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金狼的住处 scene1 剣の夜を越えて ~fragile days~

明明已经死掉了的人,为什么还活着。

这种事究竟怎样才能做到?

答案很简单,因为有人撒谎了。

1

呼吸急促,胸口苦闷。

被迫将功率提升到极限的心脏在悲鸣。

冬季的天空稀稀疏疏地泼洒着雨滴。少女从教会的钟楼高高跃起,向下面的街道飘去,然后降落在一栋四层公寓的楼顶。弯下一条腿的膝盖来化解冲击,接着顺势开始跑起来,从屋顶到另一个屋顶,再到更远的屋顶。

追踪者们的气息紧紧跟在身后,保持着大约一个街区的距离,既不拉远也不缩近,不紧不慢地跟随着。

头痛欲裂,身体酸楚,让人感觉是灼热的泥流代替了血液在身体中周转循环。这并不是因为激烈运动产生的反应,而是战斗至今留下的后遗症,也是绝对无法抵达的终焉正在接近的证明。

不得不承认,此时此刻胜利已不属于自己。但是,至少要逃走吧——少女暗暗发誓。

直觉驱使少女脚下一滑。

肩头划过一道灼热。瞬间之后少女理解到,自己被人从背后砍中了。

身体没来得及跌倒就从屋顶上摔了下来,落向脏兮兮的小巷。途中撞毁了几层阳台上的花盆,尖锐的破裂声打破了傍晚的寂静。

「……呜」

受到落地的冲击,左膝受伤,右臂也折断了。

天旋地转。模糊的视野中,少女瞥见了被切成矩形的天空——粘稠的紫色乌云蒙蔽了月影星光,使得天空一片阴沉,令人不快。

忍着剧痛,咽下悲鸣,少女在石造地面站起身来。

眼前站着一个男人。

身着破旧的深灰色外套的中年男子。头发如骸骨一般惨白,同样的颜色的胡须很是无精打采。精神不振的眼睛朦胧地看着少女。

不知他是什么时候降到地面来的,没有声音,没有气息,就好像是从一开始就在那里一样。

即使被雨淋湿了也毫不在意,男人的神情显得很惬意。

「喲,捉迷藏很好玩嘛,公主」

男人举起了一只手。

「不过啊,刚才是不是稍微过火了点呢。闹得太厉害的话,这里的居民们会很困扰的。差不多该结束了吧,就此作个了解怎么样?」

懒洋洋的,始终是无精打采的声音。

只不过,唯有视线中带着一股沉着的杀意。

「你这混蛋是贝璐塞利奥的走狗吧?」

呼吸依旧荒乱的少女气愤地质问。

「啊,说起来,我们还是第一次见面呢」

男人在被雨濡湿的地面上向前一步,后知后觉般地说道。

「抱歉,因为对你太熟悉了,一不小心就忘记了自我介绍。克里斯托弗?戴尔戈,如你所料,乃是贝璐塞利奥王室的直属佩剑骑士。可不要在这点上吐槽哦,不用你说我也知道,这只不过是虚职罢了」

佩剑骑士——携带剑的骑士。

对骑士来说,剑是誓言的象征,是不惜背负杀生罪名也要完成主命的决心,同时也是贯彻忠诚的武器。然而此处的剑并非其字面意思,可以是剑可以是枪也可以是其他的,『剑』的指代物随着时代而变化着。

「……原来如此。那刚才挥动的就是你的剑么?」

「差不多吧」

数条人影无声地在男人身旁现出身形。他们全部都套着深灰色斗篷,而且兜帽前沿拉得很低,让人无法判断体格跟年龄。

「『木棺的誓言』。这在怪物面前只不过是简陋的玩具的东西,如今用来收拾身受重伤的你却已是绰绰有余」

「…………」

碎石板滚到一旁,发出喀拉的声音。

少女的四肢中已经伤了半数,别说是战斗了,就连逃走都显得困难重重。当然,名为克里斯托弗的男人也看穿了这点,所以才能如此从容的胡言乱语。

「不要太勉强自己哦。不死的魔法使的确很强大,可为什么你的伤完全不见好呢?」

少女没有回答,仅仅是将手指向克里斯托弗,沉吟:

「?——『独自伫立于无垠的白色荒野,方知自身所在为何处』」

转瞬间,世界变了模样。就像是被水泼过的水彩画那样,整齐的房屋、窗户、门,甚至是脚下的石板,一切背景的轮廓都如粘稠的泥一般崩塌。没有变的之后少女和男人和周围的人影,还有远处布满天空的乌云。

「哦噢」

可能是没料到少女在这个状态下依然能够反击吧,克里斯托弗稍稍有些惊愕,旋即与黑影一起向后跃去,拉开距离。

少女趁机唱出后面的咒文。

「sonrevearretelemonde」

大气轻轻颤抖,整个空间开始质变。

「——于北方的尽头,迎来夜晚」

刹那间,整个世界仿佛是被注满了墨汁,陷入了完美的黑暗。

魔法究竟是什么呢。

解答:那就好比是在完成后的绘画上再次涂上颜料。抛弃已经定型了的成品,毁掉本应存在的平衡,然后在那画上完全不同的东西。

夜之软泥就是这概念上的颜料,也是肆意亵渎美术品的丑恶污泥。

这种污泥从被打开的魔法书中缓缓地、不断地流出来,一点一点地污染着周围的世界。

幸好,这个世界本身就具备自我净化能力,所以微量的夜之软泥即使放置不管也会自然而然地被擦掉。因此,一本魔法书即使被扔在某处,那周围顶多就积聚起少量的夜之软泥,而污染并不会扩大。虽然这会在那一带频繁地引起小规模的迷之现象,但也仅仅是让人一笑了之的程度罢了,不会出大问题。而且,一旦魔法书合上,一切就将恢复正常。

然而,人类已然聪明到了愚蠢的地步,勇敢到了无谋的地步。因为这种力量的危险性而施加的保险,却正是因其危险性而被解除了。

方法有好几种。

比如,将缓慢流出的微量夜之软泥收集起来,到达一定量后一次性涂在画上,结果会怎样?

又比如,利用能将夜之软泥在画上随心所欲涂抹的画笔,结果会怎样?

魔法,简单的说,就是对这些问题的一种解答。

「切……」

克里斯托弗撇了撇嘴,然后向周围的人影下达了什么指示。细碎的脚步声如虫群在沙沙作响。

「藏身在黑暗中伺机发动袭击么?真是意外粗糙的战术啊」

少女即使看不见也能猜到他正歪着嘴角,因为那声音中隐约透露着愉快。

啊啊,太好了。——少女在黑暗中微微一笑。

障眼法成功了,让他误认为这剥夺了视力的黑暗是为袭击而准备的。其实,少女已经没有发动攻击的余力了,刚刚布下暗幕就几乎耗光了所有夜之软泥。

让周围陷入黑暗,仅仅是为了帮助逃跑。

趁着对手警戒袭击而停下脚步的时机,尽可能地拉开距离。

对手马上就会醒悟过来,所以自己必须利用这来之不易的几秒钟时间,能跑多远就跑多远。

呼吸急促,胸口苦闷。

被迫将功率提升到极限的心脏在悲鸣。

少女驱使着伤势不断恶化的身体,飞奔在夜晚的街道。

体内如火烧一般灼热,本来差不多该是开始恢复的手臂和腿丝毫不见治愈的迹象。筋疲力竭了,就连现在勉强能动的手和脚,一不小心就会折断的样子。

所以,少女默默地奔跑。

为了寻找能够躲开敌人的藏身之处,或者是能让自己那快要失控的身体镇静下来的场所。

2

「「「干杯!!!」」」

近二十人齐声欢呼,将啤酒杯撞到了一起。

宴会开始了。

并不怎么宽敞的大众食堂『饿狼』里显得有些拥挤,四下都是聚在一起欢闹的人。有先喝干杯子里的啤酒的,也有迫不及待地扑向桌上的料理的,还有互相慰劳的。

因为有庆祝的理由。

菲鲁兹邦学院创立节首日,戏剧部的演出吸引了周边三国众多客人的到来,大获成功。

宽阔的中央礼堂里那么多的座位还不够,观众将近有千人。而且,演出结束、落下帷幕时,礼堂里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观众们赞不绝口。一切都进展得太顺利了,戏剧部的成员们都不敢相信,互相捏对方的脸来确认自己不是在做梦。

为了今天的演出,戏剧部全体成员团结一心,倾尽全力努力至今,所以他们有自觉也有自信演好这场戏剧,即使是在预料之外的成果面前也不惶恐,仅仅是坦然地接受了,并且自心底感到高兴。

