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有人夸奖我画的画,那句赞美就会在耳里甜蜜地融化。
「阿新画的肖像画,画中的人看起来真是栩栩如生呢。」
以甜美的嗓音如此说著、在我床上滚来滚去的小樱,现在却连我的脸也不肯看二眼。唯独她这么夸奖我的声音,像是落入奶茶中的方糖般,溶化、沉淀在耳中。为什么女人在分手后,会这么讨厌前男友呢?如今,小樱甚至连从我手里拿过课堂讲义都不肯。
牛仔裤里的双腿,湿淋淋地裹著一层汗水。刚才这里明明还算阴凉,不知不觉间却整个曝晒在亮晃晃的阳光底下。令人感觉夏季将至的阳光,在被炭笔和汗水弄脏的画布染上橙色。
我伸展僵硬的上半身肌肉,稍稍退开、凝视著画布。画画的时候,总觉得只有自己身边的时间凝止画完的那一瞬间,才一口气飞逝而过。「不知不觉就这个时间了!」大概是这种感觉。四周笼罩在即将落幕的暮色之中,我以顽固的文学家般的眼神,审视著画布。
嗯,花了不少时间专注作画,笔触也很顺畅,挺……
「挺不赖的。」
背后发出声音,害我险些弄掉了轻轻握著的铅笔。
「夏学长,是你啊?别吓人嘛。咦,喂,你从什么时候在那里的?」
「从你一脸满意地看著自己的画开始。不过,你别用一副痞样对著画布,画面超.个协调的。」
夏学长笑著说,长长的浏海间露出了眯成一条线的眼睹。他形状好看的牙齿啃著苏打冰榨,发出爽快地沙沙声。有一、两滴苏打口味的水滴,从冰棒上滴了下来。
「给你啦。」
夏学长递过来一枝冰棒,我不知所措地说「谢、谢谢」,从他手中接过梨子口味的苏打冰棒。夏学长总是这样不按牌理出牌。梨子口味的苏打冰棒融化到令我情绪都冷却了的地步,所以我想,他应该在更久之前,就站在我后面了。
「我很邋遢吗?」「除了你之外,这间大学里没有人会穿这种像蓝球制服的吊嘎仔了。」而且你居然还穿耳洞。夏学长说著,轻轻拉了拉他自己完好无缺的耳垂。
我喜欢穿风格鲜明的二手衣,因为嫌整理头发很麻烦,于是发型总是维持著看起来有几分鸡冠头感觉的长度,偶尔会像这样被人说成痞子样。我确实觉得这种发型不适合出现在校园,但是应该不痞。我因为才被前女友冷淡地对待,现在心情挺低落的。
「虽然这很像国中生才会问的问题,但,穿耳洞不痛吗?」
夏学长指著的耳环,是小樱去年圣诞节送我的。我因为觉得好看,所以分手后也继续戴著。最近,我看到小樱看见我的耳垂后,毫不掩饰地皱起眉头。但宝石和我们分不分手无关,依旧十分美丽。
我想,这世界真正的美,是再怎么擅长调色也无法呈现的:每个场所都留有各种事情的印记,存在于世界上所有事物的总和,怎样也画不完。
不过,夏学长是例外。
美术大学的校园,宛如直接具体呈现了「美术大学学生」这个意象。这栋建筑物是以宣告战争结束那一天的天空为意象;这个庭园是以冬天天气稍暖的日子的空气为意象;这面壁画是以菜刀切入过熟的甜椒的触感为意象……在在充满了令人只能点头称是的氛围。
重考了一年才考上美术大学的我,还不怎么习惯那种令人亢奋的独特氛围。
夏学长是唯一一个能融入这种氛围之中却丝毫不显突兀、也不会人云亦云,感觉彷佛轻飘飘地飘浮在半空中的人。看著他那像葱一般细长的身材与飘逸的头发时,我总觉得这个人能够使用魔法。虽然以男人来说他的肩膀显得太窄了,但却散发出一股至今从未从任何人身上感觉到的气质,而且并不是会让人退避三舍的那一种。
第一次见到他时,我一手拿著啤酒,对他说:
「学长,如果你戴上尖尖的帽子、手里拿著扫帚的话,看起来就像魔法师一样了耶。」
「谁拿都一样吧?」
学长如此回应,我笑了起来。也是啦。
四月时,我在包山包海社的迎新联欢会中,第一次认识夏学长(顺带一提,我和小樱也是在当时认识的)。美术大学的包山包海社,简直就像摸黑吃火锅一样。夏学长并不会像其他学长一样靠近大一女生、也不会想要热情地诉说什么,而是一个会正面夸奖自己觉得好的事情的人。他并不会强烈地执著于什么事,当我因为和小樱分手而觉得尴尬、说要退出社团时,他也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是喔」,然后递了一颗葡萄口味的pul(噗啾)给我。小樱总是说:Puccho软糖的部分会卡牙缝,我不喜欢。
「为什么这家公司会想要加入软糖呢?明明咬一咬就碎了。」
夏学长对蹙起眉的我,说:
「跟这种会碎掉的东西搭配,搞不好是意外的适合呢。就像你会画出很温柔的画一样。」
我真想把刚才听到的话跟洋葱一起下油锅炒,然后一口气吃光它.,总觉得完全不调味,也能吃得津津有味。这个人果然像是魔法师一样。
亲手制造、孕育、创作出作品的人,似乎都不太擅长正面夸奖别人。明明那么做的话,会心情非常愉悦;但随著年纪增长,却愈来愈拙于那么做。夏学长则爽快地摆脱了那种复杂的部分。
该怎么说呢,若以平假名表示,并不是「あやめ」,而是像「つくし」一样,能全部一笔画流畅地写完;然后仔细一看,发现字的各部位朝著四方敞开。夏学长就像是这样的人。
我将融化得差不多了的冰棒袋子咬在两排牙齿中间,开始收拾画布。不知什么时候决定要和我一起回去的夏学长蹲在我的脚边,不断「快点快点〜阿新加油加油'阿新加油加油!」喊著这种令人火大的加油口号。我用脚往后「唰」地踢起碎石子,「别这样!」夏学长大喊著,揍了我的头一下。
「不过阿新啊,你果然很适合画肖像画。」
