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二章 天狗的故事

加纳裱褙店一如其名,既是店铺,也是工作场所,更是环小姐个人的住家。构造是纯日式的木造建筑,虽然不知道屋龄几年,不过我想应该是相当古老的建筑。

我坐在其中一个房间的榻榻米上,皱着一张脸念念有词。

我独自一人不断地念念有词。而且不光是几小时,是自从进入暑假,开始跟着环小姐学习裱褙以来,就一直念个不停。也就是说,打从最初的作业开始,我就突然撞上了一堵高墙。

我当然不是对着榻榻米喃喃自语。

平放在我眼前的,是老爸留下来的四张图画,以及各种类型的布料。我把卷成筒状的布料展开,放在图画旁边,确认颜色搭配之后,再展开下一捆布。

这些展开确认的布料并不是普通的布。这是一种专门用于裱褙的布料,称为绫布。和一般做衣服的布料完全不同,这种布散发着惊人的高级感。材质大多是丝绸,有以金箔或银箔贴制成各种复杂花纹的豪华绫布,也有朴素无华或是画着大大小小花纹的绫布。颜色更是多采多姿,从夸张的鲜红色,到淡淡的水蓝色、典雅的黑色、刺眼的纯白色绫布等,根本列举不完。毕竟环小姐拥有的绫布高达一千种以上,这些布料全部随意放置在木架上,看起来简直像是卖布的地方。

布料的来历也是千变万化,包括最近几年从兵助先生那里进货的全新品,以至环小姐开始从事裱褙师一职时就拥有的东西。随便拿起一块布,就会听到「那是明朝的东西」或是「那块绫布几公分就要价数百万」之类的话,真的很恐怖。话说回来,像这种贵重物品,我真的很希望她能分门别类好好保管,但是环小姐总是笑着不当一回事。

「从环的角度来看,不管是明朝、江户时代,还是明治时代,其实都没什么区别吧。因为全部都是她活过的时代啊。」

兵助先生如是说。说到五百年前,中国大陆当时还是明朝这个朝代强盛的时候,所以对于五百岁的环小姐来说,可能真的没有什么古代的感觉。虽然我差点就接受了这个说法,但果然还是有点怪怪的。

至于我面对着这堆多到数不清的绫布,到底是在做什么?其实我是在环小姐的指示下,正在思考图画与绫布的配色。

「裱褙成挂轴,是为了衬托画心。」

所谓画心,就是绘有图画或文字的部分,也是挂轴的重点所在。

「装裱处不可比画心还引人注目,但是也不能完全不起眼。当画心偏朴素的时候,就必须利用裱褙来吸引他人目光。绝对不会妨碍到画心的意境,同时也因为有裱褙才更衬托出画心,这样的裱褙是最理想的。」

听到这番话的时候,我想起了环小姐为老爸的燕子画所选用的裱褙法。环小姐所说的理想裱褙,大概就是那样的裱褙吧。

「裱褙拥有多种样式。例如与神佛相关的物件或是用于茶室的物件,都有其规定的形状。根据样式以及绫布的种类,可以一眼看出该幅书画的格调高下。嗯,这一部分只要稍微有点印象就行了。至于所有轴装形式当中,最普遍的样式就属那张燕子画的裱褙了。由天地、隔水与边、一文字三段组成的三段裱褙,也称为大和裱褙。」

所谓一文字,就是直接接在画心上下,看似横长布条的部分。而隔水与边则是围住一文字与画心两侧的部分,其上与其下则称为天与地。此外,老爸的挂轴上虽然没有,不过有时也会从上方垂下两条细长带状的绫布,其名为飘带。听说有时会加,有时则不加。

「一般来说,飘带和一文字会使用相同的绫布。顺带一提,一文字必须使用最上等的绫布,其次是隔水与边,最后才是天地。」

经过漫长的岁月,各部分的长短已经发展出一套黄金比例。也就是把挂轴挂在壁龛,人坐在榻榻米上欣赏时,看起来最漂亮的比例。嗯,不过这个比例也是随着地域各有不同就是了。

「裱褙的选择,有时会使用画心的持有者或作者所决定的绫布,不过有时也会由裱褙师运用其经验与知识决定如何搭配。选出能让画心更加生动的绫布,这就是裱褙师的手腕所在。」

环小姐微微勾起了她嫣红嘴唇的嘴角,继续说道。

「一般来说,如果画心的用色较亮,就会选用暗色裱褙;而用色较深时,则是选用亮色裱褙。然而脱离这个形式的组合,偶尔也会意外出现良好的效果,所以很难一概而论。」

也就是说,只要适合画心,不管什么样的绫布都能拿来运用的意思吧。当我这样询问环小姐时,她立刻干脆地回答「就是这么一回事」。

对于我这个搞不清楚方向,又没有色彩观念的外行人来说,「什么都能用」这一点实在有点负担过重了。虽然从环小姐和兵助先生手上借了过去经手过的裱褙范例与照片来学习,不过光是看到这堆数不清的绫布,似乎就已经超出我的脑容量上限,脑袋完全陷入了当机状态。明明是从刚放暑假时开始选的,如今转眼间暑假已进入了后半段。

(最近连作梦都在选绫布啊。)

我就这么直接向后倒,躺了下去。榻榻米冰冰凉凉的,十分舒服。环小姐的家没有冷气,只有一台年代久远的电风扇。但是很奇妙的是,可能是因为通风良好的关系吧,这个家里并不是那么闷热,只是有点昏暗。

(啊啊,就是因为太阳照不进来,所以才这么凉快吧。)

当我无所事事地躺在榻榻米上时,一阵啪嗒啪嗒的响亮脚步声,混着风铃声逐渐逼近过来。

「洸之介,原来你在这里啊。」

「兵助先生?」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跑来店里的兵助先生,一如往常地穿着甚平,低头看着我。

「有什么事吗?」

「一年一度的乐趣今天就会送来了。你也过来帮忙。」

在兵助先生的催促下,我匆匆收拾了图画与绫布,跟在他的身后来到中庭。中庭里面有个仓库,阿树就站在仓库前等着我们。

「找到了喔。东西被收在最里面了。」

一台充满古风的手动刨冰机,就放在阿树脚边。

「因为一年只会用上几次而已嘛。很好,来洗吧。」

随着兵助先生的吆喝声,这台盖满灰尘的机器就在中庭的水龙头之下,冲洗得干干净净,接着又搬进了店门口附近的接待室里。接待室里的矮桌上,已经准备了玻璃碗盘、成堆的水果、红豆,还有众多口味的糖浆。

这时扬羽回来了。她手上拎着超市的白色塑胶袋,看来刚才应该是外出去了。

「热~死了!要融化了~!我受够了,我不要再到外面去了!」

「说这什么话。刚刚一直吵着非要搭配炼乳的人不就是你吗?」

带着无奈表情说出这番话的人,是正在准备矮桌上各种物品的环小姐。

「猫不耐冷,也同样不耐热啊!早知道这样,刚刚就应该叫阿树去了。」

「我也不想去好吗!狸猫也一样拿高温没辙啊。」

「那就换成洸之介好了。」

「我也不想去啊,人类也是会怕热的。」

「什么嘛,我可是带你找到这家店的恩人耶。」

「我很感谢你帮了这个忙,但是那个和这个是两码子事。」

「总之,你们先把鞋子脱了上来吧。扬羽,去拿符合人数的汤匙过来。阿树和兵助,把那个搬到里面来……啊啊,就放这里吧。」

环小姐俐落地发出指示。她今天同样也是一丝不苟地穿着紫色牵牛花浴衣,连下摆都整整齐齐的。这个时期,街上到处都可以看到露出双手双脚、衣着单薄的女孩,但是身穿浴衣、手脚都被盖住的环小姐,看起来却比她们更加凉爽,实在非常不可思议。

