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六话 最后一本

高顺的儿子马闪带著几本图鉴来敲药铺的门。猫猫拿个坐扁的坐垫给还是一样摆张臭脸的青年,替他倒茶。

「壬总管公务繁忙。」

马闪大概是想说他没空过来。

之所以还用壬总管这个宦官称呼,除了作为化名之外,最主要恐怕是因为不能道出本名。至尊至贵的名讳不能在市井小民面前随口说出。

看到平素那个美男子与随从以外的客人到来,绿青馆的娼妓眼睛都炯炯有神;特别是老鸨虽然佯装不在意,但看得出来脑袋里在打算盘。

不同于壬氏来访的时候,药铺的门是开的,可以清楚看见里头的情形。这是马闪的一点顾虑,以免外人误会两人有不可告人的关系。

「这是你要的东西。」

马闪从布包里拿出厚厚的书递给猫猫。猫猫看过这些从布包里拿出的图鉴。眼前摆著鸟类、鱼类、昆虫与植物的图鉴,猫猫拿起昆虫图鉴。

猫猫基本上只对能当成生药材的东西有兴趣。她逐字逐句地读过了植物图鉴,但昆虫图鉴只有随便翻阅两下。

(好像没看到过。)

左膳说前任药师研究过蝗虫,所以应该有。但是,却遍寻不著。无论重看几次就是找不到,最后连马闪都开始翻阅起来。

「……没有?」

「没有呢。」

「你上次不是说有吗?」

这样说她也没用,没有就是没有。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是被左膳骗了?不,说谎骗人对那个男的并没有好处。

「这本图鉴在收藏起来时,有没有曾经被谁拿走过呢?」

这样一来,就得怀疑扣押东西的武官了,不过……

「谁会对这种东西感兴趣?」

「喜欢的人就是喜欢。」

不过,这的确不太可能。假如要特地在那里偷东西,照理说应该有明显更值钱的东西可偷才是。

正在沉吟时,猫猫注意到有个人影往药铺这儿走来。那人步履轻盈曼妙有如柳枝,却有著丰艳的体态,原来是白铃小姐。

猫猫脸孔扭曲。在白铃背后可以看见丝毫无意阻止的老鸨。看来她已经把马闪上下估量完毕了。

白铃小姐是个性情豪放的娼妓。她在绿青馆虽是最年长的娼妓,但美貌不见衰退,至今仍能迷倒众多官员士子,笨狗武官李白就是个好例子。至于舞蹈方面,她可是众人口中的京城第一舞伶。而且她总是善待年轻娼妓或小丫头,是大家的好姊姊,只可惜──

即使是这样的她也不免有缺点。

白铃不动声色地现身,站到了马闪背后,然后用她那细心保养的春葱指尖滑过马闪的脸颊。

「!」

马闪浑身一颤,维持著坐姿从地板上蹦了起来。虽然看不太清楚,但他的确表演了坐著弹跳的精湛才艺。

「小姐……」

「啊,对不起,我看你肩膀上有灰尘。」

骗人,绝对是在骗人。撢灰尘干么需要摸脸颊?

她那风情万种的一举一动,都散发出女子的魅力。眼睛像是婀娜含笑,猫猫却觉得那看起来像肉食野兽的眼神。

这数日来,小姐都在磨茶,也就是没有客人的状态。并不是因为不红,而是身为名妓,每日接客反倒不光彩。

换言之,该怎么说才好呢?这位花魁娘子对此似乎心有不满,或者该说欲求不满。

「这……这是做什么!」

「哎呀,还没掸掉呢。来,我帮官人拍拍,官人别动。」

马闪在狭小的药铺里后退,白铃穷追不舍。

猫猫趁马闪还没靠过来之前把药研或乳钵放到架子上,以免被他打翻。茶杯与茶点则放在托盘上,用手端著。

(第一次会有特别服务。)

马闪的脸分不清是红是青。猫猫穿起鞋子,吃著手里护著的茶点,心想李白如果这时过来一定很有看头。端出的茶点比壬氏来访时低一个等级,很像是老鸨的作风。即使如此也算是上等货了,散发微微虾香的薄烧煎饼很合猫猫的胃口。

(看那样子肯定是童男。)

猫猫老早就隐约如此觉得,这下更是确定了。她一边心想「果不其然」,一边靠著墙壁再吃一片煎饼,和著茶咽下。

小丫头羡慕地看著,但猫猫不好当著老鸨的面给她们吃。不得已,猫猫决定就吃到这里,把剩下的留下来。

「够了!我要回去了。总之东西我已经送到了!」

马闪拖著险些没被解开的衣带,离开了药铺。猫猫不知道该不该提醒他,兜裆布都从袴里露出来了。

「啊啊……」

白铃依依不舍地坐到地上。

「难得的童男跑了……」

看来果然是童男。白铃若不是有这种毛病,其实真的是个好大姊。总觉得状况好像一年比一年严重。

「可惜了,只要尝过一次就能沉浸在极乐世界中出不来啊。」

老鸨也不甘心地说。

(我看是地狱吧?)

