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要将这些话以口传的方式,
传授几百年或是几千年后的民众,
面对所有罪过与救赎。
倘若当时世界上的民众
没有足够的爱和温柔去获得救赎,
那么就静静地接受毁灭吧。
无爱之人,没有活下去的价值。
——「红莲之雌狮」黎诺•柯斯塔库塔。
仔细想想,这还是克萝蒂德第一次造访西吉贝尔特家。她就任神巫将近五年,从来没有在彼此私下的时间见过面。今天也是第一次穿便服洋装与西吉贝尔特见面。
所以——虽然玛莲娜也一起过来有点扫兴——克萝蒂德拼命隐藏自己雀跃的心情,抬眼望向西吉贝尔特。
「——因为这种事情而松了一口气还真是不好意思,总而言之,事情总算告一个段落。这可说都是归功于两位猊下的牺牲奉献。」
「别这么说……」
「你就别谦逊了,迪雅吉列夫猊下。」
难得心情愉快的西吉贝尔特,将他亲自泡的红茶倒入茶杯,放到克萝蒂德与玛莲娜的面前。
冬天的寒风无法侵入面向庭院的日光室,能享受阳光的温暖。放置在室内的桌上,摆满了宅邸厨房烘烤的点心,以及异国送来的水果。
「唔嗯、唔嗯,谢歇您滴夸奖!」
玛莲娜在红茶端上之前,已经伸手拿起点心享用。对她来说,涂满果酱的司康,远比西吉贝尔特的称赞来得有意义吧。
「来,尽量端上来。普约尔猊下最喜欢吃甜食了嘛。」
西吉贝尔特吩咐女仆们端上追加的点心,坐到椅子上。
克萝蒂德两人前天才从战场上回来。在巴克罗与悠尔罗格的一战,客观看来,是海德洛塔占上风,在新年之前,双方也都退了兵。
但悠尔罗格依旧占领巴尔哈贾尔周边,虽然停战,却还保有占领的余力。如果悠尔罗格的柱石乌希马尔没有病殁,战争可能会拖得更久。
西吉贝尔特抚摸著今早完成,刚送到手边的全新魔动剑,点了好几次头。
「——乌希马尔一旦过世,叛乱军也得花时间适应新体制吧。这段期间,我们重新编排全军,让他们配备以魔动剑为主的新装备。要把亚默德赶下盟主国宝座,无论如何都必须夺回被叛乱军占领的北部。」
「这段期间是短暂的和平吗……」
克萝蒂德感慨万千地呢喃后,垂下双眼。
「嗯?你怎么了啊,猊下?」
「啊,没有。只是觉得偶尔能度过这样的时光也不错——」
「我也有同感,嗯。」
话是这么说,但西吉贝尔特聊的尽是新得手的宝剑的话题,完全不提理应是第一次看见的克萝蒂德的洋装姿态。明明外表一副贵公子的模样,却对这种事情感觉迟钝,克萝蒂德一方面觉得很符合他的本色而会心一笑,却也感到有些怨恨。
总之,要享受这段珍贵的时间,或许应该像玛莲娜学习才对。至少现在得让西吉贝尔特好好服务自己。于是,克萝蒂德将空茶杯推向前方,伸手享用加了大量果乾的籽香蛋糕。
「猊下您……想要骑马吗?」
「是的。不行吗?」
「并非不行,不过……」
在士兵们为了夜营忙东忙西的期间,听见卡琳沉稳地提出这个请求,加利德卿明显感到不知所措。
「喂!你的意思是我驾驭的马车坐起来不舒服是吗~~?」
佩托菈不满地说道。卡琳无视她,对加利德卿说:
「平常移动坐马车就好,但一旦要上战场,还是骑马行动比较快速,为了以备不时之需,我想要学会一个人骑马。」
「猊下可千万别遇到这所谓的不时之需啊……」
「那是当然——但是,事先准备总是好的。」
「唔……」
自里希堤那赫母子强攻鲁奥玛后,已经过了半个月。那天之后,首都再次恢复了太平,但对于知道神话背后真相的政府首脑群来说,即使这半个月变成了半年,甚至是半个世纪,也绝对不能让这个记忆淡忘。
或许是因为有这样的意念存在吧,加利德卿也没有再拒绝。
