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
爱智学院女子工业高级中学。
这是奉行小中高一贯教育的基督新教女校。
春日井绚乃因为自家是教会的缘故,从国一起,就一直读这所学校。从绚乃的家到学校非常不方便,不刻意加快或控制速度的话,就算骑脚踏车,单程也要一个小时以上,搭电车或公车也要多绕一大圈;然而绚乃并没有住进宿舍,每天都从家里走路上学。
那个绚乃现在人在教室上课。
这里毕竟是女校,教室里除了年过四十的材料工学基础老师以外,全都是女学生。她们穿着短袖白衬衫配吊带裙的清纯夏季制服,所有人都还算认真地听讲。
惟独这位顶着中分乌黑秀发的凸额美少女独自与睡意搏斗。
接近中午的课上起来真的很困。
绚乃看似过得无忧无虑,其实她的日常生活非常忙碌。
她是高中生、超钢机武斗会代表、教会驱魔师、圣葬骑士团员,再加上常东奔西走地替教区做事,余暇还要做人造花之类的家庭代工……要是每天都这样过活,自然会压缩到睡眠时间
因此不准她打瞌睡就太不近情理了,所以……
“绚乃小姐。奋斗喔~☆”
绚乃吓得挺直了背。
她慢慢转过头去,只见佩姬在教室后面散播微笑。
“……啊~”
绚乃本来想顶她几句,最后还是作罢。
班上的人似乎也早就习以为常,没有任何人看向那位橙发少女一眼。
佩姬会在教室是有理由的。
其中并没有什么迂回曲折,纯粹就是因为绚乃现在是超钢机武斗会学校代表,所以她的超钢机佩姬就放在教室后面以备不时之需,仅只如此而已。
话虽如此,佩姬也不是一直都待在教室。有时候一整天都在教室参观绚乃上课,有时候会忽然不见人影,等到放学才出现,像这种情况也屡见不鲜——结果原来是到办公室替教职员端茶、或是协助学生会取缔风纪、又或是跟校工伯伯喝茶,佩姬就这么以不上课也没关系的机娘身份当免罪符,展现惊人的放肆行径。
看到她这么自由自在的样子,“没想到会这么夸张……”绚乃在内心叹气。
总之绚乃转回正面继续上课,几乎在同时,有个东西飞到了绚乃桌上。
绚乃迅速抓住弹到桌子边缘的那样东西,然后张开手。
那是从讲义裁一块下来以后揉成的纸团。绚乃瞄了一眼纸团飞来的方向,只见教室对面黝黑的娇小少女弓起手臂,摆出小小的胜利姿势。
绚乃仔细摊开纸团一看,这张跟糖果纸差不多大的影印纸上龙飞凤舞地写着“差不多是时候了!”
不用问也知道是哪件事。绚乃此刻像泄了气的气球一样,祈祷那件事别发生。
可是所谓的神明,就是越在这种时候就越没有用。
这时教室后面的佩姬敲了一下掌心:
“啊,来了,绚乃小姐。”
是恶魔的宣告。
这回教室,众人的目光转向佩姬→绚乃→窗外。
从校门朝操场正中央扬长而入的人影以及……比人影更大的机器人影。那是一身褐色西装——应该是某校制服——的男学生与超钢机的搭档。
在这个东北,有许多人拥有私人的超钢机或类似的机器人;不过来访者几乎可以确定是某高中的超钢机武斗会代表。
因为……
“终于来了,今天的挑战者!”
就如同某人说的这句话,这光景已经快成了两三天一次的例行公事了。
手法非常单纯。其实就是佩姬不知何时跟各高中机研社约好要比赛,把超钢机和操控者引来绚乃她们学校。
想当然,她这样的做法根本就无视于绚乃个人的意愿。
绚乃看着佩姬,指着操场姑且确认道:“是你唆使的?”
只见佩姬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一如往常偏着头开口:“是☆”
“啊~果然~”
绚乃的嘀咕徒然为数室的喧嚣所掩盖。
“绚乃第十八战的对手是……啊!那个制服不是绿丘第四机械电子吗?等等,他长得好可爱喔,不觉得吗?不觉得吗?”
“天啊!哇!”
“对吧、对吧?”
