蒂欧贝妮特•里希堤那赫曾经是个
以美貌闻名的寡妇。
尽管她有一个年幼的独生子,还是有贵族不停地向她求婚,
从这件逸事也能推测出她有多么美丽。
不过,本人却断然拒绝所有贵族的求婚,
选择和儿子两人一起生活。
只有家世悠久,生活却不怎么富裕,
但靠著本家的奥尔薇特给予的多方援助,
母子两人过著简朴的生活,
却也没有任何的不安。
蒂欧贝妮特为何会企图与她宠爱的儿子一起自杀——
这个真相在经过十几年的现在,依然没有明朗。
奥尔薇特迅速赶到熊熊烈火燃烧的宅邸,
救出蒂欧贝妮特的独生子狄米塔尔,
之后狄米塔尔便在奥尔薇特的保护下成长。
马车内可说是正适合当作一间密室来使用。只要马车还在行驶,紧闭窗户,在里头的谈话就不会被人偷听。
随著巴尔札利卿一同前往帝玛与之交涉的卡琳和佩托菈,正受到以萨克率领的封印骑士团的保护,踏上归国之途。在途中说出来的秘密,就足以让总是冷静沉著的卡琳感到惊愕。
「这种事情可以告诉我们吗?」
「我想没关系吧。父王应该正在国内告诉瓦蕾莉雅小姐和其他大臣们这个秘密,考虑到以后的事情,也必须让你们知道才行。回国后再听父王说一次也很麻烦吧。」
以萨克大略向卡琳两人说明有关人类犯下的无可挽回的罪过后,便玩弄著帽子上的羽毛装饰,淡淡地说道。
不过,卡琳明白以萨克并不像他的态度那样小看事态的严重性。以萨克这个年轻人,深知自己的一举一动会带给他人影响,所以面临严重的事态时,才会摆出这种态度,避免周围的人过度紧张吧。
佩托菈推了推眼镜,战战兢兢地说道:
「……也就是说~~那些刺客袭击双胞胎神巫的目的也是——」
「恐怕是为了消除契约之印吧。」
「不过,已经暂时避免最糟糕的事态了吧。」
因为卡琳两人的奋战和封印骑士团赶来救援的关系,萝玛丽娜和安东丽娜才得以死里逃生。虽然萝玛丽娜的契约之印受损,但只要专属纹章官还健在,烧伤痊愈后就能立刻修复。
不过,卡琳也并非没有忧虑。
「假如殿下所说的是事实,您说魔力不符合神巫等级的人,就算背负著契约之印也没有意义——应该说,只会被夺走过多的魔力而衰弱。」
「嗯?是啊,听说是这样……有什么问题吗?」
「那么,我想帝玛拥有的两枚契约之印,其中一枚已经失去作用了。」
「咦~~?在烧伤治好,能在皮肤上刻绘魔纹之前,契约之印的确——」
「我不是那个意思。」
卡琳打断佩托菈的话,摇了摇头。
「就算烧伤治好,重新刻绘契约之印,我想萝玛丽娜并没有符合神巫的魔力……只会被契约之印吸取魔力,渐渐衰弱罢了。」
萝玛丽娜在宴会时提到,自从她就任神巫以来,就经常感到疲惫,身体不适。恐怕那不是精神疲倦,而是在本人也没有察觉的情况下,透过契约之印被吸取了过度的魔力。
「照理说,帝玛的神巫应该由那位安朵娜•玛尔凯吉妮就任。因为罗德里戈三世疼爱白己的外甥女,忽视实力而选出名不符实的神巫,才让帝玛的契约之印失去作用。虽然妹妹不久后也会正式就任神巫,但看她姊姊的情况,妹妹的实力也就可想而知了。」
「这样啊……那可就伤脑筋了呢。」
就算亚默德是同盟的盟主,而帝玛是其最友好的国家,也难以干涉帝玛的内政,要他们立刻汰换实力不足的神巫来维持封印。立刻更换刚选出的神巫,也关系到国家的面子,更何况神巫还是国王的两个外甥女。就算亚默德询问帝玛意见,帝玛也不一定会答应。
佩托菈将手抵在下巴,露出真挚的表情低喃:
「……总之,现在已经有萝玛丽娜和皮卡比亚的莱登那猊下这两个人的契约之印失去了作用,那么到底在几个契约之印失去效力时,雷顿特拉的封印才会解开呢~~?」
「知道这一点的话,就能自然决定最起码必须保护的人数。」
以萨克以他平常的样子耸了耸肩。
「——很遗憾,这似乎是第一次遇到雷顿特拉的封印陷入如此危机的状况。因为所有的事情都是靠口传流传下来的,所以没有留下任何能提供参考的资料,也不知道要再少几名神巫,封印才会解开……等我们回到鲁奥玛的时候,可能还会再少一两名。」
以萨克说的话听起来完全不像是在开玩笑,令卡琳僵住了表情。
乘载卡琳等人的马车,在骑马的团员们的围绕下,奋力地奔驰在深夜的街道上。这支强行军在途中不停地更换马匹,毫不停歇地前往鲁奥玛。然而,卡琳还是觉得有什么事情在催促著她,不敢小睡片刻,只是坐在摇晃的马车里继续赶路。
夏琦菈带著护卫安洁莉塔,来到奇奎•亚比奥尔的第三工厂,抬头仰望挂在墙壁上的全新盾牌,感到疑惑。追求坚固与轻巧的结果,盾牌的表面上刻著复杂的纹路,但那终究只是单纯的纹路,并非魔纹。
「——我说,这种玩意儿有必须特地让你来制造吗?」
这间第三工厂,是为了设计、生产基于魔法工学的魔动剑而新盖的大工房。普通的防具由第一工厂负责生产,也难怪夏琦菈会提出这样的疑问。
「那是我的最新作品啦……看来魔法工学已经外流到其他国家,我预测今后会有更多更大规模的魔法战争,所以就重新设计——算是改变一下逻辑吧。」
奇奎在自己制作的作业台上画著设计图,放下笔,回头望向夏琦菈。
