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五话 异形的血脉

「啊,那个……请问水主先生在吗?」

星期三,放学前的导师时间刚结束爱良就闯进教室。

不用说,教室的气氛一下子就变得诡异起来。

「太好了,水主先生,你在呢。要是搞错班级人家就丢脸丢大了。真是好险呀……」

「喂,水主,你的人脉到底是怎么经营的!这就是上天选中的勇者之力吗?教教我吧,该如何使用你那种力量!」

「桥本,这样很恶心快放开我。」

「我也想认识其他高中的女生啊!」

是啊,爱良她的确是身穿类似女子高校的制服,不过她根本没上学。事实上我连一个女高中生的朋友都没有。

「为什么,你要来这里啊……?」

如果她不问其他人应该不可能知道我的学校在哪啊。

「是那位很下流的天狗小姐,叫我来这个地方的。」

果不其然,又是那家伙干的好事。此外,爱良已经给她安上了「下流」这样的封号。轮月啊,她说得一点都没错,我也没法帮你否认。

「还有,我得对水主先生正式地表达谢意才行……」

「不,道谢就免了……」

毕竟该怎么处理爱良我都还没完全决定哩。

深卜应该不会霸王硬上弓杀死爱良才是……但刚当上咒师的人心里在想些什么我实在猜不出来。

就算他是绝对无法容忍异形的基本教义派也不足为奇。假使单纯将异形视为一种虫子,彼此沟通的可能性就只好排除了吧。

「昨天夜里,轮月小姐打电话告诉我,我的清白已经被证实了。当时,她还要我来这所学校。」

「啊,原来是这么回事。她昨天已经去过了啊。」

虽然不知道轮月是怎么证明的,不过依然是个好消息。

「如果不是这件事,我就不会来找水主先生了。这种时候我绝对不能做出会害轮月小姐心情不爽的举动。」

「你不必刻意说这种话!」

「不过,水主先生如果不愿意当我的男友我也会很困扰……还真是两难呀。啊,我对牡丹小姐可是没有任何恋慕之情唷。」

「你的反应简直是太容易看穿了。」

「总而言之我们去约会吧。车站前有咖啡厅、麦当劳,就去那里。我点小杯的饮料就够了。」

「你打算用区区五百元打发约会吗?」

就算没有爱也不必节俭到这种地步吧。

「有什么关系嘛!约会还是约会呀!另外我还要收取一万零五百元的服务费!」

「就说了,别三句不离钱好吗!」

「如果你出五万元,我愿意做更多的事唷……今天还特别穿了可爱的内裤呢……」

「其他的话题出去外面再讲吧。嗯,快离开这。不要在学校讨论比较好。」

我可能快要被老师抓去辅导室了,先溜为妙吧。

「嗯,其实也没什么其他事可说了。」

坐在麦当劳的椅子上,爱良这么对我说。

「包括我出生的秘密,轮月小姐也吩咐要对你保密。更正确地说,她根本就还没告诉我。她说如果少了惊喜人生就太无趣了。」

「那家伙,都这种局面了还在胡说八道……」

能把根本不是玩笑话的事胡闹到这种地步,也算是某种强者了。只不过会给周遭带来莫大的困扰就是。

「因此,我也没什么内容可以告诉你……呃,请问你有几位兄弟姊妹呢?」

「有一个小一岁的妹妹。」

「呼嗯。」

根本聊不起来。

喂喂,才开始约会一分钟气氛就开始变僵了,这也太惨了吧……无奈之下,我只好喝起柳橙汁。

幸好,对方再度主动开口了。

「对了!牡丹小姐喜欢的食物是什么?」

「这个嘛……我没跟她一起吃过饭耶。」

倒是有一起在放尸体的房间里聊天,明明连饭都没一起吃过,这也太说异了吧。

「那么,她的兴趣你知道吗?」

「不,那我也不清楚。那个人,平常都在做些什么啊。这么说来,我连她住在哪里都没打听过哩。」

「讨厌!你什么也不知道嘛!我要把柳橙汁的五百元还你!」

「我不知道也不能怪我吧!还有,五百元我还请得起!这点钱根本不痛不痒!」

「最好是……等过了几年以后你就会说连本带利变成十万了……」

「我是这么小气的人吗!绝对不会说那种话啦!」

「这我知道。水主先生毕竟是个很温柔的人。」

尽管嘴巴这么说但她的脸色却很阴郁。

「刚才你跟我点一样的柳橙汁时不知为何我心情突然很差。真希望你可以不要一直打断我说话……」

「这只是小事一桩吧!巧合,单纯的巧合而已!」

「我知道啦,因为水主先生是个很温柔的人。」

听了如此让人不开心的夸赞,我搞不好还是第一次碰到。

「因此,我对你请求这个或许是有点超过分寸了,不过可以请你高抬贵手原谅那位跟踪狂汉神小姐吗……」

爱良放在餐桌上的手因怯懦而缩了起来。

结果她才是个会担忧加害者安危的温柔女孩啊。

「我听了轮月小姐的说明,晓得跟踪狂小姐过去其实也过得很痛苦……虽说如果又被她盯上我也很困扰就是了……」

「如果可以不必杀人就解决,那还是不要杀比较好。就算可以赚钱我也不干。你应该听说过作用力跟反作用力的关系吧,把另一个人强制从这个世间驱逐出去,下手的人就会遭受到同等的冲击。人生观为之大变也是很稀松平常的结果。」

「水主先生之前也遭遇了什么事吗?」

「从这里步行十分钟有间叫『久多良庵』的餐厅。虽说现在已经歇业了。」

有些事就算想忘记,但也不是随随便便就可以让人遗忘的。

「那里的老板女儿是连续杀人事件的凶嫌,本来也想杀了我,结果先被我杀了。」

不论对方是多么的罪恶,但我也不可能对杀人这件事等闲视之。

爱良以双手捂着嘴。

「当时的场景我还记得非常清楚。甚至做过两次恶梦。两次我都是被吓醒的。不是被杀的梦恐怖,反而是杀人的梦比较可怕啊。睁开眼时浑身都是冷汗。就算在梦中我也觉得自己做了无可挽回的事。」

啊啊,刚才不该点柳橙汁的。感觉喉咙渴得要死。没想到光是聊这种话题就能让人觉得这么渴。

「我毕竟是个现代人,无法忍受自己杀死人类外表的生物。我从小就是在这种道德观存在的时代被灌输长大的。因此如果可以不杀我就绝对不杀。不论状况如何对我有利我所抱持的观念都不会改变。」

「那真是太感谢您了……」

尽管表情还是有些僵硬,但她的这句「谢谢」还是多少缓和了现场的气氛。老实说,我觉得自己今天讲太多话了。光喝五百元的饮料根本划不来。

「老实说我原本以为如果要拜托水主先生饶过跟踪狂小姐,势必要提出一些条件来交换的,结果什么条件都不用……这反而让我很惶恐……」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立场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反而是你好不容易才保住自身的安全,应该要松了口气才对。」

