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房间里很安静。
里面的两人都一言不发。
没有笑没有发怒没有悲伤,仅仅是沉默。莱尔?帕朱莉静静地啜饮红茶,而阿鲁特?巴尔盖利亚则是无言地啃着一块从糖罐里拿来的方糖。
除了他们,房间里没有其他人。
艾鲁蒙特家的起居室。
家主阿路贝鲁、居住者流卡都不在,甚至连杰内特也不在。
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挂钟未意识到这房间中飘荡着的异样的气氛,本分而正确地数着时间。一秒又一秒,一直持续下去。
二人都不说话。
仅仅是静静地等待时间的流逝。
桌上放着三人分的料理。西红柿煮羊肉,还有大盘的沙拉,再加上香草肉汁和一篮面包。悠悠蒸腾的水蒸气一点一点地变弱。
简单地说,这就是非常非常难堪的气氛。
<……上哪去了啊,那个笨公主>
阿鲁特老爹嘟哝。
<流卡也就算了,那个笨公主没有外出的理由啊。王城的追兵就潜伏在城里,随便就出去四处走动的话,有个护卫不也没意义么>
「对啊……」
莱尔深表赞同。
「没想到,第一天就要和老爹一对一地大眼瞪小眼了」
<我也不想啊>
喀嚓,老爹忿忿地用细牙削平了方糖的一角。
「……呐,有件事我一直很在意,可以问么?」
<什么事?>
「你的身体,该不会是阿尔达?马克的作品吧?」
阿鲁特老爹停下了手。
<呣,为什么这么认为呢?>
「嗯……脸部的线条啊,睫毛的安装手法啊,还有丝带的品味,给我这种感觉。一开始还以为是Drowart工房的初期作品呢,不过那里的作品不会疯狂到把牙齿也全安上」
<哦,眼力不错嘛。不过可惜啊,这个小巧可爱的身体并不是阿尔达制造的,而是他的祖父>
阿鲁特老爹骄傲地说道,一边还扭动着腰部展示其灵活性。
「……梅迪?马克!?这个世上居然还有那种古董品!?」
<哼哼哼,魔法书代言人是不能说谎的。而且,这还是他年轻时的私人试验作品哦>
兴奋的老爹笑得很低沉。
「你赶快出来。那个身体,学术院会帮你好好保管的」
兴奋的莱尔压低声音逼近。
<为什么!?>
「还用说么!那是必须留给未来的,人类的财产!被老爹你穿着走来走去,磨损了怎么办?而且还把糖弄到身上」
<这种小事何足挂齿!不是我自夸,笨公主对待我的态度才是最糟糕的。每天踢我踩我扔我,我的脑袋都掉下来过好几会了!>
「呀呀呀啊啊,人类的文化啊!!」
莱尔哆嗦着惨叫,猛向后仰。
然后马上又恢复了平静。
「嘛,这种事在这个关头怎样都无所谓啦」
在空掉的茶杯中注入红茶。
<问起这个的不是你吗,居然突然就冷静了下来>
「因为现在似乎并不是说这个的时候。那我换一个问题,行吧?」
<什么>
「你们是在多斯共和国被追杀,才回到菲鲁兹邦的吧?那你们去那干嘛了?」
……沉默。
<这我不能说>
「哦,是么?那就算了」
莱尔并不在意,转头稍微看了下周围。
「那再换个话题吧。现在的老爹你,战斗力大概什么水平?」
<……零,因为逃回这里的时候用了一次传送。今后几天我都离不开这个身体。如果要用这小拳头战斗的话,倒也不是不可以>
说完,老爹就踩着轻盈的步伐,将左右两只小小的拳头往虚空咻咻的塞拳。
「也就是说,有战斗力的只有我么」
喝完杯中的红茶,莱尔站起身来。
视线笔直地投向窗外。
<唉,就是那回事>
阿鲁特老爹不在玩耍,也把视线转向了那边。