「你看一下背面。」
「背面?」
夏琦菈轻轻伸直背脊,拿起装饰在墙上的盾牌,按照奇奎说的,将盾牌翻过来,然后瞪大了双眼。
「喔……听你这么一说,确实满简单的呢。你说的不错,确实是逻辑的转换。」
「如果只是防御普通的弓箭和剑击,就没必要那么神经质了。」
以前奇奎开发的盾牌,是将施展「铁壁」的魔纹刻绘在盾牌的整个边缘。这样虽然足以抵挡普通的武器,却还是有可能防御不了魔法的攻击,因此他便加以改良。
「具体来说,这个盾牌怕热。」
「热?」
「若是碰到魔法产生出来的火焰,火焰的热度可能会熔解形成魔纹的阿尔汉塔。当然,那样的魔法盾牌抵挡不了,用铁壁阻挡就好,但持续好几次这样的状况,没什么魔力的普通士兵应该会难以承受吧。所以,我把魔纹全都移到背面,这样就算直接用盾牌表面抵挡,在某种程度也不会受到影响……这种事情,我一开始就应该注意到的。」
「原来是这样啊~」
夏琦菈将盾牌放回原位后,叹了一口长气。
她之所以选在其他师傅已经离开的夜晚,没事先知会就来到这间工房,似乎是为了对奇奎诉苦。当然,就算指出这一点,夏琦菈也绝对不会承认就是了。因为在「永世神巫」的立场,是不能承认这种事的。
奇奎吞下一口菸管的烟,耸了耸肩。
「你有什么烦心事吗?」
「……我想奥尔薇特她啊……」
「嗯。」
「在当魔法院本院长工作的期间,还一边在寻找解除雷顿特拉封印的方法。然后,知道关键在于一直以为只是装饰的契约之印后,才终于决定要拋弃国家——」
「我是不太清楚啦,但是你该不会时不时就说出一些我这个立场不能够知道的事情啊,猊下?」
「你听听就算了嘛。」
「我当然是这样打算的。」
「反正,总之啊——要是奥尔薇特一开始打的就是这种算盘,那么对她来说,这二十几年来究竟算什么?」
「这二十几年来——啊。」
当时,奇奎还是个青春期的少年。夏琦菈和奥尔薇特也还是稚气的少女,两人为了成为神巫,一起在魔法院学习。那里确实有他们的青春回忆。
想必夏琦菈将奥尔薇特视为最大敌手的同时,也把她当成是拥有共同目标的朋友吧。虽然奇奎只能想像,但梦想成为神巫的少女们,内心肯定十分孤独吧。透过严苛的竞争,同志们一个一个地减少,留到最后的人,也不得不过著长达九年远离尘世的生活。对经过少女时期,必须将身为一名普通女人的幸福置之不理的神巫而言,其实根本交不到朋友吧。
因此,对夏琦菈来说,奥尔薇特在她心中占据非常大的分量。而这名虽然在半路分道扬镳,彼此还是能肆无忌惮谈天的少数朋友——却突然对自己产生杀意,放火燃烧首都后离去。虽然夏琦菈完全没有表现出来,但她所受到的打击绝对不小。
夏琦菈抚弄戴在手腕上的手环,问道:
「你怎么想?」
「你是指什么事?」
「就是奥尔薇特拋弃国家,可能是想要毁灭这个世界的一切,你怎么去理解这件事?」
「不知道呢……老实说,我也已经不是小孩了。并不想一直沉浸在打击之中,但是这事情的规模太大了,我还没有什么实际的感受。只觉得那个人真的打算做这种事吗……」
虽然得知奥尔薇特突然一百八十度大转变,是奇奎人生中感到最惊讶的事情,这是事实没错,但奇妙的是,这份惊讶感却没有持续太久。虽然难以用言语表达,但奇奎从以前开始,就觉得奥尔薇特有某些地方跟平常人不太一样。
「——我倒是比较担心狄米塔尔。」
「明明是单身,你简直像是个拥有青春期儿子的大叔呢。」
「我家里倒是很久以前就有个小姑娘了。」
看见夏琦菈恢复笑容,奇奎也松了一口气地露出微笑。
「不好意思打扰两位说话。」
原本应该在工房外顾马的安洁莉塔,客气地打开门,探出头来。她的身边站著一具闪亮有光泽的粉红色小铠甲。
「贝琪娜小姐来了啊。」
「那个……我是不是等一下再过来比较好啊~~?」
「喔,你帮我拿替换的衣物过来啊,抱歉啊。」
奇奎看见贝琪娜手上拿著一个包裹,抓起放在作业台上的剑。
「——感觉又要交代你去办差事,真是不好意思,但巴贝尔猊下回王宫的时候,你也跟安洁莉塔小姐一起护卫她。」
「不用了啦。麻烦她很过意不去耶。」
「不会,这种时候才更应该谨慎再谨慎!因为夏琦菈大人现在不仅是所有人重要的神巫大人,同时也是狄米先生的母亲大人。」
贝琪娜拍了一下刻有蔷薇浮雕的粉红色铠甲,吐出可靠的话语。这个不久前还十分沮丧的少女,现在也开朗了许多。虽然与怀抱著沉重无比的秘密而表情严肃的大人们完全相反,但也不是什么坏事。而且她也不像以前大声嚷嚷著想跑厕所了。
「再顺便拜托你一件事,帮我把这个交给狄米塔尔。已经保养好了。」
奇奎一手接过换穿衣物,一手把收进剑鞘的恩佐比亚交给贝琪娜。
恩佐比亚本来是为了想办法活用浮现于狄米塔尔左手臂上那个绝不会消失的魔纹,花费很长一段时间开发出来的东西。狄米塔尔在与路奇乌斯交战时第一次使用它,由于之后暂时入狱,所以便无法微调。前几天狄米塔尔完成在贝尔度的任务回国后,才终于有时间按照本人使用后的感觉,完成最后的调整。
「打扰你了。」
「不会,没帮上忙我才抱歉。」
「没那回事。」
