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中带著些许湿气,大概是早上为了维护环境所洒下的雨水吧,印象中刚才起床的时候好像听到了雨声。
明亮的阳光最适合为新的一天带来清爽的开始,轻柔的白云自晴朗的初夏〈天空(Screen)〉飘过,我坐在上学途中公园里的长椅上,斜眼看著睡眼惺忪的国中生和身穿笔挺西装匆忙走过的上班族,还有牵著狗慢跑的中年妇女。
我漫不经心地望著分隔蓝天的东京旧都厅轮廓还有布满公园游乐器材的锈斑,接著拿起智慧型手机确认时间。二〇一四年六月三日早上八点十五分。
碰面的时间──和那家伙约好的上学时间还没到。
我伸出紧张得有些发冷的手指,从书包里拿出一张昨天收到的雪花图案信纸从头到尾看了一遍,但这并不是因为信里真的写了什么内容,只是一张完全空白的信纸。
「真是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我投降。」我望著天空细声低吟。将这封信交给我的还是那个家伙──同样是高中一年级生的青梅竹马春野。她大概在一个星期前对我说「你能看的话就看吧」之后,就开始将这种谜样的信件交到我手中。虽说所谓的「能看的话」应该是指必须使用某种特殊手段才能看到信件内容,但时至今日我还是无法解读信纸的内容,无论是火烤、透光还是用紫外线照射,所有想得到的方法我全都试过了,却找不到任何可行的方式。难道得靠什么特殊的药物才行吗?
我一只手抱著头不停搔抓自己的头发。
但我对信里所写的内容倒也不是完全没有头绪,毕竟是交往密切的青梅竹马亲手交给我的,里面那张可爱的信纸上写的内容……多少还是猜得出来。虽说她对我说话时就是个百无禁忌又口无遮拦的青梅竹马,但有些时候就连我自己都觉得我们之间相处时的气氛还不错,班上有些同学还以为我们两个正在交往。但我们两个暧昧不明的青梅竹马关系反而不容易出现更进一步的时机,事到如今要想将这份参杂著亲情所构成的爱情重新往恋爱的方向修正,实在是件相当困难的事情。
我把手从被抓得一塌糊涂的头发上移开,指尖来回摸索信纸表面。信纸当然不会印上点字,上头只有纸面滑顺的触感以及手掌残留在纸张的些微体温。即使这封信真的是春野向我示爱的情书,但要是我解读不出来也没有半点意义。
这封信不管我再怎么看,再怎么努力找寻解读内容的蛛丝马迹,但花了一整个晚上都解决不了的事情也不可能突然在隔天早上的短短几分钟内刚好灵光一闪想到办法吧。
「啊──可恶,这要怎么看啊!」
就在我举起双手大叫时,背后传来了一声尖叫。
「呀啊!」
一回过头,只见我等著要一起上学的春野跌坐在地上。
「喂,你干嘛突然动啊?」
「……你在干嘛啊?」
才刚问完,她坐在地上用那双充满怨念的大眼睛狠狠地瞪著我。
「因为有人一大早就在发呆,所以想说来吓吓他啊。」
「然后?」
「……都是贱贱害的啦。」
「结果反倒是你自己被吓到啦。」
贱贱这个绰号来自于我的姓氏葛见,虽然是个难听的绰号,却不知不觉成了春野专用的称呼。会这么叫我的只有春野一个人,事到如今被叫作贱贱也没什么好生气的了。
她那娇小纤细的四肢,再加上小小的脸蛋、小小的鼻子、小小的嘴巴,如此小巧精致的样貌,却有一对让人印象深刻却不显突兀的大眼睛,这也让她的形象总是离不开吉娃娃或蝴蝶犬之类的小型犬。那头乌黑亮丽的及腰长发绑成整齐又好整理的麻花辫,雪白透亮的肌肤带著清爽的洁净感,不认识她的人说不定还会以为这是哪户人家的千金小姐。不过这家伙可是如假包换的平凡百姓,端庄娴淑这四个字跟她扯不上半点关系。
「你就不能直接跟我说你到了吗?」
「还不都是贱贱没发现我在这里才害我跌倒的。」
「要我发现你?你以为我是哪个门派的掌门人吗?」
我伸出手把她从地上拉起来。带著一脸尴尬移开视线的春野像是要掩饰自己的失态般乾咳了几声,接著摆出一脸模范生的笑容端正姿势说道:「重来、重来。」
「贱贱真是的,你的领带歪喽。」
「是要怎么重来啊。我的领带也没歪,早上照镜子的时候就确认过啦。话说,我刚刚才没有在发呆。你看,我可是很认真地在做你出的作业喔。」
「我是觉得没必要像写作业那样认真啦。」
春野看著拿出信纸提出抗议的我,露出了苦笑般的尴尬表情轻声说道:「看来,还是看不懂啊。」随后就转身朝向公园出口。
「那这次就当作是你失败喽。好了,快走吧,要迟到喽。」
在瞄著春野细长雪白的小腿充满活力地摆动的同时,我将信封收进书包里,接著起身追上踩著轻快步伐上学的春野。初夏清爽的微风轻轻掠过了我的鼻尖。
「……喂,能给点线索吗?」
「线索?」
「那封信。能想到的办法我都试过了,但结果还是看不到内容。」
「我才不会告诉你呢。」
她双手一摊,嘟起嘴对著我摇了摇头,雪白后颈上的汗毛在阳光照射下透出淡淡的金色光彩。
「说起来,我明明就给过你很多线索了耶,没注意到线索是贱贱你不好吧。」
「咦?是这样吗?」
「反正就算你没发现也无所谓,我本来就觉得贱贱根本就不知道怎么看,所以里头写的全都是不可告人的秘密,事到如今──」
「什么叫不可告人的秘密啊!」
「就……很多啊,我到底写了哪些事呢?」
「什么叫到底写了哪些事啊……喂,你、你到底写了什么?你说这些是故意要让我更在意吧!」
「没错,你就好好加油吧。」
你在笑对吧。春野纤细的肩膀微微发抖,晃个不停的整齐麻花辫从肩膀上滑落到背后。春野的举手投足都很美,这或许是多亏了她良好的体态吧。纤细柔软的修长手脚让个子不高的她身材比例显得很好看。
就在此时,我却发觉她的身材似乎有些不协调。
「对了,春野,你之前不是说最近开始减肥了吗?」
「嗯?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春野惊讶地眨了眨眼睛点头回答我的问题。
「……这不算减肥,叫健康管理。」
「健康管理?」
「嗯。或者应该说是排毒,就是摄取有益身体健康的食物藉此──」
「我是不知道那是在干嘛啦,但我劝你还是别再继续下去了,你看你的上围都缩水了,更何况我们现在都还在发育呀。」
「……」
她抱著胸口一语不发地瞪著我,看来我好像踩到她的地雷了。不对呀,原本该有的东西怎么会一下子消失呢?我沉思片刻后才想通了这个问题。
「……嗯?原来如此,春野你终于决定从今往后要诚实面对自己了对吧?你也太见外了吧,我怎么会在意这点小事呢。」
「……等一下,我有点听不太懂你在说什么,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你之前应该是垫了什么对吧?所以才会拿减肥当藉口,呜哇!」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我闪过了春野默默甩过来的尼龙制书包,一阵强劲的风压扫过我的下巴。娇小的春野则被书包的惯性甩了出去,不禁「呀」地轻声尖叫,随后跌坐在地上。
插图006
「唔唔。真是的,你为什么要躲开啊?」
她扶著腰嘟起嘴,眼神中满是不甘心地抬头盯著我看。
「……任谁都会躲开吧。」
「贱贱以前都不会闪开,反而会温柔地接下这一击,多有男子气概呀。」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啊,我可没有那种印象啊。来吧,把手给我。」
这是今天第二次了。她乖乖地拉著我伸出去的手站了起来,拍拍屁股上的灰尘嘟著嘴说:
「贱贱,你真不会看场合耶,哪有人会当著女生的面聊身材啊。」
「我实在是不想被拿著书包打人的家伙说自己不会看场合耶。」
「再、再说胸部就是两块脂肪而已嘛,根本就是人体多余的部分。听说胸部大的人运动的时候很不方便,挑衣服也很麻烦,而且肩膀也会变得很僵硬──」
「说是这么说,但你对这种事倒是挺清楚的嘛。」
「闭、闭嘴!」
「好痛,住手啦!」
春野再度举起她的书包,而我只能在交叠双手抵挡的同时向她喊道:
「对了,书包里面的东西没事吧,便当该不会已经一蹋糊涂了吧?」
这十天以来,我的便当都是春野亲手做的。最近似乎对养生产生莫名狂热的春野竟然开始对我这个独居高中生的饮食习惯说三道四。结果,家里的冰箱无论是冷藏还是冷冻库,到处都塞满了春野的手工食品,每天还会做午饭送
来给我。在这个时代,从可乐饼到高丽菜卷甚至于焗烤这类费事的料理,都能坚持从头到尾独力手工制作的毅力堪称现代活化石。像春野这种还能够继续增加技能数的女孩子已经算得上是濒临绝种的生物了吧。
「你还敢提便当的事……不管我再怎么努力做出美美的菜色,拚命想出营养均衡的料理,你也从来没称赞过我替你做的便当。」
春野轻轻眯起了满是哀怨的双眼。
「……反正,你一定是觉得只要有便当吃,什么都好吧。」
「那、那是因为我怕被同学笑才说不出口啊。」
「过分。」
「我不是已经有所表示了吗?我哪有办法在全班同学的面前大方称赞你做的菜呢?好歹我也是青春期的男生,正值青春少年时嘛。」