「水主先生真的是很温柔的人呢。」

与其说我温柔,不如说我宁愿选择人道主义这条光明大道吧。但,这或许正是温柔的确切意义。

异形多多少少都是活在极限状态下的风险当中。这种环境要强迫异形们表现得很温柔,恐怕是有点强人所难吧。

「还是说,水主先生是打算用甜言蜜语钓我上钩……?」

「我才没想那种事咧!请相信我!」

「人家可不是那么水性杨花的女人唷!就算肉体可以卖心灵也不会任意出卖的!」

「拜托,肉体也不要卖吧!」

「不过,如果客户是水主先生的话第一次可以打半价……」

就算半价也不行吧。

不知为何,我又开始觉得店里其他人的视线很刺痛了……再这样下去,我能光临的饮料店会越来越少啊……在这种地方都市,光是男女放学后碰面就已经很显眼了……拜托店里千万不要有跟我念同一所学校的家伙……

「你的肉体还是奉献给牡丹小姐吧。」

「嗯,就是说呀……耶耶!?您在说什么呢?为什么我非得献身同样是女性的牡丹小姐不可呀。哈哈哈,真死相,哈哈哈……」

奇妙的事物我已经看得够多了,如今性癖好这种东西应该已经没什么大不了才对吧。

「既然这样,你就帮忙祈祷明天能一切顺利吧。」

「人家最擅长祈祷了,这个交给我刚好。」

「是这样吗?我还是头一次听说。」

厄神的能力也包括这个吗?

「对呀,我还在寺里的时候,就经常听经文这种咒语呢。所以我也知道一些让各种愿望实现的咒文。」

「举例来说,像是哪种?」

「这个嘛,首先是骑狐狸佛像的经文内容。」

「……耶?」

「那尊佛像右边有一位大象脸的佛,左边则是女性的佛——记得那张脸应该是弁才天女神吧……」

喂喂,荼吉尼相关的修行,竟然跟欢喜天及弁才天混在一块……这种组合不会太过头了吗……赤裸裸地呈现出想在现世获取利益的欲望啊……如果方向稍微走错一步就会变成邪教了……(注25骑狐狸的佛像是「荼吉尼」,又称狐仙。大象脸的佛是「欢喜天」,日本视为带来财运福运的神。「弁才天」则是日本的七福神之一,象征口才、音乐及财富。)

「哎呀,您的脸色发青呢。听我说这个很无趣吗?那我们还是换个话题吧。记得那座山上生长的树木……」

话题一下子就转向了,不过我总觉得厄神不单纯只是除厄的神明而已。

翌日,我伫立在三天前与难波粉魂战斗过的鞍部附近。

这里距离山顶非常近,但由于高大的杉树遮挡使得光线还是很昏暗。因为要偏离登山道才能抵达这,所以也不必担心路人的目光。

当然我不是单刀赴会。接下来包括深卜在内,所有相关者都会到场。难波粉魂也会被带来,只不过依旧是在结界的束缚下。

跟上回与粉魂战斗时相比,牡丹在场可算是一大优势。光是有她的存在,就对我方的精神卫生有相当大的助益。作为万一时的保险来说久多良没有什么比她更重要的了。

「呐,大哥哥,这里太远了火明家的人要过来很不方便吧?」

正当我在思索要怎么打发时间时,知理来到我身边说道。

「况且,这里又没什么人,难道不会引起对方的戒心吗?」

「你担忧的这两点都很有道理,不过选在一开始起争执的场所就不需要额外说明了,可以很方便地让对方点头同意。此外,虽然搭公车得花一点时间,但这里也不是完全无法抵达的地方。」

就算交通不便好了,只要是跟汉神相关的事,对方也不可能不来。深卜的性格,并不是那种会无故爽约的人。

「还有就是,关于那个汉神呀。」

知理手指站着不动发呆的汉神。

「一开始以为她只是睡着了,不过总觉得眼神好像越来越犀利。是不是快觉醒啦。那样子放着不管真的可以吗?会不会突然袭击大家?」

「我想……应该没问题吧……更何况,那本来就不是会剥夺意识的强力结界。一开始她的模样会好像睡着,恐怕是突然进入结界所带来的震惊之故。」

或许汉神原本就是个爱发呆的家伙也说不定,从平常她的沟通方式应该可以看出个端倪。

「知理好担心呀……对知理来说,不确定的要素太多了。人家明明不想冒不必要的风险呀……」

知理似乎相当不安的样子,不过或许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反应吧。真要说起来,能冷静以对的我还比较奇怪。

但反过来说,尽管没有不安的理由,但要证明绝对没问题也毫无根据。

「哎呀,你是用哪张嘴巴说不想冒不确定的风险哩?是上面的嘴巴,还是下面的嘴巴,拜托教教人家嘛。」

轮月露出不怀好意的表情插入话题。

「当然是上面的嘴巴啰!别说这种莫名其妙的话了!」

「哎呀,自爆了。既然如此那下面的嘴巴在哪里呢?」

「呃,这个嘛……肚脐,对了,是肚脐!肚脐、肚脐。」

知理很勉强地逃过了。

她的脸又涨红起来,不过还是不要吐槽这点吧。毕竟那样对一位淑女太失礼了。

「哎呀,你的脸好红啊,这不是摆明了听得懂我的意思吗?」

结果某个下流的女人正在对淑女说很没礼貌的话。

「那种事根本不重要吧!况且避免不必要的风险到底哪里不好了?」

「比起那个,我更想知道下面的嘴巴在哪里呢!」

看来,已经没有我介入的余地了。

「你这家伙,先回答知理的问题!不准逃避!」

「那可是人体很重要的部位哩!如果人家说要亲嘴,是上面或下面可会让这句话的意义变得截然不同!」

拜托,谁快来阻止这家伙啊。咒师已经没能力对付了。

「吸血鬼,你(由于一味认定天狗是连续杀人事件的凶手而出丑)跟我不是曾壮烈地打过一架吗?那时候也是冒了极大的不确定风险吧。不论你当初以为自己有多强,毕竟你完全不知道我的能力为何不是吗?」

「唔,话是这么说没错……但那时我实在是气炸了……」

「什么嘛~只不过是脑袋稍微充血就浑然忘我,单纯到这种程度不也很好吗?这回的胜算可是比你那次要高多了。况且我也在这里,我们根本不可能会输的。」

轮月自信满满地挺起胸。

她能这么堂堂正正地宣言,我也安心多了。

像这样透过异形的存在来安慰自己的心灵,搞不好正是身为咒师的我所不得不采取的行动哩。

真要说起来我已经非常依赖轮月了。

「这种程度的麻烦,我一定可以顺利解决的。毕竟我可是打算要掌握久多良的权力宝座呢。」

「就某种意义来说,像你这种完全凭世俗欲望行动的家伙,在这种时候反而更值得信赖啊。」

比起漠然靠正义感行动的人,轮月的动机要好懂多了。

「你要掌握权力随便你,不过可不能给周遭带来困扰啊。」

牡丹大概是觉得不舒服吧,用这句话刺了轮月一下。

「我明白了。如果无缘掌握权力我就去掌握赖斗同学的家伙吧。」

「你又开始了!还想展开黄腔攻势吗!」

这算什么嘛,她的执着简直是无穷无尽。

「你们看,最后一个人好像也来啰。」

轮月的目光朝向森林外。

火明深卜正以冷漠的表情走来。

「让各位久等了。希望各位已经做出妥善的结论。」

「很感谢你特地远道而来。我是负责主持工作的爱宕轮月。」

这回轮月也没有突然耍怪招而是好好按照脚本来跑。

「从谁的口中说出来都可以,我只要能听到结论就好了。」

「那么,重点就是呆呆站在那边的那位汉神吧,关于她的处置有请赖斗同学说明,不过在那之前让我先聊聊爱良小姐做为开场白。我因为有点好奇所以稍微试着调查了一下,结果证明爱良小姐是完全清白的。她不但对人类无害,而且甚至还能带来好处。」