喝酒吃菜谈笑,宴会甚是热闹。

角落里,有一人坐在那——

「……我说,为什么把我也拉来了?」

流卡如实地道出心中疑惑。

个子高高的,不过除此之外他就是一个不起眼的少年罢了。瘦瘦的,头发红色,眼睛出奇的细长,还架着眼镜,要是置身于穿着同样制服的人群中的话,瞬间就会被淹没的平凡学生。

「我

跟你们戏剧部完全没关系,而且我也不记得有帮过什么忙……」

「不要这么说嘛,艾鲁蒙特」

坐在流卡正对面的小胖满脸笑容地答道,

「因为有你出席的话,女主角就会高兴。特意办了这场庆功宴,不好好犒劳辛苦演出的功臣怎么行呢」

「可是痴心于那女主角的某些人,看到我似乎很扫兴的样子呢」

「不用担心,他们早就全军覆没了」

小胖看向桌子的一隅——一伙表情阴暗的人正靠在一起坐在那里。

「其中弗洛里安特别搞笑,穿着戏服,拿来一束花,用戏里的恶心台词向爱丽丝告白了」

用拇指指了指刚才在舞台上扮演骑士的少年。

「那爱丽丝怎么回应的?」

「不知道,也想象不出来」

流卡仰起头,举杯正要喝的时候,背上忽然被人狠狠地拍了一掌。

酒呛进了气管,火烧般的疼痛让流卡猛地咳嗽起来。

「男人跟男人喝酒,这么斯文怎么行呢~!」

来者乃是塔尼娅?凯西,看上去心情相当不错的样子。

「该是庆祝的时候就要放开点!喝吧!唱吧!跳吧!飘吧!吐吧!被踩死被淹死吧!」

「……全力拒绝,特别是后半部分」

「太软弱了,这样还算是男人啊!」

「被你怀疑性别还真是让人恼火」

「诶诶,对付这种不上路的家伙,只有这样了!」

轻轻的『啪』的一声,一个小巧的人影被推了过来。

「呀……」

人影踉踉跄跄地踩了几步,快要撞上流卡时才站稳了脚。抬起头来——

视线和流卡重合了。

她就是刚刚在悲剧中饰演嘉内特公主的少女。

「喲,爱丽丝」

流卡说完就后悔了,在这种时候自己打什么招呼啊,太失败了。

而少女——爱丽丝?麦璐琪则是微微眯起眼睛,隐约散发着杀气,盯着流卡。

「……呣!」

发出了小小的、不满的声音。

「呃,喂,塔尼娅,你到底给她灌了多少酒啊!?」

「别说得那么难听嘛,没多少啦,没多少」

「难道你不知道这家伙喝酒后脾气不好吗!关于那边空掉的白兰地酒瓶,你给我拿出个能说得过去的解释来」

「呀~,啊哈哈哈」

「笑得这么爽朗就想蒙混过去!?」

就在流卡用快要翻脸的声音这么吼的时候,脸被小小的手从左右夹住,然后被用力(虽然那力气真的很微小)扳过来,面朝爱丽丝。

「……呣!」

爱丽丝依旧是不高兴的模样,笔直地盯着流卡。

就像是一个小孩在全力表示自己的不高兴,却又不把生气的原因和自己的期待用语言表达出来。

「是希望得到表扬吧」

听到本尼迪克特这么嘀咕,爱丽丝的肩膀哆嗦了一下。

「……事到如今还用的着我说吗。爱丽丝表现得很出色——就算我不特地把这想法说出来她明白我的心情吧……」

「大笨蛋!」

被一旁的人骂了。

「你不懂!你什么都不懂!」

「这么无聊的发展就想敷衍观众么!」

「我说啊,就算是心心相印,有些话不说出来也是不行的!这才是恋爱的基本,也是王道」

「很好,说得很好!」

「看我的吧」

周围的人一起瞎起哄,纷纷给出饱含着友情的建议来。

「……想玩恋爱游戏的话,你们自己到一边玩去,别拿我们寻开心」

流卡说完才发现,不知不觉中『饿狼』店里的所有人都看着这边了,近二十双眼睛正注视着自己和爱丽丝。

想要轻轻摇摇头……然而头却被爱丽丝的两只手固定住了,动不了。

「…………」

「爱丽丝,脖子有点痛」

「…………」

爱丽丝不为所动,仅仅是用眼睛在强烈地诉说着什么。

「干脆点,乖乖认命吧!」

「没错,觉悟吧觉悟吧!」

——一脸清凉的本尼迪克特和存心捉弄的塔尼娅。

没办法了,这个场合下想要搪塞过去是不可能的了——流卡得出结论。酒席这东西还真是危险,这么轻易就解除了人的心理防卫。

「……辛苦了,爱丽丝。演出很不错哦」

「嗯」

爱丽丝点点头,但依旧没有放开流卡。

「…………」

流卡跟爱丽丝相处很久了,自从来到这个城市后就几乎一直呆在一起。换算成数字的话,也就是五年。在一起生活了这么长的时间,对方的优点和缺点自然已了然于心。思考方式也好行动模式也好甚至是本性,都已经摸清了。

所以呢,这个几乎是以怨念的眼神看着自己的女孩期待着什么样的话,流卡当然是知道的。

为难地挠挠头,因为流卡实在是没法在那么多观众面前把那说出口。

虽然,反正到了明天早上他们就全忘光了。

轻轻挥挥手,让爱丽丝把耳朵靠过来,然后把嘴凑到她耳边,用不让其他人听到的音量小声说,

「今天的礼服很合身,非常可爱哦」

「……嗯」

瞬间,爱丽丝就露出了笑容,松开了两手,还把身体蹭过来。不高兴的小孩一下子就变成了心情很不错的猫了。

「呃,你这家伙到底说了什么!?」

「太没男子气概了!要大声说出啦嘛!」

「喂、喂,刚刚说了什么?悄悄告诉我吧,只告诉我一个人就行了」

「啊,你这叛徒!」

无视观众们各自的不满,流卡直接回到了酒席上。

夜深了,喧闹的宴席也接近尾声。

住宿生们全部聚在一起,商讨如何无声地潜入宿舍。家比较近的和有地方借宿的同学们各自打完招呼后就径自踏上了归程。

流卡和爱丽丝都是住家里的,而且两人也是邻居。

「艾鲁蒙特,爱丽丝就拜托你了」

「可要好好把她送回去啊,混蛋」

温暖的道别声和冰冷的视线中,流卡将睡得很香的爱丽丝背在了背上。

「再次表示感谢,艾鲁蒙特。有机会的话,下次还请你帮忙」

「要我说几遍啊!我根本就没帮上忙,不要谢我」

朝着本尼迪克特苦笑了下,流卡走进了夜幕。

占据着天空的云朵不厚也不薄,就连那颜色都是不黑不白的灰色。

云缝间隐约可以窥见几点星光。非常像要下雨的天气,然而却不见一滴水落下来。一切都很敷衍、随便的夜空。

慢慢地走在夜晚的道路上。

夜晚的空气凝重而寒冷。由于突然从喧嚣走入了寂静中,流卡感到耳朵有些不适应。

「…………」

小巧的少女,稍稍有些沉重。

并不是指体重,流卡背上感受到的是,精神意义上的沉甸甸的重量。

「…………」

停下。不要去在意。考虑别的时。

——流卡反复地提醒自己。

抵在背上还有贴在掌心的柔软触感似乎都具有融化男性理智的魔力,所以流卡只好拼命将注意力转移到别的事情上。

「…………」

该考虑的事有不少呢。

比如说,今天的本尼迪克特时常会露出寂寞的神情。流卡知道其中的原因。上周戏剧部有个成员转去了贝璐塞利奥军校,理由都没说就走了。这事让沉默寡言而又细心周到的胖子本尼迪克特有些介怀。而且,作为好友的自己却不与他分享舞台上的成功,也让他的喜悦蒙上了阴影。

「…………」

然后,啊啊,没错,该考虑的事情还有很多很多。

流卡既不厚颜也不无耻,并不天真的认为,可以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当没发生过,就能够回到平稳的日常。

