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
图源:樱汰是我儿子
录入:↑我媳妇
你听说过在玉响通里的绫栉小巷吗?
只要这样询问周遭的人,基本上都能预测到接下来会听到大同小异的答复。
「咦?那是哪里?」
「有这个地方吗?」
「没听说过耶。」
既然这样,就改问他们知不知道玉响通上的香烟铺。这么一来大家应该会立刻想到「啊啊,就是有个像尊雕像的老太婆在的那间香烟铺吧」。
可是不管我再怎么说明店铺旁边的小路就是绫栉小巷,也只会得到「有那条路吗?」的回答,接着便是「别管那个了,话说……」毫不迟疑地略过它,立刻转移话题。
到去年为止,我应该也会说出同样的话吧。
然而那条路现在已经变成我熟到不能再熟的路了,所以一个人的人生真的是难以捉摸,实在不知道何时会发生何事啊。
距离车站颇近的玉响通,林立着从以前一直保留至今的木造建筑,是一条让人感受得到历史氛围的街道。虽然不像商店街那样热闹,不过也有好几间被称为老铺的店面至今仍挂着招牌营业。可能就是因为如此,白天开店时虽然人来人往地相当热闹,但是像现在这种开店前的时刻,路上就是一片空空荡荡,杳无人迹。在春假期间,连平常上学会经过的学生都不见踪影,因此更显得加倍寂寥吧。
即使如此,唯有那间香烟舖还是照常开门营业。前阵子,这里才因为阿婆腰痛站不起来而暂时公休,不过她已经在前几天完全康复,回到工作岗位上了。我向那位眼神有点不善的监视员——不对,应该说是招牌女郎——微微点头招呼,随后转弯走进了小巷里。
明明只是从一条直路上转个弯而已,气氛却完全不同,感觉就像是不小心误闯了另一个世界一样。木头围墙矗立在道路两旁,脚下则是铺设得一丝不苟的石版路。继续沿着这条有点高低起伏的道路往深处走去,总算看到了那扇木门。我像平常一样打开木门,一栋看起来年代悠久、正对着道路的两层楼木造建筑就出现在眼前。
一楼的瓦片屋顶上放着一块木制招牌,据说上面写的是「加纳裱褙店」。由于字体是书法中常见的那种扭来扭去的草书,我完全看不懂,不过既然这里的店长是这么说,应该就是这样吧。
平常敞开的店门前都会挂着门帘,可是今天却没有。会不会是因为时间太早?还没到营业时间之类的……但感觉好像又没有规定营业时间。我一边胡思乱想,一边走进店里。
铁灰色的宽广水泥地后方是登堂入室用的木台阶,之后则是一间铺着榻榻米的和室。平常总是有人待在这间和室里,可是今天却半个人也没有。我明明是在他们指定的时间过来,却没有看到人,这是怎么一回事?
「早~」
我一边暗自诧异一边出声招呼,结果立刻出现一阵惊慌失措的脚步声。随后纸门啪的一声猛然打开,一个穿着制服的高中女生冲了出来。
格纹短裙,配上微卷的茶色长发,那张可爱的脸上正浮现着满脸的笑容。她的身后跟着出现了另一个留着中等长度的黑发,身穿相同制服的高中女生。时间虽然还早,不过她们两人脸上都化好了无懈可击的浓妆。
「早~啊,洸之介!」
「早~」
「早安,莲华、扬羽。」
相对于茶色长发的莲华一大早就异常有精神,黑发的扬羽则是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样,感觉实在非常符合她们的形象,害我不小心笑了出来。
「莲华一大早就这么精力充沛呀。」
「充沛到简直烦人的境界了。」
「怎么说是烦人呢,太过分啦,扬羽!」
要是现在还有其他人看到我和她们的对话,大概会觉得很不可思议吧。明明光看外表,我和她们的年纪差不了多少,可是为什么只有我会用敬语说话,而且态度还非常有礼。
事实上,她们的实际年龄可是大了我很多岁。
不只是差了几倍而已,我猜大概差了一位数吧。
毕竟她们不是人类。莲华是雪女,而扬羽则是猫又。
然而加纳裱褙店里,就是聚集了一群外表上看似完美的人类,实际上却是她们的同类。
「呃,因为收到简讯我就过来了,不过这么一大早的,到底要做什么呢?」
「因为时间不早不行啊。」
在春假的清晨直接把我叫过来的始作俑者——扬羽这么一说,莲华立刻接着说了「拿好」,便把事先在和室里预备好的东西塞了过来。
「那么,就麻烦你去占位子了!」
塞到我手上的东西,是一块稍大的塑胶垫和一张地图。
「啊?这是用来做什么的?」
「还能做什么?这个时期说到需要占位子的活动,当然就是那个啊。」
「赏花啦~之前不是约好了吗?」
彼岸期(注:以春分或秋分为中心的一周期间,称为春彼岸期与秋彼岸期,一年共十四天,日本人习惯在这段期间扫墓,追怀先人。)已经过去,寒冷也不再持续,气候一口气温暖了起来。全国各地也纷纷透过电视发布各地樱花开花的宣言,等到进入四月后,这附近就会瞬间樱花满开。
好一阵子之前,我曾经和这家店里的朋友们约好,等到樱花开了就要一起去赏花。樱花花苞开始绽放的时候,我还迷迷糊糊地想着差不多可以完成当初的约定,却没想到会突然被她们一大早叫过来。虽然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我还是希望她们能在简讯里多加一句说明,告诉我其实是这么一回事。
「然后,赏花的地点在这个地方。」
扬羽指着地图上做了记号的位置。那个地方是邻镇的公园,是位于我们居住的结之丘市与邻镇的交界——结野川河畔,虽然不是远到去不了,但也不是能够徒步抵达的距离。
「这里不是邻镇吗?」
这附近应该也有个公园是小有名气的赏樱地点。明明徒步的范围内就有这种地方,却不惜搭乘电车、跨越河川也要去另一个地点赏樱,难道那里真的这么有名吗?
「为什么要特地去那里呢?那个地方这么有名吗?」
「就是说嘛~」
「虽然不有名,不过最近只要说到赏花,都是去那里喔。」
看来是有什么特殊的理由吧?在我正准备问出脑海中浮现的问题时,扬羽继续说了下去。
「樱汰老家做好的便当马上就要送来了。」
「那个便当超豪华的,你就好好期待吧!」
樱汰,就是被托付给这家店店长照顾的天狗男孩。而且他不是普通的天狗,而是天狗之国的王子。如果是从他老家送来的东西,要说是高级品也是理所当然的。啊啊,不过当事人虽然是王子,但他的口味可能会受到人类朋友的影响,搞不好意外地贴近一般人也说不定啊。我忽然思考起这些无聊事。
这时,一个年轻男子随着一声「我回来了」走进店里玄关前的水泥地。他的外貌看来大概不到二十五岁,身材高跳,长相出奇地端正,也就是一般世人口中的帅哥。
「我买回来罗。这个时间果然只有便利商店才会营业啊。啊,早啊,洸之介。」
他一看到我,便对我亲切地笑了笑。手上拎着便利商店的塑胶袋。啊啊,他今天肯定又被人任意使唤了吧。我直觉地这么想。虽然他的外型很不错,但一如既往是个会让人不禁为他感到遗憾的人。不对,他不是人,应该说是令人遗憾的狸猫才对。
「早安,阿树。你出去买东西吗?」
「嗯。纸杯好像不太够,所以我就去买了。」阿树的视线移到我手里的塑胶垫上,露出了有点同情的表情。「今年是洸之介负责占位子啊。」
「是的,好像是这样。过去一直都是阿树负责吗?」
「嗯。是我和兵助轮流。」
果然是这样。顺带一提,兵助先生是少数在这家店里出入的人类。我们拜了同一位师傅,所以他相当于我的师兄。身为人类,就表示年纪比这家店里的其他成员都小,和我一样立场薄弱。
「啊,对了,我们已经拜托兵助去买饮料了,我想他应该会直接过去公园喔。我们等到赏花便当送到之后就会过去了。大概会在中午之前抵达吧。」
这时,我出现一股不祥的预感。和兵助先生分头行动,就表示能够利用的交通工具只有电车,这么一来就会不得不经过车站前。
「既然会经过车站前,所以要买汉堡过去吗?」
虽然外表上完全看不出来,但这家店的店长非常喜欢垃圾食物。喜欢的程度,已经到了我可以用定期献上汉堡来折抵学费的程度了。老实说这其实没什么关系,而且对我来说,这可是超低廉的价格,反而让人想要好好感激对方。可是难得的赏花活动,就算只有今天也好,我还是希望大家能够一起吃着比较特别的食物。有着相同想法的人似乎不只我一个,扬羽像只猫一样眯起眼睛——实际上她也的确是猫没错——然后回答:
「关于那个,我们
也希望能避免就尽量避免。」
「因为啊~难得有人要送超级豪华的便当过来,吃那个会破坏气氛的啦~」
「这次就请她先忍耐一下。我们的目标是用尽一切方法不让她接近速食店。」
「请务必这么做!」
我稍微加重了语气这么一说——
「嗯,我们会加油的!所以洸之介也要努力占个好位置喔!」
莲华用力握了我的手一下。那双冰到不能再冰的手,害我差点松手把塑胶垫丢在地上,不过我还是咬紧牙关忍住了。
在年纪大我数倍之多的人生前辈的命令下,我抱着塑胶垫坐上电车,搭乘了十分钟。一走出邻镇郊区最偏僻的小小车站,反射着春季柔和阳光的粼粼河面立刻映入眼帘。沿着河岸铺设而成的人行步道旁,等距离地种了樱花树,而且每一棵树上的樱花都已盛开。争相怒放的淡淡粉红色花海绵延不绝,是一条相当壮观的樱花长廊。
以赏花的时间来说,现在可能还太早了点。路上虽然可以看到慢跑或是遛狗的当地人,但是却不见任何一个像我一样显而易见的赏花客。
被人叫来占位子的菜鸟员工,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吧。哎,毕竟那家店里的所有成员当中,辈分最小的就是我,所以这也没办法。就努力当个打杂的,把所有的打杂工作都办好吧。
我把赏花的兴致先挪到一旁,在樱花长廊中不断前进。
她们指定的这座河滨公园旁边并设了一座运动场,占地相当宽广。其中有个种满了樱花的地方,地形像是小山丘一般微微隆起,上面有着歪歪扭扭的缓坡道和阶梯。
要选哪个地方比较好呢?难得出来赏花,还是选个视野辽阔的地方比较好吧。这么一想,我便毫不犹豫地走上阶梯。途中到处可见用来占位子的塑胶垫,我心中暗想这么一大早还真是辛苦,同时,也因为有人跟我境遇相同而感到些许安心。
我一边侧眼望着那些人一边走着,不久之后,眼前出现一棵树干极粗、特别壮观的樱花树。刚好周围没有人,就选定在那棵树下吧!我只看了一眼就决定好了。
我在树旁摊开塑胶垫,然后背靠着树干,坐在塑胶垫上,眼下是一片如云海般壮阔的樱花。思,视野不错,之后只要等大家抵达就行了。话虽如此,不过到底要等几个小时呢?
