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吗Haurha,妈妈病了所以来不了啊。所以感觉寂寞了哦。”
在龙之墓的的王都白冠,郊区的一家酒馆。
角落席里,Haruha坐在一位女玩家的膝盖上,显得无精打采。女玩家正抚摸她的头安慰她。这位女玩家是公会【迷宫剧团】的成员,在克兰普的恳求下,她和其他三名女玩家正围着Haruha玩逗小孩的游戏。
克兰普和米珐通过【结婚】事件诞生的儿童NPC——对外如此宣称——Haruha如今已经是公会的明星了。因为克兰普和米珐是在【迷宫剧团】发起的任务中认识的,大家就好比是亲戚。
特别是在女性成员中拥有超强人气,说Haruha在虚拟世界里建立了一个抱抱乐园也不为过。只是。
“嗯。妈妈生病了,没有精神……”
虽然被大姐姐们左拥右抱,Haruha的声音还是很阴沉。
现实世界里的美遥,在去泳池后的第二天就病倒了。今天出现了严重的感冒发烧症状,卧病在床。或许是在泳池体力消耗过度,也可能是精神上的疲劳。据持有医师执照的甚目检查,发烧可能跟精神压力有关。
游对此十分懊恼自己的粗心大意。
日下秋理的来访,给美遥带来的烦恼比游想象的还要严重。游虽然不太在意,但从美遥的角度,被反复提起Haruha真正的母亲如何如何,心里当然会有压力。
春日井家对于美遥,是“女儿的家”而不是自己的家。自己没有考虑到这一点,真是失策。
(可恶,这不就和母亲那时候一样……这种时候真羡慕伊奎的能力。)
今天甚目会看护美遥。原本应该是游负责,但今天春羽必须登录「CtG」。
游和美遥的女儿,春日井春羽如果不定期回到虚拟世界,人类的大脑和新世种的精神在信息处理能力上的差距就会危及到生命。现在最低限度是“每星期六小时”左右,为了以防万一,还是每两天就登录两小时。
往常都是保姆NPC巴亚蘑来安慰Haurha,可今天它不在公会旅店里。听说自从Haurha脱离它照顾之后,它在各地进行着神奇独特的冒险,今天也出门去了。
克兰普也没有做任务的心情,来到【迷宫旅团】常常聚集的酒馆。他想这样或许能让Haruha心情好一些。这会儿,Haruha虽然还是皱紧了粗眉毛,不过和公会的女孩们玩扑克牌的时候也时不时露出笑容。
另一方面,克兰普坐在吧台旁能望见Haruha的位置,与其他人闲聊。
“噢,「丧尸之墓」是那样的。可是这样不会变成白得道具的地方吗?”
“不,虽说是用其他世界球Game Over的玩家的数据丧尸化之后出现的怪物,但装备是稀有掉落的。”
这位名叫“亨利”的五十岁男性玩家买下了这家酒馆,在晚上有几个小时会自己接待客人。听说在很久以前,【迷宫剧团】这个公会在其他游戏中建立的时候,他是初期成员之一。
如今他已不是冒险者,主要目的是用虚拟游戏世界代替聊天软件,和老朋友以及年轻人们聊天。他沉着冷静,对小孩子亲切体贴,克兰普很尊敬他。
顺带一提,「CtG」酒馆里提供的饮料是“虽然口感很好但越喝越没有味道”的合成假酒。姑且有回复各种数值的效果,不过效率不佳。
他们就喝着这种假酒,闲聊几天前刚刚开放的世界球。接着话题一转,亨利笑了。
“哈哈哈。游戏世界里越有能,现实世界里就越无能是吗。”
谈到了日下秋理说的话。虽然游无言以对,不过亨利这样的老玩家说不定能巧妙地回击,游如此期盼着。
“说的一点都不错啊。”
想不到对方大为赞同。
“比方说,不久前发生一件事,龙之墓外号‘燎原黑狼’的高手玩家吉恩古鲁斯突然没了消息。他可是领导公会【无穷的旭日】突破种种高难任务,获得胜利的英雄。公会的人都在担心他发生变故……结果发现,他因为拖欠房租,公寓被断电,所以才不能登录游戏。”
“哇……”
“消息来源是吉恩古鲁斯的至交好友‘魔龙军师’多拉克里奥,据说他们在现实中也是朋友。吉恩古鲁斯本打算离开公寓,住在网咖里登录游戏。是多拉克里奥好说歹说才劝住了他。多拉克里奥虽然经济上比较宽裕,但为了吉恩古鲁斯能早日回归,现在正和他一起打工,激励他工作。”
“呃……故事结尾还不错……”
“是啊。吉恩古鲁斯在虚拟世界里被视为英雄,被人依靠,因此产生了责任感,把游戏摆在生活之上。但这样会变成废人的。无论多么投入,游戏和自己的生活都是不相关的。”
“……游戏终究是这种东西吗。”
克兰普露出微妙的表情,亨利轻轻摇头。
“就是这样,才好。因为游戏无益于现实,所以才好。所谓的游戏,或多或少都是无聊的。”
“……道理何在?”
亨利耸耸肩。
“因为如果有意义,就不只是游戏了。保证了生活和尊严,在此之上只用‘不在乎的部分’来玩,这才是纯粹的游戏。”
这个嘛,“游戏”是母亲的遗物、女儿的命脉什么的。除非是游这样特殊的玩家,普通人这样想也很合理,只是。
“也有能赚钱的游戏呀,体育运动员或是职业棋手之类的。”
“那不是游戏而是工作。是工作,自然理直气壮。”
“也有人通过赌博来赚钱。”
“这倒是,赌博也是游戏。可是所谓真正的赌徒,即使得到了可以享受一辈子的金钱,也要尝尝乾坤一掷倾家荡产的刺激,是可悲的玩家。重要的是那种刺激感,赌金对他们来说只是‘不在乎的部分’而已。”
“结果……游戏是无法向他人自夸的东西吗?”
“不是为了向他人炫耀,也不是为了生存所需,所以才尊贵……这样说或许听起来像宗教,不过如果将游戏定义为纯粹安抚自我心灵的行为,它的某个方面或许确实和宗教活动相似。对于依凭肉体强求生存的人类,所谓游乐,是纯粹的心灵愉悦。所以不是政教分离,而是应该彻底的政游分离……我是如此思考的。”
说起来,在【迷宫剧团】,没有那种牺牲睡眠时间也要玩游戏的人,也没有强行要求其他玩家必须使用某种战术风格的人,没有那种“玩不到一块儿去”的人。就算有那样的人加入,也会很快感到不舒服,不知何时就退出了。因此像游这样的特殊的玩家,也可以与这个公会若即若离。
而最近,【迷宫剧团】又新增了三位客人。
“就是说,人类虽然是生物,却徒增‘生存以外的事物’,是堕落的动物。”
其中一位客人,便是不知从哪里听到对话,中途加入坐在游旁边的人。是游无比熟悉的少女。
“啊,冬……不,莲。”
克兰普一不小心说出了她现实中的名字。小槌冬风的角色,莲瞪了他一眼,他连忙改口。和克兰普一样,莲对自己的角色模样也基本没有改变,让人不由得想用本名称呼她。游心想,冬风(Fuyufu)这个名字的发音实在动听。
莲的态度一个大转弯,礼貌地问候亨利。亨利问她:
“看样子你已经很习惯了?”
“感觉就像游山玩水。我和杏以及尤斯拉,去了很多地方。”
莲的回答轻描淡写,克兰普却喜不自禁。因为冬风从小到大完全不接触电子游戏,却已经玩了一个月「CtG」。
和冬风一起玩游戏,这是游梦寐已久的事情。认识了这么多年,一直没有共同爱好,现在当然高兴的不得了。
刚才话中提到的杏,是“水晶世界”骚动时和莲一起行动的玩家,尤斯拉则是神奈樱的角色。因为尤斯拉和杏原本关系也不错,三人在游戏里常常一起活动。
仔细一瞧,今天尤斯拉没有来。杏跑去和Haruha打招呼,把她抱得高高的。杏比克兰普还要高,Haruha很喜欢被她抱起来。
被他人的力量高举那种独特的漂浮感,让Haruha高兴得手舞足蹈。游舒一口气,心想带她来这里是对的。
莲也看着这一幕,然后低声说:
“……今天米珐不在吗。”
游当然没有忘记。一想到美遥躺在床上,头上贴着降温贴,游就心神不安。虽然甚目照顾美遥应该会比游更周到,但还是不放心。
“嗯……她今天感冒。”
关于春羽以及新世种的种种事情,游已经大致和冬风讲过了,和美遥同居的理由也得到了她的谅解。不过冬风果然还是不太喜欢美遥,提到米珐的名字,她的语气就略显险恶。
“所以Haruha也有些失落。莲你也安慰安慰她。”
莲望着若有所失的Haruha,自己也露出了相同的表情。
“这个怎么说呢……美遥,非常反感我接近Haurha。”
“哎?为什么?”
莲不回答,无奈地叹口气。克兰普一头雾水。
Haruha不是怕生的孩子,和莲也会很亲密吧。而美遥虽然呵护春羽,但也没有过度的独占欲。樱和春羽友好玩耍时,她就会微笑地旁观。
就算美遥和冬风再怎么合不来,和必连冬风与春羽的关系都要排斥……
“从刚才的对话来看,克兰普和莲在现实中也是熟人吗?”
吧台对面的亨利突然发问,克兰普自然而然地点头了。
“这么说来,米珐自然会反对莲和Haruha拉近关系。”
不知为什么亨利似乎明白了莲的想法。不愧有着丰富的人生经历,对于游来说实在奇妙难解的女孩心思,他竟然能明白。
不过,他没说出米珐反对莲和Haruha交好的具体原因。
只是说了一番游戏相关的忠告。
“游戏并非为了生存的行为,在这层意义上,可以说它要归为死亡的一类。脱离生活的死亡世界里有自由,那种脱离感是令人愉悦的。可是,人类空有自由的话就会失去自我。好比一直照扭曲的镜子,自己的模样也会扭曲。”
“不要把生活带入死亡的世界,也不要把死亡带去生活的世界。多加注意吧,克兰普。不要混淆了。”
“嗯……”
话虽如此,有了春羽(Haruha)的春日井游(克兰普),已然无可奈何,为时已晚。
◆
“唔……一直不退烧啊。不过你只是普通的感冒,这一点不会错的。”
甚目拿下美遥脖子上的体温计看结果,言语里有些烦恼。这支体温计她时常带在身上,为春羽预备着。
“我带着未经许可的猛药‘风寒灭绝者Z’,你要吗?”