「原来如此,可以说说你的根据吗?」

「当然。简单说,她只是自称厄神而已,本人似乎完全如此认定,不过那孩子其实根本不是什么厄神。不,与其说她不是厄神,不如说是跟我们以为的厄神截然不同吧。」

担任解说工作时,轮月总是显得生气勃勃。今天依然如此。

「你那是什么意思?是指完全善神化的厄神吗?」

「不,单纯就是另一种存在。我们彼此都对她供称自己是厄神的描述太相信了。」

轮月的视线从深卜移到爱良身上。

「爱良小姐,你在寺庙里平常都被人称为厄神对吧。此外,你还被取了龙津爱良这个名字。」

「是呀,确实是这样没错……」

「问你一个问题。假使这里有药师如来,你会怎么称呼祂?」

「咦?」

「当然,我不是指佛像,而是跟你一样以活生生的人类样貌出现。那么,你会如何称呼对方呢?」

「药、药师小姐?」

爱良困惑地回答道。我也一样不懂轮月这个问题的用意。

「的确就如你的称呼方法。应该不会有人叫如来大人吧。因为那么一来,跟释迦如来、大日如来、阿弥陀如来等就会无法区分了。就算是信仰这种佛的信徒也会称对方为药师大人吧。假使是信仰不动明王的人,就会称对方为不动大人,信仰地藏菩萨的人,就变成地藏大人了。」

「那个,请问你到底想说什么……?」

轮月的视线重返深卜那边,不,应该说轮月正环顾在场的所有人。

「我去了她以前住过的寺庙一趟。因为没有公车通往那边,只好砸大钱搭计程车去了。司机先生也对我去那边的目的感到很讶异。当然我可不是去山上开杂交派对,而是很健全的寺社参访。」

虽然不确定哪一部分是在开玩笑,不过她亲自跑一趟寺庙去确认总是好事。

「那个地方要称为寺庙实在有点困难,不过就是一间深山里的古老民宅。以前照顾她的人好像也离去了。大概是害怕自己会遭到天谴的缘故吧。那个人似乎是某种特殊信仰的信徒。」

我正在怀疑所谓的特殊信仰是指什么时,恰好与轮月的目光对上了。

「那么,问赖斗同学一个问题,提到真言宗系统的特殊信仰会令你想到什么?没错,答案正是真言立川流。」

「我根本就还没回答耶。」

「既然如此

,可以请赖斗同学代我简单说明一下立川流是什么吗?我太害羞了不好意思解释那个。」

「骗鬼啊。」

不过,现在不是跟她嬉闹的时候了。

「所谓的真言立川流,是在佛教中非常肯定性行为的一派。所从事的行为也很类似咒术……例如把精液与爱液混在一块涂在骷髅头上用于仪式中等等,反正有很多怪诞的做法。不过,密宗本身也是一种咒术吧。」

「真没想到你会这么轻易地带过去哩。原本我还希望你能说些更具体的内容。」

「多管闲事。结果,因为对这种宗教的镇压很激烈,关于教义的资料几乎全被烧光了。所以后人又是怎么知道这种宗教的内容呢,那是因为在邪宗镇压的相关史料中有记载的缘故。当然,那是出自镇压方的手笔,所以对这种宗教的描写充满了令人不快的恶意。很讽刺的是,为了批判所撰写的文章,反而成为日后人们试图理解它的管道。」

「好,谢谢。既然大家都已经对这种教派有初步的了解,我就可以继续解说下去了。不过各位千万不要去找骷髅头,把奇怪的液体抹上去喔。」

谁会做这种事啊。

「那间『寺庙』似乎暗中在进行立川流的秘密仪式。虽然不知道是从哪弄来的,但寺里还残留着可能是人类的头盖骨。」

因此,爱良的出处才会在那种偏僻遥远的深山吧。这种仪式可不能在人多显眼的地方进行。

「那么,接下来是猜谜了。佛教中有许多各种不同的佛。尤其是密宗里数量最多了,多到让人厌烦的程度。如果把大曼荼罗(注26此指密宗以绘图方式制作的宇宙模型,图内有许多佛像。)角落露脸的也加入广义的佛,那恐怕还不只三、四百位呢。」

恐怕如果不是真正的僧侣还无法细分那些神明是谁哩。那已经超乎信仰,进入纯为自我满足的领域了。

「问题来了,这个是什么佛像?」

轮月冷不防从口袋摸出一张纸,摊开给大家看。

上头虽然描绘着佛像的图画,但我几乎没有印象。

两颗表情愤怒的脑袋长在同一个身体上。

「这是,什么……?从表情判断,应该不是如来或菩萨,而是明王或什么天之类的吧。」

「因为这个太偏门了,大家大概喊不出名字吧。哎呀,深卜先生,您好像知道答案呢。」

深卜的表情确实透露出他好像知道些什么。不如说,那种表情很接近看到熟悉事物时的惊讶吧。

「这是,两头爱染……」

「正确答案。太了不起了。咒师就应该要有这种素养才行。那么,叫这个名字的人是不是在我们当中呢?」

大家都望向爱良那边。

——龙津爱良。

「耶……我,是佛吗……?」

「两头爱染这个名字一点也不可爱,所以寺庙的人才会帮你取比较有女人味的名字吧。根据资料立川流中经常出现这个佛。他们从爱染明王这个名字将其解释为肯定爱欲行为的佛,所以才加以信仰。毕竟,供奉含有其宗教要素的佛才能信服他人嘛。两颗脑袋这种外观,或许也象征着男女合而为一吧。」

