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卷 第一话 被折断的翅膀

1

醒来的时候,一片茫然。

双眼慢慢睁开,眼前一片模糊。他轻轻地眨了眨眼。

(啊、啊啊……)

灰色的世界中,有什么——不,是有谁在往下看。看不清,分辨不出是谁。这时,一缕长发轻轻晃动。是女的……?

「莉娜?」

干燥的嘴唇张开,挤出片言只语。女性的身影僵住,滴落的温热泪水在他的脸颊上弹开。

这一瞬间,达哉的意识清醒了。

「……菊乃?」

达哉一边叫着少女的名字,一边起身。

「……达哉、先生?」

在惊讶的黑发少女面前,他的肩膀不断地大幅起伏。

「你没事吧?」

「啊、啊啊……」

他摸着左胸,竭力让呼吸变得稳定。各种影像在他的脑海里闪过——战斗——败走——坠落的直升机——

「这里是、哪里……」

达哉一边喘着气,一边低声问道。

湿润的风轻抚着脸颊,坚硬的岩石硌痛了下半身。深深的黑暗中,军用灯仅仅照亮了两人附近。

「山崖的崩塌你还记得吗?」

「还好。」

达哉忍耐着一阵一阵的头痛点了点头。

「这里是沿着山谷距离那个地点大约十公里的一个洞窟。姑且优先进行了对达哉先生的救助与治疗。」

「洞窟……这里?」

菊乃这么一说,达哉重新看向四周。他举起军用灯,凝神看向黑暗深处。

坚硬的岩石地面与壁面平缓地往下延伸,逐渐变得开阔。因为太高而隐藏在黑暗里的洞顶滴答滴答地滴着水。

「原来如此,看样子确实是个洞窟。」

像是虫子的东西在视野的尽头走过。达哉低下头,轻轻地叹了口气重新确认现状。

追踪着无人AS《Centuria》的开发计划,达哉他们新生D.O.M.S.参加了这个加鲁那斯坦共和国的政变。

但是政变一天就宣告失败,新生D.O.M.S.虽然逃出了国外,却落下了达哉与菊乃两人。

(——两人)

达哉静静地环视四周。周围除了达哉与菊乃以外没有人影。

「呐,菊乃……」

「什么事?」

达哉战战兢兢地向菊乃问道:

「莉娜她怎么样了?」

「…………」

说不出话的菊乃生硬地移开眼神。仅仅这样达哉就知道了。让他知道了。

「这样啊……」

双手捂着脸,达哉低下了头。菊乃只能无言地看着他那颤抖着双肩的身姿。

过了一会儿,达哉自己抬起了头。

「走吧,菊乃。」

毫不掩饰充血双眼的达哉说道:

「无法期待会有救援对吧?那么我们就得依靠自己的力量,逃离这个国家。」

「嗯嗯,说得对——你没事吧,达哉先生。」

达哉以通红的双眼瞪着忍不住担心的菊乃。

「有事还是没事,问题不在这里吧。做还是不做,仅此而已。」

「…………嗯嗯,你说得对。」

菊乃点了点头,但是她的声音里有着顾虑。

「《Raven》怎么样了?」

「两台都在外面伪装着。虽然损伤很严重,总算还能动。」

「我知道了,走吧。」

菊乃靠近站了起来的达哉,一边支撑着还有些站不稳的他一边向洞窟外走去。

舒服的风轻轻吹过脸颊。头上是辽阔的星空。虽然同样是在黑暗当中,依然有着不同与洞窟内部的解放感。

「机体就在那边。」

他们慢慢地靠近了菊乃所指的方向。以山岳迷彩的罩布等细心伪装过的两台AS摆出了入库姿势。

AS-1一号机《Blaze Raven》改,与四号机《Aegis Raven》。

「这样啊,这还真严重。」

达哉一边打开手电筒确认着机体的状态一边说道:

「加鲁那斯坦军应该还在附近。得趁着夜晚进行移动。抓紧时间吧。」

「知道了。」

达哉点了点头,迅速攀上机体,打开驾驶舱门滑了进去。

「这样子真的能动吗?」

起动《Raven》的机体。显示器激烈地闪烁,字符串不断出现。这明显不是平时的起动程序。

果然不行吗——就在达哉变得焦躁的瞬间,显示器暗了下来。几秒后,映出了外面的夜景。达哉提心吊胆地拉动操纵杆,机体与之同步的右臂也动了起来。

「呼——」

黑夜里,达哉自己粗重的呼吸声在AS狭小的驾驶舱里回响着。

『看来敌人已经掌握了我们大概的位置了呢。』

通信机里传出菊乃冷静的声音。

『数量也不少。光是突围似乎就要花很多时间。』

黑暗中,映在显示器上的菊乃的四号机损伤非常严重。

覆盖在厚重机体上的复合装甲之铠到处都是裂痕,肘部以下的右臂也消失了。作为特征的副臂也只有左肩与右腰上的能够起动。

不过达哉的一号机情况也同样凄惨。虽然四肢健全,但是反应很差。称得上是机体生命的捷变推进器也全部严重损坏。

两台《Raven》虽然勉强能动,却发挥不出原本的性能。

「是《Centuria》吗?」

『不,这反应是——《野蛮人》,还有《Shadow》。应该是加鲁那斯坦的正规军吧。』

「这样啊,和它们比起来还算好了。」

话虽如此,这依旧是绝境。以《Raven》现在的状态,只有逃跑这个选项了。

「分头走吧。这样应该比较难被发现。」

『……嗯嗯,确实是这样比较好。』

对于达哉的提议,菊乃在短暂的思考后表示同意。

『我从这边直线前进。达哉先生请从北面迂回。会合地点是——』

通过机体之间的数据链,确认四号机发来的情报。没有问题。

对于这件事,达哉感到火大。

(可恶,明明在这种距离下可以进行通信的)

两台机体上安装的长距离通信系统都受到了无法修复的损伤。原本可以通过卫星通信与已经撤退了的本队取得联络,但现在达哉他们连报告存活都做不到。

现在两人在情报方面也在敌阵内陷入孤立。

『达哉先生,以防万一请拿上这个。』

菊乃的四号机递出了作为预备武器的手枪与小型单分子刀。

「多谢了,但你呢?」

『我还有这个。』

四号机动了动左肩的副臂。上面安装的机关炮与格斗用的钢爪依旧完好。

「那么,我就不客气收下了。」

达哉将接过的武器放到一号机损坏的挂点上。以现在这种状况,被逼到要使用武器就已经输了。

『请抓紧时间,达哉先生——祝你好运。』

「啊啊,彼此彼此。」

但是——可惜的是幸运女神完全没有对达哉露出微笑。

「可恶!」

达哉低声咒骂着。

他操纵的《Raven》一号机紧贴着陡峭的岩壁,三台《Shadow》正走在下方的山路上。

(别注意到啊,就这么走过去吧)

达哉屏住呼吸。幸好一号机的电磁迷彩还能运作,雷达和红外线等应该发现不了,剩下的就只有祈祷夜晚的黑暗能将机体隐藏起来了。

三台《Shadow》缓慢而确实地走了过去。对,就这样。接下来只要拐过那道山脊——就在达哉这么想的瞬间,走在最后的《Shadow》转过了头。

一号机与《Shadow》的光学传感器,也就是『眼睛』互相对上了。被发现了!

「糟糕!」

达哉一边叫着一边踩下踏板。《Shadow》对跳起的一号机没有作出反应。

(怎么办?)

事出突然,《Shadow》依旧站着不动。就算是损伤状态的《Raven》,现在这个瞬间也能让它失去战斗力。就这么逃走吗?

——一号机弓身落在《Shadow》的正面。

(怎么办?怎么办?)

不,仅仅失去战斗力并不够。《Shadow》的操纵者可以将《Raven》的损伤情况与逃走路线向敌军报告。

——一号机拔出单分子刀。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为了活下去,为了逃出去——答案,只有一个。

只能杀掉——

黑夜里,白色的刀刃闪出暗淡的光芒。单分子刀刺出的刀尖贯穿了敌机的胸部装甲。

被一击毁掉驾驶舱的加鲁那斯坦军的《Shadow》摔倒在地,一动不动。达哉透过显示器确认了这个情景。

操纵者毫无疑问当场死亡。

多次烦恼对错,一直避免的杀人

行为。但是现在的达哉在对这个结果感到烦恼前就踩下了踏板。

一号机瞬间转过身,以被动式的夜视装置发现了两台《Shadow》,一边反射性地做出往旁边扑出的回避机动,一边单手抬起手枪指向对方。

「啧」

达哉咂舌。一号机的反应比想象的还要迟钝。

黑暗中,迅速左右散开的《Shadow》的身影就像是恶梦一样,缺乏现实感。但是在达哉扣下扳机的同时,敌机的步枪也喷出了火舌。

荒凉的夜间山野里,回荡着断续的炮声。

虽然几乎是靠直觉的手动瞄准,一号机的射击还是命中了一台《Shadow》,但是小口径的穿甲弹被胸部装甲弹开了。毫不犹豫地连射。两发、三发、四发——第五发终于射穿了装甲。