“我严正拒绝……”
“俗话说以毒攻毒嘛。”
“居然说是毒……”
美遥盖着较薄的被子,连吐槽的声音都变弱了。荧光灯的白光下,她淡桃色的脸颊伴着呼吸鼓起来一点儿。
美遥的房间在游的房间和游母亲房间的中间。虽然现在美遥还在游的房间就寝,但她也需要放置衣物和私人物品的空间,就准备了这个房间。
这个房间原本用作储物间,所以有些狭小。不久前进行过大扫除,现在就像宾馆的房间一样十分整洁,让美遥有些喜欢。
床是折叠式的简朴家具,很少使用。不过这种时候可以有独自休息的房间已经很好了。绝不能把感冒传染给春羽。
新世种的肉体虽然进行了一定程度的强化,但据说刻意地让她们也会染上已知的疾病。因为如果过于冒进,为她们加上强大的免疫力,对新型病原体自行产生免疫力的能力就有可能衰退。
其他方面,还有要保留“感冒”这样的人类文化的目的——甚目这样说,不是很懂她的意思。
“那你就喝下普通的感冒药,好好休息吧。游他们很快就下线了,你如果饿了,就让他给你做吃的。”
“……感觉,有点过意不去。”
美遥本就是借宿客,居然感冒倒下,躺在床上。从白天起,游就会定期来到房间询问美遥的状态,以及她想要的东西;而春羽每隔几分钟就要来偷瞄这个房间,接着被游带回去。
被人关心令她感到高兴,但也感到苦闷。
甚目站起身,轻松笑笑。
“没什么。小槌小姐的事也好日下小姐的事也好,最近美遥你也很不容易,偶尔就放心依赖游一次吧。你们毕竟是一家人,这点小事他会包容你的。”
或许如此,美遥心想。游失去了母亲,甚至连照看她的机会都没有,并为此深深悔恨。他会关心自己,也许只是因为自己是春羽的母亲。可是,连这个身份立场,因为日下秋理的出现也变得不稳定……
(……我,算啥啊……?)
美遥的头脑渐渐发热,想的东西也凌乱起来。
不好。这样胡思乱想下去会睡不着,身体更要变坏。
美遥缓缓闭上眼睛,感觉到甚目关掉灯光,离开房间。
黑暗降临之后,虽然是盛夏,皮肤却也感觉寒冷。
——当听到轻轻开门的声音时,她睁开了眼睛。
感觉像是在做梦,却又不是很清晰,她隐约觉得好像是父亲来了。因为每次梦见父亲时,她就有种胃里有冰块的沉重感。
“……春日井君?”
她含糊开口,发出朦胧的声音。房门半开的缝隙里,游的身影有些慌张。
“对不起。吵醒你了?”
看看枕边的时钟,距离甚目测温度没过去多久。应该是游刚从「CtG」回来,就来看自己。
“没有……我是半睡半醒的……”
想起身却不太顺利,脑袋和身体还很疲倦。
“啊,你不用起床。你要是想吃东西,我打算给你做粥,可以吗。”
美遥下意识地想要拒绝,甚目的话在脑中闪过。
“你就放心依赖游一次吧。”
这句话很有诱惑力。美遥一时心动,开口说:“麻烦你了”。
游打开房间的灯,然后回厨房去了。
又过了一小会儿,春羽跑过来了。她完全不像平常那样生龙活虎,战战兢兢地打开房门。
她换了睡衣,头发有些潮湿。应该是刚洗过澡。
“春羽,不可以过来,感冒会传染的。”
“嗯……”
春羽老实答应了,但犹豫了好久之后还是进来了。她也明白美遥不舒服,没有爬上床。
“妈妈……”
声音很小。因为床是睡觉的地方,不可以大声说话。
“你好吗?”
好久没看到她这样小心的样子了。她来到现实世界的第一天,对睡眠感到恐惧的时候也是这种表情。
从床上重新观察春羽,发现她比印象中的还要小一些。平常总是拥抱她,感受她的重量,还以为她要比现在这样更大一些。当然,和几个月前,米珐将她捧在怀里的时候相比,已经长得很大很大了。
美遥自然地笑了。她的孩子是这样的朝气蓬勃,让人不禁想给她更多的鼓励。
“我很好。已经喝过药,很快就会好了。”
“Haruha如果可以使用魔法的话就能治好了。可是现实中只有物理攻击哦……”
以水枪代替魔杖,春羽握住枪身挥来挥去。枪身上还留有水滴。
“……话说春羽你是怎么洗澡的?”
“和阿左一起洗的。”
甚目留宿春日井家的时候也会很平常地使用浴室。不过和春羽洗澡还是第一次。
“阿左没有眼镜就看不见了,是Haruha给她倒洗发水的哦。”
“是吗,真了不起。”
“还有,果然还是妈妈的胸部更大!”
为什么我家孩子这么喜欢报告关于胸部的事情呢。大概是因为发烧,美遥比平常还要头疼烦恼。
之后的话题转移到了刚刚看过的动画以及在「CtG」里发生的事。在亨利的酒馆里被大家关爱,和杏等人一起上街买东西,还有。
“……莲也在那里?”
“嗯。她和爸爸还有亨利先生聊天。还有,Haruha要回来的时候,她摸了我的脑袋。”
“是吗……”
正当美遥对自己刻意的询问感到后悔,游带着一小锅粥来了。
“啊!春羽不可以。我说过有话要等到明天再说。”
“是……”
美遥对春羽说了声谢谢,春羽遗憾地和游交换位置。等春羽走出房间后,她又探进房内,挥了挥小手,美遥也向她挥挥手。游发现了,便赶春羽出去。
“等你睡觉前再来看妈妈。”
“只有爸爸可以和妈妈说话,不公平……”
“我是在照顾她。春羽去刷牙。”
“嗯……”
难得见到春羽对游这样不满抱怨,她将水枪里残存的一点水喷在游身上,接着下楼去了。
不知何时春羽开始变得反抗了,游和美遥感慨万千地对视。
“……反而感觉放心了。”
“她一直都太听话了……”
听话懂事虽然让他们轻松,但是如果太过度,总会让他们想起春羽不是一个普通的孩子。偶尔像这样耍脾气,反而感到安心。
对于美遥来说,游是可以分享这种感慨的人。
所以,他为自己做了热粥,还一点点喂自己喝粥,让自己感到十二分的暖心。虽然也想快些吃完陪伴春羽,但还是一点一点,细嚼慢咽地品尝。
也有如果让他看见自己张大嘴巴感觉很害羞,所以自然而然地放慢速度的原因在里面。
现在是两人独处,而且游又没有吃东西,吸啜调羹、把粥含进嘴里喝下的声音在自己身体里回响很大,真害怕游会不会也听见了。
美遥心想着,偷偷瞧他,却和他视线交汇了。游比美遥还要惊讶,吓得撇开了视线,脸颊也有些发红。
两人凝固了一瞬间之后,游继续把粥送到美遥的嘴边。他大概为自己环顾左右感到害羞,反而
平静地望著美遥的脸。倒是美遥忍不住羞,闭上眼睛,嘴唇贴上调羹。
一时无言,进食的动作反复进行。
游忍不了这种沉默,开口说话。
“今天我一个人陪春羽睡觉。我和甚目两个人勉强说服了春羽。”
“对不起……希望她不会太闹。”
“不要紧。毕竟春羽总有一天也要一个人睡觉的。”
游轻松地笑笑。美遥自从认识他,他总是为各种事情犯难,这样轻松反而显得奇怪了。
为了不让美遥担心,他在掩饰——头脑的深处,冷静的部分正确地理解了事情。可是,热度让美遥混乱的思考往别的方向发展。
——如果春羽可以一个人独立,我就不需要留在这里了。
——如果我不在这里,小槌姑娘就可以随意地来这里了。
——如果春羽不需要我,或许就会去生活条件更好的日下小姐那里了。
因为身体不佳,平时的负面思考更加恶化,在脑海里沉淀、沉积、沉没。
而游微笑的面孔,也和带着母亲以外的女人飘然离去的父亲重叠在一起。
——这个人、春羽,都要离开我,到更喜欢的其他人那里去吗?
美遥突然发抖了。因为感冒而变得敏感的皮肤感到一阵寒意,寒毛直立。
怎么办。
怎么办,该怎么办。
粥已经所剩不多,剩余的时间里,她的心里都是乱糟糟的想法。
我被父亲抛弃在家里,又逃出了母亲所在的那个家,然后辗转到了春日井家里。可是,游喜欢的女孩是小槌姑娘,春羽的血亲又是日下秋理。那么,美遥又因为什么留在这个家?
在她思考——不,只是在烦恼——的时候,小锅里的粥已经没有了。游说他去拿药,站起身来。他要走了。
美遥拼命地想。自己有比冬风和秋理更优秀的地方吗?只要有优点,就不会被抛弃了。她想啊想,脑海中浮现出春羽的一句话。
“还有,胸部比小左和小樱都大,抱着很舒糊,感觉最好了。”
春日井游整个人都傻了。
美遥吃完粥之后,他站起来正要下楼收拾餐具拿感冒药,却听见身后有衣物摩擦的声音。
转身一瞧,美遥在床上坐起身,开始脱下睡衣的上衣。
“呀!?你,你怎么!?”
“我……我出汗了。”
万幸,美遥是背对自己。但即使如此也不应该看下去,游慌忙挪开眼睛。可是美遥却出声追击。
“……你能帮我擦后背吗?毛巾挂在那边的椅子上。”
“找甚目小姐……啊,今天她洗完澡就走了……我叫春羽——”
“不能传染给她。”
美遥话语坚决,断了游的退路。
虽然开了空调,但今天还是很热。又发了烧,睡觉时自然会发汗。不难想象浑身是汗有多难受,汗水冷了之后对身体也不好。而且自己又不能把自己后背的汗水擦干净。
……可是,这样好吗?
见美遥不再说话,游胆战心惊地重新看过去。同龄少女光洁的后背就在那里。
美遥的皮肤比较白皙,不过因为泳池的日晒,脖子和手臂的颜色要深一点。可是反过来,泳衣遮蔽的部分,平时不会被人看见的部分,更显得肌肤洁白如玉。
美遥像要抱紧自己一样,手臂在胸前交叉。所以后背毫无防范,柔软轻盈的腰部曲线尽收眼底。
游又挪开了视线。但美遥仿佛看得到背后,又开口说话了。
“你再不快些,我会冷的……”
慢慢地挪回视线,发现美遥的背影在微微颤抖。
——美遥是病人,她感冒了。游为自己的邪念感到羞耻。
虽然美遥有时候疏于自我保护,但她是不擅和男人打交道的。她对自己袒露肌肤,是因为她把自己看作一家人,超越了性别影响。病弱的她认可自己、依赖自己,绝不能做出有负她信任的事情。
游下定决心,拿起毛巾坐到床上。简易的弹簧床,因为第二个人的体重陷进去一些。游的眼角处看见美遥并紧脚趾,夹住了床单的褶皱。
两人已经近得触手可得,美遥依然背对着自己动也不动,也不回头。
“我,我要把头发拨开了。”
声音有些高亢,真不好意思。把美遥披在背上的长发拨到肩膀的手指在颤抖,也感到丢人。
“啊……”
“啊?怎、怎么了?”
