喷,刚才是谁亲了我?
意识宛如白昼里朦胧不清的月亮轮廓。思绪一片混沌,像是逐渐溶化在炼乳中的细碎刨冰一般。我难以抵挡甜美的睡眠诱惑,尽管如此,我仍没有完全睡著。熬夜的尽头是,清晨四点。明明刚才还生龙活虎地打著麻将,现在却因为腰痛而躺在沙发上,真是失策。我没刷牙也还没卸妆,虽然想洗个澡去睡觉了,但毕竟我是主人,小光和风人也都还在;于是我紧紧抓住脑海中一个个飘过的不该睡的理由,反覆在静静昏睡与三分清醒之间摆荡。但此刻,睡意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有人亲了我。我想著。
「是谁?」我瞬间想著。但小光是女生,所以一定是风人了。一定是明明很帅、却不知为何一脸处男样的风人。忽然间,厕所门被谁推开,有人从里头出来,室内的空气也彷佛被扰动了似的。大概是小光吧。一阵风轻轻地从我身上抚过。
我说风人你呀,居然趁小光去上厕所的时候偷亲我,简直是一只披著羊皮的狼。也真是令人不敢相信,一双眼睛滴溜得像汽水上的弹珠、还耍帅地染了一头褐发的人,竟然是在室男……我拚命转动著意识混沌的脑袋,翻过身背对散放著麻将的桌子。心跳得有点快。就像第一次画眼线时画不直、线条歪七扭八那样,心情忐忑不安。
嘴角擅自上扬了两毫米,笑了。眼皮底下隐隐浮现出尾崎的锁骨。
「汐梨睡著了呢。」
背后传来小光的声音。糟糕,明明是刻意背对他们,但神经却似乎变得更加敏感。身体背部可以感觉到微微震动的空气。
「明明刚才还大口灌酒,大声说著男友的事。」
风人边打呵欠边说:而且说著说著,就被我或小光自摸了。我心想「吵死了」,但风人的声音却让心中升起一股暖意。
耳边传来「喀啦喀啦」的声响。小光好像打开了窗户。风彷佛会把半夜里发的牢骚全部咻咻地净化了似的,悄悄吹过整个房间。五月的黎明就像是世界的序章,好像一切才正要开始,而非才刚刚结束。
我很喜欢听「哗啦哗啦」的洗牌声。那是彷佛将时间和体力都多到不行的大学生的夜晚,彻底搅乱的声音;听到这个声音,才有了「正要开始」的气氛。三人一面喝著啤酒、一面盘腿坐著打牌时,便觉得〇〇I点一点地加深。至于〇〇是什么,其实我也说不上来,反正就是那种化为言语说出口就会变得肤浅的东西,在我们三人间逐渐地加深。
「一旦习惯三个人,就再也没办法四人打牌了耶……会让人等得很不耐烦。」
小光彷佛自言自语似地说道。她说话的声音澄澈美丽,让我觉得这里总是只有固定成员很可惜。好想让多一点人听一听这个声音。此外,也只有小光不会让「让人等得很不耐烦」这种现象发生,她会很快地丢我要的牌喂我。小光一面以正常的音调说「汐梨今天也好弱唷」,一面用自来水冲洗喝光的啤酒
罐。小光就像水一样。就像闪耀著光的水面一样,小光也会反映出闪闪发光的美丽事物。
我不用看也知道,此刻小光的侧脸十分美丽。她有一头让人难以亲近的乌黑直发,以及总是能笔直凝视著错误的眼眸。
「……与其说是没办法四人打牌,倒不如说是没人可找。」
「不准这么说。」
「找尾关同学不就得了。」
我在心中调侃道:喂喂喂,风人,那么一来,你就不能亲我了唷。尽管是朋友的男朋友却没办法直呼名字,这也是风人让人感觉清纯的地方。不过,我男友叫做尾崎,而不是尾关。
三人打起来还很顺畅的麻将,只剩下两人的时候就没办法打了。我背对著熟练地开始收拾房间的两人,心想「幸好没找尾崎」;同时也祈祷著:「但愿风人亲我一事,不会对〇〇已经如此深刻的三人造成任何影响。」
小光动作灵巧地将啤酒罐斜斜地弄凹,扭转一圈压扁。粗暴的「嘎咻、嘎咻」听起来很爽快。风人直到现在都还没办法这样压扁啤酒罐。
我跟尾崎交往一年。朋友则是风人和小光。
来到东京之后,他们就是我的全部。
不知不觉间,我彻底睡著了。一觉醒来,12经上午十点多,高挂在天上的太阳彷佛照著什么美丽事
物那样地照著街头。房间被整理得乾乾净净。他们两人明明就可以叫醒我,用不著这样默默离去啊。
「啊,洗好的衣服……」
明明屋里没有别人,我却如此嘟囔著,探头往洗衣机里'看。果不其然,原本想打完两圈就去晾衣服,结果却忘得一乾二净,脱了水的衣服在洗衣机里沉甸甸地纠成一团。我自暴自弃地想「算了」,然后打开冰箱,将颜色漂亮的冰麦茶一饮而尽。
如果刷了牙,就会忘记亲吻的感觉吧?我都有男友了,却想著这种不应该的事。又或者,我应该要忘记呢?反正那又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在心中如此呢喃著,同时也意识到自己被尾崎传染了口头禅。
那又没什么大不了的。
尾崎经常这么说著,对我露出笑容,或者伸手摸一摸我。我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有时会感到很安心,有时则觉得很不安。
上大学以来,已经过了十三个月。感觉上并不是过了「一年多」,而是过了十三个月——不是「一年」这种完整的单位,而是反覆过了十三次毫无长进的一个月。
累积了这么多毫无长进的一个月之后,我已经十九岁了。小时候的我所想像的十九岁,应该不会像这样丢著皱巴巴的衣服、却忘了去晾才对。
「汐梨真是大正妹,去了R大应该也会很醒目!」
故乡——群马的朋友,指甲闪灿著接近红色的粉红色,替我送行。她们说我不像群马人。我不太清楚那是什么意思,但留在故乡的朋友都很羡慕我,所以我想,那一定不是不好的意思。
在大学的课堂上第一次见到同学时,我就反射性地心想「我不可能跟他们成为朋友」。这种心情在脑海中站得直挺挺的,简直就像忽然笔直站立的茶梗一样,于是我并不想违背这份心情。
拚命装出大学生的样子,硬是用著自己没有的品味、对彼此品头论足的女生,和卯足全力梳理著一点也不适合自己的M字浏海的男生,我都不可能跟他们成为朋友。他们似乎正在询问彼此的出身地,努力地试图扩大话题,光是看著他们,脖子就莫名地痒了起来。「是喔,原来你来自三重啊,是喔……在名古屋附近耶。」什么鬼啊。
我在自动贩卖机买了微糖的奶茶,一个人坐在教室角落时,感觉到了女生们的视线。她长得好漂亮喔。我听到有人这么说之后,在心里想著「我知道喔」。一头棕色卷发的女生以领导者的模样说:「我们来制作联络人群组吧!」我扭开宝特瓶的瓶盖时,悄悄用右眼瞄了她一眼。想成为女生领导者的人,无论怎么想,我都不可能和她成为朋友。都已经是大学生了还那么做的人,我真是完全搞不懂。
上课前,坐在我周围的只有两个人。首先,是小光。她走进教室时,我察觉棕色卷发的女生露出「糟糕,输了」的表情。剪齐的浏海、宝石般闪闪动人的乌黒长发、不需要画眼线就像猫一样炯炯有神的眼眸,不管从哪个角度来看都比任何人更加美丽。围在棕色卷发的女生身边的女生们,也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很好,领导者换人了。棕色卷发的女生,只当了一瞬间的女王。我差点就不小心笑出来。
那群女生中,有人想跟小光说话,小步靠了过去。当她正要对宛如春天小溪般轻轻飘扬的乌黑秀发说话时——
「别一群人聚集在教室门口,闪边啦!」
小光发出稚嫩清脆的声音,挺直背脊,朝我的方向走来。我在心中替她的英姿拍手喝采。Bravo!Bravo!