我抬头看着头顶上盛开的樱花。看着看着,不时会出现几片小小的花瓣轻飘飘地落下。这美丽的花朵,盛开的时期极为短暂。相信转眼之间,花瓣就会全部落地,然后长出整片翠绿的树叶吧。等到变成那个样子,就是五月即将到来的时候。也就是说——
(我开始出入加纳裱褙店,也快经过一年了呢。)
大概在一年前,生前身为画家的老爸所留下的画,引发了许多不可思议的现象,让我困扰不已。就在那个时候,我偶然在学校里听说了某个在暗中流传的谣言。
绫栉小巷里,有个统率各方妖怪和幽灵、对人类极为喜爱的大妖怪。如果有任何和幽灵相关的烦恼,只要提出委托,那个大妖怪就会帮忙解决。
我在半信半疑之下前往绫栉小巷,结果竟然意外地发现谣言有一半是真的。
传说中的大妖怪的真面目,是只活了超过五百年的妖狐。至于和谣言不一样的地方,在于她并没有统率妖怪,也不会帮忙制裁那些制造麻烦的幽灵,而是一个悄悄经营着店铺——经营这家加纳裱褙店的裱褙师。
所谓裱褙师,就是为挂轴、屏风、纸门和隔板等物品进行加工的人,而她的手艺之高明,更是被人尊称为「传说中的裱褙师」。当然,这个称呼有部分是用来称赞她的裱褙技巧,不过她同时也是裱褙师当中少数擅长台面下工作的大师。
所谓台面下的工作,指的是透过裱褙,将人类深深融入画中的思念封住。
老爸那些让我头痛不已的画,也是因为融入了老爸的思念,才会引发各种神秘现象。将画裱褙之后,我的问题也获得解决——解决是解决了,但是引发问题的画作,是五幅画当中的其中一幅,至于其他幅画,我希望能够趁此机会一起裱褙。总之,我是为了帮老爸的画作裱褙,才请她收我当徒弟。
就在不久之前,另外四幅挂轴终于顺利完工,现在正轮流挂在我家的和室里。虽然我学到了一套制作挂轴的方法,但还是有许多我完全不懂的技术,而且短短一年时间,能学到的东西实在微乎其微。毕竟这可是个玄之又玄、全凭经验发声的世界。
如此这般,尽管我最原始的目的已经达成,但现在还是会定期来到师傅身边学习。
我一直呆望着头顶上的樱花屋顶,可能是气温升高的关系吧,脑袋变得昏昏沉沉。啊啊,实在不太妙。就在我差点打起瞌睡的时候,突然有人喊了一声「洸之介!」让我瞬间清醒。
我朝着声音的来源看去,一个体格壮硕的年轻男人正抬头看着山丘上的我。他的眼神非常锐利,如果是初次见面的人,可能会以为对方正在瞪视自己而吓到腿软也说不定,不过这对他来说只是最普通的行为罢了。这个外表恐怖的男人,是一名裱褙师,同时也是我的师兄。
「来帮忙搬这个!」
他的脚边放着装有宝特瓶饮料的塑胶袋,还有保冷袋。我一跑过去,就看到兵助先生一边用手背擦汗一边眺望着巨大的樱花树,低声说道:
「你还真是选了一个很高的地方啊。」
「因为我觉得选个视野好一点的地方比较好。」
「嗯,如果是这里,相信那些家伙应该就不会有怨言了吧。」
「他们曾经抱怨过吗?」
「去年就有啊。不过对象不是我,是阿树。因为他选了一个人来人往、静不下来的地方。」
我从兵助先生那里接过保冷袋,准备拿起来。但是出乎意料的重量,让我忍不住喊了一声「好重!」,结果兵助先生马上露出了幸灾乐祸的表情,对我笑了一下。
「因为里面装满了莲华要用的冰块啊。」
「咦?那个袋子里装的全部都是果汁呢。没有酒吗?」
在加纳裱褙店出入的成员们,除了樱汰之外,所有人的年纪都可轻易超过二十岁。我原本以为他们今天一定会大喝特喝,可是却没看到任何像酒的东西。
「保冷袋里放了一点。不过我今天要开车,结束之后又还有工作。扬羽和莲华虽然能喝,但她们的外表是不折不扣的未成年人啊。要是被人发现,不就麻烦了吗?这么一来,能喝的人就所剩无几了。」
「啊啊,的确没错。」
我明白了兵助先生只准备各种相当健康的饮料的理由,同时也了解到为什么他今天的服装会比平常整齐许多。他穿的不是工作服也不是甚平,虽然没穿西装,但终究是有领子的衬衫。
「而且你别忘了他们是什么人,等到回去之后一定会重新大喝特喝……哈啾!」
「你感冒了吗?」
「不,是花粉症啦。今年实在太忙,没时间上医院拿药。」
仔细一看,他的眼睛的确是一片通红。看来他的症状主要出现在眼睛上,而不是鼻子。
「我记得兵助先生应该是在做展览的准备吧?」
今年夏天,兵助先生要和其他年轻裱褙师同行,一起在附近的市立博物馆内举办原创裱褙的展览。据说这个计划是因为兵助先生透过工作关系,认识了博物馆的馆员,所以才得以实现。展示空间虽然不大,但是基于计划已经定案,所以他一直忙着准备工作。
「真的一眨眼就变成四月了呢。你接下来是升上几年级?」
「三年级。」
「这么说来,就是考生罗?」
今年春天,我即将升上高中的最高年级。
不论是哭是笑,今年都是高中生涯的最后一年。不过,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还没开学,我一点真实感也没有。连我自己都忍不住觉得这么悠哉真的好吗?
「只不过我现在还没有什么自觉,也不觉得焦虑就是了。倒是母亲好像已经看出这一点,前阵子问我要不要直接去补习。」
「嗯。所以你要去吗?」
「我想去了应该不会有什么损失。」
「毕竟没有比会念书更好的事情了嘛。去了也好吧?」
兵助先生从塑胶袋里拿出瓶装绿茶,朝我扔了过来。我满怀感激地接住,张口喝了起来。
「兵助先生在我这个年纪时,就下定决心成为裱褙师继承家业了吗?」
兵助先生的老家佐伯家,从江户时代开始就一直从事着裱褙师工作,而兵助先生则是和他目前仍然活跃于第一线的父亲一起开店。也就是说,他从出生那一刻起,就几乎已经确定了将来的职业。难道不会对此产生抗拒吗?
「差不多吧。不过在那之前可是烦恼了好一段时间啊。我和老爸也吵过好几次,而且我当初也一直认为明明就有更好的工作能做。」
「最后促成这个决定的原因是什么?」
这个问题没有任何特殊用意,只是随口问出的问题。但是出乎意料的是,兵助先生露出了笔墨难以形容的复杂表情,沉默不语。尽管
他的眉间出现皱纹,嘴巴也抿成了一条线,不过却没有不高兴的感觉。反而更像是在强忍着某件事,硬是装出严肃表情的样子。
「那是……」
就在兵助先生正要开口说话时,手机响了起来。兵助先生随即从口袋里拿出手机。
「啊,是阿树啊……怎样?啊啊?喔,知道了。你在那里等一下。真是的,真拿你们没办法——洸之介,我去接他们过来。」
「他们不是说要坐电车过来吗?」
「一去到车站前,感觉赏花便当里就快要追加一道汉堡了。」
「啊~」
光凭这句话,就能看出他们终究还是阻止不了。由于我也不想让这件事情发生,所以没有理由拖住兵助先生。
「那我先过去了。我想应该不会花太久的时间吧。」
身为曾经负责占过位子的前辈,深知无事可做有多无聊的兵助先生留下一句「我会尽快回来」表达体贴之意,随后便英姿飒爽地走下两旁都是樱花树的道路。
吹落花瓣的春风相当温暖,从万里无云的天空中洒下的阳光也十分舒服。这么一来,自己一定又会昏昏欲睡了,要是在大家抵达时睡着,多半会被他们嘲笑吧。不过,我心里虽然这么想,眼皮却没有垂下来的迹象,意识也非常清楚。不对,应该说我被某种奇妙的紧张感包围了,就是那种背后痒痒的感觉。
(总觉得好像有人一直盯着我看。)
虽然不是很明显,不过赏花的人逐渐增加了,铺了塑胶垫的地方也逐渐变多。然而大家似乎都不太想费功夫爬阶梯,全都止步于山丘下的平坦地区。我没看到任何行人走上那条通往山丘顶端的单行道,也就是说,现在人在山顶上的我,背后应该没有半个人。
可是,我的背后明显有东西。
我缓缓回头,眼前只看得见粗壮的樱花树干,以及位于后方的樱花树,并不见人影。是某种动物吗?会在这种地方出没的动物有哪些呢?是鸟或松鼠吗?总不可能是狐狸或狸猫吧。这里是人工打造的公园,晚上还有可能,但是应该不会有野生动物选在这种人来人往的白天现身吧。
因为实在令人在意,于是我装出正在翻找塑胶袋的模样,偷偷侧眼看向后方。
斜后方一棵稍微有点距离的樱花树背后,隐约出现了一团蓬松的茶栗色头发,而且是在相当低的位置。我猜应该是个娇小的女孩吧。可是为什么要躲在那种地方呢?
我继续假装忙着手上的事,那团茶栗色头发开始缓缓移动,最后终于露出脸来。果然是个小女孩。年纪应该和樱汰一样或是稍大,大概是小学高年级吧。身上穿着充满春天气息的粉色系针织衫和裙子。又大又圆的眼睛,正骨溜溜地张望着四周,简直就像是警戒心强的野生动物。
但是话又说回来,她到底在做什么?当我边想边观察着她的时候,视线不小心对个正着。
结果她的大眼睛立刻睁得更大——
「噫噫噫!」
小女孩发出一声小小的惨叫,再次躲到树干后面去了。
我有做出任何使得她这么害怕的事情吗?应该只有四目相交而已吧。难道我的脸真的有这么恐怖?我觉得自己受到一点打击。不对,是相当大的打击。
不过,小女孩虽然吓成那样,却没有立刻逃离现场。是因为她不能离开那里吗?像是跟别人相约见面之类的。话说她是什么时候过来的?该不会是在我来之前就一直待在那里了吧?
当我心情有点低落地想东想西的时候,背后又开始感受到强烈的视线。
看来她偷看的地方不是别处,正是我的一举一动。
(怎么回事?她到底想要干什么啊!)
