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总是在夜里与她擦身而过。
佛梅德,卡连从都市警察总署回家时,都会顺便在这附近巡逻。以佛梅德的立场来说,他已经没必要这样做了,但他总觉得如果不这么做,那自己就不是自己了。回过神时,他往往会偏离回家的道路而走在巡逻路线上。这种事做着做着,他渐渐觉得或许自己就是这样,所以也认命地让这个行为变成了习惯。
他在巡逻时兴她擦身而过。
而且都是一星期中固定的那几天。就算因为工作忙碌而多少出现误差,她还是会在这里地方跟佛梅德擦身而过,就像刻意配合他的行程似地。
擦身而过。
就只是这样而已。
虽然只是这样而已,仍是让佛梅德感到在意。这是身为警官的直觉,还是单纯的错觉,或者是存在于男女之间的某种情感使然呢,佛梅德难以做出判断。
也可以说就是因为难以做出判断,他才会感到在意。
「毕竟我在那一方面真的很逊呢。」
如此低喃后,他一个人发出苦笑声。
与他人初次见面时,对方一定会认为佛梅德是长辈。而且他长得不高,可是头却很大,所以身材比例并不好。
佛梅德也心知肚明,自己并没有会让异性青睐的容貌。
可是,如果说就是因为这样自己才致力于工作与学业的话,那就是在污辱这两件事了,而且他也认为这并非事实。不不不,就是这个想法才……不不,没这回事……不不不……像这样一思考下去后,他的面前顿时跑出一座难搞的思绪迷宫。
这两件事只能分开来思考,这样做省事多了。之所以会将这二件事混为一谈,是因为自己还年轻的关系……会有这种想法,是因为精神年龄已经追上外表了吗……?
另一座迷宫即将成形,所以佛梅德将这个念头赶出了脑袋。
就算是这样的自己,也有人表示心仪之意。有一名女性就是这么奇特。这种幸福感让他忍不住想歪头露出困惑表情。
「我在骄傲呐。」
思考跟自己擦身而过的女性时,居然出现了男女情愫这种推测——这件事本身就是一种骄傲。自己因为有女性倾慕而得意忘形。这并不表示自己很有男子气慨,只不过是女方失心瘟罢了。
佛梅德将自我告诫的念头摆在眼前。那么,这种感觉究竟是什么昵?他再次试着思考。
擦身而过的女性是谁,对长年任职于都市警察总署的佛梅德来说,调查这件事并不困难。就职业上而论,佛梅德很擅长记刖人的脸,而且他也可以调查都市的记录。
把目标锁定在一年级生进行调查后,答案立刻水落石出。
她是娃媞·蕾,一般教养科一年级生,而且连住址也一下子就找出来了。娃媞住的地方虽然奇怪,不过只要想到她是一年级生就很好理解了。对这座都市一无所知,却被便宜租金迷昏头而在奇怪的地方租下房间——每年都有许多因为这样而后悔不已的学生。就算她犯下了类似的错误也不足为奇。
只要知道住所,就能明白活动半径。
那么——佛梅德开始思考,并且在脑海里展开地图。
佛梅德以娃媞的预涮活动半径为前提,开始思考她与自己每星期擦身而过的可能性。有心调查的话,佛梅德也能立刻查到娃媞在哪里工作,不过他认为活动半径并不会出现太大的偏差。因为人是不会平白无故到处移动的。
「那么……」
这次他轻声说了出口。
有此可能。
夜晚——虽然对这个时间带感到介意,但娃媞与佛梅德擦身而过的场所仍是在她的活动半径内。
那么,这只是自己想太多罗?