没有生物的气息,也不能说是杀气。
仅仅是,被微弱的夜之软泥包围了。
对方大概是人偶。人偶并不会造成多大威胁,但从此时此刻聚集了如此数量的人偶,其中必定有人在操纵。也就是说,它们并不是嗅到了夜之软泥而聚集到此,而是接到了某人的指示,锁定了目标。
人偶的威胁不大,是因为人偶自身的愚蠢。但是,在人类判断力的指挥之下,如此数量的人偶会造成巨大的压力。
<就是那个从多斯追来的王城的刺客哦。真是执拗的家伙,不知道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克里斯托弗?戴尔戈,是吧?」
<你知道?>
「没见过他,但听过传闻。王城厉害的魔法使可不多哦。怎么样?是个好男人么?」
<赶也赶不走,非常非常非常专一的热情与毅力兼备的niceguy呢。最后还跨国境追了过来>
「呜哇,不想跟那种人交往呢」
莱尔观察着四周。
<放心,他追的是笨公主。不知运气是好还是不好,现在那个笨公主不在,正好可以安心地应付客人了。那么,就拜托你出去迎接客人吧>
「没有其他的人选,我想不干也不行啊」
说完,莱尔的手中多了一册书。大小略超过手掌,封面风格朴素。
并非近代技术制出的书本。而是两百多年前,一位魔女写下的众多手记之一。
「『千亿碎镜,倒映千亿恍惚的脸庞』」
莱尔抑扬顿挫地唱道。
「sonrevecherechelemonde」
未造成空气摇动的风吹过。
世界被涂抹、替换。
随着引导语而被解放出来的夜之软泥渐渐侵蚀四周。
<……嚯>
世界变了样子。
所有的色彩都消失了,周围全被涂上了白或黑或中间的灰色。蜡烛的火焰闪耀着刺眼的白光,茶杯中摇荡的是灰色红茶,盘子中的西红柿成了黑色的石块。
依旧保持原样的莱尔站立着。
<这就是『金狼居所』啊,第一次见呢,把周围变得很夸张嘛>
「自己的招数,不太想让老爹你看到呢……」
玻璃破碎的声音,从不知哪个房间传了过来。
敌人来了。
15
昏暗的夜幕中,几个不吉的黑影摇晃着浮起。
巨大得无法称之为眼睛的深绿色水晶球笔直地指向流卡。
见一只人偶伸手抓过来,流卡扭身闪开。人偶那相当于小指的刀刃前端划到了上衣,在遇到轻微的抵抗之后,扯开了布料。
似乎不是很锋利。然而状况不会因此而变得轻松。
「呜呃……!」
人偶一只接一只地攻过来。九只人偶的九十把刀刃,无视屋顶空间的狭小,一齐杀到流卡面前。
「啊等一下啊太可怕了吧喂慢着……」
人偶当然不会停下。
流卡没有武器,既无法挡下刀刃也无法拨开刀刃。而且,对方是人偶,踢和打的攻击不见得会奏效。所以,流卡现在好像要一把剑。至少,能有个跟剑差不多长、能挥舞的武器。
来回看看四周,却也找不到那种东西。
「……啊哇!?」
袖口传来了灼热的疼痛。衬衫的袖口被撕裂了,鲜红的血液自伤口飞散。流卡忍着疼痛翻个身,避开紧接而来的刀刃风暴。
完了。
意识到下一个攻击的时候,已经迟了。那只手已近在咫尺,怎么都无法避开。既然如此,就尽量将伤害降到最低吧——流卡猛地往后仰,等待着那即将刺中脸部的刀刃的到来,然后就此倒在地上。
后脑勺狠狠地撞到了。
「嗯呃!?」
眼冒金星。
流卡并没有对意料之外的另一种疼痛做好心理准备。视野在旋转摇晃,流卡努力睁开双眼,想要确认本该是无法避开的攻击究竟是怎么了。
眼前杀过来的那只人偶不见了。
取而代之,流卡看到的是银色光芒。
没有月影星光的夜晚,也能闪耀着光芒的银色长发。
杰内特……?
