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娼妓的赎身金大约是多少?」
在连接后宫与外界的房间里等著的李白这样问,让猫猫愣了一下。
李白不用传书而是请人来叫猫猫,让她还以为是上次那宗案子查出了详情。
(果然是笨狗。)
「你听我说啊,小姑娘!」李白抱著脑袋,用力拍著桌子说。
房间里的两个出口各有宦官看守,他们注意著两人的动静,但脸上表情明白写著「真麻烦」。
看来是李白日前去绿青馆之际,听到了娼妓的赎身之事,而且对象似乎是三姬之一。
李白正在迷恋三姬中的白铃,这话自然无法置若罔闻。
「有高有低。」
「超一流的呢?」
「……小女子明白了。」
猫猫半睁著眼看著他说。
她请看守的宦官借她笔墨,纸张由李白提供。
「总之行情是看时价,所以只能当个标准。」
猫猫动笔写下「二百」。这可说是农民一年能赚到的基本银两,而便宜的娼妓只要有这一倍的赎身金就够了。李白不住点头。
「不过,这个金额不包括祝贺金等费用就是了。」
赎身金是倒推娼妓还能在青楼赚几年的钱,再多少加点小钱算出金额,然后乘以约一倍,就是她的价码了。因为烟花巷向来习惯盛大庆祝赎身,替娼妓饯别。
「请你单刀直入地告诉我,总额是多少?」
李白神情认真地看著猫猫,但她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
(很难耶。)
白铃是自从刚在店里露面就开始接客,收入很丰厚。她没向青楼借钱买衣裳或簪子,契约应该早就到期了。即使如此,她还是留在青楼赚钱只有一个原因,就是她的性癖好正好适合娼妓这门行当。
假如说赎身是代替娼妓还债,白铃早就没欠钱了。
(小姐今年是几岁来著?)
白铃虽然肌肤永保光泽,擅长的舞蹈也跳得一年比一年好,然而她从猫猫出生前就在青楼了,是三姬当中年纪最大的一个。
由于她容貌青春永驻,有时还有人谣传「白铃是吸人精气以保持青春美丽」。
传说有种方术称作房中术,是藉由男女欢爱以保持元气,猫猫有时也不禁猜测搞不好白铃就是深谙此道。
以年龄来说应该早已失去价值,但她姿色却不见衰退,本人也仍然充满干劲。
然而同时,老鸨也不能永远只让三姬独领风骚,应该差不多想把最年长的白铃送走了。日前猫猫返乡时,听老鸨抱怨过这件事。
白铃在绿青馆倾颓时成了稳固的支柱,的确是这间青楼的代表性娼妓,但也不能永远依赖她下去。必须趁著店里生意稳妥时巧妙地汰旧换新,否则会在不知不觉间积满老旧尘垢。
猫猫一边抓抓后颈一边沉吟。
「假如有人为白铃小姐赎身,有两名候补人选。」
猫猫搜寻记忆。
如若有人为她赎身,想必会是长年的熟客。绿青馆不太接新客。
一位是做贸易生意的大老板,他是个出手大方的老人,当绿青馆倾颓时仍然照样光顾,是位和蔼的老者,也常常给小时候的猫猫糖吃。
这位老板主要不是买一夜春宵,而是来饮酒欣赏舞蹈,已经向白铃提过好几次赎身之事。虽然每次都被老鸨巧妙把话岔开,但现在应该会答应。
另一位是身任高级官职的贵客,年纪尚轻,大概三十出头而已。虽不知是什么职位,不过回想起数年前客人刀柄上的玉饰颜色,当时就比现在的李白官阶更高,如今想必更是升官进爵了。
这一位以枕席之欢的对象来说,似乎与白铃算是一拍即合,翌日的白铃总是心情大好。
只有一点让猫猫在意,就是比起肌肤红润的白铃,客人常常显得有些疲累。
想到赎身之后的生活,两者都让猫猫有所不安。
白铃虽是擅长舞蹈的美丽娼妓,但同时也以夜晚从不吃败仗闻名。严重到有时当她欲火焚身时,不只青楼的男仆,连其他娼妓或见习的小丫头都碰——
换言之就是个色魔。
老鸨除了赎身之外,还考虑让白铃管理绿青馆,主要也是基于这一点。
还有一个方法,就是白铃自己离开青楼,但以她的个性来说不太可能。
