,我真的很高兴。」
我们再次笑着看看对方。
「……透流,这位就是你说的熟人吗?」
旁观我们如此奇妙对话的茱莉,呈现今天第二次的困惑状态。
「是啊,这位大叔叫做王城,是我过去所属门派的师傅——」
放开拳头,我继续说:
「也是看着音羽临终的人。」
两年前——
「哥……哥……」
被我抱在怀中的音羽表情很痛苦——脸上已出现死相,虚弱地唤着我。
「………………」
音羽的嘴巴在动。
耳朵却听不见她说的话。
不知道是被熊熊火光的劈啪声淹没,还是她连发出声音的力气都没有了。
可是,我知道她在说什么。
「你有没有受伤?」音羽是在问这个。
「嗯、嗯、嗯……我没事,多亏有你……!」
我点头、点头、再点头。
为了让她明白我丝毫没有受伤,我不断对音羽点头。
然后,音羽的嘴巴又动了。
「太好了。」
说着,音羽脸上带着笑容——死去。
「音、羽……?音羽、音羽、音羽啊啊啊啊啊……!」
无法理解眼前发生的事实,我只是不断呼唤音羽的名字。
不断地、无数次——
可是,音羽却再也没有睁开眼。
平常只要我一叫,立刻就会有所回应的音羽,这次再也不会开口了。
每喊一次她的名字,每摇一次她的肩膀,我的心就愈来愈明白,眼前发生的是现实。
夺走音羽性命的人,是与我一起长大的好友。这个事实也愈来愈清楚。
「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的心被愤怒、怨怼与绝望击垮,大声嘶吼好友的名字。
然而,那家伙只用那双暗夜般的漆黑眼瞳,无言地望着我——
在宛如刹那又仿佛永恒的一刻之后,他转过身。
就这样,那家伙毫不踌躇地踏入熊熊燃烧的地狱之火,最后再次回头:
「再见了,透流……当新的序幕揭开,就是我们重逢之日。」
随后,道场开始在轰隆巨响中崩坍——
我也失去意识昏迷。
「……唷,小子。你醒来啦?」
睁开眼时,眼前是一片刺眼的蔚蓝天空,身旁还有一个肤色黝黑的彪形大汉。
「你是……?这里是哪里——我到底……」
带着昏昏沉沉的脑袋起身,发现自己躺在草地上。环顾四周,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景色,我这才发现自己身在何方。
这里是道场附近的一座大公园。
从这座公园望出去,可以看见苍郁茂密的山丘,我习艺的一斗流道场就在那里。
所以,我的目光也自然而然地朝山丘的方向望去——
然而,现在那里却呈现异状。
山丘上冒着黑烟。
「咦,那是……?」
火灾——
这两个字掠过脑海时,记忆如爆炸般复苏。
「——啊!音羽!」
正当我站起来,就要冲上前去时,壮汉抓住我的手臂。
「放开我!音羽在那里!」
「你口中的音羽,指的是这位小姐吗?」
壮汉让我看他那双粗壮如树干的手臂里抱着的少女。
沉睡在他的双臂之中,闭着眼睛一动也不动的女孩,毫无疑问是妹妹音羽。
可是——我却知道那双眼睛再也不会睁开。
音羽的灵魂已不在这世界上——
而我也知道,夺走她生命的人,是曾被我视为好友的少年。
眼泪流干之后,我询问肤色黝黑的壮汉是何方神圣。
男人自称姓王城,过去曾和我一样在一斗流道场习艺。
「不过我早就被逐出师门了啦。」
王城说自己为了追求一斗流没有的强大力量,早在超过十年以前就离开道场了。
不过,我却听过他的名字。
道场有个地方挂满门下生的名牌,其中就有王城的名字——而且他已挂名师傅等级。我也将这件事告诉他。
听了之后,壮汉露出复杂的表情,只说了句「这样啊……」
不久,王城望着黑烟袅袅的山丘低喃:
「这或许是天意……」
「天意……?你说那个吗。那是人为的!是那家伙干的!」
「人为……说得也是……抱歉,小子……要是我能再早点来,至少你妹妹会得救吧……」
「责任完全不在你啊……」
我摇摇头,将那家伙在火焰中说的话,带着对自己无法保护音羽的怒气说出口:
「全部都是那家伙、不——是因为我太弱,音羽才会被杀。」