「是你想太多了。」
吃午餐时,好久不曾碰面的同级生做出了这个断言。双方都为了准备毕业而有许多事情要做,谈话的机会也明显减少许多。
甚至可以说佛梅德之所以将这件事坦白告诉这名不常见面的同级生,有很大一部分就是因为他早就料到对方会这样说。
「你是这样想的吗?」
自己还真是打肿脸充胖子呐——佛梅德一边在内心苦笑,一边如此回应。
「除此之外还有其他可能吗?」
被如此反问后,佛梅德浮现了不好意思的笑容。双方都为了准备毕业而忙翻天,根本没时间张开幻想双翼飞到天涯海角。也就是因为这样,话题并未朝着男女情爱的方向扩张,而是毫不留情地被对方斩断。喂,你该不会累了吧-——没停止进食的同级生以眼神如此问道。
而且,期待被这样讲的佛梅德对他说道:
「哎……应该是吧。」
「一定是这样啦。而且呀——喂,一旦毕业,就会连居住都市都不一样喔。虽然这只是我多管闲事鱿是了。」
「嗯。」
「都市警察的工作你要干到啥时?」
「嗯?」
「养殖跟警官,我完全搞不懂你到底想走哪一条路耶,因为你两边都搞得有声有色。」
「是这样吗?」
「是啦。可是啊,你差不多也该重新调整方向罗。」
「我知道。」
嘴上虽然这样说,实际上连佛梅德也不太晓得自己是不是真的明白。
为了增广身为研究者的见闻,佛梅德离开了自己的出身都市。
然而当他回过神时,却发现自己也迷上了警官的工作。既然事情变成这样,要不是其中一方会进行得不顺利,就是两边会一起完蛋。可是佛梅德的运气不错,所以他成功地兼顾了两边。
他也觉得自己做得不错。
不过也就是因为这样,让现在的佛梅德难以决定自己回到故乡都市时到底要成为哪一种人。
是贯彻最初的志向成为研究者?
或是选择自己在学园都市找到的——身为养殖系警官的道路呢……
即将迎接毕业,不得不替将来做好准备的同级生,或许可以看见佛梅德内心的迷惘吧。
「那就好。」
这句话听起来只像是随口敷衍。
吃完午餐后,两人立刻道别,因为双方都很忙碌。同级生有如要冲洗喉咙般一口气将杯子里的饮料喝干,然后离开了现场。目送对方离去后,佛梅德也用一个苦笑忘掉刚才的对话。他专心地解决起午餐,脑中的思绪也切换成必须在今天结束前完成的事务。
在那之后,有好一阵子佛梅德都没有想起她。他不但忙着整理毕业前要发表的研究结果,而且都市警察那边的工作也很忙碌。佛梅德虽然已经不用负责现场的工作,可是为了毫无遗漏地跟继任者进行交接,他还是有很多事情必须亲自处理。而且佛梅德还留在这个位子上,所以他也得处理平常的业务。
佛梅德的忙碌程度足以让他忘记娃媞,但要想起她却也很简单。
他没有停止已变成习惯的巡逻。
到了那一天,那个夜里,他又自然而然地遇见了她。
「唔……」
所以完全忘记这件事,跟平常一样回家前顺便巡逻一下的佛梅德发出了这种声音。
前方有女性迎面走向这边。
是娃媞·蕾。
她是一名有着透明美感的女性。
也可以说看起来就像人偶一样。
娃媞走向这里,白皙脸庞盈满着与黑夜同化般的静谧。
不,走向那边的佛梅德跟走向这边的娃媞,会在没有交会的情况下擦身而过。
就只是这样而已。
佛梅德本来想压低视线,不过他忽然又改变了主意望向上方。望向下方的话,视野就会变差,身为巡逻者必须避免这种情况发生。望向上方虽然也一样,不过心情上就不同了。望着天空走路跟看着地面走路,两者并不相同。
这两个动作不一样——如此心想的他朝前方迈进。
幸好今晚有月亮出现,所以佛梅德可以假装自己在看月亮。
月亮很大,而且清新地高挂在那儿,就像漂浮在澄清黑夜里的冰块一样。佛梅德有一种感觉,从天而降的清脆喀啦声响似乎洗涤了自己丑恶的心。
原本佛梅德只是认为只要不看到对方,自己就用不着想一些多余的事,结果居然意外让他看见这副景色。觉得自己看见好东西的他,就这样走着路。
视野边缘轻轻掠过一道黑影。
某物在骚动着。
不,是这股骚动本身。
这股骚动总是弄乱佛梅德的内心,刺激四处分布的神经。
让他觉得有某种事物存在。
然而,事实上却是空无一物。
在那之后佛梅德做过调查。因为他无法把心里在意的事当成自己神经过敏加以忽视。
娃媞·蕾周围没有任何可疑事件。周遭之人虽然觉得娃媞有点奇怪,不过还是认为这个人很认真,而且她也没有传出任何奇怪的流言。
佛梅德判断她就只是这样的人物。
娃媞身上没有任何一个身为都市警察必须注意的地方。
那么,佛梅德究竟在介意什么呢?
是什么
让他的心产生骚动?