「洸之介去里面拿坐垫出来。」

接到这个指示后,我到隔壁房间去拿高高堆起的夏季用蔺草坐垫。当我抱着几块坐垫回来时,店外传来了一声「请问有人在吗」的招呼声。

从门帘后方现身的,是一个穿着全套热死人的西装、发色斑白的老绅士。他手上抱着一个用包袱巾包住的四方形箱子。箱子的边长约五十公分左右,如果是用来放置点心,稍嫌大了一点。所以里面放的应该是水果之类的东西吧。

老绅士宛如机器一般迅速地、同时深深地一鞠躬。

「好久不见了,环小姐,今年也承蒙您照顾。」

「真的好久没见了呢,五十岚。先进来吧。」

「好的,那么我就打扰了——这是莲华小姐托我带来的东西。」

五十岚先生把手中的包裹放在环小姐面前。

「每年都这样麻烦你,真是不好意思。和莲华见过面了吗?」

「是的。她看起来很有精神,也非常开心地工作着。她还说现在就快等不及冬天了。」

因为出现了没有听过的名字,我悄声询问了身旁的阿树。

「莲华是谁?」

「是会在这间店里出入的雪女。因为夏天期间会热到待不下去,所以都会跑到制冰工厂或是冰淇淋工厂打工。一到冬天她就会回来,所以到时候洸之介应该也能见到面。」

「喔、喔…

…」

果然是妖怪。既然如此,这位老绅士多半也不是人类吧。普通人类是没有办法在这种烈日之下若无其事地穿着西装。

「她每年都会以盛夏礼品的名义送天然冰来,而这些天然冰的产地就在五十岚先生家附近,所以会在前来拜访的时候顺便拿过来。」

「啊啊,所以才会做好这些准备是吧。」

兵助先生说的「一年一度的乐趣」,应该就是指用雪女小姐送来的天然冰制作刨冰吧。

「洸之介,兵助,把东西搬到里面去吧。」

东西指的是五十岚先生带来的那个用包袱巾包住的箱子。

「好重!」

装着冰块的箱子,重量非常惊人。我和兵助先生两人合力,才好不容易举起来。能够一个人拿着这种东西,那位老绅士果然不是人类!我在心中暗自做出结论。

从箱子里慎重地拿出透明的冰块,安置在刨冰机上。剩余的冰块似乎会放在冰库里保管。为了那位雪女小姐,据说这里可是有一座巨大的冰库。

阿树以熟练的手法旋转刨冰机的把手,沙沙沙的悦耳声响立刻响起,如同细雪一般的白色刨冰随之落下。

「自从来此打扰时听到这个声音,也已经过了一年啊……岁月流逝的速度实在很快呢。」

五十岚先生眯起眼睛笑了。

「那么,环小姐,请问少主现在在哪里?」

「因为今天是返校日,所以他现在人在学校。我想应该快要回来了才是……」

环小姐看向店门外,刚好就在这个时候,背着书包的樱汰回来了。平常他总是精力充沛地冲进来,但是今天的情绪明显有些低落。

「……我回来了。」

樱汰一看到五十岚先生,一双大眼睛立刻睁得更大。

「五十岚!你来了啊!」

「少主!真是好久不见了。看到您平安无事,我也安心多了。」

「嗯嗯。五十岚也是神采奕奕的样子,这样再好不过了。」

樱汰的表情与他的口气相反,像个孩子一般爽快地咧嘴大笑。但也只在一瞬之间便泄了气似地萎缩,樱汰随即皱着眉头张望房间。

「父亲大人……今年也没能前来吗……?」

「令尊大人因为时间无法配合,没有办法前来。他有吩咐过,要向少主好好问安。」

「是吗……」

樱汰有点伤心似地低下了头,不过随后又对着五十岚先生笑了笑,

「毕竟父亲大人是统帅全国天狗的君王呀。忙碌是理所当然的!没办法——啊!是刨冰!」

「樱汰,去洗洗手。」

环小姐这么一说,樱汰立刻急急忙忙地跑向洗手台。

「……在逞强呢。」

「是的。少主一定是顾虑我们,刻意压抑自己的情感吧。」

五十岚先生相当懊恼似地叹了口气。

「那家伙真的没办法过来?」

「是的。最近这段期间,反对派的活动变得越来越频繁,所以没办法离开主城。」

樱汰的父亲,是立于日本国内天狗之顶点的天狗之王。其子樱汰则是天狗中的王子殿下。这么说来,五十岚先生应该也是天狗吧,我心想。

樱汰的父亲和环小姐是旧识,因为某些原因,才将樱汰托给环小姐照顾。我不知道那个原因是什么,不过据说就是那个原因,才害得樱汰很少和父亲见面。从五十岚先生和环小姐的对话来看,那个原因似乎是件非常棘手的事。

在樱汰这个年纪,没办法和家人见面一定很难过吧。如同环小姐所说,他肯定是在逞强、硬在人前装出笑容来吧。这是多么地坚强,多么令人痛心。我不知道详情,所以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这个在我心中蠢动,却又无法化为语言的东西纠结成一团,总觉得有种恶心的感觉。

天然冰做成的刨冰口感非常柔和,即使直接吃,也能吃到天然的清甜。刨冰在口中迅速融化,转眼间就消失无踪。多亏如此,吃完后的感觉非常清爽。

阿树接二连三地做出刨冰小山,大家也各自加上自己喜欢的水果和糖浆。根本就是自助餐形式的刨冰派对。

我加了西瓜、桃子、芒果,还有罐装的橘子,也就是几乎所有种类的水果,然后再淋上草莓糖浆和炼乳。环小姐和五十岚先生吃的是素雅的宇治金时。至于樱汰,因为他在刨冰上淋了太多种类的糖浆,所以变成了一种类似黑色的茶色,总之就是很难用言语形容的颜色。一次把所有种类的糖浆淋上去,果然每个人小时候都会这样做呢。兵助先生和扬羽则是连红豆上面都淋满了大量炼乳,光看就让我觉得有点反胃。而阿树似乎暂时决定将制作刨冰的职责贯彻到底。

「这么说来,樱汰。你好像没什么精神呢,学校里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环小姐突然一问,让咬着汤匙的樱汰不断眨着眼。同时间,五十岚先生也变了脸色。

「少主!莫非您是碰上了现今人类孩童当中十分流行的霸凌?」

「不是啦,五十岚。学校里的人都对我很亲切,当中也有我能自豪地称为朋友的人。今天他们也找我一起出去玩……」

「难道是因为拒绝了他们,所以他们说了一些伤人的话……!」

「如果会因为这种事情生气,我就不会称呼他们为朋友了。我只说今天会有亲戚来访,非回家不可,他们也都接受了。」

樱汰大大方方地这么说完,五十岚先生才总算松了一口气。

「……只不过,他们玩的那个游戏让人有点在意。」

樱汰叹出一口不像小孩的沉重气息。

「那个游戏,是什么样的游戏呢?」

环小姐一提问,樱汰立刻把留在碗里、已经融化大半的刨冰一口气喝光,然后回答。

「……是试胆大会。」

早就吃完第一碗,现在正朝着第二碗进攻的兵助先生,以随意的语气插嘴进来说:

「哎,毕竟是夏天嘛。这也算是例行活动啊。」

「兵助看起来就是一副拿这种活动没辙的样子。」

「你、你在说什么啊!扬羽!」

「而且以前一直没办法习惯我们的存在呢。明明弥助很快就习惯了。」

「为什么现在会蹦出老爸的名字啊!再说我可不想被你这么说啊!这只笨狸猫!」

「关于这方面,洸之介就习惯得很快呢。」

「托你们的福。毕竟第一次见面就是在那种状况下啊。」

「洸之介将来一定会成为大人物。」

「意思是我只是个小人物吗,阿树?」

「你们啊,别中途打断别人的话。所以那个试胆大会,有什么令人在意的地方吗?」

环小姐一脸无奈地修正了差点脱轨的话题方向。

「这个暑假期间,学校的小孩子之间,似乎开始流行在深夜校园里举行试胆大会。」

试胆大会的流程是,首先趁白天,由某个人负责将大家决定好的「宝物」藏在学校里,等到晚上,再由一个人或是一组人找出「宝物」。算是结合了试胆大会和寻宝大会。

当然,晚上没有办法进入校舍里,所以大家都是选在操场或是中庭。必须在闯进去也不会通报保全公司的地方进行,这就是基本规则。

「可是,在这个游戏流行了一阵子之后,旧校舍也被加进了游戏范围内。」

「那边应该有上锁,进不去吧?」

我一边觉得不可思议一边质疑。

樱汰就读的结之丘小学,也是我的母校。学校里除了正在使用的钢筋水泥新校舍外,还有以前使用过的木造校舍。虽然不大,但是建材可能相当不错,到现在都还很坚固,所以被当成了仓库的代用品。我也曾经进去过好几次,每次都是锁得好好的,而且钥匙也受到老师的严密保管。

「那边的玄关大锁相当坚固,我不觉得小学生有办法闯进去。」

「嗯嗯。不过一楼的窗户锁是坏的,可以从那个地方侵入。」

与其说是坏的,我更觉得应该是被弄坏的。

不管怎么样,发现这件事情的小孩子们立刻就把试胆大会的范围扩大到旧校舍里了。

「从此之后,就开始发生一些奇妙的事件。」

在试胆大会途中,小孩子就像是神秘失踪一般,无声无息地消失,连一点痕迹都没有。

「失踪的孩子会在隔天早上被人发现。身上没有任何伤口,就在校园里摇摇晃晃地走动。在被人发现、出声叫住之前,似乎就是一直无意识地走来走去。另外每个人被发现时都是紧紧握拳,而掌心里不知为何都一定会有樱花花瓣。」

「这季节也未免错乱得太严重了。」

「就是说啊,环。另外还有一个奇妙的地方,那就是从消失到被人发现为止,每个孩子都几乎没有记忆。唯一记得的就只有待在一个黑暗又寂寞无比的地方,这样含糊不清的感觉。好像只有这一点记得特别清楚。」

之后谣言立刻传了开来,说是旧校舍里有幽灵。进入旧校舍的孩子都会被幽灵附身,在校园里游荡一整个晚上。

这些好奇心旺盛的小学生们,为了确认旧校舍的幽灵之谜,纷纷瞒着父母偷溜进去。不过这时候没有发生任何状况,也没有半个人消失。

「如果只是单纯溜进去,似乎就不会发生问题。一定要把旧校舍和寻宝活动绑在一起。」

这个组合的理由是什么?果然是因为幽灵吗?接二连三的谜团,最后就像是火上加油一般,使得试胆大会越来越流行。

「然后现在,你的朋友们找你一起参加试胆大会。」

「就是这样。」

「所以你担心的是,你的朋友们会像传闻中所说,在试胆大会的途中消失吗?」

听到环小姐的话,樱汰点了点头。

「到目前为止,大家被发现的时候都是毫发无伤,没有任何问题……可是……」

尽管至今没出过问题,但是将来就不知道了。

旧校舍里堆了很多杂物,而且非常昏暗,很有可能撞到这些东西而受到重伤。另外从楼梯上摔下去也同样不无可能,说不定还有玻璃破掉的窗户。

此外——虽然不知道是不是幽灵的杰作——如果真的凭空消失,然后再也没有回来的话呢?

樱汰落寞地低下了头。他应该是非常担心自己的朋友吧,因为这样才无精打采。

「少主为了自己同窗着想的心意,是多么地温柔、多么地伟大啊!我实在感动涕零!」

五十岚先生从口袋里掏出一条高雅的手帕,按住了眼睛。他是真的在哭啊,这个人。

「少主竟然结交了如此值得重视的友人……看来我可以向主公报告好消息了。」

樱汰有点开心似地朝着五十岚先生微微一笑。

但是,那依然远远不及平常开怀的笑容,是带着些许阴影,感觉像是硬装出来的笑容。

隔天,我依然独自占据着收藏绫布的和室,将绫布一字排开,持续烦恼。同时也为了自己无法做出决定的优柔寡断和缺乏品味而陷入低潮,感觉非常烦闷。碰到这种时候,我总是会暂时远离烦恼的根源,试着改变一下心情。反正想太多只会进入死胡同,没什么好事。

我收拾了房间,前往环小姐所在的店门口。环小姐站在面向中庭的外廊上,正吸着长烟管。

「哎呀,今天已经结束了吗?」

「不。只是想转换一下心情。要是一直看着绫布,就会越来越搞不清楚哪个才好。」

「那种感觉,必须要多看、多试,在努力累积经验与研究结果的过程当中,才有办法慢慢学会。哎,别心急,你就慢慢来吧。」

「啊……嗯,也对。」

环小姐以她个人的方式出言安慰,但是我只能做出含糊不清的回应。

「这么说来,我很早以前就在想,绫布这种东西大部分都非常花俏呢。有些会画上金色或银色的花纹,有些则是布料本身就很花俏,不知道该说是花样繁杂还是金光闪闪。为什么是以那种花俏的花纹居多呢?」

「这个嘛,你觉得是为什么呢?」

「因为以前的人都喜欢炫富、喜欢特别花俏的东西?还是说有什么特别的理由?」

环小姐缓缓吐出长烟管里的烟雾,嘴角上扬,开心地笑了起来。

「洸之介,你之前看到令尊的画作裱褙时,有什么感想?那套装裱应该也有金色的花纹。你觉得看起来像是在炫富吗?」

「不,我不这么认为。」

那套装裱与作品呈现出惊人的调和,完全没有让我出现类似的想法。

「那么,就是这么一回事了。」

怎么一回事啊?我完全摸不着头绪。然而不管我多么疑惑,环小姐都不愿为我解答。

正当我和环小姐一起站在外廊讨论着这件事情的时候,樱汰回来了。听说他是去探望了昨天参加试胆大会的朋友。

「樱汰,怎么了吗?」

「……环。」

樱汰看起来似乎比昨天更没精神。难道那些朋友们出了什么事吗?

「昨天提到的一个朋友,在试胆大会途中受伤了。」

「伤得很重吗?」

「只是扭到脚,应该没什么大碍。他说只要稍微静养一阵子,就能复原了。」

这个回答,让我和环小姐都松了一口气。

「跟传闻一样,那个朋友好像就是在试胆大会途中不见踪影。大家找了一整晚,都没有找到,一直等到天亮后才在校园里面发现他。那时,他的脚踝就已经肿了起来,而且红冬冬的。」

樱汰看似懊恼地咬住嘴唇。

樱汰大概是在后悔吧。后悔没能阻止他们,后悔自己当时不在场,结果朋友因此受了伤。尽管不是什么严重的伤,但是自己有可能阻止这一切发生,对樱汰来说,大概无法抹去自己深切的悲伤,以及懊悔的心情吧。

这时,樱汰突然一改沮丧的表情,眼睛炯炯有神,以认真无比的表情对着环小姐说道:

「所以,我和其他朋友商量了一下,决定明天也要举行试胆大会。」

这份突如其来的宣言,让我和环小姐都睁大了眼睛。到底怎么商量才有办法做出这种结论?

「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呢?」

「嗯嗯。因为这是复仇战。我一定要解开旧校舍幽灵的谜团,然后把它赶出去!」

樱汰握紧拳头,一脸气愤。

樱汰和他的朋友,似乎不太像是现代的小孩,全都是充满了正义感和责任心的热血汉子。随后樱汰抬头望着环小姐,开口说道:「所以呢——」

「环,我想拜托你一件事。希望你明天可以跟我一起去试胆大会。」

「为什么呢?」

「环有办法赶走幽灵吧?」

樱汰歪着头,脸上露出了「你为什么要明知故问?」这般打从心底觉得不可思议的表情。环小姐没有马上回话,反而像是瞬间被吓到似地沉默不语。

「……你为什么会这么认为呢?」

「我在学校听说了。绫栉小巷里住着能够赶走幽灵的大妖怪。说的应该就是环吧?」

这句话,感觉好像在哪里听过,应该说,这不就和我之所以来到这家店的原因一模一样吗?原来这个传闻已经传到小学那边去了?