“不,只是感觉痒……”
美遥的声音也不安稳。她的呼吸紊乱,似乎还没退烧。
“对不起……很快就好了。”
靠近看,在缓缓起伏的肩胛骨周围,浮起一些汗水。红润的脖颈处有一滴汗水沿着后背直流而下,游的眼睛跟随它一直向下……顿时感觉气血直冲头顶。
游轻轻摇晃脑袋,赶走多余的邪念。
接着他叠好毛巾,略微犹豫之后,从腰部向上擦拭后背。虽然完全没有依据,不过游觉得从下往上擦掉落下的汗水比较好。虽然隔着厚实的毛巾,手指依然能感觉到柔若无骨的后背,仿佛光是触碰就会融化。
这次美遥没有发出声音,只是身体微微蜷缩。连带着被子的松散,甚至隔着床也能感到那个柔软部分的摇动,令游坐立难安。
游很不可思议。「CtG」里米珐打扮得那么招摇,在自己身边转来转去;前几天在游泳池,也近距离看见了美遥的泳装模样。可是为什么,这样相处一室的时候,她的肌肤如此的耀眼夺目呢。
虽然不久前,才在冬风的房间里和她相拥在一起。不过因为房间昏暗,而且心中乱成一团,什么也没法思考。但现在是荧光灯的照明下,毫无防备的美遥,她的身体在颤抖。
(……嗯?她在发抖?)
游再次咒骂自己的愚蠢。就算再怎么依靠自己,那个美遥这种情况下怎么可能保持平静呢。她一定羞的不得了,为了感冒早点痊愈,在努力忍耐。
必须想办法转移注意力……游一边用毛巾继续擦,一边对美遥说话。这是刚才喂她粥时想到的。
“……我忘记,对春羽说谢谢了。”
“说……谢谢?”
“嗯。刚才她和钉宫聊天,我把她轰出去,什么也没说就回来了。”
“你惹她生气啦。”
美遥原本僵硬的声音变柔软了,游也觉得轻松许多。
“可是,为什么要谢谢她?”
“因为她一直想着钉宫,一直关心着你。所以,就算我说不行,她也要来见你。虽然作法错了,但她的心情是对的。所以我必须要告诉她,她有这份心我很高兴。”
“这……可是,应该道谢的是我。”
游轻轻摇头。
“以前,我还是小学生的时候,妈妈得了感冒。我想要照顾她,切了苹果,用速食品做了粥。可是拿给她的时候,母亲大发雷霆,对我说不要进房间、不要把厨房弄乱、让我一个人去玩……嗯,当时像我这样的小孩子忙来忙去,也只会给病人添麻烦,所以我觉得自己做错了。”
美遥转过半个脸。
“怎么会……妈妈是担心把病传染给春日井君。”
“我也这样想。要不然,她怎么会把切得七零八落的苹果,和几乎没有调味的粥都吃完喝完呢。可是,我是个不当面说就不明白的笨蛋,何况当时还是孩子,脑袋比现在还要笨拙。同样的,我一味地指责母亲投身工作,却不知道她是为了我才竭尽心血制作游戏。
所以,春羽心地这样善良,表达感情这样直率,我很开心。虽然不能让她和生病的钉宫见面,但我想清楚地告诉她,她这种心情并没有错。”
“春日井君……”
游躲开了美遥的视线,这回说的话真让人不好意思。
“春羽喜欢钉宫,她为了钉宫想要有所回报的这份心意,我是绝对不会反对的。因为,钉宫是春羽的妈妈呀。”
“……”
一阵沉默。
游一直避开美遥的目光,心中有些不安。是不是自己的话太陈腐了,其实自己说这番话也羞得快哭了。
不过。
先开始哭泣的,是美遥。
一开始还以为是打嗝,可是呜、呜的声音接连不断,最终变成了呜咽。
“我、我居然……做这种事,太差劲了……”
美遥双手捂住自己的脸,只能听见她的只言片语。
游不知所措。
不知所措的原因,是他完全不明白怎么了。刚才的交谈,有什么让美遥哭泣的因素吗。
总而言之,一定是游的不对。因为每次有女性在游的面前心情变差,都是因为游缺乏神经的蠢笨举动。从小到大冬风一直都这么说,肯定不会错。冬风从来都是对的。
虽然像看美遥的脸,可她还没穿好衣服,不能转到正面。结果游只好对着美遥颤抖的背影,一头雾水,诚惶诚恐。
再这样下去病情可能恶化,总之先把脱下来的睡衣给她披上。
游呆呆地坐在床的一角,等待美遥停止哭泣。
“对不起……对不起春羽……”
滴答、滴答。
十几分钟后,关掉灯光,回归黑暗的美遥房间,钟表针的声音喂喂作响。
又独自一人的美遥,在被子里抽抽鼻子。可能是因为哭泣、也可能是因为感冒。
那之后不久,美遥平静下来,对游道歉。游似乎还以为是自己把美遥弄哭的,整个人一头雾水,十分好笑。
最后,借口说自己头脑混乱所以心情不好,成功瞒过游,让他回去了。与其说游相信了美遥的借口,倒不如说他担心独自一人的春羽。
游再度拿着感冒药和水上来时,睡眼朦胧的春羽和他一起。春羽的心情如常,看来他们和好了。今天已经说好春羽和游两个人一起睡,所以美遥给了春羽一个拥抱。
“妈妈,身体好热哦……”
美遥感受到了春羽稍微有些惊讶的声音,以及她抚摸自己脸颊的小手掌。
然后,春羽和游手牵着手离开了。不过,他们只是到隔壁房间去睡觉。
再然后。
在游和春羽都已离开的房间里,在游刚刚给自己擦拭后背的床上,美遥缩在被子里。寂静之中,自然想起刚才自己的丑态。
——就算自己再怎么失落自卑,居然会做出这么不得了的事情来。美遥心中满是羞耻、后悔以及自我厌恶,现在再加上恐惧,呼吸都感到困难。
自己不像女性朋友们以及春羽那样坦然,异性那坚强有力的动作在皮肤上掠过的感觉,简直无法想象,现在仿佛还残留在背上。那刺激虽然隔着毛巾十分微弱,却好像要把藏在身体深处的什么东西汲出,心胸瞬间全被它填满。回忆起来,仍然全身寒毛直竖,或许这就是「CtG」不能改选性别的原因。
借日下秋理的话说,游和美遥是形态不同的、形态相对的生物。如果没有春羽这个关键,两人的关系大概会像智慧环一样复杂古怪。
……如果对方不是游、又或者如果自己的女性魅力不是那么拙劣,现在会发生什么事呢?想一想……不去想了。呼出的气息很热,要解开睡衣纽扣的手指不听使唤。
居然在男人面前那副模样,母亲知道了大概会晕倒……这样一想,反倒稍微有了一点成就感。
……游的母亲没能把自己的感情传达给游。自己的母亲。是不是也有许多没能传达的关怀,将美遥束缚住呢。她是不是像秋理一样,希望女儿只是自己的复制,言听计从地跟随自己。
不知道。但是美遥想,必须再见她一次。
不过,能有这种想法也多亏了游和春羽,所以现在还不能回去。自己偶然漂泊到了这个家,但不知何时,自己已经发自真心想留在这里,这里已不是单纯的避难所。
是的。
春羽、春羽的爸爸。
都不想,让给任何人……
美遥在被子里缩成一团,仿佛不想让此刻抱在怀里的东西离开自己。
而隔壁房间,和春羽一起睡觉的游久久不能合眼,望着天花板。
旁边的春羽,在自己给她读图画书的时候就很快睡着。她攥着游的袖子不松开,而且一只脚一会儿搭在游的肚子上,一会儿踹他一脚。游心事重重,完全不在意。
(钉宫,她怎么了呢……?)
从第一次见面时就不太明白的美遥,如今愈发不明白了。
她明明比一般人更警惕男性,却会像那样袒露肌肤,又突然哭泣。即使是因为发烧情绪失常也太过突然了。
不过,自己并不觉得不好。呃,这不是说大饱眼福的意思。
虽然她的言行举动让自己很不明白,但她一直是个真诚朴实的人。今天,她一定是因为有心结,所以才一时冲动。
如果美遥感到怯懦,受到伤害,自己想要去消除那个原因。
一番思考得出的结果,果然还是意图改变这个“家”的日下秋理。
“……必须要坚决果断地拒绝日下小姐。”
这奇妙的一家人究竟能持续到几时,游也不清楚。
但是,游为了保护这个家,愿意竭尽全力。他不希望美遥和春羽受到伤害,如果伤害来临,他要挺身而出保护她们。
虽然对父母这个身份的责任还没有体会,但这是游希望为那两个人做的事。
所以。
虽然秋理她故作坚强,很不安分,让人感觉放心不下。但是,自己必须明确地拒绝她。
——虽然游立下了如此坚定的决心,不过这天晚上他满脑子都是美遥白花花的后背,直到早晨都没睡觉。
◆
冬风毫不留情,从背后刺中了游。
尖锐的利刃穿透游的侧腹部,直没刀柄处。
冬风低着头,表情阴沉。她的声音好像瞬间破裂的水花。
“都是你的错……是你……”
这水花异常的炽热。不知道他有没有听到如此疯狂的声音。
随后利刃被拔出,血液从游的身体里喷涌而出,带走他的生命。血潮洒在冬风身上——
遭到背击!无防御一击!睡眠解除!
学潮在冬风身上留下了攻击造成特殊判定的血渍。
冬风……操纵的角色莲,声音突然又变得干脆了。
“都怪你中了‘昏睡的吐息’。”
异常状态【睡眠】——虽然玩家并不是真的睡着了,但直到状态解除都动弹不得,且失去视野——游的角色克兰普从这种状态里接触,起身向着莲怒吼。
“那也不用捅得这么深吧!?我的耐久值掉了一多半!?这种时候只要轻轻一下就行了!”
