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莫过了五分钟,菅原拿著两罐可可走了回来。其实我原本怀疑他会不会逃走,但他似乎没有这个意思。他问我喜欢偏苦还是偏甜的,于是我回答偏甜。然后我表示要付钱,他仅默默摇了摇头。大学生被国中生请客,感觉很奇妙。
他坐在我旁边,拉开易开罐拉环,然后不再开口说话。想必是在思考什么。
两个人待在宽广的公园一隅闷不吭声,显得很奇怪,所以我决定主动开口:
「昌也真的在欺负你吗?」
「是的。」菅原拓立刻回答:「虽然没有证据,因为昌也不会那么愚蠢留下把柄。」
「为什么会做到那种地步……你做了招致昌也怨恨的事情吗?」
「呃,天晓得?」
菅原冷淡地答道。我见状后,发现自己问错问题了。可能因为太想知道真相,或是对昌也抱有一丝偏袒,我问了最差劲的问题。
霸凌的一方通常没有特别的理由。
「……可以交给我来说明吗?」
片刻沉默过后,他这么说道:
「说明我跟昌也的关系,以及为什么他会自杀。或许会花上一段时间,但这样比较好吧?」
我点了点头。
我必须知道才行,无论真相是什么。
他再次向我重申。
「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好好说明。」
「因为我基本上不与人交谈。」
「我相当不擅长向人说明。」
「因为我是笨蛋,笨到了极点。」
「所以我决定不用敬语了。」
「然后,我希望你聆听时在内心嘲笑我。」
「这么做会让我很开心,因为跟我的意见一致。」
「便能跟我产生共鸣。」
「那么,我会用部分是真相、部分是想像的方式────」
「说明为什么昌也会走上绝路。」
「昌也是在二年级的五月时开始欺负我。他的霸凌方式不是渐渐变得过火,而是突然展开,突然抢走我的钱,突然揍我的肚子。然后,他伙同二宫、渡部与木室那些人,在我回家时突然包围住我,对我拳脚相向。我本来把他当成朋友,结果却被背叛了。」
昌也似乎曾经说过你是他的好朋友?
「是的。我们将彼此视为好朋友。我跟昌也原本便有一些交情,虽然不是假日会一起出游的关系,午休时间不会在一起,也不会互相传电子邮件或是一起玩社群网站。然而,假如在放学后的回家路上碰面,我们便会聊天,大概是从一年级的秋天到二年级的春天这段期间。」
「因为我话少,总是昌也单方面在说话,他向我抱怨了不少事情。可能因为我不属于任何团体。在实施人格能力测验的班上便无法轻易抱怨。我认为他是藉由向我吐露不开心来抚慰心灵。我自己也很高兴能跟天才昌也说话。」
「我们会在回家的路上分享各种事情,像是将来的梦想、在班上讨厌的人跟喜欢的人、对不明理的父母的怨言、对过度放任的老师的不满,以及无形间隐约感到的不安。」
「有时候我们会绕到公园,聊到很晚。」
「真的是很快乐的日子。」
「他的每个观点都跟我不同,对于我的观点,他会笑著说『很像你的思考方式』。」
「我们曾经是好朋友。」
「结果,在二年级的五月我突然被人揍了,他在不被任何人发现的情况下,巧妙地对我设局。」
「他带著三名友人,在我耳边轻声说:『拓,抱歉。你能够体谅吧?』」
「在被揍之前我仍搞不清楚状况。不,即使被揍后我还是搞不清楚状况。」
「霸凌对受害者来说是不讲理的行为。我完全不知道理由与动机,被抢走财物,还被威胁。我受到很大的打击,不是因为受伤,也不是因为钱,而是因为昌也揍了我。我还以为是什么误会。」
「我曾经很崇拜岸谷昌也。」