「没良心。」
「我不是好好答谢过你了吗?那张圆顶都市的入场券呢?」
「……竟然要我自己去游乐园玩,你把我当成什么啦?」
「我也没办法啊,钱包里的钱只能买一张入场券嘛。就算想打工,现在也没有学生能做的工作呀。」
「要、要不然,贱贱的入场券就由我来买,然、然后我们两个一起──」
「那就算不上答谢啦。你不用在意这些,代替我好好玩一玩吧。」
「怎、怎么这样啦!」
「话说,便当还好吗?」
「可恶,贱贱这家伙……」
春野虽然不甘愿,却还是照我说的翻开书包确认里头的内容物,接著她突然整个人僵住。
「……嗯?你是怎么了?」
春野瞪著远方的天空深深叹了口气,随后转过身回答我的问题。
「……我忘记带便当了。」
「我说你啊。」
「我现在就回去拿,你在这里等著,不可以先走掉喔,绝对不行喔。」
话还没说完便冲了出去。
「等等,现在再回去拿会迟到啦。」
我大声喊道。但她还是头也不回地跑掉了。
「……不过,她没回我一句『反正是贱贱的便当,无所谓』,愿意回家拿过来这点倒是挺可爱的嘛。」
我看著春野的裙子随著她小跑步而摆动的背影,不禁有感而发地轻声说了。
第一次和春野见面应该是在我们四五岁的时候吧。不,也有可能是在六岁时才遇见,无论如何那都是在上小学之前的事情了。初次相遇,我就把躲在父亲身后怕生的她惹得嚎啕大哭,这或许算得上是最糟糕的第一印象吧。
「从那之后,我们青梅竹马的关系就一直延续到现在,这简直是奇迹呢。」
正当我自顾自地沉浸在过去的回忆时。
──一阵轰然巨响贯穿了我的耳膜。
「……!」
地鸣与玻璃破裂声简直要将我和周遭的路人震飞,我们只能呆呆地愣在原地,不久后才回过神来,赶往声音传来的方向一探究竟。
爆裂声源自于我和春野碰面的公园附近的大道──甲州街道上发生的交通事故。一台黑底以黄字写有「危险」标语的中型油罐车在路上翻覆,撞倒一旁的路树后冲破了路口的运动用品店的铁卷门,倾斜的车身冲进店里,在宽阔的道路上留下一道黑色胎痕。油罐车蛇行的原因大概是疲劳驾驶或其他因素造成的吧,看样子应该没有行人受伤。但油罐车车顶和车门等部分也许是受到事故冲击和被冲撞时掉落的招牌砸毁,因此迟迟不见驾驶从车中逃出。
我看了一眼确认情况如此,用手掌摀住鼻子。周围弥漫著强烈的刺激性臭味,再仔细一看,从凹陷的油罐中不断流出的液体正在燃烧。这些液体虽然不是汽油,但从味道就能断定里头装的绝对是化学药剂。无论如何,再这样下去一定会酿成一桩惨剧。
现场周围早已乱成一团,附近尽是些呆望著事故现场、拍照上传的爱凑热闹的围观民众,目测少说有五十人左右,却没有人试著帮忙救出油罐车司机或灭火。
在响彻现场的运动用品店警铃声中,以事故地点为中心围起了一道人墙。然而这群围观者却没有半点危机感,简直像是在欣赏一场大型表演似的轻松愉快,人们纷纷嚷嚷著「发生什么事啦?」并拿起手机拍摄,同时透过萤幕看著现场状况。这幅景象虽然诡异,说起来却是时常发生。不管是谁,都会认为电视上报导的灾难绝不会发生在自己身边,一旦事件发生却又沦为缺少现实感的表演秀。
我钻出人墙从被油罐车撞毁的铁卷门窥视店内,并且朝里面喊著:
「里面有人在吗!」
虽然我为了盖过响彻店内的警报声朝里头大喊了几声,却没有任何回应。碎玻璃和运动服、倒塌的陈列柜散落在店里。幸好包括这家店在内,附近的店家都还没开始营业,所以应该没有人在事故发生时遭翻覆的油罐车压伤。只不过现在还不能掉以轻心,甚至应该说现在才是分秒必争的时候。火势在这段期间仍旧持续蔓延,油罐车附近的温度也不断提高,刺鼻的化学臭味越加浓烈。或许是太过靠近溢漏的化学药品,就连鼻腔内都传来阵阵酸麻的痛楚。
「这里难道没有灭火器吗?」
我挺出身体环顾店内状况。看来灭火器在撞击时损毁了,掉落在地上的灭火器钢瓶已经破损,内容物喷散得到处都是。
「可恶!」
我喔了咂嘴,将视线移回道路上,但没有人打算伸出援手帮忙救援,他们的表情甚至没有半点犹豫,也没有人移动半步,彷佛认定自己永远都不会被卷入这等惨事。
只有我像个异端者似的格格不入。
我紧咬著嘴唇跨过油罐车旁被撂倒而叠在一起的多层钢架,朝驾驶座走去。
「你还好吗?」
在向油罐车驾驶搭话的同时,我也将裂开的前挡玻璃彻底敲下。由于车辆翻覆后驾驶座就被压在最底部,因此我只能透过车窗确认驾驶的情况。千疮百孔的车窗玻璃轻轻一碰就整个崩解了。
我先是拔出钥匙关掉引擎,接著轻触粗壮司机的脖子确认他还有脉搏、呼吸,这才总算松了口气。但我在解开他的安全带时却遇到困难,变形的手剎车卡住了安全带让我不禁咂了咂嘴。
「那位穿蓝衬衫的先生,能请你帮个忙吗?」
于是我暂时离开驾驶座,请一位走进店里拍摄事故情况的男人帮忙。虽然紧急求救课程曾教过直接指定对象较能让陷入旁观者效应的群众有所行动,但我遵循教科书指示采取的行动却没有带来书中预期的结果。
「为什么?就算我们这些外行人什么都不做,她们也会立刻赶来嘛,无所谓吧?」
他的反应让我彻底失望。对呀,她们。每个人大概都是这么想的吧。
葬花少女队。
她们是在那场大崩坏中拯救人类的救世主,此后大多数问题都会交由她们替人类解决。可是眼前就有人正在受苦,我怎么可以袖手旁观?
「你说的葬花少女队不是还没到吗!看清楚,这里已经著火了!」
在我说话的时候,挥发的药剂逐渐烧灼著鼻腔,呛得我喘不过气,那个男人也被熏得眼泪直流,皱著脸掮著面前的浓烟。
「呜哇,好痛!我说你到底在怕什么啊,如果是军团来袭也就算了,有必要为了一个司机大惊小怪吗?」
「你以为自己是英雄吗?」他丢下这句话后就离开了。从周围人墙投来一道道尖锐的视线,那种眼神简直就像在看不知好歹的笨蛋或好事者,再不然就是节目里的配角人般冷漠。
也许他们才是对的。我不过是个普通人,扮演英雄是葬花少女的工作,无论这名司机的命运接下来会如何,都轮不到我这个配角出手,而我现在的行动早已超出一般观众的权限。但即使如此,我也不能临阵退缩,我难以忍受有人遭遇不幸。或许我只是在害怕吧,害怕重要的事物在眼前消逝。我向来都是如此。
「该死!」
我将视线从油罐车上移开,转而扫视满地玻璃碎片的店里。就算没有灭火器,只要能够用断掉的货架撬开安全带的扣环,说不定就可以救出昏迷的司机。
于是我决定从手边的衣架拔出一根钢制横杆来用。
──突然间,一阵轰然巨响传来。
我立刻护住头部抵挡迎面而来的暴风,强烈的风压夹带著沥青碎石划破了手臂,鲜血从手中缓缓流出──油罐爆炸了。我会这么想也是理所当然。
但事实并非如此。
强烈的冲击再次到来,这回就连整栋大楼都彻底被劈成两半,二楼以上的部分沿著平整得过分的切口伴随著地鸣声朝一旁滑落,眼前的视野随之变得开阔,湛蓝的天空出现在眼前。
还有那道背对著光的身影──是它。
它们看似人类,但绝对是与人类完全不同的存在。那是一道关节处诡异地往内凹,充满人工味的轮廓。
「怎么可能……」
我低沉的呢喃因为恐惧显得有些沙哑。
最糟糕的情况发生了。如今事态的严重性远超过油罐车爆炸的程度。在耀眼的蓝天之下,一名闪耀著白色金属光泽
的人型恶魔正伫立在道路对面的大楼上方。不,恶魔还远比它和善得多。连这个历史悠久的邪恶代名词都不足以形容它,因为它早已超越了恶魔的极限,根本就是邪神。
那道闪耀全身的白色光辉决不会是神圣的纯洁光芒,而是为了突显出那彷佛混杂了血红与漆黑般的邪恶而存在的背景。我无法找到足以表现出那份丑恶的形容词,那道伫立于大楼上的身影就是最纯粹的邪恶本质。
军团。
我咬牙切齿地咀嚼著这个人类公敌的名字。
这些家伙是在五年前突然现身袭击了全世界的各个都市,令人类社会顿时陷入混乱的怪物。在这个传说中无法被人类杀死的异形面前,我绷紧神经咬著牙站在原地。即使一只军团也拥有歼灭整个战车旅的战斗力。五年前,人类一度遭到这群怪物的蹂躏,即使是握有全世界最先进武器的国家也不是它们的对手。
而这等只会出现在资料影像中有如传说般的怪物,我还是头一次亲眼目睹它的真实样貌。虽然总觉得眼前的景象有几分不真实,但求生本能却催促著我逃命,皮肤也在恐惧与危机感的作用下感到阵阵刺痛。
哀号声响彻了整条道路,由凑热闹的好事者堆砌而成的人墙霎时间土崩瓦解,人们争先恐后地四处逃窜。
眼前的军团体型与人类无异,比起其他同类要小得多,但这并不代表情况没有那么严重,因为尺寸等外在条件并不代表威胁程度的指标,不管体积是否只有人类大小,光是眼前的军团就具备能像刚才一样轻易摧毁大楼的破坏力,更别说柔软的人体只有被切成肉片的份了。
难不成这起事故也和那家伙有关吗?就事故时间点来看,军团应该不可能毫无关系才是。不对,事到如今,车祸原因根本就不重要,再这样下去──
「来人啊,谁来帮我救救他啊!」
我朝一哄而散各自奔逃的人群大喊。
「要是丢下他不管,他会死掉!」
没有人肯回应我的请求。这是当然的,面对差点毁灭人类的怪物,又有谁愿意留下来帮忙呢?