卡琳借由加利德卿的帮助跨上军马,战战兢兢地握住缰绳。坐在马车马夫座上的佩托菈见状,语带叹息地询问:
「……话说回来啊,好不容易回归平静,可以休息的这个时期,你为什么要自告奋勇,接下离开首都的任务啊?」
「对不起,你是在问我吗?」
「当然是问你啊!我问大臣阁下这种事情干嘛!」
「关于这件事,老夫也有点想不通。」
加利德卿拉著替头,防止马匹突然乱闹,他也附和佩托菈,对卡琳提出疑问。
「——若是像老夫这种军人倒也就罢了,照理说,猊下并没有义务陪同远征。」
军务大臣奉国王的敕命,亲自率领一军前往南方,是为了介入比盖罗的内乱。
在蛮帝戈尔格洛伊斯的余命迫在旦夕时,比盖罗因为偶发的事故而开始展开帝位继承战争,如今支持第一王妃扎菲的长男萨米尔•塔尔齐一派,与支派第六王妃梅菈哈特•奥罕的长女加拉琳娜•奥罕一派互相对立。其他王妃的子息们也有继承权,但单纯就势力而言,下一任皇帝显然是落到这两人其中一人头上。
个性偏向保守军人的萨米尔,笼络了大部分帝国军与有力的豪族为同伴,似乎强烈主张对抗神教徒国家,以恢复比盖罗过去的威势,而加拉琳娜的阵营则是笼络许多邪法士——也就是魔法士,获得中小地方豪族与国内商人的协助。商人重利轻名,从他们的角度来看,为了跨越山脉与神教徒国家的交易更加繁盛,比起保守派兼武斗派的萨米尔,加拉琳娜当他们的一国之主更值得庆幸,因为她能以现实的思考方式,区别宗教、政治与经济。
而加拉琳娜派人送给杰弗伦十一世的请求援军亲署信函,五天前才刚送到。
「老夫虽是一介粗鲁的门外汉,但我认为哥哥萨米尔这个敌人容易对付多了。我国帮助加拉琳娜即位,不是等于壮大不容小觑的敌人吗?」
「没错,巴尔若尔大人说的确实有道理。」
「那么,陛下为何会下此裁断……」
「作为敌人,萨米尔确实比加拉琳娜要好对付多了……但是,陛下应该是认为如果加拉琳娜即位,就能与比盖罗建立不同于以往的关系吧。」
「不同于以往的关系……是指?」
「加拉琳娜提出在她即位后的五十年内,与我国缔结非正式相互不可侵犯条约与经济交流这两个条件,来作为我国派遣援军的回报。」
「……那个,我不太明白非正式相互不可侵犯条约是什么意思耶。」
佩托菈再次纳闷地提出疑问。
「亚默德毕竟是神圣同盟的盟主,反观比盖罗则是站在统治蛮教徒诸国的立场吧。两个巨头擅自缔结不可侵犯条约,一个弄不好,可能会被视为对同盟诸国的背叛。所以代表表面上一如往常,但私底下暂时合作的意思。」
「不能擅自缔结同盟,却能擅自派遣援军吗?」
「没问题的。因为我国对同盟诸国宣称,这次的派兵终究是为了保护正与比盖罗交易的亚默德商人。」
「陛下在这方面还真是精明呢。」
若是事情进展得顺利,今后的半世纪,比盖罗将不再与亚默德为敌,反而有机会促进经济发展。相反地,若是萨米尔即位成为新皇帝,比盖罗将会积极朝卡多索山脉北侧进攻吧。到时候,首当其冲的,会是与比盖罗的国境线最长,而且是同盟盟主的亚默德。
「……这么一来,事态的确有可能演变成只有我国势力减弱,反而是海德洛塔能慢慢地累积国力。」
担任军务大臣的加利德,对于与应为敌国的比盖罗结盟以防海德洛塔壮大一事,想必是既能认同但又有些抗拒的微妙心情吧。
卡琳请加利德卿放手,让马匹慢步前行。士兵们不知何时清闲了下来,在远处围观卡琳练习马术。
「哎,我大概能理解那个道理啦~~」
佩托菈擦拭眼镜的镜片,嘟起嘴唇。
「——但你也没必要掺和这件事吧?」
「对不起,你又要回到这个话题了吗?」
「那是当然的啊~~因为你根本没回答最关键的问题啊,既然把我拖下水,你就有责任解释给我听吧。」
「因为……我跟陛下交换了条件。」
