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下 那之后的人们

「嗨嗨,欢迎!要喝咖啡吗?」

「啊,嗯。谢啦。」

松雪在秘密基地带来了视觉冲击的那晚之后,过了一个星期。

那之后的早晨与夜晚格外短暂。

有芽芽的早晨,有芽芽的夜晚。没完没了地天南地北闲聊,一起喧哗打闹,累了倒头就睡。一天当中存在著这样的开始与结束,感觉非常新鲜。

另一方面,那之后的白天格外漫长。

就算想去学校,双脚却不想移动,但又不想让芽芽知道我拒绝去上学这项事实,于是整天在外徘徊游荡……要在这座书店只有一间,也没有漫画咖啡厅,游艺中心前阵子又已经倒闭的镇上闲晃蹓躂,终究有极限。

不得已之下,从三天前起,我整天都待在秘密基地。

虽然一开始有些抗拒,但波波和以前一样都没变,山上吹抚而过的风又比平地凉爽一些,我很快就待得十分舒适自在。虽然觉得不敢去学校的自己真没用,但相较于只是窝在家里的那段日子,也许算是进步了许多。

我咚地坐在秘密基地的沙发上,些许灰尘飞起。

「欸,芽芽同学的情况如何?」

「嗯……跟平常一样吧。」

对于这根本无法用「平常」两字来形容的关系,我故意这么回答。

关于芽芽回来了,以及她就跟以前的芽芽一样,无忧无虑地度过每一天,超和平Busters的成员应该都相信了这些事实。但是,他们依然没有跑来我家。

「芽芽──出来玩吧~~」这种事情也没有发生。

对于这种一下子就超越了日常生活范围的奇怪现状,没有人可以轻易融入吧。但说得也是,我起初也是不知所措。

更何况我看得见芽芽,但大家看不见她。

「喏。」

波波递来了鹤见给的马克杯。所有马克杯形状都不一样,但不知何时起波波似乎决定了哪个是「我专用」的马克杯,每次都用同一个马克杯为我倒咖啡。

我也在不知不觉间习惯用波波这个小名叫他,就跟那个时候一样。

「对了,我花了很长的一段时间在想……」

「怎么了吗?波波……咦?」

波波无预警地在我面前跪坐。

「我是真心诚意,不含一丝虚假……绝对要实现芽芽的心愿!」

「咦……」

不含一丝虚假,绝对要实现。

「所以你之前都是虚情假意吗?」

「啊,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啦,可是……」

波波有些支支吾吾。不过,我大致可以明白。

波波至今那种「为她实现心愿」的念头,多半类似供奉在墓前的花朵吧。对芽芽的思念越强烈,越想献给她又大又美丽的花朵,像要「让自己能够接受」一般。

但是,真实地感受到芽芽的存在以后,「想为芽芽做些什么」的心情,就直接转化成「为她实现心愿」的动力……那一天,我们什么也无法为她做到,羁绊就那么乾脆地被切断了。可是,这次一定──

「超和平Busters的所有成员也都相信了芽芽的存在吧,也约鹤子跟雪集。」

「雪集……」

这时,我们的动作倏地定住。

闪过脑海的,是不知该同情、该笑,还是该害怕的,教人想忘也忘不了的女装模样。

……不,我知道这不该笑,当下也一点想笑的心情都没有。但坦白说这一周来,洗澡、上厕所甚至是和芽芽一起吃饭的时候,总会三不五时掠过脑中……让我始终有种难以言喻的复杂心情。