──这种做法才是正确的,留下来只会增加无谓的牺牲。
油然而生的绝望令我感到一阵晕眩,但就算知道自己只是白费工夫,我还是拿起钢制横杆用尽全身的力气试著撬开扭曲的手剎车。
一道白光闪过我的眼前。
我察觉到迎面袭来的风压,下意识地闪身退开,紧接著军团释放的斩击就将车顶有如纸片般轻巧且无声地切开。难道它的斩击真有这么锐利吗?
「……!」
在亲身体会人与军团之间的力量差距后,心底不禁窜起一股恶寒。
「开什么玩笑啊……」
一分为二的驾驶座露出平滑的切面断成了左右两截。它用那双带有金属光泽的脚跃上了驾驶座的切口,从车身上冷冷地俯视著我。在这个距离下,我甚至能清楚看到那有如武士刀闪著白光的锐利指甲。但它们真正的武器并不是我根本不想看到的指甲,对军团而言,那不过是身上附加的装饰品罢了。
魔法。
那才是它们真正的武器。事实上,人们仍不清楚军团的能力到底算不算是魔法,然而它们却能展现出超越现行物理法则的力量。而那份力量已超越我们这些人类的理解范围,达到只能将之称为魔法的程度了。无论再怎么挣扎,光凭一个人类可说是丝毫没有反抗的余地,更何况区区高中生又能如何抵挡它的力量。
可是──就算如此,我也不能向恐惧低头。不知为何心里就是无法接受自己做出见死不救、自顾自地逃命的行径。
「滚开,你这个怪物!」
我尽全力地虚张声势,狠狠瞪著它,同时朝司机瞥了一眼。
但我立刻就后悔了。军团似乎对我眼前的事物感到好奇,从车顶上跳了下来。单是这个动作就将我震离原地,看来我的觉悟在它的眼里简直不值一提。在我看来,军团轻巧的举动就像是踢开挡在前方的碍事石块,只需轻轻一跳就能把我弹飞。
对它们而言,人类也不过就这点程度罢了,我们就像虫子那样脆弱。
在经历短暂的飘浮感后,我摔落在柏油路上,随即以翻滚的方式抵销了冲击,并强忍著剧烈痛楚立刻抬起头。只见军团已将白色的爪子放在司机身上。它切碎了安全带,抓住司机的脖子将他从驾驶座上拖出来。已然恢复意识的司机发出细长的呻吟,气若游丝的抵抗无法造成任何改变。
「住手!」
我抓著掉落的玻璃碎片朝军团砍了过去,双脚却不停颤抖,血色从指尖逐渐褪去,身体甚至使不上力。即使明知道自己没有半点胜算,但是──我就是不能容许有人在自己面前死去。我绝不要坐视这件事在眼前发生,因为这对我来说远比自己丧命还难受。
军团回过头来,把手中的司机扔了出去,接著抓住我握著玻璃碎片的手把我整个人提了起来。我那脆弱的武器就在承受不住剧烈痛楚的手指松开后,掉落在柏油路上碎了一地。
军团在我的眼前发出低沉的呢喃,另一边的爪子则散发著微微的光芒。这并不是日光反射的光芒,白色的光之粒子在我的眼前描绘著几何图形的轨迹逐渐汇聚。这是魔法阵,是魔法即将释放的徵兆,也是能轻易夺取人命的暴力先驱。这道魔法阵的光芒照得我睁不开眼睛。
「……唉……」
无计可施的我不禁轻轻叹了口气。
想不到自己在死前竟然连回顾人生的余裕都没有,但光想到要向这只怪物屈服就不甘心。
但就算赢不了它,至少在死前也不能示弱,于是我用力睁大了眼睛瞪著它不放。
──突然间,军团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竟将聚集于手中的魔法阵对准天空。数道白色的光弹伴随著电影中自动步枪音效般的声音放射而出,却在半空中遭到淡紫色的光芒抵销。
「你这个恶棍,到此为止了!」
头上传来一句儿童英雄动画里才会出现的台词。当我知道是谁抵销了军团的魔法时才总算松了一口气。她们总算赶上了,躲在掩蔽物后方窥伺情况的人们痛快地欢呼。
双手仍然被军团抓住的我抬起头,只见一名少女飘浮在湛蓝的天空。
任谁看了这般楚楚可怜且端正的五官都会认为她是个美少女吧。纤瘦细长的手脚,一头及腰的摇曳长发是花朵般的淡紫色,再加上与发丝同色调的清澈眼眸。以白色和紫色为基调构成如偶像般的飘逸服饰上装备了厚重且具备优雅曲线美的机械部件。在肩膀和腰际彷佛装甲──又或是翅膀般张开的装备并不是固定在服饰或肉体上,而是藉由闪亮的飞行魔法粒子,维持数公分的距离飘浮在她身边。
她的手上则拿著两把极具压迫感的巨大长枪。
「是艾莉丝!是葬花少女队的队长艾莉丝!」
她的名字参杂在人们的欢呼声中。这座城市里没有人不知道这个名字。
彻底遭到军团击溃的人类只能茧居在数个直径长达十五公里的超大型圆顶中保护自身安全。在人类加紧脚步兴建圆顶的这段期间,负责对抗军团并维持圆顶治安的正义英雄正是葬花少女队。葬花少女能透过枪械等武器使用魔法对抗军团,可说是人类的终极武器。
这只白色军团在艾莉丝登场后似乎发觉形势不利,便立刻把我丢在路上打算撤退,随后赶到的两名葬花少女见状立即赶去追击。艾莉丝在确认了两人的飞行轨道以后便转头看著我,那双散发宝石般色泽的奇异眼眸让我觉得自己的心彷佛会被射穿。
葬花少女是一群身分不明的正义伙伴,甚至曾传出她们是科学家分析了军团构造后创造的人造人的谣言。但即使像这样亲身与她们面对面,也没有感受到一丝人造人的感觉,从炯炯有神的眼眸与红润的双唇散发的自我,看起来与多了些责任感的普通女孩没什么不同。
「谢谢你,多亏你拖住军团的行动,〈我〉们才来得及赶上。但还是请你不要逞强,因为保护你们是〈我〉的职责。」
她的语气听似有些生气,但说话的同时却又绽放出花朵般的笑容,并拉著我的手把倒在地上的我扶了起来,紧接著又再度赶往队友身边与军团作战。回过神来,我才发现接连赶到现场的葬花少女们已经以一层光膜包覆了油罐车。
「各位,这里很危险,请赶快离开!」
就在她们对群众提出警告后,油罐车便随之引爆,绚丽的爆炸闪光立刻照射在紧闭的眼睑上,然而热气和爆风全都被锁在光膜中。我望著毫无危机意识地发出「哇──」的赞叹声的方向,只见毫发无伤的司机有如置身梦境般,伫立在原地不断眨著眼睛。看见他呆愣的表情,我也放心地笑了起来,随即凝视著艾莉丝离去的天空──应该说注视著播放天空影像的圆顶天花板。
东京蝶蛹。
这就是由葬花少女队守护,同时也是我居住的城市。
*
「喂!葛见,听说你遇见军团啦?真的假的?」
今天早上军团出现在甲州街道的事俨然成为学校的主要话题,再加上临时召开的教师会议使得第
一节课开天窗,因此今天早上的教室气氛简直就像是文化祭前一天那样热络。也许是因为无人死亡,大家才能这么欢乐地讨论这起事件。这大概也是居民对葬花少女的信任所造成的吧?