猫猫心想,这下得请李白早日存够钱赎走小姐才行,免得赵迂长大后哪天也被吃掉。

左膳在门前洒扫。

本事还没强悍到能当男仆时,都是像这样被叫来干些与小丫头无异的活。这是男仆领班右叫的作风。假如甘于这种杂务就表示当不了有用的男仆,没多久就会叫他走人;不服气而试著学做其他差事的人,右叫才会认真提拔他。

左膳那副边哼歌边扫地的模样,怎么看都像是会被解雇的类型。

「喂。」

「嗯?」

左膳换掉脏兮兮的衣著,胡子也剃了,让他看起来年轻了些。

「书送到了。」

说著,猫猫把方才马闪带来的书拿给他看。她把用布包起的书放下,发出「砰」一声。

「这跟你讲的不一样。」

连同左膳手边的算进去共有十四本,但没有一本写到蝗虫的事。猫猫待在那个研究房的时候也的确有十四本图鉴,所以数量应该没错。

「不,这是不可能的啊。」

左膳扯掉包书布,确认内容物。他眯起眼睛盯著瞧,「嗯!」脸色一沉。

「喂,这些不是全部喔。」

「那个房间里就这几本了啊。」

猫猫不至于连数字都数错。

「不对,这本书……」

左膳拿起画著昆虫的书。昆虫图鉴有两本,都并未记述关于蝗虫的事。集数写著「壹」与「贰」。

「昆虫图鉴应该有三本才对。」

「……搞什么嘛。」

这表示书打从一开始就不在那个房间里。至少在猫猫到那里时,书已经被某人带走了。

「要命──到底是谁啊,竟然会去拿那种东西。」

「不就是你吗?」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老先生还在的时候,书分明就在那儿啊。」

他说的老先生,想必是被逐出后宫的医官了。记得听人家说过,那位医官以前在进行长生不死的研究。

「会不会是进了老先生的棺材啊……」

「干么要那样做?」

「我的故乡有这种习俗啦。」

猫猫对左膳的故乡才不感兴趣。不过,她对左膳所说的老先生倒是有兴趣。

「说到这个,那老先生是怎么死的?」

也许是老死的。如果还活著就有阿爹那个年纪了,所以并不奇怪。既然说在西方留学过,搞不好两人还认识。

「这个嘛,好像是作实验失败喔。」

「失败?」

「既然要作不死药,当然得实际试试吧?」

(这不就表示……)

