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卷 九话 祀与祭

念真似乎口渴了,把温温的山羊奶一饮而尽。

猫猫、马闪以及罗半他哥也都沉默不言。

(情报比想像中多得多了。)

得在脑袋里整理一下情报才行。猫猫双臂抱胸。

大约在五十年前,念真等人的部族灭了识风之民。后来过了几年,发生了严重蝗灾。

念真认为是因为不再有人行祭祀之事,才会引发严重蝗灾。

使得念真必须成为农奴,代替识风之民终生进行祭祀。

简单来说大概就这样了吧。

(进行祭祀,需要翻土犁地?)

猫猫听得还不是很明白,但有一名人物会过意来了。

「叫你念真大伯就行了吗?总归一句话,你在做的事情就是秋耕吧?」

「丘更?」

猫猫与马闪偏了偏头。没听过这个词。

「秋天的秋,耕作的耕。也就是在收获作物之后,大多都会在秋天耕田。」

「这样做有什么好处?等到要种植作物之前再耕作不是比较省事?」

马闪提出质疑,猫猫也持相同看法。

「就我所知,那样做是为了翻耕土地并掩埋稻秆等物以改善土壤,同时驱除埋在土里的害虫卵。」

猫猫耳朵跳了一下,二话不说就揪住罗半他哥的衣襟。

「请您再说一遍。」

「咦,呃,就是把稻秆埋进土里……」

「我没在问这个!」

「那是说驱除害虫了?」

「对!」

猫猫用力前后摇晃罗半他哥。

「喂,快住手。他好像不能呼吸了。」

马闪过来阻止,猫猫这才把罗半他哥放了。

「好痛……什么事情这么稀奇啊?不就是寻常农活之一吗?」

罗半他哥一副谁都该知道的神情。

「世上没几个农民像您这么务实啦!」

「……啊,嗯,是……这样吗?」

罗半他哥露出心情十分复杂的神情。看来是虽然被称赞了,却很难接受。

「说得对。看这村子就知道了。很多人空有知识,却无心实行。而知识不实际运用,就会失传。」

念真插嘴道。

猫猫深能体会念真所言。罗半他哥说过,这村子里有心认真种田的就只有念真了。

「可否问个问题?这村子里的人有心栽培麦子吗?总觉得大家好像都在偷懒。」

猫猫借用罗半他哥说过的话。

「……看在你们几个外人眼里也这般明显?」

「很明显。因为只有您的田比其他人漂亮多了。」

(内行农民是这么说的。)

「……没漂亮到哪去。只不过是想提升收获量,自然就弄成那样了。只是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变得这么脚踏实地。」

「我看也是。」

马闪很不给念真面子。照这个武官廉洁奉公的性情,即使已经是五十年前的事了,他对这个作恶多端的凶徒态度依然冷淡也不是不能谅解。说不定还觉得刑罚下得太轻。

猫猫也不是没有过跟马闪相同的想法。只是她也知道,处罚犯人并不能带来什么益处。至少就是因为念真还活着,他们才能听到这些事情。

(陆孙是从哪里得知这个老先生的事情?)

比较大的可能性,或许就是像猫猫这样来到近处,又像罗半他哥一样看到田地才循线觅得此人?

又或者,是从西都的哪个人打听来的?

念真是被束缚于农地长达五十年的罪人,而且也早就脱卸了农奴的身分。她不认为被派遣至西都时日尚浅的陆孙会听说过此人。

与其想东想西不如直接询问。

「那位名叫陆孙的先生,是知道祭祀一事才来到这村子的吗?」

「是啊。真没想到竟然还有人知道祭祀一事,就连这儿的领主都不知情了。他说是一个熟人告诉他的。」

念真放下喝干的碗,在看了都嫌硬的床上换个坐姿。

「……连领主都不知情?那个,您说的是玉袁国丈对吧?」

念真在讲述往事时,曾经说过玉袁是一步登天的领主。

「噢,是我讲得不够清楚。我说的不是他。没错,领有整个戌西州的是那什么玉袁国丈。但是,这附近地方是归他儿子管。」

「儿子?」

「让我想想,名字是……好像说是玉莺还是啥的。」

看来这个曾经当过盗贼与农奴的老头儿,对领主并没有半点敬意。猫猫是不在意,但马闪似乎很不满意他的这种态度。好吧,最起码他没扑上去揍人就不错了。

「我感觉玉莺大人在这村子,似乎满受到爱戴的。他施行过什么德政吗?是否与祭祀有关?」

「跟祭祀无关啦。受人爱戴是当然的,领主老爷就算收成不好也不会怪罪农民。反而心胸宽大得很,农民没饭吃了还会散财救济咧。搞不好比认真干活日子还好过。」

「啊,那真是教人羡慕。」

罗半他哥忍不住脱口说道。

「领主老爷可是慈悲为怀啊。也有很多人觉得当农民比较快活,就放弃游牧选择定居了。」

念真嘴上这样说,口气却显得很不屑。

「如果领主真有这么慈悲为怀,应该会更认真地举行祭祀吧。」

罗半他哥轻敲了一下空碗。

「就像我刚才说过的,现在的领主不懂什么祭祀。就连戌字一族,也都不知道祭祀的详细内容。我现在照吩咐做的,不过是模仿祭祀已知的部分罢了。」

「……而您说的祭祀,其实并不是祭神祀祖,而是防范蝗灾的对策对吧?」

「没错。那是我们这些农奴得来保命的营生,不想做也得做。其中也有些家伙干不下去,不是开溜就是偷懒,但上头只是网开一面饶我们不死而已,所以那些人都被直接绞死了。一想到不耕田就得死,谁都只能发疯般地卖力干活不是?」