兴奋地叫著我的名字抓住我的肩膀晃个不停的人,就是我的朋友阿久津。他本人虽然相当介意自己一六一公分的身高,但他却有似乎广受女性好评,容易亲近的可爱脸蛋。在我安抚激动的阿久津后,不禁回想起那段令人毛骨悚然的体验,深深叹了口气。
「嗯。岂止遇到,手臂还被抓住了。老实说,我还以为自己死定了。」
「什么?喂,真的假的!你还活著真是太好了。哇──是这只手啊,全都贴满了OK绷嘛!」
「这个啊?我只是随便包扎一下所以看起来比较夸张啦。不过是被玻璃割到而已,消毒过伤口之后很快就会好啦。」
当时处于亢奋状态的我没有发现,我似乎被本来要拿来砍军团的玻璃碎片划伤了。
「说是这么说──」
眼眶泛泪的阿久津态度简直像是自己才是历劫归来的人一样。他给了我一个激动的拥抱后用力拍著我的肩膀,但脸上却又立刻蒙上了不安的神色。
「可是──为什么军团会跑进蝶蛹里来呢?而且两个星期前也发生过同样的事件耶,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啊?」
「谁知道呢,反正我们也出不去,战斗应该还没结束吧。」
「……总觉得有点可怕。对了,两个星期前不是有四只军团跑进来吗?该不会是上次溜掉的军团吧?」
默默待在邻桌看著我们两个聊天的相马推了推眼镜,开口回答阿久津的问题:
「才两个星期前的新闻你就忘啦!」
这家伙虽然不是风纪委员会的成员,但他却有个风纪委员的绰号,因为他长得就是一脸风纪委员样。
「两个星期前发现的军团已经在葬花少女队的努力下顺利逐出蝶蛹,圆顶内的损失可说较为轻微,有三十二人伤亡。葬花少女队的青葱、水仙以及铁线莲受伤了。我记得网路上也有军团尸体的照片,要看吗?」
「不用,我没兴趣。阿久津你──」
「没关系,和葬花少女有关的所有图档我都已经保存在专用的资料夹里了。」
阿久津自豪地说完后,那双散发自信光彩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盯著我瞧。
「喂,对了,葛见。」
「……又怎么啦?」
「你说你遇上了军团,该不会你也见到艾莉丝本人了吧?她不是也在场吗?」
「当然有啊。」
回想起化身为正义使者正气凛然的艾莉丝,不禁让我感动得深深叹了口气。
「她不愧是媒体争相报导的大美人,真是让我一饱眼福啊。这大概是身为事件受害者的小确幸吧,而且她真的超帅的……」
「哇!好羡慕喔,能遇见艾莉丝真的很难得耶!她又不常到现场。」
「咦?真的吗?葛见真幸运耶!」
「不会吧,我也好想见她喔。艾莉丝真的很棒耶,感觉很有气质呢。」
「你没有拍下来吗?」
一听到艾莉丝的名字,在后排坐位上闲聊的女生们全都尖声叫著凑了过来。
「抱歉,那个时候不太适合拍照。」
葬花少女是蝶蛹居民的英雄,同时也是偶像。这座东京蝶蛹一共有三十四名葬花少女,每个人都拥有各自的粉丝以及非官方的个人网站和周边商品。由于她们并不会像真正的偶像那样举办演唱会或见面会,所以粉丝们一旦见到葬花少女本人就会陷入连原本的事件都抛在脑后的狂热中。不仅如此,有些人甚至会为了见上葬花少女一面,不惜引起事故,只不过这种笨蛋将会面临十分严酷的惩罚。
「哇!好好喔,葛见,好好喔!」
阿久津一脸羡慕地再给了我一个拥抱。我急忙问他:「你到底在干嘛啦?」他竟然绝望地回答我:「……我想闻闻看有没有艾莉丝的味道嘛。」怎么可能会有啊。
「算了,葛见没事就好──但下次如果还有机会,麻烦你替我拍张照……」
听到阿久津欲哭无泪的这番请求,我也不是不能理解他的心情。毕竟艾莉丝即使在美女如云的葬花少女中,也可说是拥有出众美貌的女孩。除了如花似玉、楚楚可怜的外表,她的眼神中还潜藏著一股足以让我这个男人都觉得帅气的强韧意志。
「葛见。」
相马滑著手上的智慧型手机,皱起了眉头。
「那辆油罐车里装的好像是一种叫三氯氢矽的工业用强烈化学药剂,会对水──应该说凡是湿气或水分都会产生化学反应,导致起火燃烧甚至爆炸。据说油罐车是在前往阿佐谷的工业区途中遇到了军团而出车祸。你没事真是太好了,要是葬花少女队没赶上,就算没碰上军团你也已经被炸死了。」
这座直径约十五公里的东京蝶蛹,核心地带就位于旧JR新宿站周边,商业设施、学校等教育机关以及住宅区集中于此。相反的,边陲地带则作为工业用地。我们虽然生活在有如水族箱一般的封闭环境之中,但是在所谓日本的潜力之下,凭著自绝境中产生的创造力和技术,日子还算过得去。
供应三十二万人的食材主要由工厂以水耕栽培技术生产,各类资源则全数以回收及特殊的细菌制造维持供应,至于能源就借助葬花少女们的魔法产生。如今人类的生活并未受到太大的影响,经济活动规模虽大幅限缩,但在运用魔法确立的各项技术运作下,城市居民的生活水准还是能获得蝶蛹时期以前的保障。说得极端一点,即使整个城市的居民都不工作,也能勉强维持正常的生活机能。但正因为如此,学业或劳动才会成为所有人都得严格遵守的义务,全体居民也愿意遵循这项法则。
生活虽然和待在圆顶外的时期相比有点不同(例如天空其实是天花板,肉和海鲜几乎是以大豆和蔺箬制成的替代食品,还有旅行这项娱乐消失等),但三年前还是个小屁孩的我们并不会特别怀念那段时光。
学校也不再是传统的校舍,而是由新宿路与明治路路口的大型百货公司或时装大楼改建而成,但这种学校倒也没有特别突兀之处。城里的国小、国中及高中各有四所,是彼此相邻的联合学校,如此一来才总算拼装出完整的教育场所,即使是不知情的外部人士来访也一定会发自内心赞叹这所电扶梯和电梯兼具、美观又舒适的学校吧。
据说,以教育机构为首的公共设施之所以会安排在蝶蛹的核心地带,为的就是紧急状况发生──也就是当军团发动大规模攻击之际利于防守的考量。
另外,这座被称为蝶蛹的圆顶或许是在建造时借助了葬花少女的魔法技术,不但能在短时间内完成规模巨大的圆顶,日本各都道府县内似乎也打造了为数众多的圆顶建筑。当然不只是日本,据说世界各国都有,不过这方面的讯息没有公开,所以详情不是很清楚。如今世界人口的比例少说也减少了超过五分之四,但这类上课内容对已逐渐习惯蝶蛹生活的我们来说算不上什么重要资讯。
「我说葛见啊。」
从相马口中听到这些后,阿久津语重心长地对我说:
「有正义感是好事,但太过头可能会早死喔。」
「说得也是,实在很难想像葛见躺在榻榻米上寿终正寝的样子呢。」
「对呀,像某个热血刑警一样大叫著:『搞什么鬼啊──』……的壮烈死法比较适合你呢。」
「……我在你们的心目中到底是什么德行啊。」
「可是我觉得葛见一定会是那种因为舍身救猫结果被车撞死的人耶。」
居然在这么不吉利的事情上表现得这么肯定。「喂喂……」我无奈地抱头叹道。你们难道以为我很喜欢找死吗?