「我也对二宫、渡部与木室带著敬意,我很清楚他们是比我优秀许多的人。」
「结果他们仍持续对我霸凌,他们在绝对不会被人发现的地方凌虐我。逼我吃铅笔、揍我的肚子、抢走我的生活费、逼我自慰。从来没有被任何人发现过。」
「我是之后才发现到,那三人之中似乎有人唆使其他人对昌也霸凌。他们拿昌也跟不起眼的我说话这件事起哄、嘲笑他,昌也害怕被众人排挤,于是揍了我。我想他们应该说过『你很逊耶,不要跟那种恶心的家伙交朋友』还有『快动手,我们跟那家伙谁才是你的朋友?』一类的话。霸凌刚开始时,他们在背后这么说著。」
「昌也最初也像是有拒绝的打算。一开始给我这种感觉,在三名朋友的面前,不得已才服从他们。然而,我很快就打消了这个想法。看了就知道了。」
「对天才少年来说,第一次做坏事,实在欲罢不能。」
「他陷了下去。」
「他体会到霸凌的乐趣与控制别人的快感。」
「他的那份才能,其他三个人完全无法比拟。」
「霸凌主谋者立刻变成了昌也。他总是冷静过人,我的事情不曾曝光过,面对危险的状况也能轻易回避,也没有留下信件记录。你是不是在怀疑这种事情真的有人能做吗?昌也就做得到。他是天才,而且有三名优秀的手下。」
「唯一察觉异状的只有昌也的女朋友石川琴海。即使如此,她也是到了十月才终于察觉,而且不知道详细状况。因为他们的手法真的十分完美。」
「不容许有一丝差错,天衣无缝地操控著一切。」
「七月时,我打算找老师谈这件事。三次都被昌也发现,把我揍到吐出来。第四次成功了,但户口老师当作没这回事。他仅笑著说『是你想太多了吧』,不肯认真听进去。他因为害怕昌也母亲,所以无视于我的求救。而且,我没有证据,数位录音笔被弄坏了两台。」
你采取那种反抗的态度,昌也欺负你的时候不会产生危机感吗?
「因为他异于常人,每次发现录音笔时,他似乎觉得『能造成更大的心理压力,比找到新目标更具有效率』。」
「你知道我的家庭背景吗?连父母都无法依靠。我曾经拜托父母让我『转学』,但遭到无视。昌也当然也知道我的父母对孩子漠不关心。」
「然后,昌也知道我没有朋友这件事。」
「真是令人毛骨悚然的霸凌手法。」
「没有任何霸凌证据,班导一看就知道没有干劲,对手是班上拥有天才头脑的风云人物,然后父母是身为PTA副会长的怪兽家长。我只能由衷地佩服昌也。」
「所有人都是我的敌人。」
实际上加藤与琴海也曾经说过「昌也不可能会是霸凌受害者」。
「想必是吧。所以,我只能感到绝望。无论我想出了什么计画,昌也有同学的支持、监护人的信赖,加上没有霸凌证据,我便注定没有胜算。双亲跟班导都不肯帮忙,也没有朋友,最后被当成是我在胡说八道。」
「无论做什么,我总是受到孤立。」
「你知道吗?不能相信人格能力测验排名低的人。跟学力测验不同,因为这是没有人缘的证明。」
「所以,我被迫吞下蝉壳、舔他们的鞋子、偷父母的手表、被淋热水跟冰水。」
「没有人伸出援手。」
「我甚至不知道能向谁求救。」
菅原说到这里停下话语,再度喝了可可、轻叹一口气后,便陷入沉默。他的身体不知为何看起来比之前还要弱小,他的语气莫名会勾起人的悲伤情绪。
他说的话恐怕是事实。应该说,菅原拓一个人控制四个人这件事本身便十分荒唐无稽。我的弟弟毫不留情地凌虐了一名同班同学,令人毛骨悚然地一手策划出天衣无缝的布局。脑海中浮现今年夏天见到的昌也,忍不住轻咬著唇。
吹拂著十二月的寒风,菅原的位置正好帮我挡住了风,但我的两脚仍冰冷无比,开始后悔应该穿长裤而不是穿长裙过来。菅原为什么会选这个地点?