我不知道小女孩的目的是什么,半点头绪也没有。
只要我一回头,小女孩就会躲起来。等我看向前方,背后又会感受到视线。这莫名其妙的攻防战意外地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
可是一旦反复重复相同的事情,人类这种生物是会腻的。虽然很在意她的真面目,但是她毕竟无害,于是我在心中暗自决定还是别去理她。就在这个时候,我看到一个小小的人影以惊人之势冲上阶梯。人影渐渐变大,最后来到我所在的地方。
「让你久等啦,洸之介。」
樱汰的呼吸完全没有变急促,对着我咧嘴一笑。虽然他今年春天才要升上小学五年级,不过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气质却意外地成熟,还带着奇妙的气势,有时甚至会被他震慑住。
「这地方很不错嘛。」
「是特等席啊!把这件事情交给洸之介处理而不是阿树,果然是正确的!」
随后扬羽、莲华也都接连抵达。扬羽的模样还是跟先前在店里看到的没两样,但是莲华却不知道为什么穿上了一件外套。身为雪女的她非常怕热,明明冬天时也会穿着让人一看就觉得冷的单薄衣物啊。
「莲华,真是难得呢,你竟然会穿着外套。」
「嘿嘿嘿……这是我的秘密武器啊!」
莲华脸上露出了古怪的笑容,她伸手解开外套的扣子,然后再一脸得意地大喊一声「登愣:」拉开外套。外套里,塞满了大量的保冷剂。
「你看,每到这个时期总是热得半死嘛。不过只要有这件外套,就不会有问题了!」
「莲华,从后面看你的动作,就跟变态一模一样喔。」
扬羽仿佛看不下去似地冷静无比地吐嘈起来。此时手中抱着大量物品的兵助先生对着她们扯开嗓门大喊。
「喂,你们两个!至少帮忙拿一点东西嘛!」
「什么啊,你想叫女孩子搬东西?」
「就是说啊~就是说啊~!让我拿可是会结冻的喔!」
「那可就不太好了。」
难得的赏花便当,要是因此变成了冷冻食品实在不太妙,所以辈分最小的我连忙代替她们冲到兵助先生旁边,帮忙拿东西。
就在这个时候,我看到手上抱着比兵助先生更多东西的阿树缓缓走了上来。阿树不时重复着回过头去、停下脚步的动作。那不是因为东西太重正在休息,而是正在担心跟在自己后面的人。阿树一看到我,立刻露出笑容,然后对着跟在后面的人喊道:「还差一点就要到了!」
他的视线前方,出现一位仿佛从画中走出来似的黑发和风美人。身上穿着水蓝色的和服,腰上紧紧系着绣有樱花图案的粉红色腰带。年纪大概在二十岁上下,看起来几乎跟我差不多大。不过她正是活了超过五百年的妖狐,加纳裱褙店的店长,同时也是我的师傅,加纳环小姐。
虽然她的外表相当年轻,不过毕竟活了五个世纪之久,她平常总是泰然自若,脸上带着平静的笑容,非常成熟稳重——原本应该是这样,可是她今天的模样却有些许的不同。看起来有点不满、不高兴,不过最正确的形容词应该是正在闹别扭吧。
由于现场所有人都知道她变成这样的原因,所以大家都刻意避开了那一点,带她在塑胶垫上坐了下来。分配好纸杯和免洗筷后,樱汰便动手打开了赏花便当的盖子。看似高级的漆器三层便当盒里,塞满了各种看来相当高级的料理。从樱汰老家送来的东西就是这个吗?我之所以会忍不住喊出「好厉害!好像很贵」这种俗不可耐的感想,大概因为我是个典型的庶民吧。
「一点也不贵喔。因为这是五十岚亲手做的啊。」
「咦?这些东西吗?」
说到五十岚先生,他是樱汰父亲的部下,同时也是负责照顾樱汰的人,是位天狗老绅士。我一直觉得他是个万事通,但没想到竟然厉害到这种地步。这可是高级料亭的怀石料理等级啊。
「我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么完美的手制便当。」
「对啊,其他能够做出这种高水准菜色的人,大概就只有乔治了吧!」
莲华说出了相当令人意外的事情。
「乔治先生擅长做料理吗?」
「与其说是擅长,应该说那家伙的手根本就是异常地巧。」
「啊啊。这么说来,乔治先生今天不会来,对吧?」
「他上个月翘掉了工作不是吗?实际上他似乎未先告知店里的人就没去上班,所以惩罚就是连续三个月不给休假:」
「咦?那么搬家那件事情怎么样了?」
「还没搬喔。因为他要花非常多的时间去决定搬家地点啊。」
「他的条件很多,实在有够任性呢!」莲华边说边咯咯笑着。
乔治先生是他们的同伴,是个河童。明明是个河童,却从事美发师这个行业。不对,应该说正因为他是河童。毕竟他为了藏住头顶上的盘子才会研究发型设计,最后当上了美发师。
坐在莲华旁边的兵助先生,开始俐落地递出饮料。
「店里的人也知道那家伙的翘班癖好,所以早就习惯了。拿去,莲华。这是特别帮你准备的几乎结冰的果汁。」
「太好啦~!那冰淇淋呢?没有吗?」
「怎么可能会有那种东西啊。」
扬羽毫不留情地对着沮丧不已的莲华这么说道。
「如果有冰淇淋的话,我也想吃。
」
「樱汰,等回家的路上再到便利商店买吧。啊,环小姐,请用。」
阿树边说边拿起酒瓶,朝着环小姐的杯子倒酒。这段期间,环小姐始终没有说话。
「那么,干杯!」
等到所有人都拿到饮料之后,大家立刻一起举杯干杯,然后就像平常一样吵吵闹闹地开始赏花。可是环小姐的心情却一直没有好转起来,她只一点一点地啜饮着别人倒给她的酒,虽然有吃一些阿树帮忙分装的料理,但是脸上始终带着闹别扭的表情,什么话也不说。那么,现在该怎么办呢?正当大家开始互使眼色的时候,不情不愿地咬着日式煎蛋的环小姐轻声说道。
「……我明明……这么想吃汉堡的……」
眼前明明堆满了没什么机会看得到的豪华料理,为什么她还是觉得平常吃的垃圾食物比较好呢?难道环小姐已经吃惯这类料理了吗?因为舌头早就被养得十分挑剔,所以才会觉得庶民的食物相当稀奇之类的?
「汉堡也等到回家的路上再买吧。」
「算了,没差。不过话说回来——」
环小姐抬起了头,不知为何一直凝视着我。被她那如箭一般的视线注视,我的心脏忍不住加速跳了起来。我有做了什么吗?我扪心自问,但是什么也想不出来。
「你想在那里躲到什么时候?小杏。」
环小姐平静却异常清晰的声音传了过来。所有人不约而同地转头看向我的背后,我也立刻回过头去,结果看到那个小女孩从樱花树后面探出头来。
「啊,是刚刚的人。」
「什么?洸之介,你认识小杏吗?」
扬羽大吃一惊地瞪大了眼睛。然而这种事情当然是不可能,所以我摇了摇头。
「不,只是她在大家抵达之前一直盯着这里看而已。」
「喔,你有看到脸吗?」
「看到了一点点。」
「初次见面就能看到一点点,已经很厉害了!」
莲华满心佩服地这么说,但是我完全不知道到底哪里厉害。
「小杏,别躲在那里了,过来这边吧。」
当环小姐这么出声招呼,被称为小杏的女孩用力做了一个深呼吸,露出下定决心般的表情走了过来。我才刚出现这个想法,她马上就躲到了环小姐的身后。
扬羽无奈地叹出一口气。
「她还是一样怕生啊。」
「这应该不只是一般怕生的等级吧?硬要说的话,已经是如同野生动物般的等级才对。」
「洸之介,不管对象是谁,小杏一开始都是那个样子。她花了几年的时间才习惯我,至于兵助,她刚开始可是哭着逃跑了呢。」
阿树如此加以说明。「你多说了一句没意义的话!」兵助先生从旁叫了起来。
「思。她对我一开始也是这种感觉,花了一个星期才习惯我吧。大概两个月之后,我们的眼睛才好不容易能够对上。」
「咦?樱汰只花了这点时间吗?我可是花了整整一年啊。」
「……我花了五年……」
两个老大不小的男人同时表示惊讶,然后同时沮丧起来。
话说,只不过是习惯而已,到底要花多少时间啊?
「我有事先告诉她洸之介今天会过来——小杏,来打声招呼。」
环小姐用比较强硬的口气这么一说,小女孩才畏畏缩缩地走到前面来。然而她的手一直握着环小姐的和服下摆,脸也一直看着地面。
「午、午安。初次见面,我叫做杏。」她一鞠躬后又说:「我从好几十年前开始接受环小姐的照顾……呃、呃……喜欢的电器产品是碎纸机。」
为什么要在自我介绍里说出自己喜欢的电器产品?如果是喜欢的食物之类的倒还可以理解。不对,在介意这点之前,她喜欢的那个东西实在有点怪怪的。
「碎纸机……」
「因、因为那是我理想中的切割方式。」
当我下意识地说出这句话,她立刻回应了完全摸不着头绪的答复。再加上她好像完全没注意到我心中的疑惑,又补上一句「另外我也喜欢食物处理机」。
「洸之介,小杏她是镰鼬。」
率先察觉我的疑惑的扬羽一边苦笑一边这么对我说。
镰鼬就是那个吧?坐在旋风上切割人体的可怕妖怪。眼前的这个小女孩就是镰鼬吗?这个只要看到人就会逃跑的小女孩会是镰鼬?实在有点不敢相信啊。不过也有人说越乖巧的小孩其实越恐怖就是了。
「那个,杏小姐。」
「啊,叫我小杏就可以了。」
「呃,我叫小幡洸之介。是环小姐的徒弟,今年春天要升上高中三年级。虽然不知道这算不算是我喜欢的电器产品,不过我家的洗衣机很旧了,想要换一台洗衣机。」
我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而脑中又刚好浮现家里快要故障的洗衣机,总之便试着说说看。结果小杏轻声重复了一次「洗衣机」,随后稍微抬起了始终面向地面的脸。
「那个,请问你想要的洗衣机是直立式的?还是滚筒式的呢?」
「呃,应该是滚筒式的吧。」
「那么,先量好装设位置的宽度后再去买比较好。另外地板的硬度也很重要,因为滚筒式洗衣机非常重。而且还要预留开门的空间,所以位置太小是不行的,虽然它非常省能源就是了。」
小杏突然滔滔不绝地说出洗衣机的详细说明,让人几乎怀疑她是不是变了一个人。而我根本跟不上她的速度,只能不断点头附和。
「小杏她啊,是个电器宅。因为她懂很多,所以想买什么电器都可以和她商量喔~像环小姐家里那台我专用的冷冻柜,也是和小杏讨论之后才决定买哪台的。」
「我觉得那个真的很适合莲华姐。」
「嗯。超方便的唷~」
「而且电费也很便宜。接下来,我觉得要处理一下环小姐店里的那台黑色电话比较好。」
话锋在此突然一转,从洗衣机的话题变成了最新型电话的话题。这段期间内,阿树递了一个杯子给小杏,而樱汰则在她的杯子里倒进果汁。虽然小杏还没有完全化解紧张,不过她似乎有点习惯和我处在同一个空间了。不过别说是四目相交,就连脸我也没办法好好看到就是了。
「话说回来,小杏,你要说的事情是什么?」
当话题即将转移到最新型号手机的镜头画素前,环小姐只用一句话便挡了下来。小杏放下杯子,重新转身面向环小姐,然后开口说她其实有事想找环小姐商量。
「有位经营一间中小型工厂的小野寺先生,他家就在这座公园附近。那间工厂专门制作精密器材的零件,现在虽然已经大不如前,不过以前的规模相当庞大,特别是在初代社长时期,过得非常富裕。初代社长的兴趣是搜集绘画、骨董和古代美术品,至今家里仍留有大量的收藏品。」
拿美术品相关的问题询问裱褙师,表示这应该是工作方面的委托吧。
「然后现在的社长是第三任社长,不过那个人不久前住院了。」
「是很严重的病吗?」
「不,听说他马上就可以出院了。问题不是这个,而是那个人在住院的这段期间,他的太太打算偷偷把那些美术品卖掉,目的好像是为了贴补家用。最近不景气,工厂似乎经营得不是很顺利,所以这其实也是无可奈何的事……但是那些美术品当中,有一幅对我来说非常重要的挂轴,而那幅挂轴说不定会被拿去卖掉……」
小杏毫不闪躲地仰望环小姐,一字一句地说道。
「环小姐,能不能帮我把那幅挂轴偷出来呢?」
这个不只是出乎预料,而是完全超乎预料之外的委托内容,让我忍不住怀疑起自己的耳朵。这不像是一个看似小学生的女孩会说的台词。她刚刚到底讲了什么?偷出来?窃盗吗?