没看着娃媞,反而让自己陷入在意她的困境吗?察觉这项失策后,佛梅德用着想发出咂舌声的心情移回视线。
……就在此时,脚步声消失了。
因意识回到现实而发现四周寂静无声后,佛梅德自己也停下了脚步。
回头望向后方后,他大吃一惊。
娃媞正望着这边。
佛梅德吓了一大跳,甚至还摒住了呼吸。就他现在的状态而论,光是没叫出声音就已经算是侥幸了。他不由自主地踏稳步伐摆出架势,而且还差点摔倒。
就结果来说,佛梅德在原地霹雳啪啦地跳了一段拙劣舞步。不过,就算佛梅德在面前露出这种丑态,娃媞仍是什么话也没有说。
她一动也不动地望着这边。
不,佛梅德发现她看的是天空,跟刚才的自己一样。
她在看月亮?
事情走到这个地步,就算佛梅德慌张地逃离现场也不足为奇,可是他仍然对娃媞感到好奇。她到底在看什么呢?
是月亮吧。脑袋虽然这么想,却还是想确认事实的心情让佛梅德采取了行动。
他顺着她的视线望向天空。
那儿果然有月亮。
而且还有树木。
是打从一开始就在那儿的吗?从路边的公园长出来的树木,将它的树枝伸到了马路上。这条树枝变成了夜空之月的另一个装饰。
不,还有另一个装饰。
而且,娃媞恐怕就是在看这个装饰吧。
那是一只猫。
以月亮为背景,站在树枝上让它弯曲到极限的猫儿就在那里。
这只猫有三个眼睛。
*
猫额头上的物体不是眼睛,而是发出奇妙色泽的宝石。
它是一只黑猫,可是长在宝石附近的毛却是白色的,而且还描绘着充满狂野气息的图案。
背对月亮的黑猫,简直就像是从黑夜上面剪下来似地。
「你是……」
仰望上方的娃媞如此低喃。
如此低喃后,她发现面前这个男人停止了动作。他并不是被某物吸引了注意力。
娃媞发现他正使用远比自己慢上许多的速度缓慢地移动着。
「以体感速度体验光速通讯是什么感觉呢?」
充满促狭语气的声音没有透过耳朵,而是直接回响在脑中。娃媞再次望向黑猫。
「比我反应得还快,这就表示你已经不是人类了。」
「哎呀,你还把我当做人类看待呀?」
「只是就性能而论罢了。」
「原来如此。」
在猫儿体内深处的那个人物究竟露出了何种表情?娃媞发现至今为止从未思考过的疑问掳获了自己的心神。
「话说回来,你这么接近人类到底有什么打算呢?」
有如要触碰娃媞内心似地,黑猫的询问戳向了敏感的部位。
「有必要向你说明吗?」
「没有呢。」
「那么,为何你不惜冒险也要现身呢?」
娃媞如此发问,却也认为自己已经知道答案了。
预测这个人物的行动时,可以确定在动机中一定有好奇心的存在。
她在这个节骨眼上出现在学园都市的理由是?自己必定是原因之一——娃媞会这样想,应该可以说是理所当然的反应。
毕竟娃媞不惜暂停她身为蕾娃媞本来的使命,也要在这种地方收集不必要的情报。
「因为我认为只要自己什么也不做,你也不会对我采取任何行动。哎,再来就是『究竟可以接近到什么地步?』这种类似孩子般的游戏心态吧。」
「所以你觉得今天可以跟我对话吗?」
「没错,就是这样。」
「真是荒谬。」
娃媞试图摇头,却没办法做到这个动作。现在的两人正使用光速交换着情报。娃媞将体感等级提升至现实世界中的对话速度,可是如果将身体在现实中的移动速度也加以提升的话,会造成何种结果呢?