我稍微想了一下为什么要加上「不过」,但还是同意地点点头。我们走在通往车站的路上,夏学长走到一半,跑去便利商店买了choco MONAKA Jumbo(巧克力雪派)。梨子口味的苏打冰棒几乎完全融化之后,我像是在吃洋芋片的最后的屑屑那样,仰头直接喝掉袋子里融化的糖水。
「果然是这样吗?」
「嗯。比起其他种类的画,你的肖像画确实画得更好,要不要在下次比赛的时候认真挑战看看?不过,这是我个人的意见,你或许不要太相信比较好。」
「小樱也说我肖像画画得很好。」
「……前女友的意见也最好别太相信。」
夏学长以香菸的烟般的语调说道。
我很喜欢从大学通往车站的这条路。道路两旁有著以等间距种植的树,以比喻来说,就像完全抽掉了高级感的表参道的那种感觉。各式各样的人边走边聊著各种话题,让不同形式的人际关系就这样建立起来的这条路,我觉得十分珍贵。夕阳像是在抚摸叶子似地,到处散布著橘色的风情。
夏学长的鼻子高挺,侧脸特别好看。
「嗯,跟肖像画无关,画自己想面对的事物是最棒的了。你大概跟我很像。」
夏学长会像这样,忽然使用魔法。
「啊,对了。」
我将学长递给我的雪派放入口中。
「学长,我看到一馆的那个了。」
夏学长衔著雪派,兴趣缺缺地「噢〜」了一声。
「一下子就能在那种地方气派地展示作品,真的很厉害。」
不愧是学长啊。我说著,将双手交叠在脑后。夕阳照在身上,感觉很舒服。
「总觉得夏学长也太强了吧,三两下就画出了惊人的画作。下次替我画要交的作品嘛〜我请你吃饭!」
「反正只是你打工那里的难吃烤肉吧,每次都这样。」
只是把肉烤一烤,为什么会那么难吃呢?夏学长笑著说,但看起来好像并不开心。我感到一阵落寞。融化在口中的香草冰淇淋也变得平淡无味。
最多教室所在的一馆,在底层架空的地方有个展示空间。每年春天会在东京都内举办一个美术展,其中获得最高评价的学生作品,就会在那里展示。现在展示在那个空间的作品,是一幅描绘了龙蛇混杂的夜店的画。在无数聚光灯交错、互相交缠身躯的人群之中,舞台上的舞者以自己的肢体吸引了所有目光。那幅画鲜明地描绘出这样的场景。画中的人,比现实的人更加栩栩如生地在画框中舞动著。
第一次看见那幅画的时候,我觉得夏学长又使用了魔法。
有著独特笔触与用色的那幅画,彷佛将好几人份的天分都浓缩在其中。我望著眼前的画,傻傻地伫立原地;美术展中,一定也有许多人跟我一样看得入神吧。虽然不清楚详细的情形,但似乎从那之后就有许多大人物在跟夏学长联络。
夏学长拥有豪雨般丰沛的天赋。那并非悉心地持续浇水,然后就会开花结果的天赋;也不是不知何时会下、何时会停的那种一般人所拥有
的残酷的天赋。
夏学长紧闭著嘴,而我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就这样慢吞吞地走著,不知不觉间抵达了车站。对喔,这个人不太喜欢被人夸奖。我正想著「自己实在不够了解夏学长啊」、再度感到有点落寞时,夏学长忽然「啊」地惊呼。
他的声音让站在自动贩卖机前面的女生,微微转过头来。我也「啊」了一声。小樱霎时露出厌恶的表情,一把捉住可口可乐zero的罐子、快步离去。
「我好歹也是社团的学长耶。」
她竟然连声招呼也不打。夏学长指指已经空无一人的自动贩卖机,这么说。但话说回来,夏学长为什么要「啊」地惊呼?八成是已经知道我和小樱之间的尴尬了吧。不过,我也「啊」了一声。
「女人真是倔强啊。」
夏学长以一脸从来不曾为了女人烦恼的表情说道。我一面应著「是啊」,一面淡淡地笑了。小樱那家伙是个喝可乐时绝对只选zero的女人。她脑袋里成天想的似乎都是些体重少了〇.二公斤啊、昨天吃了烤肉所以今天只吃高丽菜之类的事.,在夏学长面前她也老是在说那种话题,所以我总是莫名地感到紧
张。要是因为小樱而让夏学长连带著也对我感到失望的话,我真的会受不了的。
「你们啪一下就在一起了,然后又啪一下就分手了。」
「嗯〜我的感情总是不太持久。」
你果然很痞。夏学长笑著说。是吗?我回道,随手玩弄著悬挂在项炼上的石头。
「虽然画人物很好,但偶尔画画风景也是不错。」
夏学长突然改变话题。
「你会像那样立起画布作画,挺稀奇的。」
明明认识才两个月左右,夏学长却一副很了解我似地说道。不过,我确实也觉得他很了解我,所以才觉得很不可思议。
我刚才画的,是美术大学张贴榜单的地方。去年春天,我的准考证号码并不在那上头;但父亲搔著扁扁的鼻头,笑著说:「没考上也没办法。」语气就像糖心蛋一样柔和。
那是去年春天,我和父亲最后一次出门前往的地点。
☆
还没听见「你回来啦」,就已经先闻到了咖哩的香味。母亲腰际围著脏了的围裙,在厨房里清洗餐具。我没有回应,径自回自己的房间放东西,然后拿著看到一半的书走回客厅。
客厅和厨房是相连的,所以感觉t跟人在厨房的母亲处在同一个空间。直到去年夏天为止,客厅的墙上都挂著一幅我画的作品。那是一幅描绘了父亲面向发出银色光芒的钢琴的身影的画。
母亲放弃等我回应「我回来了」,偶尔查看锅内,试一试味道。在一阵阵传来的香味中,我察觉到其中夹杂著不同于咖哩的气味。
「妈。」「嗯?」
母亲不太看我的脸。那是因为,我不再正面看她的脸。
「你跟那个人见面了?」
我轻声说道。母亲循声回过头来,脸上比平常多了一点妆色。一阵阵的咖哩香味间,偶尔可以闻到一丝丝花香香水的香味。
「你跟那个人见面了吧?」「阿新。」
母亲试图用少女般甜美的声音,压过我那自暴自弃的语气。每当这种时候,我心中仍是孩户的那个部分,会一面说「不快点成为大人不行呀」、一面在心中胡闹著。
所以,我永远无法成为大人。
「鹰野先生不是坏人。」