「……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面对王城的问题,我在憎恶、愤怒与怨怼的感情驱使下,吐露以誓言为名的诅咒:
「我要变强——变强之后,杀死那家伙……绝对要杀了他!」
后来,道场的火灾被报导为意外失火,那家伙的名字也出现在死亡名单中。
音羽的死以一氧化碳中毒处理,报导中关于她背上的刀伤则是只字未提。
这些都是王城先生动用各种关系打点的结果,详细情形我也不甚清楚。
小小的音羽变得更小的那天,王城先生留下一句「我能做的就是这些了」,从我面前消失之后又过了两个月。
某天,在东北山中某座古刹里,我与王城先生重逢了。
上次他离开时,曾说过自己现在住在东北某地的寺庙。我循着线索四处打听,终于找到他。
「请让我变强。」
「这么久没见,怎么还是这句……」
「求你了,王城先生!你很强吧!请让我变强!我想变强!」
「为了杀死那个吗……」
王城先生这么说,我点点头。
早一天也好,我想尽快变强。
可是,我的师傅——一斗流道场的师傅是那家伙的祖父。我知道自己如果只接受他的指导,别说追上那家伙,根本就连他一根手指都赶不上。
正因如此,我才会来到对一切知情的王城先生身边。
「回去吧。虽然只有短短一瞬间,但我看到的那个,不是你应付得来的。」
王城先生不由分说地转过身去。
无论我拜托几次,无论我怎么低头,他就是不肯改变心意。即使如此,我还是不愿离开古刹,就这么赖着不走。
从隔天起,我对着寺院角落的巨树拳打脚踢。
一直打到皮破血流,用布包住伤口,忍着疼痛还是继续下去。
不久,疼痛的感觉麻痹,终于疲倦得抬不起手臂时,我才休息顺便进食,然后,再次面对巨树拳打脚踢——这成了我的日常生活。
寺院里除了王城先生之外没有别人,他每天不是喝酒就是看书或看电视、睡午觉,过着自甘堕落的生活,对我视若无睹。
这样的生活持续了五天之后——我倒下了。
「觉得自己变强了一点吗?」
恢复意识时,王城先生第一句就这么问。
我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我知道的只有拳打脚踢造成的疼痛,以及残留全身的疲惫。
「就是这么回事。即使身体负担过大,只要不顾一切挥拳就会变强……会这样想的,只有你这种小鬼而已。」
「不好意思,我就是小鬼!可是,那家伙确实达成了一万次挥击!所以我也……!」
正如我所说,直到达到一万次为止,持续不断地挥剑,这就是一斗流的修练法门。
我听师傅说,练到最后就能达成神速。
两年前,那家伙已完成如此严苛的修练。
然而,我连那时候的他都还追赶不上。
所以,我才希望自己至少能先达到那个境界——
「原来是这样啊……因为你看过绝对的成功范例,而且对方还是杀妹仇人,也难怪你自己想尝试了。」
摩挲着脸上的胡渣,王城先生叹了一口气。
「确实,也有超越身体负荷而变强的成功案例。可是啊,一般人都会在这过程中先弄坏身体……最重要的一点,那个并不是一般人,这你应该最清楚才对。」
「是啊,人人都说那家伙是天才。像我这种人根本连他的脚底都赶不上。可是,我非得追上那家伙不可,否则就无法替音羽复仇了……我到底该如何是好!」
用力握紧拳头,悔恨令我咬牙切齿。
看到我这副模样,王城先生平静地告诉我:
「变强的方法不只一个。」
这句话带给我非常大的冲击。
想要变强,有各种方法。只有能从中
找到适合自己的方法,这样的人才能变强。更别说你现在连基础都没打稳,根本没资格谈什么变强——王城先生继续说着。
「还有,在那之前的问题是,你应该好好吃饭,好好休息。要是下次再倒下,这副身体就没救啦,小子。」
王城先生走出房间,被留下的我又躺回床上,直到睡着之前,一直思考他说的话。
(变强的方法不只一个啊……)
若是如此,能让我变强的方法,究竟是什么呢。
隔天早晨,我一见到王城先生就说:
「我想先以过去从师傅那里所学的为中心试试看,然后,再照你说的去找出适合自己变强的方法。」
「呵呵,随你高兴啊。不过我话先说在前头,接下来我可没打算教你一招半式。」