这么做将会在运动能力无法追上光速的情况下引发某种问题。
更重要的是,这样做会对身边这名男性造成某种损害吧。
「对我来说很重要的事,同时也是没必要让他人理解的事。你想追寻的答案也是这样对吧?」
「…………」
娃媞试图在光速通讯中表现出肉体等级的反应。这个反射动作跟人类一模一样。有心消除的话,娃媞是可以轻易消除这种反应,但她却刻意选择了「自制」这个选项。
「你真的很有趣呢。」
黑猫的声音听起来就像在取笑娃媞的反应。
「为何会憧憬这种东西呢,真教我难以理解呐。」
猫的眼睛闪出光芒。它的视线朝向了娃媞面前的男性。
「既然如此,你就是舍弃了我想要的事物。」
「没错,我们会变成无法理解彼此的存在。」
「是不相交的平行线。」
「这是明白彼此不可能互相了解的放弃心态吗?」
「这不是事实吗?」
「这个嘛,人类很喜欢使用『只要好好沟通就能互相了解』这句话呢。」
「是有可能藉由讨论解决事情。只不过,并不是所有例子都适用于这种方式。」
「是喔?」
「怎么了?」
「不,只是当我心里想『真的是这样』时,突然觉得满滑稽的呢。」
声音在笑。
「这是怎么一回事呢。真是的,我差点嫉妒起你了。不,这种感觉一定就是嫉妒吧。想不到我居然还有无法割舍的事物。而且,居然还让你知道了这种事。」
黑猫乖巧地待在现场。
可是,傅入耳中的声音像是在笑,同时也像在生气。听起来虽然像是打从心底发出笑声,却也像是用大笑忽视突然涌现的沸腾怒意,藉此掩饰心中的情绪。
瞹昧的激动语气在光速通讯中跃动着。
举止极普通的猫,以及表现出奇妙情感振幅的笑声。两个现象虽不重合,却是同一个存在。
这个事实令人混乱。
认知受到动摇的奇妙感觉令娃媞感到困惑。
这只猫只是她乘坐的交通工具罢了,并不是她的本体。
然而?事实真是如此吗?
过去是这样没错。
不过,不能保证现在也是如此。
超越普通人能存活的时间仍旧存在着的这名人物,就生物层面而论已经不可能是人类了。既然如此,就无法保证她仍然具有人形,而且也同样无法保证这只猫会以交通工具的形式一直存在下去。
既然如此,这只猫就是她本人罗?
可是,猫的动作没有配合她的声音,也没有受到她的情感影响。
它只是轻巧地坐在背负着月亮的树枝上。
「……你的目的是什么?」
「世界和平。」
「不可能有这种事,你们链金术士……」
「你所知道的链金术士是什么呢?是组织的名字?还是身为组织起源的我们呢?」
「我指的当然是你们。」
「既然如此,那你一定是有所误会了。因为你所知道的样本出了问题。」
「意思是我错了?」
「不管事实为何,你的这个回答都隐含着很有趣的意义呢。」
「…………」
「你知道事实吧?」
「…………」
「你服侍的主人应该是隶属于链金术士组织的那个人物吧?我记得他叫苏荷?就是艾连认识的那个人。他们之间好像存在着某种异性关系的因缘呢,跟你的外表也有关系唷。」
「…………」
「制造你的时候,除了我以外没有半名链金术士。我与你的制造过程无关,所以你不可能知道链金术士是什么。」
「…………」
「除了他以外。」
「……我服侍的主人唯有一人。」
娃媞如此说道,制止了试图说出结论的黑猫。
「不管怎么做,无论你怎么说,这个事实都不会改变。」
「……是这样吗?就算在你长时间躲藏的那个空间里,他也能像你刚才说的那样存在着吗?」
黑猫没有停止说话。
「在肉体没有意义,只有心灵、精神、以及自我才能维持个人存在的那个空间里,你那个只有肉体仍是原状的的主人,还能算是你的主人吗?」
「那我问你一个问题。所谓的心灵是什么?」
「嗯?」
「它就只是由记忆与经验构成的状况应对表而已吧?如果有经验会让心灵必须做出大幅度的变更,那人本身也会跟着改变不是吗?」
如果发生甲这个问题,就用乙来做应对。发生了凹这个问题,就用凸来做应对。所谓的心灵或是人格,只不过是从幼年期开始不断重复的体验与学习所累积——记载着所有问题要如何解决的个人解答集罢了。娃媞是这样想的。
如果世界上发生了这些解答集都无法适用的
重大变革,那添加新笔修改个人解答集也绝不是一件奇怪的事。
人是会改变的生物。用这种方式形容的不是别人,就是人类自己不是吗?
然而……
「原来如此,困扰你的所有疑问都可以集中在这个观点上面呢。这是极普通的平凡问题,而且也是永远的疑问。」
人的心究竟是什么,所谓的人格又是何物?