「我再怎么说也是个伤患,你们好歹多为我著想一点嘛。」
我秀出手掌上的OK绷对他们大叫。就在此时,教室门口传来了猛烈的开门声。
「贱贱!」
开门的人是春野。她柔顺的黑发从剧烈喘息而上下摆动的单薄肩膀滑落,看样子应该是急著赶过来的吧。原本绑得整整齐齐的麻花辫几乎快要散开,白皙纤细的喉咙应该是在叫出我的名字以后硬把几乎要宣泄而出的叫骂声给吞回去般起伏著。她铁青著脸朝我跑了过来。
「没事吧?有受伤吗?」
「还好,只是手被割到而已。」
「让、让我看看。你骗人,手都伤成这样了!其他地方呢?」
春野一脸严肃地说著,同时用她那双漂亮的手谨慎地拉起后背的制服检查伤势。「啊,瘀青了!」她轻声叫道。
「没什么大不了的嘛,接连发生这么多要命的意外还能像现在这样活蹦乱跳,我已经觉得很幸运了。」
「这算哪门子幸运啊。再说,我明明叫你等我耶!为什么你还是自己走掉了?」
「什么嘛,你该不会是因为我先来学校才生气的吧?」
「这不重要啦,如果你肯听话待在公园里等我,就不会被卷进这起事件了……而且,你也不会伤成这样……」
春野双手握住我受伤的手掌,脸上尽是忧心忡忡的神情。她皱著眉头两眼泛泪地瞪著我,接著松了一口气似的发出叹息,双手依旧握住我受伤的手掌。
「……笨蛋。」
春野的一番话虽然严厉,但最后还是表现出充满爱与关怀的一面。这点我非常清楚,所以不由得──有点害羞。
「呃,那个,真的很抱歉。话说,我也觉得你没受伤真的是太好了。」
「……那、那也根本不重要啦,笨蛋。真是个大笨蛋!」
满脸通红的春野不停槌著我的肩膀,正好打在有助纡解酸痛的位置上。
「呼──这按摩真舒服。」
「喂,贱贱,你现在是把我当成按摩器的意思吗?」
「对了,现在才到学校也太晚了吧。你到哪去啦?」
「……咦,我就是……因、因为便当都砸烂了嘛──」
春野四处游移的大黑眼珠突然盯著地面,咬著嘴唇闷闷地说:
「就重做了一个。」
「嗯?所以便当就放在你拿来揍我的包包里啊!你不是忘了带吗?」
「我也以为我忘了带呀……」
「居然在到家之前都没发现?你到底有多粗线条啊?」
「真是够了,全都是贱贱害的。」
春野在我的吐槽之下气得鼓起了腮帮子,接著便一语不发地摇摇头愤怒地瞪著我。这是她从小学以来就没变过的习惯。
「哈哈哈,坦率点嘛,小春。」
「对呀,现在光靠便当抓住男人的胃,他们还是会跑掉喔──」
「你、你们在说什么啊?我才不在乎贱贱跑不跑呢!」
「说是这么说,其实你很担心葛见对吧?你刚才进教室时,脸色好像很难看喔。」
遭到女同学三人组取笑的春野涨红著脸抿起嘴唇,再度摇了摇头。
「才、才不是呢,贱贱哪有什么好让人担心的呀。应该是因为迟到,脸色才会那么难看吧──」
「不过,我不是传简讯告诉过你第一节课自习吗?」
陷入沉默的春野移开了视线,这个举动更是让女孩们见猎心喜。
「小春真是的,好清纯,好可爱喔。」
「如果你对葛见没感觉了,随时都可以嫁来我们家喔。」
「更何况小春嫁给葛见实在太暴殄天物了。」
「我、我才不想嫁给他呢……对、对吧,贱贱。」
正当我默默看著被同学们言语霸凌的春野时,她也以无助的眼神望著我,似乎想要我替她想想办法。没问题,交给我吧!于是我对她露出微笑,伸出手对她说:
「对了,春野。我的便当呢?」
春野一句话也没说,浑身不停颤抖著从书包里提起雪花图样的便当袋,然后──
「相马,这给你。贱贱今天得受到没午餐吃的处罚。」
「喔,这样啊?抱歉啦。」
「什么?喂,为什么啊?你还想收下来啊,相马!」
「不为什么,全都是贱贱的错。」
「我这不是在帮你吗?话题不是已经被我巧妙地转移了吗?」
「居然用那种方式转移话题……你是白痴吗?」
相马由衷感到傻眼地摇了摇头。
「所以说我到底做错了什么啊?跟我说清楚嘛。」
「相马,也分我吃一点吧。不过,有时候让葛见和我们一样吃点市售冷冻食品不也很好吗?」
「才不给你呢,阿久津,那是春野要给我的便当。」
「好了,葛见,你还是先道歉吧,再这样下去便当就要被相马拿走喽。」
「就是说啊,小春她也不是认真的嘛。」
「不是吧,能不能先告诉我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话才刚说完,相马和阿久津还有女同学三人组不约而同地叹了口气。
「葛见,这样好吗?我要收下喽。」「老老实实地道歉不就好了吗?」「唉──小春真是太可怜了。」「相马,也分我吃一点嘛。」「为什么偏偏是葛见啊?」
面对同学们的数落,我只得无奈地向春野道歉。
「呃……那个……春野,如果惹你不开心,我很抱歉……我是个笨蛋。」
事到如今我也只能双手合十,尽可能表现出反省的诚意。春野无奈地看著我说:「真是拿你没辙。」接著就把便当袋塞进我的怀里。
「这次就原谅你……既、既然收下了,就要给我好好品尝喔。」
看来总算是顺利让她原谅我了。最近春野常常像今天这样和我闹别扭,国中时期的她内向又文静,简直就是个如假包换的「女孩子」。她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现在这样子的呢?难道这就是所谓的高中出道吗?在我歪著头收下便当后,正好响起第二节课的上课铃声。
*
──没错。看样子应该是「盯上他」了。
──究竟有什么目的?不过,我们早就知道他们的最终目的了。
──要想调查清楚,如果请他本人亲自协助我们呢?
──这倒是没问题……但这也得看他怎么答覆我们不是吗?
──而且,我对他有点好奇呢。
──嗯,是个勇敢的好孩子呢,我也对他有点兴趣。
──嗯~~他很有趣呢。
──还是别指望他吧。
──可是……
──说不定……
*
午休才刚开始,我就被校内广播叫到了校长室。
「如果是教职员办公室,那还算是可以理解,但是叫你到校长室……葛见,你到底做了什么?」
相马担心地皱起眉头。「不知道。」我歪著头回答。移动到我和相马的桌子前吃午餐的阿久津露出牙齿笑著说:
「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会负起责任把葛见的便当吃掉的,你就安心地去吧。」
「给我闭嘴。你每次都从别人的便当盒里挑喜欢的菜吃,这笔帐总有一天我会好好跟你算!」
「阿久津,你这人怎么这样啊。」
「你也是啦,相马。讲得好像不关你的事一样!阿久津,不要趁我不注意的时候偷吃我的便当!」
「呜呜──葛见大笨蛋──我个子这么矮,不多吃点不行啊,都这么可怜了就不能让我吃一点吗!而且你也没为我们这些每天在学校餐厅吃冷冻食品的学生著想啊,竟敢在我们面前吃手工便当,你这个混蛋!」
市售冷冻食品虽然不难吃,可是大量生产的食品味道基本上没什么差别,自然不能和这份特制便当相提并论。更何况以原始食材调理的食品在现在本来就很少见,所以吃手工便当自然成了一件令人既羡慕又忌妒的事。
「那阿久津也去找个青梅竹马啊!」
「我现在上哪去变出青梅竹马啊,白痴!」
「不,如果运用制造葬花少女的生产技术,或者……」
「相马,真的可以啊!」
「不行。我只是想开个玩笑。葬花少女生产线本身就是最高机密,我想一般人根本无法仿造出同样的产物吧。更何况人造人这件事也不过是谣言罢了。」
「呜呜──相马也是大笨蛋!可恶,这一切都是葛见害的,快把便当交出来!」
「喂,你这家伙,别想靠转移话题这招抢我的便当。快放手!你这个笨蛋,便当都要被你毁了!」
就在我大叫著「防御!」拚命护住便当的时候,身边突然出现了一只纤细的手臂。
「便当可以放我这呀,贱贱。」
春野从隔壁排的位子走过来对我说完,随后满脸歉意地对阿久津道歉:
「阿久津,不好意思喽。」
她轻咬著嘴唇低头说道。
「不、不会啦,又不是春野的错,错的是拿便当炫耀的葛见嘛。」
「我哪有做这种事啊。春野,你可以先替我保管这个便当吗?等我从校长室回来之后一定会……」
看著我们之间洋溢著甜蜜的氛围,阿久津念著「可恶!」咂了咂嘴。
「现充都给我爆炸吧!」
「葛见,那句话可是死亡台词喔。你就好好享受地狱里的景致吧。」
于是我就在朋友们温暖的谩骂声中离开了教室。
之后──
我陷入了混乱之中。
「我想请你协助我们。」
她把纤瘦的手放在我的手背上,而已经停止的思绪也在她柔软手掌的体温催化下烟消云散。协助?还没弄清楚情况的我不断眨著眼睛。
「你说……」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慌乱得完全无法掌握现在的状况。
对了。我被叫到了校长室,然后……
──艾莉丝就出现在那里。
人称难得一见的葬花少女队队长,同时也是东京蝶蛹最受欢迎的偶像艾莉丝,既不是出现在电视上也没有现身于事故现场,而是站在平凡学校的校长室这般某种程度上可说是平庸的场所,散发她那压倒性的存在感。
包覆肩膀及后背等部位勾勒出线条美感的魔法装备,原本张开的部分已经以我所无
法理解的方式收拢。据说这些都是与魔法控制有关的部件,现在大概是用不到了吧。无论如何,原本夸张装备的存在感已减弱了不少,所以今天早上威风凛凛的感觉已和缓许多,但这反而加强了她那少女般楚楚可怜的气质。
葬花少女的服饰基本上都是颜色与头发相同的迷你裙,再搭配能强调整体女性特质的线条所构成。不过我只看过她们启动迷你武装的样子,所以本来并不觉得她们身上穿的服饰能有什么女人味──但膝上袜一带的绝对领域在这个距离下实在性感得让人无法忽视。