胸部要害被击穿的《Shadow》瘫倒在地。但是另一台的回射逼近了一号机。

躲不开。

一发、两发——子弹擦过一号机,削飞了装甲,驾驶舱激烈地震动着。《Shadow》那指向失去了平衡、踉踉跄跄的机体的炮口深深印在达哉的眼中。

『想得美!』

一个巨大的影子从背后袭向《Shadow》,挥下的铁腕一下抓住了那机体。

是菊乃的《Raven》四号机。被左肩的多用途钢爪抓住的《Shadow》激烈地挣扎着。

「谢了!」

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一号机丢开没有子弹的手枪,右手按在地上支撑着机体。

一号机以野兽般四肢着地的姿势,摔倒似的在地上快速跑动。伸向敌机的左手上,早已准备好的单分子刀起动了。

沉默的一击。以低姿势从下方刺出的刀刃与刚才几乎如出一辙,准确地贯穿了驾驶舱。

《Shadow》瞬间垂死挣扎般地大幅度动了起来,随后马上停止了运转,在四号机松开钢爪后瘫倒在地。

短暂而激烈的战斗结束,夜晚的寂静重返加鲁那斯坦的群山。

看见眼前的战斗,菊乃明显动摇了。

『抱歉,帮大忙了。』

「不、不。这不算什么。」

通信机里传出达哉的声音,听起来相当平静,就和平时一样。这个事实让菊乃有些不安。

「多亏达哉先生引开了《Shadow》,我才能轻松突围。」

随后为了援护达哉而从会合地点赶回来,无意中夹击了敌人。这样还不错。问题是——

菊乃检查了三台《Shadow》的残骸,全都是驾驶舱被准确地破坏了。

「冲着操纵者呢……」

『这个吗?』

达哉稍稍提高了音调。

『在那种情况下也不算过分啊。只能战斗了。对吧?那么,就只有这么做了不是吗!?』

「达哉先生,冷静——」

『不能让他们逃掉!要是逃掉了,我们现在的状况就会全部曝露了!要是那样就完蛋了!不是吗菊乃!』

虽然菊乃试图安抚,但是达哉没有停下。

『我还不能死啊!!』

悲鸣般的叫喊。菊乃无法对此作出任何回应。

时间静静流逝。沉默的驾驶舱里可以听见粗重的呼吸渐渐变得平稳。菊乃小心翼翼地向达哉说道:

「——冷静下来了吗?」

『啊啊,快点走吧……抱歉。』

虽然达哉的声音像是换了个人一样平静,菊乃还是感到了莫名的不安。

2

小型直升机的机舱断断续续地震动着。

雅德莉娜·克伦斯卡亚默默地将穿着背心的上身靠着坚硬的座椅上,呆呆地看着手上的手铐。

「不满吗?」

说话的是坐在雅德莉娜对面的红发女性,现D.O.M.S.社长秘书娜塔莉亚。

她还是老样子,穿着整齐的西装,无法从透过眼镜的伶俐视线中窥视她的内心。

「没什么。」

雅德莉娜冷冷地回了一句。然后,直升机的机舱再度陷入沉默。

只有刺耳的引擎声沉闷地响着。

不管是雅德莉娜还是娜塔莉亚,都不是爱说话的人。不过两人的沉默还有其他原因。

(娜塔夏……)

雅德莉娜默默地叫着她的昵称。

对雅德莉娜来说,娜塔莉亚曾经既是恩人,也是长官——现在则是几度交手的敌人。雅德莉娜在前几天的战斗里被俘的直接原因正是娜塔莉亚。

她与《Raven》二号机所搭乘的运输直升机被娜塔莉亚的《Legatus》以狙击击落了。

不过雅德莉娜并没有因此对娜塔莉亚本人感到愤怒,甚至不知道该以怎样的态度面对她。

(要是能恨她反倒轻松多了)

对雅德莉娜的思绪一无所知,娜塔莉亚看着窗外低声说道:

「差不多到了。」

「是吗。」

雅德莉娜也回头看向背后的窗户。直升机已经进入了首都加鲁那巴修上空。

出现在眼前的杂乱市区依然残留着战火的痕迹。遭到炮击倒塌的建筑物、还没有被清理的瓦砾、路面上残留的坦克车辙与AS脚印、有气无力地排着队领取食物配给的市民们。

「还真严重。」

虽然转过了视线,雅德莉娜的意识依旧停留在下面。

雅德莉娜并没有参加加鲁那巴修的巷战。这些战争的创伤是加鲁那斯坦正规军、帕鲁米修将军的叛军、试图渔翁得利的俄军特种部队,还有现D.O.M.S.放出的《Centuria》集团——他们之间的三方、四方混战留下的。

但是雅德莉娜她们新生D.O.M.S.参与了政变是无可争议的事实。

「政变本身已经被镇压了。主谋帕鲁米修少将已经确认死亡,参与的共和国防卫队各部队也已经投降。除了一小部分例外。」

「例外?」

「嗯。在与伊朗交界的地区,AS-1一号机与四号机依然在逃。」

娜塔莉亚与往常一样平淡的声音给雅德莉娜带来了宛如头部遭到重锤殴打的冲击。

「——达哉与菊乃吗!?」

雅德莉娜下意识地站了起来,娜塔莉亚继续平静地说道:

「加鲁那斯坦军也感到很棘手。为了不刺激到伊朗,无法大规模投入部队和出动航空部队。虽然派出了小规模的AS部队进行搜索与追击,似乎反倒被干掉了。」

「这样啊……」

压低了声音回答着,雅德莉娜重新坐了下来。瞬间的惊讶过后,她端正的脸不高兴地皱起眉头。

达哉,顺带还有菊乃依然健在,这对雅德莉娜来说是好消息。应该是好消息。

但是那两人一起单独行动这个事实让她无法真心高兴起来,可以感到内心深处有着沉重的疙瘩。

「那么,是要我说出那两人的情报吗。哼,愚蠢。谁会和你们合作——」

正喋喋不休的雅德莉娜突然停了下来。她注意到一直观察着她的娜塔莉亚嘴角有些放松。

「有什么可笑的?」

「这一点你还是没变呢。」

娜塔莉亚这一次露出了明显的笑容这么说道。

「哼。」

雅德莉娜不高兴地别过脸。

踏入布置在尼萨基地的预制式AS停机库后,米赫洛夫眯起了眼。

燃料与机油那刺鼻的气味,各种引擎与工具发出的噪音,还有四处迸发的火花。

米赫洛夫早已习惯这种称得上粗暴的喧嚣了。

「情况怎么样了?」

他向约纳坦·库鲁平斯基问道。对方穿着往常的白大衣戴着头盔在监督着工作情况。

「如你所见,社长。」

库鲁平斯基耸了耸肩,一如往常的夸张。

「在各方面都太乱来了呢。就算是没出问题的机体也需要解体进行检查,不然会有危险不能使用。能动的机体会优先送到那个地方去。」

「这样啊。」

预想之中的回答。

「下一个任务已经决定了吧?」

「东部的国境还有俄方的部队残留。要将他们排除。」

「原来如此,只要将这股战力打散就能获得短时间的安宁呢。」

现在这种情况,D.O.M.S.的《Centuria》队就是加鲁那斯坦军的王牌,在险峻的山区延绵不断的东部国境应该能获得极大的战果。

对米赫洛夫来说,要解决的问题另有一个。

「不过,考虑一下对在逃的两台《Raven》的追踪比较好吧?应该还没有被抓住吧。」

「……也对。」

米赫洛夫的回答有些欲言又止,掠过一丝心思被说中的不悦。

「菊乃与那个小鬼意外地能跑。加鲁那斯坦军那些家伙到处追赶,反倒被咬一口吃了苦头。」

「这么一来,作为狩猎乌鸦他们的猎犬就要出动《Centuria》了呢。唔——」

库鲁平斯基那沉思的样子有多少是认真的呢。

「将损伤严重的机体解体

用作零部件的话,可以再调配出五台左右。这样怎么样?」

「算了吧,这种拼凑式的整备不会有好结果的。」

「这倒也是……说起来,她已经走了吧?」

「她——你是说克伦斯卡亚吗?」

话题的突然转换让米赫洛夫有些困惑。

「前往加鲁那巴修的直升机就在刚才出发了。这又怎么了?」

「不,没什么。只是想说搞不好可以用那个。」

向着库鲁平斯基所指的方向看过去,米赫洛夫皱起了粗粗的眉毛。那里放着一台AS。

不,那能说是AS吗?严重损坏、几乎看不出原型的那个只能说是残骸了。

「《Raven》二号机吗。」

前几天的战斗过后,从被娜塔莉亚击坠的美军直升机里与操纵者雅德莉娜一同回收的机体。

「以前在育空研解析的时候,预备的零部件可是复制了一整套呢。虽然几乎等同于全新组装,还是可以修理的。」

「…………」

「不过不是现在的炮战型,而是当时的样式罢了。」

米赫洛夫瞪着喋喋不休的库鲁平斯基。

「你究竟在想什么?」

「不不,别那样威吓我啊。就只是、对——灵机一动而已。没有别的意思啊,社长。真的。」

库鲁平斯基流着冷汗答道。他松了松领口,是想起先前被米赫洛夫掐住脖子的事了吗。

「对了,说到追加机体预定送到的还有这种东西。虽然使用上有些不方便,作为战力你看怎么样?」

米赫洛夫快速浏览递过来的平板电脑画面。

「……《Ballistra》?什么意思?」(注:Ballistra:弩炮ballista的东罗马帝国希腊式发音)

