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花城连手的隔天放学后,我在浦岛隧道前等待花城。离约定好的时间已经过了大约二十分钟,她到现在还没有现身,在盛夏的炎热天气中等待无法联络的人,这样的心情实在不怎么好。早知道如此,我应该在学校就约她一起过来才对。
等了超过三十分钟的时候,花城才终于出现。她看起来一点也不着急,从容地走下木制楼梯。脸上贴着的纱布相当醒目,但是她的姿态甚至称得上优雅。
「等了很久吗?」
「等了很久。」
花城闻言,并不怎么歉疚,只是说了一句「这样啊」,然后从书包里取出全新的塑料绳。
「我是去买这个所以才迟到,这附近实在太乡下了,很不方便呢。」
只见花城得意地呵呵一笑,简单明了的说到:
「实验用。」
我脑中先整理花城所说的实验内容。
首先,我们一个人拿着塑料绳的前端,另一个人拿着绳芯。拿绳头的人单独进入隧道,以固定的速度持续前进;而持绳芯的人则在外面等待,并且轻拉绳子,让其维持着紧绷的状态。
站在持绳芯的人的立场来思考,如果隧道内与外界的时间流速相同,那么塑料绳就会以固定速度持续延伸;然而,如果持绳头之人跨越时间流动偏差的境界,塑料绳延伸的速度应该就会出现变化。到时,持绳芯之人就要用力拉动绳子,不让绳子再延伸,提醒持绳头的人折返。
这样一来就不用频繁进出隧道,也能找到时间流动开始出现偏差的明确境界线。我在佩服花城竟然能想到这个方法的同时,对于她是真心打算查明浦岛隧道一事感到惊讶。
这里是只要待上短短数分钟,就会流失一星期时间的神秘空间。借用加贺的话,那就是『相反的精神时光屋』。一不小心就有可能在隧道内度过数年,而且不保证一定能得到想要的事物,并不是可以怀着轻率心情挑战的地方。花城真的理解这些吗?
「花城,你真的打算进入这条隧道吗?」
「是啊,我是认真的。」
「进入隧道后,只待数分钟时间就会经过一星期哦。想要的东西如果很近倒也还好,但是隧道不知道有多长,而且也不清楚除了时间流动变慢之外,是否还有其他异常之处。」
「有风险是很正常的吧?若因此停下脚步,那就什么也做不了。」
「即使如此,也得有个限度。」,
「塔野同学不想和我一起调查隧道吗?」
「不,没这回事。我只是想确认你的决心到什么程度……毕竟普通人不会做这种事。」
花城露出非常扫兴的表情。
「我讨厌普通。」
「为什么?」
「因为没有价值。」
我忍不住失笑出声。
「你的批评还真辛辣啊。」
「事实就是如此。不管是物品还是体验,全都具有稀少性才有价值。既然要活着,那我就想活得精采。平凡的人生太无聊了。」
「嗯~……你说想活得精采,这点我也有同感;但因为这样就说普通没有价值,未免太极端了。我认为有些事就是普通才好。」
「比如说?」
「呃~比如说马哈鱼。听到马哈鱼就会给人一种庶民的印象,但我认为它比一些高级鱼要美味。所以就算今天是※土用丑日,身上又有很多钱,我去超市也会买马哈鱼,而不是鳗鱼。」(译注:夏季的士用丑日一般而言为一年中最热的时候,日本有在这天吃鳗鱼的习俗。)
「比起鲑鱼,我更喜欢吃鳗鱼。」
「喔,这样啊。」
我们这么快就出现意见分歧的情况了。话说,这是在讨论什么啊。
「不过,我并不讨厌塔野同学那样的想法喔。」
花城对我露出微笑。我有种腹部内侧被人搔痒的感觉。
我到现在还是不太清楚花城的个性。她在教室并不与人社交,甚至自愿孤单一人;然而,她也有像小孩的一面,会以偷偷跟踪别人为乐;有时又会像这样展现出「女人味」,引起别人误会。到底哪一个才是真正的花城呢?
「别说这些了,要验证就要快,时间宝贵。」
「嗯、嗯,我知道了。」
感觉好像被她岔开话题了……尽管我心里这么想,还是和她一同着手进行实验。
我们决定由我负责拿绳头,花城则待在外面待命。我进入隧道后,只要塑料绳被用力
扯,那就是折返的信号。
「总觉得……这令人想起传声筒呢。」
我走在隧道内,自言自语地说道。
以前我和华伶曾玩过这样的游戏。分别待在家中院子和二楼窗边,透过传声筒闲聊无关紧要的事。对话内容我完全不记得了,而且当时仅玩一天就生腻,但是我仍然记得那是一段很快乐的回忆。
「华伶……你在这前方吗?」
我眯起眼睛,注视着隧道深处。紧接着,我看见朦胧的光线。那是火炬的火光,离鸟居不远了。时间偏差的境界线恐怕就在这附近,于是我绷紧神经。
我以一定的步调前进,穿越最初的鸟居。就在那个瞬间,塑料绳绷紧了。这是折返的信
号。我立刻迅速回头,朝着出口前进。
走出隧道后,只见花城直挺挺地站在外头,脸上露出似乎很满意的神情。
「辛苦了,塔野同学,你进入隧道大约有二十分钟哦。」
「咦,真的吗?我接到信号的同时就立刻折返了……」
「立刻折返却过了二十分钟之久,这是因为塔野同学越过境界线了吧?那么你大概是在哪
里折返的?果然是在通过鸟居的地方吗?」
她兴致勃勃地逼近我,这么追问道。我有些畏缩地点头肯定,花城随即小声欢呼「太好了,实验成功」,可见她有多么喜悦。她纯真的举动,令我怦然心动。
总之,既然知道境界线在哪里,就能测出准确的时间了。虽然很想立刻算出时间差,但现在已经五点半了。即使马上开始,很可能也要到晚上才能结束。
「要不要明天再继续?时间有点晚了。」
我提出道个建议,花城却摇了摇头。
「我很在意结果,所以今天就测吧。还是说,你有事不能晚归?」
父亲回家之前,我必须做好晚餐。不过他最近很晚才回来,所以时间上应该还很充裕。
「其实也没什么事,那我们开始吧。」
「这样才对嘛。」
花城愉悦地点点头,她看起来迫不及待想要快点知道结果。
「那么我进入隧道,试着在境界线的另一侧停留三秒。」
「好,那我在这里等-」
「不用,剩下的实验我一个人做就可以了。反正只是要确认从隧道回来后,外界会经过多久时间而已,我可以到学校再告诉你实验结果。」
「我知道,可是我还是想等。我们都一起推算出境界线了,我想留到最后看结果。」
「……是吗?既然你这么坚持,那我就不阻止你了。」
我最后留下一句「如果我很晚都没回来,你可以先回去」后,便进入隧道。
前进一段路后,我在最初的鸟居前停下。
穿越鸟居的同时,我用手机的秒表功能计时,经过一秒、两秒、三秒之后,立刻原路折
返。
与来时的道路相比,隧道内的光线稍稍变暗了。尽管距离出口还很远,但看得出外面已经日落。这样看来,自我进入隧道后,至少经过一个小时以上了吧。花城想必回去了。
「真的……一瞬间就过去了呢……」
我口中喃喃说出这样的话。
这是我第三次体验浦岛隧道的时间乱流,但仍旧不习惯这个非现实的现象。为了挥去毛骨悚然之感,我加快步伐。
走出隧道后,正如我所料,外面已然夜幕低垂。可是,另一个预想却失准了。
「哇!花城,你还在啊?」
昏暗中,只见花城抱膝而坐,将脸埋在膝上。
「我说过会等你呀。」
花城蓦地抬起头,以夹杂安心与责难的语气说道。
「还在啊?」这种说法确实不好。外面天色愈来愈暗,在什么也没有的空间继续等我,她一定感到既难熬又不安吧。我打从心底对她感到歉疚,于坦率地向她道歉。
花城利落地站起身。
「比起这个,现在要紧的是时间!」
「啊!对、对喔。」
我都忘了,必须确认经过了多少时间才行。
花城不理会沾在屁股上的尘土,看向她手表上显示的时间。我也把脸凑过去察看。
穿过鸟居后三秒的时间,等于外面的两小时。
换言之……
「隧道内的一秒,大约是外界的四十分钟……」
花城梦呓般喃喃说道,接着迅速从书包中取出笔记本和笔。她打开空白页,罗列出几项等式,似乎在整理浦岛隧道与外界的相对时间。令人吃惊的是,她完全靠心算。我不禁佩服她头脑反应的敏捷
程度。
然后,花城停笔了。
1秒=40分
1分=40小时
1小时=100日
1日=6年半
笔记本上头这样写着。
花城睁大双眼,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她回头对我说道:
「一天过去就是六年半!真惊人。只要在这条隧道内生活,不就可以到未来去吗!」
她似乎已经忘记自己两小时的枯等,显得亢奋不已。
「确、确实惊人。虽说惊人,但……」
花城说得好像世纪大发现一样,非常兴奋雀跃;与她相对,我的心中逐渐乌云笼罩。
隧道内的一天等于外界的六年半。也就是说,在隧道内待三天,外界二十年岁月便流逝了。说可以通往未来确实没错,但也意味着抛弃过去。到时,同班同学恐怕早就毕业在工作,周围的人也随之年纪增长。别说香崎高中,连我们住的家可能都会消失不见。
得到真正想要的东西,走出浦岛隧道的时候,花城能跟得上外界的变化吗?不,这也只是乐观的估计。我们既不知道是否真能得到想要的东西,也无法保证副作用只有时间飞逝。或许只是我们还不晓得,其实浦岛隧道里可能危机暗伏,走进深处就出不来了。
对我而言,只要有一点可能性能与华伶重逢,就算得冒些风险——甚至会有生命危险,我
也会挑战浦岛隧道。然而,花城她……花城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我偷偷花城看去。
大概是因为兴奋之情仍未消退,她脸色红润,丝毫看不出畏缩之色。就算不是现在立刻就要执行,但她对于进入浦岛隧道一事,显然意愿颇高。
——呐,花城,对于进入浦岛隧道,你抱持着多大的觉悟呢?
