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雀的啁啾声传来,猫猫从粗糙的床铺起身,就闻到熬药的独特气味。
「早。」
她听到稳重老妇般的嗓音,是阿爹的声音。
(对了,我回家了。)
这是猫猫到外廷当差以来第一次返家。原本来说,贴身侍女没有所谓的休假,因为即使主人工作休息,日子还是要过,所以是理所当然的。而且假若壬氏还有其他侍女就另当别论,但他的生活环境较为特殊,没办法多请侍女。
(真佩服那位侍女能一个人撑到现在。)
猫猫很钦佩初入老境的侍女水莲,这次之所以能休假,也是因为获得了她的许可。只是,相对得,平时都被她使唤来使唤去就是了。
猫猫爬出床铺后,坐到简陋的椅子上。阿爹端来了热过的洲,她喝了点装在破碗里的粥。虽然不咸,但阿爹加了各种香草,因此具有很强烈的风味。她加了点儿醋调整味道。
「去把脸洗一洗。」
「吃了就去。」
猫猫用汤匙把粥拌匀时,阿爹开始准备调药。
「今天有什么打算?」
对于阿爹的问题,猫猫偏著头回答:「没什么打算。」
「假若没什么事要做,可以帮我跑一趟绿青馆吗?」
「……好啊。」
猫猫如此说完后,替粥又加了一匙醋。
阿爹经营的药铺位于绿青馆内,但阿爹所说的「跑一趟绿青馆」指的不是这事。
猫猫熟门熟路地跟青楼前的男佣打过招呼,然后往里头走。她穿过华美的挑高玄关,走在通往厢房的游廊上。
中庭整理得有如达官显贵的宅邸,夜间各处会以灯笼照明。庭园经过悉心照料,有时一些客人下午来此挑选娼妓时,甚至会在这里喝茶。
再继续穿过这里,会来到一处有些冷清的厢房,此处平素是不会有客人上门的。一进去,就会闻到病人特有的气味。
「早。」
一名女子披头散发地躺著睡觉。是个有如丑陋骷髅的女子。
「我带药来了。」
「……」
女子一语不发,甚至让人觉得也许早就忘了怎么说话。过去她无故嫌弃猫猫,总是赶她走,这几年连这气力也没了。
猫猫喂虚软躺著的娼妓吞下带来的药粉,阿爹都用这个代替水银或砒霜。这种药粉毒性较少,而且很有效,但现在连安慰效果都没有。
即使如此,除了如此喂药之外,也不知道还有什么治疗法了。
年近四十,没有鼻子的女子,昔日曾让人捧上了天。
绿青馆是声望高到有能力挑客人的店家,但也曾有一段时期摆不了高姿态。
猫猫出生后的几年,绿青馆曾经挂著不光彩的招牌。
此名娼妓就是在那段时期接客时,不幸染上了梅毒。
在初期阶段给予这种药,早可痊愈了,然而如今女子的身躯已变得令人不忍卒睹。不只是外观,身体内部也受到病魔侵蚀,记忆也被撕扯得破碎不堪。
时机太差。
罗门造访青楼之时,这名娼妓的病情正好进入了潜伏期。
当时假若老实说出病况,想必不至于恶化至此。
然而所有人都不可能平白无故信任一个突然出现的前宦官男子。
不接客就没皈吃,这是青楼的惯例。
数年后,她的身体再次开始起疹子,然后肿瘤眨眼间就扩散到了全身各处。
就这样,女子被关进房间里,放在客人目光接触不到的地方。
虽然这么做是递酸,但已经算是相当宽宏大量了。
做不了生意的娼妓,原本是会被撵出去的。没被扔进满是白粉与眉黛膏的骯脏水沟就算不错了。
猫猫从盆子里拿出布巾,擦拭娼妓躺卧著的身体。
由于平常房间门窗是紧闭著的,味道闷著散不出去。
(也稍徵焚点香好了。)
猫猫有某位贵人赠与的香,香味高雅,赠送者也说喜欢这种香味,但是会妨碍到调药,所以她平常不碰。有很多药是不能混入其他气味的。
只有本人到来时,猫猫才会略为焚烧点。她稍微借用一些。
焚烧了带有微甜芬芳的香后,娼妓枯乾的表情浮现出一丝微笑。
猫猫听见沙哑嗓音唱出的童谣。
娼妓回到童年的心智,是否忆起了怀念的景色?
