壬氏大叹一口气,看着进入残局的围棋棋盘。
壬氏一边叹气,一边回想起日前棋师对他说过的话。
「恐怕是行不通。」
向皇帝借来的围棋棋师没有看起来温和,是个直话直说的人。
「至少得赢臣一局,否则没半点希望。」
棋圣用看不出心思的表情,「丁」一声放下了白子。
「唔……」
只能说甘拜下风。本以为不分轩轾,谁知对方才走一步就颠覆了局势。
这是早就知道的事了。壬氏似乎属于样样通,样样松的那类人。大多数的事情他是能够做得不错,但只是比他人稍稍优秀一些,并不杰出。
只会被说是秀才,不会被称为天才。
即使如此,总比什么都不做来得好。
「月君熟读定式,但定式之外的思路不出凡人的范畴,看到不曾见过的走法就会焦急。」
「……真是直言不讳。」
「是您如此要求臣的啊。」
棋圣一口吃下水莲准备的甜馒头。虽然看起来与他的风雅外表毫不相衬,但据说吃甜食对棋手而言是常态。动脑会让人想吃点甜的。也许这就是某个怪人军师成天吃甜食的理由。
壬氏向皇上借来了棋圣后,这数日以来一办完公务就是不断下棋。
「没天分。」
「走法太单纯。」
「白面书生的无趣下法。」
被讲得一无是处。
虽然是壬氏事前要他别客气,但还真的是毫不客气。
壬氏问他对其他人是否也都这样说话,结果他回答:「臣说话会挑选不会处罚臣的人。」真够精明。
「照您这样下去,有办法赢过那怪人吗?」
激将法更是用得妙。
壬氏拈起黑子,一面烦恼着正确答案一面把棋子放到棋盘上。
壬氏之所以像这样请棋圣指导,是因为只有他能赢过怪人军师罗汉。
「你不是才刚说过我赢不了?」
「是,赢不了。月君过于耿直,可以说您着实是位老实人。」
总觉得受到的不是赞美而是贬斥。
「但我还是想摸索出取胜的方法。」
「臣也是来教您取胜的。只是,不可能大胜。」
棋圣再吃一个甜馒头。
「百回当中能赢一次也好,你想办法让我赢吧。」
「要撂倒气力充沛的罗汉阁下,就连臣有时也仅有一半胜机。即使臣正值气力充沛的状态也是如此。」
「……我不懂你的意思。」
棋圣的本事在罗汉之上,所以才会被称为棋圣。
「不,这不难懂。月君您手无寸铁独力与熊对峙,有办法战胜吗?」
「想也知道不可能。」
「狼呢?」
「……视状况而定或许能胜,但想必很难。」
「狗呢?」
「我想勉强可以得胜。」
壬氏在游猎时让人家教过。人类虽然高大,却意外地柔弱。是因为手持工具才能战胜野兽,若是空手的话连一条狗都不见得能打倒。
「您认为要有什么才能得胜?」
棋圣放下棋子。
那种仿佛看透了壬氏下法的动作,让他不禁又发出呻吟。
「想毫发无伤的话最好有突火枪(手枪),但恐怕打不中。我可能会想要把用惯的剑。或者是短剑,以及保护手臂的护腕。」
若是在狭窄的地方,用剑可以战斗。在宽敞的地方,就难了。他必须将狗引诱至难以灵活行动的地方,待牠咬住护腕时,再对脖子下手。
「想不到月君有着这般相貌,却喜爱土里土气的战法。」
「……并非喜爱。只不过是我缺乏剑术天分罢了。」
换成马闪的话想必能战得更巧妙。那小子搞不好连熊都对付得来,只是不免要身受重伤。
「嗯,这样的话,臣也比较容易将秘策传授与您。」
「秘策?」
「不,其实也没什么。只是告诉您在何种条件下,容易赢过罗汉阁下罢了。」
棋圣咧嘴邪笑,跟平素那副文人雅士的清高神态简直不像是同一人。
「这可不算违规。不过是合乎法令的盘外之战罢了。」
壬氏咕嘟一声吞了吞口水。
「若是这招不管用,您就一辈子别想赢过罗汉阁下。」
棋圣斩钉截铁地断言了。
「……我输了。」
无论如何清点盘上阵地与提吃的棋子,都不比白子的地来得大。
才差二目。却是极大的二目。
中盘时不知拉开了多大的差距。壬氏取得的阵地已经确定,看似不可能颠覆。
而且壬氏在那之后,也并未走出什么明显的恶手。
是眼前大啖烘焙点心的人物用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把那差距缩短了起来。
马闪与几名侍卫围着他们。
围棋大赛结束后过了数日,壬氏在书房处理公务时,单片眼镜军师突然跑来了。
「咱们继续下。」
若是偷懒没做事还另当别论,但此时是中午用膳的时间。
邻近书房的凉亭里备好了围棋棋盘与棋子。棋子已照日前大赛被打断时的模样摆好。
虽然有人从远处围观,但他没理由拒绝。
后来,壬氏想了好几次如何才能进一步拉大差距,力求得胜。
他以为有了那么大的差距,绝不可能输棋。
「……怎么可能。」
马闪惊叫出声。怎么可能,这真是最贴切的一句话。怪人的脑袋究竟是用什么做的?