话到嘴边,我又吞了回去。看到花城开心得像个孩子,我实在不忍泼她冷水。觉悟或动机这类严肃的话题,或许另外找机会和她谈谈比较好。
不过,为了给花城冷静思考的余裕——而且也为了尽可能做好万全准备,最好隔一段时日再正式展开探索。
现在就纯粹为实验成功而欢喜吧。
查明浦岛隧道内外的相对时间后,过了两天。
在学校午休时间。
我和加贺面对面,一边闲聊空洞的话题,一边吃着乏味的餐点。
忽然,花城的身影进入我的视线。她吃着三明治,周身散发冰冷的氛围,丝毫没有和我在一起时的友善态度。她的纱布已经拿下,脸颊也消肿了。
「你又在看花城了。」
「嗯?」
听加贺这么说,我嘴巴离开插在咖啡牛奶上的吸管,问道:
「你吃醋了?」
「我宰了你哦。」
「开玩笑的。」
「你在意她的话,就去和她说话呀。只在远处看是无法成为朋友的哦。」
「朋友啊……」
我和花城的关系并没有告诉任何人。说出来的话,很可能会成为注目的焦点,那就麻烦了,所以我完全没有想过告诉别人。花城在学校不和我说话,大概也是基于相同的理由。
「我并不是想和她做朋友。只不过,花城给人一种不知会做出什么事的感觉,不是吗?所
以我才会在意她的举动、看着她而已。」
「哦……她的举动确实令人关注啦。有传闻说,看见她不久前一个人在铁道上走哦。不知道她是在做什么。」
「……真的不知道她在做什么呢。」
花城被人看见了……没想到她也有粗心的地方呢。
「啊,说到传闻,我想起一件事。听说川崎的男友退学了。」
「咦,真的吗?」
「是真的,据说要继承家业当渔夫。大概是被女生痛扁,不敢来学校了吧。」
「哦,希望他改过自新呢。」
加贺附和我道「对啊」,吃起饭团。
我不经意地望向教室正中央的空位。
自从花城痛殴学长的那一天后,她就没有来上学了。
川崎同学也要休学吗?
今天的课程全部结束了。我把教科书装进书包时,听见校内广播的钟声响起。
『2年A班,塔野熏同学请到教职员室来。重复一遍——』
是滨师声音,叫我前往教职员室。
「你干了什么好事?」
加贺开玩笑地说道,我则是侧着头表示不解。事实上,我真的毫无头绪。
总之,我收拾完毕后,便走出教室。我在走廊上与花城对上眼,她一言不发地点点头,便转身走下楼梯。
……那是什么意思啊?是要「等我」还是「今天中止」,拜托用说的告诉我啊。
因为追上去询问也很麻烦,于是我直接前往教职员室。我走过连接管道后左转,来到走廊尽头的门前,说了一声「报告」后,安静地打开门。
我从桌子之间走过,到达滨师的座位。
「滨本老师。」
听到我的叫唤,滨师中断批改小考考卷的动作,抬起头来。她转身面向我,脸上露出亲切
的笑容。
「啊啊,塔野同学,抱歉,把你叫过来。」
「不会,请问有什么事吗?」
「对,是关于川崎同学的事情。」
「川崎同学?」
「塔野同学也知道吧,川崎同学最近都没来上学。虽然她说是身体不适,但我有些担心呢。如果她再请假下去,我打算去她家做家庭访问。」
「喔。」
这些话跟我有什么关系呢?
「然后,我有件事想拜托塔野同学,可以请你把英语的暑假作业带去给川崎同学吗?」
「咦?我吗?」
「对。我也有拜托羽田同学和佐户同学,但她们好像都很忙的样子。」
那两人原本是川崎同学的跟班。我想大家只是不想去,所以随便找个借口拒绝而已,于是这个差事就轮到我头上了。
「塔野同学,你跟川崎同学读同一所初中,应该知道她家在哪儿吧?」
「这个嘛,我是知道没错。」
「那可以拜托你带去给她吗?」
今天我预定要和花城调查浦岛隧道。况且就算没这件事,我也不想做这种麻烦的差事。
「对不起,我今天有事。」
「什么事呢?」
「我和朋友约了出去玩。」
「哦,要玩什么呢?」
问我要玩什么,有必要回答得那么清楚吗?正当我觉得惊讶的时候,滨师上挂着笑容对
我说道:
「模仿《※伴我同行》吗?」(译注1986年上映的美国电影。描述四名少年因好奇展开一段沿着铁路寻找尸体之旅。)
「什么?」
「学校接到联络,说塔野先生的儿子在铁轨上走,这件事你心里有底吗?」
唔哇,糟糕,被人看见了。这样我也没资格说花城了……
「不是啦,那只是因为错过电车,我想抄快捷方式而已……」
「意思是你真的有在铁轨上走吧。」
滨师无奈地叹了口气。
「接到这样的联络,本来是有必要告知家长的。」
那样就不妙了。要是被父亲知道,事情会变得非常麻烦,于是我急忙道歉。
「对、对不起。请老师不要告诉我爸……」
「听我把话说完。」
我闭上嘴巴,倾听滨师说话。
听说联络学校的人表示「塔野先生是个辛苦人,请向他儿子警告一下就好」,特别对我开恩,所以滨师也决定顺从那人的意向.
在乡下特有的情报网之下,他人的家庭情况全都无法隐藏。至今我不知多少次为此感到厌烦,没想到这次却因而得救,令我的心情有点复杂。
「别再走在铁轨上了。被电车撞到可是会毙命的,而且妨碍电车行驶也会赔很多钱。」
「我会反省的……」
「那就好。事情就是这样,至于联络家长——」
滨师不自然地停下,似乎说到一半想起什么,然后在不寻常的停顿之后,继续说到:
「_____我本来打算作罢,但是塔野同学最近常缺席和逃学,我应该知会家长一声。再说,你对老师的贡献度有点微妙呢。」
「贡献度……?」
「如果你帮忙把作业送去给请假的同学……贡献度就会上升哦。」
简而言之,如果不希望她联络家长,那就帮忙把作业送过去。
「……我知道了,我会去川崎同学家。」
「真的吗?谢谢你~那就拜托你了。」
滨师将钉书针钉起的英语册子递给我,我把册子夹进透明文件夹里后收进书包。
今后就算要绕远路,也得避免走在铁道上了。我下定决心后,离开教职员室。
好了,必须把送作业的事告知花城才行。还有,铁道的事情也要跟她说。她应该知道我被叫去教职员室,不过她现在人在哪里呢?