无视于热烈讨论着来访者容貌的同学,绚乃瞥了佩姬一眼,当场叹气:
“唉,我承认是拜这所赐才累积了十七胜的战绩啦。不过话说回来,到底比赛要多频繁,才能像拉薇妮亚那样取得二十一胜?”
绚乃一边自言自语,一边观察来访者。人类……操控者怎样根本无关紧要。管他是帅了点还是可爱,这种事绚乃根本就不感兴趣。要说她在意的地方,也仅止于他那仿佛走投无路的眼神。
绚乃反而比较关注超钢机。
颜色……是略显黯淡的泛白土黄色。宛如甲壳类的无头躯干,长着粗管子切断相连而成的长手与粗短的脚。肩部装甲向外突出,不难想象应该是搭载着某种秘密装备。
头顶高度顶多人类的一倍,并不算大,然而因为其横向发展的浑圆体格与巨大肩甲之故,予人实际压迫感不输大型超钢机的印象……它就是这样的超钢机。
类别不明。就绚乃从四楼教室所见并没有看到驾驶舱,应该是远隔操纵型的类别B,不过也有可能是像外骨骼一样穿着的类型……也就是像强化服那样搭乘型的类别A。
就在绚乃观察对手之际……
被绚乃同学评为“可爱”的绿丘第四的操控者从自己的超钢机里取出麦克风,按下开关后清了清喉咙。
他深呼吸一口,然后朝麦克风大喊:
‘给我滚出来,卑鄙小人春日井绚乃!’
“啥!?”
从超钢机背上的扬声器发出的怒骂,听得绚乃不禁愣了一下。
“怎么劈头就骂人?”
然而操场的少年当然是听不到绚乃的疑问。
‘别以为我不知道,春日井绚乃!你仗恃自己可以使用超钢机,每晚都在街头猎捕野猫这些小动物们!’
“啥?”
‘你竟敢欺负那些无辜的猫咪,我绝对饶不了你!’
绚乃缓缓转过头去——那动作仿佛会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只见佩姬格外愉悦地(虽然她一直都很愉悦)朝绚乃投以笑容。
“是怎样?”
“今天绚乃小姐的设定是坏人喔☆”
佩姬说得脸不红气不喘。
也就是说,佩姬瞎掰了一些绚乃是到处捉猫的坏蛋,请来打倒她……之类的鬼话,把操场上的少年骗来这里。
“居然这么轻易就上钩了,这男的也有问题哩。”
‘怎么啦,小人!你休想逃!我们用超钢机一决胜负!’
少年大喊。他操纵手上的操控环,触碰液晶面板。
同时,绚乃的银手环也震动了起来,告知有比赛申请。
全教室的人都看着绚乃。
她侧耳一听,从各个教室传来“春日井快出来~”“上啊上啊~!”等等虚应故事的声援与倒彩。
“唉~~”绚乃深~深叹了一口气……
“只能硬着头皮上哩。”
于是她按下手环的按钮。
手环的液晶屏幕显示比赛成立,开始倒数。
绚乃接着爬到桌上,猛然打开教室窗户,踏着窗框探出窗外。
没办法,她只好努力在脸上挤出恶魔般的笑脸,高声宣言道:
“哼、哼、哼!你来得正好,这个自以为是正义使者的蠢蛋!”
绚乃的声音果不其然从校舍扩音器传了出来,这当然是掌控了学校广播系统的情报制压&防卫战用超钢女——佩姬做的好事。
(……佩姬,你玩得太过火了。)
想归想,绚乃不动声色,伸手指着操场的少年道:
“这个爱女{译注:爱智学院女子高中的简称}的魔王绚乃大人就来当你的对手。要是你赢了,我就保证猫咪们今后的安稳。不过你要是输了,就处以满浴缸猫蚤之刑!哼、哼、哼,我会用猫蚤浴让你明白,你敢来挑战我不过是有勇无谋!喝!”
话一说完,绚乃就从四楼窗户跳了下来。
该怎么说呢?她已经豁出去了。
◆
铺席于地而坐的便当时间。吃过饭后,小雪拉端坐在茸味腿上。讴夏高中的午休时间。
这两个星期来,这样的光景几近惯例。
天空万里无云。虽然天气预报表示梅雨季即将到来,头上却是一片纯净的水蓝。随处遗落的云屑像薄纱般飘过天空,不过看起来一点都不像会下雨的样子。
悠闲、自得、怡人的午后。
“不用那么着急也没关系吧?我觉得再继续维持这样一阵子也不要紧喔?”