接著,一个小型犬般的男生,显然是对那些正喋喋不休跟女生讲话的肉食男感到不安,便像乘风而来的蒲公英绒毛般,轻飘飘地来到教室角落,在不被任何人察觉到的情况下落地扎根。听到「风人」这个名字的时候,我忍不住噗哧一笑。实在是太适合他了。
我把窗户全部打开。阳光炽热地在我身上缓缓移动。
假如我说我被风人亲了,尾崎是否仍会像平常一样地说「那又没什么大不了的」呢?
无论如何,还是先把洗好的衣服晾起来吧。我把紧紧纠成一团的衣服松开、丢进红色塑胶篮里,来到阳台。
不久前还待在屋里的小光和风人的气味,向著屋外散逸。对我而言,这里原本就是陌生的城市,此时站在阳台从稍高处眺望,看起来更觉得陌生。明明已经在这里住了一年多,却仍无法相信这里即将成为我「度过学生时代的城市」。住在这里的人们是不是也跟我们一样,通宵打麻将、洗好的衣服就丢在洗衣机里没晾?如果是这样的话,为什么看起来仍如此像是聚集著一堆毫无关联的人的城市呢?我摊平甩开已经几乎全乾的SPINNS(注1)T恤,将莫名有点感伤的心情一起甩到空气中。
我也已经习惯了一个人生活。就这样继续下去的话
,马上就要二十岁了。
我望向闪耀著光芒的天空。如果敲一敲那片天空,另一侧的人会不会翻开天空、倏地现身,把这个世界弄得天翻地覆呢?那么一来,尾崎说不定就会改口说「事情大条了」。我这么胡思乱想著,同时也决定要跷掉今天的课。
☆
那副黑内格纹的眼镜,真是一点也不适合你。
「找您二十四圆,谢谢光临。」
找零的同时,我一面小心地避免碰到对方的手掌,一面微微一笑。大部分男生看见这样的笑容,都会觉得很开心,戴著跟五官_一点也不搭配的花俏眼镜的男生,也露出一脸赚到了的表情,从店里离开。
难道都没有好心的朋友告诉他,那副眼镜一点也不适合他吗?我厌烦地这么想,但仍面带微笑站在收银台前。能看穿我这副笑容的男生,只有尾崎和风人,他们分别说我这样「好假」、「好可怕」。
听到我说「我在大学内的面包店打工」,大部分的人都会蹙著眉头说:「是喔,换作是我,一定没办法在那种地方打工。」每当这时,我便会在心里回答:又没人在问你的意见,你有事吗?平常这种话我都只会在心里想想,但若对方是风人的话,我却会自然地脱口而出。风人又说了一次「好可怕」。
在大学内的面包店打工,比想像中更有趣。讨厌在这里打工的人一定会说「朋友来的时候,觉得很丢脸」吧,但反正我的朋友数量少到十根指头就数得出来。这份工作的地点离家近、内容简单、可以观察客人,只要说专题报告快完蛋了就能找人调班;而且能擅自请小光吃东西,还可以捉弄风人。
大学一共有三个校区,分别是文学院的小校区、理学院的校区,以及其他学院聚集的大校区,全部都是走路就可以到的距离。我打从心里觉得,自己念的是文学院真是太好了。跟文学院相比,其他校区的人简直多到让人觉得心浮气躁;从球场上传来网球社大声喊叫的声音,彷佛在说「看看我们有多愉快」似的,午餐时间的学生餐厅也几乎没有座位。总是一个人行动的我,大概无法被其他校区所接纳。
就这点而言,这个校区的面包店很有品味,学生餐厅里也有许多吧台的座位,很适合单独用餐,感觉很好。戴著黑白格纹眼镜的男生也会忽然现身,是很不错的生活调剂。
注1:以原宿风格为主的休闲品牌。
「喂,喂〜」
夹子发出的「咔嚓咔嚓」声响,令我回过神来。
「你刚才脸上带著微笑,却不断咂嘴唷。」
「咦,真的吗?」
「假的。」
尾崎露出恶作剧的笑容,递给我放著两个牛奶哈密瓜面包的托盘。甜面包和粗壮、短发、一身占铜色肌肤的他一点也不搭调。但还是比戴著黑白格纹眼镜的男生好一点啦。
「你还满常买这种可爱的面包耶。」一次买了两个同样口味的面包这件事,让我感受到男生特有的食欲,以及那种对食物本身执著的心情。
「假如我坐在长椅上,两手拿著这个吃,一定很可爱吧?」
那很诡异耶。我咯咯笑著收下两百五十二圆,然后递上收据。正想好歹说句「谢谢光临」时,尾崎问:
「今天也来我家吗?」
我喜欢尾崎不染发、戴夹式耳环、不抽菸;也喜欢他短短的胡子、结实的胸膛、血管浮出的手臂,以及难为情地翻过身去的背影。
「……嗯,今天就算了。」
我笑著这么说的同时,也猛然想起一件事。
我的笑容很假。
「好。我再打给你。打工的时候,别咂嘴唷。」
尾崎挥手离去。我才没有咂嘴呢,我一面想著;面对他挥手。昨天被我亲吻过、此刻只隔著一件单薄T恤的背部,不知为何却看起来十分陌生。
☆
我事先传邮件(注2)告诉尾崎「我现在过去找你喔」,抵达高圆寺时,便看到他站在验票口等我。昨天晚上我也在尾崎的公寓里过夜。如果不搭会在中野停靠的电车,从距离我的公寓最近的车站,只要搭一班地下铁即可前往高圆寺。
我们交往快一年了,所以从车站到公寓的路程已经很熟,但尾崎总会在验票口等我。每次我说「你不用来接我,我自己过去就可以了」,他就会应道「我要顺便买动元素(注3)」,还会顺便买我爱吃的甜筒。只要想到因为两公升的动元素的重量而稍微变硬的右手臂属于我,就不禁觉得有点高兴。
注2:日本的网路系统与台湾不同。对日本人来说,使用手机透过网路互传邮件比传门号对门号的简讯更为方便。
注3:AQUARIUS,可口可乐公司出的运动饮料。
从我的公寓带来的GEORGE朝仓的漫画被丢在床上。你看了喔?我笑著说。既然借任谁都会看一看吧。尾崎这么回应著,然后一脸难为情地把漫画收进书柜。虽然尾崎嘴巴上说「挺好看的,不像是少女漫画」,但其实他根本没看过少女漫画;当初是我说「你八成是对少女漫画有偏见」,硬是借给他的。没想到他好像挺喜欢的,我于是又高兴了起来。
我汆烫义大利面,拌上培根蛋酱。趁面体还热热的时候拌入切碎的起司,味道更为浓郁美味。尾崎一面说「你老是吃那么重口味,会早死唷」,一面用面纸替我擦拭嘴角。一开始他这样做的时候我总是很害羞,但如今已经能从容地道谢。饭后我们吃著甜筒,两人挤在无印良品的大懒骨头上,尾崎自然地触碰我。
从尾崎触碰我、到我们理所当然地开始触碰彼此的瞬间,我会觉得非常安心。尽管是在东京这个没有家人的地方,我也突然切身感觉到,自己正和某个人一起活著。
灯熄掉之后,尾崎的房间变成了宇宙。他说那是高中制作的专题作品,拙劣的星象仪不断旋转,星星穿透过尾崎的身体。
我们在星星的守护之下,渐渐陷入懒骨头之中。尾崎的唾液很温暖。我的唾液大概也很温暖。温暖的东西和温暖的东西交融在一起之后,心中涌现了爱意。
「我跟你说。」