首先,我去2-A的教室看了一下,但花城不在那里。
那么是在放置鞋柜的入口处吗?这么想着,前往一看,仍然没有看到她。
说不定她已经回家了?还是前往浦岛隧道了?……我有点后悔,早知如此,就应该先跟她
交换手机号码才对。
待在原地也无济于事,我只好换上鞋子,一边张望四周,一边走出校门。此时,有人从背后叫住了我。
「塔野同学。」
「哇!」
是花城。她就待在校门旁,倚靠着围墙,双手盘在胸前。
花城背部离开围墙,有点不高兴地抱怨:「好慢哦。」
「还不是为了找你。因为我不知道你的联络方式……」
「啊,这么说来,我还没告诉你呢。」
「不知道联络方式挺不方便的,我们来交换吧。」
花城点头称是,看起来格外开心。她从口袋取出手机后,我们输入了彼此的联络方式。
「我第一次和朋友交换电邮。」
「哦,是这样啊。」
「塔野同学呢?」
「我?你是第二个。」
附带一提,第一个人是加贺。
「……喔,这样啊。」
花城突然板起脸孔.她的表情变化还真快速。
输入完毕后,她将手机收回口袋。
「那么,你被老师叫去,事情都谈完了吗?」
「是啊,我在铁道上走的事被人看见了,被叫去警告了一下。」
「哦,原来是这样。」
「你好像也被人目击了,所以今后就别在铁道上走吧。不过,我几乎没有受到处罚,所以也不用那么在意就是了。」
「几乎?」
「对,关于这件事……」
我搔着脸颊说道:
「其实我被拜托去跑腿,必须把作业送到川崎同学家。」
「川崎……」
花城的表情顿时变得阴暗。看她的反应,似乎连名字也不想听见。但只要想到川崎同学对花城所做的事,她会这样也很正常。
「抱歉,今天的实验就中止吧。」
「……我知道了。」
「那么我走了。」
我跟她道别,正要走去学校前的公交站牌时,书包的背带却被人从后方抓住。我停步回头一看,花城正直直地注视着我。
「怎、怎么了?」
「我也要去。」
「咦?」
这是吹了什么风来着,我还以为花城讨厌川崎同学呢……该不会她对被找碴的事怀恨在心,打算乘胜追击吧?
「呃,你没关系吗?是去川崎同学家哦?」
「嗯,我知道。」
「不会把气氛弄僵吗?」
「可能会。」
那为什么要跟来啊。我犹豫着是否要吐槽她,花城却露出不快的表情,哼了一声。
「因为实验中止,我没事可做,所以只是跟去消磨时间而已。应该没什么关系吧?」
「这个嘛,是没关系啦……反正只要把作业交给她就好。你不可以对她动手哦。」
「我不会动手啦,你很失礼耶。」
「也不可以动脚。」
「我不会啦。」
于是我们一起走出学校,搭上公交。川崎同学的家就在从这里坐到第六站的公交站牌附近。
因为我们离校时间有点晚,车内几乎看不到香崎高中的学生。就算见到几个,也是一年级或三年级的,没有同学年的学生在。
我坐在最后面的座位,放空心情,眺望着流动的景色。
公交开到山阴处时,窗户映出花城的侧脸。坐在我隔壁的花城,从上车后就一直专心读书。我好奇她在看怎样的书,于是若无其事地窥视封面,却看到猫的背影。那是关于动物的书吧。这么说来,花城揍川崎同学鼻子的时候,似乎也在读这本书。
「你讨厌川崎同学吗?」
我目光离开窗户,试着随口问道。
「讨厌。」
花城目不转睛地看着书,回答道。
「讨厌还要去吗?」
「因为塔野同学要去。」
花城毫不在意地说出这种话,令我感到脸上一热。
她和我只是合作关系,绝对不可以误会。
我咳嗽一声,保持平常心。
「我认为这种话不该轻易说出口。」
「是吗?」
「是啊,如果听到这话的人不我,你可会尝到苦头哦。」
「我才不会对塔野同学以外的人说。」
「……花城,你是不是太高估我了?我只是个平凡无趣的普通高中生哦。」
这时,花城的目光终于离开书本,她抬头看着我。
「没这回事。塔野同学不普通,你很奇怪。」
「那是在夸奖我吗?」
「当然。」
「是吗?」我随口回应,将手肘靠在窗框上。
车上画了川崎同学家所在的站牌名称,于是我按下停车钮。
不久后公交车靠站,我们付了三百元车资后下车,随机闻到一股潮湿的泥土味。我抬起头一看西方天空看得见巨大的雨云。
「看起来会下雨呢。」
「是吗?现在是晴天啊。」
「不,大概会下雨,我们快走吧。」
我和花城快步前往川崎同学的家。
沿着道路前进一段路后,随即看见一栋一楼卖大阪烧的小公寓,川崎同学家就在二楼。我们走上楼梯,在写着「川崎」两字的门牌前停步。
我按下门铃,便响起格外响亮的『叮咚』一声。门后马上传来有人急忙奔跑而来的声音。
「来了。」
出来应门的是川崎同学。她身穿T恤和运动裤,衣着十分轻松,还戴着眼镜。
我和川崎同学就读同一所国中,但这也是我第一次看见她戴眼镜。她在学校时,原来都戴
着隐形眼镜啊。
川崎同学一看到我和花城,便露出惊讶的表情,接着很快转变成十分厌恶的神情。
「……干嘛?」
「帮你送暑假作业来。」
「你们吗?」
「对。」
「……喔。」
川崎同学的眼神笼罩一层悲伤的阴影。她应该是对于那些跟班没有来一事感到忧虑吧。
我递出暑假作业后,川崎同学默默收下。
我们正准备告辞回家之际,背后突然哗啦啦地响起有如大量砂石流动的声音。回头一看,外头开始下雨了。一场午后雷阵雨。
我不知该如何是好,当场愣在原地,却听见川崎家中传来女性的声音。
「小春~雨下得好大,请你同学进来吧?」
川崎同学立刻转向后方,大声叫道:
「什么!?我才不要!我们不是那种交情。」
川崎同学冷淡地拒绝,走廊深处随即传来脚步声,一名女性来到了玄关。她的长发绑在后方,身上围着围裙——是川崎同学的母亲。
「小春,难得人家来到家里,你怎么那样说话。」
「不,可是……」
川崎间学的母亲看向我们,脸上浮现笑容。
「两位,抱歉,这孩子有点不坦率,你们完全不用在意她哦?来,都进来吧。」
伯母招手邀我们进去。我和花城别无他法,只好进入川崎家。尽管川崎同学一副不情愿的样子,但也没把我们赶走,甚至还把我们带到她的房间。
她动了动下颚,示意我们坐着,于是我和花城在地毯上坐下。
这是我第一次进入华伶以外的女生居室,跟男生居室不同,闻得到一股香气。我总感觉坐立不安,忍不住东张西望。
川崎同学的居室比我想象得朴素。有书桌和奶油色衣柜,墙壁则嵌着壁橱。朴素到甚至能说,如果不是书柜排列着各种女性时装杂志,就算有人说这是女生居室,我也不会相信吧。
「喂,别盯着看啦。」遭到川崎同学怒斥,我急忙低下头。
「抱、抱歉。」
「雨停了你们就要马上回去哦。」我点头答应。
之后对话就停了。花城有如摆饰似地端坐着;川崎同学似乎心情很糟,坐在椅子上玩手机。只有雨粒击打于窗户的声音,支配着整个房间。
空气好沉重。保持静默令我感到坐立难安,于是转而向川崎同学搭话。
「川崎同学在家是戴眼镜啊。」
「那又怎样?你想说这样很俗吗?」
「不,我没有那个意思。」
「那就闭嘴。」
谈话结柬,我诅咒自己的胆小。
在雨停之前,我就保持沉默吧。我这么想着,低下头的时候,这次则是川崎同学开口了。
「话说,退一百步来看,塔野会来我是能理解,但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只是跟塔野同学过来而已。」
花城平淡地回答道。
「什么?你们在交往吗?」
「我和塔野同学是志同道合的人罢了,别把我们和你们那种不纯洁的关系相提并论」
「什么志同道合的人啊,简直莫名
其妙,真恶心……不过,你说的你们是指谁?」
「你和那个暴力男在交往吧?」
川崎同学露出不满的表情,小声地说道:
「……我们没有在交往。」
「咦,是那样吗?」
我有点吃惊。
虽然加贺之前就说过「川崎是否真的和那位学长交往很可疑」,但原来他们真的没在交往啊。
「只不过是那家伙擅自自居是我男友,然后有人误会我和他在交往吧。」
「哦……嗯?虽然这么说,可是至今为止你好像没有完全否认啊。」
「那是因为……没必要说清楚而已。」
她的说法很不干脆。正当我心想她的反应有点奇怪时,便听见花城说道:
「原来如此。你不喜欢那个男的,却没有完全否定和他交往的谣传,也就是说你只是想借用他的名义啰?这就跟小混混在吓唬对方时,会搬出大型帮派名称一样。」
这例子相当浅显易懂,但说法总觉得有些问题。
「不是,才不是那样!」
川崎同学涨红着脸否定,花城却继续说下去。
「难道不是吗?如果不想和他扯上关系,那你当初就不会向我放话『小心我叫人修理你』吧。虽然你说要叫的人可能不是那个暴力男,但不管怎样,都只是不想弄脏自己的手、想找别人代劳罢了,同样显得性格恶劣。」
川崎同学紧咬下唇,不住颤抖。啊,不妙,她快哭了。
「坦白而言,我觉得你为了守住自己的自尊,还真是拼命啊。」