这种事我也知道。我背对著母亲,没有将心里想的话说出口。我知道这种拗脾气不好,但是知道归知道,却改不过来。
「阿新。」
情况总是会变成这样。一旦想逃离母亲的目光而转身背对厨房,我就会和再也没有人去弹的电子琴互相对望。
家里只有父亲一个人会弹琴。我喜欢父亲弹贝多芬的「别了,钢琴」(Farewell to the piano),也清楚记得父亲弹那首曲子时的背影。国中时,我画了他弹著琴的背影,那幅画在县赛中获得了第一名;如今,这件事也变成了我背上的螺丝,不停转动著、将我锁紧,让我能继续往前走。
一直以来,我始终画著父亲所在的空间。
去年夏天,母亲将那幅画从客厅的墙上卸了下来。这幅画太温柔了,所以我一看到它就会哭。母亲说著,将卸下的画翻到背面,收在父亲的书房里。
我喜欢「别了,钢琴」中段,彷佛怀抱著各种感情奔跑的渐强旋律。被至今为止的回忆给淋得浑身湿透的、沉甸甸的心,在听著那段旋律时,彷佛被温柔地拧乾了。
而且,
「阿新,饭快煮好了,你要吃吧?」
父亲煮的咖哩饭,是全世界最好吃的。从小到大,「今天提早下班了,所以来煮咖哩吧」对我来说一直是魔法般的一句话。在我心中,父亲就是个魔法师。
父亲的咖哩,总是闪烁著金色的光芒。从小时候的我眼中看见的就是如此,于是在美术课时,我将咖哩的部分涂上了金色;所有同学都在笑我,但我仍不断用力挤著平常很少用的金色水彩软管,直到软管里面的水彩都挤光了为止。
如今只要见到母亲,我就会深深感觉到自己的不成熟、然后感到落寞。每当这种时候我就想跟夏学长聊天——虽然聊了之后也不会有任何结论,但就是想找他说话。
明明都已经要二十岁了,我却仍无法忘怀父亲煮给我吃的咖哩滋味。虽然我原本同样爱著父亲和母亲,但自从天秤一边的秤盘消失之后,我便不知道该如何衡量我对他们的爱了。
鹰野先生不像父亲一样会弹琴。不像父亲一样会煮美味的咖哩。即使我考试落榜了,他也一定不会搔著鼻头笑。
「阿新,来吃吧。」
母亲的话让我回过神来。我回到客厅后就一直站在原地。要是跟夏学长去吃完拉面再回来就好了。
只有两个人坐而显得太大的餐桌,汤匙偶尔碰撞的声音、让四周显得更加安静。味道还是不对,我想著。自从和鹰野先生交往之后,母亲变得经常煮咖哩;不过不管她怎么煮,都煮不出父亲咖哩的味道。如果能煮出一样的味道,我就同意鹰野先生和母亲交往。我似乎是在这么等待著。
不过,一定只有父亲煮的咖哩,会让我想要涂上金色的颜料。
☆
「……我可以说吗?」
「请说。」
「根本就……莫名其妙吧!」
我的话让夏学长发出一阵低声沉吟,同时做著很难说是点头还是摇头的动作。但仔细一看,他好像只是想切断手中任性地延伸的土耳其式冰淇淋。
「我不予置评。」
「学长,你有什么话就说啊!我是真的完全搞不懂。作品很糟就算了,更糟的是,今天也是那个卷毛副导演!」
这次「哇哈哈哈哈」地大笑起来的夏学长,好像非常愉快地说:「那个卷毛演主角不就得了。」学长今天身穿白色衬衫、浅绿色短裤,头H戴著尺寸有点大的宽檐帽,帽檐压得低低的。若是在下北泽漫步而行,魔法师般的夏学长一定会成为街景的一部分。
R大学的电影社差不多是一个月前来找我们的。正确地说,是只有找夏学长。戴著彩虹镜框、顶著一头夸张卷发的副导演,在美术展中看见那幅舞者的画,十分中意,似乎透过大学那边跟夏学长取得了联络。说是希望夏学长能协助他拍摄电影,因为在这次的作品中他想重视画面的艺术性,要讲究「visual effects」什么碗糕的。我不太记得他说的内容,但是清楚记得他把「视觉效果」说成「visuale ffects」。夏学长带著我去,说「阿新是我的经纪人」,于是不知为何就变成我也得一起帮忙了。夏学长被冠上「visual adviser」之类的头衔,但他其实很讨厌自己的名字被标示在工作人员名单或手册上。
我到过几次拍摄现场。比导演更加活力充沛的卷毛副导演,令人十分在意。我对电影没什么研究、于是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所以始终保持沉默;夏学长则会说「阿新,你可以去帮我买冰吗?」、「或许那样比较好」、「我可以吃那个零食吗?」、「要不要从这个角度拍?」,时不时地给予建议。每当夏学长说了什么,一群学生工作人员就会佩服得五体投地,说「原来如此」、「这样比较有临场感,很好」。但夏学长总是露出一号表情,彷佛在说「这样当然比较好啊」。
这个人就彷佛奔驰在海岸道路的敞篷车一般,咻地追过了工作人员们培养至今的电影sense。
「杀青试映会」在经常举办社团欢送会、有著投影萤幕的咖啡店里,采取一面吃午餐,一面将电影投射在投影幕上看的形式。眼熟的工作人员、眼熟到不行且头发卷到惊天地泣鬼神的卷毛副导演,以及很不眼熟的导演等人,勉强坐满了位子。夏学长低声说「坐后面就好」,我紧跟著他在不太显眼的位置坐下,欣赏制作完成的电影。
从看剧本的时候我就已经这么觉得了。实在是完全看不懂。或许是因为我的脸皱得太过厉害,夏学长于是悄悄地
对我说:
「你放心,不是我们看不懂,而是这些人并不想让我们看懂。所以别一脸不安的表情啦。」
一脸不安的表情?没错,接触到这类事物时,我总会担心看不懂的自己是不是有什么问题、因此而感到不安。夏学长看穿了我想隐藏这件事的心情。
这个镜头果然很赞呢。其实你只是想拍这个场景吧?这里临时演员的演技意外地好耶。这个背景音乐犯规啦!这里的拍法好像娱乐电影、俗毙了。这段是不是刻意拍得很像九◦年代的北欧电影?