——从那晚之后,已经过了一星期。

异样夜晚的记忆,以异常的速度淡去了。

自己的数次死亡,与自称魔法使的青年的遭遇,和少女的战斗,弄清五年前失去故乡的原因,还有,与过去的了断,这些事情如今全部都已是如同梦境般地朦胧。

「…………」

云层上映照出朦胧的月影,仿佛是被摔成对称的两半的洁白盘子。

和那天夜晚,同样的时间,却又是不同的天空。

「我……」

该怎么做呢。疑问的声音刚到喉咙口就被流卡硬吞下了肚子。胸口隐隐作痛——暂时就认为是酒喝得太多了吧。

「……流卡,怎么了?」

耳边传来了喃喃细语。

「什么啊,醒了啊?」

「没醒哦」

「下来自己走么?」

「我说,我没醒」

见爱丽丝如此坚持,流卡也只好苦笑。

「那你就睡吧,反正马上就要到了」

「嗯,谢谢」

感觉爱丽丝抓着自己肩膀的手拽得更紧了些。

「……能听我讲讲梦话吗?」

「什么啊?」

「刚才啊,弗洛里安向我告白了哦。穿着黎明騎士的戏服,拿着花来用舞台上的台词对我说喜欢我」

「…………」

刚刚就从本尼迪克特那听说了。

就算这是第一次听说,流卡也不会觉得惊讶。虽然自己在她身边呆久了,感觉就淡了,但她的确是非常可爱的女孩,人气之高已然让自己为她决斗了五十多次。事到如今再听到有谁喜欢上她有谁向她告白,流卡唯有苦笑着佩服那些人的执着。

「那不是很好么。女孩子不都期待这样的梦幻台词么」

「……但是,被那样告白,我并不觉得高兴」

「你啊,真是奢侈」

「他表白的时候就像平常那样的自然,我哪能高兴得起来啊。果然告白还是要一边忍耐着羞赧,像是喝醉酒那样地语无伦次才最让人心动啊」

「好纤细」

「绒毯的花纹跟少女的心再怎么复杂都没有罪,塔尼娅小姐这么说的」

——唉,那家伙依旧是吐不出象牙来。

听到流水声了。前面是一条小河,河对岸就是艾鲁蒙特和麦璐琪两家并排靠着的宅邸。两人独处的时间即将结束。

「……………」

爱丽丝静静地等着流卡的话。

虽然知道她期待着什么,流卡却选择了无视。现在的这家伙就像是小狗,绝对不能太宠着她。

可能是察觉到了流卡的意思吧,

「……小气」

爱丽丝那细弱蚊嘶的叹息。

「到了哦」

流卡站在麦璐琪宅邸的玄关前,轻轻摇了摇身体。小小的叹息依旧留在流卡的耳边,爱丽丝便从流卡背上滑了下来,摇摇晃晃地站稳了脚。

「晚安,爱丽丝。睡觉的时候要盖好被子哦」

轻轻挥挥手,转过身去。

「……流卡」

「嗯?」

流卡停下来,回过头看见爱丽丝正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

心中有个疑问,虽然知道这是不能说出口,但总是藏在心底的话自己会受不了的——爱丽丝的心理斗争清清楚楚地写在了脸上。

短短的几秒后,

「晚安」

爱丽丝微笑着,不再多说什么。

「噢」

再次挥挥手,再次转过身。

——上周的那个银发女孩是谁?

爱丽丝的疑问,即使不说出来,流卡能猜到。

但是,流卡却以爱丽丝的沉默为借口,没有回答。

也无从回答。

3

嘭嘭。啪啪。远处的烟花欢快地绽放。

哇啊啊啊啊啊啊。人们欢呼。

创立节的第二天,晴朗的青空下,学院果然是热闹非凡。

左看右看,到处都是人。让人实在是佩服,这里居然聚集了那么多人。

几乎都是外国来的客人。

不过,也没什么好惊讶的。学院的创立几乎就跟这个都市的创立是同等的意义,庆祝学院创立的节日也就是庆祝都市诞生的节日。所以,作为学院的菲鲁兹邦跟作为都市的菲鲁兹邦两方都在这不到三天的庆祝活动中投入了全部精力。

学生们主办的节目每天都在上演,工会也不甘落后,大张旗鼓地拿出节目与学生对抗。众多想要趁着机会大赚一笔的卖艺者坐火车过来集中到这个都市,抱着同样目的聚集到此的还有许许多多的不善之辈。

骑着独轮车的小丑穿梭在大道上卖气球。一个广场上有几支乐队在各自演奏。巡逻兵追着小偷跑。手持纸喇叭的预报者在预告下午的划船比赛。烧烤摊边上挤满了人。酒瓶到处飞舞。

小丑摔倒了。脱手的气球慢慢往天上飘去,为万里无云的青空添上点点色彩。

热闹,躁动,兴奋。这种非日常的时间正包裹着这个城市。

头好重。

欢呼声在脑袋里荡来荡去。

胃里面翻江倒海。

这个,简单地说,也就是,所谓的,宿醉。

「……咕啊!」

在人群中再也忍受不了了,流卡就来到这无人的墙边避难。背倚着砖砌就的橙色墙壁,深深吐出一口酸气来。

「呃……好难受」

看来昨天是喝多了,要不就是那酒不干净,总之现在的身体状况非常差。而且,现在正是节日的高潮,看着周围人们那开心的笑脸,流卡心里像是被抽去了什么似的,变得灰暗起来。

——那就到没有人的地方去吧。

中央礼堂那边的人数几乎可以跟昨天『杰内特』上演时相当,仔细听的话,会发现现在正是学生管线乐队的表演时间。流卡决定死也不去那边。

南校舍被用作为研究成果的展示场所,所以出入的人数相当多。西校舍的一楼是休息处,人自然不会少。

要找的没有人的地方,也就是,在这节日气氛正酣的时候与节目无缘的场所。

就在边想边走的时候,流卡在人群中撞到了体型比较小的某个人。

「啊,对不起,我发呆了……」

回过头来一看,流卡?艾鲁蒙特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倒在那里的少女虽然脸被藏在帽子下而看不清楚,但那一头美丽的银发却很显眼。

——杰内……特?

伴随着强烈的既视感,那个名字闪现在脑海中。

然而,流卡马上意识到自己认错人了。仔细看的话会发现,女孩头发的长度跟色泽与杰内特不一样,而且,虽然女孩也是纤细的体型,但跟杰内特那种碰一下都似乎会折断的纤细不同。

「对不起」

流卡伸出手来。

鼻子周围有雀斑的女孩拉着流卡的手站起来,笑着说『没关系没关系』,然后就碎步跑进了人群里。

「…………」

看着那个背影,流卡轻轻地叹了口气。

——再怎么说,刚才的自己真是太丢人了……

在无意识地寻找她的身影。

期待着在某个地方以某个契机再次见到她。

然而她已经踏上了旅程,再也没有相见的机会了。——自己明明早就接受了这个事实,如今却又心生迷恋、无法忘怀。

哗啦哗啦地挠挠后脑勺来转换心情。

环视四周,看到的依旧是可怕的人流。男女老少四处走动,就像是冲过来又退回去的波浪,不,该说是卷起漩涡的激流,实在不是可以站着发呆的环境。得要赶紧找个可以休息的地方。东校舍的谈话室怎么样?不,不行,那里离这太远了,在这能杀死人的人潮中走那么久,会崩溃的。

——啊,对了,想到了一个好地方。

综合书库。

学院内有着无数个小书库,但单单说『书库』二字的话,指的就是这综合书库。

地上部分的规模大致跟中央礼堂相同,地下部分就不清楚了,属于机密。估计,地下部分的大小不会输于地上部分。巨大的空间中藏着数十万的藏书,就外观而言,只是个朴素的立方体建筑,所以被学生们戏称为『BigBox』。

大陆西部建筑规模第一和藏书量第一的这个书库,只有一楼是对学生开放的,而学院之外的人更是被禁止进入。所以,即使今天如此热闹,不,正因为如此热闹,那里才是唯一可以享受宁静而悠闲的时间的场所。

「咕哦……」

自己都不知道这声音有什么意义,流卡开始向目的地前进。

世界在摇晃,顺便还变得倾斜了。

再一次埋怨自己,为什么在这种日子出门呢。

从那事件之后已经过了一星期了,流卡?艾鲁蒙特察觉到了一件事。

菲鲁兹邦是大陆第一的教育机构。

优秀的教育机构同时也是优秀的研究机构。正因为学院能够聚集足够多的知识,所以才能给学生们灌输有价值的知识,然后,拥有了实用的知识的学生们又发掘出新的知识来。这种循环支撑了菲鲁兹邦两百多年了。

虽然,学院一直都隐藏在历史的影子中,怎么可能会不知道力量如此强大的『魔法』和『魔法使』呢。

刚开始的时候流卡只是感觉有些不对劲,接着马上就转为了确信。

因为,那次事件并没有引起骚乱。

近百的人在那天晚上消失了,就规模而言,称得上是近代少见的集体失踪,然而没有谁提及此事,甚至根本就不知道有那回事。再怎么仔细地翻报纸,上面也找不到一丁点相关的报道。