这句话似乎补了最后一刀,川崎同学眼中开始涌出泪水。
「不、不用你那样说,我……」
她的话声带着鼻音,接着开始流露出呜咽声,令我焦急不已。
「喂,花城,你说得太过分了,必须道歉才行。」
「唉……」
「不要『欸』啦。」
花城露出不情不愿的表情,面向川崎同学说道:
「抱歉,我没有想要弄哭你。虽然我想说你可能会哭就是了。」
「花城,你要有诚意一点……」
川崎同学继续哭泣,花城则一副不打算道歉的模样。我夹在两人之间,慌张得手足无措。此时,壁橱忽然打开,从里头冲出两名大约是小学低年级的男孩子。
「不要欺负姊姊!」
那两名男孩子应该是川崎同学的弟弟吧。只见他们冲向花城,开始捶打她。花城少见地显露出狼狈的姿态,一边说着「等等,住手」,一边抵挡他们的拳头。川崎同学还在哭泣,这时她的母亲端着装有茶水的餐盘进入房间。
「啊!我才想说你们怎么不在,原来是在这里!」
她这么说后,抓住两个弟弟,在他们头上赏了一拳。川崎三姊弟嚎啕大哭,我想回家了。
「抱歉,造成这么大的混乱。」
川崎同学和她的两名弟弟被留在房内,我和花城则被叫到走廊上。川崎同学的母亲站在我们眼前,她双手扠腰,脸上露出为难的笑容。
「我想大概是那孩子先寻衅的,不过该怎么说呢……请你们别太苛责她好吗?别看她那样,她其、实本质上是个好孩子。」
我无力地回应,花城这次也乖得像猫一样。
「今天她听见门铃响起,还以为是朋友来了,跑着去应门呢。我想她应该很寂寞吧。所以,虽然不勉强,我还是希望你们跟她好好相处。」
我答应之后,偷偷往身旁看了一眼。花城没有回话,但也点头应下了。
「那么,因为外头还在下雨,你们就多待一会儿再走吧。」
话落,川崎同学的母亲便走进里面的房间了。
对方刚叫我们留下,我和花城也不好意思现在就回家,只好回到川崎同学的居室。打开房门一看,川崎同学正和两个弟弟在床上玩牌。
她一看到我们,马上将散开的牌收好,交给弟弟。
「你们回房去吧。」
两个弟弟乖乖答应。
「姊姊,如果他们欺负你的话要说哦!」
「下次我会一击把他们打倒的!」
两人朝着我和花城吐了吐舌头,随即离开居室。他们姊弟间的感情真好。川崎同学见我们杵在原地,对我们说道:「坐下吧。」于是我们依言坐下。
「妈……母亲对你们说了什么?」
原来川崎同学平常是喊妈妈啊……我一边这么想,一边回答道:
「不,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叫我们再多待一会儿。」
「她有叫你们和我好好相处吧。」
我脸上挤出刻意的笑容。
川崎同学抱起身旁的豆袋坐垫,把脸埋在其中。
「真是多管闲事……烦死了……讨厌,好想死。」
我想她应该不是认真的,不过听见不详的词语,令我感到非常困扰。无奈我缺乏与女性相处的经验,不知道这种时候该对她说什么话才好。
「你的精神太弱了。」
花城一句话断定。我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话才好,但至少知道刚才花城的发言并不适当。
「事情的开端基本上是因你而起……你起码在形式上安慰她一下吧。」
「徒具形式的安慰根本毫无意义。况且,我并不后悔这么做。」
「不,就算是那样,还是该安慰一下。」
「塔野同学太天真了。」
「是花城太严厉了啦。」
当我们正在进行这番称不上吵架的争论时,川崎同学猛然抬起头问道:
「……呐,要怎样才能表现得像你那样呢?」
她求助似地,用虚弱的声音询问花城。事实上,川崎同学或许真的在求助。
我尽可能露出认真的表情望向花城,用眼神示意「拜托你认真回答她吧」。花城似乎察觉到我的想法,只见她微微耸肩后,开口说道:
「我没做什么特别的事,不过……」
「不过?」
「硬要说的话,大概就是不惜揍人吧。」
我认为女高中生口中不该说出那样的台词。
「在自己的心中设立明确的标准,比如被这样对待的话就动手之类的。这么一来,言行就不会受到情感支配,能够从外侧审视自己,精神上也会因而有余裕。」
「外侧……?」
川崎同学不解地侧头。
「该怎么说才好呢。好比游戏角色,通常会有血量或魔力数值对吧?同理,自己的感情也能用数值来表示。就像是『啊,我现在的愤怒值大概是这样』,然后一旦超过那个基准值,就毫不犹豫地动手揍人。基本上要采取先发制人的策略,只要一拳打在鼻梁上,大多数人都会脑袋变得一片空白,安静下来。如果对方比自己强,那就用偷袭,或是使用武器打倒对方。」
她意外地讲解得十分仔细,内容却过于危险。话说花城,你会不会太习惯打架了?
「……那种事我不行,做不到啦。」
川崎同学别扭地说道。我也做不到。
「你不必勉强去做。不过无论是要揍人还是怎样,如果不先鼓起勇气一次,那就只能原地踏步。」
川崎同学身体一震,顿时脸色苍白。
「那么,我应该怎么做才好?」
「我哪知道你该怎么做才好」
川崎同学又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
我用手肘轻轻碰了花城的手臂,她随即不耐烦地搔搔头。
「我并没有要你用暴力解决所有事情。重要的是,自己设下的规则能遵守到什么地步。规则也可以替换成信念或信条,如果能遵守,就可以培养出自信,而且我认为那样很帅气。川崎就是因为缺乏自信,所以才宣称那个暴力男是自己的男友吧。」
「你这样说……好像没错。」
「既然如此,川崎你试着订立自己的规则吧。什么规则都好,把自己决定的规则贯彻到底。这么做的话,起初虽然会很辛苦,但是应该就能接近理想中的自己吧。」
「理想中的自己……」
「没错。反正到头来,还是没人知道什么是正确的,所以只能全力地在自己选择的道路上奔驰。」
花城像是终于完成工作似地吁了一口气,然后望向窗户。
「雨停了呢。」
因为约好待到雨停,所以我和花城便告辞了。我们告别川崎同学,一打开玄关的门,强烈的夕阳立刻照射而来,我不自觉地眯起眼睛。
我们两人走到外面廊上、正要歩下楼梯之际,后方传来「等一下」的呼喊声,叫住了我们。回头一看,只见穿着拖鞋的川崎同学奔向这里。
她来到花城面前,突然扭忸怩怩地双手在肚脐附近逗弄。花城露出讶异的表情。
「……什么事?」
「啊,呃……该怎么说呢?你刚才说的那些话,老实说非常一针见血。感觉你会使用读心术一样,直接戳破我的心思,让我意识到自己太羞耻了……所以那个……我只是想说,之前都是我的错,对不起。」
川崎同学这么说着,低头道歉。
我顿时说
不出话。那个对老师也不怎么道歉的川崎同学,竟然会向别人低头。难道听了花城的话,使她的心中产生某种变化吗?
「……我并不在意。」
花城似乎也没想到川崎同学会向自己道歉,显得有些困惑。
「那就好……啊,还有塔野。」
「嗯?」
「这还你。」
川崎同学从口袋中取出三张千圆钞票,然后硬塞在我手上。
「唤?你给我这些钱是什么意思?我不记得有借你这些啊……」
「这是至今让你去跑腿买东西的钱。我不记得正确金额了,如果不够,那就对不起了。」「不用这样啦。」
「毕竟是我不对。这些是我的诚意,请你收下。」
诚意吗……既然她都这么说了,那么收下才符合道义吧。
「我知道了,那我就不客气了。」
于是我收下纸钞,将之收进口袋。
这次我们真的和川崎同学告别后,离开了这栋公寓。
我和花城两人默默地走在飘散着浓厚雨味的道路上,路上有着一滩滩的积水。大范围且透明度高的积水水面映照出夕阳,并发出耀眼的光芒。
过不久,我们抵达了公交站牌。我看了一下时刻表,下一班公交是在二十分钟后。长椅被刚才的午后雷阵雨淋湿,于是我们并肩站着,等待公交的到来。
四周很安静,暮蝉在远处鸣叫。
「川崎同学好像振作起来了,真是太好了呢。」
我随口这么说道,期待花城随便应个声,但她迟迟没有回话。
我觉得奇怪,转头向身旁看去,只见花城毅然地面向前方。她的侧脸在光的反射之下,看起来隐隐闪耀着光芒。
花城打开原本紧闭的双唇。
「塔野同学喜欢川崎吗?」
我瞬间愣住,慢了一拍才回答道:
「我吗?不,没有没有,她只是我恐惧的对象。我们的关系就像是鲸鱼和水母。」
「哦……」花城松一口气地回应。
「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因为你对她相当费心。」
「咦?」
我正想回答「没有那回事」,却又把话吞了回去。
加贺似乎也说过同样的话。短短的期间内被人说了这样的话两次,果然在他人眼里,我看起来是喜欢川崎同学的吧。然而,我完全没有那个意思,她的长相确实可爱,但个性激烈、既可怕又任性……任性?