夏琦菈带著两名少女离开了工房。感觉夏琦菈的表情也比来到这里时开朗了一些。
「……不过,看见贝琪娜的转变,我这个代替她父母照顾她的叔叔,心情也挺复杂的。」
贝琪娜有段时间意志消沉,是因为有传言说以萨克可能要和瓦蕾莉雅订婚,同时也是因为狄米塔尔受到叛国罪的牵连锒铛入狱的关系吧。知道订婚的传闻是无凭无据的消息,狄米塔尔无罪释放的瞬间,就立刻变得非常开朗有精神,还真是现实呢。
缇雅回到连诺布洛努后,带著沉痛的神情来到奥尔薇特的面前。因为她虽然前往比盖罗交涉与悠尔罗格联手一事,却无功而返。为里希堤那赫母子效力是缇雅的一切,因此她忍以难受这样的结果。
不过,与低下头几乎抬不起头来的缇雅呈现对比,奥尔薇特的表情倒是十分明朗。听到缇雅的报告后,仍然不皱一丝眉头,似乎打从心底对她平安归来一事感到开心。
「没必要道歉。既然发生那种难以预料的事,不管派谁前往交涉都谈不拢的。」
「可是——」
奥尔薇特制止想要责备自己的缇雅,站起身来。
在悠尔罗格,虽然军队总司令官成为了国王,但实际摄政的却是王弟乌希马尔。只是,就连那位乌希马尔,近来也因为高龄带来的身体不适,经常待在王都。
即使在这样的状况——或许该说正因为处于这样的状况吧——乌希马尔的心腹西瑞尔•杜耶布尔,至今仍然监视著背叛亚默德的奥尔薇特两人的动向,因此他们在军队内部同等于没有自由。实际上奥尔薇特甚至无法自由地外出,在这座连诺布洛努的街上走动,能脱离宣称护卫的监视,顶多也只有这间位于涅蕾妲工房正上方的个人房间了。
「就算你成功完成这个任务,西瑞尔•杜耶布尔也不会相信我们。就这层意义而言,他非常谨慎精明。你看他完全不监视路奇乌斯,让他去执行破坏活动,却把我留在这里。」
「万一有什么变数,好把你当成人质——是吗?」
「是啊。想必西瑞尔绝对不会允许我和路奇乌斯同时离开这里吧。」
那么,西瑞尔或许也是基于这种想法,才会那么轻易地答应缇雅前往比盖罗。当然,缇雅并没有背叛悠尔罗格的企图,但她如果做出令人起疑的行为,奥尔薇特可能早就被处决了。
奥尔薇特离开制图用的大桌子,站到窗边,仰望布满薄云的天空冷冷一笑。
「你在途中,观察到的亚默德是什么情况?」
「鲁奥玛的情况我不清楚,但至少就我经过的沿街道路,人们的生活没有太大的改变。」
「这点程度的混乱完全不为所动是吗……不过,如果国内平静是亚默德上层阶级的努力结果,那么他们现在应该也忙著采取对策吧。」
对悠尔罗格来说,这是千载难逢扩大领土的好机会。亚默德以及同盟诸国处于彼此疑神疑鬼,不敢发兵的状况,就算悠尔罗格攻打巴克罗,各国也不敢立刻派兵救援。
「……乌希马尔真的会发兵吗?」
「不知道呢。」
要求逃亡到悠尔罗格的奥尔薇特,向乌希马尔提出供给他们新的魔动剑生产技术,以及这个进攻巴克罗的计画为条件,来换取他们接纳自己这些人。
悠尔罗格在兵力数量不如海德洛塔,照理说要攻打邻国的巴克罗也是非常困难的事,但是他们有战斗力匹敌神巫的拉姆彼特,再加上路奇乌斯、奥尔薇特以及梅朵等人的话,巴克罗没有实际可用的魔法战力,根本不可能阻止得了他们。事实上,过去对各国的破坏行动几乎没有使用悠尔罗格军的士兵,而是靠拉姆彼特和路奇乌斯等人执行。
「这个计画成功也好,失败也罢,都关系到我们的行动。换句话说,乌希马尔能相信我们到什么地步——想必在接到巴尔哈贾尔沦陷的报告后,将会决定他最后的态度。」
「巴尔哈贾尔?那么,少爷平安归来喽?」
在缇雅动身前往比盖罗时,听说路奇乌斯接下来要前往巴克罗执行破坏军港的任务。既然任务成功,就表示路奇乌斯也平安回来了吧。
「分派给路奇乌斯的,原本就都是些不难的任务……只是,为了促使他觉醒,所以命令他做些以前的他绝对不会去做的事。」
「以前不会去做的……任务吗?」
「就是杀人。」
缇雅听见奥尔薇特立刻冷漠回答的话语后,微微颤抖了一下身体。
「拿以前的路奇乌斯跟狄米塔尔相比,路奇乌斯明显欠缺的,算是真正惨烈的战场——这类的经验。不论好坏,作为封印骑士团的副团长,有许多无法体验的事。反观狄米塔尔,身为瓦蕾莉雅的护卫官,在短期间完成好几项危险的任务,也经历了无数次必须狠下心来参与的惨烈战场。然而……即使如此那孩子还是无法觉醒,大概是因为有瓦蕾莉雅在的关系吧。就连我也没有预料到这个变数……应该说,我太小看人类内心的影响力,完全没有思考过这个可能性。」
「夫人……?」
「也罢。狄米塔尔的事情我已经交给梅尔蒂特处理了。」
奥尔薇特宛如像是在说服自己似地摇了摇头后,回头望向缇雅。
「——所以已经无所谓了,缇雅。」
「什……什么事无所谓了呢?」
「路奇乌斯再差一步就会完全觉醒……已经不需要躲在悠尔罗格的背后争取时间了。」
「那么少爷他——」
「……你回来了啊,缇雅。」
缇雅赫然回过头,发现路奇乌斯不知何时已站在她的身后。虽然依旧披头散发,但先前的茫然已从他的表情褪去。他将手上的剑推进又推出剑鞘,而他凝视自己手边的双眸,蕴藏著明确的意志光辉。