尾崎温柔地应了一声「嗯?」,解开了我的胸罩。
「我很漂亮对吧?」
「哇!真是惊讶到反射性地哇出声了。」
我笑道「胡说什么」,便被他带到床上。刚刚被我们靠著的填充了超微粒泡棉的懒骨头,还留有我和尾崎形状的凹痕。
我和在我上头的尾崎眼神交会。
「所以,我很漂亮对吧?」
「我班上有个家伙说『面包店的店员长得很正』,头就被我揍了一拳。」
「那个人是不是戴著黑白格纹的眼镜?」我稍微撑起上半身。
「没有。为什么这么问?」
「没什么。所以……」
我隔了一会儿,再度将身体靠在床下。尾崎亲吻我裸露的胸部。我趁爱意尚未涌至脑中之前,试著若无其事地说:
「我被同班的男生亲了。」
尾崎从我的胸前抬起头来。我凝视著他的眼睛。
「亲吻啊。」直到去年为止都仍仔细品味著农村自然风景的双眼里头,如今有人造的星星流逝而过。
「那又没什么大不了的。」
残留在口中的甜筒碎片,从齿缝间掉了出来。明天早上再吃一支甜筒吧。我这么想著。
如果不这么想的话,我就会开始觉得很不甘心。
「不管是哪种生菜,只要淋上凯萨酱就会变好吃,对吧?同样地,不管是哪个男人看到你,都会想亲你啊。」
我从头到尾都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就这样被他津津有味地吃掉了。回想起风人的吻的瞬间,总觉得尾崎比平常更用力地吸吮我的胸部;在那之后尾崎吻去了残留在我口中的甜筒余味,嘴里变成满是他的味道。
不管是什么事,我似乎都无法好好传达。毫无长进的日子徒然累积著,我就是如此填充著自己。
☆
有第七节课(注4)的日子,随著教授的最后一句话,一天也就几乎到了尾声。延长到九点半才下课也是常有的事,因为是最后一节课的缘故,所以教授会随心所欲地从天南讲到地北。我走入教室的时候心想「天已经黑了吧」,走出教室的时候则想著「天果然黑了吧」。在第七节课里,偶尔会出现身穿西装的男人和感觉学识渊博的欧巴桑,一个知为何有时甚至会有一身水手服的女高中生,使得教室里散发出有点不太真实的氛围。人与人之间确实存在著所谓的距离,所有人都认知到了这一点。而世界和这个教室之间或许也存在著距离,那个女高中生大概也非常渴望认知到这一点吧。
在夜色笼罩之下,大学显得有些神秘。人群鱼贯离去之后,大学仍默默地伫立在原地,看起来像是不可久留的地方,促使我走得比平常更快。就快到大学关门的时间了。刚刚还待在社团办公室或练习设施里的学生们,一面以手机查询末班电车的发车时间,一面走向居酒屋。我独自一人往公寓走去。
我庆幸一路上完全没遇上红灯,也庆幸这么晚还买得到卖剩的薄盐腌渍的切片鲑鱼,
将钥匙轻轻插入钥匙孔,发出「咔嚓」一声。随著宛如深深挖入金属内脏的声音,耳边传来小光低沉的声音:
「你回来啦。」
「咦?」
我觉得好像被人从心脏内侧戳了一下。
「也太晚了吧?今天有第七节课吗?」
小光今天的语调也很坚定。
「有啊,不过……你今天怎么来了?」
小光将光泽饱满的白饭添到碗里,一脸很平常的表情。气球般鼓鼓的米饭上头不断升起水蒸气,小光很珍惜似地用它蒸脸;看到这样的她,我觉得内心如此波动的自己似乎才是有问题的一方。
注4:日本大学的一堂课为一小时半,第七节课约在晚上八点左右开始。
「你问我怎么来了……我想跟你吃顿饭呀。」
「吃饭……啊。」
「还有鲑鱼。」
小光指著我的左手。装了在西友百货买的切片鲑鱼的塑胶袋像是放弃了什么似地,无力地垂头丧气。
我败给了小光,脱掉鞋子。虽然不是很常发生,但今天这种情形并不是第一次。去年冬天,小光擅自跑来煮了火锅,让回家的我大吃一惊,所以跟那时相比,现在还算小case了。
小光把背脊伸得直挺挺的,将头发盘起来绕成丸子头。虽然没有穿上围裙,但我想,这一定是世界上所有男人理想中的好太太形象。
「好,来煎鲑鱼吧。还有味噌汤唷。」
小光在充满白饭香甜气味的水蒸气中微笑,毫不迟疑地从我手中一把抢过鲑鱼。果然是薄盐腌渍的呢。她满意地点了点头,扭开瓦斯炉。家里没有烤架,所以鱼当然也是用平底锅煎。我本来打算把第二片冷冻起来,但小光一口气把两片都下锅煎了。我盯著她的侧脸,脱掉袜子。许久没接触到空气的脚尖感到,阵爽快。
「鲑鱼要用小火慢慢煎唷。」
我整个人扑到床上。就像是被丢进尚末煎熟的松饼面糊里的巧克力豆一样,身体暖呼呼地陷入床里。一整天的疲惫彷佛在体内静静地加热,从手指、脚趾的末端化为看不见的烟雾,逐渐蒸发。小光把鲑鱼煎得滋滋作响,今天也跟平常一样,背脊挺得直直的。
她的身影就像地平线一样。不管什么时候都是那么笔直,彷佛有道无法看见的光倏地贯穿她的脊梁似的。虽然是那么美丽,但因为看起来是那么遥远,所以不会有人想要占有。她永远身处遥不可及的地方,持续地绽放无比的美。就像并不和任何事物产生交集,以自己为界线,划分天空与大海的地平线。
为什么呢?看著小光的时候,我偶尔会感到不安。偶尔会觉得,她那笔直、毫不动摇的身影,可能会在某一瞬间突然地完全消失。
「这个鲑鱼会不会太多油脂了?简直就像在炸鱼了嘛。」
这样没问题吗?嘴上这么说著,但小光看起来好像很乐在其中。鱼肉里的油脂和牛肉、猪肉的不一样,散发出一股柔和的气味;混合刚煮好的白饭气味,光是如此就已经令人食指大动。「滋滋」的声响如今再加上「叭滋叭滋」,口水简直都快从嘴角流下来了。
开学第一天,小光成为了全班女生的敌人。就像是因为想切蛋糕、于是就先把草莓移开那样,她对堵在教室门口的一群女生开口说「闪边啦」。虽然我并不打算跟那些女生和睦相处,但也没打算与她们为敌,于是不禁有点惊讶,心情却像是把所有蜡烛吹熄一样痛快。在那之后,小光只对我说「我叫小光」,就坐在我旁边。她对风人也做了同样的自我介绍。
小光说错的就是错的。所以,她看起来并不像是觉得自己树立了敌人。
一头从肩膀如瀑落下的乌黑秀发,彷佛在呼吸似地轻轻飘扬。
尽管如此,小光看起来却好像没有在呼吸。她像是处在「几了年后也以现在的模样活著」,或者「现在马上消失」这两种命运的狭缝中。
我挺起上半身。
「小光。」
「什么事?」
「这个几G?」我从摆放在桌上的碗中间,拿起陌生的iPod,小光露出不耐烦的表情。
「真是的,几G到底是什么……怪兽还是什么吗?店员也问我要几G,我听不懂那是什么意思,就依照店员的建议买了。」
小光是3C白痴。电视好像已经坏掉好一阵子了,手机当然也不是智慧型手机,社群网站则一个也没在玩。小光只存在于这个世界里。