「说不定是因为那个原因吧。」
「那个原因?」
「川崎同学在某些地方有点像我妹妹。」
「长相吗?」
「不,是个性。华伶也有相当任性的一面。不过,她的任性不只是出于自己的任性,而是为了不让人为自己费心而故意表现出的任性……就是一种经过计算的任性。」
华伶是个聪明的孩子。
有句俗语表示,「孩子是夫妻感情的润滑剂」。华伶小小年纪,似乎就已明白这个道理。每当母亲和父亲之间产生一点裂痕,她都会率先察觉,并提出「带我去游乐园玩」或「这次我想去水族馆」的请求,努力修复父母之间的关系。这并非我一厢情愿的想法,她确实要求着自己当个任性的孩子。
「……我不太明白。」
「我想也是,毕竟我不太擅长说明嘛。总之,我对川崎同学没有抱持特别的感情。」
因为话题扯远,于是我单方面地说出结论。然后,这次则由我主动提问。
「话说,花城对川崎同学也相当费心吧?你跟她说话时也很认真啊。」
「那只是……受到川崎伯母拜托,我才会那样做,平常我不会说那么多话。」
「要说那样叫做好好相处,我觉得挺牵强的啦……」
「不是只有混在一起,才叫好好相处喔。」
她说得很有道理,我无话可说。何况看到这次的结果,我更无法反驳。
谈话到此结束,我们默默地等待公交车。
两人独处的沉默,并没有多么尴尬。
等回过神来,我已身在水族馆中。
里头灯光昏暗,人潮稀疏。隧道状的通道内,其墙面和天花板都是水槽。厚实玻璃的另一侧可见巨大的鲸鲨在游动,大量的沙丁鱼则聚集在一起,宛如一只大鱼。
我如今在这里,是件很奇怪的事。光是我在这里就已经很不寻常了,已经过世的华伶还站在我身旁。
啊啊,原来如此,我马上就理解了。这不可思议的现象,用一个「梦」字就可以说明一切。这里是华伶去世不久前,我们一家四口造访的回忆之地。
「好漂亮。」
华伶双手贴在一整面的水槽墙上,口中喃喃说道。然而,她的表情与话语相反,似乎感到很无趣。或许是站累了吧,她频频转动脚踝,将身体重心交互转换至左右脚。
我为了尽可能延长和华伶相处的时间,循着过去的轨迹般,说出和那时相同的话。
「想回家了吗?」
华伶摇摇头,马尾左右摇摆。
「嗯~不行,现在是爸爸妈妈培养感情的时间,再待一会儿。」
母亲和父亲站在稍远处,一边看着我们一边在聊天,时不时会听见两人的笑声。尽管听不见谈话内容,但借此可知气氛不错。
「那么至少让我背着你吧?」
「人家要坐在肩上!」
「咦,在这里?」
「快~点~啦!」
华伶抓着我的衣服摇晃。不得已之下,我只好原地蹲下,让华伶坐上我的肩膀。我稳稳抓住她的脚后站起身,头上的华伶随即发出天真无邪的笑声。
她双手放在我的头上,把头发聚成一撮后拉起,用发圈将发根绑住,马上系成一个短发髻。这就是控制我的操纵杆,我必须往华伶拉动头发的方向前进。这个游戏算是「骑马打仗」的进阶版。
华伶下令「哥哥,发动」,我就会开始行动。偶尔发出「呜——」的声音时,她便会高兴不已;感到疲累的话,我只要说声「燃料用尽」际,她就会让我休息;当她说「发射光束!」之际,我随便踢飞眼前的东西就好。
「哥哥玩得开心吗?」
我回答道:「很开心喔。」
华伶想去的地方,就是我想去的地方;,看到华伶的笑容,便是我的乐趣,
「这样啊。」
华伶放开操纵杆,轻抚我的头说道:
「那来这里真是太好了。」
闹钟的铃声将我唤醒。
睁开眼,熟悉的天花板便映入眼帘。晨光自窗帘缝隙照入,空中悬浮的灰尘反射着光芒。
我坐起身,关掉闹钟。
真是作了一场令人怀念的梦。节我记得在那之后,我们还去看了海豚秀。我和华伶坐在最前排,看着活泼游动的海豚。即使泼过水花将两人一起淋成落汤鸡,我们还是对着彼此欢笑。不管海豚做什么,我们都觉得好笑得不得了。
不只是去水族馆的日子,华伶还活着的那段时间,每一天都耀眼无比。只要华伶不离我们而去,幸福的日子便会持续至今吧。
我从床上站起,走出房间,在走廊上前进。确认父亲不在厨房后,我从后门走到院子。自从母亲失踪,院子就没怎么在整理,如今已荒废不堪。
我在浴室窗户附近蹲下,将手伸进地板下的缝隙,拉出里面的某样东西。
那是原本装着煎饼的银色方形罐。华伶生前,我们称这个罐子为秘密宝箱,把四叶幸运草或弹珠汽水的弹珠装进去。现在除了那些物品外,还放入了华伶珍藏的玩偶、华伶使用的梳子、华伶的照片等等——换言之,里头收藏着华伶的遗物。
打开盖子,最先看到的是华伶的红色凉鞋。加上之前在浦岛隧道捡到的那只,里头装着一双鞋。
我端详着凉鞋,心情感到十分平静。看着这双鞋,我就能相信华伶还存在于这个世界上。
你再等我一下。
我祈祷似地盖上盖子,把宝箱放回原位。从以前开始,这里就是固定摆放宝箱的位置,是我和华伶一起决定的秘密之处。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将其放在房间内保管,但是被父亲发现可能会被丢掉,所以我一直放在这里。
我记得在母亲失踪后不久,精神不安定的父亲便把华伶房间内的东西全丢了。华伶的遗物之所以这么少,就是因为这个缘故。
尽管我对父亲这番行为感到气愤,但对他发脾气也无济于事,反正这只会让我们的关系变得更差而已。
我「嘿咻」一声站了起来,用手机确认现在的时间。
正好七点。
于是我回到房间,准备出门上学。
七月将近中旬,阳光愈来愈强烈。
我看着用书包代替阳伞遮阳、奔进校舍的女生,通过校门,然后从换鞋的入口处进入校舍。
我在走廊上前进,打开2-A教室的门。当我正要坐到自己座位上时,赫然察觉教室内有名陌生的学生。她留着妹妹头发型、戴着眼镜,十分不起眼。
我心想好像在哪儿见过她,凝视
一看,差点忍不住「啊」地叫出声。
那名女生正是川崎同学。
她把头发染黑,裙子长度也改成及膝,跟以前的辣妹形象完全相反。
「小春,你那身打扮是怎么回事?改变形象?」
原本是川崎同学跟班的女生,以调侃的语气问道。川崎同学既不肯定也不否认,只是以暧睬的回答应付过去。她强颜欢笑、缺乏自信的口吻,跟以往高傲的态度相比,改变幅度实在是难以想象地大。
「那是游戏处罚吗?」
加贺如此低喃道。他今天也在不知不觉间,来到我的座位旁。
「可能是改过自新了吧。」
「那个任性女王改过自新吗……人类真是难以理解啊。」
「川崎同学也是经历很多事啦。」
「很多事啊……不说这个了,你昨天和花城一起去哪里了?」
突然被这么问,我顿时慌了起来。
「为、为什么你会知道啊?」
「哦,原来是真的啊……没什么啦,我只是听书法社学长说,在公交车上看到花城和一个男生坐在一起。你就算了,毕竟花城挺有名的,会被察觉也无可厚非。然后我问了那名男生的特征,学长描述的形象跟你很像,所以我才故意套你话啦。」
原来如此,也就是说我完全中计了啊。
「所以你们是什么关系?」
加贺饶富兴味地询问,我只好苦笑着回答:
「不是你期待的那种关系啦。我们不是恋人,恐怕也不算朋友吧。」
「那你们去哪儿了?你是搭电车的吧。」
「去川崎同学家,把暑假作业交给她。」
「你跟花城两个人吗?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演变成那种情况?」
「确实发生很多事,多到说明不完的地步。就算耗费我的一生,也无法讲明整段过程……」
加贺傻眼地骂了一句「鬼扯」。看来他察觉到我只是懒得说明而已。
「不过,你们会凑在一起也不令人意外,毕竟你们很像嘛。J
「咦?哪里像?我们一点也不像吧。」
「不,很像喔。你完全不对他人敞开心扉,花城一看就知道也属于那种人。你们都对他人
漠不关心,感觉波长很合。」
「……说得你好像是心理咨商师一样。」.