比如说,斯卡鲁?爱德阿路。

他一声不响地就转去了贝璐塞利奥的军校。当周围的人回过神来时,事情已经这样了。本尼迪克特觉得这太突然了而向学院提出质疑,不料学院关于他转校的文件却无懈可击,只得承认了这个现实。

斯卡鲁?爱德阿路也就是突然不见了的戏剧部成员。流卡知道,他不是转校,而是在那天晚上牺牲了。有人为了不引起骚

动,隐藏了他的死讯。

所以,流卡意识到,学院,至少是学院上层,知道些什么。

酒能醉人,这人群似乎更让人头晕。

静悄悄的综合书库的休息室里,流卡瘫倒在沙发上,闭上眼睛。几分钟后,晕眩和恶心之类的症状大致都消退了,至此终于有了考虑事情的精力。

……没错,学院知道些什么,这是毋庸置疑的事实。他们收集魔法和魔法使的知识,而且,恐怕也对这些有着相当的理解。不然的话,怎么可能对那天晚上的事了如指掌,且作了善后处理。

「……不过啊」

就算是知道了这些,自己又能做些什么了。

一介学生的自己,仅仅凭着一时意气,就能揭开在历史的阴影中隐藏了两百年的秘密的面纱?

不,不是能力方面的问题。这种事并不是重点。真的想要知道秘密、把秘密曝光的话,手段多得是。但是,在那之前,自己想要怎么做呢。

流卡?艾鲁蒙特这个人,不喜欢争斗。就算是有这方面的才能和能力,那也是和性格相违背的。和平、安稳、宁静、安全,或者说是马马虎虎而悠闲自在,才是流卡所追求的生活。流卡自认为是如此,也向其他人宣扬。

而且,不得不战斗的那个夜晚已经结束了。和平和安稳和宁静和安全的日子又回来了,又是马马虎虎而悠闲自在的每一天。

那么,不就没什么要操心的事了么?

不就该把全部都忘记,好好享受和平么?

「……想怎么样啊,我」

流卡呻吟。

如果是强制性的义务的话,就不必如此苦恼了。决斗时接受挑战的时候,生命受到威胁的时候,仅仅只要为反抗而挥剑就行了,不用思考太多。然而现在,一旦从义务中解放了出来,自己就不知该如何是好。……不,说『不知如何是好』就很奇怪,因为该做什么是自己决定的。

慢慢地,站起来。

穿过无人的走廊,来到西方史的书架前。抽出一本厚厚的书来,哗啦哗啦翻开来看。

见到了修泰布鲁这个词。

那是一个古老王国的名字。两百年前正是群雄割据的时代,无数的小国家就像是水泡那样不断涌出,然后又破灭。而修泰布鲁拥有着肥沃的国土和丰富的矿物资源,国力雄厚,乃是这一带最具权势的大国,存在了很久。

然而,终究只是水泡罢了,破灭只在一瞬间。

据书上所说,当时的资料大都丢失了,所以现在已无法准确推断出真相。不管翻开哪本史书,上面都是暧昧地记载着,当时大公主掀起的叛乱乃是一切的开端。

至于大公主的名字和叛乱的原因,这些理应最先弄清楚的部分却没留下任何记录。

「…………」

流卡对伪造的历史没兴趣,于是就合上了书本。

抽出另一本书来,发现上面写着相似的内容。

其曰,有个著名的童话就是以修泰布鲁为舞台的。这些民间传说经过编纂之后,就成了歌剧『杰内特』,勇敢的骑士和美丽的公主还有恐怖的魔女命运交织的剑与魔法的故事。

当然,这在世人看来不过是个虚构的故事罢了,但实际上里面却包含着众多的真实成分。威胁国家的魔女的确存在,其真实身份是大公主。小公主和其他一部分人物的名字也是真的。对于『模糊的传说』而言,这个童话里的真实太多了。

这说明了什么?

到底是谁,又是如何,做了手脚。

「…………」

合上书本。如今提出这种问题是无意义的,那么对自己来说有意义的又是什么呢?这个问题也没有答案。

又拉出另一本书。

不清楚有多少时间荒废在了这些书上。

穿过窗户照进来的阳光已经渐渐变成了橘红色,脑袋的某个角落隐约意识到肚子空了。

「…………」

随便从架子上抽出一本皮革封面的书来。其实流卡并没抱多大期待。

快速浏览过几页后,手指开始颤抖。

再仔细看——

『……换言之,并不是所有得到魔法书的人都会成为魔法使』

微微屏住呼吸。

『书上所写的终究只是文字。而文字就是一种工具,为读者以想象力创造出来的影像添加特定的方向性。同样的文章,在一万个读者眼中有一万种影像。而魔法这种秘术的发动,就是过去魔女在梦中见到的影像。就算让一万个人去尝试,勉强能达到魔法领域的仅有百人左右。而能有自信自称魔法使的人,在那百人中至多只有一二名。才能与想象力固然重要,与自己适应性良好的魔法书可谓是可遇不可求』

「这是……什么啊?」

魔法使,不就是杰内特那样的吗。

魔法书的内容在魔法书被烧掉之后进入身体,进驻脑中,使人不老不死、拥有了使用魔法的能力。难道这不对吗。

继续看下去——

『另外,这些规则对魔法书的代言人——俗称不死者们是不适用的。他们体内的魔法书的文字已舍弃的文字这种媒介,以无限接近影像本身的形式,让不死者们最确切地把握了魔女的梦境。可以说,不死者是与魔女的梦境共生的存在。所以,单纯就魔法的规模作比较的话,魔法书代言人远在魔法使之上……』

这也就是说,魔法使并不单指杰内特那样的魔法书代言人,还包括手持现存魔法书的人们。

两百年前诞生的魔法书代言人共有三十七人,而魔女所著魔法书有一百九十七本,除去被讨伐队烧毁的三十多本,还有一百六十本左右的完好魔法书流传于世。

「……………」

一百六十的魔法使,其中恐怕有不少人觊觎着『最初的谎言』。难保他们不会像莱奥纳尔或者杰内特那样,找上自己。

光是想象就让人忧郁起来。

翻过书本来确认作者,上面写着罗杰?威尔托鲁。

「……谁啊」

不认识的人。

不过,现在该关心的书的内容,而不是作者。把作者的名字扔到记忆的某个角落后,流卡把书又翻了回来。

『学院认为人工制造魔法书代言人在战略上具有重大意义,在过去曾三度点燃魔法书来再现魔女公馆被焚毁的场景,结果却全部以失败告终,仅仅是浪费为数稀少的魔法书罢了。据此,得出了魔法书代言人的诞生需要满足某个特定条件的推测。如今……』

「学习真热心啊」

耳边突然传来了女孩子的细语。

「……!?」

流卡慌忙向后退去,肩膀撞上了书架。

回头一看,那里站着一个女子。年龄比自己大几岁,约二十左右。对于女性来说身材相当高挑。如夕阳般明亮的朱色头发,棕色的眼眸。可能是配合自己的发色吧,身上的制服是深红色的。