抽搐着的头脑中浮现出那个名字的同时,
「………………你在干什么………………!!」
传来了斥责的声音。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流卡!为什么你会被人偶袭击,为什么你身上会漏出夜之软泥!?」
单方面的激烈语言,然而内容却是对对方的关心——这种笨拙而生硬的愤怒。
那无疑是杰内特的声音。
而眼前的——不知为何穿着菲鲁兹邦学术院制服——无疑是杰内特的身姿。
「为什么,会在这……」
「你先回答我,发生了什么!」
喊叫的同时,杰内特手中的剑笔直地向
正侧面刺去,贯穿了一只人偶的左眼。人偶猛地哆嗦了下,全身自关节处散开,无数零件洒落一地。
另一只人偶从背后偷袭,但指尖还未捕捉到杰内特,就被杰内特回手一剑击碎了左眼。
「我不清楚!在这里想了些事情,突然就变成这样了!」
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这个解释算是什么。然而,除了这样,还能怎么说明呢。
「你想了哪些事!?」
「呃,那个……」
「快说,那个很重要!」
焦急地说着,杰内特轻松地又击碎了一只人偶。
流卡再次意识到,银发的公主那超乎想象的强大。力量经过了体内积累的夜之软泥的强化。由夜之软泥构建的剑始终刚硬锋利,在银发公主的挥动下破坏一切。
夜之软泥,夜之软泥,夜之软泥。
昨天还虚弱得无法甩开自己的手,仅仅是一天就恢复到如此强大。
「……那个晚上,我差点消失的事」
杰内特倒吸一口气。
「有些不对劲。我知道,支持我生命的魔法解除的话我就会死。但那个时候我不是在死去,而是在消失。我觉得,那其中应该有什么原因」
「啊……」
杰内特很慌张,紧张到轻易就能看出来的程度。手中的剑偏离了目标,切掉了一只人偶的右半边脸。
「小心,杰内特……」
「流卡!」
语气中带着一丝怒意,杰内特踢飞了眼前想要挥动爪子的受伤人偶。
嘭。一声崩溃的钝响,人偶飞出了一小段距离,摔在地上。
「呜哇」
看到纤细而美丽的少女接连使出豪爽的一击,流卡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般愣住了。
「拜托了,流卡,关于那件事不要再多想了」
「……哈?」
「有些事你不能知道,也不能去探求。所以……」
「慢、慢着,不是这问题吧」
「就是这问题!」
声音有些粗暴。
剑尖这次准确地切掉了左眼的水晶球。
「听我说,流卡。我在那之后去了多斯的……艾布里奥」
陀螺般旋转,妖精般舞动。
「以前不是说过吗,我的魔法书擅长回忆。虽然是本能力不多的魔法使,但只要满足一定的条件,就能看到那个地方的过去。我在那,看到了五年前的情景。很凄惨,许许多多的人死去了,只有一个孩子活了下来」
这种事,为何要在此时此刻再提呢。
「……然后,我看到了,你为何活到现在的原因」
难以置信。
「你、你说什么!?那也就是指,你和老爹从昨天开始,尽管知道关于我的什么秘密,却还装作不知道!?」
「对」
「为什么,不告诉我啊!」
「……不是说了吗,你不能知道」
少女松开了剑。剑并没有落到地上,而是融入夜风中消失了。而稍微慢一拍,最后一只人偶无力的瘫倒在地上。
「有人希望你活着,这点请你要明白。这个事实,就是我能告诉你的全部。所以……拜托了,不要怀疑你自己」
说完,杰内特转过身去。在人偶残骸中,静静地伫立。
「……你也,希望我活着吗,杰内特……?」
「嗯」
声音微微颤抖,视线游移,嘴角歪曲。
似乎是在笑,但那绝不是笑容。
「我也,不希望你消失。所以,什么都别问,只要继续过你的幸福生活就行了」
「…………」
唉,最后又是这种话么。
为什么每个人都要流卡?艾鲁蒙特接受这句不可能接受得了的话呢。带着这种潸然欲泣的表情,为什么会认为这句话能够被接受呢。
不知不觉中,风停了。
长长的银发如薄娟般垂落下来。
□
指尖缺了一块。
就像是征兆般,预言着总有一天会降临的崩坏。
检查完流卡的状况后,杰内特几乎有一分钟说不出话来。
「那个伤,由我来补充」
不由分说的语气。
「不要」
斩钉截铁般,流卡拒绝道。
「为什么?你也知道,发生了什么吧?不尽快治疗的话,你就会继续崩坏……」