我不认为雪集会和我们一起行动。

因为,他被我们看到了那副模样。

「应该振作不起来吧……」

「嗯,应该振作不起来。」

「他绝对无法振作。」

我和波波同时「嗯嗯」地用力点头,眉心之间挤出了明显的三条线。

应该振作不起来。

与仁太两人的预料相反,集一派气定神闲,平淡又谨慎地过著优等生生活。

跟向他攀谈的女生简单聊几句,讲义若无其事地迅速提交,在餐厅里点鲜虾炊饭,绝不是乌龙面或每日更换的姜烧猪肉定食。

「真教我惊讶。」

知利子发表的感想不偏不倚,非常中肯贴切。

「嗯,我也很惊讶。那种情况就是俗称的著了魔吧。」

「如果是著魔,你的准备还真齐全,连小腿毛也刮了。」

「我的毛本来就不多,因为我男性荷尔蒙偏低。」

「教我吃惊的才不是你的变态行为,而是你为什么可以这么乾脆地回到日常生活?」

「不然我要怎么做你才满意?」

「成为继宿海仁太之后,超和平Busters的第二个家里蹲。」

「你还真是惹怒我的天才。」

校舍后头,集与知利子靠在新盖校舍的醒目白墙上,度过午休时间。看似是学妹的女学生们经过时,频频瞄向集交头接耳。反之,投向知利子的目光带有敌意。

「看吧,都是因为你欺负我,才会被瞪。」

「……哦?如果把你的女装照片同时发送给所有人,那种视线也会消失得一乾二净吧。」

「肯定是。」

「你那张扑克脸崩溃时的样子,实在是很精彩。」

「……现在想来,是因为我混乱到了极点吧。」

「咦?」

集也不愿意在超和平Busters面前暴露出自己那副德行。

最初的开端是发夹。

与知利子等著要坐电车回家的期间,就在车站大楼里四处闲晃时,他发现了跟原本要送给芽衣子,但她拒绝收下的那只发夹酷似的发夹。集半是无意识地买了下来。

明明知利子就在旁边,他感觉到了她的视线。

回到家后,集试著将发夹别在头发上……心想:真是蠢毙了。

那是为了接近芽衣子的仪式。

抑或是为了再次「覆盖」掉,那天不肯接受自己的芽衣子的仪式。

集将一点一滴收集来的芽衣子碎片,逐一套在自己身上。然后对押映在镜中的自己,重复呢喃著那一天自己「想听芽芽说的话」。

这样的举动太过没有意义,反而变质成了过度有意义的事情。曾几何时,集陷入了一种只有自己了解「现在」的芽衣子的错觉。

(现在,芽衣子不存在于任何地方。)

自己创造出来的芽衣子,是最靠近芽衣子的存在。同时真要说的话,集也相信自己比超和平Busters的所有人更思念著芽衣子。

但这份坚信……因仁太声称的「芽芽的愿望」而动摇了。

混乱到了极点后,夜里做出奇怪行为。一般来讲确实如知利子所言,这件事的打击有可能大到他从此得躲在家里,或者精神崩溃。

但是,集有些如释重负。

因为对他来说,「现在」的芽衣子变得太过巨大,在他心中已经到了无法收拾的地步。

「那件连身裙呢?」

「还在。」

「你还有留恋吗?」

「浪费妖怪会出现吧。」

如果浪费妖怪就是芽衣子,而且没有去仁太家,而是跑来自己家的话……集剎那间如此心想。

「嗯……总之,先不说这件事了。」

我和波波决定暂且将松雪一事统称为「那件事」,先丢在旁边不管。

若不先置之不理,那些冲击性的影像感觉又会掠过眼前,让人回想起飞扬裙子底下若隐若现的健壮小腿,以及小腿肚上鲜明的男人线条。

「有没有什么线索啊?像是可以知道芽芽的心愿是什么的提示……喏,例如日记之类的。」

听了波波的发言,我惊觉地抬起头。波波大概也想起来了,两人几乎同时大叫出声:

「交换日记……!」

对喔,彻底忘得乾乾净净。

我们在夏天开始前不久,好像是从百无聊赖的梅雨时期起,互相轮流写起了交换日记……

「我们来写交换日记吧──!」

最先提议的人是安城。她甚至准备好了画著从没见过的人物的笔记本,得意地张大鼻孔。

「《Nicola》杂志上写了,感情好的朋友们都会写交换日记喔!听说东京的学生也都在写喔!」

「咦,真麻烦──」

所有男生都百般不愿,但松雪一听到芽芽嚷著:「我想写我想写──!」就立刻改口说:「嗯……大概满好玩的吧……」现在回想起来,他的那种反应实在太好懂了。

于是我们开始写交换日记。

安城用一丝不苟的小字,像暑假作业的读书心得一样密密麻麻又中规中矩地写了日记。一看就想睡,所以我忍不住跳过。波波的日记字太丑,根本看不懂,所以也跳过。松雪当作备忘录一样,在日记写下明天该带去学校的东西,所以有时派上了用场。

真正算在写日记的人顶多只有鹤见。她将班导或校长的五官画成Q版涂鸦,大家

看了一起捧腹大笑。

芽芽的日记……我想就是很平淡。说实在话,我记不太得了。只有那家伙特有的圆圆字迹逐一浮现在脑海中。

是啊,到头来没有什么令人印象深刻的记忆,因为没过多久就结束了。对,交换日记一事让我深刻记得的就是──

是我终止了它。

起初几次我还勉为其难地配合,但最终还是觉得很麻烦,而且我也开始受不了安城和鹤见因此催促我。

「仁太,交换日记在你那里吧!」

「跟我没关系,是在波波那里吧?」

「不、不是我啦!我对天发誓,绝对不是我!」

芽芽睁著滴溜溜的大眼睛,盯著我窝囊地抵赖跟诬陷的这一幕。

啊,被她看穿了吧。我心想著,但一心只想终止交换日记的我,决定装傻到底。

碰巧就是那天回家,我与芽芽两人独处。

大家各自都有事情或者感冒了,但只有两个人一起玩也很无聊……说穿了,是和芽芽独处让我莫名难为情,觉得浑身不自在,只想直接回家。

我们二则一后走在休耕农田旁的狭窄小路上,芽芽从背后对我搭话。

「欸,仁太。」

「干嘛?」

「日记在仁太那里吧?」

「跟我没关系,都说了是在波波那里吧……!」

「芽芽不会生气,也会向大家保密……所以,给芽芽吧?」

我一开始不懂芽芽这句话的意思,茫然怔住后,芽芽再次缓慢地重复说道:

「给芽芽吧?」

「呃啊啊啊!果然交换日记是卡在仁太那里嘛!仁太你太过分了,简直罪大恶极!」

跟那时不一样,变得魁梧高大的波波气势汹汹。

「过去的过错就付诸流水吧。」

「送我快乐儿童餐的玩具就付诸流水吧,现在是航海王的玩具!」

「啊……知道了啦。」

「耶──!汉考克等著我吧!」

话又说回来,为什么芽芽那时候想将交换日记留在自己身边呢?是因为预见了自己的死亡?想收集与朋友们的回忆,尽可能放在自己身边?

……怎么可能。

「哎,总之交换日记在芽芽家吧?」

「嗯,应该是吧。」

「那要不要去找芽芽的母亲?」

「咦……」

我们没有出席芽芽的丧礼。

正确来说是无法去。当天父亲本打算带我去丰岛园游乐园,明明一到假日,他都固定带我去老妈住的医院。

我说我不想去。

因为我已经在学校听说,芽芽的丧礼就在那一天。我不停地耍赖央求,说我想出席丧礼,让我去让我去。

老爸好一阵子沉默不语,但终究答应了我,然后将大手放在我的头上,喃喃说出了母亲的口头禅:「仁太,你很努力呢。」

老爸让我穿上黑色短裤,带我前往丧礼会场。

一路上我在想什么呢?

对于芽芽的死亡,我内心有太多想法。但是,我想自己大概并不怎么理解「芽芽的丧礼」所代表的意义。

不过,很快地我再不愿意也体悟了这项事实。

我在丧礼会场的入口附近,看见了在疑似是亲戚的阿姨搀扶下,哭得泣不成声的芽芽母亲。她完全没有化妆,铁定也没有梳头发,起先我还以为那是芽芽的奶奶。她真的一口气苍老了许多。

察觉我们的到来,在场的几个大人绷紧全身。

芽芽的母亲抬起满是泪水的脸庞……那个表情我至今仍然忘不掉。

恶魔的脸一定就长这个样子吧,我这么想道。脸上同时有著失去了所有力气的虚无,与凝聚了所有憎恨的黑暗。

「你为什么在这里?」

芽芽的母亲用彷佛有人拿著冰针刺在我背上的冰冷嗓音低语,然后朝我走近了两、三步。亲戚们慌忙拉住芽芽母亲的肩膀。

同时,芽芽的母亲口中吐出了恶魔的诅咒。

我想她肯定说了一些话吧,但根本无法听清楚。我整个人非常害怕,只能呆站在原地。父亲将头低到了不可置信的地步,拉著我离开。

蝉鸣声、芽芽母亲的呻吟声以及诵经声合而为一追了过来。然而,我的双脚却不像是自己的,一动也不动。

超和平Busters没有半个成员出席芽芽的丧礼。我想果然和我家一样,都被父母制止了吧。

这座城镇本来就不大,后来我也曾在路上巧遇芽芽的母亲。但是,我从来不曾与芽芽的母亲眼神交会。

可能是因为我们彼此都别开了目光,也或许是芽芽的母亲……在那天之后一直低垂著脸庞走路。

「找芽芽的母亲吗……」

听到波波的提议,复苏的记忆让我垂下了头。

的确,如果拜托芽芽的母亲……我想没有父母会丢掉孩子的遗物,应该可以拿到交换日记吧,可是──

「最好不要吧!」

「咿?!」

我们因为这声大喊而回过头去,安城就站在那里。

「什么!你、你几时出现的?!」

「安鸣,你上个厕所还真久耶。」

「……那、那是因为……这里没有厕所嘛!」

「不会吧,你在后面的泥土地挖了洞吗?」

「我怎么可能在那种地方上厕所!我特地下山过桥,去了公共厕所啦!」

安城穿著制服。我仰头看向挂在墙上的时钟,才刚过中午。

「……安城,学校呢?」

「咦?哦……因为今天早上我不怎么想去上学。」

「这家伙跑过来问我要不要一起去仁太家,说想去见芽芽。」

「……!我、我明明说了这是秘密吧!」

「安鸣,你就坦率一点嘛。」

看见胀红了脸的安城,我不禁有些高兴。是啊,大家只是有些害怕面对未知的事物,但都很在乎芽芽。这里的人都如此关心芽芽。

「看吧,跟我说的一样。」

「咦?」

听到我的喃喃自语,安城出声反问。

「啊,不……没事。」

说完,我想到了芽芽命名的「不没事星人」,忍不住呵地笑了出来。

「……?宿海,你怎么回事?很恶心耶!」

欸,芽芽……你果然不是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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