飘来的云朵令月光变弱,猫的身影变朦胧了。
黑猫渐渐被暗暗吞噬,只有两只眼睛还有额上的宝石绽放光辉主张着它们的存在感。
看起来果然像是三只眼睛。
三只眼睛凝视着娃媞。它引出娃媞心中的疑问,而且正品评着这个问题。
「关于这个疑问,我想零之领域应该会让你见识到毫无保留的露骨答案。不,没错,说得也是……或许这个答案对你来说也只是经验聚合体所呈现的反射现象,而且这也是如假包换的真实,所以你无法完全否定这个答案。就算我说你追寻的是存在于真实夹缝间的答案,也只能算是一种修辞吧。」
正是如此。
零之领域这个空间,会以强硬方式揭露存在于这个世界外侧的人类思念,以及潜藏在人类意识底部的欲望,并且将它们现实化。被揭露的人类欲望总是不具备合理性,而且立刻就会自我崩溃。
然而,不合理的欲望往往也是当事者的行动准则。
人就是一边追求自己本来绝对得不到手的事物,一边过着人生的生物。人就是这样活着的,无论本人是否有察觉这个事实。
零之领域会暴露出那些欲望,让人产生自觉,进而使人绝望。在肉体不具备意义的场所中,它会举出存在于当事者根干处的欲望有何矛盾,藉此夺去人类的性命。
然而,也有人没有死。
就算自身心愿的矛盾点摆在眼前,也毫无畏惧,毫不战栗,毫不害怕,贪婪地追求自己的欲望。
能做到这种事的人,就能得到充满在零之领域内的力量,并且化为异形。娃媞原本存在的世界称呼这些人为异民,而且娃媞就是为了驱除这些异民所创造出来的兵器。
可以将构成零之领域,同时也是异民力量来源的物质……极光粒子转化为能源,藉此削弱异民力量的自律型兵器奈米生化机械——就是娃媞。
娃妮本来的使命,就是排除创造,并且维持住这个自律性移动都市(雷吉欧斯)四处徘徊的荒废世界的二名异民——艾连以及沙耶。
她的使命绝对不是调查这个世界的人类。
解放被这个世界幽闭的娃媞之主,也跟排除这两名异民的任务有关。
解放拥有意志决定权的主人,对以娃媞为首的奈米生化机械而言相当重要。
然而,娃媞至今仍没有执行这项使命。
「你这样做就可以得到答案吗?」
「无论我是否得到答案,结局都不会出现任何改变。」
「不把私情带进工作吗?围绕着你我的这个状况本身,就是私情的聚合体吧?」
「你是说还有其他事情是我可以做到的吗?不,你不是我的主人,所以我不能听从你的命令。」
「意思是身为机械的事实不会改变?」
「是的。」
「就算这就是将你从身为机械的束缚中解放的最后一把钥匙也一样?」
「是的。」
「即使你明明知道自己追寻的存在——也就是人类受到机能部分的影响极少吗?就你所知道的人类基准而论,在这里的人类已经不满足那项要件了。可是,你还是在这里追寻着人类。」
「…………」
「就算这样,你也不改变自己的规定吗?」
「我不会改变。」
「为什么?」
「人类打从最初就是以人类的身分存在着,就算机能多少有差异也一样。我是机械。就像虫子到最后都是虫子,花朵到最后都还是花朵一样,身为机械的我也会以机械的形式存在下去。」
「意思是可以用有无肉身存在来定义人类?」
「不对,我只是在描述事物诞生的瞬间就被赋予的固定形像。」
「……你还真是顽固——这就是难以改变的真实呢。」
「你明白了吗?」
「嗯,我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与你的讨论没有任何意义。」
「那么……」
「嗯,就这样罗。」
如果对方打算继续对话下去就将其排除,娃媞是这样想的。也许是看穿了娃媞的行动,或者是能接近娃媞到什么地步的——她基于好奇心而进行的邪气游戏的其中一环吧。
这就是所谓的链金卫士。
随心所欲让才能与技术暴走的人们。
「欸,你最初的主人是隶属于链金术士组织的人,现在的主人则是被称为链金术士的人。你知道这个事实。光是用经验导致变化的理论,没办法解释这个差距吧?」
「住口!」
话语自然而然地顶起娃媞的胸膛,震动喉咙,然后从唇瓣迸射而出。
娃媞不晓得自己发生了什么事。