有件事一直让猫猫感到不可思议。就是包括赵迂在内,用在孩子们身上的那种反魂药。

虽然结果导致赵迂半身麻痹,但是能让人死后复生的药本来就不容易成功。猫猫认为只能反覆实际试验,慢慢提升成功机率。

那么,那些人是用什么作了实验?用过老鼠,但为了得知更正确的结果,最后还是得拿人来试。

「喂,怎么啦?」

左膳的脸孔在抽搐。一开始猫猫还不解原因,但很快就明白了。猫猫的嘴角歪扭到超乎平素的程度,笑得像是心怀鬼胎。

「我问你,老先生的遗体扔去哪里了?」

「我哪知道啊。那类事情大多都是她在处理的。」

「她是谁?」

左膳轻轻抓抓头。

「我说翠苓姑娘的话你知道吗?她当过老先生的帮手,是个面无表情的姑娘……大家都说她是小姐的……呃呃,异母姊姊啦。」

「!」

猫猫忍不住用力拍了一下左膳的背。自己怎么会没发现呢?就是子字一族的遗孤兼先帝的外孙女,子翠的异母姊姊啊。

「好痛!你干么啊。」

「知道了,扫地别偷懒啊。」

猫猫用布重新把书包好,然后赶紧回到药铺准备写信。

猫猫写好信后请男仆传递,很快就送到了。如果想直接送给壬氏,中间必须经过很多程序,因此她大多是送给高顺或马闪。但是马闪

有很多地方比较粗心,因此她几乎都是寄给高顺。

对方做事很快,隔日早上回信就送来了。然后立刻来了一辆马车把猫猫接走,为的是前往翠苓安身的地方。记得听说过,她现在人在前四夫人之一阿多的身边。

猫猫把所有图鉴交给到来的随从,然后关上了药铺的门。

「好好喔──你要出门啊?」

赵迂兴味盎然地扯住猫猫的衣袖。猫猫蹙额颦眉。

「带我一起去嘛──」

「不行。」

阿多身边不只有翠苓,还有子字一族的孩子们。都特地分开抚养,要是带他过去就本末倒置了。

「你怎么这样啊,小气鬼!」

「我是去办公事的,你把店门口打扫好要紧。」

猫猫轻轻拍两下赵迂的头,把他交给待在一旁的右叫照顾。喜欢小孩的右叫让赵迂坐在自己肩膀上,就这么走开了。之前那个贫民户的女儿也在附近。她姊姊似乎当上了见习娼妓,目前还是试用期。老鸨说过只要她学得慢,就会立刻把她撵出去。父亲来过几次想把女儿带回去,但每次都被男仆赶走;虽然他也来找过猫猫麻烦,但女儿是自愿为娼,猫猫并没有作仲介,因此跟她无关,更何况她还没收到药钱。

(拜托快点付行不行?)

猫猫已经通融让她飞黄腾达了再付,希望到时候可以多给点钱。

接著,猫猫看向坐在人家肩膀上的赵迂。

(那小子该怎么办才好?)

假如赵迂没有半身麻痹,培育成男仆也不是不行。但是想当青楼的保镳需要有点本领。

(还是让他卖药?)

可是,目前赵迂对卖药一点兴趣也没有。猫猫在他这个年纪,少说已经学会百种生药的配方了。

(明明很好玩的。)

猫猫露出有些生闷气的表情,坐上了马车。

阿多的宅第由于兼作皇帝离宫,相当的富丽堂皇。可能是因为如此,猫猫还没下马车,就被人逼著换了衣服。阿多不可能会在意这种事情,不过基本礼仪或许还是不能少吧。

猫猫抓起长长裙裳走路,以免弄脏了它。她踏进气势宏伟的宫门,走在铺满砂砾的庭院里。庭院里园林石、砂砾与青苔美丽如画,让人感受到园丁引以为豪的美感。

走了一段路后抵达的房间,除了家长阿多之外另有一人。两人皆穿著男装。

「欢迎你来。」

阿多凛然的语气依旧如昔,毋宁说比起以往更加生气勃勃。现在的生活与这身打扮,或许都更适合她。

另一人是翠苓。翠苓不知是仿照阿多的作法,或是有其他女扮男装的理由。她还是一样地面无表情,隔著一步站在阿多背后。

「开场白就免了吧。我与你们同席,不过你们不用在意,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阿多说著,悠闲地坐到了罗汉床上。她用手势示意两人坐下,于是先由猫猫这个客人就座,然后翠苓才坐下。

(说是不用在意,可是……)

任谁碰到这种场面都会在意吧。猫猫一边觉得难以施展,一边把随从拿来的图鉴放到桌上。

反正如果是不便让外人知道的事,壬氏他们应该会做更多考量才是。猫猫只能开门见山地说话。

「不知姑娘有没有见过这些书?」

「这些是我师父用过的书。」

可能因为是当著阿多的面,翠苓的讲话口气比平素殷勤了些。

「这些就是全部了吗?」

对于这个问题,翠苓偏著头看看图鉴。

「……少了一本。记得应该有十五本才对。」

「姑娘知道剩下的一本在哪里吗?」

「我不知道。」

翠苓讲话声调平静,看起来不像在说谎。更何况她应该没有理由说谎。

她已经与子字一族断绝关系了。如今她再也不便拋头露面,只能让人养著终老一生。猫猫不知道她今后有何打算,也不知道皇上的想法,只觉得这样很可惜,毕竟她是一位优秀的药师。

既然说不知道书的下落,接著只能问这个问题了。

「那么,姑娘的师父现在人在何处?」

翠苓一瞬间抖了一下,猫猫可是看得一清二楚。阿多边喝茶边看著这个场面。

「果然还活著,对吧?」

猫猫确认性地问了。

「姑娘的师父亲自试过反魂药了,对吧?」

翠苓的视线低垂。她缓缓阖眼,然后死了心般地点点头。

「……正如你所说的。不然恐怕没有其他法子能离开那座城寨。」

一方面也是为了实验,翠苓的师父服下了反魂药。然后从她的口气,听得出来那人还活著。只是──

「但是,我想你是问不出你想知道的事情的。因为不管说与不说,结果都是一样。」

「什么意思?」

对于猫猫的问题,翠苓微微睁眼回答:

「他现在叫赵迂,对吧。看著那孩子,你想像不到吗?」

赵迂服药后死去,又死而复生。但是这样做的结果,导致他半身失去自由,也失去了过去的记忆。

「你是说他失去了过去的记忆?」

「有点不对,但差不多是这样。应该说也许你在不知情的状况下,已经与师父擦身而过了。」

「怎么说?」

翠苓神色悲伤,睫毛低垂。

「还记得那个温泉乡吗?」

「记得。」

就是那个祭祀狐狸的避世村庄。那天看到的灯笼火光仍然历历在目。

「在那里的其中一位卧床不起的老人就是我的师父。」

人们到温泉乡是为了养病。那样的病人多的是。

「师父已经连自己是何人都忘了。假若师父身体健朗如前,那丫头应该也不会想到把你牵扯进来。」

讲到「那丫头」,翠苓脸色又是一沉。

猫猫不知道翠苓与子翠,这两人作为异母姊妹建立起了何种关系。只是聪慧的翠苓应该已察觉到子翠起事的原因跟自己也有关系。子翠在为这国家清除积弊的同时,也想让姊姊脱离母亲的桎梏。

「……是这么回事啊。」

猫猫顿时觉得浑身虚脱无力。还以为好不容易得到情报了。不,还有希望。

「那么,我想了解你师父以前作过的蝗虫研究。」

猫猫将昆虫图鉴放在翠苓面前。但翠苓又一次摇头。

「那件事我并未参与。我怕虫子,虫子都是那丫头份内的事。」

「也是。」

近乎拷问的责罚,造成翠苓害怕虫子或蛇。而「那丫头」已经不在了。

猫猫的肩膀再度颓然下垂。

「师父于受命调制不死药之际,原先调查的资料几乎悉数遭到销毁。能带出来的就只有那个房间里的那些。」

为了让药师专心调制不死药,他们想把原先的研究消于无形。但翠苓的师父想继续研究,于是让负责伺候饭食的左膳帮忙,做了多方调查。

「原来是这样啊。」

忽然间,原本静静聆听的阿多有了动作。她将茶杯放到桌上,看向翠苓。

「就我听起来,『那丫头』似乎是个冰雪聪明的孩子呢。」

「无论再怎么聪明,人都已经不在了。」

不在就是不在,一点办法也没有。在翠苓的心中,子翠恐怕已经是过去的人了。这句话让猫猫握紧拳头。

「那么,这个聪明的孩子什么都没留下就消失了?」

「!」

只听见砰一声。猫猫将手支在桌上,翠苓霍地站了起来。

「夫人恕罪。」

「没事,放轻松。」

阿多对道歉的翠苓说。

「我不喜欢这么拘束,希望你可以再放轻松一点。像我不就没在意这些,自顾自地在想事情吗?」

但猫猫觉得道声歉是应该的。不过,方才阿多所言让猫猫觉得好像有种想法呼之欲出。

是什么事情来著?

到底是什么……

猫猫追溯记忆。是在城寨发生过什么事吗?还是更早之前……

在那之前……后宫,还是尚药局?不,非也。

记得那儿应该是……

猫猫又一次「砰!」拍了一下桌子。

「病坊!是病坊,病坊现在怎么样了?」

猫猫在被翠苓从后宫掳走之前,原本是待在病坊。她在那里发现了一样东西──放在书架上的书籍。那不正是一本图鉴,而且写的还是昆虫吗?

(真是个精明的丫头。)