「用不着那么吃惊吧?」

女子面带笑容,就像是当场抓住了恶作剧的小孩似的。不过,流卡却感到自己背上在冒冷汗。

「大家都在开开心心地玩,你怎么一个人在书库学习呢?优等生吗?」

她的口吻很明快,说的话也没什么不对劲的,但事实上并没有那么简单。流卡现在的心境就如同被食肉动物玩弄于鼓掌之间的食草动物。

「……你是?」

「嗯?啊啊,我是学院的老师哦」

「以前没见过……」

说着,流卡感到自己的话有些不对劲,于是闭上嘴寻找原因,不过却什么也想不起来。所以就再次开口道,

「以前没见过你。你不是在骗人吧?」

「你不可能记住所有教职工的长相吧?况且我还在国外工作……难道说,你不信任我?」

「…………」

「还真是这样。啊哈哈,这下麻烦了」

女子一脸轻松的说着,弯腰从地上捡起一本书来,用纤细的手指随意翻过几页。于此,流卡才意识到刚才拿手里看的书掉了。

「……呜哇啊,这书解释得太浅显易懂了吧,怎么能放在一楼呢。这可不是学生可以知道的知识」

「你……到底」

「不是说了嘛,我是学院的老师」

满不在乎地说着,她把书抱在了胸前。

「那些人又把书放错了地方,真是没救了」

「呃,慢着,那本书我还没看完呢……」

「问你哦」

棕色的眸子笔直地看着流卡。

「每天都过得幸福吗?」

「呃……什、什么啊……?」

「回答我,幸福么?还是不幸福」

不由分说的强硬语气。

「幸福啊」

所以流卡不由自主地小声说了出来。

「正因为现在很幸福,所以才想知道。把那本书还给我」

流卡不服输地瞪回去。

总觉得自己赢不了眼前的她,却又不知道理由。但是,唯有自己的心情不能输给她。

「…………」

不知为何,她撇开了视线。

「既然幸福的话,那就别再追究这些。魔法和魔法使什么的,这种荒唐的事全部忘掉吧,只要你自己不乱来,你的日常是不会那么简单就崩坏的」

「什……」

「那么,再见。全部要忘掉哦,知道了吗」

说完她就转过身去,一步又一步地走远了。

流卡无意识中握紧了双拳,盯着那个背影。强行把那本书夺回来的想法在脑中一闪而过,但马上就消失了。流卡做不到,也不知道为什么做不到,只是觉得自己敌不过她。

「……什么啊」

能做到的,仅仅是将心中的强烈的郁闷吐出来。

「你们到底算什么啊」

空荡荡的书库一楼,只有流卡在重复空虚的抱怨。

4

从书库里出来的时候,太阳已经落山了。节日气氛中的城市,在晚上竟比白天还热闹。

虽然感觉身体已经好多了,但还是不想置身于嘈杂中。所以,流卡避开人多的大道,净挑小路走回了家。途中一度来到闹市,买了三根烤肉串和一个黑麦面包三明治作晚餐,另加一个甜南瓜派当点心。

回到空无一人的家中,倒在沙发上。

隔壁的麦璐琪家传来了豪爽的笑声,接着是嘭嘭的拍打后背的声音,然后就是爱丽丝那如同尾巴被踩到的猫的悲鸣。应该是爱丽丝的爸爸在捉弄宿醉的爱丽丝吧。他总是那样。

喀拉。有什么东西击中了窗户。

咬一口肉串。肉已经冷掉了,硬硬的难以下咽。肉质与价格成正比,相当的差。调味汁的味道浓得过分。真失败啊,流卡想,这种东西只有随着节日一起兴奋起来的胃才会觉得美味。幸好,三明治没那么糟糕,对自己那疲惫的胃袋来说意识相当的美味了。这下肚子里总算是充实了起来。

喀拉。有什么东西击中了窗户。

「……幸福的话就忘记那些、么」

这话应该是对的——流卡咬着甜南瓜派思考。

上周杰内特一声不吭就走了,这就意味着她也有同样的想法。不能再跟魔法使们扯上关系,不然来之不易的幸福就会烟消云散。安宁的生活其实是无价而又脆弱的财产。

——啊啊,可恶,这种事不你们用说我也知道,也能理解。

但自己就是无法接受。无形而朦朦胧胧的感情累积在胸口,让自己坦率不起来。

啊啊,真是没意思。

自己的心境自己都不能理解,结果无处发泄的焦虑愈发膨胀起来。

「啊……有没有完啊」

流卡抓起一直方形的靠垫,甩向窗户。

喀拉。有什么东西击中了窗户——

「…………」

终于意识到了。确切的说,刚才就意识到了,只是没放在心上。

「搞什么啊,真是的……」

流卡拉开窗帘。

玻璃窗格的对面,街上立着的路灯在青色夜幕中投下根根光柱。也许是先前集体失踪的传闻在作祟吧,路上并不见人影。

「…………」

错觉么。

刚想拉起窗帘的时候——喀拉,玻璃都随着声音颤抖起来。

这下可以确信了,有什么硬的东西击中了窗户。恐怕是有人在仍小石子吧,而且敲击声越来越响了,窗户很可能要扛不住了。

如果是小孩子的恶作剧,这稍微有些过度。

「搞什么啊!」

流卡打开窗户,大叫,

「谁啊,烦不烦啊!」

只不过,是以不给邻居造成麻烦的音量。隔壁,也就是爱丽丝的爸爸,在这方面是很恐怖的。

然而窗外一个人也没有。就在流卡疑惑不解的时候——

<……这边,这边啊>

这声音,好像在哪听过。

口齿不甚清晰的老人的沙哑嗓音。

慢慢低下头来看,那里果然站着一个金发碧眼、体型与小红帽相仿的古董人偶。人偶不知为何正抱着一颗成人拳头大小的石块,踉踉跄跄地一副要跌倒的样子。

「……老爹?」

眼前的光景简直难以置信,流卡半信半疑地喊了出来。不过喊的不是名字。

阿鲁特?巴尔盖利亚。

是那天来去如风(可惜是有害的暴风)的魔法使二人组之一。

他是没有实体的幽灵,凭依在可爱的人偶身上来活动,乃是存在本身就属恶趣味的老头。

<呜,呣>

「你在干嘛啊?」

<呃,扔小石子你完全没反应,索性就找个能砸破玻璃的石头扔过去算了>

「真行啊,你是五岁小孩么!」

<没办法啊,门口的门铃我够不着啊!>

这么说,倒也是啊。门铃的设计中并没有考虑到人偶的使用,所以身高大约只及流卡膝盖的人偶,再怎么跳也够不到。

「这个身体还真不方便啊」

<不要悠闲地说得像是别人的事似的好不好!>

「这不就是别人的事么……呃」

流卡察觉到,

「你一个人么?」

再次环视周围,却发现一个人都没有。当然,面前的这个奇怪的人偶是不能当做『人』来数的。

「看不到你搭档耶」

<没错,就我一个人>

「怎么了?难道说,杰内特终于烦透你了,抛弃你了?」

<怎么可能啊!杰内特才不是那么薄情的人>

「那到底是怎么回事。以那么小的身体,你一个人旅行是不可能的。那家伙就在附近吧」

<那么说,也没错>

「之前你们突然就走了,我有些事想问都没来得及。另外我还有些话想跟她说,她在哪呢?」

<……想知道么?>

阿鲁特忽然严肃起来,这样问道。

没能跟上变化的流卡慢了一拍后点了点头,

「嗯」

<好,那就告诉你吧。反正我本来就是为这个来的>

人偶如舞蹈般转过身去。

<来吧,我给你带路>

低沉而沙哑的嗓音刚落,人偶就用它的小短腿开始移动。

「…………」

真拿它没辙。

流卡赶紧关上窗子,跑到玄关,抓过外套穿上皮靴,奔到外面锁上门后就追人偶而去了。

人偶的腿真的很短。再怎么拼命努力,它走十步的距离也就相当于人的一步。流卡感觉让走路这么慢的阿鲁特带路太浪费时间了,于是就在途中抓着它的脖子,把它拎起来夹在了腋下。而且,现在可是节日的夜晚,就这样让它带路带下去,目击到会动的奇怪人偶的人数可要用打来计算了。

<哦噢>

人偶小小的手脚在空中乱舞乱踢。

「你以前是怎么行动的?我觉得你这样子哪也去不了啊」

<让杰内特背着>

「……果然」

流卡一点也没猜错。

<紧急情况下我可以用『无扉仮宿』。莱奥纳尔的魔法书擅长支配和命令,杰内特的魔法书精于回想和回忆,而我的魔法书的价值在于剥离和固定。把自己从某个位置剥离,然后固定到另一个位置,这样不耗费时间就可以移动了。不过,这招只能偶尔用用,所以起不了大作用>

「哦」

原来如此,这就是阿鲁特的特技(?)啊,以前还见他用过一次呢。

「现在用不了吗?」

<原则上,在这个身体里就用不了。这个人偶是特制的,施有阻止内部夜之软泥向外流出的刻印。只要在这个身体里,我就只能以手足来移动>

「……为什么非得这样啊」

<因为要想使用魔法,就必须耗费夜之软泥>

这个以前曾听过,好像是说,她们在使用魔法时在周围空间内展开的初步准备性质的力量。

<这对于依靠在体内储存夜之软泥来维持生命的不死者来说,等于是抽光了全身的血液。过度使用力量而导致夜之软泥的支出超过自然回复的话,不死者就会变得衰弱,长而久之也会死亡。不过这也只限于杰内特那样的普通不死者。我的话,因为我没有身体,所以既不能展开夜之软泥也不会受伤……总之就是,以我自身的力量是无法使用魔法的>

「哈?」

这话还真是意料之外。

「但是老爹,你不是能用的吗?」

<有没有听我说啊。是以自身的力量无法使用,所以才要用到这个小巧可爱的身体。在这个人偶中,我所能维持的夜之软泥的量有个上限,大概相当于我在外面精神解放状态是的一半。所以,解放状态的我在将自己封印进这个身体的时候,必须舍弃一半的夜之软泥——而这一瞬间就是我能使用魔法的时候。当然,那是将大量的夜之软泥一次性用完的做法,所以,那之后我就得慢慢积聚力量。直到能够自己再次脱离这个身体之前,我是无论如何都无法用出魔法的>