「所以,是几G?」
「64。」
「64?」我惊呼著,重复了一遍这个数字。
「怎样啦?」
「64……岂不是把『攻壳机动队』和『新世纪福音战士』之类所有动画放进去都还绰绰有余吗!」
「我不知道怎么放进去,所以什么也没放。我也不知道怎么用,所以都是随机听歌!」小光一面说「油溅起来了!」,一面跳著闪开,一脸不希望我告诉她「必须下载iTunes」的样子。
「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买了iPod,但它很有趣唷。」我一面说一面启动小光的黄色iPod。八成是冲动之下购买的塑胶手机壳大小有点不合,唯独贴合耳孔的耳道式耳机紧密嵌入耳机孔,因此格外显得可怜。
「果然……」不出我所料,全部都是「未知的演出者」。因为小光不会使用iTunes,就只是随便把电脑里的歌曲丢进去。那么一来,自然会变成这样。
「我替你输入正确歌名,抓几首歌进去。」
我随手挑了两、三首歌曲同步之后,小光端著两个盘子过来。
「鲑鱼看起来好好吃,我真是天才。话说回来,明明是晚h却有点热耶。」
「因为你刚才在煎鲑鱼啊。」
我笑著接过盘子,鲑鱼热烫的表面泛著湿润的油光,不禁让人口水直流。一片不过才七十七圆,就好吃得能让人吃下两碗饭,一想到这里就觉得鲑鱼真伟大。
「你跟尾崎进展得顺利吗?」
小光将鲑鱼蘸著甜味噌吃。她亲手做的、装在软管里的味噌,是我家冰箱里的常备品。鲑鱼的油脂让舌头感觉甜美而温暖,滋味忽然在整个嘴里散了开来。
「嗯……」
嘴边瞬间浮现被风人亲吻的感觉,我像是要吹凉烫嘴的食物似地,轻轻吹走了他的吻。
「小光,我们已经二十岁了唷。」
「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件事?」
「嗯〜因为总觉得我在小时候想像的二十岁,不是这样子的。」
听到我说的话,小光忽然笑了起来。在吃光鲑鱼和味噌汤的同时,她也把白饭吃得一粒不剩,是个吃饭高手。
「我也一样。」
我觉得小光在骗人,她从前想像的未来和现在不可能不一样。
「即使再过二十年,我想我也在煎鲑鱼吧。我觉得是那样,一定是的。」那样是怎样?就算我这么问了,小光也没有明确回答。
蓦地,我犹豫要不要告诉小光,风人亲了我的事。不过还是算了。没什么理由,只是算了。就像发现刚买的毛衣衣袖有一点绽线时那样,我心中残留荞暗淡的心情,转移了思绪。
小光的声音为什么如此具有温度呢?我不时会觉得,自己好像直接用手掌包住了她的心。
鲑鱼好好吃,真下饭。
「……尾崎,他都不会吃醋呢。」
我握住冒著水珠的玻璃杯,将「那真令人觉得落寞」这句话,用麦茶灌入喉咙。
「吃醋?汐梨,你什么时候开始会说那种纯情少女的话了?」
「我问你啊。快二十岁的人,希望男友吃醋,很俗吗?」
小光闭著嘴巴咀嚼,突然从唇间吐出骨头。
「……你有没有在听?」
「抱歉、抱歉,我有在听。」
「你看嘛,因为我很正啊。」
「我好不容易想认真听,你突然冒出这句话是怎样?」
「他好歹也担心一下我会不会劈腿嘛。」
在我的脑海中,耍帅地染了一头褐发的风人,慢慢地靠近,稍稍碰触到我闭上的眼皮。我醒著唷,我想著。微微发出声音说道。
呼。我轻轻地吐出一口气。小小的风人的小小的亲吻变得更小,突然飘浮在半空中。
「说不定我会喜欢上别人,或是别人可能会喜欢上我啊。像这样的事,尾崎是不是完全没有想过啊?」
绝对不会在故乡的朋友面前说的话,但若是在小光面前,我就能说出口。小光将擦拭过嘴角的面纸揉成一小团,呼唤我的名字。汐梨。染上了味噌颜色的面纸,在桌上缓缓地松开。
「你们两人是能互诉爱意的关系,天底下没有比这更幸福的事了。而且你们的关系也是公开的,所以能像这样找其他人讨论。」
小光突然说出这种宛如轻抚著我的背部的话。每当这种时候,她总会用像是覆了一层温柔的膜似的眼眸看著我;每当这种时候,我总会因为看不见小光身后的景象而感到不知所措。我完全不知道她背负著什么而活,她左右游移的眼神,让我觉得有点害怕。
果然
,现在也是如此。
「白饭……好好吃唷。」
人家在跟你讲正经事,你居然在讲吃的?我机灵地吐槽她,然后说「戴著不适合的黒白格纹眼镜的男生又来店里了」,结果小光睁大眼睛说「我认识一个戴著彩虹镜框的人喔」,让我笑了出来。「怎么可能有那种人!」我说。她一脸认真地说「就是有啊,开学的时候,我去参观电影社,那个人就在那里」。让我笑得更开心了。
洗完碗盘后,我们像是突然想到了似地打开窗户,小口啜饮著酒。因为吃了鱼,所以今天喝日本酒。小光和我都挺能喝的,所以如果没有风人在场劝阻,我们就会喝个不停。风人说「喝酒肚子会变大耶」,我们马上就会停止继续喝,但我和小光其实都不太懂那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不太记得我们聊了什么,上课上了一整天的疲惫,让我昏昏沉沉地睡著了。即使开著窗户,五月的房间里依然潮湿闷热。
「我想跟你借T恤和运动裤。」
小光在房里四处张望,嘴里说著「冷气还没开耶」,她一定是在找遥控器。她嘟著嘴巴,开始调制黑醋栗乌龙调酒。黑醋栗乌龙调酒那种东西跟果汁没什么两样嘛,我心里这么想著的时候,才终于察觉到会觉得房间闷热,是因为我们喝了日本酒的缘故。不知不觉间,我们好像喝了不少。
「夏天又要来了呢。」
「一成不变的夏天又要来了呢。」
真的是一成不变啊。我笑著说道,然后整个人倒在棉被上。总觉得「一成不变的夏天」这句话里头,充满了毫无道理的、满满的幸福。
去年夏天,足立区花火节举办的那天,我和小光、风人2个人,像是在跟什么较劲似的点燃了手持式的烟火。街上被不知为谁而穿的浴衣妆点得五彩缤纷,而我们则全身穿著同一色调的衣服,简直像事先约好了一样。总之,我们在便利商店买了烟火,往与人潮相反的方向走去,在不太清楚叫什么名字的河边点燃烟火。桥边标示著「二级河川」(注5)。二级耶!还记得我们这样笑闹著。风人肩负著点燃第一支烟火的重责大任,但却朝手拿的地方点火;在一片黒暗中,我们体会著安安静静的失败。这样开始实在太悲惨了。
注5:日本的河川等级分为一级河川和二级河川。相对于和维护人民生活、发展产业有重要相关性,由国家管理的一级河川,流域面积较小,由都道府县管理的则为二级河川。
「还想放烟火耶。」
我把手心搁在饱到快撑破的肚子上,闭著眼睛。