或许是受到气氛感染,茸味悠哉地这么说了。
腿上的雪拉沉甸甸的感觉如此适意。起初这样一坐就光顾着害羞而静不下心来,最近却成了能够和雪拉肢体接触的宝贵幸福时光。
当然,茸味的确想念原本那个……充满大姐
姐风范、快活、豪爽、美丽、可爱、由上而下看着茸味的雪拉;不过老实说,他也舍不得放掉现在的幸福。
他这时恍然大悟。
(……结果对我来说,只要雪拉学姐陪在我身边,怎样都无所谓嘛。)
他就这样自我理解了。
反过来说,既然雪拉说为了茸味,她想恢复原来的身体,那么茸味也没有理由不声援协助她。
(有没有什么我能做的呢……?)
茸味沉浸在这幸福的思索之际,雪拉的背缓缓靠上了茸味的胸膛。些微的重量、与触及下颚的柔细黑发感觉如此适意。加快了频率的心跳肯定已经透过她的背传了过去,不过茸味并不觉得害羞。
他甚至希望雪拉能感受到这股悸动。他好想让她知道,甚至有股冲动,想从身后紧紧抱住她……
“这样不行!”
雪拉一开口,茸味不由自主地把手缩了回去。
这次心脏因为别的理由……也就是担心邪念是否被看穿的焦急而小鹿乱撞起来。
“怎么了?”
雪拉转过头来问。
“没、没事!真的!”
“……?”
“倒、倒是你说,那个,是什么不行?”
尽管雪拉表情仍残留疑问,“算了,没差。”她马上就耸耸肩,接着说:
“果然还是不能一直这样下去,因为人家已经决定了。”
她点了一下头,再度靠向茸味。
然后,雪拉小小的手掌叠上了茸味一时不知该往哪里摆的手掌,扣住他的手指。
因为雪拉的手小,反而是茸味包住了她的手掌;不过雪拉依然握紧了他的手,茸味感觉到其中蕴含着雪拉想要“守护”的强烈意志。
“我决定了,我要恢复原来的自己。我得要牢牢抱紧茸味,防止茸味去冒险才行。”
“我就这么不值得信任啊……”
“那当然啰!谁让御滨同学、飒拉、我……每次有人碰到危险,茸味也不想想明明是自己比较弱,却急着要去救人。我这个女友雪拉学姐连一秒都放松不得喔!所以,我要一直守护茸味,由不得茸味说不要。”
雪拉的手指轻柔但有力地扣紧了他的手指。
“我是绝对不会放开茸味的。”
“啊,是。”茸味也轻轻回握她的手。
“我也,就是那个,不能让雪拉学姐放开我的手才行呢。”
虽然茸味并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
“嗯……所以说,要尽快找到折枝小姐催促她一下,至少要确认最快什么时候可以恢复原状才行。不然很有可能直到明年春天都是这副模样。”
咦?茸味停止不动。
“折枝小姐……是那个女的对吧。”
“对啊。她是我爸以前的同事,是超钢女开发计划硬件部门的副负责人。你也知道我爸这个人就是散漫、懒惰吧?所以他跟IIOP时代的人几乎都没联络了,惟独折枝小姐肯亲近我爸。她明知道我爸是那种人,依然喜欢我爸,与其说她这个人稀有……根本就是贵重了。”
“这有啊……”雪拉继续补充:
“我们的身体啊,也一直是我爸跟折枝小姐合作处理的。特别是神经系统的配线,我爸总是说除了她以外别无其他人选。话虽如此,折枝小姐那个人向来都是她主动联络我们,我们从来就联络不上她。总是要约好才会来,真不知道该说她随性还是不修边幅……这部分说不定跟我爸有点像。”
“唔!”雪拉一副想不通的样子,喃喃自语着:“搞不好是……同类?”
“那个……你们互相认识对吧?”
“嗯。话说我爸负责的部分已经处理完毕,现在身体在折枝小姐手上。所以要是不找到折枝小姐……怎么了,茸味?”