猫猫想起那个再也无缘相见的姑娘,笑了起来。想到她可能是抓准最后一刻让猫猫看到图鉴,猫猫心里涌起的已经不是懊恼,而是笑意了。

她一边回想起子翠边笑得开怀边对她恶作剧的神情,一边连连拍打桌子。

据说病坊曾经一时遭到封锁。虽说不是所有人,但帮助他人逃出后宫就是重罪,其中名唤深绿的宫女更是罪不可赦。深绿企图自尽,虽然一息尚存,但以罪人的身分被押进大牢。

然而病坊在后宫是不可或

缺的存在。听说如今已经解除封锁,只是有宦官监视著。

不过,猫猫被掳之际,病坊里的一应物品全被扣押,而猫猫看过的图鉴也是其中之一。

「这样就行了吧?」

壬氏递出图鉴。他今日似乎得到准假。高顺应该正在药铺外头向小丫头要茶喝。

「失礼了。」

猫猫接过图鉴后,开始信手翻页。她发现有个地方写了格外多的注释。慢慢翻开一看,哗啦一声,一些写满字迹的纸片从中掉了出来。

猫猫开著书页,放在地板上好让壬氏看见。然后,她仔仔细细地把掉出来的纸片一张张排好。

「就是这个了。」

纸上绘有许多精细的昆虫图画。每张图画都大同小异,但上头写说是飞蝗,所以应该都是飞蝗。有的画出全身,有的将焦点放在脚或翅膀上,分解成各部位绘制,各有不同。虽然稍有褪色,但仍看得出有仔细地上色。

在这些纸片当中,昆虫图画粗分有两种,细分则有三种。猫猫一边阅读图鉴记述的文字,一边替这些图画分类。

「这边似乎是平时常见的飞蝗。」

猫猫指著涂成绿色的飞蝗。描绘全身的图画看不出来,但从经过分解,只画翅膀部分的画来看,翅膀似乎比另外两种稍短了些。

「而怀疑今年可能会增加数量的,就是这个。听闻会引发蝗灾的是这一种。」

壬氏也该看得懂图鉴的文字才是,不过猫猫刻意讲出来。因为这样做可以将知识清晰烙印在脑海里,易于记忆。她认为壬氏之所以没吭声,也是理解到她的此种想法。

涂成茶色的飞蝗,翅膀比绿色的长。

「然后上头写说,去年发生的小规模蝗灾有可能是这一种。」

猫猫拿起正中央的飞蝗图。外形介于绿色与茶色的之间,颜色也是介于其间。

「换言之,绿色的会循序渐进,变成这种茶色的飞蝗是吧。」

「似乎是的。」

飞蝗在条件齐全时,会逐渐改变身体颜色或翅膀的形状。此种变化需要几个世代,而且数量似乎会随之增加。至于是因为数量增加所以改变形状,或是因为要改变形状而使得数量增加,图鉴上注释说明原因比较偏向前者。

换言之,小规模的蝗灾正是日后大规模灾害的前兆。

「这就表示今年会发生更大的灾害?」

「是,只是不知道规模将会多大。」

然而蝗灾这种现象一旦误判状况,百姓就会饿死。别小看区区虫子,有时它们能够铺天盖地,吞食一切五谷杂粮。

猫猫是在京城长大的,没见过此种现象。但从农村被卖到烟花巷的娼妓当中,有很多姑娘就是遭逢蝗灾无粮可吃才被卖过来的。

而且,时机不巧。去年子字一族满门遭戮的事情已经传遍了全国上下。

子字一族这事若是再加上隔年的蝗灾,对一个国家来说绝没有好影响。

话说回来,猫猫与壬氏想知道的都不只这些。也就是说既然曾经研究过蝗灾,想必也调查过预防的方法。

然而……

「……」

书中没有关于特效药的记载。

上面写著发生小规模灾害后,必须趁下一场灾害发生前应对,并罗列出应对方法。每种方法都近乎于人海战术。文中提到重点在于趁幼虫时期加以驱除,并写出了有效驱除幼虫的杀虫剂制造法。可能因为必须大量消耗的关系,药剂似乎是以比较容易入手的材料制成。

此外,书上建议在变为成虫后,可以焚烧火堆。这是自古以来的应对法,也就是所谓的飞蛾扑火。

「没得到什么重要的情报呢。」

「不,如果一无所知地任由事态发生,之后灾情恐怕会相当严重。能得知杀虫剂的配方已经很有收获了。」

壬氏一边抓头,一边从怀里取出一大张地图。这是国内从中央到子北州与西部的地图,上面画有好几个朱红色圆圈。题外话,中央称作华央州。今后子北州会如何改名尚且不得而知,不过目前还没有要更动的样子。