【睡眠】状态无法仅凭声音或摇晃解除,不过只要些许伤害就可以。所以同伴中招时可以用武器轻轻来上一下让他清醒。
可没有哪个玩家下手会这么狠。莲和现实世界里的冬风一样,表情淡薄地解释道。
“对不起,我是初学者,不懂这个。”
莲若无其事地挥舞着短剑,将缠绕着树木发起攻击的蛇斩落。那就是让克兰普睡眠的怪兽,“渎蛇(Pollution Viper)”。
这种怪兽栖息在剑与魔法的世界球,龙之墓的沼泽地带里。它有着敏捷的速度和多种多样引发异常状态的特殊吐息攻击。而莲正以不太灵活的半自动攻击迅速斩杀这样的强敌,实在看不出是初学者的技术。
所以克兰普不满地驳斥她。
“你撒谎!对我有意见就直说。”
“没有。”
“昨天没陪你去书店,是因为钉宫的感冒还没治好……”
“我说了,没有。”
冬风对事情避而不谈也不是第一次了,克兰普叹口气,在“渎蛇”的尸体旁弯下膝盖。「CtG」里的尸体在耐久值归零时就会变成纤维质的模型,经过一段时间就会消灭。游从干瘪的尸体上摘下闪闪发光的牙齿,将其作为道具纳入囊中。
加上克兰普杀死的四只,将这些蛇牙带去城镇的教会,就能完成收集药材的任务。
“……好啦,这样一来你的装备也整齐了。”
莲的装备几乎还都是初期装备。因为她之前一直没有踏实练级,只顾着寻找克兰普的动向。所以除了武器是给新玩家的奖励道具以外都是最低级的物件。就和那外表暴露的衣服一样,防御性能几乎为零。
现实里的冬风身型虽小巧却很成熟,总是穿着成熟稳重的衣服。而面容相似的莲却穿着这样开放的衣着,让游感到新鲜,当然也感到有些心猿意马。
(不不不……莲虽然是冬风但又不是冬风。就算被其他人看到了,也没必要上火……)
所以——倒也不是因为上述理由。
有这个任务的报酬,就可以弄齐符合实战要求的装备了。克兰普提过要把自己的存货给她,却被莲拒绝,于是就采取了帮助她筹集资金的方式。
“……所以,你放着大病初愈的钉宫美遥不管,白天就来玩游戏好吗?”
距离游给美遥擦背已经过去三天。美遥的感冒痊愈,昨晚和春羽两个人睡了一觉。好久没有一个人睡的游享受了一个自由的夜晚,不过等早晨起来,却超出想象地寂寞……这件事,当然不能和冬风说。
“她已经完全好了,而且说想自己一个人出去买东西,让我看家。你想,有些东西男生在旁边不好买吧。”
长时间和母亲两人生活的游,对此多少有些理解。
春羽说什么也要和妈妈在一起,所以一起出门了。开车的是甚目,因此现在的春日井家只有游一个人。
听完说明,莲若有所得地点头。
“原来如此,这么快就在家里被孤立了。渐渐地就会被露骨地排挤说‘你到别的地方去行不行?呆在家里很碍事’‘真臭’,能呆的地方只有自己的房间和庭院。啊,真是无可奈何,可怜的老爹。”
“春羽才不会说这种话!”
“姑娘长大了总会这样的。”
骗人的……这不可能,春羽总是笑着呼唤爸爸爸爸……克兰普跪在地上逃避现实,低着头嘀嘀咕咕了一段时间,接着他突然抬头问:
“直
到她长大,都会在我身边吗?”
莲神色怃然地架起手臂。
“你问我我问谁。”
“Haruha肉身的母亲,日下秋理的事我和你说过了吧。自从在游泳池和钉宫争吵之后虽然还没见过她,不过我觉得她会再来。我该怎么让她放弃春羽?”
游自然而然地想到向冬风请教,让她帮忙出主意。今天邀请她一起进入「CtG」也不只是打发无聊,而是想针对当前的问题听听冬风的意见。
但是莲的回答却很敷衍。
“……那就这样。两人一人一边拉扯春羽,春羽喊疼时松手那个就是真正的母亲。”
“哎呀不是问你这种大冈越前式的……求你认真想想嘛。钉宫就是因为烦恼这个才病倒了。”(注:大冈越前,即大冈忠相,日本江户时代的名臣,他勤政爱民,多有政绩,在民间有着类似“包青天”式的形象,在《大冈仁政录》里记录了两位母亲争夺孩子的故事。当然,一般认为这个故事来自《圣经》里所罗门王的记载。)
“我为什么要为钉宫某人出谋划策啊。”
莲的声音里带刺,克兰普打了个哆嗦。果然一提到美遥她就心情不好。
“这、这不是为了钉宫。只是,春羽不能没有钉宫。”
“然后,游你不能没有春羽。”
“这个……嗯。自从那孩子在这边出生,每天都很开心。让我可以不再纠结这个游戏——不再介怀母亲的事情。”
“……所以游你……不能没有她是吗。”
为什么说两次?游心生疑惑,但还没问,莲就迅速进入下一话题。
“像你们这样,在游戏里生孩子的事史无前例,我觉得就算为此争论什么客观上的权利也没有意义。因为喜欢所以不让,因为本人意愿所以不让,翻来覆去都是这些话。权利义务这些东西,终究不过是为了心里有个安慰着落。”
“果然,只能这样吗……”
既然游信任的最为理性的人类,冬风都这么说,看来强行坚持才是正确的。连游都没想到,自己听到这话会如此放心。冬风的话吹散了他的不安,让他下定决心。
“我也是一样。最重要的事物既然被夺走了,也绝不能就此善罢甘休。”
紧接着莲的这句话,让游的五脏六腑似乎都为之发抖。
而就在两人面前,她们现身了。
◆
与此同时。
甚目开车送美遥和春羽来到附近的大型卖场。随后甚目留在车里工作,美遥则带着春羽在大卖场里闲逛。
自己非买不可的东西,已经在药店里买好了。剩下要买的就是晚上的菜色,这个可以放在最后。大病初愈之后难得外出,想要随心所欲地走一走。
“妈妈,你不累吗?”
春羽自己自然精神百倍,不过她在开心的同时,表情里也有一丝担心,问候美遥。
“不累。我很精神呢。”
“如果累了,Haruha就用那个送你哦。Haruha已经很会驾驶那个了。”
春羽用没有和美遥牵着的那只手一指,是花店门口的平板车。美遥笑了笑。
“好。我累了就拜托你了。”
“OK!”
这一次春羽露出了100%的笑容,拉着美遥的手快步向前走。
美遥卧病在床的时候春羽也没有外出,她在家里坐立不安,或是和游玩耍,或是和甚目一起读小学课本,连在「CtG」里都很少出门。现在终于能放松心情外出了,春羽也总算重放光明。
她望了望左右两旁的店,手指着说“那个是道具店”,然后对美遥微笑——声音里满是释怀之意。
“太好了……妈妈没有死。”
美遥不由得一震,站在原地。
“普通的感冒,不会那么容易死的。”
“嗯,爸爸也这样说。和爸爸说的一样。”
春羽仰头说这翻话时,表情依然开朗,但美遥的心中却受到了冲击。
这是多么令人难过啊。
春羽自己从未得过病——这个孩子第一次见到了“病人”。
自己不会明白这几天里,她究竟有多么担惊受怕。
当然,游和甚目也教给她关于感冒的正确知识。可是,春羽是在游戏里出生的。她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一天,父亲就差一点死去。对春羽来说,人类究竟生命力如何,完全没有概念。
她该有多么不安,多么恐惧,多么想拥抱美遥,感受她的体温。
想到这里,就觉得卧床期间一直在考虑如何保护容身之地的自己,实在是惭愧。美遥强忍着眼泪——这会让春羽困惑——她只是蹲下摸摸春羽的头。
“你已经明白了。妈妈很健康,感冒也不怕。不过,谢谢你关心我,春羽。”
虽然春羽可能不明白为什么要道谢,不过没关系。就像游说的,不仅仅是想要消除春羽那不必要的担忧,而是想要告诉她,谢谢她对自己的关心。
即使它是“错”的,也并不是“坏”的。
即便是美遥的母亲,虽然她的做法强硬的难以让人接受,但她也一定在关心美遥。那个人只是,不愿意把自己的人生和美遥分割开来……
“不好意思。”
正在美遥心绪纵横的时候,突然响起一个声音,并伴着手杖“咯吱”一响。
美遥正蹲在道路中央,她连忙起身,怕耽误行人来往。
但是美遥抬起头,发现对方对自己说话并不是因为自己妨碍了通行。她认出了那个声音的主人。
那是日下秋理第一天来访春日井家时,和她同乘一辆车的青年。
◆
“想不到你居然把母亲做的游戏当做搞外遇的场所。”
密林间吹拂的清风,少女的金发随之摇曳。名叫艾莉西娅的角色突然现身,她白色的外衣轻轻摇晃。
即使在虚拟世界,那个少女也和Haruha十分相似。
“真是无耻之极,春日井游。”
“你是,日下小姐……”
真是说人人到,克兰普发出了怯懦的声音。他甚至怀疑是不是运行「CtG」的电脑又出了什么问题,制造了这样的幻影。
“我现在是艾莉西娅。不要在游戏里用真名,真是愈发没有礼貌的男人。”
不过这种不管不顾、唯我独尊的态度毫无疑问是日下秋理。
“你自己不也叫我春日井游……”
“哼,无所谓了。”
“……这你说了可不算,日下小姐。”
插话的当然是莲。她刻意叫对方的名字,毫不避让地直视对方的目光。
“你说谁和谁搞外遇?”
“哼……小槌冬风,你和有妇之夫两个人跑到这种偏僻地方来密会,不是外遇又是什么。”
“不、不对。你说那个妻子是游戏里……哎?这里就是游戏里所以没说错吗?不,可是,我们又没做亏心事……”
克兰普战战兢兢地想要加入对话,但因为他太窝囊,被无视了。
“这么说的话,在昏黄小路里趴在别人背上搂搂抱抱的你又如何?”
这是说游背负日下秋理,被冬风撞见的事情。艾莉西娅一歪嘴:
“啊……那是他求我上去我才不得已落脚的。他上辈子肯定是匹笨马。”
“真遗憾,根据议论的结果认定,游的前世是被阉过的海参。”
“简直莫名其妙!?而且这话我之前就听过!”