「……哦」

这个说明,听起来有点……

「魔法这东西意外地有原则嘛。是不是这样,在旁人看来是破天荒的魔

法,其实在魔法世界中是有着严格的理论体系的?」

<怎么可能啊!现实跟你说的正好相反。正是因为魔法破天荒又乱七八糟又莫名其妙的,所以只好把尚能理解的部分拿出来分析研究,总结出大致的规律来>

「我怎么感觉……像是在听兵器的讲解」

这是流卡如实的想法。

魔法是上个时代的遗物,是渐渐被人淡忘的传说的碎片。而生存至今的杰内特和阿鲁特还有来奥纳尔就是传说的体现……也就是神秘的某种东西。

然而,真相似乎并不是这样的。

很久以前,火药取代了剑,同时也取代了跟剑同样作用的魔法。

没错,这就是白天在看过那本书之后一直感到不对劲的地方。

<呣,时代再怎么变,人依旧是那个样>

阿鲁特淡淡的答道。

<不管什么时候,人类都只会将手中的力量照着自己的欲望来使用。不过,反之人类这种动物也不会在这大陆上生存至今。只要是需要兵器的时候,能作为强力兵器的技术就只能有那种用途,就算是那技术有着其他无数种可能性,人们也不去关心>

咚咚——

比下腹部的震动稍微慢一拍,夜空被点缀得绚烂夺目。

流卡不由得停下脚步,抬头看去。各种颜色的花瓣尽情绽放,然后又融入夜空消失了。

「烟花耶……」

大道那边传来了鼓掌声与欢呼声。

啊啊,他们正在享受节日呢。

<我说啊,少年>

「什么?」

<现在的生活,你觉得幸福吗?>

出其不意的一问。

「哈?突然问这个干嘛。现在这个问题是不是很流行啊?」

<那我就不知道了……怎么样?幸福还是不幸福>

「就算你这么问,这种问题……」

自己当然是很幸福的了,所以这样回答就好了。但是……

「……不知道」

最后说出口的是这种东西。

「幸福不幸福的……这种话题我不想听」

<是么>

阿鲁特的回答有些阴郁。

「你问这个干嘛?」

<嗯,其实,我想拜托你一件事,只是这个稍微有些难以启齿……>

说到这里,阿鲁特变得支吾起来。

咚咚!

又有烟花飞上了夜空。

绚丽的彩色光芒中,流卡背对着欢呼声再次开始移动。

「你想拜托我什么啊?」

<呃,这个,也是相当地难以启齿>

「行了我知道了,你快说」

流卡停下了脚步。

然后顿了一拍,就连自己都感到不解,因为并没有停了来的理由。并不是因为要看烟火,也不是听了阿鲁特的话受到了冲击,更不是撞到了哪个熟人。

仅仅是,自然而然地停下了脚步。

「……嗯?」

<注意到了么>

听到阿鲁特严肃的低语,流卡这才察觉到周围的异常。

远离喧嚣的这条小巷里,有几个人影。清一色的深灰斗篷。脸藏在头兜下,让人看不出他们的视线是对向哪里。而最为异常的,要数他们的动作了——不管是哪一个动作,其中都感觉不到意志的存在。看着他们就像是看着傀儡,让流卡觉得心里发毛。

「那是……什么啊,他们?」

<啊,怎么说呢,这也很难说清楚……应该是敌人吧>

「语气那么不确定是为什么?」

<是敌人>

「啊啊,跟你说话真让人受不了」

哗——重合的脚步声。几个人影几乎是在同时朝这边跨了一步。

<只是人偶罢了。不过,虽然很粗糙,却是施有刻印的猎犬。在王城是负责送货的杂鱼兵。因为工艺粗糙,所以他们只能依靠夜之软泥的气味分辨出猎物来。我的身体构造是不会泄露出夜之软泥的,而你本身也不会积累夜之软泥,所以放心好了,他们不会对我发动攻击的>

「……不太懂,不过就你刚才所说,他们不是人吧?」

<没错>

这也就意味着,并没有像那天晚上那样出现牺牲者。

稍稍放下心来。

<不必担心,『目』或是『門』之类的歪门邪道,除了『铅人偶之王』的主人莱奥纳尔之外没人会用。每本魔法书都是独一无二的,就算表象看起来差不多,本质也是完全不同的。……而且,并非魔法书代言人的普通人类是无法使用莱奥纳尔那种蛮横的魔法的>

「哦,魔法使么」

<……呣?好像我可没告诉过你这事啊>

没错,那是自己从书上看到的。

而且,是被人要求遗忘,至今未能忘掉的知识。

「拥有没被烧毁的魔法书,读过之后能够使用魔法的人,对吧?据说魔法的规模跟你们不死者比起来要落后很多。这么说,这也就是隶属于那个王城的魔法使干的好事?那他们不就是敌人了吗?」

<呣、呜呣、呣~>

咚咚——天空又被烟花照亮。

一瞬间流卡看到了人偶头兜下的面容。

那是木雕的人偶,可以看到表面的木质纹理。

<好像是叫克里斯托弗?戴尔戈的。所持的魔法书是『木棺的誓言』,似乎是擅长奴役契约的一本>

人偶的左眼窝里是深绿色的浑浊水晶球。因为水晶球比普通的眼球要大很多,所以人偶的鬓角至额头、鼻尖的部分都被挖掉了。

「…………」

这幅恶心的光影让流卡不由的皱起了眉。

「街上都是这种东西么?」

<应该没多少。走吧,不用管他们>

一手夹着人偶,流卡钻入夜间的小巷。背后,人们欢乐的笑声渐行渐远。

5

学院这个组织,实际上是由三方势力运营的。

第一是院长。是名副其实的学院代表人,也是所有最终责任的负担者。院长之职实行世袭制,自创立起到现在,共经历了七代。

另一位是院长助理。如其字面意思,就是在业务上辅佐院长的人。不过,院长助理的工作和权限跟院长是独立开来的。因为院长助理掌管着学院内一切人事变更(包括院长指名),所以在某些情况下他的话比院长更有分量。

最后一人是第六书库的高级管理员,专门负责魔法书的收集、管理和运用。

天花板很高的圆筒形房间。

无数的书架如同要覆盖墙壁般排列着,中间是等间距放置的烛台。烛台上插着白色蜡烛,昏暗而微小的火焰随风摇晃。

房间的中央是一张巨大的圆桌,围坐二十人简直是绰绰有余。然而,椅子却仅有三张,而坐着的也仅有三人。

「……二百三十年前,一位魔女创造出了魔法书」

院长亚尼克?艾尔斐诺克一字一顿地说道。

这位老人看上去就像是一个装上了手脚的大木桶,外面再套一件灰紫色长袍。光溜溜的秃头,茂密的白胡子,狡黠的眼神。

「讨伐队消灭了魔女,随后点燃了魔法书。被火烧毁的魔法书不甘心就此消失,于是就附到附近的人身上,然他们成为自己的替身。魔法书共一百九十七本,烧毁的有三十三本,产生了三十七名魔法书代言人。他们是将魔法书的功能植入肉体的,天生的魔法使。拥有人的姿态却又舍弃了人的身份,永远生存的不死者。而留下的魔法书还有一百六十四本」

「强大的力量必将引发战争」

院长助理罗杰?威尔托尔沉痛地接着说道。

他是个体型魁梧的老人。胡须如同脱色了般地雪白,额头上是岁月刻下了深深皱纹。身体上同样是代表高学位的灰紫色长袍。即使是隔着宽松的长袍,老人那不像是学者会有的肌肉依然很明显。

「古代,丰饶的土地和矿山是力量的源泉。这种情况一直持续了数个时代。优秀的冶铁技术、火药的制法和便利的贸易交通都是衡量国力的重要因素,同时也诱发着争斗。魔法是优秀的力量,它颠覆了这个世界的公理,能够发挥出惊异的威力。乃是常识无法测量的,许多人梦寐以求的力量。多抢一本也好,多看一段咒文也好,人们争斗不休。争夺中,三十七名不死者分道扬镳,一百六十四本魔法书也流散在大陆各地」

稍作停顿,院长继续道,

「无数的势力兴起,又没落。历史的阴暗处,战争延续了两百年,直至今日。王城、商会、工房、茶会,还有学院,乃是互相敌视的五支最大的势力。互相之间小摩擦不断、虎视眈眈,处于一触即发的临界平衡状态。任何一方都寻求着可以改变现状的强大力量,然而谁也没能如愿」