雪拉对茸味的沉默感到困惑,直接表示疑问。
“呃……那个……”
茸味支吾其词。雪拉说得折枝好像是他们家的一分子。然而对茸味来说,折枝再怎么说都是……
唆使飒拉袭击雪拉,设计两人战斗——
绑架茸味加以囚禁——
……她就是那种女性。
茸味不禁犹豫该怎么做才好。应该说,他一直都在犹豫。
该怎么告诉雪拉这件事才好。
还是……
茸味目前只有跟雪拉说,她跟飒拉一战那天绑架他的人是个“成年女性”。
这么做是有理由的。
他得知那个女人是雪拉的熟人“折神折枝”,是在雪拉倒下的时候……也就是仅仅一个星期前。
那时他光顾着担心雪拉,等他回过神来,折枝就已经不在了。茸味从至今重重事件中体会到雪拉她们身负着人类所不会有的复杂缘由,所以之前都倾向避而不问。
再加上他也一直以为雪拉她们应该已经听飒拉说过详情,这也是事实。
仔细想想,就连跟飒拉同住的茸味都没听过飒拉的过去、或是研究设施时期的事……几乎没跟飒拉交谈的雪拉很有可能并不知道这些事……
于是他就这样一再犹豫,拖到了今天。
(我该怎么办才好呢……)
茸味感受着雪拉的头发轻搔喉咙的触感,不断犹豫。
雪拉应该不是故意装作不知道。所以才会那么开心地说着折枝的事……要是告诉雪拉就是她信赖的熟人绑架了她的恋人,会不会就等于是茸味介入并捣乱她们之间的关系……这种恐惧一直萦绕不去。
当然茸味害怕的不光是破坏雪拉的人际关系而已。他也害怕自己会不会因为说她熟人的坏话,就被排除在她们之外。
他找不到答案。
“……茸味?”
找不到答案,意味着不给答案,也就意味着不说。
“我说茸味?”
“咦?”
“你怎么了?我看你一直不说话。有什么事吗?”
“啊!没有、没事、你放心。”
“不行。”
雪拉从茸味腿上起来,在他对面坐下,表情有点可怕。
“我才不许你说什么没事。看你那么烦恼的样子,就算说是秘密,我也不信。”
雪拉坚定的眼神注视着他。
好漂亮的眼睛喔……这个搞错场合的感想反而推了茸味一把。
因为他感觉到,要是对那双眼睛说谎,就会玷污了茸味对雪拉的“喜欢”一样。
“我在烦恼该怎么告诉学姐才好。我怕我说了会不会被讨厌之类的。”
“劈腿?”
雪拉这一问,茸味脑海浮现千美绘的脸。
“并、并不是!”
“那么,是色色的事?”
“才不是!是别的事!”
“说不出口?”
茸味沉默了。没想到要说出理所当然的事情来,竟然会这么困难。他从没想过想法歧异会是这么样可怕。
“难道是因为我之前明明说我有秘密要告诉茸味,却仗恃着茸味愿意等我就一直赖皮没讲的关系吗?所以茸味信不过……我?”
雪拉说话的声调越来越消沉。
(我、我该不会害雪拉学姐伤心起来了?)
茸味发觉这点,大失所措起来。
——怎么办!
茸味急着要辩解……不,也只能辩解了。
“不、不是的,那件事什么时候说都没关系。不对啦,就是……关于折枝小姐,有件事我一直没说……”
“折枝小姐?”
雪拉抬起脸来问道。或许是这件事太出乎意外,雪拉一脸完全想不到茸味要说什么的表情。
“……嗯~?折枝小姐跟茸味是前几天第一次见面吧?”