克兰普的抗议还是被无视了。
虽然无视,但莲的话语很坚决。
“你休想利用我带走那个孩子。”
充满敌意的声音,就好像保护小猫的母猫发出的威吓。不过。
艾莉西娅笑了,奇妙的轻松笑容。
“这我很清楚。春日井游和钉宫美遥都是不得了的死脑筋。所以今天,我带来了替代品。”
……
克兰普和莲都沉默了。当然,他们不明白艾莉西娅的意思,所以两人等待她的补充说明。尽管他们随即就后悔了。
“出来吧。Solari·Rothwing。”
回应艾莉西娅的呼唤,一位成年女性从树阴里现身。克兰普和莲对这位女性都十分熟悉,春日井家的客厅里还有她的照片,就是那位女性。她穿着龙之墓世界风格的常服,感觉很奇怪。
这次轮到艾莉西娅等待他们的反应,但两人一言不发的看着这位名叫Solari的女性。
无奈之下,艾莉西娅开始介绍她。
“这个是深层梦境型新世种。普通的新世种的形体和精神合为一体,不可分割。但这种类型的精神可以寄宿在任何肉体上。也就是说,只要准备好身体,Solari可以变成任何人。就像更换工作服一样,她是适应环境变更肉体,以万能为目标的新世种。”
“所以呢?”
莲终于开口,询问艾莉西娅的下文。莲看起来并不惊讶,这令艾莉西娅有些不满,不过艾莉西娅还是老实地继续说明。看来她觉得自己正在掌控局面。
“我仔细调查过春日井游。虽
然现在还很精神,但几个月前他还是除了学校就一直呆在「CtG」的自闭状态,上了高中也因为过于阴沉交不到新朋友。究其原因,是和母亲的生离死别。把父亲赶出家门之后母子两人相依为命了十多年,嗯……对母亲有依恋情结,也可以理解。”
艾莉西娅说到最后,语气变得稍显温柔,但克兰普没有发现,他已经无暇顾及了。
“所以呢?”
莲又重复了一次。看到对方还不明白,艾莉西娅烦躁地说出了结论。
“所以我做个新的给他!思念的母亲!”
艾莉西娅向前一挥手。那名新世种似乎将这个动作理解为信号,向前一步。
她的模样和体形,的确是比去世时要稍微年轻一些的春日井爱。
游死去的母亲,活生生的写照……不,应该说是死去的写照,就这样面向游微微颔首。
“你好。”
同一瞬间,艾莉西娅的肩膀被弯曲的刀刃刺中,血流如注。
莲终于忍无可忍,对她动了杀手。
◆
“请你们谅解秋理。”
拄杖的青年自称日下度海。他大约二十多岁,是那个日下秋理的兄长。
大卖场的咖啡店里,略微泛红的的灯光照着桌上的咖啡,反射出金色。
美遥和度海在窗边的席位对面而坐。
春羽在咖啡店对面的电玩中心里玩耍。放她一个人玩耍当然让人担心,不过秋理那辆车的司机自告奋勇去看管她,不让她乱跑。
关于秋理,度海有话想说,想要占用美遥一点时间。美遥不好意思拒绝,就随便找了一家咖啡店。对于美遥来说,她也很介意泳池冲突之后就失去踪影的秋理。
“那孩子对那个女儿的执着,以及她那种偏执的思考,归根结底都是我父亲的错误。”
度海的性格和妹妹正相反。稳重亲切,言行谦和。他虽然高挑,但因为瘦削和腿脚不便,也显得并不健硕。
不习惯和这个年纪的男子交谈的美遥,只好咬着舌头说话。
“这是,什么意思……?”
“日下秋理这个女孩,曾经死过一次。”
“啊……?”
嘴里的咖啡险些吐出来。
“人……人能起死回生吗?”
即使这个时代能诞生出春羽这样奇妙的孩子,也还不至于到那一步。大概是经历过临死体验一类的死里逃生吧。
度海苦笑着道歉。
“对不起,我说的太跳跃了。我先来说我自己。我的脚,是因为儿时和父亲出访海外,染上了严重的感染症才恶化的。我自己虽然记忆模糊,但似乎一度生命垂危。
那个时候,父亲非常害怕,害怕这样的意外事件差一点就夺去了孩子的生命……啊,我们的父亲对家人有着超乎常人的深情。这一点虽然并不是坏事,但因为我的缘故却脱离了正常的范畴。”
瞬间,度海的眼睛里有了阴霾。接着他恢复自然,总结自己说的话。
“极度恐惧失去子女的父亲,在下一个孩子秋理诞生的时候,准备了备用品——对,秋理就是那个被制造出来的备用品。”
◆
“你、你疯了吗!?”
耐久值被消耗,艾莉西娅肩膀的伤口逐渐恢复。她看着莲,发出颤抖的骂声。
而莲被克兰普从背后抱住,使得她无法继续对艾莉西娅下杀手。
“住手冬风!已经够了!”
“这和你没有关系,我要杀了那个女人。为什么不行,这个游戏认可这样做。”
莲的声音很平静,和平时在学校里听到的深沉低语别无二致。但是游知道小槌冬风的语气和声音里听不出她的情绪。从整体看,现在的她无疑发狂了。
她是真的发怒了。
克兰普抓住莲不放手,同时瞪着艾莉西娅。对刚刚打过招呼的另一个人装作视而不见。
“……你到底在想什么?实话说我也火冒三丈。”
“我说过了。我会让你的母亲复活,所以你把Haruha交给我。”
艾莉西娅警惕地望着莲,同时继续说明,她似乎对事态仍然毫无疑问。
“在连接「CtG」的用户里,挑选出可能持有对春日井爱记忆的人,调取他们的记忆信息,首先完全再现了外貌。只要再花些时间,也可以用相同办法模拟出一定程度的记忆。这种将人类作为NPC或新世种重新复制的手法以前就有过尝试,但是失败了。因为施加任意人格必然会引起排异反应,造成异常。
而将其化为可能的,是Solari拥有的可以自由变幻的精神性绝群进化。厉害吧!?这是我最终调制出来的!这么一来你的母亲就能回来了。虽然还不能在现实世界获得肉体,但在虚拟世界随时都能见面。你总该满意了吧?”
“请多关照。”
艾莉西娅一点头,有着游母亲模样的Solari也跟着打招呼。她的声音像个孩子一样。和情感异于常人的莫梅特不同、也和保持平静淡漠的伊奎·利布琉姆不同,那声音毫无感情,虽然有智慧,但却完全没有人性。
当然,那只是和游的母亲相去甚远的模仿者罢了,
虽然这里不是现实世界,但克兰普全身都涌起了一种生理上的厌恶感。他和莲一样,充满了想要付诸暴力将其毁灭的冲动,但还是勉强忍住。因为他在狂怒之余,想起了春羽的脸。
克兰普强忍着无视Solari,压下激愤对艾莉西娅说:
“那不是我妈妈。所以请带她走……重新把它变成独一无二的,不是其他任何人的新世种。我只想说这个。”
接着克兰普牵着莲转身要走。
“什么……你有什么不满!?这是从数量充足的外部插槽数据里还原的,完美无缺的再现!可以复活你的母亲!?”
艾莉西娅在背后喊叫。而她身旁的Solari Rothwing正追寻身边飞舞的蝴蝶。
克兰普没有回头,说:
“那才不叫复活。无论外貌再怎么相似,如果没有内在……就和没有心的僵尸一样。”
“心灵这种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后补上去不就行了!思维是柔软有弹性的,可以改变!”
“……即使是此时此刻,整个世界也在改变。在这种变化之中,怎么可能重获与过去相同的经历和感情记忆。”
莲总算收起武器,被克兰普放开。但她说的话却是不言自明的道理。
“世界上没有两个完全相同的人。”
◆
“确认母亲怀上秋理之后,父亲斥资克隆了受精卵。一个受精卵留在母亲体内,其余的作为预备品保管。之后母亲平安无事地生下一个女孩,起名秋理。”
咖啡店里的冷气很足,美遥却感觉到自己的额角流下汗水。
度海语气平淡,可秋理的出生实在骇人听闻。在这个时代,尽管遗传基因工程学在医学领域已经有充足发展,人类的克隆依然是禁项。
如果美遥不是自己有个游戏里出生的孩子,此刻一定会因为这种禁忌感如坐针毡。
“为了不重复我那时的失败,父亲溺爱秋理,对她细心呵护;或许是为我康复腿脚的艰难而痛心,母亲也总是把秋理留在自己身边宠爱,简直像室内犬一样。
秋理也和我很亲近,她总是说,长大了要做医生,治好我的脚……”
度海深深地叹息。
“可是,这种过度保护却适得其反……第一个秋理,在上小学之前就因为事故夭折了。当时她和母亲一起坐车到医院去进行定期检查。”
“那,你的母亲……”
“是啊。万幸,是感觉不到痛苦的瞬间死亡……或许可以这样想。当时我还是学生,突然失去母亲和妹妹,悲伤程度不亚于父亲。可是,父亲对我这样说:
‘妈妈的死虽然遗憾,但秋理还能活过来。’
……我以为父亲在悲痛之下错乱了。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被冷冻保存的克隆体。”
够了。
够了。故事的发展已经明了,可以理解了。
为什么日下秋理那样坚持外在的形体,因为她不得不这样做。
“或许因为技术本身不成熟,或许因为手段不正规,最终只有两个克隆受精卵平安成长为婴儿,而其中的一人也在数年后夭折。
父亲为最后一名婴儿继承了秋理的名字,开始暗中养育——对,她就是你们所知道的那个秋理。
我第一次见到她,是她五岁的时候。当时我大吃一惊,因为她和之前那个秋理实在是太像了。不,克隆体相似是当然的,可是,还是觉得实在太像了。
父亲他……他教第二个秋理说,你是重生的秋理。他对第二个秋理说以前的回以、给她看以前的记录、让她穿相同的衣服、给她采取和从前完全相同的教育。
就这样,从出生就一直受人摆布的秋理,真的以为自己是死而再生的人。”
“……太没人性了。”
美遥不由得说出了真实的想法。那个日下秋理,居然生来就要作为他人的后续而活。这是
不是万恶不赦,美遥还无法立刻下定论,但她还是脱口说出自己的想法。
度海没有发怒,反而显得很惭愧。他深深点头。
“我也这样想。阻止这件事情……我责无旁贷。但是,当我得知这件事时,秋理已经深信自己是转生之人。要改正这种想法,我认为是非常残酷的。
而且,父亲虽然是工作能人,但在家庭方面却很脆弱。自己带着儿子旅行却让儿子险些丧命,留下残疾,又失去了妻子和女儿,他的心已经千疮百孔。如今父亲唯一的心灵支柱,就是通过克隆重获生命的秋理。现在我正做好准备,逐渐接管公司权力,让他隐退。不能在这种时候刺激他的心。我当然明白这不是正当的借口……只是。”
说到这里,度海把手放在桌子上,低头赔礼。
“我请你们不要憎恨秋理。那孩子执着于Haruha,我猜是因为她想得到自己的又一个‘预备品’。她只是为这种荒诞的想法着了魔。”
听度海说,秋理还记得和自己同时出生、很快夭折的另一个克隆体。那个孩子,那个和秋理一模一样的孩子,在某天沉沉睡去,再也没有醒来。
秋理的身体虽然现在很健康,但她心里依然充满不安,会不会某一天像“那个自己”一样突然死去。
实际上,就连秋理的主治医生也不知道,秋理的身体会不会突然因为不明原因发生意想不到的变故。
听了这些,美遥突然想起春羽来到现实世界,第一次睡觉时说的话。
“可是……‘睡觉’的时候,什么也看不见、听不见、不知道呀?”