回想起杂草搔著裸露小腿肚时,痒痒的感觉。只不过是穿著凉鞋到处走动几十分钟,就不知道被多少只虫叮了,隔天脚就开始痒得要命。
仙女棒散发出的火花,胧朦地照著我们三人的脸。
手中那团火花如果能持续最久不熄,就表示那个人能得到最大的幸福。
小光摇晃著比黒暗更为漆黑的头发,第一个蹲了下去。我们也跟著蹲了下去。风人的烟火一下子就烧完了,我和小光的烟火则轻轻震动著,不断迸出火花。
微弱的光线从下方照亮了我们的脸庞。因为蹲著的缘故,所以眼前就是冒汗的膝盖。我轻轻舔了一下,那股咸咸的味道让我的胸口感到一阵苦涩。
膝盖渗出的汗水,有著少女的味道。那是当时我卯足全力活著的味道。
不知道那些走在堤防上、穿著浴衣的人们,看见我们三人的头紧紧地靠在,起时,心里会想些什么?
背后有人发出木屐「叩叩」的声音。现在是我们三个人最幸福的时刻,我这么想著。感觉彷佛整个身体,就连血管之中、甚至内脏和内脏之间的地方,也全都满溢著幸福。仙女棒的那团火光像是蕴含著我们的过去和未来,期待、不安、失望、梦想,所有的,切,然后绽放出一团大大的、大大的火光。那团火光宛如泪水般,不断颤抖、摇摇欲坠地摇晃著。我在脑海中依照时间回想著。先烧完的是谁手中的仙女棒呢?
第一个出局的风人的手掌,和小光跟我手中仍在燃烧的仙女棒,形成了一个漂亮的三角形,浮现在夏夜中。火星不断坠落。坠落。摇摇晃晃地坠落。啊。我重重叹了一口气。摇摇欲坠的仙女棒,看起来就像是小光。
震了一下。
我睁开眼睛。刚刚好像稍微睡著了。小光原本正一脸认真地看著iPod,我一起身,她便像是要掩饰那个表情似地告诉我,「你手机响了喔」。刚刚在震动的,似乎是我的手机。
我拿起放在旁边的手机,再度「碰」地躺下来。
小孬孬(风人)
明明萤幕上出现的是如此愚蠢的名字,但我却像是被人踩了一下肚子似地,瞬间感到全身紧绷。随著手机的萤幕变暗,唇上被亲吻的触感也变得清晰。对了,自从那天之后,我就没和风人见过面、也没跟他联络了。
我触碰「显示」这两个字。
我想找你商量,或者应该说,我希望你能给我一点建议。
喜欢上不该喜欢的人时,该怎么办呢?
风人稚嫩得不像是大学生的声音,在耳中渐渐消失。问我这种事,我哪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啊。尾崎的手臂触碰我身体的感受在皮肤苏醒。我把手枕在颈后,一直盯著发出风人的声音的数位文字,直到手机萤幕变暗为止。我并不觉得风人是会传这种邮件给我的人,不知为何,我因此有点难过了起来。
一成不变的夏天。虽然原本是这么认为的,但或许,夏天也稍稍有了改变。
「小光。」
「嗯?」
「『喜欢上不该喜欢的人时,该怎么办呢?』」
我躺在床上,望著变暗了的手机萤幕,朗读风人的邮件内容。我看不见小光的脸。白色的天花板有点脏。
「……『喜欢上』的时候,就已经喜欢了,还能怎样?」
耳边缓缓传来彷佛由音符转化而成的嗓音。我看不见小光的脸,但是我知道,她一定正以覆著一层温柔的膜的眼眸,俯看著躺在床上的我。一定是。她一定正以宛如绽放著一大捧微微颤抖的火花的仙女棒般、彷佛包含著一切似的浑圆光亮眼眸看著我。
不知何时会消失不见的小光,就像是仙女棒。
不知不觉间,我睡著了。而在我还继续睡著的时候,小光好像又起来了,在早上第一班电车发车时离开了。最后我还是忘了借她T恤和运动裤。我稍微睁开眼睛,目送她的一头黑发在早晨的风中飘扬著离去。
☆
「你男友好帅唷。」
大嶋姊顶了顶我的上臂。
「就是因为他帅,我才跟他交往呀。」
大嶋姊「呀啊〜〜」地尖叫,抱著肩膀摇来摇去,看起来一点也不像三十九岁的样子。她从我进大学之前就在这间面包店打工,关于这家店的一切,都是她告诉我的。像是之前在这里打工的女生和一名男性常客交往、还因此辞掉了工作啦,或者星期二的白天有很多帅哥等等。无论店里有没有客人,她都会叽嗤喳喳地闲聊,所以一点也不会无聊。
「你男友之前也来过,对吧?」
「他来的前一天,我在他的公寓过夜喔。」
大嶋姊又「呀啊〜〜」地尖叫,像国中生听到朋友第一次性经验那样做出又惊又喜的反应,简直像是用手遮住脸、却从指缝间眼皮眨也不眨地凝视男生在教室换衣服的样子。我觉得她这种反应很可爱,忍不住想故意逗逗她。
「现在的大学生,果然都会手牵著手上宾馆吧?」
「哎呀呀……搞不好你读国中的儿子,现在正跟女友在宾馆开房间哦。」
听到她第三次「呀啊〜〜」地尖叫,我觉得很满意。小次郎也快到那个年纪了吗?大嶋姊一面碎念著今年上国中的儿子的名字,一面替客人结帐。她替儿子取了「小次郎」这种老派的名字,我很喜欢她这样子的品味。
我之前曾问过大嶋姊:「你的学生时代是怎样的啊?」结果她脸红得像小学一年级的学生的书包一样,腼腆地说:
「我总是跟在……像你这种漂亮醒目、耀眼动人的女大学生的屁股后面,羡幕得要命。」
我看著大嶋姊说不上细、也无法说是长的双腿,心想:「小次郎有这种母亲,真是幸福啊。」有比我更耀眼动人的女生唷,我这样告诉她,然后带小光到店里来的时候,大嶋姊果然又开始「呀啊〜〜」地鬼叫,然后转头问不知为何跟著来了的风人:「你是这个女生的男友?」风人则不好意思地搔了搔头。简直就像在演什么闹剧一样。
风人一害羞就会搔头。在那个吻之后,或许他也曾在没人看到的地方,暗地里搔茗头。
「你什么时候才会好好工作?」
一个像是用力挤压喉矓的低沉嗓音,从天而降。我知道大嶋姊「啊」地简短叫了一声。你太会发呆了。尾崎说著,戳了一下我的头。
「……你又要买可爱的面包?」
我看著放在托盘上的巧克力豆面
包棒和苹果卡士达面包,只有半边脸颊露出笑容。大嶋姊在隔壁的收银台,正忙著替别的客人结帐,但她的语气比平常高昂,真是可爱。她之前说过,像尾崎这种粗壮的类型是她的菜。
「因为我喜欢甜的。」
「知道啦。」
「比起纳豆,我更爱甜纳豆。」
莫名其妙。我一面笑,一面敲著收银机。但不知道为什么,却觉得尾崎身后的景色,比平常更显得遥远。
校园中的阳光饱含著学生的气息,闪闪发亮著。尾崎背向那片光亮站立著的身影,不知道为什么却看不清晰。
我感到某种危险的气息。不知道是什么、也不知道有多危险。正因为无法具体知道,才觉得更加危险。
「我跟你说,我今天要去你家过夜。」
今天是星期五,你星期六没课,对吧?我一面问,一面收下零钱。这次两边脸颊都露出了笑容。这个笑容应该不会看起来很假,毕竟我是发自内心地流露笑容。我知道大嶋姊露出惊讶的表情,在一旁竖起耳朵偷听。