更何况这位美少女还紧紧握著我的手不放,让我慌得开始想像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了。不行,我甩了甩脑袋赶紧把思绪拉回正轨。
艾莉丝在我踏进校长室后就请校长离开,随后就在这个没有第三者的房间里称赞我早上的作为,接著询问我能否协助她们。即使我试著逐一掌握现在的情况,还是搞不清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在试著喘了几口气以后,我才像呻吟般吐出了几个字:
「那个……能听到你这么说是我的荣幸,可是我到最后也是什么都做不到。也许我的行动只会造成你们的困扰。」
「可是也只有你愿意在那种情况下采取行动……谢谢,你真的非常勇敢喔。」
「不、不是,就算是这样……」
「今天早上的军团已经逃跑了。」
她只丢下这么一句话,短短十几个字的意涵却沉重无比。
「那家伙还在蝶蛹里恣意横行。」
这简直像是在小鱼悠游的水族箱里放进了食人鱼一样。艾莉丝无视瞪大双眼的我,继续说著:
「大约在两个星期前,就已经有军团闯进了蝶蛹里,当时的军团中有个相当擅长潜行的难缠类型,这个军团大概就是上次存活下来的……」
「但是,这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我实在想不到人类的终极武器为何要寻求一介高中生的帮助,但没想到这个问题的答案却很简单,却也很冷酷。
「军团具有一旦盯上特定人类就会持续锁定同一目标的特性,因此它很有可能再度出现在阻止自己行动的你面前。」
「咦?」
听到这难以接受的事实,我不禁发出了讶异声。
「所以想请你当诱饵。」
「……我得一直当那种东西的诱饵吗?」
「不会太久的。只要在〈我〉打倒它之前暂时忍耐一下就好。」
「可是……」
我一时之间无法下定决心,困惑地皱起眉头。闭上双眼,脑海里尽是回顾今晨情景的走马灯。光是回想起轻易被切开的大楼和军团身上的杀气,我就会冒冷汗。不知道艾莉丝是不是看穿了我心里的想法,她拉起并紧握著我的手,有如祈祷般摆在自己的胸口,一股花束般的香气伴随著她的体温轻轻掠过了我的鼻尖。
「如果你愿意帮忙,说不定就能推测出军团的行动范围,如此一来就能大幅降低东京蝶蛹的损害。等到顺利打倒军团以后,保证你一定能获得英雄式的盛大表扬。」
「我不是这个意思,表扬倒是不用。再说我本来──
「说得也是。那么让你选喜欢的老师当班导师,或是说各科考试分数加三十分你觉得怎么样?不然再追加学校餐厅吃到饱吧。只要在能行使的权限范围内,〈我〉无论如何都会达成你的心愿,拜托你。」
真不知道该说艾莉丝的权限方便还是不起眼。就算坐在最受欢迎的偶像面前,脑海里还是不自觉地跳出了这种想法。
「怎么样?」
打算死缠烂打的艾莉丝朝我靠了过来。
「艾、艾莉丝小姐……太近了。」
无论是她人偶般的脸蛋上的睫毛、唇形或胸口的突起,我都看得一清二楚。一股异于和军团对峙时的颤动穿透了心脏,这阵悸动久久不能止息。我从未和春野以外的女孩子如此接近过,只得在快要脸红之前对她叫道:
「你也不用拜托我,如果我真的被军团盯上,就算再怎么拒绝结果不也一样吗!」
「哎呀,你发现啦?」
艾莉丝淘气地吐了吐舌头笑著说。形象成熟的她会做出这种表情不但让我感到意外,这种不同于平时形象的反差反倒让她看起来更可爱。
「发现……?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差点虚脱的我不禁笑著说。艾莉丝也歪头笑著对我说:「那么就当你同意喽?」淡紫色的发丝在她的小脸上摆荡。
「……我明白了。这也算是市民的义务,我接受你的要求。」
不管怎么说,我都没有选择的余地。而且怕归怕,但想到能帮忙除掉军团感觉倒也不错。
「谢谢你,接下来还请你多指教喽。那么,这个请你随身带著。」
接著她给了我一个小小的蝴蝶胸章,以及一把巴掌大、如同玩具一般的手枪。
「这是什么?」
「发报器加通讯机,还有你的武器。从现在开始,葬花少女将会随时待在暗处保护你。万一失去你的行踪,胸章就能派上用场,这会在军团接近你的时候发出警报声和闪光,所以你得多加留意,军团越靠近你,警报声和闪光就越剧烈。」
她说明了胸章的作用后便指向手枪侧面。
「保险在这里,只要不打开就不会击发。对了,这把枪虽然看起来像玩具,但这可是攻击魔法的媒介喔。你知道好战者吧?」
「我记得是用来操控魔法的道具,对吗?」
我从朦胧的记忆中翻出阿久津不知道何时强塞给我的知识回答她。
「这么说也没错,可惜你也没有完全答对。好战者是葬花少女们用来发射『攻击性魔法』的特殊器具,真要说的话就是魔法兵器。」
「不过,所谓的魔法究竟是什么呢?」
「这可是机密喔,一般市民只需知道那是某种强大能量的聚合体,还有魔法本来虽是军团拥有的技术,但葬花少女为了保护人类而使用了这份力量就行喽。」
「总而言之──」艾莉丝将话题带回刚才的手枪上。
「就算是这种玩具般的手枪,威力也足以保护你的安全,所以使用时请小心不要误击或引爆,不然就算保住了小命,后续的赔偿费用也会毁掉你的人生喔。」
她带著美丽的笑容一派轻松地说出这件恐怖的事情。
「带著这种枪还比较危险吧!」
「会吗?但你需要这把枪对吧。」
艾莉丝彷佛看穿我的心思,淡紫色的双眸攫走了我的视线。
「我问你,你遇上军团时都在想什么?不仅毫无反击能力,还被当成虫子对待。」
被当成虫子对待。我在心中反覆咀嚼著这句话,接著,当时的情绪便鲜明地涌上心头。除了本能的恐惧之外,还有更多的──
「但无力的你却没办法贯彻正义,很不甘心对吧?」
我咬起嘴唇点了点头。没错,不甘心。对于只有满腔热血却没有半点力量的自己感到不甘心,我用力握紧贴满OK绷的手掌。这点力量在军团眼里看来根本是螳臂挡车,和当时握在手里的玻璃碎片一样脆弱。
「那你就更应该带著。军团也一定没料到自己会遭到葬花少女以外的人攻击吧,说不定它会因此露出破绽呢。不过──」
艾莉丝温柔地笑著说:
「应该不会发生需要你用那把武器保护自己的情况,因为不让这种状况发生正是〈我〉们的职责,所以你就放心吧。」
「……我知道了。」
我重新收下那把枪,并在确认保险关上后放进长裤的口袋里。裤管看上去虽然有块不自然的突起,但应该没人猜得到那是把货真价实的枪吧。
「既然我已经被军团盯上,是不是暂时向学校请假比较好?不然同学们也会被卷进这起事件吧。」
「不,请你还是跟平常一样上下课。毕竟军团也不是没有智慧的怪物,可以的话不要采取让它起疑的行动。」
「可是──」
「相信〈我〉,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会保护你们。」
在她强烈的敬业精神之下,我接受了她的建议。
「好吧,那就万事拜托了。」
「那么,可以请你不要对他人提起这件事吗?毕竟这是诱敌战术,也是你和葬花少女之间的秘密嘛。」
艾莉丝淘气地将食指轻放在嘴唇前。
「要是说出去,我会处罚你喔。」
接著,她再次和我握了手,并对我说声「掰掰」后打开校长室的窗户。「你要从那里回去啊!」正当我在心中默默吐槽的时候,艾莉丝突然歪著头转身看著我。
「啊!糟糕,我差点忘了。」
当我正要问她忘了什么的时候,她的脸突然靠了过来。我还来不及做出反应,她的双唇就已经印在我的脸颊上。我甚至连感受那份触感的余裕也没有,脑袋一片空白,更不晓得她的嘴唇在脸上停留了多久时间。
「这是报酬的订金。我们一起加油吧,葛见。」
艾莉丝带著满足的表情,对著像稻草人般呆立在原地的我眨了眨眼,随后就飞出
窗户离开了学校。
插图007
*
下课的钟声响起后,教室里立刻充斥著从课业中解脱的轻松氛围。而我却无力地独自趴在桌上,春野见到这样的我感到很疑惑。
「贱贱,怎么啦?你从午休的时候就怪怪的,在校长室的时候怎么了吗?」
「其实也没什么事啦,不用太在意。」
只不过春野似乎无法接受这套说词。她把脸凑过来,口中还发出「唔──」的声音,并且在我身上嗅个不停,接著露出严肃的眼神盯著我说:
「……贱贱,怎么有股味道?」
「什么味道啊,找碴也要有个限度吧。」
「不对。有股没闻过的女人香味。」
你是狗啊!
「你、你搞错了吧。」
但视线却在说话的同时不经意飘向一旁,身上的冷汗沿著后背滑落下来。回想起艾莉丝在脸颊上的轻吻让我感到更加不安,虽然多少也有种赚到了的感觉……
「葛见,劈腿可是不好的喔。」
「我、我才没劈腿咧!你在说什么啊,相马!再说,没女朋友要怎么劈腿啊!」
「贱贱,你真的有点奇怪……你就说吧,我不会生气的。」
春野面对著我。她纤细的双手紧紧抓住了我的肩膀。「你的『不会生气』能信吗!」我在心里吶喊著。但这话一旦说出口就等于是向她认罪了,简直就是替自己签下死刑执行同意书,但和艾莉丝见面的事情无论如何都得蒙混过去才行。原谅我,春野,我有守住这个秘密的义务。
正当我打算装傻到底时,阿久津却露出了奸诈的笑容。
「葛见,是艾莉丝对吧?」
「什么?」
我压抑著差点蹦出身体的心脏。为什么阿久津会知道这件事?