春羽和秋理虽然外貌相同,性格却完全不同。只是,她们对“活着”的感觉那种异样的危机感却有共同之处。美遥在泳池会对她那么强硬,这也许就是原因。
“虽然父亲很愚蠢,但秋理为了父亲,想要准备另一个秋理,让他安心。如今的父亲,对秋理可能遭遇不测有病态的恐惧。有罪过的是我和父亲,是我们太软弱。秋理只是牺牲者。”
美遥脑海里浮现出秋理在泳池旁观望游和春羽戏耍时的憧憬眼神。虽然春羽是从游戏里诞生的奇妙女儿,游也愿意爱她呵护她;即使知道自己不是普通的人类,春羽也愿意无条件地亲近游敬爱游。
秋理看着那两个人,心里作何想法呢。
美遥想起自己那句话。虽然是一句合情合理的话,秋理却深深受伤了。
“就算是同一张脸,春羽也是春羽!不是你!”
美遥不认为自己说错了。只是,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并不想粗暴地否定秋理的人生以及她对自己的定位。
“我会说服秋理放弃Haruha。但是……我有个不情之请,当秋理到你们的家去的时候,恳请你们接纳她。
拜访春日井家一事,超出了秋理固定的行动范围,遭到父亲的反对。而秋理违逆了父亲,这对于那个依赖父亲的孩子来说从所未有。秋理为了打动Haruha和春日井君,花了许多心思,做了许多努力。我从未见过她这么开心活泼……”
日下度海的头,依然贴在桌子上,深深行礼。
美遥心里明白。这不是他对美遥和游的谢罪,更像是他对自己的忏悔。
◆
“可是我还是活过来了!死过一次,又重获新生了!”
艾莉西娅的声音很悲痛,但充满了自豪和信念。
“人类即使死了也可以重头来过,我就是证据!”
听了艾莉西娅倾吐而出的诞生始末,原本怒不可遏的克兰普和莲都惊呆了,怒气不翼而飞。
对一个和自己早夭女儿模样相同的孩子,采取仿佛是自己女儿重返婴孩时代一样的养育方式。到底要有什么样的人格、什么样的技术、什么样的心态,才会做出这样的行为啊。
而秋理为了延续这种行为,还想要得到Haruha。
“然而,我的受精卵副本已经没有了,克隆体细胞的风险也非常巨大。我需要和我有着相同形态,且生命体征稳定的新世种Haruha。
如果不趁早,随着时间流失后天的个体差异就会逐渐扩大,无法挽回……现在Haruha刚出生了几个月,她还能变成我!”
“你……大错特错了!”
克兰普忍无可忍,大声呵斥。
“春羽已经是一个独一无二的人类了!和刚一出生就受到那种教育的你不一样……日下小姐,你和之前那个孩子也——”
“我没错!我的实质、我的形式,我的名字,我都是日下秋理——除了日下秋理我还能是谁!?”
被她这样反问一句,克兰普一时间无言以对。虽然她的话里参杂了难懂的哲学名词,总之她的意思就是说,形体和名字都相同的个体难道不是同一个体吗。
“但是……日下小姐你没有前一个人的记忆吧?你只是后听来的。”
“那么丧失记忆无法康复的人,依你说也该被认为是另一个人吗?那样的人也是没有心的僵尸?”
克兰普又哑口无言。他感觉论点似乎有些偏颇,仔细想想,问题不在于论点,而在于违背了生理上的感情观念。
秋理的观点正确吗?如果是春羽,游可以毫不犹豫地加以否定。可是,Solari Rothwing如果得到和母亲相同的智能和信息,她就能成为母亲吗?日下秋理,真的成为了死去的日下秋理吗?
“……再者,如果说我和Solari是僵尸,那么所有父母的孩子都是僵尸了。在一个人死后,血脉相承的后代带着那个人的模样继续生活——所有的孩子岂不都是活死人。更不用说新世种本身就是模仿人类的僵尸。让我的僵尸变成我有什么不对?”
“这是胡搅蛮缠——”
“等等。”
情绪激动的克兰普还想反驳,莲把手放在他肩膀上阻止了他。游的这位伙伴,在游越是激动的时候,她就越是冷静。游对此也习以为常,总是取得平衡。
和乱了神的克兰普不同,莲冷静地听取了艾莉西娅的话语。她从中产生了疑问。
“——刚才你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一个人死后,血脉相承的后代带着那个人的模样继续生活’即是活死人……那么按照你的说法,新世种就是‘在人类死后,以人类的模样继续生活’的生命吗?如果今后人类和新世种要共同生活,用僵尸这种说法就不合适了吧。”
“……”
这次轮到艾莉西娅沉默了。她的反应说明——她说的太多了。
莲继续追问。
“之前我就很奇怪。人造人这样的重大机密,为什么不惜把普通的高中生卷进来也要强行推进,如此急迫地完成新人类。和技术方面的高深莫测相比,推行方法未免操之过急。那个人类平衡研究所,究竟为什么这样焦急?”
游也想到过这个问题。但是,游和美遥都深怕这个问题的答案可能会改变与自己与春羽的关系,内心的不安削弱了他们追索问题的勇气。
对这个问题——艾莉西娅笑了。她气息深重,笑声显得很无力。
“你们果然一无所知。他们着急的理由很简单。再过七世代,人类就要走向灭亡了。”
两人听到如此夸张的内容,反倒只是简单地表达了惊讶。冬风隐隐约约想象了一些巨大阴谋,比如经过长期演化要在遗传基因层面控制全国人之类的,却没想到比想象的还要夸张庞大。
“——距今大约半世纪前,通过对遗传基因和人类细胞的分析,发现了一个严重的事实。研究者发现随着世代更替,母性遗传基因正在一点一点地丢失基因信息。各人种之间没有区别,甚至每个个体都是如此。全人类有样本记录在案的个体,无一例外。
这个事实意味着什么?通过收集基因信息丢失最严重的样本个例,发现了答案。很简单,信息丢失达到临界点的个体,无法繁衍子嗣。没有例外案例,全世界所有人,虽然生命各方面都没有异常,唯独生殖机能发生问题,无法受精。研究人员把这个渐渐缺减的遗传信息称为导火索。
然而,关于修正基因、改造基因,甚至是除去基因的技术,技术获得都是绝望状态。于是全世界,大约七代以后——一百五十年至两百年左右,就会发生第一次爆发。”
“爆发……是说再也没有新生儿吗?”
“对。根据文化和环境,生育的平均年龄有很大差别,所以不会全世界同时发生。但是之后一百年内各民族的人口都会处于灭绝状态,整个世界陷入混乱。所以在导火索烧尽引爆炸弹之前,世界各国都必须用新的方法创造出人类。”
这就是人类平衡研究所。这就是新世种计划。
这就是春羽。
游已经完全跟不上话题了,而冬风还比较冷静。她毕竟没有经历过春羽的诞生,对新世种的存在还深感怀疑。
“……如果说这是争分夺秒制造新世种的理由,未免太荒唐了。与其做这种空中楼阁,不是应该尝试克隆体细胞的批量化吗?”
“当然,通过稳定提供克隆来维持种族延续的方案也有人提出,但那样的话导火索的威胁
依然存在。上面的大人物更希望留下可以通过传统生殖行为来繁衍的人类。这是为了人伦信仰、文化保存以及政治因素等等方面,这些我就不太清楚了。
新世种在这个虚拟世界获得了人造人格和人类拟态,又在现实世界中成功获得肉体,形体和智慧和人类近似的同时又不会发生基因缺损。理论上,新世种可以半永久地繁衍下去。”
艾莉西娅说到这里,自暴自弃似的露出扭曲的微笑。
“不过……用僵尸这个说法还真是妙语。今后新世种将在虚拟世界大量养育成人,或是伪装成治疗不孕的手段被移植到母胎中,逐渐融入人类社会,以混血的方式感染现有人类。纯种的人类会逐渐消灭,只留下人类外形的另一种生命活在这个世界上。眼下,事关人类存亡的Bohazard(生化危机)正要开始。”
◆
“呜哇呀啊啊啊啊!”
六角莲子曲膝跪地发出奇特声音,正是她第十三次挑战抓娃娃机失败的时候。
即使在电子声音此起彼伏的游戏中心里,带着朴素眼镜穿着冷色调文雅服装的少女发出的惨叫,也招来了许多注意。更不用说这娃娃机还是面向人行道一侧的。
“我说六角,你不要怪叫好不好。不丢人吗。”
六角的朋友,同样是高中一年级学生的塚见八户子站在旁边,一边不安地环顾四周,一边批评她。她的装扮比六角要花哨,不过她选择的衣服所代表的潮流在这个城市已经可喜可贺地没落了,也侧面显出她的品味究竟如何。
“你到底为了什么这么拼啊?”
说话的是野木直,她和六角巧妙地拉开距离,保证可以在必要时候装作不认识。她和六角及塚见是同学,自身又是班级委员。是一位率直外向的少女。
六角一副悔恨不已的表情,泣泪哭诉。
“这里的奖品钥匙扣,可是《究极王技·无双转生》中可操作角色里出了名不出周边的‘后汉的骁将·麴义’的迷你手办啊!”(注:玩具堂你又来玩三国啦。麴义是袁绍手下将领,因居功自傲被杀。)
这个《究极王技·无双转生》,指的是一个高人气动作游戏系列,其中可以召唤古今东西名垂青史的英雄豪杰们的魂魄,率领军团互相厮杀。浪漫的设定加上二次创作的角色,受到了广大玩家的青睐。
“而且这个造型虽然是无印品,却是其他公司的有名原型师通过社长门路做的,是内行人才知道的名作,放到网上瞬间就炒上天……岂能放过!?”