猫猫将香炉放到房间角落,以免娼妓不慎弄倒它。这时,她听见外头传来啪哒啪哒的脚步声。
「怎么了?」
一名见习娼妓跑了进来,记得她应该是在梅梅那儿做事。
「呃呃,是小姐叫我来的。小姐说假如你在这里,劝你最好别回去,因为有个戴奇怪眼镜的人在。」
「这样啊。」
小丫头不愿进入有病人在的这个房间,只在入口候命。大概是觉得少了鼻子的女子很吓人吧。
猫猫知道戴眼镜的人是谁,他是绿青馆的客官,也是常客,但猫猫不想碰到他。「只要待在这儿,那个客
人是不会过来的。老鸨不会让客人看见藏起来的东西。
「知进了,可以回去了。」
猫猫只说了这句话,然没呼地吐出一口气。
少了鼻子的女人不再唱童谣,拿出了用小石头染色做成的扁弹珠。她将弹珠一颗颗排好,像在整理失去的记忆片段。
(傻女人……)
猫猫站起来,到房间角落抱著膝盖坐下。
过了一会儿,梅梅来告诉她客人回去了。梅梅不像方才那个小丫头,而是习以为常地走进房间。
「辛苦了——」
猫猫放下圆形坐垫,梅梅坐到上头,然后笑容可掬地看了看病人。病人毫无反应,不知不觉间已经睡著了。
「猫猫,他又在提那件事了。」
猫猫知道她说的是哪件事,光想都起一身鸡皮疙瘩。
「那个大叔真是学不乖耶,真佩服小姐能听得下去。」
「只要看开点,其实是个不错的客人哟。婆婆看他付钱付得爽快,也都没说什么了。」
「是啊,她叫我当娼妓八成就是为了这个。」
这数年来,老鸨一直想让猫猫当娼妓,就是为了刚才上门的客人。假如猫猫没受到壬氏雇用,恐怕现在早已被卖给那个客人了。
「想都不愿去想。」
看到猫猫歪扭的脸孔,梅梅呼地吐出一口气。
「让别人来看,这可是求之不得的好缘分哟。」
「啊?」
「好啦,别摆出这种脸来。」
娼妓所谓的好缘分,跟别人有些落差。
「你知道一个娼妓有多难找到如意郎君吗?」
「换作是嬷嬷,会凭银两的重量把那种想法一脚踹开的。」
「那是在积攒前往极乐世界的船费,没办法啦。」
梅梅一边开怀大笑,一边用手指梳理病人的头发,塞到耳后。
「再过不久,她似乎打算将我们之中的一个卖出去,因为年纪也不小了。」
梅梅虽然还不到三十,但以娼妓而言已是该退休的年龄了。老鸨必定是想趁她们人老珠黄前卖出去。
猫猫沉默地看著梅梅的侧脸,她那依然美丽的容颜,感觉彷佛带有极其复杂的感情,但猫猫不愿去深思。猫猫至今仍然不懂那种感情,假如有所谓恋慕的感情,那她必定是留在生下猫猫的女子胎内了。
「不如自立门户怎样?」
「哈哈!我可不想被老太婆盯上。」
钱应该存得够多了,之所以不离开青楼,想必是因为下定不了决心。
「这份行当,我再做一阵子吧。」
说完,梅梅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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壬氏一脸憔悴地替文书盖印,看来是昨天发生的事把他搞得有点累。
没想到相约见面的店,竟然在提供有如烟花巷衍伸出来的接客服务,壬氏叹了口气。他又不是去买笑的。
壬氏之所以微服私行,是为了一件不便公开的事。然而他们却找猫猫帮忙,甚至还让她与自己同行到半路,就连他也没想到会这样。
如此提议的,是在壬氏身边默默收拾文书的随从。
他长年侍奉壬氏,也因此常常会策划某些事。他似乎是为了壬氏著想,但同时也有些部分让壬氏觉得奇怪。