『您一辈子别想赢过罗汉阁下。』
壬氏想起棋圣说过的话。
他为何不说弈棋对手是「人」而是譬喻成「兽类」?
壬氏悔不当初。看来自己原本并不明白,罗汉虽非熊、狼或狗,却是名为罗汉的妖魔。
男子重新戴好单片眼镜,咕嘟咕嘟地畅饮果子露,脸色已彻底恢复了健康。睡眠都补了回来,也没有连续对弈造成的疲劳。饮料与点心也都不含酒精,神色清爽畅快。
壬氏自感汗颜。
都用上了那么狡诈的手段,结果竟然还是输了。
虽然本来就没多余心力撑面子,但也太难看了。
要不是周围有观众在,他早已当场一头倒在棋盘上,连声呻吟了。
仅有的虚荣心让壬氏装出了优雅的神态。只有后宫时期练出来的厚脸皮值得称赞。
得抬起头来才行。
得佯装成请人下了指导棋而落败才行。
壬氏正准备慢慢抬起头来时,看到有个指尖伸到了棋盘上。
「终盘的这一步,要是这时下在这里就好了。」
是罗汉的声音。
「……」
壬氏抬起头来。
怪人一边抚摸下巴的胡碴,一边用指尖做解释。
「把这里改成这样。这么一来,就会让白子无处可走——」
虽然讲得模模糊糊听不清楚,但明显地是在做解说。
「罗汉大人竟然在做覆盘检讨?」
随侍罗汉的男子神情显得不可思议。
「他说是覆盘……」
旁人听了开始议论纷纷。
「养父基本上是不覆盘检讨的。」
罗半不知从哪里冒出来说了。
大概是听到要续弈,就急着赶来了吧。有些上气不接下气的。
「这就表示月君得到了他的赞赏吧。」
罗半刻意加重「赞赏」部分的语气。
观众为之哗然。
「这时怎么会下在这儿呢?唔……」
怪人军师一面覆盘,一面兀自反省。说的似乎是之前那一步坏棋,但本人好像不明白自己怎么会下在那里。
他当时明明应该因为困意、疲劳与酒意而神思恍惚,却记得下过的每一步。
壬氏只能笑了。
「……总之我很尽兴。」
怪人悄悄接近壬氏。
「我不知道你有何目的,但手段很有意思。」
他摆着棋盘不管,就这么挥舞着酒壶扬长而去。
壬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围观的人群逐渐散去。虽然似乎有人妄想靠近壬氏,但马闪以及其他侍卫都盯得很紧。
只有罗半一副吊儿郎当的态度,站到壬氏面前。马闪虽神情怏怏不悦,但仍允许罗半留下。壬氏没看过两人说话,不过感觉不会太合得来。
「恕臣力有未逮。不过,义父似乎十分满意。」
「……满意是吧?那般拙劣的战术他也接受?」
壬氏讥嘲地歪扭嘴唇,怀疑自己被当成了傻子。
「不,无论用什么方法都行。端看义父觉得有趣与否。」
壬氏不太明白。
只是,不知道是因为血脉相连,还是同为身怀异才之人,听他的口气像是了解一些壬氏无法理解的事情。
无意间壬氏心生疑问,于是问道:
「罗汉阁下何以会想到举办围棋大赛?坦白讲,我以为他那
人无论是否关乎金钱,都只会在想下棋的时候下棋。」
「是,正是如此。义父若是终身不娶的话必定是如此。」
罗半从怀里拿出一本书。正是那引发一股风潮的围棋书。
「书中的棋谱,许多是义父与某位女子的棋局。即使是二十多年前的棋谱,仍然留存于义父的记忆里。明明连昨日才刚见过谁都记不得。可见这些棋谱对义父而言是多么无可取代的事物,也是再也不会增加的往昔遗物。」
「……是啊。」
某位女子说的是谁,壬氏心里有底。想必是那绿青馆的娼妓,也就是猫猫的母亲了。去年罗汉重金为其赎身,但听闻女子已于今年春天逝世。