既然雪拉都问了,就再也瞒不下去了。茸味这下铁了心,再隐瞒下去也无济于事,隐瞒没有意义。
茸味摇摇头:
“那是第二次。第一次是雪拉学姐跟飒拉在竞技场战斗那天……绑架我的人……就是……”
茸味下定决心,说出真相:
“就是折枝小姐。”
◆
这就稀奇了。
出了车站,走在回家路上的茸味身旁竟然只有飒拉。千美绘说她今天有事,似乎有话要跟拉薇妮亚她们说。
最近他们一直都是四个人一起行动。就算雪拉要忙,茸味也会跟飒拉和千美绘三个人一起回家,要不就是茸味自己一个人,所以像这样跟飒拉两个人独处,恐怕还是第一次。
飒拉就走在茸味身后半步,不发一语地跟着他。这个位置比平时近,不过他们在家常常就是这种感觉,所以茸味也不是挺在意。
他们通过站前圆环。这里是他们平常跟雪拉告别、也是雪拉前天突然倒下的地点。他们平常到这里之前是四个人,过了这里以后,就是茸味、飒拉、千美绘三个人一起走回家。
队伍都一样。
雪拉在时,就是雪拉跟茸味并肩走在前面,飒拉跟千美绘并肩走在后头。在这里跟雪拉道别以后,就是千美绘跟茸味并肩走在前面,飒拉跟在后头。
他觉得自己早该发觉了。
为什么
总是千美绘走在他身旁,而不是飒拉。为什么千美绘在茸味面前,会露出跟雪拉在时不一样的笑容。
为什么她会借酒醉要茸味吻她。为什么雪拉跟茸味确定交往的时候,她会那么反对。为什么国中时明明互不来往,如今却加入了他的朋友圈中,开始会找茸味这种人说话。
……为什么她有时会露出寂寞的表情。
这些事看在别人眼中大概全都一目了然,然而茸味却没有发觉。那是因为就算他肯定眼前的现实就是如此,却找不到任何理由能够涵盖千美绘的全部。
她会在朋友圈中……?是因为他们读同一所国中。
她会加入他跟雪拉她们的聚会……?是因为她是绚乃的儿时玩伴。
她跟他们总是会一起回家……?是因为她是飒拉的好朋友。
每一件事的确都找得到理由。然而要是有唯一一个理由贯串全部,那就是……
茸味摸摸自己的嘴唇。
他的双唇遗留有千美绘的触感。一星期前的那天,在夕阳下,向茸味吐露心意的少女余温犹存。
我,御滨千美绘,喜欢濑户茸味同学——
没想到御滨千美绘这个女孩子竟然会喜欢自己。
那时候的茸味耳闻千美绘对自己的心意而彻底动摇,根本不知所措。他当时一心只想到“非告诉她自己真正的心情不可”“要是敷衍就太失礼了”,只知道以仅有的诚意回报少女的决意而已。
他没有说谎。
他对自己一直没察觉千美绘的心情……没注意到她竭尽全力示好而感到羞愧,于是他说了“对不起”。
对他来说,没有人比雪拉更重要,于是他说了“我不能跟你交往”。
唯独一件事。他真的非常高兴千美绘这个女孩子愿意喜欢他,所以他想说“谢谢你”。唯独这句话没能告诉她。
尽管遗憾,茸味以为这样就结束了……
不过,实际上并未结束。
千美绘说,尽管如此,她依然喜欢茸味……
而茸味现在仍然不敢告诉雪拉当时发生的事。
昨天在了望台听雪拉说她“有话要说”的时候,茸味一瞬间心脏差点停止,以为自己被雪拉发现他有所隐瞒。那时候他七上八下,心想着自己明明就还没告诉雪拉,怎么会穿帮了呢?
他也会想自己是不是干脆说出来算了。不过,要是这么做,就连茸味跟千美绘接吻的事都得说出来吧。虽然接吻是千美绘一厢情愿主动吻过来的,不过雪拉要是知道了,不可能不会受伤。
他当然也可以只保留接吻的事不说。不过要是让雪拉知道了,雪拉一定会非常伤心,茸味说不定也会被讨厌。
所以他现在仍然无法全盘托出。
说了会伤害她,不说也会伤害她。
该怎么办才好……该怎么做,才可以在不伤害雪拉的情况下,说出他跟千美绘之间发生过的事呢?
茸味苦恼之际,某种柔软的物体触碰他的左手。
原来是飒拉悄悄握住了茸味的中指和食指。
最近飒拉嘴上固然会说“我喜欢你”“希望可以成为恋人”,却鲜少直接触碰茸味。那个飒拉已经许久没有这样主动勾住自己的手指,令茸味有点惊讶。
“飒拉?”
“我分你一点精神。”
“这样啊……飒拉很有精神喔?”