环小姐可能也想到了同样的事,只见她朝我射来一道欲言又止的视线。

「樱汰,从你来到这家店算起,你和我一起住了多久?」

「我今年四年级,所以有四年了吧。」

「我们这四年当中明明一直生活在一起,为什么你是在学校听说我的事情?」

樱汰把头歪向另外一边,似乎没有听懂环小姐这句话的意思。可能是因为脑袋被试胆大会的事情塞得满满的,一时间无法再吸收新资讯吧。看来樱汰是只要认定一件事,就会埋首冲刺的类型。一旦决定后,就是笔直前进,完全不看四周、奋不顾身的家伙。

「环,拜托你。可以跟我一起去吗?」

认真提出这个要求的樱汰,看起来实在不像是小学四年级的孩子。那张严肃却又看似走投无路的表情,散发出一般小孩所没有的气势。还有那道具备凛然气质的身影,真不愧是天狗的王子殿下。太帅气了。

「……好吧。」

可能是被樱汰的眼神压过了吧,环小姐最后还是屈服了。

交错着浅紫与浓烈群青色的夜空、在远处啼叫的鸟儿、如同蒸气一般湿热的夏季特有的空气、可能是因为接触不良而反复明灭的路灯。灰色的校门,配上杳无人迹的校园,还有诡谲矗立在远方的黑色校舍剪影。真是绝佳的试胆大会举办日,同时也是最佳地点啊。

「话说,为什么连我也来了?」

我面对着沉默在黑暗当中、阔别已久的母校,忍不住轻声说道。

「为什么?因为这是你的母校吧?机会难得,就麻烦你带路罗。」

站在身旁的环小姐,以樱汰听不见的音量这么回答。不过我觉得她的弦外之音应该是,大家一起听了事情的前因后果,怎么可以只有你一个人避开麻烦事,太不公平了,现在正是生死与共的时候。诸如此类的。

「学校里的结构配置,我几乎都忘光了呀。」

「只要看到就会想起来的。」

「太热了,脑袋没办法运转。」

我重重叹出一口气。但是环小姐立刻做出了「就是因为热,才会举办试胆大会吧」这种再正确不过的回应。

最近几天晚上的温度一直非常高,即便太阳下山,气温也没有下降多少。相对于我不断用手扇着脸,今天同样穿着浴衣的环小姐却是连一滴汗也没流。今天,环小姐穿着米白色搭配浅茶色条纹的浴衣,绑着一条纯黑色的腰带。

「喔,来了!——喂!在这里在这里!」

当我还在沮丧的时候,就听到樱汰喊了起来,用力挥动双手。

「对不起啊,樱汰。」

「做了一点准备,所以不小心迟到了。」

樱汰的三个朋友小跑步地跑了过来。一个是个子矮小,头发也剃得短短的孩子;另一个是身材高瘦的孩子;最后一个则是有些微胖,畏畏缩缩的孩子。看起来都只是普通的小学生

,但是该怎么说,他们的打扮真的让人瞠目结舌。

这些孩子的手里拿着球棒、竹刀,还有护身符和辣椒粉,头顶上戴着安全帽。而樱汰其实也从扬羽那里借来了十字架项链,手腕上也戴着水晶念珠。全是一些让人忍不住吐嘈这支队伍到底想要打倒什么东西的装备。唯一正确的装备,大概就只有手电筒吧。

「时间正好,没问题的。介绍一下,这个人是我的亲戚,也是我的监护人加纳环小姐。然后这个人是环小姐的徒弟小幡洸之介,他是结之丘国小的毕业生。」

「樱汰平常承蒙你们照顾了。」

环小姐朝着孩子们微微一笑,他们立刻满脸通红地重新站好。

「不、不会。」

「我们才是经常受到加纳同学的照顾。」

「这两个人会以保护人的身分陪着我们。」

这并非樱汰的真心话,不过今天似乎是用这个设定闯关。总不能告诉他们环小姐是妖怪吧。

「两位,从这边依序是古贺隼人、坪山义弘,还有水野隆同学。」

樱汰为我们介绍他的朋友。矮个子的是坪山小弟,瘦巴巴的是古贺小弟,最后胖嘟嘟的是水野小弟。四个小学生开始互相确认彼此的装备。

现在听到的樱汰的说话口吻,跟他在加纳裱褙店里说话时明显不同,感觉跟普通小学生没有什么两样。在店内彻底释放的王子气势也悄然隐藏了起来,和另外三人感觉差不多。相信那一定是为了在人类小学生当中生活所必备的演技吧。

不过我有点在意另外一件事,于是小声地询问环小姐。

「樱汰的姓氏是加纳?」

「因为姑且是我的亲戚嘛。」

「是假名吗?」

「就是这样呢。」

「咦?那么户籍之类的资料是怎么处理的?没有那些东西,就没办法入学就读吧?」

身为天狗的樱汰,不可能拥有人类的户籍。但是没有这些文件,也无法完成入学手续啊?

「那么简单的文件,再多都有办法做出来呀。」

(所以是伪造的?是伪造文书吗?)

因为冲击过大,我就这么瞪大眼睛愣在原地,而环小姐则是眉目含笑地从我面前走过,跟在开始奔跑起来的孩子们身后。

「不等你了喔,洸之介!」

直到樱汰看不下去似的声音如同飞箭传过来为止,我都还维持着原本的姿势,动弹不得。

「先到中庭去吧。」

在坪山小弟——也就是樱汰这群朋友当中的带头老大——的号令下,一行人在前往问题所在的旧校舍前,决定先到中庭看看。樱汰他们的目的是赶走幽灵,为此必须先把幽灵吸引过来,于是先举行了一般的试胆大会。宝物是趁白天的时候,请樱汰他们的朋友先藏起来了。所以樱汰他们也不知道东西是放在校园,还是旧校舍里。

中庭被钢筋水泥制的新校舍团团包围,看起来十分昏暗诡异。但是一旦习惯了这份昏暗,小学时期的回忆也跟着回来了。如同环小姐所说,的确只要看到就能回想起来呢。

通往体育馆的外部通道,或是连系二楼的外部楼梯,放在中庭四周、名为装置艺术的各种雕刻,以及时钟的位置等等,都还是跟自己过去的记忆一样。至于不同的地方,大概就只有花坛数量增加,水龙头换新,还有可能因为我长高了,导致所有东西看起来都小一圈了吧。

晚上的学校有种相当特殊的气氛,我很不喜欢。如果有人叫我自己一个人去,我应该会被吓死吧。不过走在前面的樱汰他们扮相相当古怪,而身旁的环小姐则是彻头彻尾看好戏的态度,多亏如此,我不知道是没了干劲还是怎样,心里一点也不紧张,完全遗忘了恐惧。不管是兴致勃勃地东张西望的环小姐,还是手里紧握着十字架的樱汰,外表看起来是人类没错,但实际上都是妖怪啊。想到这一点,我就觉得这场试胆大会莫名滑稽。因为我们现在可是跟令人害怕的对象一起走来走去耶。未免太好笑了吧。

「喔,这种地方竟然有挂画啊。」

从穿堂窗户偷看里面的环小姐,像是相当佩服似地轻声说道。

「啊啊,那幅油画,从我还在念小学的时候就挂在那里了,据说是这间学校的毕业校友画的。放在中庭里的装置艺术和雕刻好像也都是校友的作品。」

「数量这么多,还挺稀奇的吧?」

「好像是这样。很久以前,这间学校里有个对于推展美术不遗余力的老师,虽然只是间小学,却兴办了美术社团。那位老师的学生当中,听说有不少人朝着美术界发展,而且还捐了好几样作品回来。」