「交换条件?」
「我愿意陪同援军前往比盖罗,全权负责与加拉琳娜进行交渉,但他必须在我引退后,让我担任魔法院本院长的职位。」
「咦!你当时说要当本院长什么的,原来是说真的啊!」
「是啊。」
「但风险未免也太大了吧?要是加拉琳娜打了败仗的话——」
「如何让她打胜仗是我们的任务。再说,若是没有风险,我哪敢提出这么厚脸皮的请求——况且,我已事先听说实际率领军队的是巴尔若
尔大人了。」
「什么?老……老夫……怎么了吗?」
加利德卿皱起他粗壮的眉毛,表示疑惑。怎么看,他都没有察觉卡琳话中的含义。不过,好就好在他是这种个性的人,卡琳轻轻微笑。
「喂,卡琳——」
佩托菈推了推眼镜,抓住缰绳停下卡琳的马。半强迫地把卡琳拉下马鞍,压低声音询问她:
「你该不会对加拉德卿!?」
「对不起,佩托莅。不管我的计画是什么,我都不想白费功夫,也不想随便公开。」
「噗!」
卡琳粗鲁地推开佩托菈的脸,若无其事地加利德卿说道:
「阁下,用餐时间差不多到了吧?」
「啊?——喔,的确是如此呢。」
「明天终于要翻越山脉了,必须让士兵们先填饱肚子,好好睡上一觉才行。」
「您说的对。不愧是猊下,知道作战的需求。」
「喂~~!你们两位怎么扔下我快步离开啊,太奸诈了吧~~!」
佩托菈在因雪溶化而变得泥泞的地面上艰难地行走,追在卡琳两人后头急忙迈步奔跑。
虽然不曾对佩托菈说过,但卡琳知道她虽然嘴上抱怨,还是会像这样追随著她,所以才故意选择危险的任务,打算以最短的时间出人头地。不是卡琳自夸,她觉得自己与佩托菈虽然不像瓦蕾莉雅和狄米塔尔的组合那样契合,倒也挺有默契,还算一帆风顺。
该说是不幸中的大幸吧,由于路奇乌斯等人是在清晨袭击离宫,因此鲁奥玛大部分的居民都没有察觉这个事实。好在没有平白扩大混乱,城墙内部可说是丝毫没有受到损害。因为持续了好几个小时的地震,都城里所有的壶和花瓶都破碎了的样子,为了买新的,市场上金钱的流动绝对不差。
关于当天的出征,王宫正式对外发表的理由是发现了连续袭击周边诸国的贼军。再加上,留在战场上的铠甲残骸和使者的尸体也在当天清理完毕,只要国军的嘴巴够牢靠,市民应该不会发现那天战斗的真相。
「有些事情不知道反而是一种幸福,这似乎是为政者的藉口,但……也算是真理吧。」
国王在红茶里加了许多白兰地,说得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陛下,如果您有时间悠哉地喝茶,不如去帮忙其他人工作如何?」
王妃抢走国王手上的茶杯,把羽毛笔塞到他手里,指向黏在圆桌前与文件奋斗的大臣们。
卡帕罗斯卿正重新计算修复离宫的预算。除此之外,还必须确保埋葬黒衣女人们尸体的场所、处理铠甲,以及发给死伤士兵们的慰问金应该也是笔不小的数目吧。
要筹措出这些款项,又得重新募款才行。而卡穆尼亚斯卿之所以额头冒著冷汗,煞费苦心,就是因为正绞尽脑汁试图写出上述相关的书信内容。
而巴尔札利卿则是正在思考通知同盟诸国里已消灭希堤那赫母子的亲署信函内容。这是为了告知内外这次的骚动已完全解决。
包含前往比盖罗的加利德卿在内,四元老各忙各的,反观国王,则是悠闲地啜饮著不知是红茶还是白兰地的饮品,王妃也觉得于心有愧吧。
「陛下您看到那副情景,难道没有任何感觉吗?」
「没有啊,因为……那是他们的工作嘛。」
「…………」
王妃目不转睛地凝视著国王后,一语不发地端起红茶给其他大臣。
尴尬的国王双手无意义地拿著笔和文件,现在才开始寻找起自己儿子的身影。