【插图】
缇雅一时之间忘了言语,只是盯著路奇乌斯,不禁按住眼周,垂下头。
「少爷才是……平安回来就好。」
「我又不是去干什么大事……」
路奇乌斯稳重又大方的语气,感觉比以前更沉著。因此更显得他眼里的光辉异常。
「……之后你可以不用再去执行任务了。」
「什么……?可是——」
「你只要陪在母亲大人的身边就好。我会连你的分一起努力。毕竟之前受
你照顾了。」
在这短短的一句话里,路奇乌斯鸣响了六次剑鞘,迅速抽出剑再立刻收回剑销发出两次声音——在不到十秒的期间反覆做了三次。
路奇乌斯外表虽然和以前一样,灵魂却和什么东西交换了——这是缇雅直接的感受,但她无法说明究竟是哪里产生了什么变化。感觉跟经历过徘徊生死边缘而蜕变,以致于平常的态度更增添了一点魄力这种情况有些不同。
无论如何,就算下次再有机会跟狄米塔尔对峙,路奇乌斯也不会再战败了吧。
缇雅如此坚信,然而不知为何,她却止不住颤抖。
自从就任专属纹章官以来,狄米塔尔大概不曾如此长时间没有去执行任务吧。若是说到让身体好好休息,他已经休息得够久了。
不过,若问他的精神方面是否有得到充分的休息,这又难说了。虽然本人保持沉默,不打算说出来,但狄米塔尔似乎至今仍反覆作著那个恶梦。
为什么瓦蕾莉雅会知道这种事,那是因为狄米塔尔一直像这样坐在沙发上打盹,连瓦蕾莉雅打开房门都浑然不觉。要是晚上有好好补眠,狄米塔尔绝不会让人看见这种毫无防备的睡脸。虽然瓦蕾莉雅心想,只让自己看见也没关系吧,但另一方面还是觉得狄米塔尔露出这样子的破绽,令她有些担心。
「————」
瓦蕾莉雅从门口探出脸,目不转睛地观察狄米塔尔。因为她认为虽然狄米塔尔看起来像在打瞌睡,但也有可能其实早就察觉到她的视线。
不过,就算瓦蕾莉雅拿起附近的壶假装要扔向他,狄米塔尔平静的呼吸也依然没有变化。瓦蕾莉雅确定他是真的睡著了后,便将壶放回原位,离开了狄米塔尔的房间。
「瓦蕾莉雅大人,您怎么了呀?狄米先生呢?」
「他在睡觉,别打扰他。」
瓦蕾莉雅轻声对贝琪娜低喃后,两人迈步行走在走廊上。
「……不知道巴贝尔猊下有没有听说什么?」
「您是指?」
「小狄小时候的事。」
关于狄米塔尔母亲企图带他自杀的事,瓦蕾莉雅几乎都是从本人口中听来的。但是夏琦菈曾经和狄米塔尔母亲的堂妹奥尔薇特关系亲密,搞不好会知道什么当时狄米塔尔不知道的事。
瓦蕾莉雅带著贝琪娜来到夏琦菈起居的房间。
「——请问是哪位?」
轻轻敲门后,门内便传来安洁莉塔的声音。
「啊,是我。贝琪娜也在,我找巴贝尔猊下有事……现在方便吗?」
「请稍等一下。」
安洁莉塔「喀喳」一声打开门锁,开启房门探出头来。虽然觉得在王宫中没必要那么警戒,但不愧是模范生安洁莉塔,做事情既小心又谨慎。
「只有你们两位吗?纹章官大人呢?」
「小狄在睡觉。我想说机会难得,就让他好好休息了……」
「原来是这样啊。走廊冷,快请进吧。」
夏琦菈和瓦蕾莉雅分配到的都是来宾用的宾客套房,照理说两间都是同样的大小,但夏琦菈的房间却感觉比较狭窄。那明显是因为堆积如山的大量书藉所造成。
看见如柱子般林立的书藉,瓦蕾莉雅对不见人影的夏琦菈说道:
「那个……我还是来帮忙吧?」
「啊~~没关系、没关系。这种工作安洁莉塔比较擅长,况且还得请你照顾我家的孩子呢。」
「啊,不,就算您这么说……」
因为反倒是瓦蕾莉雅经常受到狄米塔尔的照顾。瓦蕾莉雅难为情地搔著头,探头窥视屏风的后方。
「——所以?小狄没去护卫你,正在睡午觉吗?」
夏琦菈坐在床上,周围放著好几本滩开的书,刚才正在阅读放在她大腿上的书。这些大量的书藉原本是里希堤那赫家的藏书,是奥尔薇特两人逃亡后,政府所扣押的一部分财产。夏琦菈借来这些藏书,听说最近没什么事情时,就会像这样仔细阅读。
瓦蕾莉雅急忙摇了摇头,对露出无奈神情的夏琦菈说:
「没关系的,睡午觉还是什么都好,只要他睡得著就让他睡比较好——」
「……那是什么意思?」
「我还没有证实,但他最近好像一直梦魇,晚上都睡不太好的样子。」
「作梦吗?」
「所以我才来打扰您,想请教巴贝尔猊下一些事。」
「…………」
夏琦菈阖上书本,轻盈地跳下床。
「我也没听那孩子说过关于梦的事,你可以告诉我详细的情形吗?」
「好的。」
「那么,我们去准备茶点。」
安洁莉塔看见夏琦菈和瓦蕾莉雅移动到沙发,便立刻如此说道。大概是察觉到两人要谈论狄米塔尔的私事,打算若无其事地离开房间吧。
「贝琪娜小姐,请你帮我的忙。」
「好的~~」
贝琪娜或许也察觉到安洁莉塔的意图吧,便和她一起走出了房间。
瞬间安静下来的房间里,瓦蕾莉雅在沙发上坐下后,便先坦诚狄米塔尔屡次作恶梦的事。
「也就是说……有关自杀事件时的记忆又苏醒喽?」
「对。小狄说他其实已经不太记得当时的事了。只是,因为反覆作那个梦的关系,梦的内容和记忆混在一起,他也没信心原本残留在自己脑海里的那一点记忆,到底有几分真实性。」