茸味内心补了一句“从外表看不出来就是了”。
飒拉始终正视前方,点了一下头。
接着从略低处抬眼看着茸味。
飒拉明明一直都是同样的表情,不知为何看在茸味眼里却像是温柔微笑着。茸味这才知道,自己已经没有精神到连飒拉都看得出来、并替他操心了。
他难得跟飒拉……跟这个心仪自己的女孩子两个人单独一起回家,然而却让那个女孩子替自己操心,这样哪称得上是男孩子。
“我真是没用呢。”
茸味自嘲似地说完,朝飒拉投以微笑:
“对不起喔,让你操心了。”
他由衷地向她道歉。
这回飒拉松开茸味的手指,重新牵好他的手。
然后……
“唔嗯。茸味真没用呢。”
她心满意足似地垂下双眼,这么说道。
◆
“所以我希望大家帮忙寻找折枝小姐!”
黑发少女向在座所有人做了结论。
茸味跟飒拉手牵手走在回家路上时,雪拉正在咖啡厅——从来栖家最近的站前闹区走进去一小段路就看到的那家店——向拉薇妮亚她们提出请求。
围绕白桌子的雪拉姐妹+1人分别露出五味杂陈的表情听雪拉说话,她们都显得不太愿意回应的样子。
拉薇妮亚略显呆滞,应该说是无言以对的样子。
绚乃大为伤脑筋的样子。
唯独佩姬一脸置身事外的笑容。
“你们怎么啦?”
雪拉从低了一个头的位置问道,表情显得不可思议。
如同型号SARA0000所示,雪拉应该是排行老大,然而拉薇妮亚与佩姬都是与年纪相符的十七岁身体,相较之下雪拉却是用国中生身体,看起来就像是年幼的妹妹跟姐姐说话一样。
“话说雪拉,你问过拉尔夫先生什么时候会好吗?”
栗色大波浪华丽长卷发少女发问。她是泉秋女子工业高级中学理事长的女儿兼学生会长。其真实身份跟雪拉一样都是机娘,形式名称SARA0666的超钢女——泉秋院拉薇妮亚。
“嗯,他说现在预算吃紧,没办法取得新的身体,跟折枝小姐似乎也联络不上。听说那个故障相当棘手,大概要花一个星期,不过……”
“早就过了呢,已经两个星期了喔。”
“就是啊。折枝小姐本来就很难联络得上……这样下去根本不知要拖到什么时候吧?所以我才请你们帮忙找人。”
“这样啊。”拉薇妮亚叹了口气:
“原来是这么回事。我也不是不关心雪拉到底要维持小孩子的样子多久……话说绚乃知不知道些什么?”
“咦?”
突然接到话题的绚乃显然乱了手脚,超钢女们朝她投以疑惑的视线。
“啊~这个啊~”
绚乃含糊其词。她发出哈哈干笑,端起眼前的红茶啜了起来。
实际上绚乃伤透脑筋。
其实绚乃跟佩姬因为折枝之前那件事隐瞒了一个秘密。
要说是什么秘密,其实也不复杂……简单说,之前设计要飒拉抢夺雪拉她们内藏的魂之容器“霍森传动装置”的犯人就是折枝。
伤脑筋的是折枝要绚乃她们别说出去。
(嗯~最关键的飒拉不在场,就表示雪拉认为这跟飒拉无关,才没找她来嘛。)
雪拉跟拉薇妮亚这两个人想当然尔都是透过茸味或拉尔夫得知那件事的始末,就因为这样才不知道该怎么处理才好。话虽如此,绚乃绝不会随便说溜嘴。
当然绚乃并不知道雪拉已经听茸味说了折枝绑架茸味的事……不知该如何应对的她,视线一转向佩姬,就看到佩姬铁壁般的笑容。上面明白写着:~请你别转移话题到我身上喔~☆’。
“呜哇、竟敢逃跑!”
“什么?”“什么逃了?”
雪拉和拉薇妮亚异口同声地问道。
“啊、没有……没事。”
“真可疑呢,事关折枝小姐吗?”拉薇妮亚问。
“啊~怎么说哩,那个……啊、话说我不知道她的联络方式喔,这是真的!”