「高顺,你是不是在盘算些什么?」
听壬氏这么说,高顺摇头表示不敢。
「先别创这了,总管觉得如何?踏街怎么样?」
「哦,这个嘛……」
壬氏不知该说些什么感想才好,总之先喝口茶含混带过。看来高顺的确在莫名地关心自己。
为了改变话题,壬氏思考有没有其他可聊的。
「对了,那姑娘的养父,从前似乎是宦官兼医官。」
「您是指小猫吗?若是受过前医官的培植,会有那般知识就能理解了,不过还身兼宦官啊……」
「对,就是宦官。」
坦白讲,后宫医官的
水准并不太高。能够成为医官的优秀人物,没有必要特地去势进入后宫,一般都是有著某些问题的医官才会被送进后宫。
「宦官当中有过那般优秀的医官吗?」
「就是这点让我觉得不可思议。」
高顺摸摸下颚,沉吟半晌,只要讲了这些,这个细心的男子就会帮忙去调查了。
这时,铃铛叮铃地响了起来。
壬氏的书房做了机关,有人来访时细微振动会让铃铛响起。立刻让他知道。
高顺停下手边工作站到门口前,等待访客的来临。
今天戴眼镜的怪人又来到了壬氏的书房,也不做什么。只是躺在罗汉床上,小口小口地喝著果子露。
「前日多谢总管关照,哎呀哎呀,事情变得挺有意思的。」
罗汉摸摸下颚,把细眼眯得更细。
「看来三兄弟当中,最有能力的果然是小儿子。」
壬氏一边翻动文书一边说,这事军师阁下早已了然于心。那件事之后,三兄弟乍看之下像是言归于好,其实不尽然。至今遭到冷落的么弟开始崭露头角,大家都认为今后很可能由他来制作献给王宫的艺品。他所制作的纤细工艺,就连壬氏来看都觉得精美无比。
壬氏不太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但那个药师姑娘一定是知道而故意不说吧。
「使用那种艺品当成祭具,看起来会相当美观。」
「是啊。」
罗汉这个男子讨人厌的地方,就在他讲话总是意有所指,像壬氏这种立场的男子,本来与祭器等事物应该是扯不上关系的。
「那位工匠最后制作的艺品也很令人赞叹,虽然不过是个金属零件,却制作得足以充当祭器。」
「我才在奇怪军师阁下怎么会提起那位工匠的事,原来……」
「没什么,遭到埋没的才能没人发掘,岂不是可惜了?」
罗汉这个男人虽然形迹可疑,但只有这句话的确具有说服力。即使其中别有含意,罗汉只有识人的眼光是货真价实的。他可以说就是凭著他的指挥若定,升上了如今的地位。好比现在虽然看起来像在偷懒,但壬氏认为由他所挖掘出的人才,现在想必正在处理他的公务,万事亨通。
就某种意味来说还真让人羡慕。
「这跟谁为兄,谁为弟无关,只要有该晋升的才华就该提拔」
罗汉讲得理所当然,从这方面来说,他在某种意味上算是个可靠的人物,但棘手的地方更多。
壬氏把文书整理好交给文官后,命其从房间退下。
「话说回来,还请军师大人把上次的话讲完。」
壬氏指的是之前听到的娼妓之事。难道罗汉在这件事还打算装傻?
罗汉以手贴著脸颊,笑嘻嘻的。
「那种事还是问局内人比较快。」
罗汉如此说完后站了起来,随从官员呼了口气,好像是高兴他总算愿意回去了。
「哎呀,时间不早了,待太久会被部下骂的。」
罗汉收拾起果子露,把另外准备的一个酒壶放到了壬氏桌上。
「就送给总管房闻的宫女喝吧,不会太甜,后顺口的。」
中年武官挥挥手说:
「那么,明日再见。」
说完,就扬长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