「哎,我没有任何物证,倒是有第二台录音笔的发票,但可能反而会让人感到可疑。」菅原自虐地喃道。
「至少比你一个人霸凌四个人更有说服力。」
「谢了。」
「可是,我还是不明白昌也突然霸凌你跟深陷其中的理由。当然,我知道这样问你很残忍。」
「将我视为目标的理由很简单,因为我是独行侠,被霸凌也不容易会被发现,实际上也没有被任何人发现。」
菅原摸著外套的胸口,挪动了一下身体后这么喃道。
我忍不住继续追问:
「可是你能够想像吧?某方面来说,菅原比任何人都还要亲近昌也。」
虽然觉得比任何人这个说法有点言过其实,但我没有去订正自己的话。他是昌也的好朋友,肯定是用不同于其他人的角度去看待昌也。
菅原一脸犹豫地用手指摩擦罐子的边缘,然后说道:
「同侪压力……」
他用沙哑的声音说道。
「石川有没有提到这件事?那个班级过度在意人格能力测验,排名低的人等于会被其他人说『我不想跟你往来』。」
「嗯,她为了这个感到痛苦吧?」
「……痛苦的人不只有石川。」
「咦?」
「我有说过吧?昌也因为被三名朋友霸凌,无法拒绝之下,只能听从他们的话。像他那种天才都无法抵抗同侪压力。」
「应该说──」菅原继续喃道:
「班上的所有人都承受著人际关系的压力。当然,因为还是国中生,就算没有人格能力测验也会感到负担吧,但人格能力测验让负担变得更加沉重。对其他人的性格打分数,一旦成绩差,自己的存在便会遭到全盘否定。强迫学会察言观色,融入其他人是必要事项,以不破坏和谐为命题。每个人都活在察言观色的地狱、友好关系的生存战以及剑拔弩张的紧绷气氛之中。」
菅原拓继续述说著:
「所以,二宫俊介、渡部浩二、木室隆义以及岸谷昌也才会追寻不被发现的放松方式与娱乐。石川琴海因为男朋友与其友人有事隐瞒著自己而陷入痛苦之中,她与跟班开始欺负我。加藤幸太则开始骚扰岸谷昌也──」
「岸谷昌也自杀了。」我这么说道。
「菅原拓发动了革命。」菅原这么说道。
我们的对话在此中断了一会儿。
坐在旁边的国中生将可可一饮而尽。
「对不起,时间顺序乱七八糟,还把幸太形容成坏人一样。不是的,他只是原因之一,昌也会自杀肯定有各种原因,各种人因为各种理由害死了他。当然,其中也包括我。」
他静静地笑了出来。
「我来继续说下去吧。」
「放暑假后我还是屡次被勒索财物,持续遭到凌虐。到了十月状况仍没有好转,一切都没有改变。进入第二学期后,因为下课时间提早,反而让霸凌时间变长。」
「我过著惨绝人寰的日子。」
「是无法脱逃的地狱。」
「然后,这时我……嗯,是的。」
「我喜欢上了石川琴海。」
「因为她对我展露笑容。」
「我没有朋友,成绩运动样样不如人,人格能力测验也很低分,烙印著废物的字样。还被好朋友背叛,不断遭到凌虐,结果她却温柔地跟我说话。」
「我真的很开心,她还说她『羡慕我』。虽然有违事实,但我仍感到幸福到无以复加。我这么悲惨的人,居然会被羡慕,居然会受到认同。」
「那天晚上我独自喜极而泣。」
「之后与她曾经有几次碰面的机会,她告诉了我所不知道的事情。就是她告诉我同侪的压力。」
「于是我终于恍然大悟,昌也等人想必也是同样的状况。为了在令人窒息的教室存活下去,所以才凌虐我。石川跟昌也等人都感到苦恼,拚命挣扎著。」
「我在垃圾场前看见石川因为同侪压力哭泣,我感到心如刀割。」
「感觉到一股近似怒意的情绪。」
「所以我决定发动革命。」
「人格能力测验吊车尾也能够得到幸福。无论受到其他人的鄙视,我决定要成为不懂淂察言观色的废物,可以保护自己所深信的事物。」
「我决定要对抗昌也,终止霸凌。为了让自己得到幸福、为了让大家得到幸福,我决定要终止昌也一手策划出、永劫不复的霸凌地狱。」
「当然,这是个愚蠢至极的念头。」
「但是,我只能去这么做。」
「以一般人的常识去对抗昌也经过缜密计算的霸凌,当然是毫无胜算。」
「正如我刚才所述,他的霸凌手法堪称完美。首先是没有老师跟父母的援助。就算直接找其他老师求救,我在信用方面完全输给昌也等人,况且昌也十分提防我找老师人一对一面谈,或是窃听霸凌现场。」
「然后,假设我成功告密,必须面对那个啰嗦的母亲。还有,班上所有人都没有察觉到霸凌,他们又受到同学们的爱戴。我的话只会被当成一派胡言。即使透过网路或是教育委员会申诉,将事情闹大,但学校没有一个人承认霸凌,只会沦为徒劳无功。」
「即使如此,我仍必须挺身而战。」
「我必须发动革命才行。」
「我想到的方法只有一个。」
「就是反过来彻底利用他的计画。」
「于是我采取了相反的行动。我首先在网路上发了一篇霸凌的爆料文章,比如『在久世川第二中学有名学生一个人霸凌四个人』,内容写得钜细靡遗。」
「网路上有很多闲人以霸凌犯罪者为乐,只是没有人自杀会比较炒热不起来。」但还有立刻有几个人打电话到学校抗议『学校发生霸凌事件,你们校方却坐置不管吗?』或是『谁想让小孩念这种学校』。」
「当然,似乎也有人怀疑是『四个人霸凌一个人』『利用网路继续霸凌』。但这些不重要,因为当消息在校内传开后,我便拿水壶狠狠地殴打了昌也。」
「昌也应该也有预料到我会情绪失控。长期遭受恶毒的凌虐,迟早会爆发。这种情形下,强势的母亲会冲到学校,逼问消极的老师,主张没有霸凌目击者,是一名罹患精神疾病的学生在自导自演,将事情压下来。」
「我的计画进行得很顺利。顺利到让我感到不自然。我装出目中无人的态度,让大人对我留下糟糕的印象。学校开始收到针对虚构霸凌的大量抗议电话,后续效应持续延烧,我被烙下恶魔的烙印。」
「然后,基于昌也母亲的希望,我受到了重罚。他们大大超出我当初的预期,让我成功地受到众人的挞伐。」
是母亲提议那个惩罚?