「这……这么忙的时候,我那个不务正业的儿子究竟跑哪儿去了!那家伙有身为下任国王的自觉吗,真是的!」
「说别人之前,您先以身作则如何?」
「……抱歉。」
国王本来想装作寻找儿子的模样,顺利逃离这里,被王妃严厉地教训后,又垂头丧气地回到自己的座位。
「哈啾——!」
看见以萨克打了一个大喷嚏,波尔哈•柯斯塔库塔皱起眉头。
「殿下,您感冒了吗?」
「没有——只是鼻子有点痒而已,别担心。」
以萨克轻轻吸了吸鼻子,拿起装著热红茶的茶杯。
该说真不愧是柯斯塔库塔家吗——还是入赘进来的波尔哈的财力使然——用的茶具十分高级。这应该是比托那边的名品吧。
「——话说回来,殿下,您今天来是有什么事情?」
波尔哈露出些许贼笑,如此询问道。以萨克虽然有些不悦,还是抑制住怒气,啜饮红茶。
「很遗憾,我不是来见瓦蕾莉雅小姐的。」
以萨克像是闹别扭似地说道后,将视线移向走在宽广房间中央的少女。
可爱的少女,穿著粉红色的洋装,美丽金发的头上顶著一本厚厚的字典,双手张开至肩膀的高度,慢步行走著。她似乎不习惯穿著长裙笔直地走路,脚步非常不稳。
「不要发出脚步声!」
「身体左右摇晃喽!」
看见少女走路的方式,柯斯塔库塔家的女仆们指出问题点。如果每天依照这种情况接受训练的话,原本就擅长活动身体的她,势必能立刻学会上流阶级人士必要的走路方式吧。
「在下觉得要学会繁文缛节更难呢。」
站在以萨克背后的安洁莉塔,也凝视著少女,露出会心一笑。以萨克回过头询问安洁莉塔:
「你这是以过来人的身分发表意见吗?」
「是的。在下在立志成为一名神巫时,学习了日常礼仪,甚至是舞蹈,作为修行的一环。」
亚默德的神巫,有时会身兼进出他国宫廷的外交官使命。因此,她们必须在正式就任神巫之前,学会一流的教养和礼仪。
波尔哈乾咳了一声,说道:
「我家这边已准备万全,随时都能办理手续。关于贵族收养方面,必须经过内务大臣的许可,只要那边过关,明天就可以——」
「不,用不著那么急。」
「呼……」
终于从美姿美仪的课程解脱的少女,松了一口气后,朝桌子这边走来。
【插图】
「用那么小的步伐走路,反而很难走呢……」
「不会呀,你越来越有模有样喽。看来你每天都很努力在学习呢,贝琪娜。」
「耶嘿嘿……谢谢您的夸奖~~♪」
贝琪娜光滑的脸颊染上一抹嫣红,笨拙地提起洋装的裙䙓,坐到以萨克对面的位子。
以萨克托著脸颊,目不转睛地盯著贝琪娜的脸。
「……烧伤的痕迹几乎看不见了呢。」
「是啊。瓦蕾莉雅大人,甚至连夏琦菈大人都轮流来帮我治疗——穆瑙大人说,再治疗个两三次应该就能完全消失了~~」
「那真是太好了,这样我也暂时放心了。」
那场战役之后,以萨克坦白地告诉自己的双亲,将来打算娶贝琪娜为妻。国王和王妃都没有反对,贝琪娜虽然是富商亚比奥尔家的人,但要娶平民出身的她当皇太子妃,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为直接关系到将来的国家利益。
所以,以萨克策划先让贝琪娜成为波尔哈•柯斯塔库塔的养女,再迎娶身为柯斯塔库塔家的她。毕竟柯斯塔库塔家是王家的旁系一族,又是现任神巫当家的名门望族。若是柯斯塔库塔家,够资格当皇太子妃了。以萨克向来以实力提拔部下,因此并不在乎家世,但为了让反对派的贵族闭嘴,还是需要这样的手段。
而接受以萨克提案的贝琪娜,不久前便搬进柯斯塔库塔家居住,像这样严格接受贵妇人必要的礼仪教养训练。
「那么,贝琪娜小姐。」
贝琪娜正喝著红茶,感受放松的时刻。女仆妮依「砰」的一声,将一堆书本堆在她的面前。
「——接下来要上读写课了。」