「但是,让你承受更多的痛苦,不就没意义了吗」
「没有痛苦啦……」
「想要说服我的话,现在就唱出引导语,让夜之软泥扩散在周围让我看看呀」
听到这个,杰内特沉默了。
「这都做不到的话,你的意见我不会接受」
不过,杰内特如果强行补充自己的身体的话,自己是无法抵抗的。
走下钟楼。
稍微朝休息室里瞥了一眼,但依旧不见管理员的身姿。
两个人,走在夜晚的街道。
这种气氛,有点不一样。以前一直是一个人,或是和爱丽丝一起走的道路。每天都使用,早就习惯了的道路。然而,仅仅是身边的人变成了杰内特,自己的心情也就不同了。
算不上冷静,但却很怡然。
「……那好吧。这次你还有一点时间,算是不幸中的最幸」
争执了许久,最终还是杰内特妥协了。
「不喜欢我的方式的话,那就只好在找其他方法了。虽然在效果上很值得怀疑,还是把能想到的都试一下吧。只不过……」
伸出手指,戳到流卡的鼻尖前。
「关于此事,你不能再多想。你应该也感觉到了吧,每次知道了什么,状况就会擅自恶化。而且,你又是自己找上麻烦的性格。拜托你不要再给我们添麻烦了」
「不要说得那么简单好不」
被人反复地叮嘱不要去多想,反而会更加在意。
「没说简单啊」
杰内特撅起嘴,把脸转向一旁。
「能忍到现在,连我都佩服自己的自制力了。要不然,早就用绳子把你绑起来了,让你不得不听我的话」
「……该不会,在生气吧?」
「少管我」
仅仅是撂下这句话,看也不看流卡。
稍微有些意外呢。
虽然固执,但她在自己面前一直是冷静,或者是言行举止始终都很冷静的形象。但刚才那瞬间,杰内特简直就是一个与外表相符的普通少女。
「…………」
「嗯?怎么了?」
「没什么……」
感觉她,稍微有些可爱……但是,当然不能老实说出来。
「算了,回家后再跟伯父商量吧。姑且也算上阿鲁特老爹」
「阿鲁特老爹听到你这句话会哭的」
「不能怪我啊,那个老爹总是靠不住的样子」
「你的感受我能理解,不过啊,以前的老爹好像是被称颂为恪尽职守的智将呢。虽然现在的老爹举止有些奇怪,像个怪人似的,就不要对他要求太高啦」
「……」
错觉吧。虽然杰内特是在帮老爹说话,但她自己的话更过分呢。
「为什么说得像是传闻呢?他不是效忠于你父亲的骑士吗?」
「……那是在我出生以前的事」
「哈?」
流卡带着难以置信的表情,看着眼前这个度过了两百多年时光的少女。
可能是从他的态度中感觉到了什么,少女微微撅起嘴。
「在你脑中,两百年前的世界上时间似乎是静止的呢。我是在两百二十九年前出生的,而阿鲁特?巴尔盖利亚被剥夺实权、退居二线是在两百三十三年前。其中相隔四年。虽然是自己国家的骑士团,但除了传闻,其他的事迹就无从知晓了」
「啊……嘛,也对」
不妙。
如此较真的表情,简直是犯规啊。
至少,那不是可以随便在男性面前露出的表情。看到这个的话,一般的男性都会浑身酥软吧。而自认为拥有正常审美观的流卡?艾鲁蒙特完全属于那『一般男性』的范畴。
而且,转念一想,那个打扮也是危险到可以划入凶器领域了。学术院的制服是日常的象征,本身没有任何问题。然而穿在这个少女身上,在加上如此可爱的举止,感觉那个孤高的杰内特形象正在崩溃。但是,此刻的少女身上散发出来的容易接近的氛围,绝对不坏,简直是非常非常诱人。啊啊神啊天使啊,为何要让我承受这般痛苦煎熬呢。
……。
…………呃。
……………………冷静,冷静。
「……但是,你不也半信半疑吗?」
镇静下来,继续刚才的话题。
「真是失礼啊。我当然没有怀疑了。这不是他本人说的,而是父王他们告诉我的。他们当然是不会对我说谎了」
「……」
也就是说,如果是阿鲁特老爹本人这么说,你就不相信么。
好过份。
而且她本人还没察觉到自己有多过分。幸好,阿鲁特老爹似乎习惯了这种
对待。
「……怎么觉得……」
「嗯?」
「比想象中还要普通得多嘛,你们」
流卡直率的感想却换来了杰内特的不解。
「……又在说莫名其妙的话」
「两百年前的传说中的人物……的真实事迹。因为你突然出现在我面前把我杀了,突然说什么不死的魔法使什么的。交手之后才发现,你是多么优雅和强大。所以……就把你看得很神圣了。感觉自己看到的是另外一个世界的人。虽然在并肩战斗之后,稍微有些理解了,但那也只是感觉而已」