「是我笑著说『要罚我在校内下跪吗?』还补充说『霸凌是划时代的发明』,不过这是向昌也现学现卖,总之我只是挑拨了一下,她便轻易上钩了。昌也等人因为想要继续折磨我,所以我巧妙地诱导,隆义甚至还装哭,我只是稍微贬低了昌也的母亲,他们便轻易地上钩。于是,最后就冒出了下跪示众。」
「虽然状况有些混乱,但昌也等人对目前为止的发展没有任何不满。虽然有部分不同,但按照我的计画发展著。暴力事件之后,菅原拓被视为不值得同情的加害者,霸凌的真相没有被揭露。然后,菅原拓受到了严厉的惩罚。」
「然而,事情进行得太过顺利。」
「我选择变成坏人,这个举动超出了他们的预料之外,导致事情愈演愈烈。」
「没有弄清楚爆料文章的内容,轻易便承认『是自己写的』。」
「原本『菅原拓是精神疾病患者』这个结论,因为爆料文章与我的证词,变成了『菅原拓是霸凌的加害者』。」
「这也在我的计画之中。」
「应该只有昌也在途中发现了这件事。可是已经没有退路了。来不及找其他三个人商量,他们便已经在父母与老师面前承认遭到霸凌。」
「于是,终于轮到我展开反击了。」
「我一点一滴地慢慢将昌也等人逼入绝境。」
「对于国中生而言,『遭到霸凌』是一种负面形象。不是有些人不愿意吐露自己遭到霸凌吗?不光是害怕遭到加害者报复,更重要的是,承认『自己遭到霸凌,向老师与父母求救』会显得自己很凄惨,这是很不光彩的事情。」
「然而,我透过下跪示众,闹到整间学校人尽皆知。」
「『一对四竟然还被班上不起眼的家伙控制,在对方面前害怕得浑身颤抖』或是『平常在社团十分活跃,一副很跩的模样,但其实只是丢脸的霸凌受害者』。」
「无聊的面子?或许吧。但国中生就是这副德性,爱耍帅,无论旁人怎么说,对男孩子而言,自己遭到霸凌的事实无疑是一种耻辱,更何况对方是被自己一伙人霸凌的人。」
「我透过下跪示众,向众人宣传昌也等人的处境,他们只能向老师与父母求救。」
「得知自己尊敬的学长与朋友其实私底下遭到霸凌,想必会受到打击。」
「然而,昌也等人事到如今当然无法改口说『自己才是霸凌加害者』,若这么做,在学校引起的骚动便会变成是自己造成的,自己的罪状也会跟著公诸于世。因为对我做出过于残酷的惩罚,没有想像到降临在自己身上的惩罚。」
「而且,他们陷入烦恼的这段期间,我到他们家拜访了好几次,假装向他们赔罪,持续进行挑拨。让父母大发雷霆,让事情闹得满城风雨,把他们逼到毫无退路。」
「我本来还以为我会崩溃。」
「可是,我仍持续著下跪示众。虽然近乎崩溃,但我忍了下来。即使被对方的父母殴打,被同学踹,我也绝对不会退缩。」
「与整间学校为敌,受尽屈辱,我仍持续散播著虚假的事实。」
所有人都相信了你的话?有人怀疑应该也不奇怪吧?