「从小学时候开始,就待在能够接触到艺术的环境,真是件好事呢。」

「是没错,不过保管方面似乎相当费功夫喔,因为其中好像有一些价值不菲的作品。校方对待作品的方式非常用心,移动作品时绝对不会让小孩子靠近。特别是校长,不知道是神经质还是自私自利,经常唠唠叨叨地说着:『这幅画很贵,不可以乱碰。』所以我以前真的拿那个校长没辙,根本不敢接近校长室。」

「这种人竟然可以当上校长啊。」

「我也觉得很不可思议。听樱汰说,他好像现在还是这间学校的校长喔。」

「不过不管怎么说,他只会用金钱来衡量艺术的价值,真是太令人遗憾了。」

环小姐的手离开了窗框,朝着一楼教室的阳台走去。教室在月光以及紧急逃生口的灯光照耀下,虽然模糊,但还是隐约可见其轮廓。小学生们风格前卫的画作就张贴在教室后面,而环小姐则是满脸笑容地欣赏着。

「环小姐喜欢看画吗?」

不管是像刚刚那样欣赏艺术家的画作,或是现在观看小学生涂鸦似的作品,感觉环小姐的眼神和态度都没有任何不同。

「不管是什么样的画,欣赏起来都很有趣呀。而且也让人欣慰。」

「欣慰?」

「油画、水彩、色铅笔、炭笔……现在这个时代有各式各样的画材,可以随心所欲地购买,自由自在地作画,对吧?这件事情真的让人很欣慰啊。」

环小姐把手放在玻璃窗上,眯起了眼睛。

「以前,画材是非常昂贵的,并不是所有人都能自由地作画,只有获选的一小部分人类,才得以从事绘画工作。过去是以画师这个名词来称呼画家,与其说是艺术家,其实更类似工匠。时代越古老,这样的倾向就越强。」

「原来是工匠吗?」

我感到很意外。画家和工匠,感觉应该是完全没有交集的两种职业。

「徒弟找人拜师,借此学习技术,或者是以世袭方式,将作画技巧流传下去。像德川时代,隶属于幕府或藩的御用画师就是如此。画师的背后,几乎可说是一定会有掌权者支持,而他们的工作,就是依照掌权者的要求作画。虽然也有一些居住在乡下的画师,但他们同样也是依照人们的要求作画的工匠,而且若是不受欢迎,就会难以维生。那样实在很难说是自由自在啊。想要画出前所未见、更美、更壮阔的作品,这样的想法应该都是一样的。然而在这漫长的岁月当中,一直要到最近,画家才有办法真正完全按照心里所想的方式画图。」

「是这样的吗……」

说到画家,我一直以为从古至今都是像老爸一样,是一群自由随兴的人。原来不是这样啊。

「能够入门学艺的人,虽然同样只有一小部分,不过只要有一身作画技术,就会被掌权者收归己用,画图就会成为工作,这么一来就不需要担心活不下去。不过最近的画师——画图的人就不一样了。若是作品不被世人认同,而且没有人购买自己的作品,就没办法维生吧?只有极少部分的人能够光凭画图活下去,这一点始终没变。画出广受众人好评、仿佛获选一般、除了技巧之外还拥有『某种东西』的作品——这种做法,可能是更加刻苦的生存方式也说不定。」

环小姐悄悄垂下了目光,离开窗边。

在她漫长的人生当中,环小姐到底见证了多少画师,以及画家的生存方式呢?跃身进入这个备受限制的世界的人,画得再多也始终不得志的人——这种痛苦的生存方式,以及他们对于绘画所抱持的思念,全都看在她的眼中。可能就是因为这样,环小姐才会这么喜欢欣赏画作;因为这样,她才会用这种充满慈爱的眼神观看着图画也说不定。

回到中庭,皱着眉头跑过来的樱汰,就像是攻入城池的武士一般,沉重而简洁地说道:

「宝物不在这里,去旧校舍吧。」

和樱汰说的一样,旧校舍一楼教室的窗锁坏了,我们轻轻松松就成功闯入。旧校舍不像新校舍有设置紧急逃生用的灯光,里面一片漆黑。要是没有手电筒,肯定什么也看不见。我突然了解为什么会流行在这里举办试胆大会了,这里超恐怖的,感觉真的会有东西跑出来啊!

旧校舍的木板走廊,每走一步就会发出叽叽叽的挤压声。这个声音更加深了恐怖的感觉。

「还、还是不要这样做吧……」

才刚进去,胖嘟嘟的水野小弟立刻害怕地这么

说。

「我们快点回去啦……!」

「才刚进来而已,你说这是什么话啊!」

带头的坪山小弟开口斥责,但是水野小弟还是止不住地发抖。这实在不能怪他啊,我真心这么想。如果我是小学生,我也一定会吓个半死的。

「上次进来旧校舍的时候,大家是分头寻找宝物的,结果启司立刻就不见了。」

古贺小弟有点懊恼似地这么说。上次参加试胆大会的人是坪山小弟和古贺小弟,水野小弟似乎跟樱汰一样,因为家里有事所以没参加。

「这次的目的不是寻宝,而是赶走幽灵。所以大家要一起行动,绝对不要走散了!」

坪山小弟铿锵有力地这么说完,其他孩子们立刻表情严肃地点了点头。知道大家会一起行动后,水野小弟似乎稍微放下心来,轻轻呼出一口气。

「那么,就从一楼开始吧。」

樱汰和坪山小弟开路,随后是水野小弟、古贺小弟、环小姐,而我则是殿后。我们在积满灰尘的走廊上前进,从尽头的教室开始一间间检查。

因为这里被当成了仓库,到处堆满了桌椅、过去当成教材使用的世界地图和书本、三角板,还有在运动会中使用的看板之类的东西。樱汰与他的朋友们仗着个子小,一边钻进杂物之间,一边仰赖手电筒的灯光寻找宝藏。我和环小姐则是站在教室门口,守护着他们的行动。

虽然很暗,不过和我当初在学的时候相比,这间旧校舍内部真的没什么改变呢,这种乱七八糟的感觉真让人怀念。我开始张望着走廊与教室。

这时,视线一角突然有个发亮的东西一闪而过。难道是幽灵?我瞬间警戒起来,不过仔细一看,才发现那是一张倒立放在桌子上的新椅子的椅脚。想必是那银色的表面反射了月光吧。

「怎么了?」

「刚刚隔壁教室的椅子亮了一下,我有点吓到。」

我如实地这么一说,环小姐顿时笑了出来。

「因为不管多么微弱的光线,金和银都会反射呀。」

听到环小姐的这句话,我想起了之前我和环小姐的对话内容。在众多绫布当中的高级品,会加入金或银。那是为什么呢?

「难不成会在一文字或隔水位置选用加了金色或银色花纹的绫布,就是因为这个效果?」

和现代的住家相比,悬挂着挂轴的日式住宅是非常昏暗的,环小姐的家也是如此。若是在其中悬挂色调较暗的画作,肯定一点也不起眼。让不起眼的画心变得显眼起来,这应该是裱褙的功用之一。若是使用了含有金银的材质,就能对微小的光线反射,即使是在阴暗的房间里,也能有引人注目的效果。会不会就是因为这个效果呢?此外,如果是那种程度的微光,就算用豪华的绫布裱褙,看起来也应该不会太过花俏才对。

「以前的挂轴,大多都是神佛画,其次就是高僧所写的书法。有一说认为,使用该名僧侣的袈裟来裱褙,就是将金襴用于裱褙的起源。」

所谓金襴,是加了金缕的绫布。常用于制作和服腰带等物品,是非常豪华又昂贵的东西。

「昏暗的室内,包围在神佛四周的装裱部分微微发光。如此一来就会引人注目,传达出挂轴的存在感——虽然不知道这个效果是刻意为之还是纯粹偶然,不过在这个国家的建筑物里,倒是有绝佳的效果。」