「这样啊。」
夏琦菈像个孩子一样摇晃著双脚,得意洋洋地盘起胳膊。
「——他说他多久作一次那个梦?」
「这我有一点在意,他说他被路奇乌斯家领养时,真的是每晚都作梦,但是随著成长变成一周一次,或是十天一次左右,而自从当上纹章官后,就几乎没作梦了……我想大概是工作太繁忙,根本没时间作梦吧。」
「怎么可能啊。」
瓦蕾莉雅有些消沉地说道;夏琦菈突然对她的话一笑置之。
「因为工作繁忙就不会梦到的恶梦,根本称不上是恶梦吧。那可不是小时候梦到可怕的梦那种事。如果要这么说,他在当骑士团见习生的时期就已经够繁忙了。会在当纹章官之后出现变化,就表示是这么一回事吧?」
「什么?是……是怎么一回事啊?」
「就是说~~自从和你一起行动之后就没作梦了吧?」
「咦咦!照顾我真的有那么忙吗!」
看见愕然地站起身的瓦蕾莉雅,夏琦菈夸张地耸了耸肩。
「……好了,先别再把忙不忙的挂在嘴上,好吗?」
「喔……好的……不过,那么这代表什么意思呢?」
「照理说,不再作恶梦,反过来想,就表示精神状态逐渐稳定下来了吧。」
「咦?」
「因为他在发生事件后明明频繁地作恶梦,但自从被奥尔薇特带回家后,作恶梦的次数就慢慢减少了吧。那么,把这想成是因为有了奥尔薇特和路奇乌斯这两个新的家人,而让精神方面渐渐稳定下来的结果,不是比较合理吗?」
「嗯……也是喔。身心灵满足的人,感觉不太会作恶梦呢。」
也有人认为人类怀抱的不安、恐惧和罪恶感,是恶梦的来源。瓦蕾莉雅的确也在还是神巫候选人的时期,作了好几次成绩不好而中途被淘汰的恶梦。因为对当时的瓦蕾莉雅来说,在修行的途中被烙印上淘汰者的印记,是她最害怕的事。这么一想,也能轻易地认同夏琦菈的观点。
「——那么,他当上纹章官之后就几乎不曾作恶梦了,这又是为什么呢?」
「我刚才不就说是受了你的影响了吗?大概是因为你的存在关系到小狄精神上的安定吧。」
「可是……先不论现在,但我们以前的感情真的很差耶。我还曾经认真烦恼要把小狄革职呢——」
「就算一开始是冤家,最后还不是心连心了?」
夏琦菈在沙发的扶手上拄著脸颊,凝视著瓦蕾莉雅,露出贼笑。看见夏琦菈那像是看穿一切的表情,瓦蕾莉雅一下子涨红了脸,吶喊道:
「才……才没有呢!请别乱说,要是被误会,会……会影响到任务——」
「哎呀~~?事到如今想要蒙混过去也是没用的喔。应该说~~如果你真的想装傻装到底,至少别在第三者面前亲昵地用小名叫他吧。你从刚才就时不时地喊他小狄喔,小姐。」
「————」
瓦蕾莉雅耳朵发热,呆站在原地,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再说,我们正在谈论有关那孩子的重要问题,所以你也得不能说谎,老实地告诉我真话才行。」
「……是,真的非常抱歉。」
瓦蕾莉雅好不容易才挤出这句话,然后咚一声地坐回椅子上。安洁莉塔和贝琪娜机灵地回避,真是太好了。要是在两人的面前发生刚才那样的状况,她肯定立刻冲回自己的房间,锁上房门,跳上床,用毛毯盖住自己的头大叫:「啊!啊!啊!我什么都听不见!」做出这种孩子气的行为。
夏琦菈此时收起她调侃的贼笑,叹了一口气。
「……如今他又再次频繁地作起好一阵子没作的恶梦,怎么想都是受到奥尔薇特他们背叛的影响吧。」
「巴贝尔猊下您也这么认为吗?」
「嗯……小狄小时候差点被亲生母亲杀了吧?而代替他母亲成为他家人的奥尔薇特和路奇乌斯,却说出莫名其妙的话,打算拋弃这个国家。最后,小狄拒绝了他们的邀请,选择留在这个国家,虽说是自己选择的结果,但毕竟算是被家人拋弃了吧……」
「那个……我一直在意的事情是,小狄母亲的事。」
「小狄的亲生母亲?……我想想,她好像叫作蒂欧贝妮特吧?我记得我听说过她是奥尔薇特的堂姊,两家住得很近,两人像姊妹一样长大,但是我也没有直接见过她就是了。」
「为什么那个人会想和狄米塔尔一起自杀呢?」
正常的母亲不会想要这么做吧。除非是被像生活艰苦这类的理由逼得走投无路,要不然根本不会想带著还年幼的孩子一起了断性命吧。不过,很难想像出生在里希堤那赫家——这个国家屈指可数的古老贵族世家的狄米塔尔的母亲,会遇到什么精神层面承受不了的事情。
「——硬要说的话,丈夫早逝算是蒂欧贝妮特的不幸吧……但儿子出生了,奥尔薇特也住在附近,生活上没有任何不安。所以从那时开始,我也一直觉得有点纳闷,为什么蒂欧贝妮特会想要自杀?」
「那……她会不会其实根本不是自杀?」
瓦蕾莉雅发出微微颤抖的声音如此问道后,夏琦菈便用手指用力地搔了搔眉心,苦著一张脸说道:
「……其实啊,我有想起一件事。」
「什么事?」
「……你绝对不能跟其他人说喔。」
「咦?」
「这不是什么秘密啦,终究只是我的直觉,但是绝对不能传到别人的耳里。可以的话,就算对象是我,你也别再提起这个话题。」
「猊……猊下你会说得那么严重……究竟是什么事啊?」