「这些是收到灾情报告的农村位置。你从这些能看出什么吗?」

「这可难倒小女子了。」

听闻蝗灾大多发生于广阔平原。的确这些农村的位置全都邻近平原。

「常发生于平原,是否还是因为利于飞蝗成长呢?」

「应该是,但是当地已经数十年没发生过严重蝗灾了。」

壬氏用手指在地图上画个圈给猫猫看,位置在北部子字一族的直辖封地附近。当地虽是物产丰饶的农村地带,但邻接森林或山地。

不知为何,壬氏颇有火气地用手指敲打这块森林地带。

「一般来说若是离森林近,鸟类应该会吃掉虫子……」

「问题就在这里。」

壬氏神色尴尬地抓了抓头。

子北州原本有著大片森林,但壬氏说这附近早已化作秃山。国内的森林在女皇时代曾禁止滥垦滥伐;然而在女皇驾崩后,子字一族一些道德沦丧的家伙似乎就开始瞒著朝廷砍伐树木。

说是把流入国内市场的那一部分提高价钱以避免穿帮,其他部分则卖到国外。过度的砍伐行为似乎严重破坏了当地的自然水土。

「……那不就表示是因为这样导致鸟类消失,才会引发蝗灾了?」

「很有这个可能。」

怪了,越听越悲哀。

壬氏之所以如此沮丧,可能是对子北州的森林资源或多或少寄予过期待。他也许是认为可以卖木材换钱,从远方收购粮食来弥补米谷的歉收;如今这个算盘是彻底白打了。

(嗯?)

这样一来,猫猫对女皇限制砍伐森林的理由有了点想法,不过这事以后再慢慢思考。

猫猫盯著图鉴瞧。她反覆阅读关于杀虫剂的记载,然后站起来。她从房间书架拿下一本书,啪啦啪啦地翻开书页,拿给壬氏看。

「小女子认为只靠这个配方,药剂是完全不够用的。虽然效果可能稍差一点,不过小女子还是准备一下其他配方好了。」

然后其他想到的事是……

「索性放火把幼虫生长的地方全烧了如何?」

「嗯──这要视地点而定。我觉得烧死幼虫的确是最快的法子。」

再来还能想到的,就是……

「禁捕麻雀吧。」

麻雀虽被视为害鸟,但也是能够吃掉害虫的功臣。在结穗之前,损失应该还不会太大。只是以捕雀维生的一些人可能会有怨言。

即使把这些方法全试过一遍,也不知道能减少多少灾情。当然也有可能根本没发生蝗灾,不过那样更好,不会造成问题。

把负面可能性一个个摘除,正是为政者的职责。即使这样做不能获得应有的评价,也还是得做。

「禁捕麻雀啊,做得太急躁可能会引发反弹声浪。」

在京城市集上就能买到麻雀菜肴,属于随处可见,比较普遍的一种食材。

「要是有东西能替代就好了。」

「不如索性将飞蝗菜肴作成宫廷菜如何?」

猫猫觉得这是个好主意,忍不住说了出来。这么一来,飞蝗就会变成御膳食材,想必会有很多人试著去捕,况且只要皇帝在吃,达官贵人应该也会争相仿效才是。

然而……

壬氏僵住了。平素英姿焕发的男子,似乎霎时变得颜色枯槁。

(这家伙……)

乾脆现在就把剩在那儿的乾烧飞蝗拿出来给他吃算了──猫猫心想。

壬氏好不容易才恢复动作,仰首朝天,轻轻用指尖按住眉间低声呻吟。看来他内心正在一番纠葛。最后……

「……这个当作是最终手段好吗?」

「只要数量不增加就没事了。」

猫猫虽这么说,却感到有些遗憾。

只有一件事可以肯定,那就是壬氏比方才显现出了更坚定的决心。

看来他是真的很不想吃那个。

(……)

猫猫脸上浮现若有似无的笑。壬氏见状再次僵住。

「对了,壬总管。」

「何……何事?」

壬氏有点结巴地回话。

「总管不如先用过膳再回去吧?」

猫猫毕恭毕敬地如此进言。不怀好意地笑著。

后来,壬氏决定吃过晚膳再回去。由于药铺实在太狭小,猫猫准备了一间平素无人使用的客房。

不用说也知道,猫猫端出了还剩在那儿的乾烧飞蝗。当然,猫猫无意逼他吃,只是怀著一点小小恶作剧的心情罢了。

她原本打算只要壬氏一有不高兴,就马上把飞蝗收走。况且老鸨也用一种欲言又止的表情瞪她。

岂料──

「啊──」

猫猫一反常态地,做出用筷子夹菜喂他吃的动作。

「……」

(该适可而止了吧。)

但猫猫半开玩笑地夹起的飞蝗,壬氏在踌躇一瞬间后竟然张嘴咬住了。反倒是猫猫忍不住目瞪口歪起来。

壬氏紧皱眉头咀嚼著飞蝗,让猫猫觉

得好像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那是一种意义不同于壬氏的女装,不该存在于这世上的东西。