环小姐无视于我的混乱,并极为冷静地、正经地回答。
「……我不记得我开始从事小偷这个行业了呀。」
我也不曾听说过环小姐开始做起这一行。不过就算真的听说了,也好像莫名地可以接受,毕竟她可是妖狐啊。
「我只是个普通的裱褙师,我能做的就只有裱褙工作或修复而已。」
听到环小姐认真地回答,小杏沮丧地垂下了肩膀。
「可以拜托这种事情的,就只有环小姐了……」
「就算你这么说,我也没办法呀。」
正当环小姐露出了困扰的表情,莲华立刻精力充沛地举起手,喊道:「我有办法!」
「我说啊,可以试着登门推销如何?就说我们可以修复府上的挂轴之类的。」
「一般来说不会有人这样做的。」兵助先生皱起了脸。「这会让人觉得你从哪里得知我家有挂轴?只会被人怀疑,然后就没下文了。」
「那么就假装登门推销其他产品吧!」
「你想推销什么东西?」
「嗯~带来幸福的壶之类的吧。啊,干脆说那幅挂轴上附着恐怖的幽灵,这样就可以轻松拿走了:」
「现在没有人会相信这一套手法了吧
?」
「难道不会在进入家门之前就先被警察抓走吗?」
阿树和樱汰接连否决,莲华则双手环胸,一边念念有词,一边接连提出替代方案。原本大家还会不断吐嘈这样不行、那样也不行,可是渐渐地,他们开始认真讨论如何才能不着痕迹地入侵小野寺家了。而且提出的方法也越来越实际,例如假扮成宅配人员或是市府员工之类的,感觉有点恐怖。如果是他们的话,应该真的办得到吧?毕竟他们平常就是完美假装成人类生活着啊。若是用上他们锻链了数十年,不对,应该是数百年的技术,这点小事应该可以轻松完成。
「你明明知道小野寺家的情况,但是却和他们不熟吗?」
环小姐有点讶异地这么一问,小杏立刻低下了头,露出沮丧的表情。
「是的。我不认识现任的社长和他太太……大概吧。」
最后那句悄悄加上的「大概」是什么意思?我有点在意起来。
「嗯哼。明明是别人家里的事,你倒是很清楚嘛。」
扬羽表示佩服之意,而阿树则像是发现了某种重大事件般瞪大了眼睛。
「难道……小杏,你该不会在别人家里装了窃听器吧……」
一听到这句低语,所有人立刻转头看向小杏。在众人的目光注视下,满脸苍白的小杏用力摇头,表示否定。
「不、不是的!我只是躲在外廊下听他们说话而已!」
「不不,那也算是某种非法入侵啊。」
虽说是镰鼬,但也是一种鼬鼠,想要偷偷闯进住宅当中应该不是件难事,但还是要分清楚有些事情能做、有些事情不能做啊。犯罪是不被允许的。我是基于这个想法才吐嘈她,但是其他人的反应却不太一样。
「这不算是非法入侵吧?大家都在做不是吗?」
「而且有很多妖怪都属于擅自进入住宅的类型呀~」
「是这样吗?」
「轻轻松松就能遮风避雨,而且什么东西都不缺。所以说到住进人类住宅当中的妖怪,其实还不少喔!」
那不就是当成旅馆使用了吗?
再说,什么是擅自进入住宅的类型?我根本没听过那种分类啊?而且竟然还很多,这是怎么一回事?我家会不会也在不知不觉当中被妖怪入侵了呢?我不由得有点担心起来,等回家之后再来仔细检查橱柜之类的地方吧。啊啊,可是如果真的找到了,又会觉得不太舒服啊。
「在此之前,偷东西和假冒身分也都是犯罪吧?」
当樱汰说出这个极为正确的意见后,小杏仿佛被那句话刺伤般,大大的眼睛开始涌出泪水。
「……可是我很担心……因为那真的是非常重要的东西……」
小杏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声音似地说道。看来对她来说,那幅挂轴真的非常重要。
我没办法放着一个快要哭出来的小女孩不管。环小姐似乎也一样,只见她唉的一声叹出一口气,然后开口。
「真没办法。虽然不知道我可以做些什么,不过我会尽力试着帮忙。」
「真的吗?」
小杏立刻满脸笑容地抬起头。
「啊啊,不过不可以偷东西。我们虽然不是人类,但是只要还住在人类社会中,就要遵守人类制定的法律。」
听到环小姐的话,小杏坦率地点了点头。这副光景看起来就像是老师和乖巧听话的学生,让人忍不住会心一笑,但是谈话内容却是异常到极点。
真的可以这么轻易地接下这个委托吗?我感到一丝不安。但是师傅心中可能已经有什么打算也说不定。
「环小姐,这样真的没问题吗?」
「哎,总会有办法的。人家不是都说三个臭皮匠胜过一个诸葛亮吗?我们这里这么多人,一定可以想出一个好办法。」
环小姐乐观地这么说完,转头望了在场所有人一眼。难道她其实没有任何计划吗?最后,她看着我微微一笑。
「而且洸之介正在放春假,现在应该很有时间嘛。」
这根本就是师傅直接下令「不准多话,给我过来帮忙」的意思吧。相较于对未来感到有点不安的我,其他成员全表现出一副干劲十足,不对,应该是兴味盎然的模样,再次开始讨论起刚刚一时中断的「小野寺家入侵计划」。但是这次的讨论也同样很快就中断了,因为兵助先生退出了讨论圈,一边看表一边站起身来。
「啊,时间到了。那我就先走啦。」
「什么?要去约会吗?」
被莲华这么不怀好意地取笑,兵助先生立刻红着脸反驳。
「才不是!是要去讨论工作啦!」
「什么嘛~真不有趣!」
「我说你啊,不要老是工作工作的,快去交个女朋友回来吧。」
「吵死了!不要管我!」
对着两个女高中生大吼之后,兵助先生一个转身,走下阶梯,但是走到一半又回过头来。
「记得趁天色还早快点回家——哈啾!」
最后他留下了一个豪迈的喷嚏,随后离去。
「他那是花粉症吗?」
「真是的,也太逊了吧。」
两人不断咯咯笑着。
不管是外表还是说话内容,兵助先生都比她们两个成熟许多。但是不知为何,她们两人的地位看起来就是比较高。如果要比喻的话,对,就像是两个姐姐在取笑假装成熟的弟弟。
「这么说来,我们为了赏花而专程跑到邻镇的公园来,是有什么特殊的原因吗?」
说到这里,我朝着坐在环小姐身旁的小杏看了一眼。小杏一注意到我的视线,马上全身一震,再次迅速地躲到环小姐身后。我不以为意地——不,其实我在意得要死——继续说下去。
「是因为要和小杏会合的关系吗?」
「不是喔。最近这几年一直都是在这座公园赏花。」
「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吗?」
我问完之后,环小姐把头歪向一边,有点困扰似地笑了。
「理由啊……其实不在我们身上啊。」
代替环小姐回答的人,是扬羽和莲华。
「大概是在兵助念国中的时候吧,他突然说不想在他家附近赏花。」
「没错没错,理由是因为他不想被学校同学看到他跟我们在一起的样子,所以坚持非要去远一点的地方不可。真的超任性的呢~」
两人一副不可思议似地说着,不过我却觉得莫名能够理解兵助先生的想法。我也不想被学校同学看到我和大家在一起的时候。不过对我来说,那只是因为要说明我和他们的关系实在太麻烦了。我不知道要怎么说,才能解释我如何认识这些风格迥异的人。
可是兵助先生的状况应该比我更复杂吧。毕竟他在懂事之前,就已经和他们在一起了。不论是好事、坏事,还是丢脸的事,全都被他们看光了,这么一来当然没办法在他们面前抬头。但是,只要换个地点就愿意和他们一起赏花,就表示兵助先生还算是个坦率的人也说不定。不对,他也有可能是无法反抗才心不甘情不愿地跟来,不能忽略这个可能性。
想到这里,我突然有一个疑问。对我来说,大家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呢?环小姐当然是我的师傅,至于其他人,虽然可以互相聊天开玩笑,但是他们的年纪不知道是我的多少倍,人生经验——虽然不是人类——也很丰富,知道的东西也比我多得多……年纪差很多的朋友或同伴,这应该是比较恰当的形容吧。
「那是为什么?我就不觉得有什么大不了的啊?」
「应该是青春期特有的想法吧,而且国中生尤其复杂啊。」
「是所谓的叛逆期吗?」
「嗯~感觉好像有点不太一样……」
阿树双手环胸陷入沉思,可能正在思索该如何对个性直率的樱汰解释吧。
「他升上高中之后就有稍微好转了吧!」
「并没有喔~!有一阵子还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
「那只是因为遭受打击,陷入低潮而已吧。」
「啊啊,是那个啊:那件事情就算变成了心理创伤,也是情有可原的,」
「今天他也是一脸阴沉地来到店里吧?」
「樱汰,那只是普通的宿醉而已。」
阿树一边苦笑一边回答。
总觉得很像是一群亲戚聚在一起的感觉。因为事不关己,所以还有办法笑着听他们说话,可是如果主角换成自己,我肯定会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吧。实在有点同情兵助先生啊。
「哎,不管怎么说,关于这次的委托,兵助应该没有办法提供战力了,所以只能靠在场的各位多多努力了。」
环小姐如此宣告之后,小杏也从环小姐身后突然探出头来,并深深一鞠躬。
「麻烦各位了。」
小野寺家所在的住宅区距离我们赏花的公园不远,地点在该住宅区的最角落。那里并不是近年来会把人行道和行道树都整顿得十分完善的新兴住宅区,而是穿插着许多小路、围墙绵延的老式住宅区。小野寺家比我想像中还要更小、更旧一点,是非常普通的独栋双层房。房子后面
有一栋大型建筑物,那应该就是工厂吧。门牌旁边挂着「小野寺制造厂」的小小招牌,或许住家也兼作办公室使用吧。
今天的天气和平稳晴朗的昨天不同,风势非常强劲,种在小野寺家庭院里的树木正随着风不断摇晃。昨天才赏过的樱花,好不容易才迎来了盛开期,如今可能全部被风吹落了。
确认了小野寺家的外观之后,我立刻向后退了一步。虽然有点想再多观察一下,可是我现在实在不太想和眼前这群人混在一起,做出同样的事。
「嘿,相当普通嘛。」
「我原本以为会是什么豪宅呢:」
「以前是栋更气派的房子……」
「不过,那扇大门的确很有气势。」
扬羽、莲华、小杏、樱汰四人依序从电线杆后面采出身子,注视着小野寺家。我直到刚刚也在这个顺序的最上头,环小姐和阿树则是站在我们身后。环小姐一边看着附近电线杆上的看板,一边恍然大悟似地说着:「嗯,倒垃圾的日子跟我们那边不一样呢。」她一身清爽薄荷绿搭配蝴蝶花纹的和服,和这片充满生活感的灰色背景相当不合,感觉很奇怪。
聚集了这么多完全不同类型的人,而且还做着诡异的举动,这样实在很显眼啊。要是被这附近的居民发现,肯定会被怀疑。不过值得庆幸的是,因为户外风势太大,根本没有人在外面走动,所以我们至今还没有碰上任何一个人。不过啊,要是真的被人看到了,应该会很麻烦吧。真希望不要有人报警啊。
「总而言之,我们必须更加深入调查,确认小野寺家到底是什么状况。」
结束了对小野寺家的观察之后,扬羽回过头来这么说道。扬羽在平常穿的制服外面披了一件春季外套,可能是因为风太大而觉得冷吧。身为猫又的她非常怕冷,至于旁边的莲华则是为了完全相反的理由才穿着外套。只要跟她们在一起,就会让我渐渐搞不清楚现在是什么季节。
「要怎么做才好?要像昨天讨论的一样,假装成推销人员吗?」
「如果真的要做,要让谁出马?」
樱汰发问,而扬羽毫不迟疑地伸手一指。
「阿树。」
「咦?我吗?」
突如其来被点到名,让阿树相当困惑地眨着眼睛。
「现在应该只有小野寺太太在家吧?她是社长夫人啊、社长夫人!你只要像平常一样骗人就行啦。你很擅长这个吧?」
「原来如此~现在是你展现诈欺师本领的时候啊!」
狸猫阿树的工作,就是善用他的外表来进行结婚诈欺。这样说他,感觉他好像是个穷凶极恶的大坏蛋,不过由于他与生俱来的好好先生个性使然,实际上一直无法坚持骗到底。至于他手头上总是非常宽裕的原因,是因为那些女性们被他的天真所俘虏,因此「施舍」了许多金钱给他。
「虽说是诈欺师,不过我只有做过结婚诈欺而已。」
「要领是一样的吧?只要假装上门推销东西就行了啦。」
「咦咦!可是我今天穿成这个样子,看起来一点也不像推销员吧!」
的确。凭他今天身上这套牛仔裤和开襟羊毛衫,一副休闲的打扮,要假扮推销员会有难度。
「真是的,怎么这么没用。」
双手叉腰、气恼不已的扬羽,将她那双眼尾微微往下的下垂眼——她明明是猫又,却不是猫眼——转到我身上来。
「那就换洸之介去吧。」
「我没办法假扮推销员啦!再说一看年纪马上就会露馅了。」
「那就不要用登门推销的名义,找其他理由进去嘛。」
「我只是个普通的高中生喔。这种人突然找上门来,不是很奇怪吗?这样的话,换成扬羽你们过去也没什么差吧?」
「就是普通才好啊,因为不会留下印象。如果换成我们过去,肯定会让对方产生警戒心。」
不只扬羽,就连莲华也一副得意的样子跟着挺起了胸膛。嗯~要是真的来了一个化着辣妹妆的女高中生,对方大概会觉得这是在搞什么鬼吧。那么把妆卸掉不就得了?我虽然这么想,但还是把差点冲出喉咙的话硬生生地吞了回去。
「同理,环小姐也不行。」
要是突然有个和服美女登门拜访,的确会让人吓一跳。但当事人倒是一句话也没说,只是饶有兴趣地听着我们的对话。接下这个委托的人应该是环小姐,而不是我们吧?再说这么一群显眼的人,怎么可能有办法偷偷查访别人的家呢?
