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代代木上原车站前,的确有一块「樱井酒铺」的招牌。那招牌就挂在一出剪票口立刻映入眼帘的绝佳位置,约有半张榻榻米那么大,而且是崭新的。
青木淳子一直走到招牌旁才伫足,抬头仰望。招牌上除了店址,还画了所在地的简图。从车站走路过去大约十分钟。她把路线牢记在脑中。
(那是浅羽他老妈开的店。)
那男人这么说过。他还说,浅羽他们经常在那里聚集。
就这块招牌看来,「樱井酒铺」的生意应该还不错,至少外观比倒闭的「Plaza」高级吧。如果那男人所言不假,浅羽的母亲之前经营「Plaza」虽然失败了,不过后来显然开始转运了。
淳子按照记下的路线迈步走去,一脸疑惑。她想,天底下有这么好的事吗?更何况,如果是浅羽他母亲开的店,为什么店名叫「樱井——酒铺」呢?为什么不像「Plaza」那样的小酒馆,而是经销各种酒类的酒铺呢?浅羽的母亲在「樱井酒铺」的身分是什么?受雇的店长?可是,儿子和狐群狗党三不五时赖在母亲上班的地方好像有点奇怪,雇主不可能会有好脸色。如果是小酒馆的话倒还说得过去,基本上,一群不良少年成天窝在酒铺这种「商店」就很古怪。
浅羽他们应该也知道自己干了什么好事。他们绑架年轻女子逃亡,媒体也开始报导废弃工厂的案子,他们不太可能开着从「藤川」那里抢来的车,载着「奈津子」到处乱逛吧。想必现在正躲在某处,而那个地方应该有超过九成的机率,是他们熟悉并且可安心躲藏的「巢穴」。
淳子在过去已经历过好几次这种追踪与战斗,她很清楚这一点。像这种案例,逃走的那一方,绝不可能聪明到临时起意,躲进哪间汽车旅馆或宾馆,也不可能在哪里弄到其他车子继续逃亡。不,说得更正确点,淳子锁定的凶手向来都没有那种智慧,他们总是血迹未干或带着牺牲者直接归「巢」——这绝非是他们有恃无恐或胆大包天。他们的脑袋里根本没有「这样做不妙」、「或许会被发现」、「这样很危险」的念头,他们以为不管做什么都不会被逮,而且永远不可能被怀疑。尤其在刚杀了人之后,血腥与杀戮冲昏了他们的脑袋,使得他们自以为是天底下最强悍、最聪明的。
这意味着他们不是逃回「巢穴」,而是把猎物带回「巢穴」打算好好享用。
正因如此,淳子才急着找「巢穴」。经过一番波折,好不容易打听到线索了,却没想到是一间酒铺——这种例子前所未有,那到底是什么样的店家呢?
根据脑海中的路径和地址走着走着,她在路旁的电线杆上发现「樱井酒铺 前方不远处」的招牌,上面指示要右转。淳子在拐角右转,然后伫足。
那是一栋三层楼建筑。
小巧归小巧,毕竟还是一栋新建筑。一楼挂着「樱井酒铺」的招牌,里面应该有两间店面那么宽敞吧,出入口旁边摆着啤酒自动贩卖机,有个穿围裙的矮小女人正好在那里补货。
淳子只能看到那女人的侧面,对方好像不是年轻女孩,身穿鲜红围裙,搭配牛仔裤,一头短发染成不逊于围裙的火红色。
樱井酒铺大楼的两旁,都是极为普通的两层楼民宅。放眼望去,只见闲静的住宅区巷弄中,不时搀杂着小商店或三、四层楼高的公寓建筑。那边有一家干洗店,这边冒出一家精品店,而此处则是樱井酒铺。这就是东京随处可见的巷弄风貌。
樱井酒铺位居的这栋建筑物在住宅区中似乎还算新颖,外墙是雪白色的,后方紧临一栋历史悠久的老式三层楼建筑,因此更能衬托出它的雪白,而那片空无一物的白墙,现在正反射着逐渐西斜的阳光。
一楼是酒铺,二、三楼是住家。二楼阳台晾满了衣物,可是三楼只有阳台中央有一块隔板,此外空无一物,窗户内侧则密不透风地垂挂着黄色廉价窗帘。淳子在别处也看过这种窗帘,那是她找房子时注意到的。通常,房东会在尚无人居住的租屋窗户挂上那种浅黄色窗帘,主要是阻隔日晒,防止榻榻米或壁纸褪色。
红围裙女人背对着马路,默默将罐装啤酒放进自动贩卖机。淳子悄悄地走近她,顿时恍然大悟。从阳台的模样看来,想必二楼是「樱井酒铺」的住家,而阳台有隔板的三楼应该是出租屋吧。从这里看不见另一端,那边肯定有个出入口,设有楼梯或电梯通往楼上房间,专供房客使用。
三楼的两个房间就面积看来,大概是供单身者使用的小套房,而且现在无人租下,那房间空着。
(浅羽他们经常在此聚集。)
那个工作服男子这么说过。在酒铺聚集听起来很奇怪,不过这下子就说得通了。想来浅羽他们八成是利用空房间,这里绝对可以当成「巢穴」。
问题是浅羽的母亲在这里的身分,还有她和浅羽及其同伙的相处模式。
(他要我去见他老妈。)
关于买私枪的费用,浅羽推给母亲,这表示他母亲也知情?