「你可明白了吗?艾鲁蒙特君」

两人向第三张椅子上的男人看去。

阿路贝鲁?艾鲁蒙特,第六书库的高级管理员,乃是相貌中庸的中年男子。

相比柔和,用随意来形容更合适的面容。枯树枝般不可靠的体格,还有非常严重的驼背。短短的红发,不

知是因为年龄的原因还是劳累的原因,稀稀落落地夹杂着白发。

一言以蔽之——与眼前的两位气势汹汹的老人相比,他是个缺乏威严的男人。

「那个……您所说的,我明白。两位说了这么久,但这些事情,为什么要在这个会议上在这里再次确认呢?」

「当然是稍微讽刺下你这个似乎不懂自己立场的家伙了。这种事,希望你不用别人说出来也能察觉」

「哦……那个抱歉啊」

「总之」

院长助理依旧以沉痛的声音插话。

「我们想听听你的解释,艾鲁蒙特君。数日前在这个城市中展开的不死者间的厮杀,若是能巧妙的插手的话,乃是获得渔翁之利的绝好机会。而你,为何无动于衷,白白浪费了这个机会呢?」

「就算你这么说……。不死者、不、魔法书代言人的争斗,一概不予干涉。这不就是我们学术院的基本立场吗?」

平静而柔和的声音,阿路贝鲁继续说道,

「他们每一人都太强大了,与之为敌的风险很大。就算能够打倒其中之一,我们受到的伤害也足以致命。所以我们要避开他们之间的争斗,不论在何地、做了什么,都必须视而不见。因为对方也理解我们的方针,所以并没有主动攻击我们的不死者。正是因为如此,这个城市的和平才能持续至今」

「和平?你刚刚说了和平吧?」

院长嘲笑道。

「那些『不主动攻击我们』的家伙们,这个秋天在这菲鲁兹邦做了什么,难道你忘了吗?无辜的居民们被卷入那些怪物的同族厮杀中失去了生命,仅仅是已知的死亡数就已近百」

「对此,我当然无比心痛」

阿路贝鲁缓缓摇头。

「但是,那个时候能够出动的魔法使仅有『流水革鞘』瓦伦汀一人而已。虽然他实力绝对不弱,但却不是能够对抗不死者的程度。就算当时下达了什么命令,我想状况也不会好转的」

「那可未必」

院长助理稍稍耸了耸肩。

「你所说的没错。的确,每一位不死者都非常强大,随意出手的话只会引火烧身。但我们并不是完全没办法」

「此话怎讲?」

「学术院的魔法使与魔法书代言人对抗起来的确麻烦。但是,你对我们隐瞒了某个重要的东西了吧?」

「……」

些许沉默。

如果试探眼前老人的真意般,艾鲁蒙特不慌不忙地反问,

「……不知阁下是什么意思呢」

「莫要装傻」

院长又嘲笑。

「指的当然是你手上的那本魔法书了。如果力量真如其称号的话,应该能轻轻松松击败两三个不死者吧」

瞬间的无语。

「从哪听来的啊,这种事?」

「从哪都无所谓吧」

院长助理鼻子哼了一声,回到道。

「问题是,你没有全力完成你应尽的职责。你若是以这种态度持续下去的话,说不定会招来不必要的调查的」

「您是说,我把那个占为己有吗?」

「没错。那种可能性,正是我们所担心的。你也明白的吧?那本魔法书的魅力,足以让我们怀疑你」

快要笑出来般的高扬的声音。

「那可是魔女最后的遗产啊」

之后大概又经过了一小时,阿路贝鲁终于从带有拷问意味的会议中被解放了出来。之后踉踉跄跄地穿过大理石走廊,七倒八歪地撞进一个房间。

房间的门上挂着的牌子上写着『第六书库管理室』。

厚厚的红色地毯上摆放着深黑色木质办公桌。玻璃架上罗列着各种颜色的酒瓶。奢华的房间的正中央,乃是价格不菲的皮革蒙皮椅子。阿路贝鲁摇摇晃晃地倒在椅子上,一个劲的深深叹气。

「不干了。真的不干了。已经累得无法工作了。我要回家」

咚——拳头无力的落在桌子上。

「上次回家都已经是半个月之前的事了。虽然是两个人的家庭,可这种生活持续下去的话,可爱的侄子可要把我给忘了。然后呢,学术院会承担这个责任吗?要承担这个责任吗?说起来责任不就在我身上吗?我要承担这个责任?呜哇我不要,都说过了我不想成为大人物的」

「……今天也是,很严重的精神错乱呢」

为客人而准备的沙发上,坐着一名女性。

二十岁左右的高挑女性。身着暗红色的制服,明亮的朱色头发被简单的剪到脖子附近。

她膝盖上的是一本皮革蒙面的书。

「详细情况还没人跟我说呢。那件事最后是如何处理的?」

「那个可是花费了好一番功夫」

阿路贝鲁一副潸然欲泣的样子。

「被『铅人偶之王』莱奥纳尔?格兰特施加刻印而变成自动人偶的牺牲者共八十七人。其中五十五人是一般市民。剩下的,学术院教室四名,学生七名,文职人员九人,圣职者五人,以及拥有这个城市居民权的旅行者和商人弓七人。当然,他们全都在莱奥纳尔死亡的同时化为了灰烬,造成了前所未闻的集体失踪事件。为了不引起骚动,情报操纵工作让我大概三天没睡觉」

「啊……你也不一般嘛」

「还有就是,恐怕是不幸地目击到他们打斗的一般人,被杀的也达五人。另外,建筑的破坏也很严重……不过因为场所在开发区,还比较容易掩盖」

「被人随心所欲地搞破坏么」

女性叹了口气。

「学术院对不死的魔法使之间的争斗不加干预是基本原则,但却又无法向他们抱怨,甚至还要替他们善后。啊哈哈」

「没什么好笑的吧」

阿路贝鲁拖着长长的悲鸣,把脸埋进了堆积如山的文件中。

「不干了。真希望我的劳动者权利更有保障点啊。直到死为止我是出不去了。不,感觉墓碑都被带到这个房间里了」

「呆会再诉苦吧。关于那个事件,可以继续说下去吗?」

女性依旧是事不关己的声音,转换了话题。

「为不死者们的争斗善后的辛苦,我已经明白了。事件的严重性也明白了。城市里奇怪气氛的理由也明白了。反过来,能让事件的影响降低到仅仅是奇怪的气氛,其中情报操纵的高明我也明白了。但是,这还没有结束吧。特意把任务中的我从贝璐塞利奥招回来,肯定是有着听了就会让人觉得胃痛的坏消息吧?」

「…………」

女性并没有理会阿路贝鲁的沉默。

「想让我做什么?状况的严肃性我知道,相应的心里准备也有。一般的工作是不会让我吃惊的,你就放心地说吧」

「啊……你能这么说,让我感觉轻松了点呢」

阿路贝鲁慵懒地摇摇头。

「那个造成问题的莱奥纳尔?格兰特」

「嗯」

「在那天被目击到了多次」

「嗯」

「根据情报,他在来学术院这个岛之前,好像和我家的侄子有过接触」

——稍微有些长的沉默。

「难怪他会对奇怪的东西感兴趣啊」

女性叹息着将膝上的书本放到桌子上。

「这本书?」

「你的侄子刚才在综合书库找到的,第二类禁书中的稀有品。我觉得不妙,就赶紧抢了过来」

「……遇到他了?」

「在综合书库偶然遇到的。第一眼看见他就认出来了」

女性耸耸肩。

「很有精神的样子,也有劳累的痕迹。会对这种书有兴趣,大概是被那个恶心的美形男灌输了许多不必要的东西了吧」

「果然,很严重么」

「当然很严重了」

空气很沉重。

会话中断了。

「……能不能,再去见一下那孩子?」

阿路贝鲁说道。

「虽然我知道那样会使你很痛苦,但现在那大概是有必要的。他的状况只有你能了解。如果事态严重的话,就必须得趁早采取措施」

「嘛,也对。状况的确不容乐观,虽然不情愿,却也没办法呢。放心吧,只要有必要,我都会去做的」

女性一脸苦闷的表情,随意拨乱了自己的刘海。

「因为这种私人的理由,万一要是跟丢了『最初的谎言』的话,可不是后悔就能了事的,知道的吧?」

6

菲鲁兹邦原本就是以接受来自各国的学生和游客为大前提而兴起的城市。

巨大的人流量同时也带来了众多的问题。所以,这里跟同规模的都市相比,是属于治安不太乐观的那种。

为了解决治安问题,政府采取了各种政策,每晚也有大量的警卫兵在城市中巡逻。而混沌状态的西北地区更是被列为再次规划的对象。但是,当然了,问题是不会单纯到就此就会被全部解决的。虽然治安多少有些好转,但在士兵和规划都无法企及之处,黑暗依旧是主宰者。