「因为观察人类是我的兴趣嘛。」
「这话可是我第一次听说。」
第一节课的钟声响起,加贺说了一句「晚点见」,就回到自己座位上了。
到了午休时间。
平常总是在跟班们的包围下用餐的川崎同学,今天一下课便拿着便当离开座位。我正在想她要去哪儿,就看到她在花城的座位前停步,微微举起手上的便当。
「……那个,我可以和你一起吃饭吗?」
教室掀起一阵小小的骚动。
花城正要打开三明治,闻言似乎有些困惑,只是淡淡地回答道:「请便。」于是川崎同学从自己的座位拉椅子过来,在花城桌上打开便当。
真是异样的光景。不久前还针锋相对的两人,尽管仍然不发一语,却面对面在用餐。
川崎同学和花城在默默吃饭的时候,原本是川崎同学跟班的其中一名女生I羽田,笑嘻嘻地走向两人的桌子。
「小春~你为什么要和花城吃饭啊?」
这句话听起来,与其说是指责川崎同学不和自己这些人吃饭,更像是基于好奇而带有轻蔑和嘲笑意味的提问。
川崎同学尴尬地低下头,然后小声回答道:
「……一样。」
「咦?什么?说大声点好吗?」
「因为我决定要变得和花城一样。」
教室宛如海水退潮,瞬间安静下来。
羽田惊讶得张大嘴,花城也显得相当震惊。
这个问答同样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我以为川崎同学是不想和原本团体的人一起用餐,无奈之下才和花城一起吃饭。虽然实情可能真是如此,她或许只是不知该如何回答,所以编了一个借口想蒙混过去。
这时,羽田的头脑似乎终于理解了,她突然高声笑道:
「哈哈哈哈哈!你在说什么啊!你是认真的吗!?」
教室各处传出笑声,有人开始窃窃私语。
「她已经抛弃自尊了。」「亏她先前还这么嚣张。」「被揍之后,头脑少根筋了吧?」
对于投石般的恶言恶语,川崎尽管身体颤抖、面红耳赤,仍是忍耐着不还口。
「真好笑。那么你说要变得像花城一样,具体而言是要怎么做?」
「那种事情……不关你的事」
「欸~告诉我啦~我们不是朋友吗?」
羽田一边说一边抓住川崎同学肩膀不住摇晃,以前朋友间的嬉闹显得格外粗暴,即使如此,川崎同学仍是一动也不动,完全不抵抗。
「呐,说句话啊。」
只见羽由用力推了川崎同学一下,手同时勾到铺在桌上的桌巾,川崎同学的便当猛地滑向一旁。川崎同学「啊」了一声,却为时已晚,便当已经撒落在地。
羽田似乎没想要做到这种地步,脸上露出尴尬的表情。然而她没有道歉,反而哼了一声。
「我先声明,这可不是故意的,都是小春你不快点回答的错。对吧?」
羽田向方才待在一起的小团体争取认同。她们马上响应道:「嗯嗯,你说得没错。」没有人站在川崎同学这边。
川崎同学似乎想说些什么,却仍是紧紧闭上嘴巴,开始收拾地上的便当。她眼中含泪、蜷缩成小小一团的背影,虚弱得让人看了心痛。
我中断用餐,心想至少帮她收拾吧。此时,椅子拉动的声音传来。
「川崎。」
花城从座位站起身,面无表情地移动到椅子旁。
大概没想到花城会介入吧,羽田明显露出慌张的模样。
「你刚才说想变得和我一样,对吧?」
花城这么一问,川崎同学惊讶得点了点头。
「那你就看着吧,我来教你超过基准时该怎么做。」
花城缓缓转身面向羽田,将握起的拳头举至眼睛的高度,摆出拳击手的架式,摆明了打算揍人。羽田霎时吓得脸色发白。
「喂,等一下、等一下!我并没有要和花城同学打架!别马上就动怒啊!」
她慌张地挥动双手,表明自己没有敌意,然后急忙逃回自己的座位。
「哼,胆小鬼。」
花城骂了一声,随即从口袋取出面纸,开始收拾地板上的便当。花城无言的关心,令川崎同学感到困惑不已,但她仍是难为情地开口道谢。
我忍不住叹了一口气。一时之间我还担心会怎样呢,还好没有演变成不好的结果。
不过,川崎同学确实成长了。她一定真心想变得和花城一样吧,所以即使遭受那样的侮辱也不回嘴,还不忘向花城道谢。
想要改变自己的人,相当值得尊敬。我在心中小声地为川崎同学送上表扬。
午休发生争执的那天晚上。我拨开茂密的枝叶,凭借手电筒在没有道路的树丛中前进。夜晚的山上十分喧闹,不逊于蝉鸣不止的白天。各式各样的虫鸣与夜鹰笑声般的啼叫,在山中不绝于耳。
「好痒……」
尽管在离开家之前,我己经用防蚊喷雾剂喷过全身,如今却已有三处被蚊子叮咬。穿短袖来真是错误的决定。我很想走在没有生长杂草的铁道上,但因为被滨师警告过,只好走在没有铺设道路的小径。
不断与大自然抗争后,我终于抵达通往浦岛隧道的楼梯。
我开始走下阶梯,途中便看到浦岛隧道前有着白色光源,那应该是手电筒吧。我心想花城可能已经来了,于是加快脚步,结果果然如我所料。她蹲在地上,双手紧握着手电筒,用其照亮地面,似乎还没有发现我的到来。
「花城,你已经到了啊。」
我走下楼梯后才呼唤她的名字,花城立刻弹跳似地站起身,将手电筒对准我。灯光太过刺眼,我不禁眯起眼睛。
「好慢!」
花城大声怒吼。
我一看手机,时间显示晚上八点。
「我准时到耶。」
「提早五分钟行动是基本礼仪吧!」
「上次迟到三十分钟的花城说这句话,我觉得不能让人信服啊。」
「那是白天,根本不算!现在是晚上欸?一个单身女子待在这种渺无人烟的深山里,一下子就会被野兽吃掉,早上就只剩白骨了。」
「不会啦,又不是非洲大草原。话说,你讨厌晚上的话,明天早上再来不就好了吗?」
「我不是跟你说明过了吗?想要尽可能调查久一点,就只能选在今晚行动呀。」
今天是七月十二日星期五。六日是假日,星期一则是校庆,所以也是假日。换言之,我们有三天的连续假期。
要调查浦岛隧道,最先会遇到的难关就是时间问题。只是待在浦岛隧道内就会流逝大把光阴,亦即调查也需要消耗大量时间。因此,正好适逢三
连假,当然要用在调查险道上。
正如花城所言,若要在浦岛隧道内尽可能调查得久一点,比起在星期六早上开始,从星期五晚上展开调查会比较好。即使如此,我们能在浦岛隧道停留的时间,最多也不过两分钟左右。为了这两分钟,我得牺牲三连假,还必须特地向父亲取得外宿的许可。
「我们没时间在这里废话了,你还记得我们讨论的内容吧?快点走吧。」
花城拉着我的手,与我一同踏入浦岛隧道。
湿暖的风拂过颈子。明明气温应该比白天低,犬概是因为黑暗和湿气的关系,隧道中感觉莫名地闷热,真想快点调查完后出去。
这次我们调查的是浦岛隧道的长度。我们打算越过时间流动变化的境界线后,全力刺到能前进的最大极限之处,然后再折返。
「假设能在浦岛险道内停留的时间是两分钟,即使考虑折返的路程,应该也能前进三百公尺左右的距离。考虑这座山的标高,从最前方的鸟居开始算起,这条隧道应该不可能延续到三百公只后。所以顺利的话,我们就能到达隧道的另一头。」
「喔喔,分析得很像一回事呢。」
「很像一回事?」
「好像很聪明的感觉。」
「你在说什么啊。」
花城轻声一笑。她大概觉得我傻愣愣的吧。
「在这之前,我去图书馆查阅很多书。我姑且试着查过浦岛隧道的数据,但是没有相关文献,也没有网络信息。所以到头来我们还是只能自行推测并验证。」
「不愧是花城……话说,我的手有点痛耶。」
花城停下脚步的同时,放开我的手。
从我们进入隧道的时候,她就一直握着我的手。如果只是握着的话,我可能只会有点心跳加速,并不会打算说些什么;可是她握得相当用力,指甲甚至刺入我的肉中,因此尽管有些过意不去,我还是诚实地报告了。
「是、是呢,一直牵着手也很奇怪嘛。」
「不,牵手本身我是不在意。」
「不用了啦。好了,走吧。」
花城说完,催促我走在前面。
我一往前走,立刻感觉到背后有人拉着我。花城似乎抓着我的衣服,而且距离特别靠近。
每当我跨出一步,脚后跟就会被她踩到,非常不方便行走。
「花城,你该不会怕黑吧?」
我边走边这么问道。花城一句话也不回答,看来被我说中了。难怪从我们刚才见面起,我就觉得她一直显得惶惶不安。
「我就是怕黑啦,不行吗?」
花城似乎放弃抵抗,用带着责难的语气回答。