由于我们一直想不出能够立刻决定「就是这个!」的方案,站在扬羽后面的小杏像是走投无路似地轻声低语。
「果然只剩下偷偷潜入这个方法了……」小杏微微抬起了头,继续说下去。「如果只有太太一个人在家,那么我想应该可以从工厂附近的后门偷偷溜进去,而且我也知道平面图。」
「可是那栋房子比想像中小,被人发现的可能性很高喔。」
不同于满脸担心的阿树,小杏莫名地充满自信,紧握着小小的拳头说道。
「没问题的。如果真的碰上紧急状况,我会立刻把东西一刀两断,然后从那里逃走。」
她打算把什么东西一刀两断啊?门吗?还是墙壁?因为这个不管怎么看都相当弱小的外貌,以及有点畏畏缩缩的举动总是让人差点忘记这件事,不过我现在再次认知到这个女孩是镰鼬。这时,出面阻止了个性相当冲动、人不可貌相的小杏,并统整了整个混乱不堪的局面的人,是始终默默听着我们说话的天狗王子殿下。
「既然如此就由我去吧。像我这种普通的小学生,相信一定不会让对方有戒心吧?」
「可是你要怎么做?」
「环,你的手帕借我,之后再还你。」
环小姐从袖子里拿出一条雪白而质料单薄的手帕,交给了樱汰。樱汰接过之后,又接着把东西递给阿树。
「帮我把这条手帕扔到庭院里。只要跟对方说我是来找被风吹跑的手帕,就能光明正大地进去了吧?像今天这种强风,这个理由并不会不自然。」
确实如此。今天的风势之大,确实有可能将洗好晒在外面的衣物吹跑。此外又是由樱汰这样的小孩前去寻找,相信对方一定不会起疑。
「原来如此。」
「樱汰脑筋真好:」
阿树朝着小野寺家的方向扔出手帕。手帕轻而易举地乘着风势,最后轻飘飘地落在庭院中间。确认手帕落在庭院后,樱汰立刻丢下一句「那我去去就回来」便跑了出去,随后人就像是被吸进了小野寺家的大门里。
由于大概知道手帕掉在哪个方向,而且只是过去捡起来而已,樱汰应该马上就会回来才对。总之这次的行动目的就是简单查访一下小野寺家的状况。可是出乎意料的是,手表指针都走了十五分钟、二十分钟,我渐渐担心里面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已经过了二十五分钟,马上就要三十分钟了喔。」阿树一边看着手表,一边出言提醒。
「是不是太慢了点?」
「只不过是进去拿条手帕而已呀!」
「真奇怪。」
除了蹲在地上的扬羽和莲华,就连点头同意她们意见的小杏也是一脸严肃。虽然那个稳重可靠的樱汰绝不可能出什么意外,可是从大家脸上的阴霾程度来看,现在这是有点异常的情况。
「有点太久了吧?」
因为连环小姐都讶异地皱起眉头来,不安的巨浪立刻袭来。
「我去看看情况。只要说是担心樱汰所以过去找他,应该就不会被怀疑了。」
立刻采取行动是好事,可是如果小野寺太太询问我和樱汰之间的关系,那我该怎么回答才好呢?说是朋友,年纪可能相差太多;说是兄弟,也有一点难度。哎,算了,船到桥头自然直。我做好觉悟,走进了小野寺家的大门。
当我正打算按下玄关前的电铃时,耳中突然听到庭院传来了人的笑声。尽管觉得不经屋主同意直接走进去是件相当失礼的事,不过这阵笑声当中混杂着熟悉的声音,所以我毫不犹豫地朝着声音的来源走去。
不同于围墙外面给人的印象,庭院其实意外地宽敞。我一边避开树木一边前进,随后就在外廊看到了两个人影。一个是樱汰,他身旁应该是一位年纪超过五十岁的阿姨,我想她就是小野寺社长的夫人吧。
「哎呀,那是真的吗?」
「嗯。而且校长不知道打蜡的地方还没干透,结果就在那里滑倒了!」
看来樱汰之所以一直没有回来,是因为和小野寺太太聊得太开心的缘故。不仅如此,两人中间甚至还放着茶杯和点心,似乎悠哉到可以边喝茶边聊天了。可见我们的担心全都是多余的。
「樱汰!」我一叫他的名字,樱汰马上回头,对我微笑。
「啊,洸之介!」
樱汰一溜烟地跳下了外廊,朝着我跑来。
「因为我有点担心你一直没有回来,所以就过来接你了。」
「是吗?我啊,刚刚一直在这边跟阿姨讲话喔!」
樱汰悄悄藏起了平日的威严,彻底变身成为年龄相
符的小孩。既然如此,我也必须做出监护人的举动才行。
「不好意思,打扰您了。」
我低头行礼,小野寺太太随即笑着说道。
「没关系的。因为是我要他留下来的。」
与其说是社长夫人,小野寺太太其实更像是商店街里喜欢照顾人的老板娘。可能是因为她那轻松自在的口气,以及表里一致的亲切笑容使然吧。她穿着有点破旧的围裙,模样看起来就像是个一般的家庭主妇。唯一比较不一般的地方,就是她的围裙下摆又黑又脏。会不会是在大扫除呢?我顺势朝旁边望去,看见一块大型木板正靠在外廊上。仔细一看,才发现那不是普通的木板,而是一块老旧的店铺招牌,上面写着「小野寺电器」。虽然有点在意这块招牌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使用,但是突然问出这种问题实在太不自然,于是我放弃发问。
「还让您招待了茶,真是不好意思。樱汰,要好好跟人家道谢喔。」
「阿姨,谢谢你的茶!」
「再见啦,樱汰。聊得真开心,有机会再来玩啊。」
「嗯。拜拜,阿姨!再见!」
樱汰脸上带着天真少年的灿烂笑容,左右挥了挥手之后,我们便一起离开了小野寺家。
才刚踏出大门,樱汰周遭的空气陡然一变。儿童天真无邪的笑容消失,表情瞬间紧绷起来。
「怎么样?樱汰。」
「嗯。我问出很多东西喔,进行得很顺利。」
樱汰得意洋洋地咧嘴笑了。那位太太肯定连想都没想过,竟然会有小学生跑来探听自己家里的状况吧。说不定樱汰比阿树还更有骗人的才能,而且演技也非常高明。这么一来,樱汰将来可能会变成不得了的诈欺师也说不定。不过我猜环小姐和五十岚先生应该会在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之前就阻止他了。
我和樱汰一起回到大家的身边,不过因为直接在原地讨论实在太引人注目,于是一行人开始朝着车站前进。而樱汰就在途中说出了他在小野寺家中打听到的事情。
「小野寺太太刚刚正在整理一直收藏在自家储藏室当中的骨董品。她说弄得全身都是灰尘,相当辛苦。」
难怪她的围裙会脏成那样啊。我自顾自地意会过来。
「她先生好像会在下个星期出院回家。到时候一定又会说这个要留、那个要留,所以她打算在那之前先把东西卖掉。」
「嗯哼,可以这样背着老公卖掉东西吗?」
扬羽皱着眉头,说出了合理的言论。
「小野寺太太似乎对那些古老的美术作品一点兴趣也没有,只把那些东西当成占据家中空间的杂物。而且,如果现况继续发展下去,他们的工厂可能会倒闭。她说事情有轻重缓急,相信丈夫一定可以理解的。」
在极短时间之内,竟然可以从不认识的人口中打听出这么多情报,真是令人畏惧的人心掌控技巧啊。
「他们工厂的处境已经这么危险了吗?」
「不,比起这个,小野寺先生的问题好像比较大。除了工作进行得不顺利,加上生病搞坏了身体,他好像就此一蹶不振了。不久之前还说『要把工厂收起来』,这一阵子也一直在说丧气话。小野寺太太说会不会是因为丈夫一直很健康,结果却突然生病,才让他感到不安吧。」
我转头看向一直站在环小姐身旁默默听着樱汰说话的小杏。小杏并没有注意到我的视线,微微低着头,露出随时都有可能哭出来似的表情。我有种感觉,那个表情与其说是为了挂轴,其实更像是在担心小野寺家。当初没有过问她为什么重要的挂轴会在小野寺家,对小杏来说,小野寺家和她到底有什么关系呢?又是有着什么样的意义呢?