大概是接近问题的核心了,轮月变得愈发饶舌起来。

「这尊佛像还有一说,那就是代表不动明王与爱染明王的合体。至于爱良小姐当武器的东西,看来就是不动明王的俱利伽罗剑了。」

不动明王的姿态通常被塑造成单手拿俱利伽罗剑这把笔直的剑。

不过偶尔也有龙攀附在剑上的例子,这么说来龙津这个姓氏里的龙应该也是出自这个典故吧。

「爱良小姐似乎也可以拿弓矢,那个就是爱染明王这边的武器了。爱染明王与其说是求姻缘,原本不如更接近是战争之神吧,所以这也很自然。绝不是什么爱神邱比特喔。」

「我现在知道爱良就是那个两头爱染了。」

「叫出两头爱染的咒法,即使是立川流中应该也不知道详情才对。那间寺庙的人大概是一直试图让这种仪式复活吧。结果,竟然真的召唤出已经被长期遗忘的两头爱染了。」

「所以说,他们才把异形……不对,把佛视为人类吗?」

「如果是他们原创的佛应该行不通,不过长期被信仰遗忘的佛还是拥有力量。场所又是深山那种类似境界的地方,条件可说是完全凑齐了呢。只不过我猜他们也没料到出来的会是一个女孩子就是了。」

「因此那些人就帮她取名、买衣服,并加以崇拜啰。那也是理所当然的嘛,佛都降临了,肯定要捧在掌心上对待。」

不过,我还是有一些不清楚的地方。

「这么说来,厄神又是怎么扯上关系的?」

她会被那些人唤为厄神的理由轮月尚未解释。

「接下来的部分证据比较薄弱要靠寺史来补足,还真的有寺庙是把爱染跟不动合起来供奉的喔。」

「所以,就叫两头爱染吗?」

「话说回来,名称倒是别的就是了。在兵库县的西宫市,有座一般称为门户厄神的寺庙,这个名字你应该至少有听过吧,赖斗同学?」

「详情我也不清楚,不过那边也有厄神对吧。」

「这位门户厄神,根据寺庙的缘起——是空海(注27日本佛教真言宗的开山祖师。)将爱染与不动合雕成一尊来供奉的,据说他把这称为厄神明王。也就是说,曾有一种信仰将两头爱染唤作厄神明王没错。不过那尊佛像是秘佛不能出来见人,这就有点遗憾了。」

「所以说,爱良会被那些人叫作厄神,其实就是厄神明王的简称啰……」

「就是这么回事。其他还有一些供奉厄神的寺庙,例如通称为尊钵厄神的,就位于大阪府池田市的释迦院。那里似乎也在祭祀厄神明王,不过有趣的是,这里的厄神明王,根据寺庙的历史原本好像是供奉在八幡宫的旁边。之前我已经说明过八幡与厄神间的关联了,看来跟厄神明王也脱不了关系呢。」

既然谜题都解开了就可以顺利下结论。

大家的视线再度集中在爱良身上。

「正如不动明王会被称为不动大人一样,把厄神明王称为厄神大人也是很自然的吧。另外因为爱良小姐很可爱所以大人两个字就被省略了。就是由于这种容易被搞混的名称,才会让她误以为自己就是某种厄神吧。」

原来如此,一旦调查过后就会发现事实很单纯。线索根本就是散落在各处嘛。问题在于要找到那些线索需要具备一定的知识,而轮月正是最有资格的人。

「聊点闲话吧,这位厄神明王,根据我的调查所知,好像只有在摄津国的某寺庙信奉而已,不过这也算是某种的地方信仰吧。顺便说一句,瘟神信仰与厄神信仰经常被混淆的多井畑厄除八幡宫,刚好就在摄津的西端喔。厄神与厄神明王之间,总觉得存在着某种无法否定的关联,这个就当作我以后的研究课题吧。」

紧绷的肩膀放松下来,轮月用力伸了个懒腰。

「以上,就是爱良身为厄神明王完全无害的证据!」

「那个……真的很感谢您!太谢谢了!请接受我的谢礼吧!我愿意出七十五万元!」

虽然发言内容很诡异,不过爱良已经快哭了出来。一旦明白自己虽是异形但却比什么怪物要高等得太多,她想必很开心吧。

「好,那么接着赖斗同学,汉神那边就拜托你了!」

嗯,终于轮到重头戏了。

我能顺利解决吗?总之非顺利撑过去不可。

那么就来贯彻我个人,以及咒师应有的正道吧。

「深卜,汉神的事花了我不少时间,有些地方我一直觉得很难苟同。不过,那些问题终于都解决了。」

「所谓的难以苟同是指什么?」

深卜冷静的表情依然没有崩溃。

虽然这只是猜测,不过搞不好不论我说什么深卜都不会产生动摇吧。

在这种近乎疯狂的状态下,深卜已经度过了一周的时间。或许现在不管冒出什么讯息都无法让他感到震惊了吧。

「你们火明一族的人,对汉神的了解详细过头了。汉神是一种只在文献资料中难得出现的存在。结果,你却能以理所当然的态度直接用绘马封印她。这种知识究竟是从何累积而来的?」

「在我们住的地方并不稀奇。」

「少骗人了。」

我朝深卜踏出一步。

深卜则退后一步。

「不稀奇?怎么可能。具备人类外貌的异形要是经常出现的话,不管是我或过去老爸当久多良的咒师,应该都会获得你们那边的资讯吧。这种程度的情报交换是从以前就在进行了。」

我几乎是用瞪着深卜的表情在说话。

「况且,根据现有的纪录,朝见市经常感冒大流行。再加上这种现象也只局限于朝见市周边。过去我一直没留意这点,不过这想必是异形干的好事吧。刚好就在目前,朝见附近也发生了一样的感冒扩散。」

「就说了,我们那边经常有汉神出没。因此我们才会知道对付她的方法。」

「既然如此,为什

么这件事不让我们这边的咒师知道呢?你们可是一直守密到现在啊。」

当然也不是所有情报都得送给其他同行的家族才行。不过,身为同业者,我们双方又从祖先时代就有密切的交往。更何况异形本来就有可能移动到隔壁的境界去,既然有这种危险性就该提醒邻居注意才对。