(感觉这是最和平的方法。)
表面上采用引退的形式,但在特别场合可以接客,闲暇之时则可以自由恋爱。由于比起一至今状况能享有更多自由,她也许会乐得接受。
(嗯——)
猫猫瞪著李白。
李白年龄还在二十五岁上下,体格结实。锻炼得充满武官风范的上臂正合白铃的胃口。
况且之前李白初次来到绿青馆时,结果直到猫猫回宫之前,他整整两日以上窝在白铃房里,但没有半点憔悴模样。
「敢问李大人领多少俸禄?」
「怎么突然问这个?」
李白显得有些慌张地说。
「一年八百银两吗?」
「喂喂,怎么这样给人估价啊。」
李白脸孔有点僵硬,但还算从容。
「那么一千二百?」
「……」
看李白不说话了,大概是介于两者之间,年约一千银两吧。以年龄来说算是高薪了。
即使如此,想为高级娼妓赎身,至少要准备一万银两。毕竟这位娼妓喝茶就要百两,陪客一夜更是要收三百。
李白后来又请了白铃同衾两三次。从俸禄来想怎样都不够付,不过这应该是老鸨指使的。她很可能是故意把李白派给白铃,免得她欲火焚身。
「不够?」
「不够。」
「能不能等我飞黄腾达后再还?」
「不能,最好有现款一万。」
「一……一万!」
看李白当场僵住,猫猫在想该怎么办。
只要能想到如何筹钱,李白作为赎身人还不错。他看起来体力丰沛到无处发泄,白铃应该也不会排斥。
她是觉得不会排斥,但有没有到喜欢的地步就不知道了。
(嗯——)
猫猫看著李白沮丧的样子,呼地叹了口气。
李白似乎也有同感,神情略显不安地看著猫猫。
「……假设我能筹到一万好了,你觉得这样就能赎身吗?」
「李大人是说小姐有没有可能狠狠拒绝吗?」
猫猫若无其事地说完,李白眼睛布满血丝,把牙关咬得叽叽作响。
她只是说可能,没有一口咬定。
(真没办法。)
猫猫站起来,然后站到了李白面前。
「李大人,可否请您稍徵站起来一下?」
「……好。」
心情沮丧的大型犬,乖乖地照猫猫说的做。
「那么,可否请大人直接将上衣脱了,双手抬高到肩膀位置,让胳膊鼓起肌肉?」
「好。」
看到李白听话照做,反而是看守的宦官慌张起来,阻止开始脱衣服的李白。
「小女子没要做什么邪淫之事,只是看看罢了。」
即使猫猫这么说,宦官也不可能接受。
李白继续沮丧地在椅子上端正坐好。
「脱了就不会被拒绝吗?」
「小女子只是道白铃小姐床第上的喜好罢了。」
「……我脱。」
李白开始脱衣服,宦官想阻止,他出示代表自己官位的玉饰议他们闭嘴。
猫猫在摆姿势的李白周围绕圈圈,从各种角度观察。有时还用双手的拇指与食指做出方框,透过它仔细观看。
不愧是武官,体魄锻炼得十分强健。骨架也没有弯曲,肌肉生长均匀。右臂稍粗一点,可能因为他是右撇子。
白铃是没得挑选就什么都吃的恶食家,但也有她的偏好。假若此时白铃在场,想必已经伸舌舔嘴了。
「那么,请将下半身也脱了。」
「……下面也要?」
「下面也要。」
猫猫不苟言笑地说。
李白不情不愿地伸手解开裤带,脱到只剩一条兜裆布。
即使如此猫猫仍面不改色,目不转晴地观察。
腰腿也都相当健硕,看得出李白每日的锻炼做得十分周全。突起的大腿肌肉穠纤合度地连向膝关节,然后肌肉又往小腿延伸,一路隆起。
(真是好肌肉。)
(正合小姐的口味。)
跟来到青楼的那些沉迷饮酒的大肚腩差多了。
皮肤也不显得苍白不健康。
猫猫心想这下可行,于是让李白接二连三变换姿势,察看肌肉的线条。
李白似乎也满容易得意忘形的,姿势摆得越来越起劲。
为了确认最后最重要的部位,猫猫正要说:
「那么请大人再脱一件……」
这时传来了「砰」的开门声。
原本姿势摆得起劲的李白脸色顿时刷白。
宦官脸色变得像是被宣判了死刑。
猫猫张口结舌。
「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面露青筋的后宫总管阁下与他的副手站在门前。