不像现在,以前没有电,自然不会有按下开关便大放光明的状况。当时所谓的光,是人类无法自由制造出来、最为遥不可及的东西吧。所以一定就像神明一样,是受人尊崇之物。

想到这里,我就觉得我们真的非常幸福啊。所有地方都有电灯,不会黑到伸手不见五指。就算是没电的地方,也有手电筒可用。

「好像不在这间教室里。」

「去下一间吧。」

孩子们一边拍着身上的灰尘,一边走出教室。

之后,我们依序找遍了一楼的教室,最后还是没有找到宝藏。溜进学校已过了良久,但是孩子们就像是不知疲劳为何物般用力踩着步伐,走上二楼。每当要把脚踩在叽呀作响的楼梯上时,水野小弟似乎都会有点害怕,不过其他成员倒是全都生龙活虎。其中当然也包括环小姐。

「再从那边的教室开始找起吧。」

二楼教室里的杂物不像一楼那么多。应该是因为担心东西堆太多会导致重量压穿楼板,而且搬上二楼也比较麻烦的关系吧。然而就算如此,教室里依然像个迷宫一样。

「这里也没有吗……」

「下一间、下一间。」

就在我们走出第一间教室,准备往下一间移动的时候。我突然感受到一股难以言喻的不协调,随后我立刻发现,手电筒灯光变得比刚刚少了。

「有点奇怪。」

我这么一说,大家纷纷回头看了过来。

「什么事?」

「灯光变少了。」

这时大家才猛然回神。樱汰大叫:

「古贺同学不见了!」

「咦?刚才明明还在的啊!」

「刚才是什么时候啊?」

「就是刚进教室的时候啊!他就站在我的旁边。」

我也有看到那一幕。古贺小弟就站在水野小弟旁边,一起走进了教室里的迷宫。是在那个时候走散了吗?

「那么,他会不会还在刚刚那间教室里?」

不对,不可能。那间教室已经没有人了。我是确认了这一点,才继续走在孩子们的身后。

可是这么一来的话,古贺小弟到底消失到哪里去了?

「呜哇啊啊!」

水野小弟发出了惨叫。

「怎么了!水野?」

「刚刚是谁碰了我的脚?」

「没有啊。」

「没有人碰你。」

「呜哇!又来了!」

樱汰和坪山小弟站在水野小弟旁边,但是两人都没有任何动作。

也就是说——是幽灵?

「哇啊啊啊!」

水野小弟已经完全陷入恐慌状态,开始放声大哭。

「我受够了啦!所以我才不想来这种地方啊!我一开始就坚持不要来,一直反对的呀!」

「冷静一点,水野——呜哇!」

突然,坪山小弟原地跪倒。他的膝盖重重撞上地板,痛得抱住自己的脚。

「好痛!刚刚有人拉了我的脚!」

原本冷静的坪山小弟身上突然发生了诡异的事。以此为爆发点,至今一直强压下来的东西仿佛洪水溃堤一般,一口气喷发出来。

「不要啊啊啊!」

水野小弟发出惨叫,突然跑了出去。

「水野同学!」

樱汰立刻追了上去,我也赶紧跟在后面。

水野小弟的脚程之快,从他的体型根本无从联想——事后回想起来,当时一定是因为「幽灵」也出了一份力的关系吧。

随后,水野小弟跑到了走廊尽头的窗户旁边。一旦来到这里,就没有其他路可走了,相信马上就能抓住他。我瞬间松了口气,不对,是松懈了下来。

神奇的是,原本应该上锁的窗户,却在水野小弟手中毫无阻碍地打开。然后他跨上了窗框。

「等等!水野同学!」

樱汰大喊。就在他的手即将抓到水野小弟背后的前一刻——水野小弟的背影消失了。

樱汰毫不迟疑地跳过窗框,继续追下去。

「樱汰!」

一切都发生在短短数秒之间。

但是在我眼中,这一瞬间就像是慢动作一样清晰分明。

当我从窗户探出身子时,第一个看到的东西是樱汰的背影。

他的背后,长出了如同乌鸦般闪着光泽的漆黑羽翼。

然后樱汰的手碰到了水野小弟的身体,就在他的身体还差一公分就要撞上地面的时候,仿佛有种看不见的力量向上托住,让水野小弟轻飘飘地浮了起来,最后安然着地。

如梦一般的光景,让我有点愣住了。不过我立刻回过神来,朝着樱汰他们大喊。

「樱汰!你们两个没事吧?」

「我们没事!」

水野小弟瘫倒在地,看来似乎是没了意识,不过身上也没什么伤。樱汰一边撑着他,一边拍动着背上的翅膀,满脸笑容地回答。

他的表情,已经恢复成平常在店里看到的那个天狗王子的表情了。说的也是,樱汰是天狗嘛。所以才会长出那样的翅膀,成功搭救了水野小弟啊。

我的手还留在窗框上,整个人虚脱似地坐倒在地。

「啊——幸好樱汰是天狗啊……」

我打从心底感谢樱汰不是人类。尽管从这个高度掉下去多半不会致死,但要是不小心撞到了头,也一定会受重伤吧。

我真的吓得全身发抖,这比任何试胆大会都更让人全身发凉啊。

「洸之介!他们两个呢?」

环小姐充满担忧的声音从后方传了过来。

「两个人都没事,也没有受伤。」

「太好了……!」

在环小姐的搀扶下才站起身来的坪山小弟,带着一脸

快哭的表情呼出一口气,放心下来。

「坪山小弟呢?」

我这么一问,坪山小弟立刻精力充沛地回答:

「我没事。只是稍微撞到膝盖而已。」

「洸之介,你先去樱汰他们那边吧。我和这个孩子随后就到。」

「好的。」

我冲下了叽呀作响的楼梯,迅速跑出校舍。

樱汰已经让水野小弟躺在刚刚着地的地方。

「樱汰,水野小弟也没受伤吧?」

「连一点擦伤都没有,不用担心。」

樱汰背后的翅膀已经不见了。我暗自心想刚刚那一幕说不定只是幻觉,不过樱汰的T恤背后的确破了一个大洞,所以果然是真的呢。我转念又这么想着。

「樱汰,要是不想个理由解释一下那个大洞,坪山小弟会担心喔。」

「是吗?那就假装我跌倒了,然后不小心勾破的吧。」

我在樱汰的请求之下,在T恤破掉的地方抹上一些泥土。衣服破了这么大的洞,身上却连一点伤都没有,其实也相当可疑,不过算了,船到桥头自然直吧。明明是从二楼掉下来,没有受伤、身上又没有半点泥土可能更奇怪。

就在我边想边抬头看着樱汰他们摔下来的旧校舍时,我忽然发现眼前这片木板墙上,有个看似生锈把手的东西。这片有把手的墙壁,是一扇巨大的门。

「这扇门是什么?」

从地点以及这扇门的造型来看,这应该是仓库吧。我从来不知道这里竟然有间仓库,樱汰似乎也不知情,毕竟大家平常都不会刻意绕到旧校舍的后面来。

我试着用力拉拉看。原本打的如意算盘是这扇门肯定动也不动,但它却喀嚓一声打开了。

「开了耶。」

「开了呢。」

我和樱汰互看一眼,小心翼翼地走了进去。打开手电筒照了照,里面不是空荡荡的房间,看来果然还是一间仓库。感觉应该很少人使用这里吧?虽然大门轻轻松松就打开了。除了堆在角落的木箱等物品,就只剩下灰尘和蜘蛛网。然而当手电筒朝着木箱后面照去时,金色的圆形光圈当中出现了一只苍白的手。那是——