工作人员们似乎很愉快地指著投影幕,有说有笑。说是杀青试映会,但只有和这部电影有关的人才会来嘛。想著这种事的时候,加了大量鸡蛋的培根蛋黄酱也渐渐凝结了。
「学生电影都是那样子吗?」
我戴上买了之后才发现是正反两穿的连帽外套的帽子,嘴里衔著夏学长买给我的水蜜桃U味的Coolish袋装冰淇淋。因为里头的冰淇淋冻得硬梆梆的,所以不管怎么用力吸,也只有一点点水蜜桃的味道。
「也不尽然啦。不过,从他说想重视艺术性的那一刻开始,我就觉得不妙了……当然,这类电影也有有趣的作品就是了。」
「要是拍摄一般有起承转合的有趣剧情就好了。」
「人人都看得懂的有趣电影是最难拍的。没人看得懂的东西,倒是谁都拍得出来。」
我们比任何人都更早从试映的咖啡店离开,漫无目的地走在下北泽的街道。我很喜欢感觉跟表参道和代官山完全不一样的下北泽。从前还以为这里是开满了二手衣店的地方,但意外地并非如此。狭窄的LiveHouse回响著业余乐团的声音,位在地下室的剧场举办著票卖不出去的剧团的前卫公演,无处可去的年轻人就在这些场所留连到深夜。
如果用颜色来比喻,这里的夜是蓝色的。不是青色那种清爽而青春的颜色,而是搀入年轻人特有的、扭曲的自我表现欲与焦躁感之后,变得混浊的蓝色。
「可是拍摄本身满有趣的吧,还有一大堆零食吃。真好耶,我也去当演员好了。」
「咦!真的假的?」
「开玩笑的啦。」
像是用食指「啪」地弹了一下散落在桌上的花生那样,夏学长开了一下玩笑,然后看起来很愉快地笑了。如果夏学长想成为什么、就一定能成为什么吧,因此我忍不住想要看一看他被压低的帽檐遮住的双眼,确认在他眼神深处的东西。你这句话里,有几分是认真的?如果我这么问的话,他一定会露出「你又在胡说些什么」的表情,笑了起来。
「可是啊,」
初夏的风穿过夏学长细细的发丝,轻盈地穿梭在发尾间,看起来让人心情舒畅。
「关于创作这件事,我觉得胡搞瞎搞的人、和懂得创作的人之间,大概只有一毫米左右的差距吧。」
coolish渐渐变软了。我用力一吸,袋子凹了下去,一大坨冰淇淋在口中散发出水蜜桃的味道。「可是,学长,你并不是胡搞瞎搞的那种人。虽然我偶尔会听不懂你在讲什么,但你的作品却不会让我看不懂。」
是吗。夏学长低声说著,嘴唇扭曲成不太好看的形状。总觉得,夏学长把帽檐压得比刚才更低了。他的脸,他的眼睛,和他的表情,都看不见了。「你是不是重考过一年?」夏学长问我。我衔著Coolish,对他点了点头。
「我有个跟你同年的妹妹。」
冰淇淋又吸不出来了。
「我妹叫小遥,而我是阿夏。感觉我们的名字好像应该对调才对(注34)。从前我们很常聊天,聊自己的事、或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但自从我妹高中毕业之后,我们之间就不再是无话不说的关系了。我妹大概也一样吧,置身于不知道做什么才会获得认同的世界,置身于观众看了之后、丢下一句『真是乱搞』的世界。虽然我并不觉得我妹是在乱搞,但,她是怎么看待我的呢?」
注34:夏学长昵称妹妹「遥(haruka)」为haru,在日文中和「春天」同音。
幸好夏学长将帽檐压低了,我心想。学长的冰淇淋在不知不觉间就吃完了,我也是第一次听到他有妹妹,此刻完全不知道他究竟是以怎样的表情在说话。夏学长总是吃著快融化的冰淇淋、吃得满嘴脏兮兮的,毫不犹豫地说出一大堆不负责任的话;但现在他的冰吃完了,还正经八百地讲著话,所以我总觉得像是在听一个无法使用魔法的魔法师的故事。
大学就是这种地方。什么责任也没有,伪装著自由的模样;但别说是未来了,就连三步之外的前方也都无法看见。
我无法说出任何魔法般的话语,就这样走到了下北泽站。
夏学长的双眼,从帽子深处望著我。
「看在世上百分之九十九的一般人眼中,我们也跟那部电影一样。」「呃……」
「怎样?」
「你妹妹是舞者吗?」
电车进站的声音非常大。
「你就以肖像画参加下次的比赛吧。你可以的。加油!」
夏学长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一个人通过验票口、搭上了电车。我在天色尚亮的街道上想著:那幅画中的舞者,一定是夏学长的妹妹。夏学长一定是就这样直接画下了映在自己眼中的画面。
——画自己想面对的事物是最棒的了。
不知不觉间,冰淇淋因为手掌的温度而融化了。水蜜桃的味道在嘴里扩散开来,夏学长的声音在耳里回荡著。往新宿相反方向的电车已经完全看不见了,有人站在验票口前、低头看著手机,似乎正在等什么人。
夏学长想面对的事物。我必须面对的事物。
电车启动了。
那天回去的路上,夏学长确实那么说过。他用平常那种彷佛刚刚有小孩子坐过的千秋般、轻轻摇晃的语调说:要画自己想面对的事物!然后,刚刚他把手放在我的肩上,告诉我「你可以的」。我很开心。因为实在太过开心了,于是身体比头脑更先动了起来。就只是这样。
我迈开步伐,靠近对方。
「请问……」
从刚刚看见她的身影开始,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想著:下一幅画,我想画这个人。宛如照镜子一般面对著这个人,不断调著颜料、直到自己觉得可以为止。这股感觉彷佛打雷一般,贯穿了整个脊梁。我像是以踩枯叶为乐的小学生般,沙沙作响地靠近她。
停下脚步。开口发出声音。
「不好意思,可以请你当我作画的模特儿吗?」
似乎在等谁的女孩听见了我的声音,抬起头来。
这种心情是什么?我不知道。正因为不知道,所以我想画出来。
宛如夏季庙会的弹珠般的眼眸中,清晰地映出我的模样。她露出一脸困惑的神情。也许她会大骂出「什么啊,当我是裸体模特儿吗?」这类我没有办法反驳的话,或是说自己虽然在这里等人但其实没什么时间等等。我想像著种种往负面发展的可能性。那些想像宛如开始下起的雨一般,滴滴答答地浇熄了我的勇气。
她从民族风的长裙底下露出来的纤细脚踝,轻轻地动了动。
「……好啊。」
「咦?」
「我说,好啊。」
这下换成我一脸困惑了。
「我刚才在等朋友,但早就过了约定的时间,却没收到迟到的邮件。搞不好是睡著了。然后,当模特儿好像很有趣。」