「是古罗马军的攻城兵器喔。简单地说——」

「又是你的兴趣吗。」

库鲁平斯基刚要开始说明,米赫洛夫就干脆利落地打断了。无视不满的库鲁平斯基,他确认起平板上的图纸。

「什么啊这是?」

从苏联里独立出来后,加鲁那斯坦共和国就由阿塔耶夫一族确立了几乎完全的独裁体制。

作为国家元首的总统是终身制。巴鲁伊斯·阿塔耶夫首任总统逝世后,其女儿穆萨·阿塔耶夫现任总统以97%的得票率接任。

一院制的议会则由加鲁那斯坦民主党——由苏联时代的加鲁那斯坦共产党改名而来——实行实际上的一党独裁制,党魁也分别由总统母子分别担任。

然后现在,屹立在首都加鲁那巴修中央的共和国宫殿迎来了新的主人。

「——以上就是报告内容,阁下。」

「嗯,有劳。」

总统宫殿最上层的办公室里,奥鲁康·阿塔耶夫代总统对外务大臣的报告点了点头。虽然他身上的军服凌乱,修长的双脚架在书桌上,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但是在场的人都没有责备他。

「与南高加索谈好了吗?」

「是、是。对方同意在下个月一号公布。」

小个子的外务大臣一边擦着汗一边答道。他并没有看向能当他孙子的奥鲁康,而是凝视着手中的文件。

「那边的国家也没少受俄罗斯压迫呢。特别是科尔基斯一带。」

奥鲁康用靴子的脚尖转动书桌上的放着的小型地球仪。看见他正好踢到加鲁那斯坦的位置,外务大臣的表情变僵了。

南高加索各国与加鲁那斯坦只隔了一个黑海。与那里的国家共同敷设管道,将天然气与石油等里海的天然资源不经过俄罗斯独自往欧洲输出——这个宏大的计划即将成为现实。

「那么阁下,请在这里签名。」

「好~的,我看看……」

奥鲁康不客气地接过恭恭敬敬地递过来的文件,从放满恶趣味摆设的书桌上放下脚拿起了笔。

外务大臣深深地低着头向他问道:

「那个,代总统阁下。关于穆萨阁下——」

「老妈她怎么了?」

「听、听说她在疗养中,现在情况怎么样了?」

听到这个问题,奥鲁康停下了正在签名的手,脸上挂着的浅笑也换了个性质。

「不清楚呢。似乎还不能处理政务。」

「这我知道。但是——」

下定决心的外务大臣抬起头,然后就说不出话了。

坐在书桌上的奥鲁康在将正要签名的文件折了起来。

「您、您在做什——」

奥鲁康完全无视喘着气的外务大臣,自顾自地将文件折起、摊开、再折起——很快就将文件折成了纸飞机。

「嘿。」

奥鲁康轻轻地放飞纸飞机。纸飞机乘着从窗户吹进来的风,轻盈地飞了起来。但是下一瞬间就失去平衡,掉到了地板上。

「看来状态不怎么样啊。以后再说吧?」

「但、但是阁下——」

「我说了,以后再说。」

听到奥鲁康以低沉的声音这么说,外务大臣踉跄地后退了几步。

「非、非常抱歉。」

外务大臣有些走调地回答后,逃跑般离开了办公室。

「哈——」

冷笑着的奥鲁康忽然向桌上的电脑伸出手,迅速地操作着,看着显示器上出现的画面。

他上翘的嘴角充满了愉悦与满足。

「呀,看起来挺乖的嘛。这样就好。」

他打开麦克风的开关说道:

「我们的朋友差不多要到了。好好期待吧。」

雅德莉娜她们乘坐的直升机正前往位于首都加鲁那巴修中心的独立广场。

「破成这个样子啊。」

从降落到直升机场的飞机上下来后,雅德莉娜低声说道。

政变时作为巷战中心区域的独立广场遭到了战火严重破坏。

地面铺设的鲜艳瓷砖被AS的战斗机动踩得粉碎;流弹打飞了喷水池,扫倒了排成一列的柏树;透过半塌的博物馆屋顶与墙壁上的大洞,可以清楚地看见里面展示的绒毯。

独立广场周边集中了共和国宫殿和议会议事堂、主要行政部门等国家政治中心。就连这一带都几乎没有进行修复。

这就是加鲁那斯坦的现状。

「简直就是这个国家的缩影。」

「或许吧。」

娜塔莉亚自言自语,雅德莉娜也表示同意。跟在以前的长官后面,雅德莉娜迈开了脚步。

四周围了一个分队左右的士兵。她们走向了共和国宫殿。

就算被士兵们用枪指着,雅德莉娜依然很平静,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她优哉游哉地走着,还有心情四处张望。

市民被驱离广场,到处都是全副武装的士兵,坦克与装甲车,还有AS。

(那是,《Centuria》——理所当然吗)

站着的AS当中,也有曾多次交战的无人AS。其中一台以冷冰冰的动作站哨的《Centuria》突然看向雅德莉娜的方向。

「————!?」

看见闪烁着红光的十字型光学传感器那一瞬间,雅德莉娜的脊梁窜上一股恶寒。

那理应是没有搭乘操纵者,仅由人工智能驱动的无人兵器。但是在与《Centuria》眼神相对的时候,雅德莉娜从赤红的十字眼中看到了不该存在的情绪波动——或者与之相近的某种东西。

她下意识地停下了脚步。

自幼开始当少年兵的雅德莉娜曾经在战场上曝露在不论敌我的各种负面感情之下。

恶意。敌意。杀意。欲望。

现在,雅德莉娜从《Centuria》上感受到的,是与之相近却又有所不同的东西。那是更加原始、异质的渴求——

「怎么了,莉娜?」

娜塔莉亚讶异的问话让雅德莉娜回过神来。

「……不、不……没什么。」

再次观察刚才的那台《Centuria》。以常规动作继续警戒的那姿态,怎么看都是普通的无人AS。

刚才那异质又令人毛骨悚然的印象已经云消雾散。

(错觉吗。看来我也开始不行了)

悄悄地叹了口气,再次起步前行。这时,她注意到前方的共和国宫殿不知何时起有些吵闹。

「看来,有人来迎接了。」

「迎接?」

士兵们慌张地在宫殿门前集合。不过政变的时候叛军AS的攻击把正门一带都轰了个粉碎。

因此士兵们在旁边的侧门前排成一列。门从里面被打开,走出一名年轻男子。

「呀,好久不见。你是雅德莉娜小姐,没错吧?」

「嚯……」

出现的这位人物让雅德莉娜吃了一惊。

与他仅见过一次面,而且也并没有过了多久。但是,这就已经足够了。

「国家领导人竟然亲自迎接区区一介俘虏。你很闲吗?」

「哈哈哈,还是那么严厉呢。」

在周围的士兵都紧张起来的时候,奥鲁康似乎很高兴地笑着答道。那动作夸张得

就像是三流的演技。

(改变了不少啊)

雅德莉娜眯起细长清秀的眼睛。

「今天想就很重要的朋友和你聊聊呢。」

「朋友?你说谁啊?」

「还用问吗,达哉啊达哉。」

奥鲁康反复说着非常明显的话。在他那掩饰的笑容背后,露出了一丝隐藏不了的恶意。

(这是?)

雅德莉娜再次感到恶寒打了个抖。现在的奥鲁康身上可以感受到与刚才的《Centuria》相似的某种东西。

「不管怎样,欢迎光临。」

「请先到这边来。」

跟在脸上挂着笑容的奥鲁康后面,雅德莉娜与娜塔莉亚走在共和国宫殿的走廊上。

每踏出一步,靴子的后跟都会深深地埋进绒毯里。以红色为基调的绒毯上精巧地绣着抽象的鸟、兽与人等图案。

一个小队的武装士兵走在雅德莉娜她们周围。足以让他们排成横队的宫殿走廊装饰非常简朴。

天花与墙壁挂着鲜艳的、与绒毯同样款式的装饰布,柱子上有着近似几何学的精致雕刻,也就只有这种程度。

(真意外)

说到独裁者居住的宫殿,就一定充斥着不可一世的恶趣味与暴发户爱好——虽然这只是雅德莉娜的偏见,却让她的期待落空了。

正当她想着这种事,奥鲁康在走廊的一角停下了脚步。他在门前回头对警戒的士兵说道:

「到这里就可以了。你们回去吧。」

「哈?这很危险,代总统阁下。」

奥鲁康的命令让士兵们不知所措。

「不用担心。我只是和朋友们聊聊罢了。」

「就算您说是朋友——」

士兵们依旧不肯罢休。这也可以理解。因为奥鲁康所说的朋友——也就是雅德莉娜,是一名俘虏。

再加上娜塔莉亚也是信不过的雇佣兵。

(就算是这样,朋友啊)

有些厌烦的雅德莉娜心里对这个词产生了小小的怀疑。

现在『朋友』这个词是在揶揄雅德莉娜与奥鲁康短暂接触的那场邂逅吧。当时在场的除了他们两个,还有达哉,和另外一个人——

(苏拉娅她怎么了?)