关于这个,流卡觉得杰内特的态度也是重要原因之一,但流卡未触及这个话题。
「现在终于体会到了真实。我大概会喜欢上你吧」
「…………」
杰内特一时愣住了——而那也是看以前总是置身事外的杰内特时所无法想象的表情。
看着流卡一会,然后微微一笑。
「真是好奇心旺盛的人呢,你」
如此温柔地总结。
然而,表情突然严肃起来。
「嗯……?」
随着杰内特的视线望去,流卡转过身来。
熟悉的街道。
那里,站着一个陌生的男人。
16
莱尔既不回避也不防御,于是人偶的爪子深深划过了她的身体。
血如喷泉般飞溅,将周围染成红色。
「可惜,是假的」
留下风啸般的声音,受了重伤的莱尔消失了。
人偶抬起脸,搜寻逃走的猎物。
莱尔出现在走廊的角落,不过身上并没有受伤。人偶那贫乏的智商并没有意识到其中的可疑之处,仅仅是将其判断为猎物以某种方法移动了位置。
然后,人偶向猎物纵身跳去。
「阳光化为粒子,自树梢洒落」
莱尔轻松地吟唱。
与此对应,数道光线在走廊散布开来。
人偶不以为意,继续向莱尔跑去。途中穿过了两条光线,但却什么也没发生。
眼看人偶就要触及莱尔了。
「恭喜,这次是真的」
人偶撞上了第三条光线。
伴随着嗤嗤声,人偶的上半身瞬间炭化。下半身走了两步,无力地倒了下去。
<……什么啊,那个>
稍稍有些愕然,不,是自心底呆住了,阿鲁特老爹喃喃说道。
<触碰到就会燃烧的炎之线吗?>
「差不多就是那种东西吧。不过,除了刚才那根,其余都是赝品」
轻轻一挥手,所有光条都消失了。
光线有无数条,所以必定会有几条照在对手身上。因此只要在那几条光线中混入真的,就是刚才那副光景了。
<……原来如此。无数假象中混入一个真品,大量的谎言中隐藏一个真实。『金狼居所』就是这么一回事啊>
「聪明的盟友,我喜欢哦。因为少了麻烦」
莱尔笑眯眯的。
<那是当然了,喜欢笨蛋盟友的人是不存在的>
「会喜欢聪明对手的人也不存在呢」
人偶的数量渐渐少了。
战况是一边倒,因为实力差距太大了。
仅仅是莱尔的扫荡。或者说,是轻而易举的扫除。
一只,又一只。人偶不断减少。
<不对劲呀>
阿鲁特老爹嘟哝。
<人偶的攻击方式太单调了,一次协同攻击都没有。刚把这个房子包围起来的时候,稍微还有些协同进攻的呢>
「是啊……」
大概是想到了同一件事,莱尔表情严肃起来。
<指挥官,不在么?>
「不会吧。至少,刚刚攻进来的时候,应该就在附近下指示的」
莱尔一下子停了下来。
<怎么了?>
「难道……它们只是在争取时间……!?」
莱尔突然叫道,然后跑了起来。
阿鲁特老爹急忙抓住她制服的下摆。
<什么、意思?>
「因为现在杰内特不在,所以我们可以慢悠悠地消灭敌人。对方利用了我们这个心理,以人偶拖住我们,争取了时间」
<……这么说,也就意味着……>
「这段时间里,敌人不希望我们来干扰」
抛出艾鲁蒙特宅邸,扫视夜晚的街道。
「……敌人的目标应该不是杰内特就是那孩子,或者是两方」
17
第一眼印象,是个无精打采的男人。
身着破旧的灰褐色外套的中年男站在那,眼神昏昏欲睡,但无疑是在看着这边。
未曾见过的人物。
然而,从杰内特的反应来看,她对对方很了解的样子。
「敌人?」
「……就是在城市里散布人偶的家伙」
也就是说,此人毫无疑问就是敌人。
而且,对方是那些人偶的主人。昨天晚上阿鲁特老爹好像有提过此人的名字和魔法书。
「好像是,克里斯托弗?戴尔戈吧。王城什么的派遣来的魔法使,拥有的魔法书是『木棺的誓言』。……对吧?」
「你对魔法的世界越来越详细了呢」
杰内特叹息,也就等于是肯定了流卡的猜测。
「……喲,自从多斯一别,好久不见了呢,公主」
无视两人充满敌意的视线,克里斯托弗随便举起一只手来。
「脸色不太好哦,饭有好好吃吗?」
「住口」
尽管对方是亲切的关心,杰内特非常冷淡。
「刚刚我家的人偶爬到奇怪的地方去了,于是我就出来看看是发生了什么事。那果然是跟公主有关么?」
「我说住口」
没有任何交谈的意思,杰内特拔出夜之软泥构成的剑。
(……喂……)
持剑的手在微微颤抖,似乎无法承受那钢铁的重量。
所以流卡意识到,杰内特的身体几乎没有恢复。
或者,恢复的那部分力量已经在刚才钟塔上用尽了。因此,仅仅是造出那把剑就已经是极限了。