所以,火明家是故意不把汉神的事说出来,产生这种结论也很自然了。

「我直接说结论吧,你们早就很清楚汉神的事了,只是一直隐瞒到现在罢了。不,还是让我说得更明白一点吧。」

我得要赶紧把大家引导进正题才行。

跟轮月不同,我可没有她那么悠哉愉快。

「你们火明一族是信仰汉神的家族。」

「感觉是很拙劣的推理小说,不过我姑且听之吧。你的证据在哪里?」

「深卜,你手上拿的剑,怎么看都不像日本原创的产物。那玩意就形式来说,应该是出自中国的南北朝时代。为什么那样的武器会在你家流传下来咧?」

这部分的线索,我是得自轮月的提示。光凭我自己脑袋可没这么灵光。天狗的智慧果然不可小觑。

「谁晓得。这是很古老的东西了,我也没去研究。」

「如果视为跟汉神一同获得的情报就可以解释得通了。此外我也确认过你们这族还有其他一些并非出自日本的武器。」

「那些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我不必负责吧。」

「的确不必。重点在于,火明家习惯使用从大陆传来的武器。信仰汉神也是一样。一直维持这种传统会失去周遭的信任,但你们又无法放弃,所以最后只好搬去边境的鞍部了。」

深卜什么也没反驳。我很感谢他的这种反应。毕竟我不想把解说拖得太长。

「此外,假使汉神是最近才过来这个世界的,我的『预兆』一定会发出警告。不过,它却毫无反应。因此可以推估她一直都没有被赶走而是待在堂总鞍部附近。」

假使有一个跟咒师完全无关的异形在活动,而且对当地带来坏处的话,火明家一定无法坐视不管。倘若被对方破坏了均衡,咒师的性命也会有危险。

从这里导出的结论,就是我们没有必要杀红了眼去寻找原因。

既然汉神被咒师家族团团围住,就一点也不可怕了。

深卜的表情尽管没变,但感觉眼力比刚才减弱许多。要接受自己正在听取的内容,果然需要额外的气力。

「重新翻一遍《日本灵异记》吧,被汉神诅咒的那个人为了治好自己,去找了一个书上写叫卜者的人。恐怕那应该是某种巫师。但话说回来,日本自古以来又没有类似萨满的职业。」

早知如此,就算是摘要也好,我应该把书的内容影印带来才对。不过,照本宣科好像就失去说服力了。况且这种场面制造出压迫对手的气氛也是胜负的关键。

「然后再把以《日本灵异记》为基础的《今昔物语集》找来翻翻看吧,同样的故事人物却换成了阴阳师。也就是说,卜者其实就是一种精通阴阳道的人。这些家伙必然也知道中国的阴阳五行学说,那么一来卜者很理解道教也说得通啰。此外,汉神是源自道教的神明。而你们这一族,就是精通上述知识的卜者后裔,所以才会一直在名字里使用『卜』这个字。」

感觉像是在走钢索的逻辑推理,不过深卜什么话也没说。

恐怕是被我猜中了吧。好,那就继续。

「结果,你们却让汉神逃掉了。当然,这种事一旦被拆穿那可不是好玩的,得知汉神存在的人类会勃然大怒。卜哉之所以会固执地追逐爱良,用这个观点也能得到解释。让知道汉神存在的家伙逃了,且让她接触久多良的异形与咒师,铁定会把问题闹得更大。再加上,汉神也追着爱良不放,所以疾病才会传染开来。即便明知这样是违反咒师间的规定,卜哉还是决定以封口为优先。」

我说得比想像中还顺,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这短短的时间内我已经历过许多性命交关的场面,大概胆子也练粗了吧。只要是能听得懂日文的家伙我都觉得自己不会输了。

「可是,结果不但汉神的存在无法隐瞒,就连卜哉也被杀了。因此你们才决定把汉神污衊成奇怪的异形,透过久多良这边借刀杀人。这虽然不是最好的办法,不过也算是第二好了。」

有邪恶的异形跑出来了,正朝你们那边过去,拜托帮忙排除掉吧——对方就是想利用这种借口。即使汉神被杀,也比秘密曝光要来得好一点,对方最后达成的结论想必就是这个。

「以上,我的说明结束了。那么,关于我的提议嘛——」

我要求自己尽量摆出诚恳的态度,所以故意暂停一拍。

「那就是请你把汉神带回去。」

这毫无疑问,是可以让一切都圆满收拾的方法。

只不过,还要加上「在咒师之间」的括号就是了。

「我知道你们火明一族也不是全都团结一致。应该也有成员认为不应该杀死她吧。至少,如果现在就急着杀了,几年以后也许会后悔也说不定。我对这件事决定睁一眼闭一眼,让你能顺利收手。至于被害者就只有不幸染上感冒的不特定多数居民及卜哉而已。」

突然,我觉得有视线传过来。

感觉粉魂好像在看我这边。

当然,这也不是不可能。毕竟她还活着嘛。

「是我太小看您了。没想到您了解得这么透彻。」

深卜以公事公办的口吻说道。这家伙,明明还只是中学生会不会太淡然了一点啊。

所以,你到底打算怎么行动?

「然而这个提议却有一点问题。」

深卜用没拿剑的那只手搁在胸前。

「火明一族是否会发生混乱,并不是我关切的重点。现任的咒师是我。我决定要消灭那个汉神。因此,当我抓到她的时候,『消灭』她的情绪就无法遏抑了。」

原来如此,当时粉魂突然大叫「我才不要消失!」,并不是针对正打算击发天弓的我而喊的,而是针对杀气更加强烈的卜哉那边。那甚至明显到会让粉魂大叫出来。

「因此,我并没有打算听从,你说要让她活下去的提议。在这里就算我得服从身为久多良咒师的你,一等到返回朝见市我就会以咒师的权限马上解决她。」

原来他打算在规范内采取行动。这种程度还真是够成熟啊,深卜。

「这样子,未免太过分了吧!」

爱良冷不防朝前站出来。

她这时的表情比自己被死缠不休时更为焦急。

那也是当然的。只要是讨论一个生命的消灭与否任何人都会严肃起来。毕竟等死了以后才后悔就绝对来不及了。

「那女孩虽说的确做了很离谱的行为,搞不好还有一点沟通障碍,不过她也是努力活到了今天,况且你们过去不是也很努力地保护她吗?只要以后好好守护她别让她再逃出去不就得了!我们这里的人谁也不会泄漏出去的!拜托你!」

「你之前不是也被这只异形追得很惨。」

「是没错!不过我现在已经很安全了,不必把她消灭也没关系!拜托你,求求你!」

爱良不知低了几次头。

大概是已经没有其他手段了吧,她只能拼命拜托对方。

「很抱歉,我身为咒师还是得杀死这个异形。那是恢复我故乡平静的最佳手段。而火明家也该从这种玩意的束缚中解脱了。为了自身的利益而饲养有害的家伙,我觉得该停止了。」

深卜的言语中似乎夹杂着些许热情,但他的想法还是没变。

老实说,他如果能被我说服当然好,不过事情本来就不可能这么顺利。

轮月这时以眼神向我打暗号。

意思是,上吧。

知道了。进入第二阶段。

「深卜,你不要再逞强了。」

如果可以我尽量装出咒师前辈的立场,继续说服他。

「你的本意也不是想杀死这位汉神吧。甚至该说,你根本没有勇气那么做。」

「别故意卖关子了。你的说法到底有什么根据?」

「如果你是真心想杀死她,以绘马封印后就会直接下手了吧。为什么你那时不采取行动?」

我用锐利的眼神盯住深卜。千万别想蒙混过去。

深卜这时又往后退了一步。

我马上缩短双方的距离。不会让你逃跑的。这是我们两人间的抗战。

「那是因为,这块土地是在你的管辖之下……」

「正常的想法是那样没错。你这么说也不算有误。不过,当我为了排除异形而准备击发天弓的彼时,你若有消灭异形的意志大可坐视我下手。这么一来,杀死汉神就不会是你的过失,而你的目的也达成了。倘若你真的那么憎恨汉神,非得要消灭她不可,当场让我处刑不是最确实的手段吗?」

这招好像正中红心了。那家伙也很清楚自己的弱点完全被我逮着了。

甚至该问,明知我可以继续深入追究深卜还是不愿意退让吗?