在门扉外头,跑来偷看壬氏的宫女好像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一个个应声昏倒在地。
总之……
「壬总管吉祥。」
猫猫先回了这么一句。
世间之事真是不可思议。
猫猫如此心想。
自己现在为何跪坐在地呢?而壬氏就在猫猫眼前,用冷冰冰的目光看著她。
方才还待在同个房间里的李白半裸著身子,垂头丧气地回去了。真是个大傻瓜。
猫猫虽然觉得李白很诈,但心想他在的话问题会更复杂,所以也许不在才好。
「你刚才在干什么?」
猫猫一边想「美人生起气来好可怕喔」,一边抬起脸来。
壬氏像恫吓人似的双臂抱胸,叉腿站著。在他的身后,高顺一副达到无我境地的佛僧般神情,双手合十。
在两个入口前面,两名宦官虽然一脸疲倦,但仍频频偷瞄美如冠玉的宦官长阁下。
紧紧关起的门扉外,可以想像一定有一群宫女在偷窥。猫猫在想等会出去时该怎么办。
「没有做什么,不过是李大人找小女子商量事情罢了。」
猫猫在翡翠宫有跟红娘报告过了。衣服上午都洗完了,而且今日并无预定要举行茶会,因此不用试毒。只要在晚膳前回去,应该不会影响到当差才是。
「那么,那个男人怎么会是那副模样?」
哦,原来是这件事啊——猫猫心想。
虽说有看守在场,但一个后宫外的男子那样衣不蔽体,的确是很大的问题。
得趁现在好好解开误会才行——她想。
「小女子没做什么亏心事。小女子什么也没碰,只是仔仔细细地欣赏罢了。」
猫猫强调「只是欣赏」四个字,告诉他自己一根手指也没碰,这点希望壬氏明白。
然而壬氏瞠目而视,变成了有点后仰的姿势。
总觉得高顺的神情似乎从无我进入了解脱境地,他为何要用菩萨般的神情看著猫猫?
「你……仔仔细细地,欣赏?」
「是的,只是欣赏。」
「为何?」
「也没有为何,只是要检查是否为符合喜好的身体,亲眼确认应该是最好的方法。」
猫猫想了很多关于白铃的赎身之事,不过她也想尊重白铃的心情。白铃虽是个多情女子,但猫猫觉得如果她能嫁给比较心仪的男子,就再好不过了。
假若李白离白铃的喜好太远,猫猫也不会像这样给他出主意。猫猫没好心到那么喜欢照顾别人。
猫猫在受到阿爹领养之前,是在绿青馆长大的。当时照顾她的,正是三姬白铃、梅梅、女华以及老鸨。
白铃虽没有生育的经验,但体质特殊能分泌母乳,所以猫猫是她喂大的。猫猫出生之时,白铃才刚结束见习训练,但肉体已是成熟的女子。
猫猫总是唤白铃为「小姐」,实际上她比较像是娘亲。顺便一提,之所以不称「大姊」而是「小姐」,是因为梅梅与女华会生气。
假如赎身对象是然名长年熟客当中选一个,白铃恐怕过不到想要的生活。
但让她就那样像老鸨一样,猫猫又觉得有点可惜。
很多女子因为身为娼妓,而放弃生儿育女。她们长期使用大量避孕药与堕胎剂,有时会导致失去孕育孩子的能力。
猫猫不知道白铃是否也是如此,只是回想起儿时让她抱在怀里摇著入睡的日子,就觉得惋惜。
她虽是性欲较强的女子,但也具有同样丰富的母性。
李白爱上了身为娼妓的白铃,十分清楚她身为娼妓,对自己以外的客人也会提供相同的服务。
虽说他多少有点笨狗的德性,但骨子里认真务实,且愿意为了女子飞黄腾达,有些讨人喜欢的傻气之处。
这种个性之人都满专情的,情意想必不会轻易变淡。就算变淡了,猫猫应该也有办法安排两人分手。
最重要的是他体力充沛无比。
而猫猫正在品评李白的条件时,壬氏就来了。
身为管理后宫之人,想必是不高兴后宫女子轻易与外头男子见面吧,偏偏就只有在这种莫名其妙的地方当差特别卖力。
「你创符合喜好的身体?」
「是的,虽然外观只是构成人的一项要素,但能够符合喜好当然最好。」
李白的身材几乎是合格了,猫猫正打算在最后确认最重要的部位,考虑今后如何向白铃美言两句。
猫猫虽然说过赎身金要一万银两,不过视方法而定可以减半。这也要看白铃是如何看待李白的。