加鲁那斯坦陆军少尉苏拉娅·帕鲁米修。叛乱的主谋帕鲁米修将军的独生女。与父亲同样既是奥鲁康的心腹,也了背叛他参与了叛乱的少女。

在加鲁那斯坦政府公布的消息里,帕鲁米修将军在错综复杂的战火中战死了,但是对于苏拉娅却完全没有提及。

是已经被捕了,还是在艰难地逃亡,又或者已经不在世上了呢。

「我说,你们还没有搞懂啊?」

奥鲁康急不可耐的声音打断了雅德莉娜的思考。

「我已经下命令了。」

「……失礼了。」

奥鲁康再次发话后,士兵们终于退下了。

「呀啊,给你添麻烦了呢克伦斯卡亚小姐。进去吧进去吧。」

奥鲁康以换了个人似的举止态度说着,打开了门招呼雅德莉娜她们进去。

「这种时候,出来的是鬼还是蛇呢——是这么说的吧。」

以没有人听见的声音说着学会的日本俗语,雅德莉娜走进了房间。

与走廊一样,室内的装修非常简朴。

「嘛,总之先放轻松点吧。」

率先在沙发上坐下的奥鲁康这么说道。他的眼睛直盯着雅德莉娜手上的手铐。

「不过,带着那玩意也无法放松吧?」

「既然无法放松,能解开吗?」

「这当然——」

「——是不可能的。」

娜塔莉亚像是要阻止奥鲁康回答似地说道。那焦急的语气一点也不像平时的她。

说不定是害怕奥鲁康说出『可以解开手铐』这种不得了的话而先发制人。

「那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雅德莉娜一边这么说着,一边在沙发上坐了下来。虽然沙发比她的偏好要软,却也没有立场说些什么。

看着毫不客气地靠在沙发上的雅德莉娜,奥鲁康轻轻地耸了耸肩,拿起了遥控器。他一按下按钮,房间就轻轻地晃了起来。

「这是?」

「地震?——不对。」

「是什么呢?」

奥鲁康笑着看向不知所措的雅德莉娜与娜塔莉亚。微微地持续摇晃的房间,些许头晕似的感觉。这是——

「整个房间都在下降吗?就像是升降机一样。」

「答得漂亮。」

奥鲁康笑容满面地肯定了娜塔莉亚的回答。

「……无聊。」

因为实在太愚蠢了,雅德莉娜十分惊讶。

「似乎是我家祖父专门制作的喔。做到这份上,就像是进入江户川·乱步的世界了呢。」

「时代剧也是,你似乎对日本的非主流文化相当有兴趣啊。」

「嗯,是啊。因为死去的父亲喜欢这些东西啊——哦。」

伴随着相当大幅度的晃动,化作升降机的房间停止了下降。奥鲁康以相当戏剧化的动作站了起来。

「要是在乱步老师的作品里,接下来看到的就将会是颓废与背德的地下王国了,怎么样?虽然对女性可能有些刺激,要参观一下吗?不是强制的喔。」

「因为有想要展示的东西才特意带我们来的吧。这种三流戏剧般的开场白就免了,快带路吧。」

对奥鲁康那既像威胁又像激将的话语,雅德莉娜连丝毫的动摇都没有,就这么从沙发上站了起来。

娜塔莉亚则默默地透过眼镜对奥鲁康投以冰冷的视线。

「真没趣啊。」

一边无聊地说着,奥鲁康打开了门。看见出现在门后的景象,雅德莉娜皱起了眉头。

「这是……」

眼前是一片空荡荡的宽广空间,天花与墙壁与地板都是未经修饰的灰色混凝土,非常的冷冰冰。

「这是祖父晚年时打造的,为之自豪的核避难所。不说了,跟上吧。」

跟着领头的奥鲁康,雅德莉娜与娜塔莉亚迈出脚步。

冰冷的通道里只有脚步声响着。应该不是耐不住沉默吧,娜塔莉亚一个人嘟哝着:

「在官邸地下修建的大规模避难所吗。简直跟纳粹德国的总统地下室一个样。」

「嘿欸,俄罗斯的军人小姐是这么想的啊。有点恐怖啊。」

看起来似乎是在被混凝土内壁分割开的区域周围以通道连接的构造。偶尔可以看到通道里装着沉重的铁门,但是奥鲁康对此一律无视向前赶路。

「地下——那个,有几十米来着?总之,似乎是就算爆发了核战争也纹丝不动的东西。不过没试验过就是了。」

「在试验的时候世界就毁灭了吧。」

「呀,就是啊。」

雅德莉娜并没有打算说笑,但是奥鲁康感到有趣地点了点头。

牛头不对马嘴的对话让人生出一丝焦躁与不安。

「建造到这个程度时祖父就挂了,老妈变得有些神经质就这么搁置到现在,于是就让我这个孙子来有效地利用——是这样吧?」

「利用?」

「嘛,就像这样。」

通道的尽头有一扇看起来很结实的门。奥鲁康在旁边的控制板上迅速地敲下一串数字。

大门自动嘎吱嘎吱地慢慢打开了。

「就只有升降机到这个区域之间通了电。」

正当奥鲁康进行着多此一举的说明时,门完全打开了。里面一片漆黑。

就在雅德莉娜瞪大双眼的那一瞬间,所有的电灯打开了。

「————!」

「啊哈哈哈,抱歉抱歉。稍稍开个玩笑而已。」

暂时失去视力的雅德莉娜闭上眼睛往后退了几步,而奥鲁康则毫无顾虑地笑了。

(……这家伙)

无视刺耳的笑声,雅德莉娜以拷着的双手捂住眼睛不断地眨眼。慢慢恢复的视野里,出现了门后的景象。

那是异常宽广的空间。不论是宽度深度还是高度,都快比得上巨蛋球场了。最重要的,是蹲在那里的巨大身影——

「竟然是、《Centuria》……」

摆出入库姿势的十多台无人AS。看着这出乎意料的场面,雅德莉娜低声说道:

「AS停机库吗?在避难所里?」

「原本的计划里,似乎是准备建造生产AS的工厂的喔。厉害吧,这个。这就是祖父那宏大的梦想了。」

「…………」

雅德莉娜已经说不出话了。

「这让我想起了罗马尼亚的事。」

「西奥塞古的库因克姆地下要塞吗。」

娜塔莉亚的话让雅德莉娜想起了以前追踪凯撒计划而潜入罗马尼亚进行战斗的事。与她重逢的那个地方也是以未完成的地下设施为舞台。

(原来如此,确实很相似)

两者同为旧东方阵营的独裁者所建设的巨大地下要塞,是在野心与保身的矛盾中产生的宏大而空虚的迷宫。

对权力贪得无厌

的执着,与对没落的病态恐惧。这两者交织在一起,究竟形成了怎样的一种心理?

雅德莉娜无法理解,也不想理解。

(这么说来)

虽然与自己属于同一世代,却一直被这种固执压迫着的少年,他的心理又是怎样的呢?

「接下来——」

就在这个时候,奥鲁康转过身来。仿佛自己的内心被看穿了,雅德莉娜吃了一惊。

「克伦斯卡亚小姐,我个人对你并没有什么怨恨啦。是真的。」

只在形式上彬彬有礼的话语在雅德莉娜的脑里拉响了警报。

「但是,他就不一样了。」

「他?」

「啊啊,是他。」

就在奥鲁康说着的时候,其中一台蹲着的AS站了起来。

「那是?」

并不是《Centuria》。那是第一次见到的,应该和那无人AS与《Legatus》属于同系列机体的机型。

「说起来,这还是第一次向你们展示呢。这是《Thurinus》——我的搭档喔。」

「看来这就是吉翁特隆送来的凯撒计划的新型机。但是,为什么会在这里?」

娜塔莉亚也是一副惊讶的表情。在没有人影的地下空洞里,无人AS那默默接近的身影有着说不出的恐惧感与迫力。

(这是?)

先前在独立广场时,在《Centuria》身上感受到的违和感。这是与之相同、并且密度大大增加的感觉。

头部的眼睛摄像机将焦点落在了雅德莉娜身上。

(这家伙,在看我——?)

一股恶寒窜过她的背脊,同时《Thurinus》向站着的雅德莉娜伸出了机械手。

「什么!?」

娜塔莉亚也发出了惊讶的声音。

「咕」

雅德莉娜急忙闪避,但是她的动作失去了平时的敏捷。双脚绊在一起摔倒的少女,马上就要被AS巨大的手——

「停下。」

随着奥鲁康平静的声音,《Thurinus》停下了动作。看着伸到眼前的指尖,雅德莉娜咽了口气。

(这家伙究竟想要做什么?)

一些让人不寒而栗的想象划过脑海。

「呀,抱歉抱歉。吓到了吗?」

以不合时宜的开朗声音说着,奥鲁康走了过来。

「这是怎么一回事,阁下?」

无视压抑不住怀疑与愤怒的娜塔莉亚,年轻的独裁者俯视着雅德莉娜。

「虽然我已经说过了,但是他很不听话呢。看来他对你相当的执着啊。不,准确地说,对你和我们共同的朋友——该这么说吧。」

这意味深长的措辞已经足够领悟背后的意图了。

「是达哉吗。」

「正确。」

奥鲁康伸出的右手摸上了雅德莉娜的脸颊。那暖暖的肌肤触感让雅德莉娜毛骨悚然。

「你也要作出各种配合喔,各种的。」

稍稍弯下腰,向雅德莉娜伸出手的奥鲁康——那姿势奇妙地与停下不动的《Thurinus》十分相似。

3

克拉拉·毛一个人抱膝坐在昏暗的房间里。

「莉娜……」

干燥的嘴唇里轻轻地漏出一个个名字。

「……达哉、菊乃。」

作为新生D.O.M.S.的社长,克拉拉自己决定了参与加鲁那斯坦的纷争——这是为此而失去的、重要的同伴的名字。

「都是、我的错——」

少女那失去力量的双瞳在放在地板上泛着黑色光芒的枪身上停留。

那是父亲克鲁兹送的栓动式步枪,似乎是他自己的古董爱枪的复刻版。

到目前为止,克拉拉还不曾用这杆枪瞄准过人。不仅如此,当上新生D.O.M.S.的社长后,连把枪拿在手里的机会都不多。

她知道这是因为周围——达哉与雅德莉娜、伯特兰的关爱与担心。

自己不用战斗也可以。没有战斗的必要。

但是——

『枪不会杀人,是人在杀人——这只是诡辩。打从一开始只要没有枪就不会发生的事件要多少有多少。』

「爸爸……」

父亲的话语在耳边响起。

『但要是尽管这样你也需要枪——需要力量的话,我是不会阻止的。』

克拉拉轻声向想象中的父亲问道:

「现在,是时候了吗?」

步枪一言不发,也没有回答。

「呐,我——」

「……失礼了。」

克拉拉的自言自语被平静而殷勤的声音打断了。没敲门就进入房间的,是穿着西装的青年与穿着侍女服的少女。

是拉希德王国第三王子约瑟夫·阿尔·凯特利与担任他侍女的莎米拉·宾特·哈山两位。

「约瑟夫和莎米拉啊。」

「正是。」

与没有隐藏不悦的克拉拉相比,约瑟夫的态度非常文雅。作为新生D.O.M.S.的社长与赞助商的会面,可谓问题多多。

「我可没有叫你过来喔。」

「……因为社长一直没到,就送早餐来了。」

昏暗的房间让侍女——莎米拉·宾特·哈山微微皱了皱眉,却什么也没说。

她将手上拿着的托盘放到小小的桌子上。

「不需要。」

无视扭头抗议的克拉拉,莎米拉拉开了窗户上厚厚的窗帘。

「喂喂,干嘛随便——唔喔!?」

被射入房间的强烈阳光照到,克拉拉遮住了脸。看见她这个样子,约瑟夫摇了摇头。

「哎呀哎呀,你又不是宅在洞窟里的食尸鬼。」

「……少爷,这对女孩子非常失礼。」

沙漠里早已升起的太阳投下强烈的光和热。从窗户可以看到万里无云的鲜艳蓝天、以晒干的泥砖修筑的中东街道、还有远方辽阔的干燥大地。

这里是库尔德斯坦共和国的绿洲城市阿隆都、名叫『阿鲁·艾尤布』的酒店里的一个房间。现在正被联合国借用,作为驻库尔德斯坦维持和平部队的司令部。

在加鲁那斯坦的作战失败后,克拉拉他们新生D.O.M.S.在千钧一发之际,得到了作为『保险』、秘密取得联系的美国海军特种部队NAVY SEALs的救援成功逃脱。

撤退到库尔德斯坦的克拉拉他们现在正在这家酒店暂住,但是——

「早餐是一天的活力来源。一定要吃。」

「你们是我妈啊。都说了不想吃——」

就在克拉拉嘟起嘴反抗地说着的瞬间,少女的肚子可爱地响了起来。

看来少女的胃背叛了主人的意志。

「………………噗」

看着难为情地僵住的克拉拉,莎米拉毫无顾虑地笑了。那看似恭谨的捂嘴动作真让人生气。

顺带一提约瑟夫则是礼貌地无视了。这也让人莫名地火大。

「你、你们——」

克拉拉握紧小小拳头颤抖着,最后还是放弃地低下了肩膀。

「啊啊知道了啦。吃下去就行了吧,我吃。」

「这是汝身体健康,需要营养的证据。可以让吾作伴吧。」

「随便。」

克拉拉涨红了脸坐到座位上,约瑟夫也在她对面坐了下来。莎米拉默默地端出了盛有早餐的盘子。

分量十足的英美式菜单。烤得恰到好处的厚片吐司、爽脆的培根和软乎乎的炒蛋、还有装得满满的番茄烘豆。

「……咖啡和红茶,要哪一样?」

「嗯~没有牛奶吗?有的话要那个。」

「……我知道了。」

莎米拉回答后,克拉拉开始狼吞虎咽地吃起早餐,往涂了大量牛油的吐司上放了满满的培根·鸡蛋·黄豆。

「我开动了~」

嘴巴张得下巴都快要掉下来了,克拉拉一口咬在吐司上,发出健康的咀嚼声。虽然嘴角和手指、睡衣的衣襟都弄得脏兮兮的,但是克拉拉本人一点也不在意。

看着她这么好胃口,约瑟夫露出了善意的微笑。

「……真让人惊讶。」

莎米拉一边倒着冰冻牛奶,一边小声说着。不过声音与表情都不像是不高兴的样子。

克拉拉看向莎米拉。

「这些,就算是两个人也太多了,你也一起吃吧。让别人站在旁边,自己一个人吃饭也有点那个。」

「…………这样啊。」

莎米拉以视线向自己的主人询问,约瑟夫则爽快地点了点头。

「……那么,恭敬不如从命。」

莎米拉安静地坐了下来。不过她与约瑟夫只拿取了面包与咖啡之类简单的食物。

「我也考虑了很多。」

克拉拉放下手中的面包这么对约瑟夫与莎米拉说道。不,准确地说与对两人说有些许不同。

为了让自己模糊不清的思路在某种程度上得以明确而说出口——这种说法比较接近。

「那个,也就是说……现在我能做的事、必须做的

事,各种各样的事情都乱七八糟地——」

「忘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喔。」

「诶?」

陷入思考的克拉拉听到了这句话。看着抬起头的克拉拉,约瑟夫继续说道:

「是汝自身的意志。」

「也就是说……什么意思啊?」

「……并非只是能做的事或必须做的事。社长——你真正『想做的事』是什么?」

「我,想做的事?」

克拉拉呆呆地呢喃着。

是陷入了空虚还是看透了自己的真心,就连克拉拉自己也搞不清楚。

「这个——这家伙是……」

少女的眼神移向立在墙边的步枪。

「我……我也——」

「……失礼了。」

莎米拉向再次陷入内心深处的克拉拉伸出手,用手上的餐巾擦着克拉拉黏答答的嘴角。

「抱、抱歉。」

克拉拉慌忙用自己的餐巾擦手。

「……不用介意,这是工作。」

「可是我也没有请你当侍女啊。」

克拉拉有点不好意思地来回看着约瑟夫与莎米拉。相对地,约瑟夫静静地摇了摇头。

「呼,没区别喔。皆因如今吾亦作为D.O.M.S.的一员,为汝效力。」

「……也就是说,我主人的主人也是我的主人。」

看着握紧拳头强调的莎米拉,克拉拉皱起了眉头。

「这说法就和以前的日本动画一样啊。」

「哦,这真让人意外。日本武士不都是『只知有主,不知其主有主』的吗?」

「你们那满是偏见的日本知识究竟是在哪里学来的啊?」

克拉拉马上眯起眼。无视这『主之主』的不悦,莎米拉拿出了带有古风装饰的携带终端。

「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奇怪的装饰。」

「……一切都有传统与格式。少爷——」

「唔姆。总而言之,现在先从非做不可的事情开始处理吧。」

约瑟夫迅速扫过终端上的行程表。

「那位客人似乎会在午后求见。汝也更衣准备吧。」

「知道了啦。作为社长,神清气爽的——」

虽然克拉拉很有精神地回答,却中途停了下来。

「在那之前还有些许时间对吧?吃完饭后,能稍微陪我一下吗?」

「……这个。」

对于克拉拉的请求,莎米拉看向约瑟夫。短暂的思考后,约瑟夫轻轻地点了点头。

「无妨喔。」

「谢谢。那,赶紧把它吃完吧。」

克拉拉重新拿起有点凉了的吐司。

宽阔的射击场里,响起了清脆的枪声。

「漂亮。」

正用双筒望远镜观察的约瑟夫说道。

「呼。」

重重地呼了口气,克拉拉从卧射姿势站了起来。

「十发射击全部命中一千码外的目标啊。一如既往的卓越技术啊。」

「……说实话,难以置信。」

虽然莎米拉的声音和往常一样平静,却带着难以隐藏的敬畏的颤抖。

「不算什么啦,这种程度。」

克拉拉一边回答一边擦着额头上渗出的汗。这种远距离的射击果然需要很强的集中力与体力。

「我爸爸在这种距离可以哼着歌把一美分硬币射成甜甜圈。我还差得远呢。话说回来——」

坐了下来的克拉拉看向周围的训练场。荒凉干燥的原野一直向远处延伸。

「为什么城市里会有这么宽阔的训练场啊?都快够一个大队的AS进行演习了。」

「……这里,原本是酒店的高尔夫球场。」

「高尔夫球场?这看起来也太荒凉了吧。」

「这座酒店是在库尔德斯坦从伊拉克独立出来前兴建的。」

「这样啊。」

听到约瑟夫的说明,克拉拉点了点头。

顺带一提,当时统治伊拉克的军事独裁政权在二十世纪末的海湾战争中被推翻。以此为契机引发的第五次中东战争的混乱里,库尔德斯坦——库尔德人实现了长久的愿望成功独立。

这是发生在克拉拉出生前的事。

「这座酒店原本是伊拉克政府高官用于疗养的。当时是以最新的灌溉设备维持着高尔夫球场。」

「……独立后停止了灌溉就变成这样了。」

「在沙漠的正中间,用水灌溉这么宽阔的高尔夫球场的草啊。」

吃惊的克拉拉再次看向四周。

「还真是奢侈的浪费。」

「难怪会灭国。」

「……神既给予,亦可剥夺。」

莎米拉以非常严肃的表情与动作平静地说道。

「嘛,算了。隔了这么久射击的手感总算恢复了。再有怨言就会遭报应了。」

看着手上的步枪,克拉拉这么说着,可爱的脸上再次浮现出钻牛角尖的阴暗表情。

「对,我也是有力量的。所以,一定——」

「……这不可能。」

莎米拉非常干脆地说道。

「喂,我还什么都——」

「反正就是自己也想作为社长坐上AS战斗。没错吧?」

「呜……」

心思被轻易说中,克拉拉哑口无言。

「但、但是啊,我也是知道该怎么开动AS的啊!跟达哉学的!你们也是知道的吧!?」

「知道喔。汝光是让《Shadow》的机体动起来就费尽全力了。」

「……与达哉的模拟战也只是出其不意地赢了一场。」

克拉拉无法反驳主仆一起提出的指摘。

「……我认可你狙击的技术。你是真正的天才。别说我,就连少爷与莉娜也比不上你。」

「喔、喔。」

被平淡的声音称赞,克拉拉翻了翻白眼。她真不知道对这突然改变的态度该做出怎么样的反应。

「但是,仅此而已。就算汝现在坐上《Shadow》走上战场,也只会成为枪靶。」

「我就只是个打靶的吗。」

克拉拉低下头,双肩颤抖。莎米拉教导似的继续说道:

「……现在的你缺少活用狙击技术的战术与经验。只要不对这方面做出补救——」

她突然停下话语。

「怎么了,莎米拉?」

感到奇怪的克拉拉抬起头,只见莎米拉非常认真地嘀咕着什么。

「……战术、经验……补救?——」

「喂~,莎米拉?怎么了?」

「……没什么。暂时。」

含糊其辞的莎米拉看了看表。

「……已经到了客人来访的时间了。」

「糟糕,得赶紧回去了。又要被伯特狠狠地训话了。」

克拉拉急忙跑向酒店主楼。约瑟夫一边跟在后面,一边回头对莎米拉说道:

「社长就交给吾照顾。」

「……少爷?」

「对了——吾记得哈山说过要到市里进行礼拜。汝也一起去吧。」

「……但是」

约瑟夫向迟疑的莎米拉笑了笑。

「汝想到了什么好主意不是吗?那么,需要进行推敲的时间吧。」

「…………」

既然约瑟夫都这么说了,莎米拉随即点了点头。

「……非常感谢。」

克拉拉与约瑟夫在预定时间的三分钟前回到酒店,腾出了在大门前检查仪容的时间。

「那个,地点在哪来着?」

「在三楼的第二小会议室。」

「那么,跑上去比坐电梯要快吧!」

「同意。」

克拉拉与约瑟夫互相点了点头,一口气穿过大堂,跑上楼梯。

狂奔的朋克萝莉与伺候的贵公子引来了周围讶异的目光。但是,没时间一一在意了。

「好了,到——」

「等一下!」

克拉拉正准备借着猛冲的势头踢开会议室的门,却被约瑟夫一把拉住衣领。

「呜哇!?」

被紧急制动的小小身体遵循惯性法则大幅后仰。

「干什么啊?不是没时间了吗?」

约瑟夫告诫似的向眼带泪光的克拉拉竖起一根手指。

「正因为赶时间,才有必要展示吾等胸有成竹。必须避免让交涉的对手看出己方的焦急。」

「这、这样啊。我知道了。」

深呼吸后,克拉拉看了看表。

「就是现在。」

「噢!」

约瑟夫静静地打开门,与恢复平静的克拉拉一起坦荡地进入房间。

「久等了。我就是——」

正当克拉拉胡乱地用着过时的态度准备打招呼时,在座的一名年轻男性抢先回过头来。是担任社长助理、D.O.M.S.实际上的支配者伯纳德·伯特兰。

「你们在说相声吗。先不说社长,连约瑟夫殿下也一起胡闹。」

「啊——,这是——」

「大意了。」

看样子刚才走廊上的对话被听了个一清

二楚。克拉拉与约瑟夫两人一起撇开视线。

「再说客人早就已经到了——」

「不不,我没关系的。」

「什么嘛,大叔你挺通情达理的嘛。」

咧嘴笑了起来的克拉拉气势十足地在『客人』对面的位置上坐了下来。伯特兰虽然想说些什么,最后还是闭口不提。

「好久不见了。现在你才是『毛社长』对吧。」

日本陆上自卫队的下村悟一等陆校落落大方地说道。不过他的眼中完全没有笑意。

「首先,请各位看看这个。」

狭小的会议室里,下村一佐一边操作着带来的手提电脑一边说道。克拉拉他们围在旁边看着显示器上播出的视频。

视频里相当荒凉,并且有些晃动,看来是在直升机上往下拍摄的。

「这是。」

克拉拉一边低声说着,一边微微侧了侧可爱的脸蛋。真是古怪的景色。

虽然并排着十栋左右以钢筋混凝土与预制件建成的大楼,周围却是保持着原始风貌的荒野。铺着沥青的公路也突兀地中断了。

不过,对D.O.M.S.的成员来说这是司空见惯的景色了。

「市区演习场啊。是日本国内的吗?」

伯特兰这么问道,下村点了点头。

「要开始了。」

摄像机的角度移向画面上方。从演习场影子的方向与显示器角落里显示的摄影时间判断,应该是北方。

(模仿)市区(的演习设施)从画面里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荒野。然后,摄像机捕捉到了那个。

以惊人的速度南下前往演习场的,一台AS。

以双眸型光学传感器与左右两侧的天线为特征的头部、还有强韧的骨架带来的厚重而敏捷的外型——看到这的克拉拉有些迷惑地低声说道:

「那个,是《Raven》……吧?」

那台AS有着深绿色的涂装,装备与式样看起来是与达哉的一号机同样的《Blaze》型。双肩与腰间两侧的捷变推进器间断地喷射出等离子射流,以超乎陆战兵器常识的速度向着演习场飞驰。