「不,我的杀气在那之前一直都存在。

真的是到那一刻之前。所以,粉魂当时才会大叫我才不要消失。不过,当我想动手消灭她时,你却踌躇起来。我觉得那样也比较好,所以我的决定再正常不过了。」

很抱歉,这样我就无法再放过你了。

「毕竟,应该没有任何一个孩子会想杀死生下自己的母亲吧?」

这句话的效果着实惊人。所谓的致命一击就是这个意思吧。深卜摇摇晃晃地向后退了好几步,一直到撞上树木才停下双腿。

「嘎……啊,为什么你会知道那个……为什么!」

深卜泪眼汪汪地呐喊道。这是他绝对不想让外人知道的出生秘密。然而,正因为如此,我才要拿来当终极武器。

「这有什么好怀疑的,当然是问出来的啰。牡丹小姐为了杀害深卜的事过去致歉时,你的父亲——也就是上上代的咒师主动揭晓了内幕。他以粉魂为妻,生下了两个儿子,那也是继承咒师的火明直系传统。」

火明家如果要用一句话形容,应该可以这么说吧。

与汉神的命运共同体。

火明一族起初也无法舍弃信仰,因此,才会辗转逃到朝见定居。事实上那已经远远超过信仰的等级了,而是一旦舍弃掉汉神就等于是否定整族人的存在价值一样。

火明命原本是多数海民一族的共同始祖神。如果火明的祖先也是以海滨为根据地,会在某天得知汉神的存在一点也不稀奇。或者他们最初就是担任汉神的祭司也说不定,为了虚张声势才会妄称火明命是自身的始祖。粉魂的姓氏难波跟难波宫应该也有关联吧。

「我已经找到跟你们类似传承的神社啰。在丹后国一宫的笼神社,所祭拜的神就是火明,此外当地还有传说神会化身为龙的姿态,为人们驱除瘟疫。另外似乎也有拿太刀与恶神战斗的传说保存下来,这跟你们家的情况几乎是一模一样。搞不好所谓的瘟疫就是来自海民的异端,也就是你们的祖先?」

真相不得而知。也有可能是跟深卜他们毫无关联的一族。不过,至少可以确定海民当中确实有些家伙跟疾病总是走得特别近。

其中也会有人跟汉神这种瘟神结合起来吧。

至于会担任咒师,则是很久以后的子孙所为了。只要有汉神在,就能生出继承了神明之血的优秀后代,能半永久性地制造生产咒师的适合人选。

「当然,为了不让你们察觉你父亲也做了相当大的努力。除了另外找个冒充的老婆外,还为了避免穿帮而让那位冒充老婆在应该要怀孕的时期故意离开家里。知道这个真相的只有一部分成年人,与已经当上咒师的家伙而已。」

那是理所当然的,迟早会变成自己妻子的对象如果还很陌生就糟了。

然而,当上咒师的人同时也会知道她就是自己的真正母亲。这是多么恶质的系统啊。只有在缺乏人权概念的时代才能成立吧。

「卜哉经常使用这个词汇——一切都是宿命啊。为什么不说命运而用宿命,我以前始终想不透,等知道这个内情后我终于理解了。」

假使我是轮月的话我还能抱持半开玩笑的态度说这件事,只可惜我的心态跟她截然不同。

那就是我的弱点吧。

自己明明不是百分之百的人类,却还要配合身为人的道德观。

真要说起来,就像轮月一样把那些都舍弃就好了啊,不是吗?

「宿命,就字面也可以解释为生命居住的场所。粉魂是生命所居住的场所,意思就是她生下了自己,而迟早有一天自己也非得成为父亲不可,所以卜哉才宁愿用宿命这个词来取代命运,这完全可以理解。」

「哈啊、哈啊……」

深卜好像有点过度换气的症状了。不论身为咒师的能力有多么优秀,一旦听到这种事情绪还是无法控制。毕竟,他也才刚当上咒师没多久。也就是说……

「你得知粉魂是自己的母亲,应该还没有几天吧。搞不好,大致就是粉魂在这里被抓到的翌日?」

事到如今,深卜也只能把冷静完全抛弃掉了。他连控制自我的余裕都失去了。这也是很正常的。他过去始终相信自己是人类的后代,驱除异形这种怪物则是天赋的使命,结果不但自己的母亲是异形,父亲与祖父也全是同一位异形所生的「哥哥」,要是发生在我身上,我也会发疯吧。

我们或许经常可以听到常识与伦理一点用也没有这种说法,不过像这样血淋淋摊开在眼前还是让人很难承受。

「你现在的状态还无法做出正常的判断。因此,就算你抱持杀意把她带回去,结果也无法下手,最后只好让步于久多良咒师的决定了。中学生,你还是回老家跟家人好好讨论吧。不过,要不要跟家人讨论也是由你判断,毕竟你已经当上咒师了。」

「这全部、全部,都是我哥哥不好……要不是他放汉神逃走,事情就不会发生了……」

「是吗,原来你也知道卜哉做了什么啊。」

在火明一族的年长者中,杀死汉神的意见逐渐成为主流。

还是不要再借用这种异形的力量了吧。应该要活得更像人类,这样才能持续咒师的工作。尤其是体内没有汉神血统的家伙大多都这么认为。

我不觉得这种想法有什么错。那可不是外国人的血统,而是根本不属于人类的某种生物。会产生这种看法也是十分自然的。

不过,卜哉想必无法容许这种事发生吧。

那家伙本身对粉魂有何看法我不清楚。把母亲当妻子这种事,简直就是禁忌中的禁忌。他到底是以唾弃的目光看待,还是诋咒自己的「宿命」,或者说觉得这一切都太混沌了到连卜哉都无法以言语表达的程度呢。

反正,最终我觉得那家伙还是爱上了粉魂。听到周遭不断响起要除去汉神的论调,恐怕反而使他的这种心情更加强烈。

于是,他就除去粉魂的封印放她逃跑了。即便他也明白这多少得冒一些风险,但恋爱不就是这么回事吗?感冒即使扩散开来好了,大半感染者也不至于病死。也有些人会觉得这样的结果还算可以接受吧。

结果,重获自由的粉魂,却爱上了一名被称为厄神的少女。

粉魂认定对方跟自己有相同的境遇,且具备一样的力量,所以表现出好感。而对方逃之夭夭后,她又不顾一切地追了上去。

粉魂过去生孩子都是制度下的产物,根本就没有恋爱的情感在内。甚至该说如果她具备正常的恋爱情感,这种事根本不可能持续下去。

「接下来就完全是我的推测了,卜哉追踪厄神爱良来到这,有一半是出于嫉妒之故。为什么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女孩会夺走我的心上人呢——他可能产生了这种不平吧。」

卜哉,如果我解释错误先跟你道个歉。幸好,死人已经无法开口了。

「好,想说的都说完了。汉神的事就谈到这里为止。假使,火明家想把她驱赶出来,就直接跟我说吧。偶尔感冒大流行虽然有点麻烦,不过我还是愿意接纳她。我想我们这边的异形同伴们也会欣然赞成。」