「咦咦!休……休息时间已经结束了吗!」
「当然。」
「小姐您在阅读方面没有任何问题,就是字迹稍嫌太有个性了一点。」
玛尔虽然这么说,但其实言下之意就是在说贝琪娜字写得丑。如果成为皇太子妃,或许有机会得写信给国内外的达官显贵。如此一来,写字必须得工整才行。
「小姐,你驼背了喔。」
「写文章的时候也要注意挺直背脊。」
「好……好的~~」
以萨克看著表情严肃,振笔直书的贝琪娜,嘴角不由自主地向上扬。
「——不过,殿下。」
波尔哈压低声音,对以萨克低喃。
「要收养贝琪娜小姐当我们家的养女,必须向其他贵族宣布才行。」
「宣布?——喔,话说柯斯塔库塔卿你也是入赘进来这个家的吧。」
「对。出身平民的人要进入贵族社会,有其他人无法理解的难处……我自己说有点不妥当,但真的是个充满恶意的封闭社会——」
「嗯,我明白。看来你被别人说得很难听吧?」
「是啊……尤其我的妻子又是
个不少青年贵族争相求婚的大美女,听了不少酸言酸语——」
「你这是在炫耀吧,柯斯塔库塔卿。」
以萨克扬起嘴角,斜眼望向微胖的中年男子。
「——你做了那么多,到头来都是为了你的亡妻吧?」
「我是抱持著这个心态,努力重振柯斯塔库塔家的,但是……女儿不太能谅解我,我也反省自己太独善其身了。」
波尔哈有些难为情地抓了抓头。
「结果,总是把自己固执的一面展现给那孩子看……严格来说,在法律上,瓦蕾莉雅也没有其他监护人了,我想今后让她随心所欲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也好。」
「话说回来,我怎么没看见瓦蕾莉雅小姐,她跑到哪里去了?我还没跟她打声招呼呢。」
「听您这么一说……喂,瓦蕾莉雅怎么了?该不会还在睡吧?殿下来了喔。」
「喔,您说瓦蕾莉雅大人呀。」
专注移动著羽毛笔的贝琪娜,压住掉下来的金发,抬头说道:
「——波尔哈大人听说殿下要来,哼著歌吩咐大家准备东西的时候,她就从房间的窗户跳出去了。」
「什么……!」
「狄米先生好像来接她的样子~~」
「那……那个小鬼!」
波尔哈瞬间涨红了脸站起身来,因此推倒了椅子。以萨克见状苦笑著说道:
「你不是要让瓦蕾莉雅小姐做她想做的事吗?」
「这是两码子事!」
波尔哈用力放下茶杯,迈步奔跑,不过,绊到地毯向后摔倒,就这么一动也不动了。
「老……老爷!」
「完……完全晕过去了——」
以萨克和贝琪娜不理会摇晃波尔哈的女仆们,互相对视后,夸张地耸了耸肩。
从北海吹来的冷风抚过拉姆彼特的头发,她目不转睛地凝视著人潮的流动。
军人、农民、渔夫、工匠——立场各不相同的人们东奔西跑,忙碌地工作著。城镇应该有大半以上都化成灰烬的巴尔哈贾尔,如今再次迎来重生之时。城镇撤去了瓦砾,飘浮在港口各处的军船残骸也大致上清除。据西瑞尔所说,今后预计将巴尔哈贾尔作为悠尔罗格的前线基地之一,并且也会扩张为北海交易的中继站。拉姆彼特不太清楚所谓的中继站是什么,总之西瑞尔是这么说的。
拉姆彼特俯看著朝气蓬勃、生气盎然起来的城镇,紧抓著停泊巴尔哈贾尔的大军船主桅附近。或许是出航的时间快到了吧,只见水和粮食接二连三地被搬运上船。港口里也停靠著好几艘大型船,但半数以上都是为了重建这座城镇,从悠尔罗格运来物资和劳工的运输船。
「…………」
这时,拉姆彼特发现眼下的人群中,有一名眼熟的南方少女。虽没有和她交谈过,但她对与自己完全相反的褐色皮肤少女印象十分深刻。记得少女经常与一名金发年轻人聊天。说话说得那么流利,著实令拉姆彼特非常羡慕。
「——原来你在这种地方啊。」