但是那身姿在克拉拉看来有些异样。

「等一下,暂停!」

「请。」

克拉拉一这么说,下村就暂停了视频的播放。克拉拉直直地盯着静止的画面。

虽然没法转换成话语,但能感觉到视频中的机体与至今为止交到D.O.M.S.手上的《Raven》一号机至四号机都有哪里不一样。

「是五号机吗?」

「不,不对。」

AS-1开发主任沟吕木克郎摇了摇头。

「D.O.M.S.所使用的AS-1是用开发计划冻结前生产的部件制作的。先不提预备的零部件与追加的武装组件,机体本身就只有四台。」

沟吕木原本是日方的人,现在则是以观察员的身份待在克拉拉的身边。克拉拉一脸厌恶地看了看穿着惯例的白大衣在吞云吐雾的沟吕木,没有说什么。

「那么这是怎么回事呢。」

约瑟夫一边饶有兴趣地观察着静止的《Raven》影像,一边以平静的声音问道。

「是解除冻结后全新制造的机体吧。」

沟吕木不感兴趣地一边回答着,一边透过墨镜盯着下村。他似乎很不高兴。

「下村先生哟,我怎么没听说第二棒——先行量产型已经完成了啊?」

「这还真是抱歉。主任你也很忙,就根据我们的意思进行开发了。EHI社的早川虽然年轻,却很优秀。」

「你说早川!?」

与流氓似地卷着舌的沟吕木相反,下村的语气非常有礼貌,但内容却是暗藏机锋。

因为他承认了无视身处国外的技术主任推行了计划这一点。

「那个不懂摇滚的混蛋……」

「继续放了喔。」

无视险恶的气氛,下村再次播放视频。克拉拉他们看向显示器,沟吕木也不情不愿地凑了过去。

「那么,会有怎样的表现呢。」

以推进状态疾驰的《Raven》一点也没减速地直冲向市区演习场。

「喂、喂,这不危险吗?」

虽然知道这是录像,克拉拉还是按耐不住不安地说道。

通过D.O.M.S.的运用,得知现在的捷变推进器还难以在巷战中真正发挥作用,因为密集的建筑物妨碍了推进带来的高速机动。

但是,这台《Raven》不一样。

在撞上市区北边的(模仿)医院(的建筑物)前的瞬间,《Raven》双肩的捷变推进器动了。

灵活的可动喷口转向右边,再次喷射。

「嘿欸。」

看到这的克拉拉发出了佩服的声音,其他人也一样。就只有沟吕木不感兴趣地盯着画面。

《Raven》的机体没有减速,跳向左侧。

跳过非常短的距离后,再次将推进器转向后方。落地。踩在大路的沥青上的同时启动推进器,再次向前加速。

一边在地上进行着推进机动,《Raven》进入了市区。

「哦,挺能干嘛。」

自己也操控过三号机的约瑟夫这么赞赏道。

这时候的《Raven》以平缓的推进机动在市区里奔驰着。

「虽然比不上达哉,也干的不错嘛。」

克拉拉小声说着。的确,完全掌握了透过TAROS的思考控制的达哉足以做出这样的技巧。

莫非,这台《Raven》的操纵者也——

「不对,不是这样的。」

「主任?」

沟吕木赌气般地撑着脸说道。

「原本,量产型的《Raven》上预定搭载的不是TAROS而是简易型的推进器操作系统,基于我们收集到的实战数据以半自动方式运作。」

「原来如此,是M9《增强型》的驯兽师系统那种方式吗。」

伯特兰佩服地点了点头。

「差不多吧。看起来倒是像模像样……」

相应的,沟吕木的表情相当苦涩。

「这不行啊。完全感受不到灵魂。按谱演奏什么的吔屎啦。」

「是吗?那家伙也挺朋克的啊——」

听到沟吕木与克拉拉的极端印象论,下村清了清嗓子。

「非常感谢D.O.M.S.的各位。正因为有了各位的帮助,AS-1才有这种完成度。」

这么说道的下村双手放在桌子上,深深低下了头。

「正如各位所见,向你们委托的AS-1运用数据的收集已经完成了。接下来就是我们的工作了。」

「也就是说,这是——」

克拉拉吞了吞口水。一直惧怕的、预想中的事态已经出现在眼前。

「对失去的那三台我就不说什么了。希望你们至少能归还完好的三号机。」

整洁的清真寺大门前,莎米拉被阳光照得眯起了眼。

结束了礼拜的信徒们陆续走出了寺庙。为了在人群中不太显眼,莎米拉没有穿着往常的侍女服,而是以宽松的衣服隐藏了身体的曲线,头发也用头巾包了起来。

「哎呀呀,让莎米拉你久等了。」

「……父亲大人好慢。」

莎米拉半眯着眼看着大汗淋漓地走出大门的微胖阿拉伯男性——父亲哈山·宾·贾希姆。

「抱歉。阿訇大人竟然是我以前的朋友,这一定是神的指引,不知不觉地就聊过头了。」

「……我就知道会是这样。」

「怎么样,要叫出租车吗?」

「…………」

莎米拉看了看时间和繁华的街道,摇了摇头。

「……步行恐怕还要快一点。」

「也是啊。」

哈山同意了她的看法。

父女俩并肩走在市区的主干道上。

「……说起来父亲大人。」

「嗯?」

「……以前,父亲大人曾经出征库尔德对吧。莫非是那个时候认识的?」

「唔姆。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当时约瑟夫殿下和你都还只是小孩子。」

他说的是第五次中东战争后期的事。当时联合国向处于无政府状态的伊拉克派遣了维和部队,拉希德王国也参与其中,哈山作为拉希德王国的陆军将校参加了外派部队。

「那时候这条街可是相当的荒凉,现在已经复兴得这么好了啊。」

眯起原本就已经很小的眼睛,哈山环视着充满活力的街道。第一次看到父亲这个样子,莎米拉眨了眨眼。

拉希德的出兵得到了一定的成果。大约一年后,伊拉克统一政权成立,而北部的库尔德地区则作为库尔德斯坦共和国独立了。

冷战结束的同时,第五次中东战争就此闭幕。

这之后过了大概十年。

「怎么了,莎米拉?」

哈山回头看向突然止步的女儿。莎米拉正看着站在街道一角的AS。

是起棱起角的第二世代型AS。

「这不是

M6吧。」

「……是陆上自卫队的九六式改。」

莎米拉嘟哝着答道。

「……在日本国外很少能见到。」

「唔姆。」

与目前依旧战火纷飞的中东一带相比,现在的库尔德斯坦的治安非常稳定,犹如台风眼般平静。其中的一个理由是因为联合国与美国作为独立的后盾,大部分国民欢迎维和部队进驻。

为此,出于政治上的因素在国外的活动仅限于非战斗地区的自卫队也积极向库尔德斯坦派遣部队。顺带一提下村一佐访问库尔德斯坦表面上的名义是视察当地部队。

现在的库尔德斯坦因为安全与油田开发带来的蓬勃发展,吸引了周边居民涌入。虽然街上大多是库尔德人,也有像莎米拉他们那样的阿拉伯人,土耳其系、波斯系的人也有不少。

「还是希望殿下至少能在周五到清真寺来礼拜啊。正是因为立场的原因才需要伪装啊。」

「……没办法,现在对少爷来说是战时,而且是决胜负的时候。」

「也是啊。殿下自己也是这么想的吧。」

「…………?」

虽然父亲的样子有些意味深长,莎米拉还是马上移开了视线,再次静静地观察着九六式改。

(……那台AS,恐怕——)

「呀,你在这里啊。」

午后的酒店大堂里,坐在沙发上晃着脚的克拉拉听到这么一声招呼。

「什么嘛,是罗尼啊。」

看见穿着野战服的红发青年,克拉拉哼了一声。

罗尼·赛米维斯上士,美国海军特种部队的士兵。对克拉拉来说,也是自懂事前就一起生活、给她换过尿布的哥哥。

「可以坐下吗?」

罗尼这么问道,还没等克拉拉答话就在她旁边坐了下来。只有亲人才这么不客气。

「要喝吗?」

「我要了。」

克拉拉接过罗尼递来的运动饮料后,双手抱着瓶子,沮丧地点了点头。

「怎么了,没精打采的。」

「没什么,没事啦。」

「不介意的话,可以向我倾诉喔。」

「……哈?」

克拉拉抬起头,静静地看着挂着爽朗到可疑的微笑的哥哥的脸。

「特种部队的士兵还真闲啊。」

「因为现在正在待机啊。休息也是任务的一环。而且可爱的妹妹露出这种表情,怎么可能放着不管呢。」

「笨~~蛋啊你?」

克拉拉使劲地皱了皱眉,然后顺势从沙发上跳了下来。

「换个地方。到我的房间来吧。」

「遵命,公主殿下。」

罗尼一边苦笑一边跟在克拉拉身后。

回到自己的房间后,克拉拉很有气势地跳了上床。

「嗨!」

克拉拉将鞋袜随便一丢,转身趴在床上,双手撑着脸,抬眼看着罗尼。

雪白的双脚来回晃动着,白皙的手指小巧玲珑,指甲粉嫩粉嫩的,耍小聪明地在装模作样。

「你是女孩子诶,注意一下举止吧。」

虽然吓了一跳,罗尼还是将克拉拉的鞋袜收拾整齐。

「那么,你在烦恼什么?」

「日本那边要求我们归还《Raven》。」

「啊啊,果然是这个啊。」

「你知道啊。」

「知道啊,这种事情。」

耸了耸肩,罗尼说道:

「那么,你打算怎么做?」

「不知道。」

放下脚,克拉拉摊在床上。

「这么下去,我们就没法再继续战斗了。」

「在我个人看来,这样还比较好呢。」

「咦?」

罗尼微笑着看向抬起头的克拉拉。

「这是当然的啊。要是你受伤了,大家一定都会跑过来把我绞死的。」

「喂!」

「嘛,不开玩笑了——」

「真的是在开玩笑吗?看着我的眼睛再说一遍。」

「希望你待在安全的地方这一点是真的。」

说话的语调突然变了。

「事情既然牵涉到了吉翁社,回合众国本土会很危险。但你们同时也是吉翁社计划活生生的证人。在这件事解决以前,军方可以为你们提供安全的隐居地。」

罗尼合情合理地劝说着,但是最重要的克拉拉却哼地扭过头。

「……不~要事到如今才摆出一副哥哥的脸啊。」

克拉拉扁着嘴说道。

「明明自己就自作主张地离开家跑去当兵。明明爸爸妈妈都那么反对。」

「这也没办法啊。我也想试试啊。」

「试什么啊?要是想摆弄AS,在D.O.M.S.就够~了吧?」

「那样就没意义了。」

就只有这个时候,罗尼干脆地答道。

「得是自己决定的事才行。」

「…………」

听到这句话,克拉拉低头沉思。过了一会,她小声说道:

「自己决定的事吗。我也一样啊。」

慢吞吞地爬起来后,克拉拉在床上正座。

「是我决定的。因为我决定要和加鲁那斯坦对着干,所以达哉与莉娜才会变成那样。」

听到与至今为止截然不同的沉痛声音,罗尼抱起双手。

「市之濑·达哉——AS-1一号机的操纵者吗。在罗马尼亚作战时见过一次呢。」

「都是我的错。但是,只有我一个人逃跑什么的……」

罗尼轻轻拍了拍低着头的克拉拉的肩膀。

「还有时间。刚才我说的话,考虑一下吧。」

4

天色依旧昏暗的凌晨四点左右,流浪在加鲁那斯坦的山区里的达哉与菊乃到达了目标地点。(注:原文写的是午後(下午),从前后文推测应该是午前(凌晨)。)