「古贺小弟!」

古贺小弟就像是靠着木箱软倒在地。

我们立刻弹起来似地冲了过去。古贺小弟身上没有外伤,看起来应该只是睡着了。

「太好了!」

「不过,为什么他会在这里?」

我和樱汰同时歪着头沉思,这时,门口方向突然照进了手电筒的灯光。

「樱汰!你在这里吗?」

「坪山同学!我找到古贺同学了!」

「真的吗?」

坪山小弟的眼睛如同字面所述一般睁得斗大,急忙冲了过来。环小姐也随后抵达。能够跑步,就表示坪山小弟脚上的伤势没有大碍吧。我稍微安心了一点。

我们一起把古贺小弟搬了出来,让他躺在水野小弟的旁边。他们两人没事真的太好了。再怎么说,我都是以领队或类似监护人的身分一起过来的,所以多少还是有感受到一点责任。

我轻轻呼出一口气。这时,环小姐露出了诧异的表情问我:

「洸之介,这花瓣是哪里来的?」

「咦?花瓣?」

听到环小姐这么说我才注意到,我的肩膀上落着一片淡粉红色的小小花瓣。用手一摸,确实是真花的花瓣。可是我至今只有走进旧校舍和眼前的这个仓库,这些地方可不会有花啊。

「嗯哼。」

环小姐先是反反复覆地盯着花瓣看,然后再快步进入仓库。我也连忙跟了进去。

可能是因为一直保持密闭空间的关系,尽管是在这个季节,仓库里仍然十分干燥,还有一点凉意,充满灰尘的空气扑鼻而来。在这片空空荡荡的空间里,环小姐突然在深处一个木箱前站定不动。那个木箱里,有个看似木棍的东西凸了出来,指向天花板。

「就是这个吧……」

环小姐伸手握住木棍,用力抽了出来。

那是一捆挂轴。两端的装裱处不只破破烂烂的,而且已经泛黑污损,连轴头都掉了。这幅布满灰尘的挂轴,肯定属于非常肮脏的范畴。环小姐刚把画轴外面的系带松开,耳边立刻传来了风声——樱花香气顿时飘荡开来。

环小姐展开了挂轴。

画心上画的是在月光照耀下的夜樱。淡淡卵黄色的月亮下,无限趋近于白色的粉红色樱花,正在细细的枝桠上争相怒放。我觉得这是一幅非常美丽、宁静的画。同时,我心中也兴起一股无法用言语表达的骚动。

风开始吹拂。樱花树枝随之摇荡,花朵亦随之摇荡,花瓣纷纷散落,随风而去。这是落樱吹雪的景致。风渐渐变强,最后更像是暴风雨一般猛烈。这阵风是从图画里面朝着我们吹动,而花瓣也如同暴风雪一样直扑而来。

视野当中清一色是白色花瓣。花瓣从画里飞了出来,在昏暗的仓库里舞动。

图画在动,而且连这个世界都受到了影响。

这幅画——跟老爸的画是一样的情况。

「难道幽灵的真面目就是这个?」

若是如此,就可以解释古贺小弟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了。黑暗又寂寞无比的地方,形容的应该就是这间仓库吧。

可是,这当中到底有什么涵义呢?

「如果只在这栋旧校舍里举办试胆大会,就不会出现任何怪事。然而一旦加进了寻宝活动,就会有小孩子失踪。失踪的孩子都会在学校里被人发现,而手里则握着樱花花瓣。没错吧?」

环小姐始终凝视着挂轴,如此轻声问道。我生硬地点头回应。

「原来如此,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啊。」

「咦?是怎么一回事呢?」

「这间学校里,展示出许多美术作品。而且全都是受到大众认同、仅出自于一小部分人之手的作品。因为这样,这些作品才得以被慎重处理、展示,让孩子们鉴赏。」

环小姐轻轻抚摸着破旧不堪的装裱部位。

「我不知道这幅画的作者是谁,也不知道它是经过了多少曲折才被扔到这个地方来。不过以这种对待方式来看,相信这一定不是那一小部分的人,而是无名画家的作品吧。从来不曾现身于世,更没有机会接触人们的目光。所以,它才会羡慕起挂在学校里的其他作品吧。希望人们看到自己,希望人们知道自己在这里,希望人们找出自己——而这样的思念,正好和孩子们的寻宝活动互相呼应。」

「那么,小孩子之所以会失踪……」

「是为了煽动那些孩子们吧。让他们握住樱花花瓣的原因,应该也是为了表明这个意思。这幅画希望不是透过别人,而是透过这里的孩子们之手把自己找出来啊。」

这幅画深埋在仓库里多少年了?明明听得见孩子们在远方的脚步声与欢笑声,感觉得到他们观看其他画作,但是自己却连离开这里都办不到。就算试着发出声音,也传不进他们耳中。

明明就在身旁,明明自己就在这里,明明希望他们注意到自己,但是却传达不出去。快点找到我吧、找到我、找到我——

「是吗……原来这幅画希望我们找到它吗……」

樱汰不知是何时进来的,他的声音在仓库里响了起来。

「樱汰……」

他以平静的步伐从我面前走过,靠近画轴。

「……希望别人知道自己的存在,但是始终没人注意到,只能为了自己的无力感悲伤懊恼,根本无计可施,对吧……我可以了解它的心情。」

樱汰露出了泫然欲泣的表情,紧咬着嘴唇。

那不是我至今看到的天狗王子的表情,也不是假装成小学四年级的人类小孩的表情。那应该是隐藏在重重面具之下、属于樱汰这名少年真正的表情吧,我想。

可能是樱汰的真心传达过去了吧,从挂轴当中吹出来的狂风逐渐转弱,最后画中的风景也不再有动作。樱汰用手掌用力抹去了自己眼角的泪水。

「我还没有办法原谅它把古贺同学关起来、让坪山同学受伤,还有害水野同学吓到哭出来这些事,不过这一次就先付诸流水吧。反正大家都没事了嘛。」

樱汰仰头看向环小姐。

「环,你可以修好这幅画吗?」

「可以呀。」环小姐耸了耸肩,如此回答。

「那就拜托你了。啊,报酬就等到我出人头地再给你喔。」

樱汰露出了平常的王子笑容这么说完,随即跑回其他孩子的身边。

环小姐小心翼翼地卷起挂轴,朝着樱汰跑掉的方向凝视良久,然后轻声说道:

「像我们这种非人类的生物,能够生存的地区数量已经大不如前了。现在,就有些同伴是下定决心离开难以继续居住的地方,变身成人类,潜伏在人类社会当中生活。」

「像环小姐这样?」

「我是因为和双方都有交集,算是处在不上不下的位置吧。阿树和扬羽也差不多。不过,就算是现在,也还是有坚持和人类保持距离、独立生存的同伴。天狗就是当中的代表,他们还是像以前一样,在深山

里建立自己的国度或村落,生活其中……」

环小姐在画轴外捆上系带。动作非常熟练流畅。

「这到底能够持续到什么时候呢……毕竟天狗们同样无法抗拒时代的演变啊。是要和人类世界共存,还是要继续凭着一口气坚守独立,如今正是他们不得不做出抉择的时候。樱汰的父亲希望能与人类共存,但是反对派也一直不肯退让,现在可说是权力斗争的最高峰。所以他才会把自己的继承人樱汰托付给我,为了让樱汰了解人类的世界,总有一天一起走上共存之路,同时也让他免于遭受反对派的毒手。」

环小姐从和服袖子里拿出包袱巾,将挂轴裹了起来。

「樱汰自己也知道这一切,所以才会毫无怨言地拼命学习人类世界的事物。没有多少成年的天狗注意到他的努力,但是他一直鼓励着自己,目前所学的东西总有一天会对天狗有益,等到那一天再获得肯定就好,不断努力着。」

环小姐将包袱巾的两个角落用力绑在一起。

「可是呢,毕竟还是会寂寞呀,因为就连暑假都没办法见上一面。樱汰的父亲真的很忙,以前他们还在一起生活时,据说也是因为太过忙碌,彼此几乎没有机会见到面或是好好说话。」