流卡明白了一件事。
那就是,这家伙是个大笨蛋。
为了解决当前的问题,毫无保留地使出全部力量,也不为今后作打算。而且,事后也不后悔。根本就不把战略上的平衡当一回事。
这种类型的人总是让她身边的人替她操心,让人伤透脑筋。而在自己所认识的所有人中,这种人还有一个。流卡并不太想说出那人是谁。
「他的目标是我。你快逃,流卡」
说着,杰内特上前半步。
「胡说,连站都站不稳,你怎么战斗?还不如让我来」
「这次和莱奥纳尔那时不同,你没有战斗的理由……」
「你以为,我是那种因为这个就临阵逃脱的人吗?如果是的话,我可要打你了哦,真的」
「……唉,真拿你没办法」
杰内特比想象中的还直率,退到了流卡身后。
流卡从杰内特手中抢过剑来。对方主要是依靠人偶来战斗的话,那自己靠着这把剑也能拼一下。而且,那个魔法使——佩剑骑士克里斯托弗是个血肉之躯的人类,并不是莱奥纳尔那样的怪物。所以,这场战斗应该不会像上次那般绝望。
也许,能赢。
「啊……那个,在你们燃起斗志的时候打搅,真是不好意思啊……」
哗啦哗啦地挠着灰色脑袋,克里斯托弗说道。
「我找那边的那个眯缝眼少年有点事,所以,不论如何这次都不会放跑你们的。放心好了,你们两个人一起上也ok的」
「……咦?」
「你说什么?」
「这少年似乎是重要人物呢,有人我把他带过去。不巧我也正好欠那人一个人情,所以只好帮忙了」
「哈?」
不懂他在说什么。
「重要人物……这个你从哪听来的?」
杰内特质问,眼神变得锋利起来。
「秘密。不过也不要担心,不会把你们分开太久的。嗯……不要以为还可以像上次那样逃脱哦,公主」
哈哈笑着,那微微带着敌意的笑容看上去很恐怖。
流卡扫视周围。夜间的街道很平静,除了那个男人外没有其他身影。他应该是将作为武器的人偶藏在哪了吧。
喀拉,克里斯托弗上前一步。
气势并不勇猛,但非常慎重。应该是看穿了杰内特此刻的虚弱了吧,但依旧非常小心。
「公主喲,还记得『铅人偶之王』吗。王城那年纪还小的女王对莱奥纳尔大人的魔法书非常着迷呢」
又上前一步。
「支配的魔法,主要是作为刻印来使用。被刻上刻印的人就会被莱奥纳尔大人支配,执行一切命令——不管是多么危险的命令。而为那危险付出代价的,不是莱奥纳尔大人,而是傀儡本身。跟『王』非常相称的强大能力吧」
又是一步。
「我
的『木棺的誓言』跟那个稍微有些相似。基本也是作为刻印来使用的,同样可以支配被刻上刻印的东西。只是,最关键的地方有着很大的差别」
克里斯托弗从外套下的剑鞘中抽出一把剑来。
可能是按照他自身的意图造出来的东西吧。浑浊的灰色刀身完全没有光泽,跟他本人是统一的色调。
只是,剑柄部分埋着小小的深绿色水晶球。
(流卡)
杰内特把嘴唇凑到流卡耳边。
(嗯?)
(他如果想用魔法的话,我会干扰的。你只要把注意力集中到剑上就可以了)
(……你能做到么,那种妨碍?)
(我能做到的,只有那个了)
听到杰内特自嘲般的苦笑,流卡刚想说声小心点——
「呃!」
瞬间,克里斯托弗出手了。
看似漫不经心地举起剑,轻松的让剩下的距离缩减为零,迅猛地往下挥剑——难以预判,下手够重够快,完美而凶猛的一击。
他的目标是流卡的肩膀。
以那个速度和时机,不管是挡还是闪都来不及的样子。身体比大脑还先作出判断,流卡抬起杰内特的剑,以三分力将克里斯托弗的剑往侧面一推。克里斯托弗的剑偏离的轨道,仅仅是砍到了虚空。而那反作用力,则是将流卡往前推了不到半步的距离。
克里斯托弗的眼神中闪过惊愕,但却未动摇。
对于这次交手未能让对方露出破绽,流卡感觉非常可惜。同时,手中的剑贴着对方的剑往下滑。对方的剑没有护手,所以势必会砍中对反握剑的那只手。
克里斯托弗立即意识到流卡的意图。
「嘿」
轻易就松开了手中的剑,然后往后跳开。
难得的进攻机会,流卡当然不会就此放弃。追上前,几乎快要倒下般,终于让剑尖划到了克里斯托弗的手臂,拉出一丝红色轨迹。
能赢——这个感觉刚出现就被击溃了。
对方轻易就放弃了武器。从最初的那一击来看,对方剑法相当纯熟。而且就刚刚的交手,流卡也察觉到对方警惕心很高,不太可能轻敌。所以,没有道理会如此轻易就陷入绝境而放开手中的剑。
(难道是故意的……?)