西瑞尔沿著绳梯爬上船桅,仰望待在比瞭望台更高的拉姆彼特,出声说道。
「喂,拉姆彼持,你在那种地方干什么?」
「看……看看看……看到了,看到了。」
拉姆彼特视线追逐著那名南方少女,不怎么看向西瑞尔。她就快想起那名少女叫什么名字,却又想不起来。
「看到了?」
「看到了、看到了!名字,啊……记……记不……记不起来!」
「……你说话还是一样令人费解呢。」
西瑞尔叹了一口气,强行将拉姆彼特扒下船桅。他抓住拉姆彼特的脚踝,头部朝下倒吊著,又啰哩啰嗦地说起教来。拉姆彼特虽然非常喜欢西瑞尔,却讨厌听他说教。
「再说,你黏在这种地方,要是掉进海里该怎么办?你又不太会游泳……」
「会……会死……死棹。」
「——你好不容易在那场战役上活下来,要是在回国途中落海溺死,可就悲衰到太滑稽了。马上就要出航了,你给我乖乖地进入船室。」
「嗯……嗯。」
拉姆彼特弯起身子,紧抓住西瑞尔的手臂,灵巧地跨在他的肩上。两个人独处的时候,扒在西瑞尔的背上或是坐在他的肩膀,会令拉姆彼特感到心情十分平静。
「……你要是以为我不会真的发火,就可大错特错喽,拉姆彼待。」
「看……看见……看见了,那个……女人。」
「我听不太懂,有话等出航后我再慢慢听你说。反正我很闲。」
西瑞尔就这样让拉姆彼特坐在自己的肩上,敏捷地爬下绳梯。拉姆彼特再次眺望人潮的方面,刚才还在的少女却已不见踪影。西瑞尔自言白语般地对皱起眉头,感到疑惑的拉姆彼特说:
「由于海德洛塔退兵,不知是幸还是不幸,战线陷入了胶著。大概会这样迎接新年吧……如果可以的话,真想在这里统整军备,再次前往南方,但既然阁下过世,我也必须回到悠尔罗格才行。」
西瑞尔似乎在呢喃著,回国后等待著自己的,将会是与以往截然不同,驱使政治力的斗争吧。过去成为自己后盾的乌希马尔已经不在。只要回去悠尔罗格,下次要一年或两年才能再来这里了——如此诉说的西瑞尔,声音似乎透露著些许遗憾。
「想……想想……想起来……了!」
一直卡在脑海里的名前突然浮现,拉姆彼特拍了拍西瑞尔的头顶。
「缇雅,好……好像……叫这这……这个……名字。」
「你够了喔。」
西瑞尔把吵闹不休的拉姆彼特抱在腋下,爬到一半,跳下绳梯后,就这么把拉姆彼特扔进空木桶。
「——时间到了!开船!」
在西瑞尔的一声号令下,船开始嘎吱作响地移动。
拉姆彼特从木桶里冒出一颗头,眺望著缓慢远离的港口,她有生以来第一次觉得如果自己话说得流利就好了。
天气的事、食物的事、战斗的事、明天的事、重要的事、无聊的事、自己的事、西瑞尔的事——拉姆彼特有好多话想跟西瑞尔说。
大量的土运往布拉达嫚特宫。瓦蕾莉雅眺望著接连好几辆驶向离宫的运货车,歪了歪头。
「如果是运送石材我还能理解,运那么多土是要做什么?」
「大概是填地吧。」
「填地?填什么地?」
「要重建离宫,总得先处理那个大洞吧。」
狄米塔尔手握缰绳,轻踢马腹。
瓦蕾莉雅环抱住狄米塔尔的腰,穿著平常的神巫礼服,外加一件毛皮大衣。全身受损的魔纹还只修复了八成,考虑到少女曾经大量出血的身体状况,这样的速度算快了。
而狄米塔尔的魔纹可能是因为自己找时间修复的关系吧,已经几乎修复完毕。虽然受重伤,出血量胜过瓦蕾莉雅,但不久后应该也不会有什么大碍吧。
狄米塔尔等人超过成列的运货车,爬上「封印之丘」,将马匹交给包围住离宫周园的警备兵们照料后,朝内部前进。
「完全只剩下最外围的墙壁了呢。」
「总比东剩一块西剩一块好吧。可以省去拆除的时间。」
离宫正中央空了一个大洞的附近,可以看见夏琦菈和奇奎的身影。这里现在除了少数人之外,仍然禁止进入,就连召集来修复离宫的工人,也只允许接近到山丘脚下。