我一面问「你课到第几节?」,一面有些难为情地别开目光。
「抱歉。」
从左耳听见尾崎的低沉嗓音,和从右耳听见的大嶋姊的「谢谢光临」,在鼻子一带混在一起。「今天不行。那个啊,从明天开始我们全班要去河口湖(注6)班级旅游。」
一大早就要起来,我也还没打包行李。尾崎说著,然后就在店内开始啃起了刚买的巧克力豆面包棒。
尾崎他们班上同学的感情很好。一定有许多外表八十分左右的女生、以及许多开朗活泼的男生,感觉像是会一堆人一起约去烤肉或玩滑雪板的那种人,换句话说,那正是我在走进自己教室的同时就舍弃了的世界。
「班级旅游?从明天开始?这样啊。」
每当这种时候,我总会心想:人为什么这么笨拙呢?还是说,这么不善于假装若无其事的人,只有我自己而已?
「我没跟你说过喔?」
尾崎灵巧地舔了舔稍微沾在手指h的巧克力。
「没有。」
「喔,不过……」
尾崎将最后一小块面包丢入口中。
「那又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丢下_句「我会买名产回来」,便渐渐消失在那片光亮之中。学生们对明天就要开始的假日的期待,融入那片闪闪发亮的光亮之中,而他宽阔的背影在里头渐渐消失。
「男生说『没什么大不了』的事,但对女人来说却很重要,对吧?」
大嶋姊递了一条巧克力豆面包棒给我。「我请客。这种时候啊,就要吃点甜的。」这么大方啊,我差点笑了出来,于是赶忙将面包衔在嘴里。巧克力豆触碰到舌尖,微微的甜味像是开始下起的小雨一样,在舌头上扩散开来。
明明同样是巧克力,滋味却完全不同。在尾崎公寓里吃的巧克力甜筒,比这个更加美味。
「自己是店员却在吃面包,不会很奇怪吗?」
尾崎前脚刚走,风人后脚就进来了,但直到他对我说话,我才发现他在。
注6:位于山梨县南都留郡富士河口湖町的湖泊,为富士五湖之一。
「哎唷〜这不是那位美女的男友吗?」
大嶋姊抢先一步发出尖叫,于是我心中的紧张「啪」一声断掉,忍不住笑了起来。
「风人,别顾著搔头,快澄清啊!」我特别提醒他。
在面包甜甜的气味中,风人迈著大步走来走去。后背包的背带拖得长长的,简直就把风人小小的屁股给完全遮住了。
我们彼此都没有提起邮件的事。
「那个,你们刚才是在聊尾关同学的事吗?」
风人一面挑选面包,一面提高音量说话。是啊〜他好帅唷!大嶋姊不知为何抢先这么回答。人家明明叫做尾崎,才不叫尾关呢。我想著。
「风人,你是第一次看到那家伙吗?」
「嗯,其实可以说是一次也没见过。」
这个蒸面包该不会是刚烤好,不,刚蒸好的吧?风人开心雀跃地说著,用夹子夹起微微冒著水蒸气的核桃蒸面包,动作就像是对待刚从鸡蛋里孵出来的小鸡般慎重。特意将「刚烤好」改口说成「刚蒸好」这一点,很像是他的作风。
「我的男友很帅吧?」
这么说的同时,我想著自己这样是不是很残酷?以前跟风人聊天的时候,我明明从来不曾想过要提起尾崎的事。
——喜欢上不该喜欢的人时,该怎么办呢?
尾崎,你别看我这样,其实有许多事对我而言很重要。虽然对你而言,并没有什么大不了……
「我也要这个。」
风人拿著已经冷了的巧克力豆面包棒过来,还监督我要把每一颗从面包上掉下来的巧克力豆放进袋子里。这果然也是风人的作风。
「你买的都是甜的耶。」
无法被风人小小的背部挡住的那片光亮,直直照在我的身上。
「因为你吃得津津有味的样子。」
风人的脸颊上,有小小的酒窝。凹下去的地方像一口就能吃掉的透明果冻,令人想要用手指轻轻按住它。我看著在白皙的肌肤上所形成的小小影子,回过神的时候已经脱口而出:
「周末要不要来我家?我家有鲑鱼喔。」
☆
啊。
听到那种话,他会不会认为我家有好喝的酒啊?毕竟都已经是大学生了,比起鲑鱼、说有酒还比较自然吧。不,比起那种说法,当时大嶋姊「呀啊〜〜」地尖叫,还更让风人觉得不自然吧。
那个三十九岁的大嶋姊,一定觉得我在劈腿。说不定她回家之后,会告诉小次郎这件事。那么一来,小次郎现在大概也觉得我在劈腿。
我用吸尘机打扫房间。把厕所的拖鞋摆好,然后将书柜的漫画依照集数一一排列整齐。
就连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邀风人来。不过,我想趁尾崎不在的期间,戳一戳那个像兔子脚印的酒窝。
在我开U之后,风人像是将尴尬的心情揉紧成一团似地,丢下一句「好啊,星期天过去」,便走出了面包店。我努力避免和在一旁心神不宁、很想问我到底是不是在劈腿的大嶋姊对上视线,就这么结束了工作,但却不知该如何打发今天——整整有二十四个小时的星期六。
我并不讨厌自己一个人,但是我讨厌自己一个人的时候,那像是能穿透一切般射入室内的阳光。阳光彻底照亮了我的形单影只,翻开的书页也格外白亮。我受到阳光的引诱,从窗户往街上望去,水泥建筑看起来就像是搀了宝石般闪闪发亮,让我觉得悲伤。太阳让我变得很讨厌只身一人的自己。
外头传来机车发动引擎的声音。机车像是要将阳光一分为二似地急驰而去,似乎是要将什么送到某个地方。
传封邮件给小光好了。我躺在床上打开手机,蛋幕中于是出现了去年秋天和尾崎去京都赏枫的枫叶。画面左边是老掉牙的胜利手势,尾崎的笑容看起来有些模糊。望著枫叶,笑著说「好漂亮」的尾崎脸上,有个凹陷的酒窝。
不对。有酒窝的是风人。
有电话。
我反射性地按下通话纽。电话接听得太快,反倒让尾崎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你接电话的速度也太快了吧。」
「因为我正在打邮件。」我撒了个谎。
「我们到河口湖了。」
「搭巴士?」
「对啊对啊。」尾崎说,「我们正在去小木屋的路上。」他背后传来许多陌生的声音。光是想到他身在河口湖,就足以让我感受到我们之间的距离,而他周围的那些声音又将那段距离拉得更开了。
「你好像没什么精神喔?」
说著不习惯说的话的尾崎,语气里显露出了不习惯的心情。
「……有吗?」
「你好像比昨天说话时更没精神。」
我想起当时那片在尾崎背后不断闪烁的光亮,不禁感到一阵晕眩。尾崎背负著的光芒。
「你呢?」
「嗯?」
「有很多事情,即使你觉得没什么大不了,对我来说却很重要。」
我又强调了一次「有很多事情,对我来说很重要」,然后便挂断了电话。我怎么为什么有这样的心情?我到底是有多幼稚,又打算幼稚到什么时候呢?