“哎呀我上哪儿知道去……”
平常这群姑娘中六角是仅次于钉宫美遥的老实人,可一扯上她的爱好就热情四射。游玩途中一不小心碰到了她的倾心之物,连对朋友耐心十足的塚见也吃不消了。
野木低头看了一眼便携式终端的全息图像上显示出的时钟指针,叹了口气。
“差不多该放弃啦?你花了多少钱啊。”
“已、已经清除很多障碍了,再来几次就会成功……”
“啊——这个是很难的哦。”
“是呀……但是,我一定要救出这个麴麴……”
“Haruha,之前因为玩这个花光了钱,玩不了其他游戏了……”
“我的钱包也要见底了……一旦你放弃,游戏就GameOver了……”
我们先不去管仍不死心,把脸贴在娃娃机玻璃上的六角。
野木和塚见眨眨眼,发现六角旁边有个垫脚台,上面站着一个窥探娃娃机的小孩子。
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小学生年纪的女孩子,她有着令人印象深刻的亚麻色长发和粗眉毛。野木靠近她,问她说:
“……你怎么了?迷路了?”
小女孩——叫Haruha?——在垫脚台上转个身,差点摔下去。野木连忙扶着她。
“Haruha没有迷路哦。我在等妈妈把事情做完。”
“呜哇,这是哪儿来的小孩子,真可爱!该不是……外国人吧?哇噢,像洋娃娃一样!”
因为突然出现的奇妙小女孩,塚见变得异常兴奋。虽说喜欢收集小猫小狗的照片这种兴趣还比较做作,不过塚见只是单纯喜欢可爱事物而已。
“是嘛,在等妈妈,了不起哦——等我和粟野君结婚了,也想要个这样的孩子……”
塚见恨不得把自己的脸贴上去蹭春羽,不过还是忍住了。野木板起脸说:
“大白天的你就在这里发春……再说这都放暑假了,我们还不是清一色的女生阵容出来玩,说什么要孩子真是白日做梦。”
“不要这么说嘛……啊,好想见师傅啊——师傅一定能理解我纯真的梦,我的Beauty Dream。我已经不想继续陪着讨厌的野木和古怪的六角啦……”
这个师傅,指的是塚见她们的朋友钉宫美遥。因为过往误解的惰性,唯独塚见还保留着这个称呼。顺带一提粟野君是塚见偏执的单相思对象,运动少年。
“说起师傅,她感冒了,真担心……是不是应该去看她?”
“嗯,不好说?昨天发邮件的时候,她说快治好了。今天还没给她发过。”
想起朋友的疾病,塚见和野木皱起了眉头。从垫脚台上下来的Haruha,轻轻地拉扯她们的裙子。
“感冒会传染的,不可以靠近哦。不过,不会死的,不要紧。Haruha的妈妈也得了感冒,没有死哦。”
她表情认真地给出了建议。看样子她自己非常担心母亲的感冒。
野木和塚见不由得面面相觑。连对娃娃机着了魔,化作黏体动物的六角都回过神来,对Haruha露出微笑。
“谢谢你。我们的朋友也一定会康复的。”
“说不定啊,已经交了男朋友,正让他呵护呢。”
野木开起玩笑,塚见挥挥手。
“哎呀这不可能。师傅虽然对婚恋观观点独到,对活生生的男人却没辙啦。啊,不过她和蠢笨君好像说过话。”
所谓蠢笨君,也是她们的同班同学,是学校里美遥邻桌的男生。简单来说,根据美遥犀利准确的分析,发现这个姓春日井的男生又蠢又迟钝。
“蠢笨君那样的连男人都不算,所以可以说话?”
野木耸耸肩,说话很不留情。下方的Haruha不明白了。
“蠢笨君?奇怪的名字。”
“嗯,是我们学校的男生。虽然是个好人,性格却优柔寡断,鱼和熊掌不懂取舍……总之,作为朋友虽然很好,可如果喜欢上他,和他一起生活的话,就会愈发感到他的蠢笨之处。”
塚见说的这番话,几乎全是来自美遥。因为美遥说的实在太过具体太过断然,班上的女生们都有了如此共识。
“啊……这样,还真是个不中用的人哦。”
连小孩子都能感觉得到。Haruha遗憾地点点头。
“嗯,所以我们只是正为了避开这种男人,正在慎重选择,绝对不是扎堆的剩女——”
就在野木(对自己)找各种借口的时候——Haruha突然跑开了。
还没明白,Haruha就突然在人行道上趴下了。“噗咚”一声,对着板砖路五体投地。
野木她们惊叫起来,随即发现Haruha身上还倒着另一个小女孩。那个女孩大概是幼儿园年纪,她在人行道上奔跑摔倒,而Haruha成了她的铺垫。
“呜啊。”
“呀啊啊!”
“你、你还好吗!?”
一位似乎是小女孩母亲的女性,以及咖啡店门前站着的高大男性跑过来,分别抱起了小女孩和Haruha。野木她们也跑过来,拍掉Haruha衣服上的灰尘。有一只脱落的儿童鞋,也给她重新穿上。
小女孩安然无恙,看起来她还不明白自己发生了什么事。她的母亲代为连番道谢,仔细查看Haruha有没有受伤。Haruha轻松地摆摆手。
“我很好哦。Haruha是很结实的。”
“似乎没有摔出淤青……你真的没事吗?”
那之后女孩子的母亲还有些不安,想对Haruha的父母道谢,不过被Haruha谢绝了——她似乎不想让母亲知道自己的乱来行为——所以母女两人又连连道谢之后,离开了。
小女孩自己似乎也意识到Haruha帮助了她。走的时候也挥挥手。
Haruha也向她挥手。Haruha的表情与其说是开心快乐,不如说是安心了的表情。
“……你为什么做这么危险的事?”
扶起Haruha的男性不可思议地问她。男性双手戴着手套,仿佛是电视剧里走出来的公司司机,言行举止十分得体礼貌。
Haruha似乎认识他,很自然地回答说:
“嗯?我想她摔倒的话会很疼的。”
“可是,何必你自己代替她摔疼呢?你是……”
男性意识到对话的声音范围里还有野木她们,没有继续说下去。
而Haruha用清澈透明的眼睛望着男性,问他:
“
‘他人的痛苦’和‘自己的痛苦’有什么不一样?”
“……”
当然不一样。对他人的痛苦感同身受,和自己遭受痛苦有巨大的不同,物理上是不同的。可是男人却不由得沉默了。野木也一样,脑子里明明有再清楚不过的答案,被问到这个问题,却感觉无法回答。
“小樱说是一样的……呀。”
周围人沉默之中,Haruha发现了什么,手伸进挎肩小包里寻找,取出一个绿色的东西。
那是个很普通的水枪,但一部分枪身已经破损,恐怕再也不能射击了。看来是摔倒时压坏的。
这孩子会带着它到处走,一定非常喜欢吧。Haruha很沮丧。
“啊……坏了吗?”
“嗯……摔坏了呢。不过,看起来很便宜,让妈妈再给你买一个吧。”
“……嗯。”
听了野木的安慰,Haruha老实点头,用非常小的声音说:
“因为和Haruha是一样的东西嘛。”
那一天。
与Haruha分别之后,野木在服装店里闲逛的时候,心底里还在思考。
水枪。有着枪的模样,却不是枪。
这和那个可爱的Haruha,究竟哪里“一样”了?
完全不一样呀。
“‘他人的痛苦’和‘自己的痛苦’有什么不一样?”
就和这个问题一样完全不一样呀。
一想到那只像玩具一样的儿童鞋里,稚嫩圆润的小脚。十六岁的野木直突然叹口气:
“唉……我也想当个妈妈了。”
““啥!?””
六角和塚见大吃一惊,纷纷回头。
◆
“现在总算明白了?你们否定我的存在,就等于是在否定Haruha。”
「CtG」的虚拟世界里,还还原了沼泽地带沉重的湿气。潮湿而厚重的空气,让人觉得身体也变重了。
一阵沉默,只有天空中飞过的怪鸟发出声音。
艾莉西娅捂着自己的胸口,继续强调。
“——既然新世种是继承人类的生命,那和我模样最相近的新世种就应该在我的身边,等候代替我的生命。这就是那些孩子的存在意义。”
“即使日下小姐说的是真话。”
克兰普已经恢复了冷静。
“这也不是把春羽交给你的理由。日下小姐可以自己觉得自己的事,但春羽不一样。”
“不一样?那就试试看。”
自己也是他人复制的少女一个转身,对模拟游母亲的新世种说:
“Sorari!变成Haruha!”
“是的。母亲大人。”
这番对话实在太过简短,变化也太突然。
就像便携式终端的全息投影扫描一样突兀,Solari的模样从游的母亲变成了Haruha。
实际上,是瞬间完成了角色形象的变换吧。因为角色的质量发生变化,周围的空间一瞬间扭曲了,克兰普和米珐,包括艾莉西娅都摇摇晃晃,一阵眩晕。
等计算机修正了这种空间错误时,Solari已然完全变成了Haruha,甚至连装备都完全模仿了。
Solari的身体变为八岁儿童的大小,她反复开合自己的小手来适应情况。
艾莉西娅满意地说:“根据我详细观测的记忆,Haruha的身体再现度特别的高。如果能在现实中也这么做就不用费事了。”
“是女儿不争气,对不起母亲。”
Solari温顺地低下头,这是和Haruha不同的行为习惯。言语措辞有些特别,不过也容易理解。这是外貌变化之前的Solari。
“你这是什么意思?”
Solari的能力货真价实,这已经明白了。但让她变成Haruha又有什么意义呢。
艾莉西娅微微一笑。
“——Solari,动手。”
瞬间,莲的手掌飞出去了。
“!?”
Solari的小小身躯,一瞬间就逼近了莲。莲下意识地防御,却被Solari干脆地砍飞了左手。
不知何时,Solari的手中握着一柄刀子,刀刃上沾满了鲜血。
断肢!(Cut Off!)
莲手腕处喷出的血液在地上形成了血字。克兰普一脚踩在血字上,挡在了想要继续追击的Solari面前。
“你要干什么!?”
“你忍心伤害这个孩子?”
艾莉西娅挑衅地说。游明白了——如果自己无法和与女儿模样相同的人战斗,就意味着认可了外形具有人类的价值。
“……我没有伤害她的理由。这孩子只是听从你的命令,就算我在这里GameOver,也并不是真的伤害了我。”
准确地说会受到游戏中的负面惩罚,但也不过是游戏而已。亨利说得对,这些都并不重要。除非她也像莫梅特一样,攻击会对现实世界的肉体造成影响。
但艾莉西娅要做的是另一种不同的威胁。
“如果你逃跑,我就让Solari进行无差别屠杀。”
“什么……?”