「嗨,柯斯塔库塔猊下,你心情如何啊?还有眼神凶狠的纹章官大人。」
奇奎含著没点火的烟管,专注地看著手边的文件,发现两人后,熟络地对他们打招呼。
「不好不坏——话说回来,听说上头同意将这家伙运到你的工房,是真的吗?」
狄米塔尔望向趴在洞口边缘,一动也不动的巨大铠甲说道。
「要作为你研究的参考,之前那个徽章就够了吧?有那么多铠甲,要回收多少就有多少。」
「徽章我当然全部回收了。不过啊,这家伙就算扣除掉他巨大的这个因素,也是特别制造的。」
奇奎用烟管的前端敲了敲巨人的手指,如此笑道。
「这家伙的装甲是用我们还不知道的合金所制成,是用近神者帝奥斯失传的技传铸造的。怎么样?光是听到这件事,就觉得兴奋起来吧?」
「这种变态只要有你一个人就够了。」
「你真无情耶,虽然是我儿子,但还真是冷漠啊……」
夏琦菈装腔作势地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尽管看得出来她并非真的感叹,狄米塔尔还是没有戳破她。
「既然是陛下的命令,我也只好遵从了。等我的魔纹完全修复完毕后,我再试著来操作它看看。」
「拜托你了,小狄。我想你应该比我更适任。」
「那个……把这个巨人搬开后,就要把地全部埋起来吗?」
瓦蕾莉雅探头窥视著黑暗的垂直洞穴,询问夏琦菈。
虽然无法从这里确认洞底变成什么模样,起码通往狄米塔尔等人展开激战那个大厅的通路,
在狄米
塔尔两人逃脱后,就完全崩塌了。已经没有手段能确认存在于地底下的大厅是否健在,但国王和夏琦菈商量后,决定用瓦砾和土将这个垂直洞穴完全埋起来。
不过,瓦蕾莉雅想问的,大概是「用土填起来,难道就能结束一切吗」吧。
夏琦菈站到瓦蕾莉雅身边,将小石子扔到洞穴。
「你是在想——如今可以再将这么重大的秘密埋在地底,当作什么都没发生吗?」
「……我认为,至少应该以某种形式留给后世。我不会再说公诸于世了……」
「那是亚默德王家的职责。我们反而不能将真相告诉任何人。要是这么做,数十年后就会散播到全世界了。所以,我认为跟以前一样,只靠王家的人和历代首席神巫口头传下去就好。毕竟要保守秘密很困难嘛。」
「结果……我们今后也必须一直说谎下去,隐瞒真相吧。」
「当然啊。」
狄米塔尔抚摸著后颈,忍住一个大呵欠。
「——没有明确的论证,不可能改变教化一千多年的神教徒的价值观。简单来说,只要没有亲眼所见,谁会相信雷顿特拉其实不是人类的同伴。而且,如果全世界的人类看到我跟你那天看到的情景,就只有在世界末日的时候,所以……所有人类知道真相的那天最好永远都不要来。」
「事情就是这样……况且,不论人类知不知道真相,我们该做的,就只有持续封印沉眠在这座山丘地底下,仇视人类的存在,如今的事态,揭发真相根本一点儿好处都没有。」
「可是,猊下。」
奇奎目不转睛地眺望著在山丘脚下堆积沙土小山的男人们,难得露出严肃的表情,回头望向夏琦菈。
「——我们新者诺耶斯,以前拥有更强的魔力对吧?只是,随著时光的流逝越来越衰弱。现在大多数的人都像我和贝琪娜一样,出生时完全不带一点魔力。这样的话,下次雷顿特拉有可能再复活时,人类有办法阻止祂吗?」
狄米塔尔认为——这次是好不容易才重新封印雷顿特拉。当时,他施展「极光」将白雾塞回陵墓中,用恩佐比亚代替黄金剑封印,之后大地的鸣动逐渐减弱,不到正午便完全停止。接著就再也没有任何动静,看来可以推断成是成功再次封印。
不过,就像奇奎担心的那样,如果今后人类的魔力逐渐变弱的话,那么下次雷顿特拉的封印再次解除时,有办法阻止吗?