和我猜想的完全相反,她好像很爱说话。以风铃般清爽的嗓音,流畅地说著。
我确确实实地感受到,人的确具备著一种叫做直觉的东西。背脊因为亢奋而频频颤抖。
「你叫什么名字?」
「咦?啊,我叫做渡边新。」她落落大方的态度,让我不禁开始注意自己的用词。
「新?好名字。我是佐仓。」「佐仓!(注35)」
「咦,佐仓这个姓氏那么稀奇吗?」
「啊,是姓氏啊。那没事、没事。」
「我叫佐仓结实子。要把我画漂亮一点唷。」
☆
「这里是民宅吧?」
「原本是民宅。」
聚精会神、引颈期待著冰抹茶的结实子,有著跟外表不同的活泼个性。她就像那种国中时代参加合唱比赛时、一定会担任指挥的班级干部,或是那种原本要警告偷懒不打扫、反而跑去打棒球的男生,结果却加入他们一起玩的班长。
注35:「佐仓」和「小樱」在日文中发音相同。
「真有趣耶,明明从外面看起来就是一般民宅嘛。」
「听说是从民宅变成了甜点咖啡店。最近才刚开幕,也意外地没什么人知道。」
哇〜感觉好像奶奶家喔。结实子一面说著,一面翻阅手写的菜单。夏学长告诉我这家「适合约会」、没有招牌的甜点咖啡店,正是喜欢下北泽的艺术科系大学生可能会中意的私房店。听说汤圆和蕨饼很好吃,店内弥漫著淡淡的线香气味,令人心情十分平静。
发尾烫成大波浪的头发,从结实子的左
肩垂下。偶尔,她会以纤细秀气的手指卷著发尾。
我拚命地说明自己是美术大学学生,因为比赛快到了,想用肖像画参加比赛,而最重要的是,自己并不是什么怪人;之后我便用「站著说话不太方便」,邀请结实子去咖啡店坐坐。「嗯,走吧」她这么回答,脚步轻盈地跟著我来了。我感到有些不安,于是问她:
「你也会像这样,跟著六本木的黑人走吗?」
「这里又不是六本木,你也不是黑人吧?」她这么说。是也没错啦,但我总觉得有点答非所问的,仍然坐立难安。
「一天有多少客人呢?」结实子问老奶奶。从前应该是个大美人的老奶奶回答「一天差不多有二十位左右的客人」,然后送上了冰抹茶。结实子像是真的非常开心地轻声欢呼。
「有一瞬间还以为你是来搭讪的呢。我还想说我也还挺有姿色的嘛。」
「我看起来像是会搭讪的人吗?」
「超像的。」
「咦!」
「至少从外表看起来,你不像美术大学的学生。」
我说「是吗」,搔了搔头。后面用定型液固定的头发稍稍被弄乱了。
虽然不大、但形状很漂亮的双眼皮。像小孩一样柔软鼓起的脸颊。宽阔的额头,没怎么修过的自然眉毛。
「你不喝吗?」
从黑发底下露出来的小耳环闪了一下,令我回过神来。结实子「咕嘟咕嘟」地喝著冰抹茶,用像是看到什么稀有动物的表情注视著我。
「这超好喝的。好像来到了京都一样。」
「抹茶就等于京都吗?」
「我随便说说的啦。」
也来点看看蕨饼吧。结实子说,用食指「咚咚」地敲了敲菜单。明明是我主动向她搭话的,自己却好像还没进入状况。但愈看结实子就愈觉得,我果然很想画这个人。从以前到现在,从不曾有过一眼就让我产生作画欲望的人,当然也没有像那样向路人搭话过。但,我的双腿却擅自动了。
——画自己想面对的事物是最棒的了。
虽然慢了一点,但夏学长的魔法似乎生效了。
「我说阿新。」
「什么事?」
结实子突然开口,我于是一本正经地回话。
「你都是这样找人当你画画的模特儿吗?美术大学的学生,平常都在做这种事吗?」
请给我两盘蕨饼。结实子乾脆地加点。这种店的店员和气氛虽然都很亲切,但价格却不怎么亲切。
「我平常并不会那么做,这次是因为……」我话只说了一半。是因为你,我才特别鼓起勇气、那样子跟你搭话。其实我是想这么说的,但假使那么说的话感觉实在有点恶心,于是话到嘴边就停了下来。
「结果你很乾脆地就答应了,但平常如果有人像这样向你搭话,你会跟著对方走吗?虽然我没资格说这种话,但这样不危险吗?」
一瞬间,结实子的视线落在抹茶上。
「因为你的眼神,看起来像是有什么困难的样子。」
然后注视著我的眼睛,这么回答。这个人说话的时候,会好好看著对方的眼睛。
「我要帮助有困难的人。」
话一说完,结实子立刻大口吃起了送上桌的蕨饼。超好吃的!没想到她这样大声嚷嚷起来,令我忍不住噗哧笑了。盘子上的黄豆粉轻飘飘地扬起。
「刚刚啊,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开口向你搭话了。我从没做过这种事。」
「是喔?」
「嗯。」我用餐巾纸将飞得一桌的黄豆粉聚集在一起。
「可是,你会搭讪女生吧?」
「这是什么结论?」
我皱起眉头,而结实子则开心地鼓起了蕨饼般柔软的脸颊。明明是第一次见面,但却总觉得被她耍得团团转。
总之,紧张感就这样消除了。我跟结实子说明自己想用她的肖像画来参加下一次比赛,因此希望她之后能来我家或大学几次,于是先交换了电邮地址和电话号码。从结实子的家来我家好像有点远,但她像小动物一样咀嚼著蕨饼,心情很好地点著头说:「我啊,很喜欢去陌生的地方呢。」
结实子用双手小心翼翼地捧住茶杯。「这家咖啡店真棒。像京都一样。」那句话你已经说第二次了吧,就那么爱冰抹茶吗?虽然我在心中这么想著,但身为带她来这家店的人,还是相当开心。
「啊!」
手机嗡嗡地震动起来。蕨饼在不知不觉就间吃光了,剩下的黄豆粉随著手机震动著。结实子的手机是纯白的,背后贴著和非常漂亮的女生一起拍的大头贴。
「一定是放我鸽子的人打来的。」结实子这么笑著对我说。「看吧!」然后接起了电话。她对著一定是在电话里拚命道歉的对方说「我已经回家了……骗你的啦,我还在下北(注36)」,然后露出彷佛在逗弄猫咪的眼神。
知道了,待会车站见啦。你要请我吃东西唷,迟到的人请客是理所当然的吧?结实子这么说完,便挂断了电话。
「他说他把会迟到的道歉邮件,不小心误传给通讯录中名字在我前面的人。不过,他好像终于到了。我得走啰。」
真是个大笨蛋。微笑著这么说的结实子,此时脸上的表情与之前对我微笑的神情,似乎微微地相差了两毫米左右的刻度。
我跟她确认了彼此方便的日期,在记事本的月历中打了几个圈。掰啰,结实子说完就从店里离开;我则一个人坐在那里,用牙签在剩下的黄豆粉中画圈圈。
我想著她笑起来的时候,新月般美丽的眼睛。她的眼睛是什么颜色呢?映入那双眼睛的世界,是什么颜色呢?