“我会让她到某个大城镇去,对普通玩家展开无差别的屠杀。这样一来,Haruha在这个世界就无处容身了吧。”
——不得不承认这是很有效的威胁。Haruha原本就有个“超虐杀幼女(Over Kill Girl)”的不光彩外号,如果在什么地方行凶,就很难再进入城镇了。
一想到Haruha在亨利的酒馆里被伙伴们围绕的笑脸,就绝不能让她得逞。
这里,对于游等人虽然只是游戏的地方,对于Haruha却是故乡。
“如果你在这里阻止Solari,我就不发起那样的惨案。”
“……我知道了。”
看到克兰普毫不犹豫地点头,艾莉西娅的肩膀突然发抖了。她忽然想起见面的第一天,自己全无抵抗地被他举起来扔到屋子外面。
“莲还能坚持吗?”
“手腕再生了……虽然知道是游戏,还是觉得恶心。”
没有参加对话的莲,看着自己消耗耐久值恢复的手臂,脸色黯淡。看来她是第一次体验到失去四肢又再生的感觉。游一开始也有强烈的不适应感,但这种感觉反而让他脱离现实,将注意力击中在游戏上。
从游戏开始运营,春日井游就在畅游这个过于真实的虚拟世界。也许因为他的母亲是游戏的创造者,他能比其他人更切实地感觉到这个世界是人造物。
克兰普不再说什么,拔出刀来。他的武器是最近得到的魔法单刃剑“Bolf Bolg”。这把雷属性的剑有特殊的效果,攻击命中的瞬间会给对手施加动作硬直一秒钟的“麻痹 LV1”。
Solari微微笑了。
“你会和我玩吗?父亲大人。”
游心想,我不是你的父亲。同时又想到,秋理大概也这样称呼自己的父亲。
但是克兰普没有说话,他发动高速突刺的技能,攻击Solari的肩膀。自动做出特定动作的技能攻击,可以让人的攻击达到现实世界人体无法做出的速度和精度。
但新世种是这个世界的宠儿——Solari从技能发动前的准备动作看穿了攻击的轨道,反而贴近克兰普。她不只是速度快,而且毫无多余的动作。眼睛里看到的就像是缺帧的动画,真是作弊级别的动作。
“嘿。”
Solari的叫声虽然不合气氛,但她的小刀却准确地刺向要害。
因为Haruha常常做出这种反击动作,克兰普才能躲开。如果是第一次见到,一定会像和Haruha交手的那些敌人一样肚子开花。
克兰普发动了回避机能,在技能动作中通过后跳取消动作,勉强躲开了Solari的刺击。
Solari因为攻击空档露出破绽,莲举起腰间的短剑向她攻击。
Solari从袖子中拿出新的小刀向莲投掷,以作牵制。
“咦?”
这动作依然被克兰普猜中,他的攻击刺中了Solari的手腕。新世种的行动因为极度的合理性,在相同体格、相同状况下,可以预测出她们会做出大致相同的行动。这样的攻防,也只有熟悉Haruha战术的克兰普能做到。
“嗞”的一声,仿佛耳边有只飞虫的声响。麻痹效果开始生效,Solari的动作停滞——
而这一秒钟奠定了胜负。
莲瞄准手腕发起了攻击,刺中了克兰普握剑的手。
克兰普武器脱手,从手上流下的血在地上写成“缴械(Disarmed!)”的文字。
使命中的敌人失去武器的技能“武装解除”。虽然方便,但攻击动作很大,容易被防御和闪躲,一对一时很难成功。莲对同伴克兰普用了这招。
然后。
Solari里的手腕处喷出“擦伤(Graze Hit!)”的血字,跟
着瘫倒在地上。表示电击硬直的电火花特效,过了一秒之后仍在继续。
身体麻痹的Solari笑了,发出痒痒的声音。
“嘻嘻……这就是,父亲大人被称为‘圣甲虫的钳子’的理由。”
圣甲虫。古代埃及人把甲虫视为圣物,并制作成护身符。克兰普因为利用程序微小BUG战斗的游戏方式,被某个交情很长的玩家起了这个外号。
“……在武器附加效果即将结束的同时使用‘武装解除’,可以在效果没有结束的时候就执行结束Flag,而不会执行效果停止命令的BUG……”
不用说,这是个极其有效,危害游戏平衡的错误。只是,连发现这个BUG的克兰普在实战中也几乎没有机会使用。
理由很简单,大型怪兽和BOSS基本都免疫限制行动的特殊效果。而且,如果没有配合天衣无缝的同伴,实际上几乎不可能把握时机命中敌人。
“为什么……”
所以,也难怪艾莉西娅表情怪异地看着克兰普和莲。
“为什么不是直接攻击,偏要在这个时候引发这种BUG!?”
“我乐意。”
莲的回答十分露骨。小槌冬风虽然平时都理智行事,不过一旦牵扯到春日井游,她不必思前想后,也能凭直觉行动。即使是第一次遇见的情况,不知为何也会有既视感,做出应对。
当然,这个配合她们已经在杂鱼怪兽身上试过好多次了,而且还有冬风对「CtG」的适应性超好这个理由。
克兰普捡起单刃剑收回鞘中,向艾莉西娅迈出一步。
“我们打倒艾莉西娅了,你要守约。”
无法动弹的Solari倒在地上,她的外伤已经好了,但如果没有恢复异常状态的道具或魔法,仍然无法行动。
克兰普怒视艾莉西娅。后者低着头,发出阴沉的声音。
“……是吗。面对和自己孩子相同的模样,你也毫不留情地出手伤她……是这样吗,春日井游。”
“我的心里也不好受。”
就算是游戏可以毫不在意,伤害和自己的爱女相同模样的敌人,也让人不能心平。在这层意义上,秋理执着于外貌的心情,也可以理解一点点。
但是,同时感受到的还有愤怒。她居然逼迫自己伤害孩子。
“……我还是那句话。你可以依照自己的想法活下去,但是,不要把春羽扯进去。”
克兰普凶恶地、明确地拒绝了艾莉西娅。
“父亲大人,你不愿意陪我玩吗?”
Solari依然露着微笑,稚嫩地发问。
那声音,就好像因为父亲每日晚归而感到寂寞一样。从Haruha口中发出的,和Haruha很相似的声音。
“……你为什么管我叫父亲大人?”
“因为Solari,是有着Haruha模样的,要代替Haruha的人。”
“你不是她的替代品,也无法替代她。同样也替代不了我的母亲。”
“嗯?Solari和其他人有什么区别呢?明明是完全一样的,却无法相互替代,我不明白呀。”
克兰普扳起了脸,转过身去。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艾莉西娅没有任何反应。莲也不说话,她似乎有什么疑问,注视着Solari。
沉默时间并不长。克兰普叫上莲,使用转移道具一瞬间就离开了。
“……你不是父亲大人。”
消失的瞬间,克兰普听到了艾莉西娅的声音。
他清楚的记得,这是秋理第二次对自己这样说。
克兰普消失之后。
咯吱。
一声干瘪的破裂声,打断了寂静。
麻痹效果还在持续的Solari,通过改变身体构成了站起来的形状。她的关节弯曲变形,扭向异常的方向,像个傀儡木偶一样笨拙地走向艾莉西娅。
咯吱……
咯吱……
咯吱……
渐渐靠近。
艾莉西娅俯视着是人又不像人的Solari,声音低落:
“空理(Solari)……”
“真不顺利呀母亲大人。父亲大人的家里,似乎住满了。”
不解其意的艾莉西娅看着她,Solari用唯一没有僵直的脸庞露出一个明朗的笑容。就好像,哄小孩的母亲一样的笑容。
“如果没有安放Solari形体的地方,那就需要先空出地方来。如果有了空洞,父亲大人一定会需要Solari的。因为,填补空洞是生物的本能呀。”
对。
就像为了现在这个秋理的生,需要前一个秋理的死——
艾莉西娅紧紧握拳。
◆
当晚,游和美遥互相交换了彼此听到的关于秋理和新世种的消息。
当然,他们还要追问甚目左。
“……说结论的话,是的。人类,将要灭亡了……”
甚目跪坐在两个高中生面前,意想不到地坦白。
“不、不管怎么说,你们都不需要介意。真的要发生时代巨变的时候,我们已经死了。在那之前说不定会发生颠倒乾坤的医疗革命,新世种就不再需要代替人类了。”
或许有这种希望,但事情并不这么简单。考虑剩余的时间,春羽的成败很有可能左右后代的命运。
“你们也不必这么忧心忡忡。除了把一切交给新世种以外,当然还有其他延续人类生存的计划正在进行。‘人口统制委员会’那些人总领各个计划,为了在人类灭亡之后让各个计划所属国抱有利益,现在也在争权夺势。真是一帮闲人。”
甚目轻松地耸耸肩,看起来不像在撒谎。游和美遥对视一眼,在对方的眼睛里都看到了百分之百的困惑。接下来,自己能做些什么呢?
这件事先放在一边,游问了另一个问题。
“……话又说回来,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生命终点呢?日下小姐说,其他动物并没有发现这种情况啊。”
“不知道。有许许多多的假说,但都是信口开河,缺乏可信度。说什么关注人类的神明呀造物主呀之类的东西是实际存在的,为了不让智能生命体过度繁衍,所以一开始就设下了极限,这种歪理邪说。又或者……和游你拒绝伊奎·利布琉姆的理由是一样的。”
“嗯?这是什么意思?”
“游君做出的选择呢,是自己和他人不一样,自己是独一无二的。这种判断会让自我不断增强、加大自身和他者的区别。可以说是非常有人类种族特点的判断。
如果这种感觉极端化,就会排斥自身细胞产生的复制……也就是排斥子孙后代的繁衍。而这种压力对遗传基因产生了影响,发生异变,渐渐地产生无法生育的作用——或许吧。”
“这也太玄幻了……”
甚目笑了。不过是那种无力的笑容。
“是啊。不过,这可是能造出拿非利计算机的世界哦。那台计算机是根据新纳蔓世博士的奇特理论制造出来的。他认为,人类在获得语言之前,通过类似海洋生物的鸣叫声一样的歌声来综合复数人的思想。我听说,那个人在加入人类平衡研究所之前,曾经翻译过三百种语言……他究竟是什么人啊。哎,不是……我想说什么来着。在这个世界上,游戏能成为新人类的孵化器,无论发生什么都不奇怪啦。”
甚目的话语像是在敷衍,又像是在宽慰他们。
仿佛要为甚目的话烘托气氛似的,美遥的便携式终端突然受到了日下度海的急报。
日下秋理失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