对方是魔法使,而那剑上也镶着跟木偶同样的水晶球。于是,结论就只有一个了——剑上施有魔法,能像人偶那样自主发动进攻。
不过,这并不会构成问题。只要那个男人想用魔法而咏唱引导语的话,杰内特就会出手妨碍。而那一刻,就是解决战斗的好机会。
见克里斯托弗的嘴角微微浮现出笑意,流卡将之判断为使用魔法的前兆。
然后,等待着进攻时机。
只要他有什么奇怪的举动的话,自己在下一个瞬间就使出必杀一击。
绷紧全身,等待这一刻的来临。
「呜……!?」
模糊的悲鸣从背后传来。不用想也知道那是谁的悲鸣,但是,流卡想不通这是为什么。
(怎么……了?)
就在流卡迷惑不解的时候,
「暂停暂停,少年,回头看一下比较好哦」
自然地举起双手,克里斯托弗开玩笑般说道。
「…………」
「不要以这种可怕的眼神瞪着我嘛,我也是出于好心啊」
「谁会那么笨,在交手的时候转过头啊」
噗,后面传来一声钝响。然后是咬牙忍痛的呻吟,再就是少女身体倒地的声音。
流卡猛地回头。
杰内特跪倒般蹲着。
脚背上深深插着那把灰色的剑。
「什么……!?」
「继续刚才的说明吧。我的『木棺的誓言』,是本单纯用来制作傀儡的魔法书,能力仅限于制作人偶。而那人偶会按照我预先分配给它的任务去行动。……刚才都给过提示了哦,谁让你不听」
刀刃从杰内特的脚上抽出。
然后,就像是被人操纵般,深深扎进了杰内特的腿。
痛楚使得杰内特脸孔歪曲,但杰内特仍旧咬牙忍住了呻吟。
「另外说一下,这把剑呢,我给它的指令是『剥夺公主逃跑的能力』。而这就是它所认为的最佳方法。不错吧?将刻印刻上剑的诀窍,可是莱奥纳尔大人亲自教给我的呢」
不管克里斯托弗说什么,流卡都无心听下去了。
想要喊杰内特的名字,空气出了喉咙却成了不明所以的怪声。抓住那柄剑,奋力拔出来,然后以蛮力将其制住。
而就在流卡的眼前,克里斯托弗开心地贱笑着,走到杰内特跟前,抽出一把同样颜色的剑,抵在杰内特脖颈。
然后转向流卡,笑嘻嘻的说道,
「不要动哦」
流卡当然不敢轻举妄动了。
战斗似乎结束了,在流卡手中狂暴的剑突然静了下来。
「嘛,不用担心,不会伤害那小子的。我不是说了吗?有人想要见他」
「如果我说不行呢?」
「呣……」
克里斯托弗的剑微微动了一下。
少女白皙的脖子上冒出晶莹的血珠,然后沿着脖子滑了下来。
「住手……我跟你走,不要伤害杰内特」
「嗯?你以为你能提出条件吗?」
克里斯托弗似乎有些不高兴的样子。
「当然了」
尽管声音在颤抖,流卡还是努力说了出来。
「如果你要杀杰内特的话,我马上就一个人逃走。对于逃跑速度,我还是有自信的。而我逃了,你也有麻烦吧」
「……喲」
克里斯托弗这次是笑了。
「行。那你背着公主,跟我走吧」
说完,他便转过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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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种奇妙的感觉。
眼前的敌人背对着自己在前面带路。虽然一看之下毫无防备的样子,但流卡并不觉得可以袭击或是逃跑。
背上的是失去意识的杰内特。两腿被扎了许多剑,以至于现在血淋淋的。一般人的话,恐怕早就晕死过去或是失血过多而死了。而这个体力与一般人毫无差别的少女,虽然呼吸有些凌乱,但的确还活着。
啪嗒、滴答,血滴落在石板上。
夜晚的街道,没有路灯的街道。
周围没有其他人。远处,不时还传来节日的最后一丝喧嚣。
「……喂」
流卡朝克里斯托弗喊道。
「嗯?」
「你为什么盯上了杰内特?」
「……干嘛,突然问这个。我可没理由告诉你哦」