「外观很重要吗?」
壬氏总算不再叉腿站著,坐到了椅子上。他还在火冒三丈,用鞋子喀喀地跺地板。
「有一定的重要性。」
猫猫心想,这种话由壬氏来说,听著总觉得有点不痛快。
「你会这么说真教我意外,那么那个男人的外观如何?」
猫猫觉得此人问题真多,但下人的难为之处就是所有问题都得回答。
「大人的肉体十分匀称均衡,锻炼底子打得扎实,上下肌肉没有一点多余之处。看得出来是一位每日锻炼从不偷懒的勤勉人物,在武官当中想必算是武艺特别了得的一位。」
听到猫猫这番话,壬氏睁圆了眼,表情看起来像是猫猫说出口的话令他大感意外。接著他的神色变得相当不愉快。
「你从一个人的身材,就能看出其为人吗?」
「大致上可以,因为生活习惯会如实呈现在身上。」
在开药给不愿多谈自己事情的客人时,看清对方的状况是很重要的事。只要经营药铺久了,就会自动学会这种技术。
「你看我的身体,也同样看得出来吗?」
「……啊?」
猫猫不由得蠢笨地叫了一声。
看看壬氏的神情,似乎有那么点呕气的味道在。
(莫非……)
猫猫心想,这个男的也许是在嫉妒李白。
方才表情变得更不悦,大概也是出于这个原因。因为猫猫大力称赞了李白的健美肉体。
(这个男的真是……)
猫猫真想叹气。
(竟然想强调自己比别人好看。)
壬氏的容貌很美,若是身为女子,他的美貌足以倾国倾城,就算身为男子似乎也不是不可能。
都已经拥有绰绰有余的过剩美貌了,这次竟然换成想炫耀身材?
(想炫耀可以啊,请便。)
猫猫曾略微看过一眼,壬氏的身体结实健壮得令她意外。不用紧盯著看,就知道他的身材很健美。
可是,看了又能如何?难道说壬氏的肉体比李白匀称,就要猫猫把壬氏推荐给白铃吗?不对,我有跟壬氏提过白铃的事吗?猫猫东想西想。
壬氏将手肘支在桌子上,微微嘟著嘴唇,目不转睛地看著猫猫。
在他的身后,看守的宦官虽然心惊胆跳,仍看著壬氏生气的表情看得如痴如醉。
高顺用宛若置身涅盘国的温和神情看著猫猫。
虽然对壬氏过意不去,但现在还是把话讲明了吧。因为白铃在身体上最重视的要素,壬氏是没有的。
无论其他部分多么出色,没有那个就没有意义。
「就算看了壬总管的身体,也没有任何意义。」
猫猫战战兢兢地说。
周围的气氛一口气结冻。
高顺的神情顿时从涅盘国变成了蜘蛛丝断掉的罪人。
「很遗憾,小女子认为壬总管与小姐并非天作之合。」
「啊?」
壬氏的嘴巴发出蠢笨的叫声。
高顺把头抵到了墙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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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到底是什么状况?李白心想。
日前李白稍稍干了点蠢事时狠瞪他的宦官,现在就在眼前,而且脸上还浮现美泽鉴人的笑容。
记得此人应该是名为壬氏的宦官,年纪恐怕比李白更轻,却成了皇帝的亲信。由于此人美貌出众,有谣言说他是皇帝的男妾,但处理公务的态度认真,一丝不苟。
比较麻烦的是身边无论男女都会被他迷住,但除此之外李白觉得没什么特别值得注意之处。李白在这方面属于正道,无论长得多漂亮,对男人就是没兴趣。
然而此人突然跑来目不转晴地盯著自己看,让李白还真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幸好没有闲杂人等在此——李白心想。此处是长官的楼房,附近一带人烟莫名地少。他想起来了,是因为这里有个怪人军师,所以谁都敬鬼神而远之。
听说最近怪人军师常常到别处闲晃,如今看到这位宦官人在这里,在公务上被迫跟军师周旋的大概就是他了——李白想。