—画自己想面对的事物是最棒的了。
我以还残留著冰抹茶味道的嘴唇,轻轻地低声说著。
☆
以前父亲告诉过我,他在咖哩中加了一个秘密配方。所以看起来才会是金色的啊。年幼的我这么想著。小时候吃东西只想著要吃好吃的东西吃到肚子胀起来为止,但只有父亲煮的咖哩是另当别论。
父亲正好于一年前过世。那一天,覆盖大地的偌大天空里,所有的云朵都化为雨水降下。
因为高三时报考的大学悉数落榜,所以我进入了东京都内设有专攻考美术大学课程的重考补习班。高三时其实也报考了美术大学之外的私立大学,但因为我专攻素描,当然没有考上的实力(或者应该说,也没有考上美术大学的实力),正觉得真不能小看这个世界。
我和朋友拖拖拉拉地走在从补习班回家的路上。总觉得重考时期交到的朋友,有著和高中同学完全不同的特殊情谊。那天,同班的朋友被女友给甩了,我们一起去喝了一杯。伞忘了拿,教材重不重?重考生不需要女友啦。鞋子湿了,真不苏湖。不该穿新牛仔裤的。还是好想跟隔壁班的那个女生交往喔。不过话说回来,今年考得上吗?就在我们一面碎碎念著非常和平而幸福的事、一面喝著酒的时候,父亲被闯红灯的机车撞飞了。
通知我父亲死于车祸的那通电话,手机响起的音乐是「别了,钢琴」。从那之后,我就换了来电铃声。
注36:日本年轻人昵称「下北泽」为「下北」。
朋友陪著接了电话、当场六神无主的我抵达医院。在跟我内心一样空白的医院里,母亲不断哭泣,我呆呆站在原地,被女友甩了的朋友则一直抚摸著我的背。
与父亲的背影相比,被朋友抚摸著的这个背实在很小,小到我觉得自己什么也负荷不了。走进厕所、坐在全白的马桶座上时,我才终于流下了眼泪。擦过泪水的卫生纸化掉了,一小团、一小团地黏在脸上。
我心想,原来人死掉是这个样子。被留下来的人怀著满满关于「那个人」的回忆,而「那个人」就这样变成了再也不会倒过来的沙漏;不久之后,那些记忆就会不断洒落了吧。怀中变得什么也没有,却再也无法填满。
持续在脑海中回响著的「别了,钢琴」,在触碰到棺材中的父亲时,终于停了下来。那冰冷的肌肤彷佛在我耳畔呢喃著「他已经死了唷」,那压倒性的说服力,终于让我阖上了父亲的钢琴琴盖。
「这幅画太温柔了。」
母亲如此说著,卸下了原本挂在客厅墙上的父亲的画。煮咖哩饭的时候,和我一起喝啤酒的时候、松开领带结的时候,父亲有著各式各样的温柔表情。但父亲面向钢琴时,则会露出有如那一切的总和、是最最温柔的表情。
虽然钢琴只有黑色与白色的键,但只要父亲坐在钢琴前面,它就会拥有各式各样的色彩。一个个音符染上各自的颜色,无论手上有再多颜色的调色盘,也不足以描绘他的身影。
为了不想忘记他的身影,我持续作著画;为了忘记他的身影,母亲拿下了那幅画。
母亲第一次带鹰野先生来家里时,我刚考上盼望已久的美术大学。
「也就是说,那是最近的事?」
结实子已经不再徵询我的同意,就自己伸懒腰或吃零食。
「喂,叫你别动嘛……是最近啊,因为我现在大一。」
我轮流看著
画布和结实子,柔软的炭笔在画布上滑动著。
「我父亲过世后还不到一年,我母亲就带了鹰野先生来家里……」
结实子一面摇晃著椅子,一面仰头望著乳白色的天花板。她指指复古的电灯,百无聊赖地说「它的形状好可爱唷」。明明是在男人的房间里,却一点警觉心都没有。
这已经是结实子第四次来我家了。或许是因为我们没打工也没课的日子还满一致的,所以她大多都很配合地在我指定的日子来;不过,唯独在我说「我知道这样很麻烦,但请你穿那一天穿的衣服」时,她每次都会发出「呃啊〜」这种奇怪的声音。
因为两个人会在房间里度过好几个小时,所以不知不觉间我就没完没了地说著父亲的事。画画时不必一直注视著对方的眼睛说话,于是就会不小心说出原本没有打算说的事。
「鹰野先生是个怎样的人呢?果然是美容诊所医生的感觉?」
「那个『果然』的用法怪怪的吧?」
和结实子聊天的时候,无论是聊再沉重的话题,也都能自然地说出口。我想,那是因为结实子并没有瞧不起我说的话,总是很仔细地聆听著、并全盘接受了那些。
她真是个不可思议的人。
「鹰野先生啊,就是个普通人。是个感觉沉稳的大人。她是我母亲公司里的前辈,据说是个非常好的人,而且工作很认真。虽然眉毛是有点太浓了。」
是喔,这样啊。结实子一面咬著百力滋极细饼乾棒,一面附和著。要是是跟阿新差不多年纪的男生,那就有趣了。她偶尔会说出这种一点也不好笑的话。
「他看起来是个好人就是了。」
一想起那天的事,意识就会被猛力拉扯,停止了所有动作。
「我发飙了。」
鹰野先生第一次来家里时,母亲一脸歉然的表情看著我。在介绍鹰野先生之前,她先向我说了抱歉。我一句话也说不出□,越过鹰野先生的肩膀注视著黑亮的钢琴。
「那一天,据说很擅长煮饭的鹰野先生,替我们煮了晚餐。」
「他煮的是咖哩吧?」
结实子将最后一根饼乾榨衔在小小的唇瓣中,似乎有点悲伤地继续说著:
「那不是谁的错,只是不好的事以不好的形式接踵而至。」
我吃了一口鹰野先生煮的咖哩,因为那强烈的辣味而发疯似地大吼大叫。我用尽两片肺叶中的所有空气,颠三倒四地大喊著;但即使如此,也能明白那是些批评母亲和鹰野先生的话。
我彷佛接二连三爆破的气球一般,大吼大叫。母亲没有看著我。她无力地垂著头,彷佛正注视著凉掉之后、表面形成了一层膜的咖哩。
「你那么讨厌辣味咖哩吗?」
「不,不是那样。」
「我知道啦。开玩笑的。」
那天之后,母亲像是在试探我似地,开始频繁地煮咖哩。她似乎认为,如果能重现父亲煮的那个味道,我的内心就会有所改变。但是,父亲没说出秘密配方就辞世了,于是谁也煮不出父亲的咖哩。
只有我知道,父亲对咖哩施了魔法。
「有一次,我试著加入香蕉。」
「香、香蕉?为什么?」
「就像是糖醋排骨加凤梨那样,所以咖哩加香蕉。我想大概是我头壳坏掉了。」
后来,鹰野先生曾经再次来我家拜访。我不肯走出自己的房间。倒不是因为愤怒,而是因为羞耻。从此之后,我就再也没见过鹰野先生了。
「你怎么不找个机会,跟鹰野先生一起喝得烂醉?」
我转头一看,结实子正直直望著我。
「阿新也已经二十岁了,比起父亲跟儿子,还更像是男人跟男人的关系。」
男人跟男人,我这么说好像腐女喔。如果她补上这么一句就好了。我一面想著,一面描绘著结实子的脸颊线条。
不管说什么,结实子脸上都似乎带著淡淡的微笑,而我就是想画她的这种表情。虽也有著悲伤、希望、遗憾等各种情绪,但我想画出她那种微笑比其他情绪更多一点点的表情。我想画的是这样的肖像画。
「我明天啊,要跟朋友去河口湖。」
我将满心喜悦的结实子,一一描绘在画布上。