如果是这样,那他母亲应该知道他杀人的事吧?把那男人的说法和这间「樱井酒铺」的格局一起推论,淳子开始觉得浅羽也有可能把「奈津子」带来这里。她的心跳加快。
只要问问他母亲就行了,如果对方不肯说就强迫她。浅羽在现场固然最好,就算不在,应该也能打听到下落。淳子的嘴角泛起微笑。
她走到红围裙女人的身后站定。
「您好。」淳子出声说。
女人转身,发现淳子就站在眼前,吓了一跳,上半身不禁往后一仰。
「喂,你想吓死人啊!」她哑着声音说道。
淳子一径地微笑,文风不动地站在原地。女人踉舱地后退,背部紧靠着自动贩卖机。
「吓我一跳……,你要买东西吗?」
「您好。」淳子带笑又说了一次。「请问您是浅羽同学的母亲吗?」
女人瞪大了眼,迅速地上下打量了淳子之后,无谓地抓了抓脸颊。那指甲很长,还涂上了红艳艳的指甲油。
「要找浅羽的话,我就是。」她依然哑着声音回答,「你哪位?」
淳子露齿而笑。宾果!
「您是浅羽敬一同学的母亲吧?」
「没错啦。」
女人皱起那双细眉。那是一双画出来的眉毛,红褐色。
「找我有什么事?你是谁啊?」
「有点事想找您商量。」
淳子毫不客气地朝门口走去。店内和外观比起来显得狭小,大概是商品的陈列方式不对吧,左右两边是冷藏柜,正面是柜台,柜台旁边有一扇通往里间的门,现在敞开着,还卡着门挡。淳子看得到里面的走廊和走廊上铺的垫子。
店内空无一人,视野所及之处,既无客人也无其他店员。
淳子直接走近柜台,那女人慌张地从后面追了上来。
「喂,你到底要干苏?你是什么人?」
淳子转过身,从正面直视那女人。
女人约有四十五岁左右吧。一脸浓妆,一时之间看不出年纪。双眼皮略显上挑、鼻子窄小、下巴有点戽斗、嘴型像兔子,有点穷酸相。不过,年轻时也许还算得上是美女。不,想必她自己现在依然深信不疑。
一股浓烈的香水味扑鼻而来。
「浅羽太太,」淳子慢条斯理地切人正题。「我有点事想跟您私下谈,不晓得这里方不方便,店里的其他人呢?」
女人蹙眉,转头朝入口处瞥了一眼后说:「只有我一个人看店,我老公出去送货了。」
「老公?哎呀,您再婚了啊?」
女人的眉头皱得更紧了,额头和眼角都挤出丑陋的皱纹。她没回话。
「您不想说没关系,不如由我说明来意吧。我啊,正在找浅羽敬一。您知道他在哪里吗?我听某人说,他经常和朋友聚在这里,现在是不是在楼上?」
女人听到敬一的名字,猛然一缩下巴,眼神里迸出火花。
「你是谁?你来干嘛?找敬一干什么?」
淳子莞尔一笑。「他到底在不在?」
「不在。」
「真的?」
女人粗鲁地抓住淳子的胳臂,硬拽着她,想把她赶出店外。
疼痛,令淳子皱起了脸。
「喂,拜托你客气点好吗?我身上有伤!」
「不客气的是你吧?也不管人家正在工作就硬闯进来……」
「请你放手好吗,这样很痛耶,欧巴桑!」淳子收回笑意,说:「我啊,是被你儿子开枪打伤的。」
那女人顿时瞪大了眼,好像狠狠挨了一记耳光。
淳子凑近,像要窥探那双眼睛般地说:「是被你儿子买的私枪打伤的。」
女人仿佛要甩开什么脏东西似的,放开淳子,没命地往后退。
「喂,你胡说什么?你脑袋有毛病吗?哪来的枪啊……」