我想起了五十岚先生来访时的樱汰。他知道父亲不能来时,表现出来的失落感,以及他为了不让周遭的大人担心,硬是挤出来的笑容。当时的笑容里,原来包含了这么多理由啊。

「正因为如此,他才会把自己的遭遇,和这幅一直埋葬在这里的挂轴相重叠吧。」

环小姐微微垂下了双眼。她的侧脸看起来非常寂寞,让我忍不住脱口发问。

「环小姐也曾经有过,希望别人发现自己之类的想法吗?」

环小姐只对我落寞地笑了笑,没有多做回答。

我们从仓库里出来后不久,水野小弟和古贺小弟都醒了过来。从进入旧校舍之后开始,两人的记忆都十分模糊,而且还对于自己为什么会躺在这种地方,感到惊讶不已。

「这全是幽灵的杰作!」

坪山小弟有点兴奋地说出事情经过,两人都变了脸色。

「那么,就在幽灵继续找你们恶作剧之前,先回去吧?」

环小姐以悠然自得的口吻提出建议,而孩子们也立刻老实地点头。毕竟还是会怕嘛。

至于挂轴,由于解释起来会变得很麻烦,所以虽然不太好意思,但还是对他们三人保密了。感觉好像会害他们更加害怕。

我看了看手表,时间已经过了十一点。因为这个时间实在不能让小学生独自一人游荡,所以决定把他们一个一个送回家。刚抵达距离最近的古贺小弟的家,就发现他的父母早已闹得不可开交。看来孩子们都是瞒着父母,偷偷溜出家门的。一旦确认古贺小弟没事,他们马上就开始永无止境的长篇说教。

在此等劣势之下,古贺小弟整个人越缩越小。将他救出困境的,是樱汰和环小姐。

「都是我硬找他过来的!全部都是我不好!」

眼中含泪的樱汰不断发动「都是我的错」的攻势。此外……

「我们家的樱汰造成府上这么大的困扰,实在非常抱歉!这么一个任性的孩子,实在让我们羞于见人……」

再加上环小姐怒涛般的道歉攻势,说教终于以最小程度作结,总算是大事化小、小事化无。这两人的搭档攻击实在太强了,我今天终于亲眼见识到用话术哄骗人的模样了。

「樱汰,感觉你好像变成坏人了,这样好吗?」

将坪山小弟和水野小弟平安送回家门之后,我随口这么一问。

「将来要是继承父亲大人的位子,成为天狗之王,就必须背负更大的责任了。身为一国之王,若不做好背负污名的觉悟,是没有办法保护自己的人民。所以这点小事根本不算什么啦。」

樱汰挺起胸膛这么说道。天狗的王子果然帅气啊!气度之大更是完全不同。我一边看着他如字面所述背负着污泥的背影,一边默默这么想着。

过了一阵子,在环小姐的巧手之下,夜樱画完美地重获新生。

「文字与飘带,选择了如同月光一般交织着金色花纹的淡黄色。隔水与边用了偏蓝的灰色,天地则是无花纹的浅茶色。我是在镶接——连接画心与绫布——的手续完成后,就先看到了半成品,但仍然不由自主地发出了赞叹。由我这个超级大外行说这种话实在有点怪,不过如此裱褙真的丝毫无损画心表现出来的幽玄及宁静春夜的气息,甚至将画中世界的意境更加深了一层。

看到这裱褙功夫,我觉得自己似乎理解了师傅所说的「画心是生是死,全看裱褙」这句话的意义。不论作品多么美丽,如果装裱破破烂烂,自然任何人都不屑一顾。就像我们在仓库里找到的这幅画一般。有画心,同时也有与之相衬的装裱。不是因为有其一,而是同时兼具两者,才有办法完成一幅值得人们鉴赏的美术品吧。

我相信这幅画将来绝对不会再次碰上无人欣赏,收进仓库遭人遗忘的状况了吧。只要有环小姐的裱褙,就不会有问题。

那么,樱汰又如何呢?离开父母身边,独自一人待在人类社会努力学习的樱汰。他的努力以及他的存在,到底会不会有成年人注意到,并予以肯定呢?他难道不会就此埋没在人类世界里,无人闻问呢?

想到这里,我可以肯定他绝对不需要担心。

为了朋友而果敢面对「幽灵」的小孩已不多见了。现今罕见、充满正义感的孩子们——像坪山小弟这群朋友,他们之所以会聚集在樱汰周围,相信一定是因为樱汰身上具备了某种让他们聚集的因素。这不就是所谓的物以类聚吗?尽管现在没有,樱汰将来一定能够在天狗世界找到如同坪山小弟他们一样的同伴。而且现在还有五十岚先生,另外也有同为妖怪的扬羽和阿树。

此外最重要的,还有活了五百年之久的妖狐环小姐。

渐渐地,聚集在樱汰周围的人们,会让樱汰更加闪亮耀眼。

所以,一定不会有问题的。

「怎么了,洸之介?」

我一直盯着樱汰看,而他满脸讶异地回头望着我。

「没什么,只是在想这幅挂轴完成之后要怎么办而已。」

「这个……我还没想过呢。」

樱汰皱着眉头,相当头痛似地回答。就算要卖,无名画家的作品别说是被买下,甚至不会有人要收下吧。虽然我觉得这是一幅好画,但这个和那个是两码子事,现实世界是很残酷的。

「这幅画希望欣赏它的人是小学的孩子们。所以,挂在学校里应该是最好的方法吧。」

「这样太好了!」

环小姐一说完,樱汰立刻举起双手赞成。

「可是,这该怎么做呢?」

「那间学校的校长,在金钱方面很罗唆又很自私自利吧?」

「啊,是……」

环小姐不怀好意似地笑了。那绝对是正在策划某件事的表情。

「环小姐,你在打什么主意?」

「我只是有个想法而已。」

我就是对那个想法感到不安啊。

这股不安可能直接表现在我脸上了,环小姐像是为了让我安心似地说:「哎,我不会做什么坏事啦。」直到后来,我才深深后悔当时实在应该对环小姐的那个「想法」多问一些问题的。

事情将会发生在挂轴完成之后几个月的初冬时节。环小姐带着五十岚先生一同前往结之丘小学。身上穿着看似昂贵和服的环小姐,手里拿着装有完成品挂轴的桐木箱,毫不犹豫地穿过教职员办公室,直闯校长室。哇呜,该不会是怪兽家长吧(注4:指过分保护、溺爱孩子,为避免孩子受到伤害,向学校提出无理取闹要求的家长。)?老师们与校长战战兢兢,严阵以待。当着他们的面,环小姐把挂轴拿了出来,说出自己想要捐赠这幅画。

除此之外……

「这幅画的作者,虽然拥有众所瞩目的才能,但是却在年轻时便因病去世……」

作品不多,所以更显得稀有,而且还曾在某某著名画展上得奖,担任评监委员的某某画家也对他的作品赞不绝口——

哎,总之就是捏造出一大堆有的没的,最后还补上致命一击「目前的价格应该绝不低于数百万」,然后强迫校长答应一定会把挂轴放在孩子们看得到的地方。诸如此类的状况,使得我们这些之后才会听说这件事情的人将要承受吓得差点心脏停止、这么胆战心惊的未来。

还不知道事情将会变成这样的我,只觉得:「嗯,不错,总而言之,把这幅画挂在学校里是个不错的主意,所以这点我也赞成。」我现在只能考虑到这样的程度。此外,「这么一来,我就没什么机会看到这幅画了呢。」虽说是母校,但还是没办法频繁地前往观赏。当我这么一说,环小姐随即露出了苦笑。

「那么,等到春天来了,我们再一起去赏花吧。」

「好主意。那么赏花时的便当该怎么办呢?啊,我可不要吃汉堡喔。」

「让五十岚做吧。五十岚可是很会做料理的!」

我们开

始悠悠哉哉地讨论起要去哪一座公园赏花、要由谁负责占位,完全沉浸于赏花话题当中,环小姐的那个「想法」已经被我抛到九霄云外,根本不知道令人惊愕的未来正在等着自己。心里唯一的念头,就是如果眼前樱汰的笑容能够永远维持下去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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