「我知道啦,大叔。」
「哈哈,知道就好——等等,大叔是什么意思?」
「你不是没打算教我一招半式吗?既然如此,我干嘛尊称你王城先生啊?」
我对王城先生呵呵一笑,往屋外奔去。
「哎呀,这个混小子……」
就这样,我按照过去师傅教的,先从跑步开始修练。起伏的山路最适合用来锻炼腰腿,光是往返于寺庙和山脚下就够累人了。
结束跑步训练,接着我再一边回想师傅的教导一边挥拳。想到过去不是一个人练习挥拳,胸口就隐隐作痛。
在练习的空档,我不时被王城先生派去买食物或酒,有时也要帮忙劈柴烧洗澡水,更有些时候,他会说身心都需要放松休息,硬拉着我陪他去钓鱼。
很快地,几个月过去了。
皑皑白雪覆盖了山林,在最严寒难耐的季节里,某天——
「小子,你想变强的心情依然不变吗?」
和平常一样,王城先生喝着酒,突然说出这句话。
「请不要说那种废话好吗。」
「……这样啊。既然如此,我只好让你认清现实了。是很残酷的现实。」
他一口喝干杯中的酒,对我说:
「你没有天分。」
一路旁观我修练的他,似乎察觉了这件事。
他说,我的运动天份虽然在一般人之上,却欠缺武术天份——也就是才能。
「我……再这样下去也追不上那家伙吗?」
「说那个是怪物也行,总之你是不可能的。」
从王城先生的表情可知他没有骗人。
相处这几个月下来,我已十分肯定这个人不是泛泛之辈。
也正因为这样,他说的话特别有分量。
那不只是残酷的现实。
根本是一堵绝望之墙。
使我有种被推落地狱底层的感觉。
令人痛苦的沉默降临,不久——
「就算是这样……」
我握紧颤抖的拳头,用力槌向地面。
「就算是这样我也要继续……因为我已经发过誓了!」
在鸦雀无声的屋内,我始终凝视着王城先生。
以一种无论我和那家伙之间的绝望之墙有多厚,也一定要将其粉碎的坚定意志。一阵沉默之后——
「……你看看这个?」
王城先生说着,递给我一张纸——是昊陵学园的招生简章。
「昊陵学园……」
就算早一天也好,我想尽快变强。
为什么要这样的我去上学——就连现在我都没有上学啊。
与其说我的心思被他察觉,不如说他一开始就在考虑这件事。
「只要到这里去,就能获得『力量』……要不要去,你自己决定。」
「『力量』……?这是怎么回事啊,大叔?」
于是,我就此得知。
这所战斗技术训练学校的存在。
他也告诉我,只要进入昊陵学园就读,就能获得「力量」。
「不过,想进入这所昊陵学园需要『适性』,而且是千人之中只有一人拥有的适性,据说那是一种先天性的东西。」
「要是不行的话就想其他方法,直到想到为止……你不是说,变强的方法不只一种吗?」
「……呵呵,你这小子终于比较像样啦。」
王城先生只轻轻笑了一笑,又喝下一杯酒。
「好了,该说的话我都说了,所以……今晚就是我们分离的时候啦,小子。」
「——咦!」
「我又要去云游了。再也不会回这里。」
至今他也曾突然不见人影,不出几天或一星期左右就会回来。没想到这次,他会说出不再回到这里的话。
「这、样啊……」
我好不容易才挤出声音回答。
心头翻涌的,或许是寂寞的情绪。
在这几个月的共同生活中,王城先生一如宣言,没有教过我一招半式。可是,我们聊了很多。虽然那几乎是些可有可无的无聊话题,日后我才发现,他时常若无其事地关心我的身体状况。
这段日子下来,我不知不觉在内心将他与过世父亲的身影重叠。
明明就没有任何相似的地方,却仍令我这么想。
「好啰……在我出发之前——送你一个饯别礼物吧。」
「饯别……?」
我还歪头不解时,王城先生已站起身。
这位黝黑的彪形大汉只丢下一句「跟我来」便往外走,我只好跟上前去。
他的目的地是寺庙后方——高度超过十公尺的巨大岩石前。
「看仔细了,小子。我现在就——」
王城先生握紧拳头,做出宛如拉弓的手势——拉开架势。
「送你一副『牙爪』。」
我对茱莉说,在音羽因火灾身亡后,王城先生照顾了我一阵子,同时在分别时传授了我「雷神之一击」的事。
之所以刻意这么说,是为了让王城先生以为,茱莉不知道我是「复仇者」的事实。