「樱汰,你有在小野寺家看到挂轴吗?」
「没有,虽然有从外廊看到房屋内部,但是没有看见挂轴。倒是有一些器皿和壶,还有一块看起来像是老招牌的东西。」
「啊啊,你是说那块木头招牌吧?上面写着『小野寺电器』的那个。」
我想起了那块放在庭院里的老旧招牌。
「……那应该是初代社长创立公司时的第一块招牌吧。原来还留着啊……」
小杏一脸怀念地眯起了眼睛。这时,环小姐心念一动,问了小杏一个问题。
「你说不认识现任社长,不过你和初代社长认识吗?」
「是的。我们是朋友,是非常重要的朋友。」
小杏以至今最为清晰明了——比聊到她最喜欢的电器产品时还要更加坚定,仿佛在确认自己说出的字句般回答。
「我第一次见到初代社长,是在这条街上首度测试电灯点灯的时候。我们就在那盏电灯下见到面了。那是我第一次看到电灯的灯光,真的非常明亮,以往的蜡烛火光或油灯根本无法相比,亮得让我吓一大跳。我的同伴们都觉得若是连晚上也变亮起来,就会失去躲藏的地方而无法威胁到人类,因此感到相当厌恶。可是我却非常开心,感觉有某种新事物即将开始,时代即将出现变化,一定会发生某些大事而感到兴奋不已。」
「那大概是什么时代的事?」
樱汰兴致勃勃地这么问,小杏回答应该是明治时代快要结束的时候吧。
被电灯的灿烂灯光夺走目光的小杏,就这样一直维持着人形紧盯着电灯看。这时,她发现另一个和她一样,眼中闪闪发亮地望着电灯的人,那个人正是少年时期的小野寺先生。同样发现小杏的小野寺先生主动开口搭话,从此意气相投的两人就这么成为了朋友。如果是平常的小杏,这种事情根本不可能发生,被人发现的那一刻应该就会试图逃跑才对。但是当时她非但没有逃跑,甚至还跟对方聊了起来,应该是因为当时的情绪有点太过亢奋的关系吧。虽然小杏描述的对象是自己,但她却极其冷静地分析。
「明明和同伴都没有办法好好讲话……一时冲动真的是很厉害的一件事呢。」
小杏有点害羞似地边傻笑边搔了搔鼻头。
后来,小野寺先生走遍了各大公司,学会了制作技术以及经营技巧,然后再回到故乡建立自己的公司。
「刚开始制造的东西是电灯器材,公司员工只有他和他的家人而已,是间非常小的公司。所以大家都可以提议下次要制作什么,非常地自由。我虽然只能用这副模样待在台面下,却也曾经帮忙他们一起工作过喔。别看我这样,我也算是员工之一呢。」
「所以你才会对电器产品这么熟悉啊。」
看到小杏微微挺起了胸膛,樱汰像是相当佩服似地点了点头。刚刚的那番话,终于解释了身为镰鼬的小杏为何会对电器产品如此熟悉。
「那幅挂轴,是小野寺先生最重视的收藏,那是他年轻的时候,在创立公司之前买回来的画。他说别的东西无所谓,唯独这幅挂轴绝对不能卖,一定要留在手边……所以,我也希望它不要被卖掉……」
与其坐视画轴卖给别人,还不如事先把东西偷出来。
小杏应该就是抱定这个主意,才会拜托环小姐帮忙吧。
「小杏,那幅挂轴画的是什么?」
「是达摩的画。刚买下来的时候,完全没有加工任何裱框,一直等到公司稳定下来,开始有盈余之后,才把它加工成挂轴的。」
说到达磨,就是那个红色的达磨不倒翁吧?在选举之类的时候经常看到,用来祈求必胜的吉祥物。拿那种东西当成作画题材实在有点不可思议,但是环小姐并没有针对这一点多做说明。可能只是我不知道吧,那说不定是相当通俗的题材。
「作者是?」
「不知道。就我所知,上面没有任何署名之类的东西。而且也没有外箱,只有用丝绸包起来保管而已。」
「嗯~哼,原来如此。」
环小姐用手撑着下巴,不住地点头。
「该怎么办呢?环小姐。」
我这么一问,环小姐便抬头凝视着天空,回答道。
「这个嘛,总而言之,先看看状况吧。」
和暑假、寒假相比,我总觉得春假比较特别一点,因为假期前和假期后的生活是完全不一样的(注:日本的学制是以春假过后,四月开始为一新的学年。)。教室会换、同班同学会换,连级任导师也会换。不安于自己是否能跟上如此巨大变化的同时,对于全新生活的期待也同样高昂,有种焕然一新的感觉。这就是春假。
但是今年的春假,和过去又有一点不同。随着进入新学期、往上升了一个年级,同时也必须背负起考生这个头衔了。我现在还不是很清楚这个头衔到底有多沉重,但是不久之后应该就能深刻体会它的重量了吧。
这一天,我迈出了成为考生的第一步,也就是到车站前的补习班去听课程说明。虽然知道了课程表以及学费等基本事项,但我似乎还是缺乏自觉,一直觉得这些事情与我无关,完全没有记在脑子里。补习班的员工非常热心地告诉我考生有多辛苦,可是我始终心不在焉地想着自己还能不能像去年一样,有事没事就跑去店里看看。
听完说明,拿到上课资料,总之妈妈交代给我的任务就此完成了。我看了看
柜台上的时钟,指针所指的位置比我想像中更晚。那么,接下来该做什么好呢?再过几天就要开学了,就去买些新的笔记本之类的吧。我一边想着这些事,一边朝着文具店前进。我才刚走出补习班所在的大楼,手机突然震动起来,是扬羽打来的。一按下通话键,她焦急的声音立刻传了过来。
「啊,洸之介?你现在在哪里?」
「在车站前。」
「真的吗?那样正好,你现在马上去小野寺家!」
「请问是怎么了吗?」
「小杏连络我们,她说好像有骨董商进去屋子里了。」
我依照扬羽的吩咐,二话不说立刻前往车站,跳上电车,不过似乎还是慢了一步。当我抵达小野寺家时,已经不见骨董商的身影了。
小杏正独自蹲坐在当初我们偷看小野寺家时,用来当作掩护的电线杆阴影下。
「小杏,挂轴呢?」
我尽可能地轻声搭话,避免让她受到惊吓。而小杏的脸依旧朝下,摇了摇头,然后用只能勉强听到的声音轻声回答。
「我不知道。虽然记住了骨董商的名字……可是……」
既然知道骨董商的名字,那么只要在网路上搜寻,就能知道店址了。可是就算直接杀进店里,要求对方拿出他从小野寺家买来的挂轴,这样也只会让人起疑而已。
由于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做,小杏整个人沮丧了起来。我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样的小杏,因此跟着走投无路。这时,手机像是安排好了似地突然响了起来,来电者是扬羽。
「是洸之介吗?」出乎意料的是,电话里传出来的竟然是环小姐的声音。
「你现在在哪里?」
「在小野寺家的门口,小杏也跟我在一起。」
「是吗。那你带小杏到距离店里最近的车站来,我们在这边的速食店里。」
在我开口回答之前,电话就挂断了。虽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不过我们继续待在这里也不是办法,于是我把环小姐的电话内容转达给消沉的小杏知道,然后带着她一起前往车站。
看着委靡不振的小杏一直低头不语,我对她开了好几次口,试图鼓励她。可是小杏的反应只有点头或摇头,完全不说话。这么说来,我好像还不曾仔细看过小杏的脸吧?因为每当我看向小杏,她总是立刻低下头,或是躲到环小姐背后。阿树他们好像也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才有办法和她对上眼。虽然无可奈何,但是碰上这种两人非得一起行动的时候,感觉实在很尴尬。
配合小杏缓慢的步伐,我们坐上了电车。在自家附近的车站下车,并在熟悉的速食店里看到大家的身影时,我心里真的偷偷松了一口气。和服美人、女高中生,加上身材高跳的帅哥和小学生。这个不论是外表或年龄都非常不一致的神秘团体,会受到众人瞩目也是理所当然,所以想要加入他们需要一点勇气。然而今天却和平常不同,反而让我有种安心感。
莲华首先注意到我和小杏,她立刻夸张地用力挥手,招呼我们。
「洸之介,小杏,这里这里!你们两个要喝什么?我们已经先随便买了一点吃的东西罗!啊,好像只剩下起司汉堡和照烧汉堡了,小杏想吃哪一个?」
「都可以……」
「那就给你起司汉堡吧!洸之介吃照烧汉堡:」
「……谢谢……」
莲华随手就把照烧汉堡放在我的面前,看来我没有任何选择权吧。算了,反正没差。总比被扬羽使唤、不得不被迫去买饮料的阿树还好一点。
小杏完全不打算伸手拿起那个放在托盘上的起司汉堡,只是紧紧盯着它。她的眼眶慢慢变红,最后眼泪终于顺着脸颊流了下来,落在起司汉堡的包装纸上,逐渐渗入、晕开。
「……怎么办……」
原本强忍下来的情绪似乎一口气全部爆发出来了,感觉就像是洪水溃堤一般,眼泪完全停不下来。站在一旁的我刚好在近距离之下看到这一幕,胸口不由得为之一紧,彻底慌了手脚。
「那幅挂轴一直都在那个家里。就算没有挂出来,但是只要还在那里就好了……」
小杏抽抽噎噎地这么说。
「小杏。」听到环小姐温柔地呼唤自己的名字,小杏看似冷静了一些。她伸手擦了擦眼睛,然后抬头看向环小姐。
「对我来说,初代社长的小野寺先生就是我的恩人。我很不擅长讲话,就算是同伴,也没办法好好交谈,平常总是孤单一人。尽管我因此离开山里并且变身成人类,但还是没办法习惯。一旦被人发现我是镰鼬,大家总是害怕会被我割伤而纷纷逃跑。对人类来说,我们毕竟还是令人畏惧的对象,所以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因为这样,我不管在什么地方都无处安身……这还是我第一次交到能够无话不谈的朋友。」
如此重要的朋友说了「唯独这幅挂轴一定要留在手边」,所以她才会为了尊重朋友的意愿,不惜一切也要阻止那幅挂轴卖出。应该就是这么一回事吧。
「可是比起这个,我更不愿意看到这件事情发生。我和小野寺先生一起度过的往日回忆,已经几乎消失殆尽了。住家经过改建,连工厂也变得不一样,而且现任社长和他的家人根本不知道我。唯一知道小野寺先生打从年轻时就和我认识的,就只有那幅挂轴了。虽然知道不会这样,但我一直觉得如果那幅挂轴不见了,我和小野寺先生曾经是朋友的往事会不会也跟着消失,或者只有我一个人认为我们是朋友,这一切全都是我的一厢情愿,感觉非常不安。」
小杏用力吸了吸鼻子。
「我也在想,人类和镰鼬——和妖怪终究生活在两个不同的世界,事实上根本不可能成为朋友吧……」
她说出的这句话,声音实在非常小,可能已经被店内的吵闹声盖过,没能传进大家的耳中。但是坐在一旁的我确实清清楚楚地听见了——同时也深深刺进我的内心深处。感觉就像是被埋在冰块里一样,身体急速地冷却下去。
虽然我想否定,但一时之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才没这回事!」这句话仿佛卡在喉咙深处,无法成声。就算成功说出口,但若是又被进一步地否定呢?一想到这,我就无法顺利开口。
切断我差点陷入灰暗深渊中的思绪的,是环小姐开朗到完全不符合现场气氛的声音。
「现在就放弃还太早了点。熟知那幅挂轴的你,应该最清楚这件事吧?小杏。」
小杏抱着仅存的期待,缓缓地抬起头来。
「你有什么主意吗?」
「这样吧。明天早上,我们再去小野寺家一趟看看。」
「咦?」
不只是我,所有人都因为无法了解环小姐的用意而感到疑惑。然而环小姐根本不理会我们,嘴角径自弯了起来。