「应该有吧,但那不重要。因为在怀疑的人眼中,『昌也等人是做出残忍的霸凌,还将加害者的罪名加诸在受害者身上的败类』。下跪示众的影
响力就是这么大,不过怀疑的人只有少数而已。」
为什么?只有大人亲眼目睹你摆出傲慢的态度,跟那四个人哭哭啼啼的模样,其他学生照理来说应该会感到怀疑。
「因为有罪证确凿的证据。」
证据?
「瘀青。昌也脸上留下了严重的瘀青。所以,很多人愿意相信。我就是为此用水壶殴打他。无论怎么看,他都像是受害者。」
「所以,我摇身一变成控制四名同学的冷酷人渣,他们则是受到区区一人控制的丢脸男生。」
「同侪压力。」
「透过人格能力测验,其他人评价变得极为重要,同学之间开始会互相评分。」
「他们肯定无法接受,同时受到父母、同学及女朋友的同情,安慰他们『很痛苦吧?抱歉没有发现这件事』。他们原本便是风云人物,自尊心肯定严重受创。然而,看到我受到了残酷的惩罚,让他们无法说出『自己才是霸凌加害者』。」
「在学长姊与学弟妹的眼中,他们四对一却还遭到丑陋又毫无魅力的男生欺负,害怕地吃下蝉壳。被父母哭著道歉,受到朋友小心翼翼地对待。」
「人格能力测验的排名肯定会下滑。或许会增加同情票,可是,霸凌受害者毫无领导能力与魅力。虽然听起来很可怜,但那是我们之间的残酷规定。过去崇拜的眼神消失了,排名下滑,自己这个人的价值也跟著降低。」
「自己才是真正的加害者,学校却不知为何将菅原拓视为加害者。」
「我像这样将他们逼入绝境。」
「暴力事件的两天后,昌也曾经向我寻求和解,但我完全没有打算原谅他的意思。我对他们仍抱著憎恨,加上轻易原谅他们,他们有可能会故态复萌。」
「那段期间,我几乎没有受到昌也等人的欺负。很幸运的,因为众人错误的正义,让我得以跟他们隔离开来。昌也等人因为自己是霸凌受害者,当然不可能主动找我,因为会引起部分人的怀疑。」
昌也当时好像有去找老师商量的样子。
「我知道这件事。虽然不知道内容,但户口老师是没有干劲的浑帐,还随口威胁我『事情不圆满落幕,岸谷的母亲可是很可怕的喔』,想必他也没有理会昌也。对于户口老师而言,将我视为坏人是最理想的落幕方式。」
「而且我几乎每天都会去挑拨昌也等人的父母,激怒他们,让昌也等人在家里也没有喘息的空间。更无法对绝对会站在自己这一边的父母说出『其实自己才是霸凌者』。」
「局势被彻底逆转了。」
「软弱老师不理会自己,原本身为班上的风云人物,同学却突然同情起自己,宛如孩子般受到过度溺爱的父母保护,加上没有霸凌的证据,因此无法挽回自己的尊严。」
「然而……」
「我认为做得太过火了。」
「因为我是无视于班上气氛的白目废物。」
「没有发现到昌也的心情。」
「我不知道轻重,也无法看出其他人的举动。」
「所以,昌也才会自杀。」
「我不知道你是否愿意相信,我那时已经考虑原谅他们。当作没有发生下跪这件事,希望能跟昌也等人像普通朋友那样出游,聚在一起打电动,回家时绕到速食店聊著喜欢的女孩子。」
「你一定觉得很愚蠢吧。」
「可是,我是认真的。」
「应该说,那也是昌也所能做的妥协。要是继续下去,即使下跪示众结束后,曾经被冠上的印象不会消失,对菅原拓这个不起眼男生害怕到哭出来的事实也不会消失。但又无法在公开场合霸凌我,因为这么一来,一定有人会发现我的证词是假的。因为原本便很可疑。」
「他唯一所能做的就是在公开场合表现得跟我相处融洽,扭转自己的形象。将一切归于过去,跟我当好朋友。」
「至少我是这么想的。」
「所以,为了不让他们再次对我霸凌,在昌也等人受到教训后,我原本打算这样提议。」
「比如『在班上嘲笑我,我也在班上取笑你,然后大家一同欢笑,这么一来,大家便会忘记那些事,以为我们言归于好了』。」
「昌也原本便很受欢迎,而我现在是班上的畏惧对象。」
「只要我们合作,一定能够成功。」
「创造出班上的受欢迎人物与不受欢迎人物能够一同欢笑的班级。」
「或许是肤浅的愿望,但那就是我理想中的革命。」