这时传出了“哔噜噜、哔噜噜”的怪声。那是从佩姬那头橘色卷发戴的两团状似涤蒲公英伞的头饰传出来的。{译注:原文写“绵帽子”,一般指日本传统新娘戴的帽子,不过多半也形容蒲公英的种子形成的小白伞}
头饰取名为“棉状感应器”,是佩姬专用的半球状积体感应器。雪拉和拉薇妮亚头上也戴着同种装备,不过性能和形状各异。雪拉是板状的“刀状感应器”,拉薇妮亚是发箍造型的“头饰型感应器”。
“……什么?”
雪拉问道。那句“什么?”包含了“该不会?”的言外之意。
“啊~正是。”
绚乃举双手投降。
“到前阵子为止,像内藏电话回路之类的机能都还是封印起来的,不过该怎么说呢,因为有迫切需要就拜托人家解除了。也就是说,现在有来电。”
“……啊~是喔。”
“……这样啊。”
雪拉和拉薇妮亚似乎因为那个被封印起来的机能留下了相当讨厌的回忆,表情和声音充分表露出“果然如此……真不想听到这个消息啊”的态度。
“好了好了。过去的事就算了,何不一笔勾销呢?我似乎也已经在反省了嘛。”
“你还敢说!”
佩姬仿佛置身花田一般,散播着不知道在想什么的笑容;绚乃横眉怒目怒发冲冠——这段期间,电话声依然响个不停。
“不接电话吗?”
“没关系啦,雪拉小姐。反正对方是打到我的内
藏终端,只会打到我人在的地方而已。”
“……不过我记得你从以前就不接电话吧?”
不管我打几次……只见雪拉怨恨地眯眼瞪着佩姬,当事人“啊!”了一声,欣然敲了一下掌心。
“之前终端还健在的时候,刚好是国中身体吧?”
佩姬竖起食指再补了一句:
“我现在依然是不接电话喔☆”
看样子是。
“……好了,你就快接吧?”
拉薇妮亚显得非常不耐烦,忍不住催促她。
于是佩姬在众人瞩目下,手指戳了一下棉状感应器……
“喂,你好……啊,是折枝小姐啊!”
圣女这样说道。
“喂!”
绚乃随之失措。
“……”“……”
雪拉与拉薇妮亚陷入无言。
这通电话,正是刚刚才说“联络不上!”的话题人物打来的。
“是、是,没有任何异状。啊,似乎状况绝佳喔,咦?讨厌啦,折枝小姐,我怎么敢介入那种隐私呢?不不不,那种事要茸味先生和雪拉小姐自己决定,折枝小姐要是那么介意,直接问她不就得了吗?这就是做妈的心情吧~咦?你说我吗?哎哟,折枝小姐真的好讨厌喔,绚乃小姐也在场,我怎么敢讲那种话呢?我想想喔,要是折枝小姐真的那么在意,直接问茸味先生……啊~说的也是呢,不过差不多也该澄清误会……啊~不。并不正确呢,那么折枝小姐要不要试着征求对方理解呢?讨厌啦,我就是知道不可能才这么说的啊。好,那么告辞。”
佩姬再度戳了一下棉状感应器。
“讲完了,请继续刚才的话题?”
佩姬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笑眯眯地表示。
“佩姬?”
“我说佩姬?”
“……喂~佩姬小姐!”
雪拉、拉薇妮亚、绚乃,三人额头冒出青筋问道。
“哎呀哎呀?各位是怎么啦?”
“你还敢问哩!既然是那个女人打来的电话,照理说应该要给雪拉讲一下才对嘛!”
绚乃的说词得到雪拉点头附和。
“啊~对喔~☆”
当事人佩姬的口气,好像没什么大不了的样子。
“……真是愚蠢。”
栗色头发的三女表示不悦,随即拉开钢丝弯折成的椅子,站了起来。雪拉也愣怔地抬起眼来。拉薇妮亚和她对上眼,一瞬间差点要尴尬得别过眼去,随即不悦地哼了一声。
“拉薇?”
“什么事?”
拉薇妮亚居高临下地看着小长女:
“我奉陪不下去了,这就是我的意思。既然雪拉不能恢复原来的身体,换个角度想,就等于是不能跟我们一决高下,所以我也认为这或许是个非同小可的问题,不过那是之前。是呀,我现在仔细想想,这不过是茸味先生跟雪拉的恋爱情事罢了。真受不了,愚蠢得令人看不下去。无论雪拉要继续当小孩也好、要当大人也罢,只要选两位会喜欢、会幸福的那边不就得了。”
“等一下,拉薇,你也不用这样讲吧!”