「怎、怎么啦,关艾莉丝什么事啊……」
「还问我怎么了,当然是今天早上的事件啊。你不是当场看到了我们美丽的葬花少女队队长艾莉丝吗!获救的少年因此对她一见钟情,是这样没错吧?」
阿久津开心地从抽屉里拿出笔记本卷成圆筒状,并当成麦克风凑到我的面前。
「到底怎么回事呢?葛见大师,你出轨了吗?出轨了是吗?这是三角恋吗?」
「对方实在是大美女啊,能见到她真是赚到了。可是你说这样就算是劈腿──」
「喔?所以呢?」
「好、好了,这个话题就到此结束,好吗?而且再不打扫,老师又要骂人了。走吧,该打扫啦。」
我赶紧找藉口想打断这个尴尬的话题,但春野却不肯善罢干休。
「实在太可疑了,平时贱贱打扫根本不会这么积极……」
「是、是吗?不会吧。喂,阿久津快把垃圾桶──」
「你果然很奇怪。」
春野肯定的眼神瞪著我不放。
「你该不会是在校长室里见到艾莉丝了吧?所以才──」
「艾莉丝怎么可能没事跑来这种地方啊!」
「你快点给我说实话!」
「小春也真是的,你真的有那个意思的话就赶快跟他在一起嘛。」
女同学三人组带著半开玩笑的语气加入了这场混战。
「葛见可是意外地很受别班女生欢迎喔,毕竟他什么运动都在行所以很显眼嘛。」
「不过当同班同学的话……哎唷,光看就觉得热死人了,所以就不考虑喽。」
「就是说啊,那种热度简直是灾难吧。可以的话,我还是想待在别班欣赏就好。」
这番话还真过分啊,我跟你们有什么深仇大恨吗?这群损我损得正开心的女同学突然注意到整个人僵住沉默不语的春野,有些尴尬地吐了吐舌头。
「啊,抱歉,小春。我们把葛见讲成这样,你一定很不高兴吧。」
「为、为什么要跟我道歉啊?而且我也觉得贱贱看了就热呀。」
「你再说这种话,小心他被别人抢走喔。我是说真的。」
「被、被抢走是──」
「欸欸,你说葛见很受欢迎是真的吗?那我呢?我呢?」
阿久津打断正打算解释的春野,倾身向女同学们问道。
「阿久津还好。」
「嗯,还好。」
「为什么!太奇怪了吧?不是常常有人说我很可爱吗!」
「可是如果对象真的是艾莉丝,就算是小春,情势也还是很不利呀。」
「都不理我……」
「阿久津闭嘴。就是说啊,艾莉丝可是全蝶蛹居民的偶像耶!」
面对阿久津与聊得正开心的女孩们,满脸通红的春野摇了摇头。
「我、我才没想这么多呢!我说真的。贱贱想干嘛都不关我的事。我只是……」
春野的音量逐渐降低,声音也开始颤抖。女孩们看著我的眼神似乎是要我想想办法转移话题。就算你们这样看著我,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呀。
「呃……对了,那个……呃……」
我想了一下现在该对春野说的话,接著就将双手放在面对著我的她肩膀上。
「哎、哎唷,你头发变长喽?」
「白痴贱贱!」
春野大叫著抓起书包跑出了教室。阿久津则摇著我的肩膀,「你是白痴吗?白痴啊!」地骂个不停,力道之大就连我的头都晃得嘎吱作响。
「在那种情况下说『你剪头发啦?』都已经够烂了,头发变长了是怎么回事?你在搞笑吗?再怎么样也不会说这种话吧!」
「抱歉,情况紧急。不过你们不觉得春野最近有点孩子气吗?」
「你才是屁孩啦!」
「葛见,快去追她啊!」
连女生们也连声附和隔著眼镜镜片瞪著我的相马。
「对呀,这种时候不追上去还算什么男人!」
「你们要赶快和好喔──」
「夫妻圆满才是最重要的,办婚礼的时候记得找我喔──」
满嘴风凉话的他们把我赶出了教室。
*
──他只是个凡人。
这是〈我〉的想法,也是目前对他的评价。虽然算不上平庸但却平凡,终究只是个无异于常人的普通市民。虽然运动能力稍高,却完全比不上顶尖的职业运动员。实在难以想像这名少年拥有突破这个世界封闭现状的能力。英雄在年轻时就能从身上看出端倪,区区凡人怎么可能会是救世主。
不过──他的存在确实不容忽视。
为什么没有任何长才的他能够让〈我〉如此执著,这简直不可思议到了极点。就算想仔细分析原因,但不过是区区一介市民的他在〈我〉这里的资讯实在太少。
那么,〈我〉也决定相信〈我〉自己的直觉。
我有的是时间。虽然没有无限的时间,但事到如今急也没用。无论如何,现在最重要的是解决那名入侵者,守护好这个摇篮。
因为这里是被赋予最后希望、为了孕育未来而存在的蝶蛹。
*
「她的鞋子还在鞋柜里啊。」
春野的外出鞋还放在这里。虽然她也有可能是穿著室内鞋跑回家了……不对,一般人不会做这种事吧。刚才虽然传了简讯过去,却没有回应。
「到底跑哪去啦?」
我抱著头下意识看著自己的鞋柜,却发现里头放著两张便条纸。是春野的笔迹。
「白痴贱贱」、「除了我以外的女人大半都是敌人」。
「……这两张恐吓纸条是怎么回事?」
这有点恐怖啊。春野究竟为什么要做到这种地步呢?
「嗯……为了爱吗?」
说这种话连自己都会脸红。我赶紧从记忆里消除这段发言,开始思考春野可能会去的场所。学校里能让女生安心待著的场所毕竟有限,顶多只有顶楼庭院、圆书馆,再不然就是学生餐厅而已吧。
但最后这些地方都没有春野的身影。万般无奈下,我只得回到鞋柜重新确认鞋子的踪迹,但外出鞋确实还在鞋柜里。那家伙到底跑哪去了?当我漫无目的地在学校里随处闲晃时,就在被电梯或手扶梯取代而长期闲置的西侧紧急逃生梯平台上找到了春野。虽然我刚才完全没想到这里,平时并没有学生会来这个既阴暗,空气又不流通的地方,但如果想独处,这里倒是个绝佳场所。
正当我打算向她搭话时,却看到站在平台上的她眼神已经失去平静,于是我便打消了念头。
「……真是……明明…………为什么……」
而且她还嘴里念念有词地槌著墙壁。我决定了,还是当作没看到她,赶紧逃命吧。但春野突然发出微弱的呻吟,接著靠著墙壁蹲了下来,呼吸紊乱地抱著肚子。
「喂,你没事吧!」
我急忙冲了过去。春野先是惊讶地睁大眼睛看著我,但脸又立刻痛苦地皱了起来。
「到底怎么了?要去保健室吗?喂,你站得起来吗?」
我握起她的手问道,但她摇头拒绝了,两条麻花辫摆荡著,纤细后颈的汗毛因冒出的冷汗而贴在她的肌肤上。
「没关系,没那么严重
。」
「你在说什么傻话啊,你不是很痛吗?要是恶化的话──」
「真的不用……只是生理痛而已。」
春野低著头低声说道。不知该做何反应的我也只能僵在原地。
「……那个,我觉得……很抱歉。」
谈起敏感的话题,我不禁压低了声音。
「那──现在该怎么办?有什么我能做的吗……」
「这是常有的事,用不著担心……我也吃过止痛药了。」
「这、这样啊。我在的话,你也不能好好休息吧……抱歉,我还是离开吧。我会待在图书馆附近消磨时间,感觉好一点的话再打给我吧。」
就在我正要起身离开时,春野拉住了我的制服下襬。低著头的她不安地抿著嘴唇。
「你待在这里也没关系呀。怎么说……」
她突然扬起视线望著我,随即盯著地板犹豫地喘了几口气说道:
「你不要走。」
「好。」
我照她说的留下来,重新牵起她的手坐在她身边。「……谢谢。」春野低著头说完后露出虚弱的微笑。
茫然听著放学后的嘈杂声音,同时感受春野体温从手中传来。总觉得从前好像也做过同样的事。想到这里,我不禁苦笑了一下。也是,毕竟我们两个是一块长大的,这种事应该也发生过不少次吧。只是我们很久都没有能坦率地和对方牵手的机会。
接著,我突然发现原来春野这么娇小而吓了一跳。是因为她缩著身子坐著吗?我们的身高怎么差了这么多啊?原本以为我们顶多只差十公分,但仔细一看,我好像比她高了快二十公分吧。
「喂,春野。」
「……干嘛?」
「你本来就长得这么小吗?」
「小……?」
春野看著自己胸口低声说道。
「你的意思是……从明天开始就不需要便当了吗?」
「没有,我什么都没说。」
看来又让她误会了。我抱著腿闭上嘴巴。我的身高究竟是在什么时候超越她的呢?从以前就在各方面都比不上别人的我,好不容易才在国中时期追上了平均身高。
就在我感叹著身高成长,盯著变长了的手脚沉浸在无与伦比的成就感里的时候,春野的状况似乎也恢复了。
「我已经好多了……抱歉,让你担心了。」
她露出虚弱的微笑把手从肚子上移开,突然又像想起了什么似的皱起眉头。
「所以……」
「嗯?怎么啦?」
「午休的时候……校长室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啊──这个嘛,总而言之……我刚才在学生餐厅里买了红茶,一起喝吧。」