「必须在明天八点半之前抵达才行。时间有点早,小心别睡过头了。」
环小姐看似满心欢喜的样子,说出了像是小学老师在远足前一天会说的话。
现在的时间是早上八点十五分。春假期间,现在应该是躲在被窝里睡懒觉的时候才对。这次因为要在现场集合的关系,所以我独自一人来到了小野寺家。原本以为有点迟到,但是之前大家躲起来偷看小野寺家的藏身地,也就是电线杆后面非但没有半个人,反而堆了大量的垃圾。从垃圾的分量来看,今天应该是收可燃垃圾的日子吧。这条路有点弯曲,要是没走到那根电线杆旁边,就看不见小野寺家了呢……当我正愣愣地沉思的时候,突然有人拉了我的上衣衣摆。
「洸之介,今天不是在那边集合喔。」
我一回头,马上看见了身穿鹅黄色和服的环小姐。她是什么时候来的呀?从和服袖中伸出来的白皙手臂,使出了和纤细外貌完全相反的强大力道,一把将我拉到后面去。直到我们来到了背对小野寺家有点距离的转角,她才松手。除了小杏,其他人也全都已经守候在那里了。环小姐在转角处轻巧转身,开始注视着小野寺家。不对,不是小野寺家。她看起来简直像是在监视那堆垃圾山,其他人也都望着和环小姐相同的方向。
「这是在做什么啊?」
「嘘!安静一点!」
「要是被小野寺先生的太太发现就不妙了啦!」
扬羽和莲华压低了声音骂人。
我不知道该如何解释他们的诡异行动,只能无所事事地站在原地。这时,一位手里拿着垃圾袋的阿姨,从我们背后的住家当中走了出来。阿姨一看到我们,脸上的表情立刻僵住。但阿树随即露出了爽朗的笑脸招呼道:「早安,今天的天气也很好呢!」结果阿姨的脸渐渐变红,表情也缓和下来。就算形迹可疑,只要人够帅,不管做什么都没问题吗?这样真的好吗?我的内心有点无法释怀。
「啊,是小野寺太太。」
听到樱汰的这句话,我也跟着从环小姐身后探头看向小野寺家。从大门走出来的小野寺太太,两手各拎着大垃圾袋。她把垃圾放在电线杆旁边的垃圾放置处,再转身折回家中。
环小姐一看到小野寺太太走回家中,立刻一语不发地走近那堆垃圾山。然后拿起了应该
是小野寺太太刚刚丢掉的垃圾袋,开始仔细观察起来。
「环、环小姐?」
她突如其来的行动,让我一时慌了手脚。但是环小姐依然自顾自地默默检查垃圾袋。
「就是这个。」
她用充满自信的声音这么说完后,就动手解开了垃圾袋,开始翻找。随后从里面拿出了几根棍状物,不对,那不是棍子,那些都是挂轴啊。每一幅挂轴都脏兮兮的,像是被虫啃过一般破破烂烂,有的甚至还没有轴头。环小姐迅速却又不失小心地将那些挂轴一一摊开再卷起来。看来应该是在确认图画内容,然后——
「有了。小杏,是这幅吧?」
环小姐拿起一幅破破烂烂的挂轴,在小杏面前晃一晃。
「没错!就是它!」
小杏兴高采烈地冲了过去。
环小姐手中的那幅挂轴,包围在画心上下的一文字是深蓝色,隔水与边是浅茶色,而天地则是深绿色。一文字和天地都有绣上金丝花纹,一眼就能看出这是一套相当高级的装裱。不过很可惜的是,那幅挂轴到处都有破损、发霉的痕迹。
至于画心,更是我至今从来不曾见过的奇妙形状。一条清楚勾勒出扇形的黑线,出现在画心的中央位置,简直像是把一张扇形的纸张贴在画心上。那个扇形轮廓里,画了一个圆瞪着双眼的秃头老人。头上披着一块布,下巴长满了胡须,这画的是达磨吗?跟我知道的达磨不倒翁差很多呢。因为画在扇形轮廓里面,所以这幅画其实并不大,但是却有一股莫名的气势,多半是因为那双圆睁的大眼睛吧。若是一直凝视下去,就会被它吸引住,再也移不开视线。同时还有一种巨大的能量朝着自己涌来的感觉,让人心生畏惧,内心也出现某种十分焦虑、被人不断催促的心情。
当我一直看着这幅画时——那对斗大的眼睛动了起来,与我四rm相交。
我应该没有看错吧?我揉了揉眼睛,发现画中人物的眼睛还是朝着原本的方向。环小姐什么也没说,所以大概是我看错了吧。
「这幅挂轴是怎么回事?是我从来没看过的外型呢。」
「这个啊,叫做扇面画。也有人称为扇画。就是把画在扇子上的图画贴到和纸上,加工成为挂轴。在扇子上作画相当常见,扇子原本是用于举行仪式或扬风的道具,不过后来发展成在上面加装华美的装饰,或者是作画。由于扇子的形状有『渐行渐广』的意思,所以常被当成吉祥物品并且备受重视。最后形成一种独立的绘画形式,使得扇子的美术价值逐渐大于实用价值。」
「喔,原来还有这样的典故啊。」
我正表示佩服的时候,环小姐已经轻巧地将绳子——也就是系带——一圈圈缠了上去。
「不可以随便把别人丢掉的东西捡走,对吧?」
「嗯,是这样没错。」
「那么,我们现在就去取得物品所有人的许可吧。」
「现在就去问小野寺太太吗?」
这样会不会不太妥当啊?一群人把别人刚刚丢掉的东西重新拿来,然后说希望能把这个东西让给自己,肯定令人觉得很不舒服吧。
「你们在说什么呀?不是还有另一个物品所有人吗?」
当我们还摸不着头绪的时候,环小姐瞪大了眼睛这么说道。
「小杏,你应该知道社长先生住在哪一家医院吧?你来带路吧。」
小野寺先生养病的医院,必须从附近的公车站牌搭车约二十分钟,是这一带规模最大的综合医院。我们等到会客时间到了后,正准备进入医院时,走在最前面的环小姐突然停下脚步,走在她身后的小杏迎面撞了上去,发出呻吟声。
「所有人一起进去实在太勉强了。」
如同环小姐所说,我们这么多人一起冲进去,可能会造成对方的困扰。根据小杏的情报,小野寺先生住的病房似乎是多人房,那里说不定会有需要静养的病患,吵吵闹闹的实在不妥当。
「环小姐一定会去吧。然后最多再去一、两个人。」
扬羽扫视了一圈,最后她的目光准确地落在我身上。
「就让洸之介和小杏去吧。」
小杏是这次事件的委托人,相信她也一定想要过去吧。可是她却毅然决然地摇了摇头。
「我要在外面等。」
「不见到面也不要紧吗?」
「跟我这样慌慌张张、畏畏缩缩的人一起进去,一定会被怀疑的……可是……」
小杏从裙子口袋里摸出某个东西。
「可是我还是很在意,所以请把这个……」
小杏战战兢兢地交给我一个黑色的小型四方形物体,我用两根手指捏了起来。这是什么啊?这时,我突然想到某件事,然后倒吸了一口凉气。
「难、难道是,窃听器……!」
我轻声这么一说,小杏立刻难为情似地羞红了脸。为什么会脸红?没有否认,就表示她承认这是货真价实的窃听器吧?
「不不不,这样不行啦。」
「就是说啊。这种东西的电波,说不定会影响到医疗器材。」
「不对,阿树,不是那方面的问题。」
「医院里不是也有可以打手机的地方吗?在那边就没问题了吧?」
「扬羽,也不是这方面的问题啊。」
「既然这样,直接让手机保持通话状态就行了吧?」
「咦咦~?可是手机很难听清楚呀……」
听到樱汰的提议,小杏垂下了眉毛,面露难色。话说真的不是这方面的问题啊。之前也是如此,每个人的提议都有点牛头不对马嘴,总是奇妙地偏离重点。
「我之后会告诉你小野寺先生说了什么啦!总而言之不能用窃听器。」
说服了一脸不满的小杏,并让大家坐在医院外的长椅上等候之后,我和环小姐走进了医院。
我们坐上电梯,朝着小杏说的病房前进,在走廊外的病房门牌确认了小野寺先生的床位。
「是右侧靠窗的床位。」
环小姐仿佛再三确认似地轻声说完,随即不假思索地走进病房。由于会客时间才刚开始不久,里面除了病患之外,似乎没有其他人。在多位患者的注视之下,环小姐丝毫不在意这些目光,笔直地朝着窗边走去。
「您是小野寺先生吧?」
躺在床上的,是一位年纪大概五十多岁、看起来相当温和的大叔。他抬头望着突然现身的环小姐,整个人愣住。
「你是……?」
「我有话想跟您说,能不能借用一点时间呢?」
听到环小姐突如其来的要求,小野寺先生表现出些许困惑,不过随后却露出了猛然发现某件事、恍然大悟似的表情。
「嗯,可以啊。这里可能不太方便说话,要到会客厅那边吗?」
「您可以离开病房吗?」
我这么一问,小野寺先生笑着回答。
「我再过几天就可以出院了,再说这也不是什么不得了的重病,不必担心。反倒是医生吩咐我最好能够稍微活动一下比较好呢,还叫我去庭院散个步再回来。」
「既然这样——」我稍微往前站出一步。「不妨到外面去吧?而且今天的天气也很好。」
我提议之后,小野寺先生也不疑有他,直接回答了一句「好啊」,表示赞成。
「那么,我先去看看场地。之后再请两位慢慢过来吧。」
确认小野寺先生和环小姐都点头同意之后,我走出病房。由于在医院里跑步实在不妥当,所以我只能快步冲进电梯,然后迅速走出医院的自动门,跑到大家所在的地方。
「你们快点躲到别人看不见的地方!」
「咦?怎么回事?」
扬羽带头表示疑惑,其他人也同样露出讶异的表情。
「小野寺先生现在正朝着这个地方过来。不对,应该不是这里,是另一边的庭院。」
再不快一点,小野寺先生和环小姐就要到了。我想环小姐一定可以察觉我的用意,然后帮忙争取一点时间才对,但是时间真的不够。我拼命催促大家快点移动,最后终于让所有人全部躲在一张被树木包围、看起来最干净美观的长椅附近。
「我们刚刚说要在外面讲话,所以请你们快点躲起来。啊,小杏,那边说不定会被看到。」
我对小杏招了招手,要她钻进距离长椅最近的一团树丛里。
「我想这里应该可以听得很清楚。」
听我这么说完后,小杏一脸严肃地点了点头。
就在此时,环小姐和小野寺先生正好抵达。我立刻让小野寺先生在长椅上坐下,他看起来似乎没有发现周围躲了好几个人,我偷偷地松了一口气。
「所以,你要说的事情是?」
小野寺先生抬头看着正前方的环小姐。
「可以请您看看这个吗?」
环小姐把包裹在方巾里的挂轴拿了出来。起初,小野寺先生露出了狐疑的表情,但是等到环小姐把挂轴摊开之后,他立刻大吃一惊地瞪大眼睛。
「这是……」
「您有印象吗?」
「是的。
我以前看过这幅画挂在家中和室的壁龛里。你是从哪里拿到这幅画的?」
「是在贵府附近的垃圾放置处找到的。」
「垃圾放置处?」
「为什么会在那种地方?」小野寺先生困惑地歪着头说。看来小野寺太太处理掉家中美术品的这件事情的确没有让先生知道。
「抱歉,我忘了自我介绍。我的名字叫做加纳环,职业是裱褙师。这边这位是我的徒弟。」
因为环小姐像是顺带一提似地介绍我,所以我也只有简单报上姓名。
「我今天早上凑巧路过府上时,正好看见这幅被人当成垃圾丢弃的挂轴。由于裱褙师这份工作使然,所以我非常在意……打开看过之后,我觉得这是一幅弃之可惜的挂轴。但是擅自把别人丢掉的东西带走,实在令人良心不安。我向其他路过的人询问后,才知道这是小野寺先生的东西,同时也得知可能是因为尊夫人正热心地清扫房子才丢掉的。另外对方还说,如果想要的话,与其询问尊夫人还不如询问您,而您最近则是在这家医院住院。」
不知道环小姐是什么时候想好这套说词,总之她毫不犹豫地迅速说出这番几乎让人忍不住感到羞愧的天大谎话。
接着,她紧盯着挂轴的眼睛缓缓转到小野寺先生的身上。
「这幅挂轴,如果您打算当成垃圾丢弃的话,能不能让给我呢?」
小野寺先生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视线不断左右游移。
然后他有点迟疑地伸出了手,从环小姐手中接过挂轴。