对不断散布邪气,而且还踩到境界线的黑猫施加报复……事情并没有变成这样,只是要这样做的话,她根本用不着大吼。
而且除了大吼外,她没对黑猫做出任何举动。
娃媞什么都没办法做,就像命令系统出问题似地。感觉起来就像自己绞紧喉咙迸发出声音似地,但这并不是发生在现实中的事。在光速通讯中迸射而出的想法没有减速成音速的言语,而是以光速的形式直接释出。
只有身体试图接近黑猫。
不过,身体也没有按照娃媞的意愿进行移动。它通过黑猫坐着的那棵树,接着移动到身边那名男子的前方。
「呜喔!」
在娃媞面前,身材矮小的男性正用着吃惊的眼神看着这边。娃媞无视封方的反应,迳自回头望向她刚才经过的那棵树。
当她抬头仰望上方时,黑猫已失去了踪影。
*
是从何时开始发呆的呢……
「呜喔!」
回过神时,佛梅德不由自主地大叫了一声。
在不知不觉间,娃媞·蕾的脸庞近在眼前。她接近面无表情的美貌脸孔,近得就像要迎面贴上似地。
对方的脸庞突然出现在面前固然令佛梅德大吃一惊,但这并非他发出叫声的唯一理由。
看起来面无表情的娃媞,似乎微微绷紧了她的眼尾与脸颊,还有唇角。
不,光靠月光不可能在那瞬间看穿这些细微表情。
在那瞬间,从她面无表情的脸孔中释放出来的——某种类似思念般的事物让佛梅德产生了这种想法,而且让他发出叫声。
思念——自己刚才真的感受到这种充满诗意的情感吗?一旦回过了神,答案也跟着暖昧起来。或许自己只是被突然出现在眼前的娃媞吓了一跳而已。
不过在那个瞬间,她面无表情的脸庞上似乎寄宿着与这种表情截然不同的激烈情感,而且这种情感的余韵至今仍紧紧吸附在佛梅德的记忆之中。
「……抱……抱歉。」
即使佛梅德发出叫声,她仍然不为所勤,就这样站在他面前。
就像没听见叫声似地,她从这边移开视线,回头仰望后面的树木。
尴尬氛围让佛梅德也望向那边。
有如重重压在夜空上的月亮依旧大大地挂在那儿。虽然飘来数片云朵令月光变弱,却仍然没有改变这幅光景。
承受月光照耀的树木仍然在那边。枝条被昏暗光线描成黑色,就像是只有影子被撷取出来似地。
看起来也像是月亮上出现了龟裂。
「啊……」
佛梅德想起来了。
猫不见了。
与娃媞擦身而过,然后发现脚步声消失而回过头时,她正抬头仰望月亮。她肯定是在仰望那只坐在树枝上的猫。
那只猫现在不在那边。
不,打从自己发现有猫的那一刻起几乎没经过多少时间,就算自己在发呆,时间也不可能过了那么久。
那么,有猫坐在树枝上这件事本身,就是自己神经过敏或错觉罗?
既然如此,娃妮现在是为了寻求什么事物而抬头仰望天空的呢?
「没有猫吗……?」
娃媞是在看月亮还是树木,佛梅德没办法从自己的位置做出判断。疑问自然而然地从他口中掉出。
凝视着月亮,全身有如定住般一动也不动的娃媞微微摇动双肩,然后转身面向佛梅德。
在那儿的应该是跟平常一样的她。
佛梅德不晓得她平常的模样。不过就自己打听到的情报指出,这应该就是她原本的表情。
因为保管在学生会的履历表上,就是贴着表情一模一样的照片。
「失礼了。」
「啊,不……」
突如其来的道歉让佛梅德感到困惑。
她有什么理由必须道歉呢?猫消失了。它或许消失了。事情就只是这样而已。
「猫逃掉了。是学
长认识的猫吗?」
「呃,不,不是这样的。是喔,它逃掉了啊。」
是何时逃掉的?自己没有看到吗?是在自己发呆时逃走的吗?它似乎是一只黑猫,所以或许是混在夜色中自己才没有注意到吧。
这样想的话就可以理解了。
「是吗?」
意识中断般的感觉让佛梅德感到很不自在。事情就只是这样而已。猫不在的事实并没有任何意义,佛梅德并未在意这件事。
为何她会在佛梅德身边呢?
她刚才明明在另一个方向抬头仰望坐在树枝上的猫,可是下一个瞬间就来到了佛梅德前方。
如果是武艺家就有可能做到这种动作。既然没发出半点声音,或许就表示她是一名高手吧。
娃媞·蕾应该是一个普通人。她谎称了自己的经历吗?不,如果武艺家不想使用身为武艺家的力量,也是可以待在一般教养科。就像雷冯·阿尔塞夫当初也是就读一般教养科一样,这种行为是被允许的。
既然如此,就表示她也是这种人罗?