菲鲁兹邦的西北部,可以说是被划为整理规划区的无人区。

没有路灯设备。

一到夜间,就只有星月之光的照明。

偏僻的旅馆中,少女就躺在那床上。

一瞬间,流卡有些怀疑自己的眼睛。但那无力垂落的纤细手足,还有冰凉的白银色长发,不会错的,睡在那里的就是自己所知的杰内特?哈鲁邦。

然而,为什么自己没有马上就接受这个事实呢。

「为什么……会这样……」

喉咙嘶哑,导致后面的话未能说出来。

两个月前美丽的杰内特,仅仅是站在那里就会吸引众人的目光,乃是宛如梦幻般的存在。

然而此时此刻的她……

<在路上遭到了敌人的攻击,竭尽全力才逃回了这个城市>

衣服上到处都是破裂的痕迹,染着血污。

完全感受不到生机。苍白的脸在逐渐染上灰色。

现在的她依旧美丽,那却是即将灭亡而特有的死亡之美。跟杰内特原本所具有的高雅和坚定之美毫无关系。

<夜之软泥几乎被耗光了>

阿鲁特老爹作出说明。

作为魔法书的自己,自身生成的夜之软泥会在体内积蓄。因为自己已化为了怪物,不再属于这个世界了,所以世界的自我净化作用也起不到多大的作用。而那个夜之软泥就是魔法书代言人将自己和这个世界连接起来的纽带。

也就是说,夜之软泥对于魔法书代言人来说,相当于是血液。

<我们的存在是靠魔力来固定的。换句话说,魔力耗尽时,我们就将失去生命。过度地使用力量,使得夜之软泥耗尽的话,就会陷入这种状态>

「能治好吗?」

<算是可以吧>

听到这回答,流卡不由地安下心来。

「那……」

<这次的状态,姑且还能挽救。只要静养数天的话,就会恢复到一定程度。但那也只是『一定程度』罢了,因为有个稍微有些麻烦的原因,最多也只能恢复到那种地步而已。然而以这种状态再次遇敌的话,这一幕又将重演。不,下次恐怕是逃不掉了。对方必定会赶尽杀绝>

阿鲁特老爹沉痛地说道。

「…………」

<不是说过吗,使用魔法就会消耗夜之软泥。对我们来说,使用魔法就等于是流血。持续使用魔法的话,血就会不断流失。静养的时候虽然会有所恢复,但如果流失量大于恢复量的话,身体只会继续衰弱,一步步走向死亡>

人偶痛苦地摇摇头。

「持续……使用魔法……?」

<没错。不管我怎么说,她还是不肯解除掉那个魔法>

阿鲁特老爹的语气中包含着对杰内特的温柔,同时也有对另外一个人的类似于憎恶的黑暗沉重的感情。

<不要忘了,少年。现在你的性命,全是这个笨蛋在支撑着>

冰冷的语气,提醒流卡。

「嗯,我记得」

自己在那个晚上就应该消失的。

但是,擅长回想和再现的杰内特的『琥珀画廊』却将即将消亡的自己唤起了。所以之后自己才能醒来,然后一直存活到现在。

「也就是……那么一回事吧?」

<对。这样下去的话,杰内特会白白死去,而一旦她死去,魔法就会自动解除,你也又将消失。这是最坏的结局,你明白么?>

明白。

这么简单的算式,不可能不理解。

<牺牲者当然是越少越好,这你也明白吧?>

明白。

而且自己也无法佯装不知来蒙混过去。

<……流卡?艾鲁蒙特喲>

缓缓地,如同难以启齿般。

温柔,同时又极度悲痛的声音。

<你自己跟杰内特说吧。告诉她你已放弃自己的生命,让她解除魔法>

▼promnade/

距今六年前。

阿路贝鲁?艾鲁蒙特曾拜访过一个名为艾布里奥的村庄。

艾鲁蒙特本是菲鲁兹邦的学者家系。少儿时代起就在学术院学习,长大后在学术院工作,生命走到尽头后就把骨灰埋在学术院里。如此朴素的生活方式延续了很多代,流传至今。

但是阿路贝鲁的弟弟克雷曼?艾鲁蒙特却没有走上这条道路。

在学术院学习的时候,他结识了花店的女孩,然后两人就恋爱了。随即,以私奔的气势离开了菲鲁兹邦。平常不温不火的男人突然表现出这般行动力,让认识他的人都大跌眼镜。同时,既然他们都做到那份上了,众人也就不多说什么,仅仅是向着天空,各自谩骂着祝愿他们能幸福。

之后经过了三年,一纸书信寄到了阿路贝鲁手中,告诉他弟弟的近况。

和妻子都很好。

第二个孩子出生了。

非常有那个男人的风格,只写上了最低限度都达不到的事情。

之后又过了很久,兄弟俩未能会面。再加上两人都不善文笔,所以几乎没有书信来往。

这样的日子中,突然有一天,弟弟寄来了一封奇妙的信。

——《剑逝之丘》和《某位机械工的手记》能帮我弄来吗。另外,有些事想和你商量。

两本书中,一本是已亡国的中世纪国家修泰布鲁最繁荣时代的短篇诗集。另一本传说中近代技术革命之父的自传,内容因为太专业而难以理解,乃是唯有技工们才能读懂的奇书。

为什么,又是这种东西。

虽然抱有疑问,但却又觉得弟弟的请求来的正是时候。

这时的阿路贝鲁已经在学术院内获得了不小的地位,所以费点手脚把那两本书搞到手后,就请假去会见自己那多年未见的弟弟了。

在定期来往的马车上摇晃了两天,然后走了近半天的山路。走完这些让因习惯了办公室工作而衰退的身体感到吃不消的路程后,终于来到了艾布里奥。

「哥哥,老了呢」

才刚会面,偏偏就听到了这样的话。

然而这么说的弟弟,跟阿路贝鲁记忆中的那个样子相比也老了许多。体格结实了许多,脸上刻着数道皱纹。

「怎么样,这个村子。不错吧?」

的确,正如他所说。

虽然这种偏僻之地的寒村很常见,但跟阿路贝鲁曾拜访过的几个村庄不一样的是,这里没人对外来者冷眼相看,也不会排斥感。甚至,村民们还以亲近的态度对待自己。这让阿路贝鲁稍稍有些惊讶。

所以,就问弟弟,现在在这里生活是不是很幸福。

「不知道啊,这种事」

弟弟挠着脸,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

「那个要等年纪再大一些的时候,回头想想——『那个时候真是幸福啊』的,才有实感嘛。不是可以用现在进行时来表达的」

然而说这样的话的弟弟,表情却背叛了他自己,如同描绘出幸福般松弛了下来。

说了很多话。

问了再会之前的那段时间里发生了哪些事。

然后,话题告一段落的时候,阿路贝鲁想起了行李。《剑逝之丘》和《某位机械工的手记》这两本深奥的书。

「啊,谢谢,帮大忙了」

接过书本的弟弟应哥哥的要求道出了用意。

「是我家小孩想读的。这里和菲鲁兹邦不一样,是搞不到想要的书的。虽然是个不错的村子,在这方面却非常不便」

——小孩?

「咦?不是寄过信吗,说有两个小孩的。现年十三岁和十岁的姐弟。姐姐像我,头脑很聪明,轻易就读遍了我的藏书,然后又说想到读其他的书。既然孩子本人都这么说了,做父母哪能不听呢,所以就拜托哥哥你了」

阿路贝鲁起初还以为弟弟在开玩笑,但却发现他是认真的。

虽说已经十三岁了,但还是孩子。获得学术院入学资格必须要十二岁以上,所以她勉强能进第一学年吧。然而要读懂刚刚的那两本书,没有学术院第四学年的修养是不可能的。

「……至于商量的事,就是这个啊,哥哥。不是我这做爸爸的偏爱自家小孩,我家小孩真的很优秀。不管做什么都能做得很完美。这孩子会成器的,但是,一直窝在这什么都没有的小村子里,并不是最善之举。只要能有良好的教育,这孩子必定是前途无量……」

阿路贝鲁理解了。

弟弟是想要让自己的孩子进入学术院。

然后委托这个当哥哥的照顾她。

当天晚餐的时候,阿路贝鲁见到了那两小孩。

姐姐的名字是克罗蒂亚。

弟弟则叫流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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