深卜大概是还没冷静下来吧,嘴巴正激烈地喘着气。

「既然决定了,可以一起把粉魂带回去了吗?我跟……对了,就请牡丹小姐同行吧。」

我心想应该没问题了,只要深卜不会突然动手杀粉魂的话。

一旦发生那种结果我一定会感到良心不安,将来也会在深卜的心中永远留下疙瘩。

「堂总鞍部那边也觉得粉魂回去会比较和平吧。像粉魂这种等级的异形突然离开想必会引发激烈的混乱。谁敢保证不会有趁机想闹事的家伙出现。」

「很遗憾,身为管辖朝见的咒师,我不能让这种瘟神轻易回去。请让我在这里……杀了她。」

深卜低着头,脸上是一副快呕吐出来的表情。

「留下这种东西,会给人类社会埋下庞大的祸根。请让我在这里杀死她……不知道有多少人是因为这个异形而染上疾病的。」

「别想蒙混过去了,你才是异形。」

我以眼神凝聚成的杀气死盯着深卜。

这番话把我留给深卜的最后一个台阶破坏掉了。

「你们一族过去一直跟同样的汉神交配。外表虽然装作是人类,但体内的血已经几乎全属于汉神了。甚至可以说,你们家每一个人都是会散布感冒的障碍神。」

粉魂过去是被火明家管理、监禁起来。因此,把粉魂当作感冒流行的元凶也很怪。

那一带之所以经常流行感冒,根本是继承汉神之血的火明一族摆出人类的模样到处徘徊之故。

这么一来平衡会受影响也是必然的。因为他们持续在跟外来的异形争权夺利。异形深卜既然展开行动,平衡要恢复安定就得花上一点时间。

「我明白了。今天已经听得够多了。」

深卜双眼噙泪,一边拔出武器。

「用这把大夏龙雀刀的复制品,我身为异形要杀了你这咒师。」

「我先说好喔,你的行为根本是徒劳无益。」

「那点道理我当然明白。」

瞬间深卜整个人爆发出杀气。

伴随杀气

而来的则是那把妖刀。

深卜手持那把弯曲的刀,朝我突刺过来。

如果我在此摆出逃跑的姿态,那就必死无疑了。攻击才是最大的防御,于是我也拿出了近战用的匕首。

深卜的动作更加迅速了!我勉强才用小刀挡下他最初的一击。

即便要防御,用这种可怜兮兮的短兵器要阻止大刀根本不可能,所以身体也要跟着闪避才行。此外。只要我能善用闪避的动作连结下一步,就能持续与对方抗衡。

下一击是从正右方横扫过来。我以短刀减缓其冲击力,同时利用敌人的气势拉开双方距离。

「你这家伙,使剑的技术姑且不论——根本一点特殊力量都没有嘛。」

跟我的天弓或卜哉会发光的剑不同,深卜完全不具备克异形的能力。

「因为我才刚当上咒师不久啊。不过,那种东西,真的有必要吗?」

「或许不必吧……」

就算是异形,身体被四分五裂了一样会死。虽然搞不好也有我们不知道、即便这样也不会死的家伙存在,但原则上特殊力量也不是必须的。

不过啊,我可不想输给只有剑术过人的家伙。毕竟我可是继承了远超乎人类的能力。

身为咒师前辈,就让深卜见识一下我的手腕吧。

——不过,这要怎样才能转为攻势呢。

我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

那就是距离深卜如此近。

要是能离他远一点,我就能设法想出应变之道。至少也要给我一秒钟,或是两秒钟思考行动的时间吧。

对方是使用刀剑这种典型的近战兵器。

而我则是使用弓这种典型的远距离武器。

明知如此,我还一开始就进入对方的攻击范围内,简直是蠢到家了。这就叫笨得要死吧。

惨了,幸好我使用的家伙还不赖,可以多少抵抗一下,如果是便宜货的短刀,现在恐怕早就损坏,而我也被对方斩杀了吧。不过即便如此能撑五个回合也要偷笑了……

深卜的攻击动作很杂乱。他的情绪应该还没平复吧,开打前的对话也几乎是以最糟的情况收场。

不过,他的速度还是很快。对身上只有一把小刀的我来说,光是这样就十二万分棘手了。他那把即便是复制品也是抄袭自名刀,品质果然很高。

对准肩头的斜砍第三度朝我袭来。我只能朝后跳开躲避了,当我心想一旦闪不掉就得死的时候——突然,深卜的身体被外力拉回后头。

大量的「手」自背后揪住了那家伙,把他持续往后拖。

「大哥哥!你不可以死!」

「谢谢你,知理!你真是我的救命恩人!」

对喔,我还有同伙在场啊。虽然不知道是否可以称之为好友,但并肩作战应该还没有问题吧。

「知理可不想经历男朋友被杀这种异常的事态呀!被杀的人葬礼要怎么办知理也无法想像!」

「你不必把理由明讲出来没关系!还有,多谢了!」

乍看下难以计数的手缠上来,逼使深卜退缩回去。

「混帐!这是什么玩意!」

咂舌一声后,深卜勉强躲过那些魔掌。要顺利逃过那些手,想必已完全占据了他的注意力。

这样就很够了。只要争取到五秒钟的时间,就能让攻守易位。

当然,我也可以趁机瞄准天弓。

「这一次,言语道断,一名异形做出了卑鄙的行为,天理不容。因此,求天神地祇之助,望能逐其于隐世,对我的请求宽容听取。」

在我好像演默剧的空手动作上,冒出了一组金黄色的弓矢。

虽说我也很想搞一套像样一点的咒文,并透过纸本资料固定下来,不过既然这样也能叫出天弓,那其实也无所谓了。

在这世上,结果就是一切。不论如何善战一旦死掉就全部结束了,半死不活的像伙等到援军来个大逆转,那依旧算胜利者。

「来吧,我准备好了,深卜。」

「竟然用那么随便的咒文就了事,看来你很松懈啊。」

对方说了让我很在意的话。

「靠我的血统就够了。虽然不知道是几代以前的事,但从那时候起我们这族就能使用天弓。」

「你有自信射中我吗?」

「老实说我不知道,不过如果你继续胡闹下去我也非射不可了。」

「你是这里最弱的家伙,最好不要太勉强自己比较好。」

深卜再度举好剑。

「你啊,我老实说一句吧——」

这种时候身为前辈就得主动告知对方才行吗?