「坚持下去喔……」

达哉非常勉强地驱使着已经接近极限的一号机走下狭窄的山路。连平衡器都出问题了吗,每走一步机体都会晃一下。

离开山路时,打从心里放下了一块大石。

『到了呢。』

「是吗。」

收到菊乃发来的通信,达哉的一号机看向四周。山间狭小的平地里布满了废墟。这些严重腐朽的混凝土建筑属于旧苏联时代留下的侦察基地。

这是冷战时期为了监视国境而修筑的,在独立后因国际形势的变化而被弃置了很长时间。至少,在加鲁那斯坦的文件上是这么写的。

但是——

「是这个停机库吧。」

『嗯嗯。』

两台《Raven》抬起失去动力的卷闸,从打开的空隙进入停机库内部,然后将卷闸关上。

达哉的一号机以夜视装置扫视着停机库漆黑的内部。有反应,确认——没错了。

「是那个吧。」

停机库的一个角落里堆放着AS用的补给物资。

这里有着肌组件和冲击吸收剂等消耗品、武器弹药,甚至连搬运用的各种工作车辆都准备好了。

这里的物资是政变的主谋帕鲁米修将军准备的。为了预防叛乱陷入长期化,他修复了这种被废弃的基地,作为以防万一的据点和物资囤积点。

达哉从摆出入库姿势的《Raven》上下来后,一边确认着作为今后生命线的补给物资,一边回想起邀请他们新生D.O.M.S.的老将军的风貌。

「这下要感谢帕鲁米修少将了呢。」

「这是当然的,问题是——」

看着堆积成山的物资,达哉皱起了眉。

「我们就只有日本制造的AS,面前堆放的却都是俄罗斯制造的补给物资。确实很让人头疼呢。」

菊乃也皱起了眉头。

旧西方的机体与旧东方的部件的组合。从设计思想到规格都完全不一样。

「话虽如此,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嗯嗯,说得也是。」

将不安的菊乃抛在身后,达哉大步走向工作车辆。

「动手吧。」

「啊。我知道了,达哉先生。」

那之后的工作比想象的还要麻烦。

虽然已经是黎明了,因为窗户和卷闸都关着,停机库里依然笼罩在一片漆黑里。潮湿的空气拂过脸颊,双脚行走在碎裂的地板上,不知何处飘来一股恶心的臭味。

身处其中的达哉与菊乃没有理会,全副身心投入到眼前的工作。

例如——

「这副肌组件的粗细刚刚好,长度却差了一点。该怎么办?」

「我这边找到了套筒,这样就能加长用上了吧。」

「这样啊,就交给我了。」

或者——

「我准备更换状态不佳的电容,却没有符合机体规格的呢。」

「我看看——这个的话,加个变压器就好了。但是在机体活动时,重量和平衡就……」

「这在软件上调整就可以了。稍后还要调整一下动作管理器呢。」

还有——

「冲

击吸收剂用这个没问题吧。达妮埃拉说过只有这个要使用原厂正品。」

「短时间内不会有什么影响的。但是事情告一段落后,必须将机体半解体进行清洗呢。」

在黑暗中,不断地重复着种种工作。当工作告一段落时,时间已经过午了。

不过密封的停机库里还是那么昏暗,完全没有日过中天的感觉。

「累死了。」

达哉一边说着,一边在冰冷的混凝土地板上坐了下来。

「要喝咖啡吗?」

「啊啊,拜托了。」

达哉点头回应了菊乃的询问。

「请稍等。」

微微笑着的菊乃拿出了小型的军用炉。达哉也拿出了军用的炊具,从水箱里装满水。

固体燃料的火焰在黑暗中跳动着,开始升起的些许蒸汽轻轻拂过达哉。

「接下来,白天休息一下吧。日落后再开始行动。」

对面的菊乃一边说着,一边往铝制的马克杯里放着即溶咖啡的粉末。

「砂糖和牛奶要加多少?」

「这个嘛,砂糖要半汤匙,牛奶要两杯。」

「…………」

达哉这么回答的时候,菊乃停下了手上的动作。

「怎么了?」

「啊,不——稍稍吓了一跳。」

菊乃既像是困惑,又像是寂寞地笑了笑。

「因为达哉先生的口味,和那孩子——旭是一样的。」

「————」

菊乃口中所说的少年的名字——现在已经死去的她弟弟的名字触动了达哉的心。

达哉与菊乃两人一起扣下扳机,第一次夺去的少年的生命——以前曾多次梦见他的死亡,度过了不眠之夜。

「……啊。」

菊乃也注意到达哉的感受,轻轻地叫了一声。

达哉注视着自己的双手。先前的战斗中,这双手所操纵的《Raven》再一次夺去了人命。

「非、非常抱歉,说了些不经大脑的话……」

「啊,不——没关系。」

尴尬的沉默。受不了变得阴沉的气氛,达哉故意抬高了音调。

「话说回来,还没好吗,咖啡。」

「欸欸?啊啊——好的。」

菊乃挤出笑容,将热气腾腾的马克杯递给达哉。或许是还有些许动摇,她的动作有些僵硬。

「呀啊!?」

「危险!」

咖啡洒在了混凝土地板上,两人反射性伸出的手在上面交叠着。

「——啊。」

达哉的手感受到少女如同熟绢般雪白的手指那纤细柔软的触感。那一瞬间,他心中涌起了某种强烈的冲动。

「达哉先生……怎、怎么了?」

「…………」

达哉强硬地拉过惊讶的菊乃的手,用她那纤纤玉手摸着自己的脸。

「好、好痒啊。等一下,能——好痛!?」

达哉那握住菊乃的手加大了力度。正准备说笑的菊乃端正的五官因痛苦而扭曲,张开的玫瑰色唇瓣里漏出惊呼。

这一瞬间,曾经与她只有一次的吻——那种甜蜜与温暖,如今正在达哉的心里渐渐复苏。

身体渐渐发热。

「达哉先生……不可——」

那没说完的话语究竟是肯定还是否定呢。不管怎样,达哉的行动已经决定了。

双手放到纤细的肩膀上,一口气将体重压上去。虽然菊乃的身体变得僵硬,但却只有做个样子的反抗。

然后,达哉被冲昏的脑海里浮现出金发少女的容貌。

(莉娜)

雅德莉娜的幻影并没有责怪达哉,只是悲伤地看着他。闭上眼后,往日的残影不断掠过。时而并肩,时而背靠背,共同跨过了重重难关。

达哉将这些记忆都忘了。就只有这个时候,试图将之忘记。

(她已经,不在这世上了)

这么对自己说着,达哉将菊乃推倒在地板上,双手放在她的腰侧,以炽热的眼神俯视着她。带着强烈的冲动。

达哉向颤抖着的纤细肢体伸出了手——

「————唔!?」

到了这时候,达哉终于注意到了。

菊乃湿润的黑色瞳孔中,所蕴含的动摇与惊恐的感情。

「啊——」

达哉体内发烫的东西瞬间消失无踪,他转过身,一屁股坐到满是尘埃的地板上。

(我究竟在做什么……)

被冲昏的脑袋终于冷静下来,对自己的所作所为进行反省。

如同通红的炭火般在他体内点燃的,是战斗引起的高昂与焦躁。他把这发泄到了菊乃身上。

如饥似渴地试图蹂躏她。

菊乃慢慢地坐了起来。感到羞耻的达哉低下了头。

柔软的手指温柔地摸着他的背。

「抱歉,菊乃……」

无法抬起头的达哉用沙哑的声音呻吟道。

「我、怎么会……我自己也、搞不清楚——抱歉,真的很抱歉。」

「可以哟。」

菊乃轻声地继续对断断续续地在道歉的达哉说道:

「这样我也可以接受的。」

温柔的声音持续到达哉的哭声变成了入睡后的呼吸声。

夜幕再次降临中亚的山区。

「达哉先生,关于今后的路线。」

「啊啊。」

达哉点了点头,看向菊乃摊开的地图。她指着加鲁那斯坦南部边境的山区一角,也就是达哉他们现在的所在地。

「首先是从这里往哪边移动,北方就不用考虑了,因为下山后就是加鲁那斯坦的正中央。」

「这是当然的吧。」

「克拉拉他们前往的是,应该是西方……是库尔德斯坦吗?我们也往那边走吗?」

菊乃摇头否定了达哉的提议。

「行不通呢。到了里海就没有路了。陆路前往库尔德斯坦是不可能的。」

「这么一来,就只有东或南了——」

他再次看向地图。这一带与加鲁那斯坦接壤的,南方是伊朗,东方是——

「伊朗应该不太妙吧。」

「当然了。那么,剩下的就只有东边。」

「阿富汗斯坦吗。」

菊乃的手指从地图上的边境地带往东移动。

「冷战结束、苏联撤退后,阿富汗斯坦现在的政权是亲美的。顺利的话,说不定可以寻求保护。」

「有点远啊,没问题吗?加鲁那斯坦军也不是笨蛋,我们昨天闹得那么大。」

「是啊。不过,也没有其他的选择了。」

「也是啊,啊——」

达哉这么嘟囔着,直盯盯地看向菊乃。

「呐,菊乃。你说话的语气变了啊?」

「咦?」

菊乃瞪大了眼问道。

「不,那个,一直以来的那个是大小姐用语吗,毫无必要地用着敬语吧?现在变成相当普通的说话方式了啊,我是这么觉得的。」

「这个……」

菊乃捂住嘴,眨了眨眼。

「莫非,这才是你真正的语气吗?」

「是的呢——不,是啊。」

有些不知所措,又像是在害羞,菊乃轻轻地笑了笑。

「虽然自己并没有太注意,和旭对话时确实是像这个样子说话的呢。」

「是吗。」

「我还真是,一直都在掩饰……」

菊乃自嘲地笑着,达哉也在苦笑。

「不管是那种都挺好的啊。」

「这样是吗?——不,是这样吗?」

「没有在态度与外貌上进行掩饰的人并不存在。而且,就算是我——」

达哉难以启齿地支吾着。

「怎么了?」

「不,没什么。」

(昨天才露出了那种丑态,说不出口啊)

说实话,菊乃像是完全忘了那件事似的举动让他在感激的同时又有些恐惧。

注意到达哉的这种心情了吗,菊乃优雅地站了起来。

「那么,差不多该出发了,达哉先生。」

「到头来,还是用这种语气吗。」

「是的。请让我继续。」

菊乃轻轻地按住丰满的胸脯。

「因为第一次见到达哉先生时,和接下来将一直让您看到的,都是我。」

「哦、哦。」

点了点头的达哉也跟着站了起来。

「出发吧。」

「嗯嗯。」

简短的对话后,达哉走到一号机下方。

「还差一点。」

他一边对满身伤痕的爱机说着,一边将拳头按到机体上。

「拜托你再坚持一下,伙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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