但永远幼稚下去又怎样?永远没办法好好传达想法又怎样?我是从什么时候,在做不到许多事的情况下,变成大人的呢?
就这样躺在床上,墙壁上浮现出不存在的星象仪,而风人的吻悄悄地落了下来。明明绝对不会交叠的两人的唇,但却像是「啪」一声阖上的手机般,精准地重叠在一起。
我想传邮件给小光,但星期六和星期日的时候,她总是在麻布十番那里打工;我又想传邮件给风人,但他星期六有事,所以我们才约好星期天见面。
尾崎、小光、风人。用三根手指比出来,这就是我的世界的全部。除了他们之外,
我当然还有许多知道电邮地址的朋友或是打工的同事,但我并不会主动想跟他们联络。这种时候我经常会觉得,说不定事实上,自己在东京是孤身一人。
时间从两手的指缝间流逝,不知不觉间就入夜了,我看著不久前新换的电灯光线,想起了小光的眼眸。那对总楚凝视著错误、强而有力的眼眸上,覆盖著一层温柔的膜。那双眼眸,和仙女棒的影像重叠著。饱含著千头万绪的、一捧浑圆的火光。从下方被照亮的小小酒窝。烟火最后熄灭的人是谁呢?最幸福的人是谁呢?像是在询问我似地,光线一点一点变大,最后变成眼泪般的形状,彷佛随时都要熄灭似的颤抖著。宛如再也无法忍受世界上所有悲伤的地球般,不断地、不断地颤抖。
手机震动著,显示是风人的来电。他不是说明天才有空见面吗?于是我故意让他焦急地等了半天之后,才接起电话。
「打给我干嘛?你明天才要来对吧?」
我以为会跟平常一样听见那像炒得软趴趴的豆芽菜般的懦弱语调,忍著笑意仔细倾听。
「沙梨。」
从电话中流泻出风人的声音,他的声音比我想像中的更加悲惨。
「小光被车撞了。」
在我脑中旋转的星象仪停止了,风人的亲吻所引起的涟漪停止了,时间停止了;取而代之的是,心脏跳动的速度加快了。不断颤抖的仙女棒的火光,在黒暗中熄灭。
「你现在在哪里?」
我不知所措的泪水,淹没了风人的声音。世界从视线的角落,一一凝结。我这才知道,人一旦被太突然的悲伤所俘虏,就会变得无法动弹。
「……小光,呢?」
「她现在被送到医院了。虽然好像失去了意识,但没有生命危险。」
「我该去哪里找你们?」
麻布十番站。风人一说完,我马上挂断手机,抓著钱包和钥匙,冲出了家门。
一成不变的夏天?才没有那种东西。
☆
我一抵达麻布十番站,就发现风人在等我。我冲上楼阶后,还想继续以同样的速度往前跑,但风人握住我的手,缓缓地说:「去医院要搭公车。」
「你放心,医生说她没有生命危险。你先冷静下来。」
「可是,你说她被车撞了!」
「没事的。」
风人再度用力握住我的手,凝视著我的眼睛说:「冷静下来,好吗?」在他的注视之下,我做了一个深呼吸,终于稍微平静了下来。
「为什么你可以那么冷静呢?」
「因为,叫救护车的人是我。」我不禁「咦」了一声。风人毫不在意地继续说:「她确实失去了意识,但医生说,那大概是因为被车撞了、一时间受到了太大的惊吓的缘故;而且她并没有大量出血,所以医生说她不要紧。」那个时候,你跟小光在一起吗?我想问。但风人没有给我开口的机会。
小光的父母住在外县市,没办法马上赶过来,所以她现在是一个人。风人像是想把我被吓得七零八落的魂魄,一一拼回原本的模样似地,不断对我说话。听到这里,我突然发现自己并不知道小光的出身地。我们友谊的开端,并不是以「你是哪里人?」这种话题开始的,所以至今也不曾聊起这件事。
不到十分钟公车就来了,我们一起上了车。我身上没有零钱,于是便跟风人借了钱。
公车发出「噗咻」这种泄气的声音,往前行驶。我们并肩坐在最后一排的座位,公车摇晃得很厉害。街灯的光线不断在脸颊上流逝,风人握著我的手说:
「医生说,她的脚可能骨折了。」
「只有脚……骨折?头有没有撞到?」
「医生说,只有脚骨折。你放心。等我们到的时候,她一定醒了。」说到这里,风人好像终于意识到了似地,倏地放开我的手。公车上的人非常少。
「……我说今天有事,就是要和小光见面。」
风人的声音,像是从锁骨的影子里头传出来的。我想著。
「小光特地找我出来,想向我道歉。」
我不知道风人在说什么,只能点头。没有人按下车钮,所以公车直接驶过了第一个站牌。
「小光,向你道歉?」
「如果告诉汐梨的话,或许会破坏我们三个人的关系也说不定,万一那样的话,对不起。小光是这样说的。」
公车行驶著,发出「咔嗒咔嗒」的细小声响。好像行驶在一片空白的地圆上似的。究竟会抵达哪里呢?而抵达目的地之后,小光是否真的会在那里?我一点真实感也没有。
「不过她说,她已经决定要告诉你了。我本来打算明天要跟小光一起去你家。」
我还是不知道风人到底想告诉我什么。小光要说的事是什么?会破坏的又是什么呢?