「……小狄。」
瓦蕾莉雅对小狄轻声呢喃。
「你知道缇雅小姐去哪里了吗?」
「不知道。巴贝尔猊下说,她不知道什么时候消失了踪影。」
「如果缇雅小姐跟路奇乌斯大人之间有了小孩的话呢……?」
狄米塔尔也担心这个可能性。另外,没有听说他的表妹拉姆彼特死亡的消息。如果她们生下孩子,她们的孩子、孙子或是子孙觉醒成帝奥斯的话,将来或许会像奥尔薇特他们一样,企图让雷顿特拉复活。人类的威胁尚未完全清除。
而且,也难保狄米塔尔和瓦蕾莉雅之间不会生出蕴藏这种危险因数的孩子。
「你们是在想——要是继承里希堤那赫家血液的人,将来成为第二个奥尔薇特的话吗?」
「……不能否定有这种可能性吧。究竟那个时代的人类,是否有办法阻止雷顿特拉的复活……」
狄米塔尔如此低喃后,夏琦菈便嘴角上扬,轻轻踢了一下养子的小腿。
「救国英雄烦恼这种事情有什么用啦。那是好几十年、好几百年后的事情,跟我们又没有关系。」
「竟……竟然说没有关系……那个,猊下,这么说未免太不负责任了吧——?」
「所以说,我们根本没办法负责啊。就算是『永世神巫』,五十年后我肯定已经死了吧,也不保证你们还活著啊。所以,之后的事情要怎么解决,由那个时代的人去负责——事实上,这次的事情,一千年前的祖先有帮我们什么忙吗?没有嘛。」
「虽然是歪理……但巴贝尔猊下说的没错。」
奇奎苦笑著胡乱搔了搔自己任意留长的头发。
「的确如此,我能做的,就只有制造出许多让没有魔力的人也能使用的方便道具。我能为未来的子孙做的,顶多就只有留下这样的技术了吧。」
「没错、没错,所以啊,大家只要拼命地去做现在自己能够的事情就好。」
夏琦菈「咚咚」地敲著腰,和奇奎一起迈步移动。
「——不过,你们目前的情况,应该是等瓦蕾莉雅引退神巫后,就立刻结婚,尽情地生小孩吧。」
「喂……猊……猊下!」
瓦蕾莉雅满脸通红,无言以对。狄米塔尔听到这露骨的话,虽然不至于哑然无言,但也没办法像夏琦菈那样处之泰然。
「猊下,留下我的血脉——」
「这次犯下滔天大罪的确实是里希堤那赫家的人没错。但是在最后关头阻止他们的,也是流有里希堤那赫血脉的人吧。」
夏琦菈打断狄米塔尔的话,指向少年。
「——你之所以没有投靠他们,留在这里,并非单纯的幸运或是偶然。要当那一边的同伴,端看你周围是什么样的人。只要有瓦蕾莉雅小姐在你身边,你们的孙子应该也能做出正确的判断吧?……所以啊,别想东想西的,努力做人吧。」
「什么尽情、努力的……我……我又不是母猪!」
「别害羞、别害羞。我会视情况向陛下美言你们几句,让你五年左右就提早引退。然后,早一天让我抱孙子,品尝一下当奶奶的滋味吧。」
「猊下,恕我直言。我刚才听你说了那么多神经大条的话,我觉得你已经干涉太多了。通常未婚女性根本不会大声谈论生孩子之类的话题。」
「喂!如果我当了奶奶,你也是个老头子吧,因为我们是同一个年代的!」
「不、不,我还只是大叔世代的人。贝琪娜也还没那么快要嫁人。根本也还无法体会当父亲的心情。」
「论精神年齢,我比你年轻!因为我……还是处女!到死都是!」
「会大声喊出那种单字,就是你已经徐娘半老的证据。」
「你今天很……很没礼貌耶!」
「是、是。」
夏琦菈和奇奎宛如青梅竹马般互相斗嘴,慢慢地走下山丘。狄米塔尔目送著两人逐渐变小的背影,抚摸著后颈叹了一口气。
「真是的……」
瓦蕾莉雅满脸通红地垂下头,站在狄米塔尔身边。狄米塔尔突然停止手部动作,目不转睛地凝视少女的脸。
瓦蕾莉雅发现他的视线后,或许是打算掩饰害羞的心情吧,轻轻撞了撞狄米塔尔的胸膛大声呐喊:
「干……干嘛啦你!有话就快说!不过,我先声明,我绝对不会提早引退神巫!」
「我可以说吗?」
「噫!」
「我是在问你我可以说出我想说的话吗……可以说清楚讲明白吧。」
「不……不不……不行!你还是什么都别说了!不用说没关系!」
不知瓦蕾莉雅究竟是在害怕什么,只见她摀住自己的双耳,慌张地向后退。若不是狄米塔尔及时抱住她,她可能就一脚踩空,掉到洞里面去了。
「……!」
被一把抱住腰部的瓦蕾莉雅,瞪大双眼,默默无语地与狄米塔尔四目相交。
「……不管经过多久,你还是一样冒冒失失、毛毛躁躁的。」
狄米塔尔抓住少女摀住耳朵的手,莞尔一笑。
「——既然你要我别说,那我就什么都不说。」
「这……这样啊……」
瓦蕾莉雅明显松了一口气,原本僵硬的表情露出笑容。
「就算不用说出口,你也明白吧。」
狄米塔尔如此呢喃后,夺去瓦蕾莉雅的双唇。
「————」
要是这样还不明白,不管要花几分钟,就吻到她明白为止——狄米塔尔在抱紧瓦蕾莉雅的手臂施力,因吹来的风而闭上双眼。
黑钢的魔纹修复士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