「现在的我认为,那个事件……可能其实不是自杀,而是因为某种突发性、不得已的事情,而引起的火灾——任何人都没有错,真的是一场不幸的意外。」
「————」
瓦蕾莉雅的背脊突然冒出冷汗。因为她直觉地理解到夏琦菈婉转再婉转地挑选用词,所想表达的事情。
或许是感受到瓦蕾莉雅的心思吧,夏琦菈愁眉苦脸地点了点头。
「就是这样……也就是说,我怀疑烧毁那间宅邸的,不是蒂欧贝妮特,而是狄米塔尔。」
若是狄米塔尔左手臂的魔纹因为某种原因失控的话,想必能轻易地完全烧毁一栋老房子吧。由于幼年的模糊记忆与反覆梦见的恶梦,狄米塔尔深信是母亲放火差点烧死自己,但考虑到他那只危险的左手臂,排除魔纹失控的可能性反而不自然。
这个最糟糕的可能性,令两人互相凝视、哑然无言,结果房门外传来贝琪娜的声音。
「狄米先生!你要去哪里呀?」
「!」
两人赫然回过头,在一阵宏亮的敲门声后,贝琪娜和安洁莉塔旋即推著茶点推车走进来。
「正好有刚出炉的司康,在下就要了一点过来。」
不管瓦蕾莉雅和夏琦菈之间谈了些什么,都不是自己该过问的事。或许是想表达这样的想法吧,只见安洁莉塔若无其事地准备起茶点。可是,瓦蕾莉雅却对贝琪娜刚才说的那句话耿耿于怀。
【插图】
「贝琪娜!你刚才说小狄怎么了——」
「咦?喔,我看到狄米先生跑走了。」
「是啊,刚才他站在走廊。在房门前摆出敲门的姿势,看起来正在烦恼该不该进去,接著就突然转身跑回自己的房间了。」
「猊下……!」
瓦蕾莉雅瞪大双眼望向夏琦菈。
「……他可能听到我们刚才说的话了。」
就连夏琦莅也显露出僵硬的表情。瓦蕾莉雅和夏琦菈扔下搞不清楚状况的安洁莉塔两人,冲到走廊,前往狄米塔尔的房间。
「小狄!」
瓦蕾莉雅打开狄米塔尔的房门时,已不见年轻人的踪影。早冬的寒风从敞开的窗户吹了进来,空虚地摇晃著窗帘。想必是从窗户离开了吧。
「哎呀……他果然听到了啊。希望他别乱来就好了——」
从瓦蕾莉雅身后窥视房间的夏琦菈,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嘟哝道。
「他好像有把恩佐比亚给带走呢……」
刚才瓦蕾莉雅偷看的时候,狄米塔尔坐在沙发上,把贾基尔卡和恩佐比亚放在大腿中间抱著打瞌睡,现在两把剑都没看到。代表他把两把剑都带走了吧。只要有恩佐比亚,万一魔力失控,也会升华成无害的魔法,避免造成周围的损害。
「总……总之,得去找他才行——」
瓦蕾莉雅这次冲回自己的房里,抓起外套。
突然睁开眼时,他闻到房间的空气中掺杂著淡淡的香水味。
「……我太大意了。」
瓦蕾莉雅经常使用,狄米塔尔也闻惯了的香味残留在这里,就表示瓦蕾莉雅应该在狄米塔尔睡著的期间,来过这个房间。
他竟然没有察觉,只顾著贪睡,实在是太散漫了。这里是鲁奥玛的王宫内,并非刺客能随意进出的场所,加上一直睡眠不足也是事实,但这样或许还是太疏忽大意了。
狄米塔尔一边思考著该找什么样的藉口来解释他不小心熟睡的事情,一边前往瓦蕾莉雅的房间。
「喂。奇怪……?」
瓦蕾莉雅不在房里。不只狄米塔尔,连国王也吩咐她不得擅自离开王宫,那么她应该就不会外出吧。如此一来,她能去的地方,顶多也只剩夏琦菈的房间了。
「…………」
狄米塔尔走向夏琦菈的房间,正要敲门的时候,突然停止了动作。
房里有人正压低声音在谈话。既然是夏琦菈暂住的房间,一方肯定是夏琦菈吧。如果这是普通的谈话,狄米塔尔肯定毫不在意地敲了门。但是,如果夏琦菈正在和某人密谈,他可就好奇他们谈话的内容了。
尽管知道偷听是不礼貌的行为,狄米塔尔还是几乎把耳朵贴在房门上,仔细聆听细小的声音。
然后,他就这么僵在原地。
不知道究竟经过了多久,狄米塔尔暂时停止住的时间又再次流动,是因为听见从远处逐渐靠近的吵闹脚步声。
「——啊!」
移动视线后,他看见贝琪娜和安洁莉塔从长廊的另一端朝这里走来。粉红铠甲女丝毫不知道狄米塔尔内心的动摇,正对他用力地挥著手。
「……!」
狄米塔尔像是被什么东西赶走似地,急忙奔离现场。
「狄米先生!你要去哪里呀?」
少女纯真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但狄米塔尔没有停下脚步,冲进自己的房里后,拿起两把剑跳出了窗外。
总之,他就是不想待在这里。并不是场所的问题。而是他非常害怕待在某人——瓦蕾莉雅的身边。
寒风瑟瑟。然而唯独他的左手臂却慢慢涌起热度。狄米塔尔认为那是魔力失控的前兆,无法抑制内心骚然的不安。
他趁著暮色爬上王宫的屋顶,再一跃而起,飞越城墙。
「……可恶!」
他为什么没发现如此单纯的事——狄米塔尔对自己的愚蠢涌起了一股怒火。照理说,在他第一次魔力失控时,就该思考到这个可能性了。
不对——或许他心底早就隐约感觉到可能是这样了,只是他不想承认,一直不肯面对。他假装没发现自己的罪过,把责任推卸到自己的母亲身上。
自己是个卑鄙的弒亲者。