「没有不行,我只是有点好奇。之前进入隧道时,你不是都很平静吗?」
我是指她尾随我以及调查浦岛隧道时间流动的时候。我不记得她有露出害怕的样子。
「那时都是白天呀。外面很明亮,隧道里也只是有点昏暗,我还能忍耐。可是夜晚就不行了,—内外都一片漆黑,如果手电筒的灯光消失,我肯定会陷入恐慌。」
「有那么可怕吗?」
「很可怕啊。不如说,不害怕的塔野同学反而不正常。那种黑暗侵袭而来、身体受到压迫的感觉,你不明白吗?自己与其他东西的境界线变得暧昧不清,呼吸变得急促……」
听着花城零碎地口吐真言,我感到很过意不去。我刚才以疼痛为由,让害怕黑暗的花城放开我的手。别说是作为一个男人,甚至作为一个人的器量都显得太狭小了。
我静静地深呼吸后,下定决心握住花城捏着我衣服的手。她似乎吃了一惊,手猛然一震,但很快地便反握我的手。
时间不到三秒,期间我们一句话也没说,但毫无疑问地,这是我至今和她最亲密的接触。之后,我感到很难为情、浑身不自在,为了转移注意力,主动找了一个话题。
「不过话说回来,真令人意外,我以为你天不怕地不怕呢。难道是过去有什么阴影吗?」「小学时,有次我和同班同学吵架,被关在教室的橱柜里。自此之后,我就很怕黑暗狭窄的地方。」
「这、这样啊。」
我不禁结巴地附和道。我本来想说是轻松的话题,却不小心翻出比想象中还要沉重的往事。
「我并不是被霸凌,只是一时疏忽大意罢了。反正最后我以自己的力量逃出橱柜,然后用扫帚痛殴把我关进去的人。」
「哈哈,这很像花城的风格呢。」
「塔野同学有什么害怕的东西吗?」
「当然有啊。虽然我一时想不出来,不过我害怕很多东西。」
「那最害怕的呢?」
「最害怕?嗯~我想想 」
这个问题很困难。我虽然有无数害怕的事物,但要排列顺序就伤脑筋了。
熊、鲨鱼、地震、疾病……一般人恐惧的东西,我大多都害怕。这些东西硬要找出共通点的话,那就是都会造成死亡,又或者是死亡本身。可是那些恐惧全是出于生物与生倶来的本能,总觉得不是我自己感觉到的害怕。
我——塔野熏感觉可怕的,是与死有关的事物。
也就是——亲密之人的去世。
「我不知道呢。」
「是吗?」花城似乎感到无趣地这么回道。
我认为应该避免气氛会变得沉重的话题,所以刻意不回答。这个选择一定是正确的吧。
「啊,你看。」
我指着前方。位于隧道深处的火把光源隐约可见,我们接近鸟居了。我和花城小跑步前往那里。
我们在鸟居前停步。来到这里就不需要手电筒了,于是我将手电筒收进口袋,花城则轻轻放开我的手。
「接下来才是重头戏。」
我吞下一口唾液。
时间限制为两分钟。用一分钟跑到能力所及的最大范围,剩下一分钟则用来折返。
为了管控好时间,我打开手机的秒表功能。
「准备完毕,随时可以开始。」
「我也没问题了。」
花城似乎有些紧张,表情十分严峻。即使如此,她看起来并不像在害怕。花城的双眼直视隧道深处,眸中闪烁着憧憬与好奇的光辉,看来不用担心她了。
「那么我喊预备开始就起跑哦。」
我摆出预备起跑的姿势,握紧的手完全汗湿。
「预备,开始!」
计时开始。与此同时,我们拔腿狂奔。
我跑在前头,不断穿过鸟居,速度大约是全力冲刺的八成。花城拥有凌驾田径社的脚力,就算我跑得快一点,她也能好好跟上吧。
我一边跑,一边看向手机画面。才跑了十秒,还看不见出口。
我回头一瞬间,以余光窥视花城的脸色。
她的表情显得游刃有余,于是我试着再加快一点速度。
二十秒,三十秒,时间逐渐流逝,外面早就是白天了吧。隧道里一路上都只有鸟居和火把,景色完全没有改变。
这么说来,有件事令我有些在意。
花城是为了什么而进入浦岛隧道呢?
这几天我和花城说了好几次话,但是她进入浦岛隧道是为了追求什么,我却毫不知情。虽然我也不是非常介意,但彼此的情报若不共享,对于之后的探索可能会造成影响。今天走出浦岛隧道的时候问一下或许比较好。
好了,差不多快经过一分钟了吧,感觉脚开始感到沉重了。
我低头想确认时间之际,前方忽然传来啪唰啪唰的声响。我抬头想看是怎么回事的瞬间。
不知从哪儿来的纸片从天而降,而且不只一、两张,而是数之不尽的大量纸片。
「哇!」
漫天飞舞的纸片中,彷佛台风天吹飞的广告纸一般,其中一张直接打在我的脸上。我的视线被遮蔽,顿时有些恐慌。我赶紧要把纸片拿来,却不小心绊倒脚,跌了一大跤。
「痛!」
「塔野同学!?」
跌了这一跤,纸片随即离开我的脸上。同时,我也看到一个物体从我眼前滑走。那是我的手机,似乎是跌倒时从我手上脱手而出。
我急忙跑去捡。要是没有手机,就不知道时间过多久了。
我大概前进了三公尺,捡起地上的手机。幸好只是表面有些伤痕,手机并没有坏掉的样
子。太好了……不,并不好。
「抱歉!花城!我浪费了时间——花城?」
我本以为花城不是跑在前面,就是来到我身边,但事实上两者皆非。她就正好站在我跌倒的地方,愣愣地注视着不知何时拿在手上的一张纸片。
花城脚下散落着刚才降下的大量纸片。纸片大小不一,数量大约有一百张。
「花城?」
即便喊她也毫无反应。花城的肩膀上下起伏,呼吸似乎相当急促。她应该比我还有体力,只跑了一分钟,我不觉得会让她因此上气不接下气。
她似乎有些不对劲,于是我奔到花城身边。
「你还好吧?怎么了?」
不知是否有听见,只见花城以颤抖的声音,喃
喃说道:「这是……」
我窥视花城拿着的纸张。
纸上描绘着画。那是笨拙得像是小孩所画的图画。只见画被格子分割,还有用于填写台词的对话框。这是漫画吧,为什么隧道里会出现这种东西呢……尽管谜团重重,但现在没有时间停下来思考了。我往手机画面一看,时间已经经过一分钟,我的额头上冒出冷汗。
「花城,我们必须回去了。」
她没有回答,也没有回头看我。非但如此,花城突然跪在地上,急迫地开始收集散落一地的纸张。
「花城!」
我提高声量叫她,但是花城的手仍然没有停下。
「你在做什么!没有时间了!」
「你先走!」
「咦!?不,这不可能!我不能丢下你!」
「我也不能丢下这些!」
她气势逼人,专注地收集着散乱的纸张,那模样明显很不寻常。
我很快领悟到,光靠言语无法说服她。一瞬间,我想到是否要把她强行拖走,但那样太耗费时间了。
「啊啊,真是的!」
我决定帮忙花城。只能相信这是最佳选择了。
一将纸片全部收集完毕,我们便不约而同地朝出口奔去,甚至没有余裕确认时间。
我们持续全力奔跑,穿出千本鸟居。抵达这里后,时间的流动应该就恢复正常了。
「累、累死了……」
我忍住想要当场坐下的冲动,开始走向外面。愈靠近出口,隧道里就变得愈明亮。接着,我们逐渐听见蝉的鸣叫声。
走出隧道后,阳光毫不留情地照射在头上。
我查看手机,画面日期显示在七月十六日,时间是下午一点。我们进入隧道是在七月十二日的夜晚,换言之在隧道内待了三天半以上。花费那么多时间,结果仍是无法测出隧道长度。我们得到的收获,大概只有隧道长度至少在三百公尺以上这件事。不,似乎还有一个收获。
我目光移向手上抓着的一迭纸。下一秒,那迭纸忽然不见了。
「咦?」
我手上的纸瞬间就被花城抢走。她恐怕是不想给我看见吧,因此我只看到一眼。
「呃……花城。」
花城背对着我,我向她问道:
「那到底是什么?」
「……的……」
「咦?我没听清楚。话说,你面对我好好说话啦。」
即使我这么说,花城仍是不转身看我。
无可奈何之下,我只好抓住花城肩膀,半强迫性地把她转过来。
「我说你啊。」
我吓了一跳。
花城在哭,泪水在眼中形成薄膜。
我顿时说不出话来。只见花城擦掉眼泪,态度一变,以明确的语气说道:
「这是无聊的东西。」
「不……那是谎话吧……」
一般人才不会宁可趴伏在地,也要拼命收集无聊的东西。
就我着过一眼的印象,纸张并没有劣化或破损的迹象,不像是被人丢弃的,但我完全不明白为何会突然降下那些纸。这么一想,那些也是浦岛隧道的产物吧。跟华伶的凉鞋和鹦鹉『喜伊』相同,那是不可能出规在这里的东西。可是,为什么会出现大量的纸张呢?花域哭泣的理由又是什么?