我现在最想面对的事物。
非面对不可的事物。
「那个……」
耳边传来不是结实子的声音。
「啊,伯母好!」
结实子连忙站了起来。母亲端著放了两个茶杯的托盘,站在房间门口。笔直升起的水蒸气,模糊了母亲的身影。
好久不见的身影,看起来像是已稀释到极限的水蓝色。我第一次注意到,那个身影是如此无力。我什么话也没有说,也没有和母亲对上目光。「真是不好意思,常来府上打扰,却一直没有打过招呼。」「哪里哪里。你是来协助我儿子作画吧,真是谢谢你。累了吧?这里有饮料。」「啊,不好意思,谢谢。」我用一只耳朵听著结实子和母亲的对话,手里的铅笔在画布上滑动著。
「来,柠檬茶。」
母亲离开房间后,结实子端著茶杯来到我身旁。「不知道为什么就想起了我们第一次遇见那天的冰抹茶呢。」结实子依然小心翼翼地端著茶杯,小口啜饮著热柠檬茶。第一次遇见她时的心情在心里苏醒,我感到心跳开始加速。
我想画的事物。那也是,现在最想面对的事物。
「……抱歉,我今天差不多要回去了。」
结实子轻飘飘地摆动长裙,站了起来。喝了柠檬茶就马上说要回家,有点贼吼?她笑著说。她右手拿著小手提包,用力伸展了一下身体,然后忽然看著我的眼睛说:
「画家啊……」
她那令人感到怀念的眼阵,让我倏地失了魂。
「是不是都在画当下最想面对的事物?」
她说了跟夏学长一样的话呢。我想著。
「我知道你为什么挑上我了。」
心脏彷佛被人直接打了一拳。我知道,她轻易地看穿了连我自己都还没整理好的思绪,因而感到害怕。
「我不用再来了,对吧?」
想画的对象,是真正想面对的事物。
含在口中的柠檬茶,散发出宛如柠檬泪水的味道。
☆
隔天因为要去找夏学长,于是抱著画布出门。上午十一点,令人感觉夏季将至的街头,闪烁著灿烂耀眼的阳光。
昨天晚上我传了邮件给夏学长。因为要配合结实子的时间画画,所以我最近很少到学校去,夏学长有点担心我会不会把身体弄垮了。我传了邮件给他,说「在你之前告诉过我的、下北泽的甜点咖啡店见面吧」,像是撞上墙壁反弹的球一样,马上就收到了语轻松的回应:「收〜到」。
我走进店里时,夏学长已经到了。今天戴著的黑色宽檐帽也相当适合他。
「哎呀,你又来啦?」是老板的老奶奶还记得我。「你之前是跟女生一起来的,对吧?」老奶奶这么调侃我。
「你这家伙,之前来这里约会啊?」
「这个,嗯,是啊。」我有点炫耀地说道。
「你比我更早来我告诉你的店约会?」
歹势啦!我轻轻低头道歉。放下随身物品、在榻榻米坐下之后,我注意到夏学长的脸颊上黏著纠成一小团的面纸屑。
「学长,你脸上有面纸屑。」
「咦,真的喔?」学长摸了摸脸颊。「哎呀呀,真的耶。因为颜料沾到我嫩白的肌肤,所以用面纸擦了一下。」
「你这么早就去画室啦?」我当作没听到「嫩白的肌肤」这几个字。
「嗯啊。我想集中精神。」
距离校园不远的地方,有个学生随时都能自由使用的画室。我待会儿也想去那里,于是带了画布和画具来。
「你下午不去吗?」
「我今天要回去了。」
夏学长一面用指甲枢掉黏在脸颊上的面纸屑、一面想点绿茶,于是我立刻举起手来,说:「两杯冰抹茶。」
「我想点绿茶耶。」
「这家店的菜单,我比你熟啦。」
我看著仍旧黏在夏学长脸颊h的面纸屑,发现他的目光穿过长长的浏海、凝视著我。
「阿新啊,你花多少时间想画画的事?」
老奶奶端著冰抹茶过来。夏学长看也不看放在眼前的茶杯一眼。
夏学长没问过我这种事,到现在为止都没有问过。
「多少时间……?」
「就是一天会想多久的意思。」
我喝了一口冰抹茶。想吞下去时才发现,上嘴唇和下嘴唇因为黏稠的唾液而黏住了。
夏学长今天明明戴著比之前任何一次见面都更像魔法师的帽子,但说出口的话却像针一样直接扎在裸露的心脏上,令人感到疼痛。
「我啊,在画那幅画的时候,一直想著画的事。希望能传达我的心情、希望能够传达我的心情,边画边这么想著。然后就得奖了,我真是松/好大一口气。我心想:啊,或许的确有稍微传达了我的
心情,这么一来就应该可以给什么人看吧。」
我好像懂、但又好像完全不懂夏学长想说什么。我知道的只是,此刻正在眼前的夏学长的侧脸上,
有著我从未见过的表情。
「不过,或许我根本没有向任何人传达过一丝一毫。」
夏学长咕嘟嘟地将冰抹茶一饮而尽,然后「咯吱咯吱」地咬碎冰块。我也没来由地学他那么做。冰块的冰冷一阵阵刺激著牙齿,但不久之后就渐渐变成舒适的温度。
眼前夏学长身上的体温,变成了温柔的红色。这个人,也只是一个「人」而已。虽然早就知道这件事,但直到现在才突然真正有了颜色。
「学长,我有从那幅画感受到什么喔。」
我以不输给冰块碎掉的音量说道。上了漆后闪闪发亮的桌子上,散落著从夏学长脸颊上抠下来的面纸屑。
夏学长是大三生。接下来他是准备找工作呢,或者打算继续画画?我一点也不知道。
真的有传达过去吗?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点也不希望这个人问出这句话。
夏学长说他要回去了,我目送他离开后,便抱著画布前往画室。刚刚夏学长想要我让他看画布,但我顽强地拒绝了他死缠烂打的要求。
走在路上,头上的广阔的天空覆盖著整个世界,看起来十分美丽,充满了我想面对与描绘的事物。
我想面对的事物。我在下北泽向结实子搭话。而昨天,结实子说她知道我为什么向她搭话了。
魔法逐渐解除。
「阿新。」
从身后传来的声音,用力扯了一下我的耳朵。我还以为这个声音再也不会呼唤我的名字了,于是一时间反应不过来。
「好久不见呀。」
短发及肩、飘逸蓬松的棕色鲍伯头,十分适合那稚嫩的五官。「你好吗?」小樱稍稍仰起头,似乎一点也不觉得尴尬。真是搞不懂女人啊。我想著。反倒只有我一个人像国中生一样尴尬,手足无措。「嗯,普普通通。」
「是喔。我最近经常看到你跟夏学长在一起,你们感情真好。」
喏,之前也在肉动贩卖机遇见了你们一对吧?小樱笑著对我说。我不晓得突然尽释前嫌的前女友到底想要干嘛。
「噢,那个啊,是因为我们一起在协助电影的拍摄。」
「是喔,原来如此。对了,我跟你说,一馆不是展示了一幅夏学长很厉害的画吗?」
「你也去看了呀?」
我这么一说,小樱就回嘴「废话,真厉害耶,展示在那种醒目的地方」,然后在胸前做出崇拜的手势。我用力夹紧夹著画布的腋下。
「那幅画啊,好像被人划破了喔?」
小樱的眼神深处,有卑劣的好奇心正蠢蠢欲动著。
「你有没有从夏学长那里听到什么?例如说……犯人可能是谁?」
小樱的笑容彻底变成了黑色。我打从心底后悔:虽然也没有交往多久,但我到底为什么会跟这种女人交往呢?