「你心里有数。」
淳子往前逼近一步,死盯着那女人,但仍小心翼翼地,不忘从店门口窥探外面的情况。没有行人经过。
「你应该知道。浅羽跟你提过钱的事,你见过那个卖枪给
他的大叔吧?他来过这里吧?是他亲口告诉我的。」
「你……」女人的嘴唇开始颤抖。「你到底是什么人?」
「这永远是个谜喔。」淳子说着笑了。「别管这些了,快回答我的问题。浅羽敬一在哪里?就是你那个不肖子。你可别说不知道喔,快告诉我!」
女人瞪视淳子,双眼充血。她猛然地凑近,龇牙咧嘴地说:「我偏不要!」
淳子不禁噗嗤一笑。「噢?是吗?」
「我不知道你在玩什么把戏啦,不过小姐,你找错对象了,还是请回吧。」
「噢?是吗?」
「趁我现在还有好脸色,你最好赶快走。」
「你哪里看起来有好脸色啊,浓妆艳抹的臭老太婆!」
那女人的表情顿时像上过浆的衣物般僵硬,看起来很可笑,逗得淳子又笑了。
「你说我是臭老太婆?」女人的脸颊泛起红潮,连浓妆都盖不住。「有种你再说一次试试看!」
「再说几递都行,你这个丑八怪。」
女人气得连艳红的嘴唇都在发抖,她抬起手朝淳子的脸猛力挥下:
下一瞬间,那只手臂着火了。
火焰仿佛从女人的手臂里释放,指尖、手腕、手肘和胳臂都被平滑的红色火焰裹住。女人就这么举着右臂,张口结舌地望着,然后,像要尖叫般深吸一口气。
就在女人正要吐气的那一瞬间,淳子甩出力量之鞭抽向她的脸颊。在淳子看来,这点力道只不过是轻轻一拍,那女人的脑袋却狠狠地往旁边一甩,整个人踉跆后退。淳子扶住她,用熟练的手势抓住她燃烧的右臂,用力上下甩动,火焰像变魔术般消失了。但,那女人身上的薄毛衣早已烧焦,变成一层黑色皮膜黏在手臂上,空气中散发出一股烤肉的焦味。
「不要大呼小叫。否则,下次我就烧你头发了。」
淳子笑吟吟地说完,用双手拽起女人的领口。
「好了,老妈大人,我们进去里面吧,我有话要问你。」
淳子拽着那女人的前襟,把她拖往后面。那里有一间三叠大的房间,铺着木头地板。可能是办公室吧,里面有桌子、电话,还有一个小小的洗手台,角落堆着一些啤酒箱,箱子后面隐约可见通往二楼的楼梯。
后面还有另一扇门。淳子依旧拽着那女人的前襟,努着下巴指指那边。
「那扇门通往哪里?」
女人不停地打哆嗦,嘴角冒出白沫。
「你应该会说话吧,老妈大人。」
淳子猛地掐住女人脖子往上一举。
「我可没把你打得说不出话来喔,刚才我只是轻轻摸你一下。好了,快说!」
女人噘起嘴,哆嗦着张嘴,滴着口水说:「仓、仓库。」
「仓库?OK。那我们进去吧!」
淳子把女人拉进仓库,关上门。那扇门很重、很牢靠,仓库里堆满了纸箱、啤酒瓶及各种装酒瓶的塑胶箱,地面是裸露的水泥地。淳子一站稳,重新拽住那女人的领口,把她抵在墙上。
「老妈大人,我正在找你那个不肖子。」淳子像要安抚她似地柔声说道,「如果要问我为什么,因为他杀了人,还绑架了一个女孩子。我是来救那女孩的,所以不会手下留情喔,听懂了吗?」
那女人眼睛泛泪,连鼻涕都流下来了。「救、救命……」
「很脏耶,老妈!不要流鼻涕好吗,不然你的浓妆都毁了。」
「救命……」