「就算无法成功,只要我不再受到欺负,也就心满满足了。」
「我想要得到幸福。」
「不想要受到欺负。」
「我想要像之前那样跟昌也一起回家。」
「即使无法跟石川成为男女朋友,但若能减轻她的痛苦,这样就够了。」
「我想是在暴力事件过后开始产生异状。但我隔了两三个星期后才发现到异状,应该是在停止下跪示众,还有到昌也等人家里的拜访也结束了的那个时候。」
「当时,我在班上遭到欺负,男生因为带著畏惧,所以没有欺负我,但以津田为首的一群女生打算对我展开报复。老实说这让我感到最棘手,有够无聊。」
琴海说这是惩罚。当然,她这么做有部分是想要得到昌也的称赞。
「结果石川还是拋不下其他人的眼光,但有所自觉还算有救。其他女生则完全以英雄自居,或是顺著班上的气氛,将我的东西丢到垃圾桶。」
「然而,这也是将昌也逼上绝路的原因之一。虽然很幼稚,但男生不喜欢被女生保护。结果这个举动招致了另一个事态,男生之中有人瞧不起昌也,因为被菅原拓这种家伙霸凌与殴打,受到怪兽家长母亲与班上女生的保护。」
昌也是主要目标吗?
「呃,因为他是四个人之中最受欢迎的,所以也有人感到嫉妒吧,因为女生只会关心昌也。涉入最深的人,我想应该是加藤幸太。他原本便对昌也抱著强烈的嫉妒。」
「他当然没有做出明显的行动。在暴力事件后,他顶多只有立刻在昌也的笔记本上泼墨汁。嗯,那是他做的。我晚点把他的地址告诉你,你不妨亲自质问他,因为他误以为我手上握有证据,肯定会坦承。除此之外便没有做出明显的行动。因为学校现在对霸凌十分敏感。」
「然而,感受得到这股气氛。小动作很阴险又难以察觉,但确实存在。他们背底里嘲笑昌也被我这种家伙霸凌。」
「所以,现在加藤才会跑去向各媒体爆料,声称『我什么都不知情』、『菅原拓很诡异』。他害怕自己遭到谴责,所以到处去散播消息。」
「当然,不是加藤一个人造成这个局面,还有其他人。丹波润跟原田木叶也瞧不起昌也,而羽田奈之江、国本雪、森井可奈则同情昌也。」
「是我太肤浅了。」
「缺乏想像力。」
「总之,多到超出我的预期,许多人伤害了昌也的自尊心。昌也被同侪压力压垮了。我后来发现他渐渐变得异常。可是,已经为时已晚。」
「我跟他被隔离开来,导致什么都无法做。」
「他的心灵受到无法复原的创伤。」
「原本是班上的风云人物,成绩优秀,然后沉浸在不被任何人发现的情况下霸凌我的优越感之中。结果却受到周围的人同情,被班上女生视为保护对象,被男生瞧不起,受到霸凌的我一副嬉皮笑脸的模样,遭到老师无视。人格能力测验的排名无庸置疑会下滑。」
「加上受到母亲过度的关心。总是被当成幼稚园的小孩般一直追问学校的状况,伤害了国中生应有的自立心。家长每天都跑来学校『监视有没有发生霸凌行为』,形同是在污辱身为天才的他,甚至被原本会抚慰自己的女朋友同情与担心。」
「可是,到了这个地步,他无法说出自己才是霸凌加害者,这代表必须过著在学校与家里受到同情与鄙视的生活。学长姊得意忘形地嘲讽『我看到下跪的家伙了,看起来没什么了不起』,学弟妹高高在上表示『菅原就交给我去教训』。」
「他的强烈自尊心无法忍受这一切,却没有任何人可以商量。」
「按照我的推论,那想必是一时冲动。」
「走投无路的昌也对过度担心、保护自己的女朋友感到厌烦,所以一时冲动推了她。没有想要伤害她的意思,只是不巧刚好是在楼梯旁。但他感到一股难以承受的自我厌恶,也害怕女朋友恢复意识后自己会受到谴责。」
「所以,他最后才会做出那个决定。」
「为了向我复仇。」
「采取了终极的手段。」
「那就是自杀。」
「对其他三个人下封口令,选择了自杀,同时,我成为了全日本的敌人。」
「『菅原拓是恶魔,谁都不能相信他的话』。」
「连遗书都考虑周全,留下那段话后自杀,我当然是百口莫辩。」
「让看过遗书的人对我产生恐惧,那就是天才最后遗留下来的最强炸弹。」
「先由他一手创造、然
后被我扭转的世界,再次被他彻底颠覆。」
「他牺牲了自己的生命。」
「之后的状况不需要我解释,我因为霸凌而被世人视为逼同学走上绝路的败类。」