「我跟小光道别之后,马上就听见『碰』一声,回头一看,发现她被车撞了。」
「自杀?」
这两个字立刻脱口而出,它们的声音让我自己也吓了一大跳。我此刻才终于意识到,在内心的深处,我一直认为就像是仙女棒的小光.说不定会在某个时候突然消失。
「不是那样。」风人摇了摇头。
「目击者说,小光前面的上班族,在红灯的时候突然冲到马路上。那个人或许是想自杀,不过……好像是因为那个上班族的关系,小光突然也往前冲。」「……小光是想阻止他自杀吗?」
我想起小光的那种眼神。正视错误的,那种眼神。
「也不是那样。」
「不然是怎样?」
「小光当时好像是在操作iPod。她看著萤幕、还戴著耳机,所以没有听见车子的声音;于是前面的上班族一往前走,她就以为已经是绿灯了。」
我想起那副耳机。插在小光还无法熟练使用的iPod上的耳道式耳机,屏蔽了周围的声音。
「最后他们两个都只有受到轻伤。在某个角度上,也可以说是小光拯救了那个上班族。」
「拯救」这两个字很适合小光。我的思绪仍一片混乱,但稍微放下了心。
听到小光被车撞时,感觉像是整个世界都翻转了过来;原本觉得正确的事,原本相信的事,全部都被颠覆了。但冷静下来想想,其实并不是那样。小光平安无事,也没有人死亡,并没有发生原本相信的事被颠覆了的情况。
「可是,为什么?」
脚t的运动鞋磨擦著没有穿袜子的脚后跟。
「小光明明说她都是用随机播放iPod……」
如果设定成随机播放,就没有必要去操作萤幕。
在公车驾驶座附近的电子显示板上,显示的下一个停靠站,变成了「〇〇医院前」。感觉上,身体已经随著公车摇摇晃晃了许久,但事实上还不到十五分钟。风人没有看著我,开口说:
「有些歌就是想特别找出来听。」
——有些歌就是想特别找出来听。
风人清澈的嗓音,在我的脑海中反覆播放。
他伸出食指按下公车的下车纽。有些昏暗的公车里,十多颗按纽迅速地亮起小小的红色光芒。在名为「〇〇医院前」的公车站下车,医院门口的白色光线,将身穿著家居服的我照得清清楚楚。「之前我不是有传邮件给你吗。」「噢,那个啊。」
望著风人按下电梯按钮的手臂,我微微觉得尴尬。
收到他传来的那封邮件时,我问了小光该怎么回。
「其实,那个啊,就是小光找我商量的事。」
——喜欢上不该喜欢的人时,该怎么办呢?
当时我躺在床上,并没有看到小光的表情。我一直认为,回答我的时候,小光一定是以无比温柔的眼神望著我。
可是,显然并不是那么一回事。
「汐梨,听说你问了小光那个问题?刚刚听到的时候,我吓了一大跳。」
我们搭上电梯。风人按下「5」。
我想起来了。
……「喜欢上」的时候,就已经喜欢了,还能怎样?
原来那一天黎明,进入厕所的人是风人。
电梯发出「叮」一响,停了下来。
☆
小光醒了。
她在纯白的病床上挺起上半身。我看到缠在她右脚上的绷带,觉得它夺走了小光仅有的一丁点人味。
「小光。」
我这么呼唤她,她偏了偏头。
「你是谁?」
我知道风人在我身后倒抽了一口气。
「……骗你的啦。汐梨、风人,抱歉,让你们担心了。」
「吼〜你够了喔!」
我重重地拍了,下病床。小光像是很开心地笑了起来,连著说了好几次抱歉。风人三步并作两步地跑过来,要我别太用力摇晃病床。
「你还好吧?」
冷静下来后,我仔细察看她全身上下,似乎确实只有右脚的伤比较重。手臂和脸颊上虽然也贴著白色纱布,但小光说:「这只是小擦伤啦。」
「吓死我了,没想到自己居然会被车撞。」
「我也没想到,你居然会在我背后被车撞。」
风人一脸忧虑地说,我才被你吓死了哩。「要是听过那种声音,你就不会再讲那种笑话了。」你太严肃了啦。小光逗著风人。
「我果然不适合使用iPod。」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小光的声音听起来似乎比平常更开朗。「我一专心操作,就没注意到周围了。」
小光比想像中更有精神,病房里也很明亮,我于是放下了心中的大石。从窗帘缝隙溜进来的夜色,无法赢过病房的白色灯光。
「我想听汐梨替我灌的歌。」
我无法赢过小光。
「我还在想,万一再也见不到你们的话该怎么办。结果醒来之后,你们都来了,我真的好开心。」我之前都对小光说了些什么呢?我跟她说过几次我和尾崎之间的事,或许也说了无聊的闪光话题。不过,小光全都好好地听著我说。就连那天,她也是蘸著甜味噌吃完煎得很漂亮的鲑鱼,用面纸擦拭嘴角,然后对我说:
你们两人是能够互诉爱意的关系。天底下没有比这更幸福的事了。
「小光。」
我一呼唤她的名字,小光便会望著我的眼睛。一直以来都是这样。
小光就像是仙女棒。非常美丽、柔弱,让人想一直、一直凝视著,总是不断颤抖著,脆弱得像是随时都可能消失。
那是因为,她始终将心里的所有事情瞒著我。
「我们之间的关系怎么可能会瓦解。」
我蹲在病床旁边,让自己视线的高度跟小光的眼睛一样。
「那种事情,怎么可能会发生在我们身上?」
为了避免那团漂亮的火光消失,我用力地、笔直地注视著她的眼睛。
「我是小光和风人重要的朋友。」
那团火光含著眼泪,开始不停地颤抖。我不服输地凝视著她的眼睛。
「除此之外的事,都没什么大不了的。」
那团火光已经不会消失,也不会须落在草丛中了。
「什么不可以喜欢上不该喜欢的人,什么说不定会破坏我们三个人的关系,那些事都没什么大不了的。」
让这团火光燃烧最久而不熄灭的人,才能得到最大的幸福。
「我觉得能跟小光在一起很幸福。跟尾崎在一起也很幸福。跟风人在一起,当然也是。我们,都是最幸福的喔。没有只有某一个人才最幸福的那种事喔。所以,我们三个人的关系,也不可能会瓦解。」小光「嗯」地点点头,用手背擦去泪水。手中的火花已经再也不会熄灭了。
我说「我去上个厕所」,一走出病房,手机就响了。因为是在医院里,我本来想直接挂掉电话,但看到显示来电的名字后,便连忙冲下楼梯、跑出医院。
「嗨!」
在从医院门口延伸出来的宽阔马路上所听见的尾崎的声音,感觉比平常更加温暖。
「你现在不在家喔?在做什么啊?」
「刚好有点事,所以不在家里。」
一时之间想不出来该怎么解释。我一面调整呼吸,一面试图将散乱的心,恢复到正确的位置。
「怎么了?你不是在班级旅游吗,可以打电话吗?」
「我现在在你家前面。」
尾崎像是要盖过我「咦」的惊呼声似地,很快地说:
「刚刚你讲电话的方式跟平常不太一样。我很担心,所以跑回来了。」
我感觉到自己的那团火光抖动了起来。
「尾崎,你说说平常的那句话。」
「咦?」
「说『那又没什么大不了的』。」
一直以来,小光跟我在一起的时候,都在忍耐著什么,乂想著什么呢?她是在害怕什么,才颤抖得那么厉害?
尽管如此,我还是不想改变跟小光之间的关系。
小光,那一定没什么大不了的。
「尾崎,拜托你,说平常的那句话。」
在电话的另一头,尾崎困惑地说「怎么了?你怎么了?」,我终于无法忍耐地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