在生产前丧夫、出身贵族的女人,想必养育丈夫的遗腹子是她生存的意义,这样的女人为何非得杀死独生子,自己也选择死亡——只要改变看事情的角度,这样的矛盾便会完全地消失。母亲蒂欧贝妮特并非打算杀了狄米塔尔而放火烧屋。而是即使自己被烧伤,也要拚命地阻止魔力失控、年幼的狄米塔尔。这么想的话,一切就说得通了。
狄米塔尔感觉自己的脸颊渗出血来。因为他伸出右手摀住嘴角,手指用力得指甲都陷进皮肤里,想要抑制住强烈的呕吐感。
无论怎么做都无法挽回的后悔和自责,令他肝肠寸断。
「——呼!」
狄米塔尔几乎毫不停歇地奔驰出黄昏的鲁奥玛,来到枯黄的野草恣意生长的草原上,踉跄了两三步,跪倒在地。
「呼……呼……呼——」
狄米塔尔调整了一会儿凌乱的呼吸后,缓缓地站起身。
贵族宅邸集中的城塞区,在性质上,与小房子家家户户并排在一起的市区不同,使用土地的方式十分奢侈。城塞区的共通点是,无论是宅邸还是庭圜,全都修整得无微不至。
尽管如此,却只有这里没有经过园丁修剪。
因为从以前的地主接手这块土地的人,希望这里保持自然的风貌。
接手土地的人是奥尔薇特•里希堤那赫。
而以前的地主则是蒂欧贝妮特•里希堤那赫——十几年前,这里是狄米塔尔的老家。
代替年幼的狄米塔尔管理蒂欧贝妮特遗产的奥尔薇特,不知为何没有重新整理这块土地。但是,正好能让现在的狄米塔尔面对自己的罪过。
从随意生长的野草之间,可以看见些许过去宅邸的残骸。残留的只有一部分的墙壁和基石,随著时间的流逝,现在已难以推测出宅邸的全貌。
狄米塔尔走近因风吹雨打而边角磨损的瓦砾,静静地仰望天空。
天空几乎已经涂上了群青色。那天夜晚,从这栋宅邸冒出的火焰,肯定将幽暗的夜空染得又红又热,连繁星的光辉都黯然失色。虽然不论在恶梦中还是记忆中都没有那样的光景,但一旦现在站在这里,当时的情景便清清楚楚地浮现在脑海里。
狄米塔尔随意擦掉脸颊的血,眉心刻划起细小的皱纹,左手抚上贾基尔卡的剑柄前端。
「……有何贵干?我现在心情非常之差。」
狄米塔尔察觉有人在这个野草丛生的地方,无声无息地就绕到自己的背后,没好气地低喃道。就能无声无息地接近这一点,便能了解到对方是个攻防术高手。照理说应该要保持警戒,但由于狄米塔尔心情十分烦躁,便采取挑衅的态度。
「正因为你现在性情狂暴,我跟你说话才有意义。我可以想像你发生了什么事——」
回应狄米塔尔挑衅的态度的,是一道女人的声音。先不论语气,这副嗓音好像在哪里听过,但狄米塔尔却想不起来。
原本因为对自己的愤怒而情绪激动的狄米塔尔,在神秘女人登场后,稍微冷静了下来。
「…………」
狄米塔尔慢慢转过头,面对女人。
「……你是谁?」
「也难怪你不认识我。」
与狄米塔尔面对面的女人,一身黑色斗篷,戴起兜帽,包裹住全身。因此,乍看之下分辨不出是男是女。不过,传来的声音明显是女声。
「听你的口吻,似乎认识我。」
「怎么可能不认识……因为你是我接生的啊。」
「……什么?」
狄米塔尔眉心的皱纹更加深刻了。要是狄米塔尔没搞错意思的话,那女人听起来像是在说她见证了狄米塔尔出生的过程。若是同样的话从奥尔薇特的嘴里说出来,一点儿也不奇怪,反而觉得理所当然,但站在这里的,并不是奥尔薇特。
——思考到这里,狄米塔尔突然发现。
这女人的声音,跟奥尔薇特有几分相似。虽然凭直觉判断她并非奥尔薇特,但有某些地方相似也是事实。
「你……到底是谁?」
狄米塔尔微微压低身体的重心,采取随时能拔出贾基尔卡的姿势。两人之间的距离,就算挥舞长枪也攻击不到,但对狄米塔尔来说,这是能在一瞬间就缩短的距离。当然,前提是这女人也能做到,狄米塔尔紧握住剑柄。
「大家都叫我梅朵。」
女人从斗篷里伸出白皙的双手。或许是想表示她没有拿任何的武器吧,但狄米塔尔见状后,仍然丝毫没有松懈。
「——不过,那是假名。因为诸多原因,我不方便报出我的本名。」
「也就是说,你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喽?」
「不,不太一样……是因为我们一族名声太响亮了。使用本名的话,会不方便行动。」
女人将手伸到后脑杓,拉下兜帽。
「我的本名是梅尔蒂特——梅尔蒂特•里希堤那赫。」
「!」
女人从兜帽下出现的脸,跟奥尔薇特十分相像。虽然浅灰色的发色和发型不同,但只要遮住额头上具有特色的痣,可说是跟奥尔薇特一模一样。长相如此相似,也难怪声音会那么像了。
不过,狄米塔尔凝视著自称里希堤那赫一族的女人,拚命地镇静自己混乱的思绪。
这个女人确实很像奥尔薇特。像是像,但令狄米塔尔感到混乱的并非这个原因。
而是这个女人,更像另外一个人——狄米塔尔已经凭直觉领悟到这个他不想解开的答案,所以他的思绪才会如此混乱。
「……好久不见了,狄米塔尔。」
女人额头上的痣,像是点出三角形的顶点般整齐地排列著。狄米塔尔对这个痣有印象。虽然自己几乎没有看过,但小时候路奇乌斯曾经提到过他的肩膀后面也有同样的痣。