「虽然部分是我自己的想像,但这就是我所知道的一切。」
「昌也等人透过缜密的策划,对我做出残酷的霸凌。我为了终止霸凌,然后摧毁人格能力测验,于是发动了革命。虽然进展顺利,但伤害了昌也的自尊心,让他走上绝路。」
「将全部归纳起来,可以得到一个结论。」
「我无法与他再次一同欢笑。」
「我无法得到幸福。」
「昌也死了。」
我们之后陷入沉默,一动也不动地坐在长椅上。
我眺望著以前跟昌也一同玩耍过的公园,思考著菅原与昌也的关系。
他究竟是犯了什么罪?他的确造成了昌也自杀的原因。仗著革命之名,不断折磨著昌也。然而,思考昌也等人对菅原做出的行为,相较之下显得微不足道。从他的角度来看,他只是对霸凌加害者做出正当防卫而已。因为还有其他方法吗?在昌也创造的世界中,对抗昌也的方法。摧毁恶魔计谋的方法。
有位评论家曾经说过「网路上的爆料文章非常具有真实感」。
理由很简单,因为菅原将昌也等人对自己做的事情如实写了下来。
他恐怕真的被逼吃下铅笔,不断被拳脚相向,生活费被抢走,被淋热水与冰水。
二宫、木室与渡部那三个人坚决不肯透露霸凌的细节,是因为害怕露出马脚,然后自己的所作所为便会被发现。虽然他们将这个行为美化成「友情」。
袭击我的应该也是他们其中一。
因为纱世的电话感到焦虑而袭击我。
(昌也死掉是自作自受?)
这就是结论?怎么可能。
然而,菅原的证词中找不到作假之处。比一个人控制四个人这种荒唐无稽的说法更具有说服力。
「跟我至今收集到的……众多情报一一吻合。」
我努力挤出了这句话。
菅原微微摇了摇头。
「香苗姊要相信什么,是香苗姊的自由。虽然没有证据可以证明我是霸凌加害者,但也没有证据可以证明昌也等人才是加害者。」
「石川将她的推论告诉了我,她说是二宫、渡部与木室霸凌昌也与菅原。」
「真愚蠢,既然如此,昌也的遗书上就不会写上我的名字了。那个人的世界总是充满盲点。」
「那么菅原说的就是事实吧?」
菅原面无表情无视这句话,将话题转到截然不同的方向。
「……香苗姊是怎么看待昌也的?」
他突然冒出一个毫无脉络的质问。
我不晓得那个质问的意图,但他对我露出锐利的严肃眼神,有股让人无法无视的压迫感。
「很优秀的弟弟。」我这么答道:「大家在这次的事件中都这么形容他,但他头脑真的很聪明,完全不像小我七岁,母亲也是片刻不离开昌也。」
「……」
「甚至到了变成怪兽家长的地步。当然,这是不对的,但这是因为昌也真的很优秀。他国小时表现不突出,升上国中后便开始锋芒毕露。学力测验名列前茅,一年级便被获选为运动社团的正式选手,我才发现他是真正的天才。甚至已经开始准备大学考试,母亲也拚了命为他打气。」
「所以你就割烂昌也的体育服吗?」
菅原打断我的话说道。
他转过头注视著我。睁大双眼,严肃的眼神中透出一股毛骨悚然。
我顿时无法正常呼吸,打算喝口可可,让自己冷静下来,但发现罐子早已掉落在地上。
「吶,我有说过吧,昌也在霸凌我之前,我有听过他吐苦水。你知道他说了什么吗?大部分都是在说家庭,回老家的姊姊会对他动粗,母亲对他抱著过多的期待,全都是这种内容。」
身旁的国中生边说边站了起来,站在我的面前。我想要退开,但长椅的坚硬椅背挡在身后,让我无处可逃。
强而有力的目光紧盯著我。
「霸凌的原因?这还用说吗?学校的同侪压力,以及家里的扭曲期待与嫉妒。昌也无处可逃,所以才霸凌了我,只能从霸凌取得一丝安稳。你说这是我擅自的推测?那么你重新思考一遍,昌也有找过你商量吗?有向你求救过吗?有留下遗书给你吗?」
「不是……」
「班上的人才没办法在不被察觉的情况下将他的体育服割烂!我可以断言是你们这些亲人害死昌也。老太婆!你径自吹捧昌也,对他抱著过剩的期待,把他当成宠物在养?每天都在说大学考试的事情?那只会让昌也感到压力大而已!」
菅原边说边从胸口的口袋拿出手机。手机亮著,正在通话中。电话另一端的人想必是母亲。
菅原让母亲全程听了刚刚的对话!