李白也不想被卷入麻烦事,交了文书就想早早走人,却正好碰上了刚从罗汉书房走出来的这位宦官。
而对方却像这样满面
笑容,真是不可思议。
话说回来,说到不可思议……
在名为壬氏的宦官身后候命的副手,就是以前请李白到娼馆交涉的那位官员。记得他应该是李白长官的老友。
难怪他好像认识长雀斑的宫女猫猫,原来是这样的关系,李白有点弄懂了。
「陪我走走吧?」
以李白的身分地位,被这样要求是不能拒绝的。对方虽然比自己年轻,腰上的玉饰颜色却比李白更尊贵。想反抗此人,恐怕还得再升官晋爵个几次才行。
「遵命。」
李白简短回答后,跟在宦官等人的后面一起走。
地点在宫廷的中庭,长官夏日夜晚常在此处纳凉。现在这个季节想纳凉反而会觉得冷,特别是这个时段不会有人在。与风雅喜好无缘的李白,没事不会造访这个地方。
若是夏天,一种名为紫阳花的植物会绽放绣球般的大团花朵。这种奇花异草传自东方岛国,据说花色会随著不同日子变成红色或蓝色,好像是怪人军师特地种在这里的。花朵形状有点儿像紫丁香,不过此时只是株矮树罢了。
李白觉得那人也太任性妄为了,然而听人家讲就连将军都对那个戴单片眼镜的怪人抬不起头来,大概是莫可奈何的吧。
壬氏在凉亭里的椅子坐下后,伸手叫李白坐。
既然人家都叫了就只能坐下,李白坐到他的对面。
壬氏将下颔放在交叠的双手上,展现光辉灿烂的笑容。身后的副手习以为常地看著他这副模样,但李白却觉得无法适应。说句玩笑话,亮到让他都想把脸别开了。
人家说他若身为女子可以倾国,李白也觉得未必是信口胡诌。然而这位仁兄是男子,纵然重要的那话儿已经没了,仍然是个男子。
壬氏那天女般的容颜与丝绢般的头发容易把人骗倒,其实他个头颇高,肩膀也够宽阔。即使站在体型有如武官的副手旁边也不显得瘦弱。
假如被他那柔和的笑靥骗倒而妄想侵犯他,想必会吃到苦头。优雅的举止正代表了俐落的身手。
李白刚才跟在后面时,对宦官抱持了如此观感。同时他觉得彷佛在哪见过此人,但就是想不起来。
李白从以前就有看到过几次这位宦官的脸,但应该没有直盯著看过才是,可是他却觉得哪里怪怪的。
这么一位大人找自己会有什么事?
「听我那里的侍女说,李公现在似乎有意中人是吧?」
李白觉得光听「李公」这个称呼就大有蹊璧,会是他多心了吗?
一瞬间,李自想了ー下他那里的「侍女」指的是谁,不过从语意上推断,大概就是那个瘦巴巴的雀斑女了。
这让李白想起她曾说自己在外廷当差,想不到是在这位宦官的底下干活,让他不禁摸了摸下颔。
才在想竟然会有人雇用那个姑娘,天底下还真不缺好事家,但谁想得到那个好事家竟是这位美貌的宦官?
不过虽说因为当时情况特殊而需要做些解释,但李白有点讶异于猫猫说出了别人的赎身之事。或许就是因为这样,这个宦官才会老是冲著他笑。
以他这个年纪,拥有人称天下第一的美貌,又身居受到主上器重的地位,对他来说替娼女赎身之事恐怕只是个笑话吧。
想愚弄自己可以,但假如此人要取笑自己的心上人白铃,李白不会善罢甘休。
白铃是个好女人,不只是个好娼妓,也是个普通的好姑娘。
李白想起她在床笫之间的笑容,想起她指尖捻起衣裳起舞的身姿。想起她泡茶,对每一个小地方关怀备至的模样。
如果说娼妓这门行当本应如此,或许是吧。
但李白觉得那也无妨。
无论是真是假都无所谓。
只要自己相信,真假都与自己无关。
李白看过好几名同僚沉迷娼女或赌博而发狂,而看在旁人眼里,自己想必也是其中之一吧。对李白说白铃是恶女的那些人,也一定是为了李白好。
他一方面觉得感激,一方面也嫌多管闲事。
李白是自愿成为绿青馆常客的,很多时候见不到白铃,只是在玄关让见习的小丫头奉茶就结束了。
这样也无妨。
以高不可攀的名花自居,也是白铃的职分。
即使光是喝茶就要收取一个月的银两,又有谁能说她贪婪?