正常人都会认为和渴望复仇的人(而且还是誓言夺走对方性命的人)共同行动的想法是异常的吧。我这么做,是为了事先打好预防针,以防被问及为何会有这种异常思考。
也不知道茱莉是否完全懂得我的用意,总之,她并未特别提出纠正。
不过,在听完我的说明后,茱莉紧盯着王城先生的肌肉,点点头说:
「『雷神之一击』是这位教的啊……这下我终于明白了。」
她应该是想起我曾说过,以茱莉娇小的身体,若使出「雷神之一击」恐怕会使肉体损伤的事吧。
「雷神……那是啥?」
我一将茱莉为这个招式取的名称告诉他,王城先生就大笑起来。
「哇哈哈哈!一斗流的绝招竟被如此称呼了啊。话说回来——既然这位小姑娘知道那个,看来你已经使得出那招啦?」
「嗯,花了我一年以上的时间就是了。」
从他教我那天起,每天修练时都会加入这招的练习。结果,还是一直到进入昊陵学园前一个月时才学会。
「不不不,学得会就很厉害了。一般人都会半途而废呢。没想到你虽然没有天份,倒是挺努力的啊。怎么这么感人啊,喂。」
说着,他在我背上用力拍了几下。
「对了,你是不是差不多该向我介绍一下这位小姑娘啦?既然会带她来给妹妹扫墓,关系应该相当亲密吧。」
「很痛,不要那样拍我啦。还有,茱莉和我不是你想的那种关系。」
要是被误会就麻烦了,我赶紧简单扼要地解释了关于「绊双刃」的事。
「真没意思,还以为有八卦……小子,你是把七情六欲都丢掉了吗?」
他用力搔着头这么嘀咕,老实说真是多管闲事。
「不过啊,竟然已经和小子你分开一年半了呢……我想知道那之后你变得多强了——」
王城先生对我举起手掌。
「我跟你之间,与其用说的,还是这样比较快……对吧?」
「是啊,没错。」
我点点头,在腰间握拳。
「透流……」
看到我摆出正拳架势,茱莉的眼神流露担心。
只不过,她担心的不是我,而是王城先生。
「没事的。现在的我就算认真打,王城大叔也不会有问题——因为他是个怪物呢。」
过去王城先生示范给我看的「雷神之一击」,和现在的我威力相当。
所以,我不认为自己的一击会让这个人受伤。
「喔,你说得还真有自信哪,小子。」
我只是笑了笑,缓慢而安静地深吸一口气——
随着气势出拳。
周遭立刻响起「砰」的破裂声。
「呵呵,这样就够了。『黎明星纹』这东西还真有两下子,我明白了。真想跟比小子你『位阶』高的家伙交手看看啊。」
轻轻松松承受我以全身体重击出的正拳,王城先生得意地笑着说。
看到这位彪形大汉的反应,我耸耸肩说:
「你真的是个怪物……」
然而——
眼前这个怪物,却
说那家伙是个怪物。
就算刚才我发出的不是最强的一击,王城先生却能轻易挡下。而这样的他,说那家伙是个怪物。
换句话说,我必须让自己变得比现在更强更强才行。
没错,在总有一天遇上那家伙之前——
「刚才好开心喔,透流。」
「是喔……?」
「对。」
和王城先生分开,回我老家途中,茱莉对刚才的对话做出感言。
「很开心……是吗,或许真是这样。」
我虽然苦笑着,却也认同茱莉说的话。
一如茱莉把我当成父亲,我也从那个人身上看到父亲的影子。
所以,睽违已久的重逢才会这么开心吧。
对了,我把王城先生视为父亲的事当然是个秘密。不但在他本人面前不能说,更不能被他知道,否则只会被当成调侃的材料而已。
总之,也正因为我自己有这样的想法,才会明白茱莉把我当成父亲时是什么样的心情——我了解那种寂寞。
……这就是为什么打从一开始就拒绝不了她一起睡的要求,之后也无法推辞的原因。
「这样啊,那太好了——虽然我心情有点复杂。」
茱莉脸上出现一丝阴霾。
「咦?为什么?」
「……这是秘密。不过晚上可以一起睡,这样很好。」
最后她给了我如此意义不明的回答,这个话题就到此结束。
之后,我们也边走边聊着其他话题。
天开始黑时听见的夕蜩鸣声,仿佛宣告夏日已将结束。
不久——我们来到T字路的尽头。
「透流……?」
在这里往右转才是往老家的方向,相反地,往左转则是……
「……茱莉,抱歉,我想先绕去另一个地方。」