「……我甚至不知道这幅画还放在家里。说来惭愧,我把家里的事情全都交给内人处理了,因为我一直忙着工作。」
小野寺先生自责似地苦笑起来。
「这幅挂轴是我祖父留下来的东西。祖父的兴趣是搜集骨董,家中储藏室里全堆满了他的收藏品。这也是其中之一,大概是内人决定处理掉吧,因为她对这种古老的东西没有兴趣。我猜她原本的打算应该不是丢弃,而是变卖后贴补家用,毕竟我这次住院花了一笔不小的钱。然而这幅挂轴会被丢掉,就表示它没什么价值吧。」
小野寺先生有点遗憾地这么说道。
「这是祖父最珍惜的一幅画,只有特别重要的客人来访时才会挂在壁宠,其他时候则是一直收起来。不过他每天早上都会把画拿出来摊开鉴赏,早上起床第一件事就是看画。那好像是祖父每天的例行公事,我小时候也因此看过这幅画很多次。不过,感觉有点恐怖,那双大眼睛仿佛一直瞪着自己似的。」
就是这种感觉。如果还是小孩子,肯定会更加害怕吧,我这么想着。
「请问您知道这是什么画吗?」
「记得应该是达摩吧。」
小野寺先生一次就说中了。环小姐相当满意似地点点头,继续说了下去。
「嗯,他是禅宗的开山祖师,所以禅画当中经常出现这种绘画主题。」
那么,小野寺先生家是禅宗的信徒吗?或者初代社长是位虔诚的佛教徒?——我心里这么想,但实际上似乎并非如此。
「祖父并不是热衷于宗教信仰的人。」
「嗯,因为令祖父应该不是把这幅画当成禅画在欣赏。」
不只我一个人不知道该如何解读环小姐的这句话,看起来小野寺先生似乎也是如此,他的眼睛疑惑地眨个不停。
「您知道达摩面壁九年的故事吗?据说达摩曾在中国洛阳郊外的少林寺里面壁坐禅,一坐就是连续九年。后人模仿他打坐时的模样,做出了空心纸糊的达磨不倒翁。原本是当成驱除痘疮的驱魔物而送给小孩子的玩具,因为红色曾被当成是能够驱除痘疮的颜色。后来痘疮渐渐绝迹,最后才演变成为祈求必胜的吉祥物品。」
我听过痘疮这个词,记得意思是天花。达磨不倒翁之所以是红色,原来有这样的缘由啊。
「因为形状的关系,空心纸糊的达磨不倒翁不论怎么推倒,都会自己重新站起来。基于这个特性,后来逐渐衍生出再接再厉、不屈不挠的意思。相信令祖父应该是听过这个故事,所以对这幅画有着特别的感触吧。」
根据小杏之前的说法,小野寺先生的爷爷是在创立公司之前买到这幅画。当时,他应该对于即将开始的事业怀抱着不安,但同时也充满着期待吧。一定要让这间公司成功,为此绝对不能轻言放弃。相信他心底一定隐藏着这份决心,而这份思念正好和达摩的故事重叠在一起。
「的确,这幅挂轴的作者不明,而且装裱也已经损毁,在金钱方面几乎没有任何价值了。但是物品的价值高低全是由人心决定,对令祖父来说,相信这幅挂轴应该是最重要的宝物吧。」
小野寺先生一直凝视着挂轴。
这时,就在小野寺先生的注视之下,达摩的眼睛突然转动了一下。我刚刚果然没看错!我如此暗想的同时,心里也感到一阵惊慌。小野寺先生像是吓了一跳似地猛眨着眼睛,我只好全力运转自己的脑袋,思考该如何蒙混过去。可是他都已经看到了,该怎么解释才好?话又说回来,这幅画上果然残留着思念啊。
因为达摩只动了这一次,之后再也没有任何动静,所以惊讶不已的小野寺先生似乎也觉得是自己看错了。
最后他压低了声音,但是却异常坚定地说道。
「——非常抱歉。我还是没办法把这幅画让给你。」
然后他有点难为情似地抓了抓头,接着开口。
「才刚把东西丢掉却说出这种话,真的很不好意思……不过我果然还是想把这幅画留在自己手边。」
听到这句话,环小姐非但不觉得可惜,反倒是有点开心似地回答了「这样呀」。
「虽说我彻底忘了这幅画,但我竟然让它变成这样破破烂烂的,实在是很对不起祖父。」
「那么,就由我来修复吧?」
「啊啊,你刚刚说你是裱褙师嘛。还请务必接受我的委托。」
闻言,环小姐从怀中拿出某个东西,那是一张写了兵助先生的姓名及住址的名片。
「这里是我们的店址,上面这个名字是店里的负责人。所有的连络事宜都会由他来负责,如果您有任何疑问,都请不吝赐教。」
环小姐似乎早就预料到事情会发展成现在这样,否则绝对不可能准备得这么周到,而且如果是环小姐的话,感觉可以轻松想像出她料事如神的样子。
「我知道了,那就麻烦你了。」
小野寺先生接过名片,深深低头行礼之后,抬头仰望着正把挂轴重新包回方巾里的环小姐,然后微微眯起眼睛。虽然没有逆光,但是他脸上的表情,就像注视着某种光彩炫目的东西。
「以前我还小的时候,祖父曾经告诉我,这个家里有个守护神。袍的外貌看起来像个小女孩,然而一旦家里陷入困境,祂一定会现身帮忙。祖父说那个守护绅是他的好朋友,所以我一直以为他只是在开玩笑。」
就是因为这样,所以他在病房看到环小姐时,才会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吗?
「虽然不是小女孩,不过祖父说的那个人,该不会就是你吧?」
这时,一阵吸鼻子的声音忽然传来,那一瞬间吓得我连心脏都差点停止。毕竟这里看起来应该只有我、环小姐和小野寺先生在场才对。那个声音十之八九是小杏发出来的吧。小野寺先生开始东张西望,似乎听见了那个声音,所以我非常紧张,只能演出吸鼻子的动作强行带过。
而环小姐在听到小野寺先生的问题之后,轻轻摇了摇头。
「不,那不是我。不过,我相信那个孩子现在应该也在守护着您吧。」
「是吗……」
小野寺先生仿佛心满意足似地露出了安心的笑容。
我送小野寺先生回去病房,然后再次回到原地时,发现大家不知为何全都围在庭院树丛的旁边东看西看。我还在想他们到底在做什么的时候,同时也发现小杏的身影并不在其中。
「小杏呢?」
「在那里面。」
我一问,扬羽便伸手朝着大家正在观望的地方一指。茂密蓊郁的绿叶当中,隐约可见一头茶栗色的头发,而且也能听到小杏不断啜泣的声音。
「小杏~你也差不多该出来了吧?」
莲华出声一喊,那团蓬松的头发立刻左右晃动,同时哭声变得更加响亮。她似乎没办法停止哭泣,所以才不愿意出来。没办法,看来只能等小杏自己冷静下来了。
「环小姐,你为什么知道那幅挂轴会在今天早上被当成垃圾丢掉呢?」
我朝着离大家有段距离的环小姐走去,如此询问。
「因为今天是那个地区收可燃垃圾的日子啊。」
「是没错啦。」
不过我想问的不是这个。我心中的想法可能直接出现在脸上了吧,只见环小姐一直盯着我看,然后咯咯笑了起来。
「卖掉骨董之后的隔天,肯定就是丢垃圾的日子了吧?根据樱汰之前从小野寺太太那边打听出来的消息,那里的东西一直都放在储藏室,稍微打扫就会弄脏围裙不是吗?若是陶器之类的东西也就
罢了,换成挂轴的话,只要进去打扫肯定会严重受损,要是有放进木盒保存倒还另当别论。再加上挂轴的作者没有名气,所以一定不会有人买,而且这种东西也没有再次收藏起来的必要。因为小野寺太太一心想把那个房间里的美术品全部处理掉呀。」
所以环小姐才推断她一定会立刻丢掉,而这个推测正确无误。
「环小姐也预料到小野寺先生会收回那幅画吧?」
「因为我觉得那幅画若能如同小杏的希望,继续留在小野寺家比较好。毕竟就是因为那幅画,小野寺家才有现在的发展啊。」
这是什么意思?在我发问之前,环小姐就先说了下去。
「小杏的朋友,也就是初代社长,他之所以会这么珍惜那幅画,就如同刚刚的说明,他借由看着达摩画来激励自己。那股热诚化为思念,深深烙印在画上,为他和公司带来了影响。」
「上面果然附着思念啊。」
我以为是自己看错,不过环小姐似乎早就注意到了。
「虽然它的思念程度强烈,但还算是老实的。我想应该不会有问题,所以就先放置不管。」
「只是我没想到它会在那个场合中动起来。」环小姐补上这句话。
「不过呢,过于强大的思念,有时也会造成不好的影响。」
「不好的影响?那间公司不是发展得很顺利吗?」
「因为透过那套装裱巧妙地调整了思念的强弱。相信当初一定是有个手腕高超的裱褙师发现了那股思念,并且加以封印了吧。但是装裱受损后,原本被封住的思念也因此流窜出来,而且那应该是最近才发生的事吧。」
听到这里,我也注意到一件事。
「你的意思是说,这间工厂如今经营不顺,也是因为这幅挂轴吗?」
「原因不见得全都在挂轴上,不过小野寺先生住院的确是因为这个。因为受到画中思念的催促,才会工作到废寝忘食吧,所以最后才会因为过劳而倒下。」
「那么,只要重新为这幅画裱褙,小野寺家就不会再有问题了?」
「没错。」
有环小姐的这句话,我想小野寺家应该真的不会再有问题了。
这时,好不容易停止哭泣的小杏终于从树丛里走出来了。因为哭过头,她的眼睛一片通红,眼皮也有点发肿。
「环小姐,真的非常感谢你。」
小杏深深垂下了她那一头茶栗色的卷发。等到她再次抬起头,脸却不知为何朝着我的方向转来。尽管有点犹豫,不过她还是对我开了口。
「那个……我也要谢谢你。谢谢你把小野寺先生带到这里来……」
那只是我突然灵机一动,压根没想过是什么了不起的计划,所以听到她这么郑重地道谢,让人有点慌了手脚。不是透过窃听器,也不是透过手机,能让小杏直接听到小野寺先生的话,我也觉得这样实在太好了。
「小杏,你有清楚听到小野寺先生说的话吗?」
「……有。」
小杏之前说的那番话,一直像块大石头一样压在我的心上,让我非常在意。
的确,人类和妖怪是完全处于不同的世界,两者之间有着一道显而易见的鸿沟。但是同样的鸿沟,也存在于人类与人类之间。不过,只要搭出一座桥,想把距离拉到多近都不成问题。只要双方都有同样的想法,一定能办到这一点。小野寺先生早就已经朝着小杏搭出那座桥了,只是小杏没有注意到而已。
认为两人是朋友的,绝非小杏一个人。
能够让小杏知道这件事,我觉得很开心。
「太好了呢。」
「嗯,真的太好了……!」
小杏目不转睛地抬头看着我,脸上绽放出笑容。
她的反应让我有点难以置信,所以我一不小心就紧盯着她看了。不过小杏仍然没有转开她的视线,依旧面带微笑。这还是我第一次清楚看到小杏的脸。这个反应,莫非代表着极度怕生的她终于对我敞开心房了?
对此感到惊讶的人似乎不只我一个,莲华也像是十分佩服似地眨着眼睛。
「欸~小杏应该是第一次这么快就习惯一个人吧?到目前为止,最短的纪录保持人都还是樱汰吧~?」
「嗯。但是要到眼睛能够互看的程度,也花了两个月的时间喔。」
「洸之介应该连一个星期都不到吧?」
「好快喔!洸之介,是新纪录呢!」
「一口气缩短纪录了呢!」扬羽和阿树他们就像在说着刷新金氏世界纪录一般兴奋地说道。这件事情真的有这么厉害吗?我不太清楚,不过看到小杏不再害怕,而且也愿意让我看到她的脸,的确令人开心。毕竟看到别人这么畏惧自己:心里还是很受伤。
「等到那幅达摩画回到小野寺家,我会再去看看它挂起来的模样。」小杏兴冲冲地这么说。只是我觉得偷偷闯入实在有点不妥,就对她说:「反正小野寺先生也知道小杏了,大可直接光明正大地报上名字进去看吧。」结果——
「呀啊啊!那我没办法啦!」
小杏连耳朵都变得通红,双手盖住脸,直接蹲了下去。
看来,距离她成功克服怕生的毛病,还有一段很长的路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