她们将自己这个个体全耗费在娼妓之身上,作为商品而活,嫌她们身价昂贵的人才是不懂其真正价值。
假如眼前的宦官敢吐出侮辱白铃的一个字,李白已有动手的觉悟。
这么一来,自己的脑袋也可能不保。
李白觉得那样也无妨。
刚正不阿,这种鲁莽的作人态度正适合自己,就算旁人将自己骂作为娼妓痴狂的愚人也无所谓。
不过李白还是试著克制脾气,用左手按住颤抖的右手看著王氏。
「总管为何提起此事?」
李白往意著不要多嘴补上一句「这跟你应该无关吧」。
壬氏对李白怫然不悦的态度显得豪不介怀,脸上仍旧浮现著天仙般的笑靥。
然后,从他的嘴唇说出了令人惊讶的话来。
「假如我说赎身金由我替你出,你觉得呢?」
「总管为何提起此事!」
李白大吃一惊,忍不住站了起来,拍了桌子一下。桌子是以花岗岩切削而成,手掌震得发麻起来。
等震动传达到全身后,李白才终于发得出声音。
「总管此言何意?」
「就是我说的意思。赎身金要多少才够?两万够吗?」
听对方讲两万讲得轻巧,李白咕嘟一声吞下了口水。这不是说拿就能拿出来的金额,更不可能对一个陌生官员突然这么说。
不知是已经听猫猫说过赎身金额,抑或对这名男子而言,这不过是一笔小钱罢了?李白百思不得其解。
同时,既然对方已经提出两万金额,李白不禁觉得请对方分摊一半或许不是难事,但他决定不要再有这种依赖人的想法。
「感谢总管厚爱,然而对一名素不相识的官员突然说这话是否妥当?」
甜言蜜语必有诈,李白没傻到会忘记此种连孩童都知道的常识。
李白暂且坐到椅子上,看著对方的眼睛。提出庞大金额的金主不改神色,身后的副手一副无奈的表情。
「我那里的猫儿戒心极强,但她却愿意为李公出主意,而且认为你适合成为有如亲姊之人的伴侣。」
他说的猫儿,应该就是说猫猫了。的确,说是猫还真像猫。虽是只戒心强的野猫,但在要饭时好像会若无其事地靠近过来,然后得手了就速速开溜。
要饲养的话,这种生物与李白不合。他宁可要更温驯,而且能与自己一同游猎的狗。
但听他的说法,猫猫即使摆出那种态度,或许对李白还是有几分信任的。的确,猫猫虽然很不耐烦地托著脸颊,眼神冷淡地听他说话,但是会回答李白的问题。
不过也因为如此,才会害得李白得像这样跟宦官谈话。
「总管的意思是,既然小心谨慎的猫儿亲近下官,就表示下官值得信任?」
李白此言让壬氏抖了一下。
李白心想「我说错什么了吗」,但壬氏又变回了原本的柔和笑靥,于是他决定当成是自己多心了。
「我听旁人讲了一些关于李公的事,你虽为地方官之子,但要在京城当上武官,想必是备尝艰苦吧。」
「多少难免。」
无论在什么地方都有所谓的党派。李白虽出身官宦人家,但只是地方文官。受到的打压绝不算小,建立的功劳也屡次遭人忽视。
「听闻李公受到善于识人的军师阁下赏识,指派你统领一旅?」
「……正是。」
这个男人究竟调查了多少自己的事?表面上明明是说一位旅长辞了武官,才让李白递补的。
「谁都会想跟前途无量的官员打好关系,不是吗?」
就算如此,两万银两出手也太大方了。
李白只需要它的一半……不,考虑到自己的门路或积蓄,再一半就够了。
若是四分之一,五千银两的话,这名男子是否会一句话说给就给?