周遭旁人似乎也有同感,所有人无不是一副背后遭到雷击的神情。

高顺双手颤抖。

端来晚膳的小丫头,好像喜爱的娃娃沾了泥巴似的哭丧著脸。

跑来偷吃晚膳的赵迂脸孔抽搐,直摇头说「太不应该了」。

就连老鸨的脸部肌肉都在抽搐。

壬氏无视于这几个人,咀嚼一番之后咽了下去。虽然还是一副厌恶的表情,但也用有话想说的眼神看著猫猫。

「拿粥来。」

「啊,是!」

猫猫把粥碗端给壬氏,但他不肯接过。壬氏看看粥,又看看猫猫。

(要凉掉喽?)

猫猫不懂他想说什么,拿起调羹。难道是不喜欢里面的料?猫猫舀起粥看看。但甫一舀起,壬氏就一口含住了调羹。

「……」

(又不是小娃儿。)

猫猫再度用调羹舀起粥,壬氏又靠了过来。猫猫怕粥洒了,于是送到他的嘴边。壬氏一口吃下。

猫猫半睁著眼,这次换成用筷子夹起飞蝗。壬氏虽然又蹙眉颦额,但张嘴吃了飞蝗。

只听见高顺「噫!」地哀叫。

接著传来喀哒一声,小丫头哭哭啼啼地蹲到地上,让赵迂安抚著。

猫猫心想,这景象有这么吓人吗?也许对小孩子来说刺激太大了。

「麻子脸,我带她离开一下。还有小哥,自己做出的事情自己要负责喔。」

「……」

壬氏鼓著脸颊,光是咽下飞蝗就已经很费力了。怎么看都不像是吃得津津有味,但猫猫夹过来他就吃。

赵迂把哭得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小丫头带走了。

(真是对不起。)

壬氏由于相貌出众,即使在绿青馆也尽量不以真面目示人。老鸨也不愿让娼妓瞧见,说是怕她们无心服侍客人。

所以送来膳食的小丫头才会是那个口不能言的姑娘,也就是那对贫民窟姊妹的妹妹。妹妹虽未卖身,但姊姊认为与其让她回父亲身边,不如留在绿青馆。只是老鸨没好心到白白养她,因此让她作小丫头。小姑娘虽然个性非常胆小,但因为不愿意回父亲身边的关系,做事相当勤劳。

有点孩子王个性的赵迂,经常袒护这个性情懦弱的小丫头。本人虽坚称「因为她是我的手下」,实际上是如何就难说了。

壬氏咽下飞蝗后又看向了猫猫。

(好好好。)

猫猫再度把调羹送到壬氏的嘴边。

「喂,麻子脸。」

壬氏回去后,照顾完小丫头的赵迂来了。不知为何,手上拿著纸笔。

「你这纸哪儿来的?」

「哦,嬷嬷给的。」

「小气老太婆送你纸?」

老鸨是个守财奴,猫猫不认为她会轻易把昂贵的纸拿来送人。

「但她就是给我啦,又不会怎样。先别说这个了,你到那儿坐下。」

「为什么啊。」

猫猫很想早早把药铺收了打道回府,偏偏这小鬼一堆任性要求。

她不耐烦地想把小鬼赶走,岂料背后传来了沙哑的嗓音:

「好啦,照赵迂说的做。你今晚就在这儿睡下吧,回去还要烧火多费事啊。寝衣也帮你准备好了。」

「嬷嬷,你是怎么了?是看到奇怪的东西,疯魔了吗?」

看到嬷嬷这么亲切,猫猫不小心说溜了嘴。速度快到不像个老妇的拳头落到头上。这个臭老太婆明明都一脚踏进棺材了,个头却比猫猫大,高举捶下的拳头力道大到让猫猫差点没痛得死去活来。

「废话少说。我在方才那房间里铺好被褥了。睡前记得洗澡啊,水应该还是热的。」

(不太对劲。)

猫猫虽这么想,但难得有这好事,就进了房间。赵迂把纸铺平,老鸨也勤快地磨墨。

(这里头绝对有鬼。)