「那些是花城想要的东西吗?」
「不是。」
「那么是什么东西?拜托理具体说明啦。」
「就算说明也没意义。」
「你不说出来看看怎么知道,或许这会是解开浦岛隧道之谜的提示呀。」
「……真的是说了也无济于事的东西啦。」
她的声音有些颤抖,似乎有什么理由让她无论如何也不想说出口。
如果以会对今后调查和探索浦岛隧道造成阻碍为由,向花城提出质问,她会如实回答吗?……不,还是算了。就算能因此得知那些纸张是什么,也将在我与花城之间留下裂痕,反而会对调查和探索造成实质上的阻碍。
话虽如此,至少有一件事我想问清楚。
「花城进入浦岛隧道,是想获得什么呢?」
「那是……」
花城张着嘴僵住了。似乎有话想说,却卡在喉咙。
停顿十秒钟后,她才结结巴巴地说道:
「……我也不清楚。我想说进去后应该就会发现。」
「咦……竟然只是因为这么含糊的理由吗?」
「但是我的目的很明确。」
她认真地这么说完,继续说道:
「我想要变得特别。」
「特别?」
「能够得到任何想要的东西、时间流动异常的空间。造访这种无法用常理说明的地方,没有比这个更特别的经验了吧?」
「我认为就算经历特别的经验,也不代表能成为特别的人吧。」
「不对。特别的经验会培育出特别的人。」
我开始头昏了。
「一直说特别、特别的,为什么你那么想要特别啊?」
我站起身,用比先前更加强烈的语气问道。
这时,花城有如与父母走失的孩子,露出虚弱无力的表情。我第一次见到她这副模样。花城经过几秒的考虑后,缓缓开口说道:
「我的祖父在我十三岁的时候过世了。」
一阵温热的风吹过,头上的树叶沙沙摇晃。
我轻咬脸颊内侧,感到有点后悔。
「……对不起。」
「不用道歉。」
「他是对你而言很重要的人吗?」
「不……我们几乎没说过话,所以我连他的长相都不太记得。」
「是、是这样啊。」
「不过我很害怕。」
花城开口,娓娓道来。
「即使祖父过世,也没有任何改变。真的是什么都没有改变。虽然有人在葬礼时流泪,但是人总有一天会死吧?所以悲伤也只是一时的,大家迟早会接受他的死亡,然后自己也会死去。就算不能接受死亡,任谁都无法改变这个结果。人活过的痕迹,会随着时间而淡薄,除了极少数人之外,最终都会完全消失。在祖父死后,我才明白这个道理。」
她的语气逐渐变得激动。
「塔野同学,你不觉得那样很绝望吗?我就算死了也不会留下任何东西,世界不会有任何改变,那么我是为什么而诞生?对世界而言,我到底算什么?如果只是微不足道的存在,那么我有活着的意义吗?这么一想,我不禁觉得平凡非常可怕。所以我想成为极少数的人,我想成为不平凡的人,成为能在这世界留下痕迹的特别之人。」
「……」
我无话可说。因为她这番话实在既突然,又出奇得骇人听闻。
这不是能用「你说得没错」、「我也是这么想的」这类廉价台词,就能敷衍过去的话语,必须用自己的真心话认真回答才行。
我想了又想,拼命地思考。
然而,我仍旧想不出任何答案,什么也没有,花城的信念没有丝毫空隙容我挑剔。不过,这信念会如此无坚不摧,也很正常吧。花城一定被这命题折磨了好几天,说不定是几个月、几年。花费那么长时间才确立的信念,我不过思考短短几分、几秒,是不可能对此置喙的。
即使如此……
我无论如何都没办法坦率地赞同她的想法。
所以——
「你又难得地多话了呢。」
我只能讲出这种话。笨蛋……真的是太笨了。
「……塔野同学,你真过分。对我来说,说出这番告白可是需要相当大的勇气耶。」
花城瞪了我一眼,我急忙道歉。
「对、对不起,因为我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不小心就……」
「没关系啦,我想说的都已经说完了。比起这个,你明白了吗?我进入浦岛隧道的理由。」
关于这点,说实话,我虽然理解却无法认同。我完全没想过像花城一样成为特别之人。
——平凡不就很好了吗?即便对世界而言是微不足道的存在也没关系,只要能过着无拘无束的幸福生活,我就别无所求了。不管是戏剧性的幸福还是悲剧,我都不需要。只要和平的日子能持续下去,成为众多平凡人之一又有什么不好?
然而,花城是否要进入浦岛隧道,我当然没有权利为她决定。况且,就算控诉她动机不纯,以她的行动力和坚强意志,一定也会独力挑战浦岛隧道吧。
即便不考虑利害关系,我也不想与花城对立。既然如此,我的回答就只有这个了。
「……我感受到花城是认真的了。」
「真的吗?」
我用力点头,花城随即松了一口气地露出笑容。
「那就好。」
我感到莫名内疚,忍不住要别过头去。
结果,那天我们从第六节课才去上课,惹得滨师大发脾气。
「呼哇啊……」
我忍不住打了个大哈欠,被数学老师一瞪后,不禁缩起脖子。
我们星期五夜晚进入浦岛隧道,出来的时间是
星期二——也就是今天。即使现在的时间是下午两点,我的生理时钟却还停留在深夜。因为等同熬夜上课,想睡觉也是理所当然的。
我忍住涌上的哈欠,右手转动着笔。上课内容完全没有进入脑中,我一直在想着浦岛隧道的事。
浦岛隧道的特性有两个。首先,其时间流速与外界不同;另一个则是能得到想要的事物。前者已经验证过,但后者尚未查明清楚,而我烦恼的原因就在此。
华伶的凉鞋和应该死去的鹦鹉,都与我想要的东西有所偏差。而如果相信花城所言,隧道内突然出现的大量纸张,也不是她想要的东西。既然如此,浦岛隧道是以什么为基准,显现那些东西昵?我不认为它只是无差别地投影出浮现心中的事物,应该有什么规律才对。
愿望以扭曲的形式出现的那种规则性。
我忽然想起猴爪的故事。
《猴爪》是国外的知名恐怖小说。由于国中时的英文作业,我曾经翻译过原文,作为书名道具的猴爪,会让持有者的愿望,以其所不希望的方式实现,宛如充满恶意的神灯。比如说,书中想要大笔金钱的女性,竟因为儿子车祸身亡,而得到大笔的赔偿金;当她希望儿子复活,儿子却变成阴森恐怖的存在回到家中。
除却带有明确恶意这一点,猴爪或许和浦岛隧道很相似。
不,难保它没有恶意。
比如说,我初次进入浦岛隧道的七月一日夜晚。我找到华伶的凉鞋,是在我打算折返时所发生的事。总感觉这一点很不自然,或者该说太过巧合了。鹦鹉喜伊也一样,它登场的方式宛如是要将猎物引诱进隧道深处。冷静一想,那些事物给人的感觉都像是陷讲。
如果浦岛隧道存有某种恶意,会像猴爪一般,让华伶以惨不忍睹的模样出现在我面前……那种事我想都不敢想。
我挥开讨厌的想法,将目光移向黑板旁的日历。
暑假就快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