「明明没有任何胜算,就别再演这种无聊的闹剧了。」

这可不是什么单打独斗,而是众人围殴他一个。

假使他想朝我冲过来,但途中又被知理的「手」妨碍,那他打算怎么办。我只要对准他这个无法动弹的目标射击就够了。况且,这里还有轮月跟牡丹在,深卜想打赢所有人是不可能的。

一旦牡丹出手,每个动作都能致人于死地,另一方面轮月则露出没自己什么事的表情打呵欠。爱良边颤抖边拿着剑,大概是打算视战况加入吧。

所以,与其说这是消化赛程用的战斗,还不如说是深卜的退休赛。

当然,咒师的退休=死。

「哈,我又有什么办法呢。」

深卜露出了与年龄相称的软弱表情。

「突然被人告知哥哥死了,紧接着被拱上咒师的位置,而实际上的母亲又是汉神,自己其实根本不是人类,像这种意外的消息接连不断传来,我到底该怎么面对才好!」

无法扛负的重担强迫推上他的背,令他发出了充满怨恨的说话声。

这种没道理的发展想必让他充满怨言吧。因此,我也不能怪他做出这种反应。

「我才不要这种以异形身分活下去的宿命。就算一族会因此四分五裂,我也不在乎了。就让我为宿命殉死吧!」

这位少年的言语突然被大笑声打断了。

「啊哈哈,你是笨蛋吗?本来看你长得还挺可爱,没想到就连脑袋都很幼稚啊?拜托,别再说这种话了。虽然是个中学生但内心好像还没从小学毕业啊。你是买儿童票来这里的吗?」

轮月露出捧腹哈哈大笑的动作。

「你又懂什么了……」

「嘎?我当然什么都不懂啰。此外我也不想懂。不过,我不会在知道自己体内有异形之血后就悲叹地去自杀。」

轮月似乎打算尽情愚弄深卜。

望着她的眼眸,可以清楚感觉到这点。

她完全不认同深卜感叹自身悲痛宿命的这番话。

「我做为天狗可是活得非常开心啊。从来没想过要因此去死。吸血鬼应该也是一样吧?」

「那是当然的啰。此外,知理还是千贺矢家的千金小姐。算是个现充呢。根本没什么好悔恨的。就算下辈子重新投胎知理还是想当知理,就是这么喜欢自己。」

「什么嘛,吸血鬼那样太犯规了吧,不过大家都能找出做自己的愉快之处。你可不可以不要因为自己的想法而搞得意志消沉啊?」

哭着逃跑这种事轮月是绝对不容许的。就算对方还有逃避的管道,她也会设法堵死。

「够了,真是的,我管你们这么多!」

深卜朝向我展开冲刺。可恶,我真的要射啰!天弓可是无法手下留情的啊!

但即便如此,将弓拉到极限预备要击发之前我的良心还是在阻止我。

可是啊,我的良心也只有在自己不会死的前提下才能起作用啊。

过度严肃的人一旦失控果真会失控到死。这个大蠢蛋。

这跟人道主义已经没什么关联了,我明明不想杀人的啊!

双方的距离持续在缩短。可恶,就算是两车对撞比胆量这也到极限了!

安心成佛吧,朝见的异形。

天弓,发——

就在这一刻,有什么东西闯入了我的射界。

「啐!」

我赶紧把弓的射击轨道拉向天空。这是对付有第三者挡路的紧急措施。临时改变角度的后座力害我狠狠摔在地上。

背部遭受猛烈撞击。这几乎算是一种车祸了。

只不过,我现在没空喊疼。到底是谁擅自跑进来啊?

我有一种四周空气被整个偷换掉的感觉,环境完全变了。我的直觉让我理解有某个妖异的对象正在展开行动。

我的这种直觉通常很准确。

有某个惊人的异形挡在我的射程上。

那是粉魂。

之前一直没有清楚表达意志的粉魂,如今正瞪大眼望着深卜。

她想干掉深卜吗?不,动作看起来不像。她只是跟先前一样呆呆站在原地罢了。所以,她到底想做什么?

打算被儿子砍死吗?

我不允许!这么一来没有人可以得救!

「唔啊啊啊啊!」

即便对象换成我以外的人,深卜还是挥下了剑。

甚至,他的剑还比刚才更快。

对方正是他之前一直说要杀死

的异形。难道是想用这一击斩断自己身上的诅咒吗?

「去死吧,汉神——!」

然而,那一刀在斩断粉魂的肉前就紧急刹车了。

是因为砍不断粉魂吗?不,是深卜自己停止的。

毕竟,对方可是他的母亲啊。

「不可以,深卜。你不可以这么做。」

粉魂呼唤深卜——儿子的名字。

原来粉魂还牢牢记得他叫什么啊。

「啊,啊啊……呜呜……」

深卜发出呜咽声,一股脑在粉魂的面前跪下。

鼎鼎有名的那把剑,也从手中滑落。

即便对方是异形,但根据方才自己突然得知的内幕,她可是自己的母亲啊。果然,人是无法对自己的母亲兵戎相向的。

不,就算不是亲人也很困难吧。

人类是没法那么轻易杀人的。深卜也只是为了让自己被杀才勉强去做罢了。

就算会被人杀,也无法随便动手杀人——如果是个有良知的人的话。

「你不要哭。」

粉魂轻轻把手放在深卜的头上。这个连诞生时间点都搞不清楚的怪物,如今看起来却充满了神性。

那也是当然的。毕竟,这家伙原本是神啊。只不过是从人类的信仰中被淘汰罢了,但毫无疑问她依然是神。

「呜呜……呜哇……啊啊……」

深卜嚎啕大哭起来。他哭得唏哩哗啦。就算我想对他说些什么,我的本能也告诉我现在说什么都没用。反正,就连他本人也搞不清楚,自己现在这种情绪算什么吧o

绑着大量绘马的结界绳环已经被切断了。

就是因为突破那个,粉魂才能重获自由吧。

恐怕在一般的情况下,那玩意应该不会随便断掉才对。就连在火明家里,也是用那个把粉魂软禁在地牢里啊。

所以说,动机是出于粉魂心中有什么逼使她非得要挣脱束缚不可啰。轻松活过千年以上的异形一旦认真起来,只能活数十年的人类恐怕根本无法匹敌吧。

「看来是顺利解决了呢。」

轮月又伸了个懒腰。

「是啊。小孩子打架遇到妈妈跑来管,就没法继续下去了。」

「幸好敌人是个妈宝。」

「你这句话恶意太强烈了吧。」

「那有什么关系。中学生当妈宝还可以容许吧。况且,我们也欣赏到为母则强是怎么一回事。」

的确我看了这感动的重逢也很欣喜。这样的代价太值得了。

「那个,我可以叫您妈妈吗……?」

深卜似乎很害臊地说道。

不过,对方没有回答。

深卜抬起脸,粉魂早已消失了。

难不成,是因为气力放尽,所以无法维持身体的存在?应该不可能会这样才对啊——

「呀啊!不要黏人家啦!你快过去那边!」

原来粉魂是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抱住了爱良。

啊,结果思念孩子的心情跟恋爱情感依然是各自独立的啊

「我喜欢你。从两千年前就爱上你了。」

「那个时候我还没存在于地球上!」

「率直接受吧。」

「我很率直呀!请住手!我要索求慰问金!」

「之后给你十万。」

「既然这样,那好吧……不,不行!不是钱的问题!」

爱良终于察觉到不是钱的问题了吗……

不过,这么一来又该怎么收场才好。

「深卜,你还有绘马的结界吗?好像已经失效了。」

「不,已经用完了……」

「那该怎么办。」

「天晓得……」

听着爱良的惨叫声传来,我也束手无策。

看来她这回麻烦可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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