我才刚亮出从书包里拿出来的纸袋,春野就像示威的猫一样耸起肩膀。
「……不准喝,没收!」
她抢走我的红茶后,立刻丢进自己的书包里。
「什么?喂,你干嘛把红茶抢走啊!」
春野别过头,不理会破口大骂的我。
「不行。」
「什么不行啊?」
「绝对、绝对不能喝学校餐厅的红茶。」
「也没到不能喝的地步吧。」
「因为我有带咖啡来呀。」
春野边说边从书包里拿出不锈钢制的保温瓶。
「虽然是冷冻的咖啡,但豆子可是真货……我是想和贱贱一起喝才泡的。」
她鼓起脸颊扬起视线看著我。
可恶。这让我重新改变了对春野的看法,也让我没办法正视她。我错开视线坐在阶梯边缘,而春野也坐到我身旁转开保温瓶盖。与此同时,一股有别于合成咖啡的深沉浓郁香气蔓延开来。
「喝吧,小心烫喔。」
「嗯,谢谢。」
我接过兼具杯子功能的保温瓶盖,喝了一口咖啡。
青梅竹马替自己泡的咖啡果然别具风味。我沉浸在无法言喻的幸福感中,呆呆地眺望著脚下阶梯平台的窗外景致。橘红色的夕阳洒在我们身上,这种琐碎的生活片段也许将来会成为我最重视的无可取代的珍贵回忆之一吧。
「……贱贱,你应该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吧?」
「啊,抱歉。这里夕阳太刺眼了,要换个地方说吗?」
「我是问你味道怎么样!」
当我正要像平常一样闪开春野在说话同时举起的手臂时──
「啊!」
春野突然重心不稳摔倒在地,而我只能先接住保温瓶拯救咖啡,要是翻倒难得的咖啡就糟了。
「真是的,你还真常跌倒耶。」
「你为什么要闪啊!而且你为什么只接住保温瓶啊?我呢?」
撑起身体爬起来的春野鼻子红了一块,看来是撞到地板了。
「啊,红鼻子驯鹿春野。」
「不要帮我取奇怪的外号。」
气呼呼的春野双手不停打在我身上。
「唔唔……都是贱贱害的。」
她的拳头打下来一点也不痛,甚至让我觉得很有趣,想一直盯著这样的她看。不过必要时还是得帮帮她。我拍了拍她头上的灰尘,半开玩笑地向她道歉。
「我说啊,如果不好喝,我怎么可能笑著喝完呢?」
「真的?」
她扬起视线盯著我看,我直视著她的双眼点点头。
「嗯,真的。」
「是喔,那就好。」
突然间,她若无其事地从我手中接过保温瓶,再倒了一杯咖啡给我。
「你的咖啡。你从以前就会故意喝黑咖啡装酷,不过你真的不用加点砂糖吗?」
「我喝红茶不也是没加砂糖吗?太甜的饮料我喝不下去。」
「……嗯,这么说也对。你这副老是装成熟却又不敢吃胡萝卜的德性,也是从以前就没变嘛……」
「明明是蔬菜却有一股恶心的淡淡甜味,敢吃那种东西的人才奇怪呢。」
春野看著我的苦瓜脸,低头露出沉浸于往日回忆般的微笑。也许她又回想起我们小时候的童年往事了吧,那个天空还不是〈天空〉而是辽阔天际时的往事。
「我还记得春野最喜欢的绘本被咖啡牛奶溅湿的时候还哭了呢。」
「那杯是印度奶茶。」
「喔──是喔?不管怎么说,那本沾到牛奶的书之后就变得好臭喔。」
春野似乎是回想起那股烂抹布般的臭味,一脸嫌恶地皱起了眉头。
「那是我生日的时候爸爸送我的绘本,是我当时的宝贝耶……算了,反正我也已经要求贱贱付出相对的代价了。」
「嗯?我可不记得这件事喔。不过我总觉得当时好像接受了什么乱七八糟的要求。话说,那本绘本呢?」
「我忘了,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嘛。」
她像个孩子似的鼓起脸颊。看著像宠物般可爱的春野让我不禁笑了出来,虽然我别过脸去以为她不会发现,但她似乎还是凭感觉发现了我的举动。她半眯双眼瞪著我的表情就像是在说「你在笑什么」一样,我只好赶紧转移话题。
「谢、谢谢你啊,虽然不知道你是从哪弄来这些咖啡,但现在真正的咖啡应该很珍贵吧?」
「……你不用管这些啦,我只是想和你一起喝咖啡而已。」
「这样啊。」
「嗯。」
看著毫不犹豫地点头的春野,我不由得不好意思了起来,于是将视线移到阶梯平台上的窗外。
「唉──不知道在我们有生之年能不能离开这里啊。」
我眯起眼睛望著逐渐昏暗的阳光。这道光似乎是真正的阳光透过环绕整个蝶蛹天花板铺设的光纤形成的产物。但透过天花板的〈天空〉重新建构的夕阳,应该已算不上是景色,只不过是单纯的画面罢了。
「我们绝对出得去。」
春野肯定且乐观地回答沉浸于感伤情绪里的我。
「为了离开这里……至今有许多人在奋斗……就算现在也一样。」
夕阳让她坚决的侧脸轮廓更加清晰,无论是闪耀著金色光芒的睫毛或发丝,都美得让我目不转睛。
在她就要回过头之前,我才赶紧回神别开视线。
「反正只要春野在,要我待在哪里都无所谓就是了。」
这句不经大脑脱口而出的无心之言却是一段恶心得可以的肉麻台词。春野的脸瞬间涨红,一双纤瘦的手高高举了起来。
「……白痴贱贱,你这大笨蛋!」
「等等,春野,你干嘛打人啊,快点住手!」
我在向她求饶的同时举手抵挡再度落到我身上的拳头雨。
就算是这种别人看在眼里只会不屑地碎念「给我爆炸吧,白痴情侣」的打闹,也为我们留下了青春的轨迹。
──叮铃。一个铃铛般的声音响了一下。
「那是什么声音?」
春野困惑地歪著头。那不是手机铃声,那么──
当我察觉情况不对而将手伸进口袋时,那有如濒死铃虫般微弱的声音再度响起。果然没错,这声音是艾莉丝交给我的蝴蝶胸章,也就是那枚只要军团接近
就会发出闪光与声响的警报器──也就是说……我的身体紧张得像是绷紧的弦一样。我提高警觉盯著胸章,此时窗外似乎闪过一道不自然的橘色光芒。
我屏气凝神看著窗外。
但警报声却没有再响起。逐渐昏喑的天空慢慢染上一层沉稳的黑灰色。
「不要吓我嘛……」
我这才总算松了一口气,将胸章放回口袋里。就在我啜饮起冷掉的咖啡时……「那个是什么?」春野不安地问道。我先是想著该找什么理由蒙混过去,但很快就打消了这个念头,毕竟像春野这么敏锐的人,我大概是瞒不了,如果再编出破绽百出的说词也只会让她更不安而已。
「其实,我好像被军团幻上了。」
春野眨了眨眼,似乎还没办法接受这个事实。
「……怎么回事?」
「其实我今天在校长室见到艾莉丝了。她说我因为今天早上的事件已经被军团盯上,所以要我当她们的诱饵。刚才那枚胸章是警报器,只要军团接近警报声就会响起。」
「你……你是笨蛋吗?」
春野大概想故作镇定地嘲笑我是笨蛋,但她却只是紧咬著颤抖的嘴唇,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别担心,葬花少女队会好好保护我,就算是现在,她们应该也还待在学校上面待命吧?」
春野一言不发,紧紧抓著我的制服下襬。我轻抚她的头发,但她立刻摇了摇头看著脚边。
「……贱贱。」
从她口中传来的微弱声音似乎带了点紧张与些微的火热。
「……我……」
就连呼吸都在颤抖。
我几乎能听见她的心跳声。
「对贱贱……」
我屏住呼吸,呆呆望著睫毛在半眯的眼眸上的柔顺曲线和她欲言又止的双唇的艳丽光泽。
但话还没说完,春野便叹了口气。「还是算了。」说完就一拳打在我的肚子上。
「痛死了!你在干嘛啊!」
「我不想管贱贱了,大骗子。你果然是去跟艾莉丝偷情!」
「什么偷情啊!你真的有听我说话吗?」
「大笨蛋。贱贱这种人就去当艾莉丝的奴隶好啦。」
说真话,我本来还以为她要对我告白,心里不禁感到失望。但相反的,我倒也放心了不少。其实我自己好像也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改变这段从小维持至今的关系。
「我要回去了。贱贱,把这个带回去。」
春野把保温瓶塞进我的怀里,接著立刻起身走人。
「喂,等、等一下。」
她无视手足无措的我独自一人走下楼梯。站在楼梯平台上的她头也不回地背对著我,似乎连呼吸都停止了般一动也不动地伫立在那里。随著夕阳西沉,层次丰富的灰色天空也缓缓地包覆了整个世界。不知怎地,我也只能呆立在原地,静静注视她那微微低下头而露出的后颈。
突然间,纤细的后颈就像微风吹过的花朵般摆荡。
「如果,你以后真的遇到困难……」
她带著有些虚幻的氛围轻声说著。
「我绝对会帮助你的。」
就像是早已下定什么决心似的呢喃。
「所以──」
最后几个模糊不清的只字片语,随著夕阳融入低垂的暮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