似乎是趁去买可可的时候做的手脚。
我打算解释,但却说不出任何话来。
「母亲是人渣,姊姊也是人渣。你的行动只是为了自我满足吧?对昌也的死抱著罪恶感,想要赎罪吧?还是想得到母亲的宠爱?昌也最讨厌你这一点了!他常常抱怨『烦死了』!」
「我都说不是了……」
「不要说谎了!你害怕的『真相』是这个吧?少装模作样。你根本只有想到自己!我告诉你吧,让昌也感到最痛苦的是你们!人格能力测验的确有造成他的压力,但他几乎只有在抱怨你们这些亲人!所以,那家伙才选择霸凌我!最后自杀了!最根本的原因是出在你们这些人渣家属!」
不是,不是这样。
我产生了一股想要反驳的冲动,但同时升起「为什么他会晓得?」的矛盾念头。我终于明白为什么琴海会对菅原拓感兴趣。从他口中说出的话会赋予人恐惧感,让人不由自主想要反抗,同时却又想要坦承一切。
我调查这件事的动机的确是因为这两点,一事无成的自己所能做的补偿,以及想得到母亲承认的欲望。
这的确也是我害怕面对的真相,因为我隐约察觉到将昌也逼上绝路的是我们──
我无法做任何辩解,这时他将手机拿到嘴旁,之前应该是使用扩音功能,只见他用粗鲁的语气对母亲说道:
「昌也的母亲,所以你打算怎么做?头脑简单的你轻易便受到我的挑拨,成立了奇怪的组织吧?你要无视我的证词,继续装出置身事外的模样?我可是打算抗争到底,幸亏你女儿收集了各方证词。还是你要忍辱收回前言?吐著舌头说:『我原本以为菅原拓是坏人,但昌也才是霸凌的加害者。对不起。』」
他用低沉的声音说道:
「全部不愿意的话,就给我自杀吧。放心吧,早上收到绳子了吧?我已经绑好了。你就像儿子一样在家中悬梁自尽吧。」
菅原拔掉手机的耳机。
立刻传来母亲的尖叫声。不曾听过母亲发出这种凄厉的叫声。她似乎拚命在述说什么,但那些已经称不上是话语,只是在疯言疯语。
恐怕连母亲也感到纳闷吧,为什么菅原能够逼昌也走上绝路。
只是恐怕没有料到是自己的儿子一手造成的,连自己也是逼昌也自杀的原因之一。
最后菅原拓对著手机语气温柔地说道:
「若不愿意──你就看著那条绳子去思考自己能做什么吧。」
他露出先前的邪恶笑容,完全不像是国中生会有的表情。
昌也或许真的是恶魔,但菅原拓自己也──
「这一切都是你安排的吧?」我放声大喊。我是凭著一股决心,坚持不放弃调查。「妈妈为了对你赶尽杀绝,成立组织,在走到不可挽回的地步前,你刻意隐瞒真相对吧?还寄猫的尸体过来挑拨我们!」
我推开他,站了起来,从丹田发出怒吼。然而,菅原一副不以为然的模样,彷佛在眺望的风景,对我露出扫兴的眼神。然后,仅开口说道:
「你还不快赶回家?不然你母亲会死掉喔。」
我下一秒冲了出去。
妈妈!
视线不知何时被泪水模糊,我仍用最快的速度冲向家里。
我到底犯了什么错?
我明明很努力地在扮演!就算缺乏爱,仍咬紧牙关忍受著内心遭到撕裂般的痛楚,想要成为一个温柔的姊姊!
是我割烂昌也的体育服,的确也曾对小自己七岁的弟弟拳脚相向,我对他抱著嫉妒与憎恨。不被期待的我,向备受期待的弟弟泄愤。已经掩饰不了我是一个「不称职的姊姊」。
妈妈!妈妈!妈妈!
我不断呼唤著世界上最重要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