「你好差劲。」
我不等小樱反应过来,便迈步前往画室。她一定又用那种看到脏东西的眼神,皱眉瞪著我吧;但与其这样,不如直接大骂出来还让人感觉比较好。
——或许我根本没有向任何人传达过一丝一毫。
口中仍残留著冰抹茶的味道。夏学长,亲眼看见了被人划破的画。所以他才说了那种话。
有许多人说过,夏学长的天赋是残酷的。看起来不怎么努力,随手画画的东西只不过是因为看起来耳目一新,才偶然被许多人看见罢了。说这些话的人,其实是嫉妒著夏学长。入学后还不到两个月,我就已经看到了许多这样的人。想靠著一次起跑偷跑来超越所有人的人;将别人拚命努力想锁紧的螺丝,
一口气像吃什么好吃东西那样吞掉的人。
愈来愈接近画室了。在那间被阳光笼罩的画室里,今天也有许多拚命将自己锁紧的螺丝。
但,夏学长背上锁紧的螺丝,说不定是更切身的事物。说不定就是这样小小地、拚命地持续转动著,让学长开口说出自己今天要回家了、像这样子向一个学弟流露内心的情绪。
我知道夏学长的脸上,为什么黏著卫生纸的碎屑。那是用卫生纸擦掉眼泪之后,碎掉了、然后才黏在他脸上的。父亲过世那天我在医院的厕所哭泣,许多卫生纸屑黏在我脸颊上。卫生纸因为泪水而化开。夏学长一定是看到了画被破坏、额头裂开了的妹妹,才一个人在厕所里哭泣。
我为什么会觉得他是天才呢?为什么会觉得他很厉害呢?为什么会觉得他像魔法师一样呢?
其实,这个世界上根本不存在什么看起来像是魔法师的魔法师。
☆
我专心地面对著画布,不知不觉间,橙色的夕阳已经温暖地照著街头。虽然是假日,但画室里挤满了许多学生。每个人都为了下次的比赛,而面对著自己心中重要的某个事物。不知道为什么,这里的画布看起来总是比平常更加洁白。彷佛什么都画得出来,彷佛能抵达更深的境界,那满怀著什么都办得到的期待和不安的洁白,煽动著创作者的心。
大家好像都知道夏学长的画被划破的事,画室里不时有人叽叽喳喑地讨论这件事。有女生悄悄地说「夏学长好可怜」,也有男生小声笑著说「干这件事的人真白痴。是嫉妒人家吗」。这些很一般的反应,让我稍微感到安心了点。由于一直生活在天分会一一遭受考验的地方,此时听到这种坦然的话,反而松了一口气。
画室里,每个人都将各种颜色的颜料挤在自己的调色盘上。但是,这画室本身就像是个调色盘。每个人都曝露出自己心中的各种要素,如此地活著。
几个熟识的人对我说了几句不怎么重要的话,我随口应了几句,依然面对著画布。
夏学长真正想面对、想去描绘的事物。虽然我不晓得他是否能透过绘画、真正地面对妹妹,也不晓得他是否因为别人无心的讥讽而受了伤,但他总是毫不逃避,认真地去面对。
我想去描绘、想去面对的事物。我在车站偶然看见结实子,就那样向她搭了话;请她来家里好几次,让我画素描。我好好地面对著她,将她的笑容画在画布上。她第四次来的时候,第一次看见我的母亲。然后她说:
我知道你为什么挑上我了。我不用再来了,对吧?
我也早就知道了。从第一次用铅笔描绘结实子的脸部线条,不,其实从第一次在下北泽看到她的时候,我一定就已经知道了。
外头渐渐暗了下来。在那彷佛吸收了被解开的魔法、愈来愈深沉的夜色中,我再次凝视著画下了结实子笑容的画布。
画布上,有著母亲的笑容。
结实子长得和母亲非常相似。
昨天在我家,结实子第一次见到我的母亲。她第四次来的时候,母亲第一次端著柠檬茶,来到我的房间。结实子见到母亲的瞬间,我觉得自己心中的软弱、与其它的一切,都被她看透了。
我没有面对母亲、画下她的笑容的勇气。这就是夏学长和我之间,最最根本性的差异。
我真正想面对、必须面对的事物,就是母亲。那一定是比加法简单,但却比骑著扫帚在天空飞更困难的事。
我想画的母亲的笑容,不是会输给柠檬茶热气的那种无力表情。我想再次面对的是,吃著金色的咖哩饭、跟我一起说「好吃、好吃」时,那种有著彩虹颜色的笑容。
手机在米白色的西装裤口袋里不停地震动。我确认萤幕中浮现的名字,然后深深地按下通话纽。
「结实子吗?」
「嗯。」
她的声音有点模糊,但鬼吼鬼叫的开心喧闹声,隔著话筒从结实子那边传了过来。
「昨天谢谢你。」
「阿新。」
「嗯?」
「我现在在河口湖这里。」
经她这么一说,印象中,昨天她确实开心地说过今天要去河口湖。
「我high过了头,结果弄破了那件民族风的长裙。」
「……怎么会high到弄破裙子?」
「我自己踩到了裙子,结果『ㄆㄧㄚ』一声就破了。」
结实子像少女般「嘿嘿」地笑了起来,让我有点傻眼。
「所以啊,我已经没办法穿那件裙子了,不过……我不去你家也没关系了吧?」
结实子的语气有点客气。
「嗯,不来也已经没关系了。谢谢你。」她的声音不像母亲。我想著。
「那个啊,我跟你说,是洋葱泥。」
结实子「咦」了一声。
「我父亲咖哩的秘密配方,是洋葱泥。」
父亲也无法使用什么魔法。他偷偷拿洋葱泥给我看,让年幼的我大失所望。搞什么啊,这就是秘密配方喔?怎么不是梦幻神兽的爪子之类的东西呢。
我想起鹰野先生煮的辣味咖哩饭。假如加入了洋葱泥,味道就会变得浓郁,产生轻轻窜过鼻腔的深度;如此一来,味道一定会变得柔和,就像父亲弹奏的钢琴曲一样。
父亲虽然无法使用魔法
,但如果现在吃到那种味道的咖哩,餐桌彷佛就会被施放了魔法。看到突然变成金色的咖哩,母亲说不定会哭了出来。我也说不定会哭了出来。鹰野先生则大概会露出微笑,说「真好吃啊」。
「我下次会告诉鹰野先生,请他加入洋葱泥。」
我话才说完,听筒那头就传来「结实子!阿纯在找你!」的声音。
「……下北泽的迟到大王,叫做阿纯啊?」
我笑著问。
「他才不是迟到大王哩……然后,大概今天之后,他会变成我的男朋友。」
结实子很快说完,然后挂断了电话。
我看著画布中的母亲展露的笑容,想著车站附近的超市有没有卖洋葱泥?然后又想:好久没买金色的颜料了,来去买吧。得要金色的颜料,来画出我家全新的餐桌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