「我是蒂欧贝妮特的妹妹……你的阿姨。」
女人——梅尔蒂特轻轻抚摸后颈,笑道。
她的笑容,跟薄弱记忆中的母亲的笑容一模一样。
「这是你最后的机会了,小狄。」
梅尔蒂特像是一直这么叫似地,亲昵地叫唤狄米塔尔。
「——我带你去找奥尔薇特和路奇乌斯。跟我来。」
「什……么……?」
「反正这里已经没有你的容身之处了。我们会解释给你听,你的罪过,其实根本不是罪过。」
「根本不是罪过……?」
「我想先知道你了解多少?」
梅尔蒂特抚摸著后颈,询问狄米塔尔。
「了解什么?」
「奥尔薇特说她什么都没跟你说。因为你经历了许多惨烈的战事,却完全没有觉醒的徵兆,所以她错失了跟你坦白的机会。不过,难道夏琦菈•巴贝尔之后没告诉你什么吗?你现在是那女人的养子吧。」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夜风搔曳著野草,发出沙沙声响。狄米塔尔把重心压得更低,采取让梅尔蒂特几乎看不见自己下半身的姿势。只要看不见他的脚,对方就难以判别自己的动作。狄米塔尔十分清楚,些微的反应差距,对自己与梅尔蒂特都有著重大的意义。
「看来就连『永世神巫』也不知道详细的内情呢……也对,毕竟是连口传都没留下来的事实嘛。」
梅尔蒂特静静地点了点头,对狄米塔尔说道:
「——从前从前,有个地方有著宽大的国王、对王国忠诚的贵族,与无知但纯朴的民众。」
「你在说什么?」
「在说以前的故事。你先别说话,听我说。还是说……你害怕手无寸铁的女人?」
「这个嘛……只是看起来像手无寸铁。事实上如何就不得而知了。」
「呵呵……」
或许是不让狄米塔尔抱持无谓的警戒心吧,梅尔蒂特缓慢地移动,落坐在被野草掩埋的大瓦砾上。
「国王是个不拘小节的宽容之人,可说是就像居住在这片土地上所有人的父亲一样,他只要求人民一件事,就是敬仰自己。没有其他欲望的国王,将统治整片土地上的人民之责,委托给聪明的贵族们。」
「……你说的这个故事,还真是含糊呢。」
就算是说给孩子听的故事,也应该有更具体的名字出现吧。狄米塔尔退后了几步,拉开距离后,自己也坐在适当大小的瓦砾上。当然,也做好随时拔剑的准备。
「在天下太平的情况下,民众的人数随著时间的流逝越来越多。国王因此不得不开垦新的广阔土地,便把原本只允许国王和贵族持有的方便工具,分给了一部分的民众使用。但是很遗憾地,民众却以那些工具为武器,起兵谋反国王与贵族。仗著压倒性的人数,企图打倒国王与贵族,自立为王。
「……这种暴露人性缺点的故事,可不能说给小孩子听呢。」
「对吧。」
梅尔蒂特莞尔一笑,继续说道:
「——正好国王因老迈生病而卧病在床。只要安心休养,总有一天势必能恢复往日的力量,正因如此,民众便挑准这个时机进行猛烈的攻击。」
「贵族呢?贵族在人民攻击的时候在做什么?」
「贵族们拚命地奋战,保护国王,但民众与贵族之间的数量原本就有万倍的差距。贵族的人数一个、两个渐渐地减少,民众终于抵达王宫后,开始将整座王宫连同躺在里面的国王埋在地底下。」
「……你说什么?」
听见意想不到的发展,狄米塔尔皱起了眉头。
民众反叛没有任何罪过的国王,取得了胜利,甚至还活埋国王,他从来没听过这样的故事。就算有什么寓意存在,也绝称不上是什么高尚的行为。
「民众虽然骄傲自大,但对国王还是有一定程度的了解。他们知道国王不老不死,也绝对不会灭亡。」
「……等一下。」
狄米塔尔想要打断梅尔蒂特的话,但梅尔蒂特并没有因此停止。
「所以,民众将一切埋进地底下,并且建立起一个以他们为王的新国家。然后,说谎欺骗后世的人——这座山丘下有恐怖的魔物存在。他们和古王一起打倒那只魔物,代替因疲惫而陷入沉眠的古王维持这个世界的秩序。」
「……别再说了。」
狄米塔尔发出沙哑声音如此低喃,同时一跃而起。反射星光的白刃闪耀出光芒,被砍飞的野草四处飘散。
不过,梅尔蒂特却在狄米塔尔朝她攻击时,同时跳向后方闪
避,若无其事地反问狄米塔尔:
「听起来很刺耳吗?」
「……说什么啊你!」
「时光荏苒,民众的人数又增加了更多。然后,甚至遗忘他们自己所说的谎。那样子最轻松了,因为罪恶感有时候会逼死人嘛。我想你应该再清楚不过了吧?」
「我是挺清楚你的脑袋有点问题就是了。」
「别装作你没听懂。我的外甥才没那么笨。」
「……!」
「那就是人类的真相……亚默德王家口传下去的真相,从你的态度看来,你似乎已经——」
「你……到底是什么人!」
狄米塔尔大声打断梅尔蒂特的话。不管她是不是自己的阿姨,这都不重要。恐怕她说的都是事实吧。但狄米塔尔更想了解的是,知道这种秘密的梅尔蒂特——甚至是奥尔薇特和路奇乌斯,包含自己在内的里希堤那赫家的真正身分是什么。
「我是『贵族』。」
梅尔蒂特像是在表达她终于诱导狄米塔尔说出她想听到的话似的,笑著如此宣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