「伊人已逝,这义父也明白。只是,义父或许是在想,以过去的棋谱为底,也许能够出现像她一样的棋手。」
「……所以他是在追寻过往吗?」
「非也。真要说的话,或许比较像是追寻留给后世的事物。不,也许义父从来不曾想到那么多吧?」
也许是开始怀疑自己猜错了,罗半抓抓后颈。
「……不过,若是义父能像方才那场棋局那样,也与其他对手覆盘该有多好。要是人家要求臣退指导棋的钱,臣可伤脑筋了。」
「你说的指导棋是?」
记得之前听说过,可以付钱与罗汉下围棋。但应该因为罗汉身体不适之故而延期了。
「这数日来,都是以指导棋为优先。哎呀,要配合时日真让臣费了一番工夫。义父才刚跟别人对完一局,忽然又不见人影,原来是到这儿来了。」
难怪看罗半气喘吁吁的,原来是因为这样。
「臣也有一事相问。」
「何事?」
「是棋圣给壬总管出的主意吧。」
不是问句。罗半当时也在棋赛现场,想必都看穿了。
「我占用了皇上的时辰,请他指导我。」
「原来如此,那就能够理解了。」
罗半点点头。
「因为在与棋圣对弈时,义父总是抱怨对方净只准备咸点心。」
「原来如此。」
看来他是真的不愿空手与熊搏斗。
「那么,臣也该告退了。不过,在那之前……」
罗半咧嘴歪扭嘴角。
「日前端上来的糕点,义父似乎相当中意,想请月君分享制法。噢,最好是不含酒精的制法。另外还有一事,别看义父那样,他其实不大喜欢欠人家人情。」
「我怎么看不出来?」
「是真的。只是会忘记欠了人家人情。」
罗半小声说句意味深长的话后,就离去了。
「总管与他似乎长谈了许多事情,结果如何?」
马闪有些不悦地走上前来问道。
「没什么,闲聊罢了。可否麻烦你去叫水莲把糕点的烘焙法整理一下?」
「呃,是,这就去办。」
「要不含酒精的,明白了吗?」
「是。」
马闪一面偏着头,一面跟在壬氏后头。
回到书房,只见房里放了件东西。
「这是何物?」
东西上头盖了块布,马闪掀开一看,是军事推演用的棋盘。这比之前摆在怪人军师书房里的那种要简略些,但壬氏看到上头的部署方式,挑了一下眉毛。
「不想欠人情是吧。」
壬氏之所以再三提出强化军备,是预料到日后国土北境与西境将动荡不安。马良从房间角落探出头来说:
「重新部署的位置相当巧妙。这样一来,壬总管担忧的地点也顾得到了。」
「……若能多卖点人情就好了。」
「小女子不知道您在说什么,但您休假时的公务还剩着,请尽早处理。年底将有许多祭祀仪式,可不能再休假了。」
手拿文书的麻美一进书房,就对壬氏苦苦相逼。
「好,我知道了。」
壬氏一面苦笑,一面开始继续处理公务。
多得是要处理的公务。
「麻美。」
「有何吩咐?」
壬氏想起还有一件事得处理。
「可否请妳去寄这三封信?」
壬氏打开公案的抽屉。
「寄给谁呢?」
麻美偏偏头,但看了收信人的名字后,角度偏得更大了。
「请妳立刻去寄。尽量保密,并且准备马车去接她。」
「谨遵吩咐。」
麻美不是那种不识相地爱追问的女子。她手拿书信,离开了书房。
「或许略嫌急躁了。」
但才智平庸的壬氏一旦拖拖拉拉,什么事情都会有所延误。
他想在那之前下一着棋。
不过,说真的——
「真希望能再卖点人情。」
壬氏呼出一口气,坐到了公案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