雪拉都忘了。因为最近大小骚动不断,再加上超钢机武斗会召开以后多了公开一决胜负的机会,她才收敛起来,不然拉薇妮亚本来就是这种女孩子。没错,她总是不分青红皂白地找雪拉麻烦,挑起争端。
直到短短两个月前都还一直是那个样子,如今竟然像是过往云烟了,雪拉现在还真有些怀念——不过真要说起来,那才是她们本来的生活。
“哎呀,既然如此,我问你,你和茸味先生这一个半月来到底累积了几胜呢?”
“……两胜。”
“绚乃跟佩姬呢?”
“嗯?喔,十八胜十八点啊?”
“我到昨天为止是二十三胜。你听清楚了,雪拉。排行前面的高中都是这样,从县预赛阶段就开始提升点数了喔?虽然跟全域预赛获胜是得三点比起来,县预赛获胜只有一点……不过全域预赛都是残存下来的队伍,比赛对手可是会越来越少喔。你不趁现在累积点数,之后才因为点数不够,哭着说不能晋级决赛、不能和我一决雌雄,我也一概不负责喔!”
“能不能一决雌雄又无所谓。再说我都当上代表了,该努力的时候还是会努力,不会辜负大家的期望。我只是不想勉强自己战斗罢了。”
拉薇妮亚感受到两人对大会投入程度的落差,今天第二度叹气。
“总之,我,不想再继续奉陪两位的恋爱游戏了!”
“我还有话要说耶!”雪拉还来不及挽留——
泉秋院的大小姐就背过身去,径自离去,绝对拒绝之意表露无遗。
她在收银台一度停下脚步,跟店员说话,应该是要付账。每次雪拉她们超钢女聚会用餐,费用一向都是泉秋院全额负担,这是拉薇妮亚的祖父(名义上)——泉秋院利通的一番好意。
拉薇妮亚转过脸去,表情漠然,头也不回地走出咖啡厅玻璃门。绚乃朝着她的背影,双手合十补了句:“多谢款待~”
然后……绚乃像是想起什么似地面向佩姬道:
“言归正传,佩姬,为什么折枝会联络你?”
“因为折枝小姐有空吧?”
“谁跟你说这个。我当然是问你,为什么只有你接到折枝的电话啊?”
“对啊对啊,为什么呢?”
雪拉也一边拿叉子舀起戚风蛋糕上的起司鲜奶油放进嘴里,一边表示疑问。
“有什么好不可思议的吗?”
佩姬这么说完,从刘海底下瞥了绚乃一眼。
“唔……”
“会、不、可、思、议吗?”
“不……也没有……”
“就是说啊,没什么好不可思议的~☆”
佩姬明明就是同样的笑容,却若有似无地散发出得意的光辉;反观绚乃不知为何无力地垂下肩膀,脸颊不断抽动。
“怎么啦,绚乃?”
雪拉这一问——
“不……没事。的确没什么好不可思议的……”
绚乃这么回答。
雪拉哪会知道,其实是神官团要绚乃她们不得张扬,所以不可以跟佩姬多问,就怕多说了会打草惊蛇。而毫不知情的雪拉尽管不太能接受的样子,除了头冒问号以外也无计可施。
“我说佩姬,没办法回电给她吗?我还有好多事想问她耶。”
“可以啊。不过要是不当面问她,我想也问不出所以然来吧?”
“嗯,或许佩姬说的对。”
雪拉从以前对折枝的印象就是居无定所,需要的时候会在,除此以外就联络不到人。跟拉尔夫的关系也是不即不离,时而像情侣、时而保持距离……就算问她:“你们不结婚吗?”她也总是避重就轻。
折枝就是那样的人。如果是打电话,只要本人无意多谈,就绝对问不出什么结果吧。
(……嗯~总觉得折枝小姐跟佩姬或许有点像呢。)
雪拉思考了一下,一本正经地问了:
“总之,我想早一刻恢复原来的身体……有没有什么办法呢?”
佩姬的回复是……
“我看无计可施耶,只能等了吧?”
……她根本就一点都不想帮忙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