虽然是令人垂涎的大好提议,但李白摇头了。
李白神色严肃地看著壬氏的脸。
「老实说,下官很高兴总管如此看得起下官,也巴不得能接受总管的美意。只是,下官不能就这样收下银两。对您而言,她或许不过是一名娼妓,但对下官而言却是天下仅有的女子。不能用自己攒来的钱迎娶娇妻,还能称为男人吗?」
李白用不习惯的措辞讲话讲得很累,尽量将想法告诉了宦官。
他本来担心壬氏会因此而不悦,然而天女般的容颜面不改色。不,甚至比方才更加柔和了些。
微笑变成了喜笑。
「原来如此,是我失礼了。」
宦官用优雅的举止站起来,以手指轻柔地梳了一下发丝。
这位站姿宛如一幅美人画的人物,露出心满意足
的神情。
「今后我也许会有事找李公商量,李公不介意吧?」
「遵命。」
李白也站起来,将拳头砸进手心里行礼。
俊美的宦官轻轻点头回应后,就带著副手径自回去了。
李白在原地,一直等到优雅的背影消失不见。
然后——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他不知所以地用力抓了抓头,碰到头发还没长出来的烧伤部分,令他有点沮丧。
李白坐到椅子上……
「这下该怎么办哩——」
喃喃说了这么一句。
总之下次练武时,在长官面前稍微表现一下好了,或者可以请长官多派点差事。
不,比起这些……
先寄封信给不知何时还能相见的女子吧,不是单方面地前去迎娶,要问问她的意愿才行。
就算得到的回答是客套话也行,李白愿意相信它,当成日日奋斗的动力。
「好!」
李白将手插进袖子里,小跑步离开了中庭。
同时考虑著要用何种枝桠绑信才好。
…………………………………………………………………………
「猫猫,有你的信哟。」
贵园将一叠木简递给了猫猫。猫猫解开捆信的绳索,看到里面写满了流丽的文字。
是数日前,猫猫寄给绿青馆的信得到的回音。
『婆婆是有提到些什么,但我可是宝刀未老呢。』
身材丰满的小姐挺著胸脯说话的模样彷佛历历在目。
寄信人是白铃。
『再说,我还在等有朝一日哪个地方的公子来迎接我呢。』
写作公子,念作「王子」。传说在遥远的异国,有种骑著白马的「王子」会挺身解救受困的姑娘。
白铃是女子,也会像女人家一样说些美梦。即使年纪早已不能称为姑娘,已经与用手指都数不完的男士发生过关系,但依然不放弃作梦。
也许这种坚强正是她青春永驻的原因之一。
(虽然早就有这种感觉了。)
只要能够赢得她的芳心,用不到一万银两就能赎身了。只要能够扮演她喜爱的「王子殿下」就成了。为此需要的是过人的体力与肌肉,以及一般男子皆有,但宦官没有的东西。
然后再加上一点演技与祝贺金就成了。
赎身金姑且不论,假若连祝贺金都要讲价,大家是不会吃这个闷亏的。
老鸨也在说:
「想引退也行,只是祝贺绝对不能省。」
平日一毛不拔的嬷嬷,在这方面可是出手阔绰。
白铃曾作为烟花巷的花中之魁华丽绽放,在离开舞台时也想给她该有的盛大场面。
这是作为娼妓而活之人的荣誉。
因此,如果是白铃真正心仪的男子,嬷嬷也不会漫天要价。只是作为必须经费,祝贺金至少会收个五千。
如果连这点钱都赚不到,一定配不上白铃,敢吝啬讲价之人更是不值一提。
(即使一万有困难,五千上下的话……)
只要李白今后顺利飞黄腾达,这点钱应该几年就能筹到了。
再来就看运气。
假如白铃被老鸨的想法洗脑,一切就吹了。李白要做的就是在那之前赢得白铃的心,然后存到钱。
猫猫没必要特地做些什么。
如果硬要说有什么地方需要注意……
(总不至于去借钱吧?)
李白就算跟人借钱勉强凑到数字,想必也会被老鸨查出来,这么一来就完了。老鸨会不愿意将白铃嫁给债台高筑的男子,全力击溃李白。
猫猫是觉得李白不会这么做,但这种事情谁也说不准。
就在她这么想的时候,书信最后写了件令她非常在意的事。
『我想是那个人过来,提过赎身的事情,所以让小ㄚ头误会了。』
难得白铃会写得这么拐弯抹角。
(那个人是吧?)
猫猫明白她说的是谁。
猫猫把看完的木简用绳索绑起来,放到了房间的桌上。
她来到走廊上,发现壬氏他们睽违几日,今日又来探望翡翠宫了。
日前猫猫与壬氏辞别时,他很不高兴,不过今日看起来心情似乎相当的好。
猫猫一边想著他是怎么了,一边去厨房准备泡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