「我可没那个闲工夫听你讨饶。快说!浅羽敬一在这里吗?还是在其他地方?啊?」
「不、不、不在……」
「不在?真的吗?你要是敢骗我,这次我不会手下留情喔。老妈大人,你对这张脸很自傲吧!妆化得这么美,你以后还想继续化妆吧!啊,也想保养皮肤吧!你不希望宝贝脸蛋变得像烤乳猪一样吧?」
女人开始掉眼泪,流下来的泪水是黑色的,那是睫毛膏的颜色。
「原来黑心人连眼泪都是黑的啊。你可真有意思,老妈大人。」
淳子笑着,把女人的脑袋咚地往墙上一撞。女人呻吟着闭上眼。
「浅羽不在这里?」
女人依旧闭着眼,一径地点头,点了又点。
「那,他在哪里?」
「不……,不知道。」
淳子退后一步。
「老妈大人,你睁眼看看。」
女人睁开眼。这次轮到右脚的脚尖开始燃烧,女人大叫一声企图逃走,却被淳子用力一推,狠狠地撞上墙壁。
「只是拖鞋起火而已,你鬼叫什么!」
只见那女人双脚一阵乱跺,拖鞋应声而飞,鞋子砰地飞出去,鞋底朝天,冒出阵阵黑烟,散发出难闻的臭味。
女人双手捂住脸,身体缓缓往下滑,最后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淳子交抱双臂地俯视女人。
「浅羽敬一在哪里?」
女人抱头缩成一团,以为只要这样蜷缩身体就能躲开淳子。
「你应该知道吧,老妈大人。他在哪里?楼上就是他的巢穴吗?没错吧!」
女人一边抽泣,一边蜷起身子环抱着自己,同时不停地摇头。
淳子环视四周。然后,一边盯着女人一边悄然后退,退回隔壁的办公室。她要找的东西在那张桌子最下面的抽屉里,是塑胶绳。桌脚边还有一个脏兮兮的水桶,桶边挂着一条抹布。一摸还是湿的。
「这样下去没完没了,所以我得把你绑起来。」
淳子一靠近,女人就拖着屁股往后蹭,没命地想逃走,慢慢地往仓库里面爬。
「别耽误我的时间好吗?我还想上楼看看呢,看看浅羽到底在不在。老妈大人,因为你说的话一点也靠不住。」
「我真的……,没有……,骗你。」
女人放声大哭,刚才被淳子打到的嘴角已经泛红,好像凹了一块,讲话变得口齿不清。「骗」听起来像是「便」。
如果浅羽不在这里,这女人就是重要的情报来源,不能随便杀了她,还是先绑起来,关在仓库里,再把门封死吧。再不快一点,不知道她那个出去送货的「老公」何时会回来,况且店里如果没人,客人上门也会觉得奇怪吧。
淳子心烦气躁,开始觉得头疼得厉害,因为刚才没有全力施展,那股力量正在脑中鼓噪,寻求更激烈的释放。如果可以的话,她还真想把这座建筑物整个轰掉,用一把火烧个精光。
只要先救出「奈津子」,这应该不成问题,姑且忍耐一下吧。
淳子拽着那女人的头发,让她仰起脸,正想用抹布塞住她的嘴。这时候……,她听见惨叫,那声音很细微,但绝不会错,是女人的声音。但,不是眼前这女人发出来的。
霎时,淳子还以为听错了。但,看着那女人已经哭花的妆容,再看到那双眼睛时,她赫然醒悟。
那女人眼中溢满恐惧,双瞳正在放声大叫:「完蛋了!」
淳子仰望着仓库的天花板。
浅羽,就在楼上的某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