不过,如果是这样的话,为何她要隐藏武艺家的能力待在一般教养科呢?佛梅德开始在意起这个问题。
佛梅德感受到的骚动,或许是他以身为警官的直觉发现了某种事物——他想要考虑这个可能性。
娃媞·蕾是何方神圣?
「…………」
眼神透露了自己的想法吗?
娃媞看着佛梅德。胸口被刺穿般的紧张感袭向了他。
佛梅德似乎感受到她那副面无表情的面孔的恐怖之处。这就是她可怕的地方吗?因为面无表情,所以无法看穿对方的想法。因为无法看穿对方的想法,所以自己在想什么可能会被对方看穿?她的面无表情让佛梅德感受到了这种不安的感觉。
佛梅德手中什么证据也没有,而且连犯罪发生过的事实也不存在。他在娃媞身上感受到危险气息只不过是直觉罢了,光凭直觉是不能逮捕任何人的。
只要站在她面前,心情就会濒临失控边缘。或许这也是面无表情的效果吧。
娃媞开了口。
佛梅德暗自做好心理准备,就像在担心有东西会从她嘴里喷出似地。
「那个,我有一件事想请问学长。」
「嗯……?」
「学长是念养殖科吧?」
「唔,嗯……你认识我啊?」
「因为学长很有名,学长也有在都市警局那边工作吧?」
「唔,原来如此。」
的确,也许是从事警官工作之故吧,认识佛梅德的人很多。就算一年级生认识他也不足为奇。
「那么,你要问我问题?」
「是的。」
突然在这个地方……这种异常状况加上心里感受到的骚动感,让佛梅德提高了戒备。
「……学长有操作遗传因子制造过新的家畜吧?」
「嗯?哎,我是做过这种事啦。」
养殖科做的事就是——研究如何制造出可以有效管理家畜的环境,或是创造出适合都市环境的家畜。
佛梅德也做过这种事。在这六年来,他也制造过数种新生命。
「创造出来的生命,不可能每次都跟自己所想的一样吧?」
「哎,这个嘛——」
的确如此。
佛梅德至今仍有不成熟的地方。像是让家畜适应环境,或是单纯将家畜加工成食用肉品时的味道等问题上,他有时候都无法达到预期的目标。
「是有这种事啦。」
回想失败的记忆并不是一件快乐的事。佛梅德回答时的语气自然而然地沉重了起来。
「当时学长是如何处置那个生命的呢?」
「嗯?」
「学长会处分掉失败的生命吗?」
「……会呢。」
娃媞仍然面无表情。佛梅德不知道她是以何种心情提出这种问题的。大部分来说应该都是嫌恶才对,也会有人说不该这么随便的对待生命。
在自律型移动都市(雷吉欧斯)上生存就是这么一回事——无论是没察觉到这个事实,或是虽然察觉但在生理上却无法接受,总之有这种感受的人是不会消失的。
然而,所谓的生存指的就是进食,所谓的进食指的就是杀生。这跟被杀死的是动物或是植物无关,因为两者无疑都是为了延续种族而活动的生命体。
而且,生存在自律型移动都市(雷吉欧斯)上面的人类,则是必须创造出足以适应都市环境的食用生命,或是维持它们的生命。
都市上没有无用的空间……不存在能让其他生命跟人类毫无相关地存活下去的场厮。
「有其他用途的话,有时候我也会送到那些地方。不过大部分都杀掉了呢。」
如此断言后,佛梅德望向娃媞。
「所以?」
佛梅德没发出声音,却以眼神发出问题。
所以?问了这种事情后你想怎样呢?
或者,她在烦恼自己的出路?
用最适切的角度去思考,就会是这么一回事。佛梅德也是如此。为了拓展身为研究者的见识,佛梅德来到了学园都市。他并不打算成为警官。
然而,让他变成警官的却只是鸡毛蒜皮的小事。
你有办法继续这样下去吗——他经常听到周遭的人对自己这样说。
然而,他成功地做到了。不只如此,他也感到警官工作中存在着值得付出努力的部分。
可是,他没办法一直像这样脚踏两条船下去。
呆立在叉路前方,这就是现在的佛梅德。
眼前的娃媞或许也处于这种状况之中。或许她也是为了某种目的而来到学园都市,却在这里发现了其他新事物。
或许就是因为她发现的新事物就是养殖科,所以才在发现佛梅德后提出了这个问题。
「你干嘛问这种事?」
「处分没有达到预期目标的生命时,学长什么感觉也没有吗?」
「…………」
娃媞也是会在生理上感到嫌恶那一类的人吗?这么一想,佛梅德不禁感到一丝类似失望的情绪。跟出路或是任何事都无关,只是将自己生理上的嫌恶感发泄在正好出现在眼前的佛梅德身上——她就只是这种人吗?