不知为何,白铃小姐与女华小姐都来看热闹,两人今天似乎在磨茶。其他娼妓则在招呼客人。

「嬷嬷,你不用盯客人时辰吗?」

「我让右叫去做了,他会处理的。」

猫猫正在奇怪大伙儿又不是没事做,为何要聚集在这里时,赵迂准备好了毛笔,看著猫猫。

「干么?」

「麻子脸,跟我说你喜欢怎样的男人。」

「啥?」

猫猫觉得这小鬼乱讲话,懒得理他,拿起装在篮子里的寝衣就想准备洗澡,却被老鸨扯住衣袖拦了下来。

「好了啦,认真点回答。」

「猫猫,不可以违逆嬷嬷哟!」

连白铃都这么说。

女华面容冷若冰霜地抽著菸斗。虽然正值客人出入的时段,不过这个房间是专供想秘密行事之人使用,不太会有人过来。因此即使稍嫌有失庄重,嬷嬷也不会说什么。

「总之你到底喜欢哪一型啦?像是高个子或是虎背熊腰什么的,总能举出几个吧。」

(麻烦死了。)

「不要太高大比较好。」

「嗯嗯。」

猫猫心想老实回答才是上策,不得已只好在被褥上坐下。由于天冷,她把脚塞进被子里。

「心广体胖比瘦筋巴骨的好。」

高个子会让娇小的猫猫看到脖子痛。太瘦会让人误会猫猫饿著他了。

「胡子呢?」

「有也无妨,但不要太浓。」

一般都说浓密的胡子比较有男子气概,但猫猫觉得骯脏胜过男人味。再说她有时看到一些人疏于保养胡子,上头偶尔沾有米粒,每次看了就生气。

「那长相呢?」

「柔和的比犀利的好。」

像什么狐狸眼完全不行,根本糟透了,最好统统绝种。

「眉毛也下垂一点比较好?」

「哦,这就随便。」

「嗯──那大致上就这样吧。」

赵迂拿起画好的纸搧风。

「哎呀──感觉有点土气呢。」

喜欢肌肉壮汉的白铃说道。

「一副不知世间险恶的脸孔呢。」

老鸨也没给什么好评价。

「这什么啊,我可不要。」

女华讲话丝毫不留情面。这位名列三姬之一的娼妓,虽是娼妓却恨透了男人,性情乖僻,几乎哪种男人都看不上眼。

而猫猫也看了看画像。

「……」

「怎么啦?」

老鸨向无言的猫猫问道。

「没有,只是实在太像了。」

「什么──难道说猫猫你有心仪的官人?」

相较于兴奋雀跃的白铃,老鸨的表情闷闷不乐。

的确是不讨厌没错。

「是什么样的男人?」

「不,问题不在于男人不男人。」

因为那人是宦官……

「这画得跟后宫医官一模一样。」

纸上画著一个与庸医如出一辙的男子。

「……」

听完令人扫兴的答案后,众人纷纷快步离开了房间。

「什么嘛──真没意思。」

原本想聊风流韵事聊个痛快的白铃,一旦失去兴趣就跑得比谁都快。她瞄了猫猫一眼,但猫猫决定当作没发现。老鸨也一脸没趣的表情离开房间,赵迂去洗澡了。

最后只剩下抽著菸斗的女华。

女华悄悄打开窗户,冷风从打开的缝隙吹进来。晕开一片墨色的天空挂著弦月稀星,还可看见几扇映照出男女剪影的窗户。

今霄在这青楼又将萌生几株爱苗,然后随著破晓而慢慢凋零。女华一边吞云吐雾,一边看向猫猫。

「我不是不能体会你的心情。毕竟男人这种东西都是见异思迁,位高权重的男人更是如此。」

女华放下菸斗。那动作虽然佣懒,却不失美感。三姬中年岁最小的这一位是个才女,客人敬爱的是她的才华。时人甚至说只要够本事与女华谈古论今,考上科举都不是问题,有时常客还会带家境富裕的考生来讨吉祥。

「若你的个性像白铃姊的话,我不会阻止你,毕竟她是个妖姬。但你不同。白铃姊嫌你不乾不脆,但我很希望她能理解你与她的个性不同。猫猫,因为你的个性真要说的话,比较像我。」

猫猫明白她的意思。大概……说的一定是那件事吧。

「天下没有不变心的郎君,待在这儿看到都烦了。相信对方又能得到什么?」

女华再度拿起菸斗,静静地弹落里头的灰。然后她将菸草塞进去,用火盆取火。白烟笼罩了她一身。

「我终究是个妓女,而你是妓女之子。」

这就是现实。

猫猫看到弹落火盆的菸灰,稍稍皱起了眉头。

「小姐,你抽得凶了点吧?」

「没关系,偶尔罢了。谁叫那些一脸正经八百的文官,都讨厌女子抽菸斗呢?」

她说「没客人上门时,就随我高兴吧」,朝著天空呼出长长的一口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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