「有什么不可以的?总比一声不吭地赶路要好吧」
克里斯托弗扭过头来,
「你这家伙,这奇怪」
「我经常被人这么说」
支撑着杰内特的手因为血变得黏糊滑腻,所以流卡要不时地将杰内特背背好。
「知道战车吧」
「什么?」
「战车啊,战车!装甲很厚的那种铁箱子。古代是用马匹拉的,最近改装自主动力了。攻到敌阵里的话,那火力可是压倒性的」
背朝着流卡的克里斯托弗伸出手来,作出简单的手势。
「那个东西太强了,如果在战场上投入一台最新型的战车,对方肯定就陷入危机了。仅仅是一台战车而已,只要运用得当,就能左右战局。如果对方看到有一台最新型的战车在那边晃悠,你觉得他们会怎么办呢?」
「……捕获它,然后分析,盗取技术吧」
「对,很容易懂的道理吧」
「你该不会想说,这家伙是兵器吧?」
「……没错。当然了,谁都知道,她是人,但这并不重要。兵器不必不可少的,而公主和她的伙伴能成为强大的兵器。所以,仅仅是因为这个理由,公主已经只能成为兵器了」
这种论断,好像在哪听过。
对经常置身于魔法使们的争斗的人来说,那恐怕就是常识吧。
「这种理由,不接受也没关系。接受也好不接受也好,现实都无法改变。渴求力量的人积极地让手沾满鲜血,都最后就是战争。愤怒地向这个蛮不讲理的世界抗争的话,到最后也是战争。不管怎么样结局只有一个。砍啊打啊杀啊被杀啊挨饿啊掠夺啊,不管是那个世界,只有这些是不变的」
淡然的,不带感情的感想。
「那你呢?接受还是没接受?」
「不知道。这种无关紧要的事,已经忘记了」
克里斯托弗在一栋房子前停下了脚步。
「到了,进去吧」
▼promnede/
艾布里奥村被烧毁的时候,阿路贝鲁正好在附近的城里。
所以,在多斯共和国的士兵们送来灾害调查报告前,阿路贝鲁就去确认了状况。
每当想起那个时候的事,阿路贝鲁只能想到命运这二字。当时自己既不在菲鲁兹邦也不在艾布里奥,而是在一个距离艾布里奥很近的地方。这个单纯的偶然,改变了未来。
那里简直是地狱。
建筑物悉数倒塌,或是只剩下危墙。四处都是黑炭般的块状物体,偶尔也能在墙壁的背后找到稍微有点人形的黑炭。
许多次差点吐出来,但又压了下去。
在脑中回忆中不太熟悉的村庄地图,阿路贝鲁拼命寻找弟弟的家。虽然这里完全变了样,但总算还是找到了那个地方。
当时的阿路贝鲁没有任何期待。
不知道火灾的原因,总之是很严重的火灾。所有人都死了,所以,自己的家人也不可能例外。虽然知道奇迹不会发生,但至少去他们离开的地方吊唁吧。怀着这样的心情,阿路贝鲁来到曾是弟弟家的那堆瓦砾前。
然后,他看到了两个孩子。
少女呆然伫立着,衣服和头发都脏兮兮的,但身上几乎没有伤。而少女身边,地下酒窖的门敞开着。
阿路贝鲁意识到,奇迹发生了。
地表上肆虐的火焰似乎并没有伤到地下的少女。
少女——克罗蒂亚?艾鲁蒙特察觉到阿路贝鲁的气息后,如同坏掉的机械般缓缓转过身来,然后喃喃说道,
「……流卡,死了」
阿路贝鲁倒吸一口气,往另一个孩子看去。
另一个孩子……流卡?艾鲁蒙特静静地背靠着墙壁的残骸,就像是睡着般。衣服破破烂烂,身上满是泥灰。但是,似乎却找不到什么严重的伤口。
摸一下脖子,确认脉搏。然后把手指放到鼻子前,确认呼吸。
他还活着——阿路贝鲁如此判断。这时候的阿路贝鲁以为是奇迹再一次发生了。每一个奇迹都救了一个孩子,所以姐弟俩都还活着。
「不」
克罗蒂亚摇摇头。
「那,不是流卡。头发、脸、身体都和流卡一样,是假的流卡」
快要哭出来的声音,但克罗蒂亚没有哭。
「我用绯奥露姐姐的『最初的谎言』,撒谎了……」
十四岁还没到的小女孩不知道自己心中的那种感情是什么,不知道现在能不能流泪。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