「我会觉得感伤。不过,我并不打算让这种感觉困住自己。因为我认为浪费生命的罪孽,只有达成目标才能赎罪。」
「把生命当做垫脚石吗?」
「我不晓得被处分的那一方会怎么想,或许会被憎恨吧。不过,在这件事上面我什么也做不到。」
是的,什么也做不到。
「警察的工作也是如此。就算抓到罪犯,被那名罪犯剥夺,或是破坏掉的事物往往也不会恢复原状。在这种情况下,警察能替被害者做什么呢?什么也没有。逮捕罪犯或许能让被害者从某处得到补偿。不过,被夺走的事物是不会回来的。」
在这种情况下可能会诞生在被害者心中的悲叹、憎恶、愤怒——面对这些负面情感时,警察能做到什么?
「什么都做不到。警察能给予的只是一个做出了断的机会。逮捕罪犯是让事情告一个段落。被害者只能这样想,然后把它当成继续前进的机会。」
重要的是继续前进。
「被下令处分掉的失败品生命才是被害者吧?」
「……或许吧。然而,这是人类社会非吞下肚不可的伦理观灰色地带。无论是不准被害者做出纯粹报复行为的法律,或是无意义地杀害众多生命的行为都一样。」
不管是哪一边,都会出现可以用逻辑加以说明,却无法在情感上让人同意的情况。
「原来如此……」
娃媞如此低喃,语气中没有认定佛梅德在诡辩的轻蔑氛围。那么,她是怎么看待这件事的呢?佛梅德无法从娃媞面无表情的脸庞上判断出她的情感。
感到困惑的佛梅德只能看着她。
「谢谢学长,学长的话很有参考价值。」
「喔,喔……」
娃媞道了谢,佛梅德却仍然感到困惑。
「这样可以解开你的疑惑吗?」
「我不晓得。不过,我知道了一件自己想知道的事情。」
「是吗?」
佛梅德听不懂这是什么意思。
「谢谢学长。」
娃媞再次道谢,然后转身离去。佛梅德没理由把她留下。凝视娃媞的背影半晌目送她离去后,佛梅德自己也搔搔头踏上了归途。
骚动感仍然残留在心中。
「哎,这样也好吧。」
到头来,完全没有任何迹象让他确定这股骚动感就是犯罪的预兆。
或许只是神经过敏吧。说不定只是因为最近有其他事情烦心,所以自己才产生了某种误解。
佛梅德不晓得娃媞从自己的回答中得到了什么东西。然而,从这个问题中得到的答案,一定是学生应当得到的事物。学习、迷惘、寻找道路。学生就是重复着这个过程。
「我也差不多该选择其中一边才行了呢。」
佛梅德一边走
路一边喃喃低语。要成为警官或是研究者?学生时代虽然可以兼顾,不过在成人的世界里应该做不到吧。
「……该怎么做呢?」
天秤没倾向任何一方,佛梅德一边搔头一边前进着。
除了天秤外,他脑袋里还浮现了另一件事。
娃媞在不知不觉间来到佛梅德面前时所露出的表情,仍然残留在他的脑海中。
看起来像是面无表情,却又不是面无表情。表情出现细微变化,而且释放出某种情绪。
走着走着,佛梅德明始有了一个想法——当时的她或许是在哭泣吧。
「……怎么可能呢。」
在面无表情的脸庞后面,娃媞是否暴露了无法显现在表面上的情感呢?她追寻的不是自己的道路,而是发泄情感的出口吧?
「我想太多了吗?」
快要坏掉却又没有坏掉的面无表情,与她抛给佛梅德的问题无法联系在一起。
佛梅德望向天空。月亮明明靠得那么近,现在却被云遮住而几乎看不见。
「哎,即使如此,总有一天还是得下定决心呐。」
差不多也该停止巡逻了吧——佛梅德一边仰望月亮,一边开始思考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