我凝视着隆起的小山丘这么说,茱莉静静点头。
对茱莉道过谢,我便迈步前往自己的原点。
「……好安静喔。」
从放有「禁止进入」标示牌的入口进去,一踏上通往山丘的道路时,刚才耳边的夕蜩鸣声一口气消失了。
不,不只夕蜩的声音。
这里仿佛是个与外界隔绝的空间,四下一片寂静。
静得连针掉在地上都听得见,形容的或许就是这种寂静吧。
或许是因为安静,又或许是忆起对此地的最后记忆,每往前走一步,都令我感到难以呼吸。
很快地——来到路的尽头,一处空旷的地方。
直到两年前的那一天前,一斗流道场还在这个山丘上。
这里已完全看不出过去的风貌,只剩下一片寂寥的荒芜。
西下的夕阳染红天空,加强了这股寂寥的气氛。
这样的景象,令我不由得忘了呼吸。
眼前这片染红的世界使我想起火光中的道场。
仿佛记忆重现般,在成为一切开端的这里,我看见了那双暗夜般的眼睛。
暗夜静静回头——带着一抹微笑。
「好久不见了呢,透流。」
暗夜的名字,叫做鸣皇榊。
曾经是我最好的朋友——也是杀死音羽的仇人,就站在那里。
总有一天,原来就是今天——
◇
「真是够讽刺了……」
直到透流和茱莉走得不见人影后,王城转动脖子,发出劈哩啪啦的声响。
「好了——你要偷看到什么时候?快点给我出来,还是要我抓着你的脖子硬拉出来啊——『裁者』。」
「这厢失礼了。」
停车场里那辆豪华轿车的车窗摇下,从里面传出道歉的话语。
车内的人是个青年——身穿白色军服,打扮奇特的青年。
「我不好意思打扰你和爱徒的重逢嘛——『冥柩咎门』。」
以「七曜」主格「曜业」称呼王城的青年——「飓炼裁者」,脸上浮现静谧的微笑。
「你明明知道还故意说错,那家伙不是我的徒弟。只是因为看他实在太弱,送他一个『牙爪』,让他得以生存罢了。」
「呵呵,就当是这样吧……话虽如此,还真让我拜见了稀奇的一幕呢。没想到你也会有那么开心的表情。」
虽然是自己发现对方却置之不理,还真不愿意让这麻烦的家伙看到那一幕。王城一边这么想着,一边拿出香烟点燃。
「七曜」中最需要注意的对手,就是这名穿军服的青年,这一点他早就知道了。
「在那家伙面前和在你面前的表情当然不会一样吧。再说,你竟然会用汽车当交通工具,这才叫稀奇吧?」
「我平常都是搭车的啊。空间转移魔术需要满足一定条件,这你也应该知道吧?」
在「七芒夜会」时,「飓炼裁者」虽曾使用空间转移魔术,这种移动方式当然也有其不便之处。其中最麻烦的,就是必须事前在欲转往的空间施以轴印记号。
「对了,我有件事想问你。」
吐出大大的烟圈,王城犀利的视线朝青年投射。
「为什么要杀了老头子?对组织来说,他应该还有利用价值吧?」
王城问的,是杀害「装钢技师」一事。「裁者」只微微牵动嘴角,这么回答:
「呵呵,正如你刚才所说啊。」
「我?」
「尽管身为组织干部的我,今后仍想利用他制造的各种『力量』。之所以让他消失,却是出自我身为『七曜』的想法。」
既想让他生,又得让他死——
两种想法固然相反,对穿军服的青年来说却都是真实的念头。
当他站在不同立场时,就会表现出不同的一面——那是两张随时替换的面具。
换句话说,这次穿军服的青年只不过是以身为「七曜」时的面具为优先考量。
正因为如此,「飓炼裁者」才会不顾组织干部的忠告,在「七芒夜会」上提议举行「杀戮游戏」。
「……你这家伙个性还是一样烂啊。」
听了「裁者」的回答,王城啐掉口中的香烟。
「然后呢?今天来是为了什么?你会亲自露面,一定有相当程度的理由吧?」
「不不不,今天我只是负责接送的唷。在去迎接对方之前的空档,刚巧发现你们而已——」
「……接送?」
王城打断青年的话头。
对他口中所谓巧合的谎言没有兴趣,吸引王城注意力的是其他部分。
「你这种身分地位的人,究竟谁能让你做这种事……?」
「那当然——」
话才说了一半,脸上浮起凉薄的笑意,「飓炼裁者」说:
「当然是『他』啊,『咎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