念真过去的所作所为罪该万死,有这种下场是应该的。

「过了十年,农奴开始能够以田里的收获得到钱。尽管少得可怜,但能够积存点钱仍然意义重大。我想是因为这儿邻近西都,所以种田所得也就比较丰厚吧。讲起来很单纯,这么点钱就能提升大伙儿的干劲,让我们开始思考如何才能让作物长得更好,以及减少病虫害。我开始养鸡也是因为翻土耕地时,鸡可以帮我吃掉跑出来的虫子。」

家鸭听到这件跟自己无关的事情,「呱」地叫了一声。

「识风之民役使的鸟不是鸡,对吧?」

「不是,他们养的不是鸡。鸡不适合过着逐水草而居的生活。」

「不是鸡?那么……」

马闪露出严肃的神情。

「是家鸭吧!」

「是才怪咧!」

罗半他哥立刻大叫。被吐槽得这么快,马闪皱起了眉头。

「家鸭会吃虫子啊。只要比鸡大,不就能吃更多虫子吗?」

「家鸭性好傍水而居。在这么干燥的土地不可能长得大。」

「别这样一口否定啊。就算是家鸭也有可能努力长大的。」

马闪指着家鸭说。

「我可从来没看过会努力奋斗的家鸭!」

马闪的心思已经完全偏向了家鸭。脚边的家鸭显得得意洋洋地挺起胸膛。

「很遗憾地,也不是你那什么家鸭。我当年是头一次看到那种鸟。」

罗半他哥露出「我就说吧」的表情。马闪怏怏不乐地摸摸家鸭。

「识风之民的祭神仪式缺的就是鸟。我想那些鸟的用途不是吃虫子,而是把虫子找出来。这么广大的草原,谁也不可能知道虫子在哪儿。识风之民八成就是因为知道那种方法,才能得到戌字一族的庇护吧。」

而后有个部族断定识风之民的祭祀为迷信而将其杀尽,罪人存活下来就成了农奴。

「啊,能让我回去干活了吗?还有一堆事情等着我做哩。」

念真「嘿咻」吆喝一声站起来。

「是。虽不知道您还有什么事要忙,能否让我们也来帮忙呢?」

猫猫没经过马闪与罗半他哥的同意就问了。

「来自西都的客人好奇心都这么强啊。那个叫什么陆孙的,也跟你说过同样的话。虽然帮了我一个大忙就是。如今当过农奴的就剩我一个,之后来到村子的家伙都只照顾自家的田地。我连那些离开的家伙的田一起耕种,但一年比一年吃不消了……」

念真恐怕已经年近七十。残生将尽,却继续干活。

(虽然他做过的事十恶不赦……)

但猫猫看着念真的步伐,觉得那双脚上彷佛套着看不见的枷锁。

后来的两天期间,猫猫等人都在帮念真下田。

他们以锄头松土。翻开含水的土壤,除了蚯蚓、蚂蚁或小甲虫之外,还会找到细长的块状物。仔细一瞧,里面是整串更小的虫卵。

鸡先是啄食蚯蚓,接着再啄食卵荚。马闪的家鸭也跟着用喙戳地。

(飞蝗的蛋啊……)

本来想数数看十亩之间大约有多少蛋,但没那

么多闲工夫。猫猫一找到鸡啄漏了的蛋,就拈起来放进瓮里。

(这应该算多吧。)

都黏成一团一团的了,怕虫子的人看了大概会崩溃。纵然是惯于肢解飞蝗的猫猫,看了也不舒服。

罗半他哥这个内行农民首先拿锄头的弯腰姿势就不一样,马闪则是力大无穷。两人翻耕的泥土量非比寻常,干的活是猫猫的数倍。

(幸好马闪愿意认真帮忙。)

本来还担心如果他以武人不下田为由拒绝该怎么办,幸好壬氏对蝗灾的担忧似乎发挥了效果,马闪没多说什么就帮忙了。更何况比起饲养家鸭,这项差事说不定还比较轻松。

多亏于此,从西都带来的护卫与农民等人也都过来出一份力。也许今天之内就能把土地都翻过一遍。

附带一提,雀在众人翻耕过的地方跳来跳去,收集飞蝗蛋。背后还跟着两个小孩。正是吃过烤甘薯的那对兄妹。似乎是觉得只要帮忙就能再拿到甘薯。

「猫猫姑娘猫猫姑娘。我捡到好多喔,你要看吗?」

「雀姊雀姊,我不想看。如果是螳螂的卵鞘再拿给我。」

螳螂蛋可作为一种称为桑螵蛸的药材。能采集到的数量不多,还算珍贵。

「这些蛋都快孵化了,有些小只的跑出来。猫猫姑娘,你要看吗?」

「春天到了嘛。别拿给我看,很恶心。」

飞蝗一个世代的寿命大约三个月,书上说它一次能生大约一百颗蛋。这是她从子字一族城寨里那些典籍看来的。生于春天的幼虫到了夏天能再下蛋。

(早知道就请人把子字一族的典籍带来了。再把药典也一并带来。)

情报是多多益善。

飞蝗也不是终年都在繁殖。像现在,就是秋天产的卵孵化的时节。秋耕这名称取得可真好,产在土里藏好的蛋要是暴露在地面上,就只能沦为鸟类或小动物的食物。

(之前罗半好像有说过?)

记得他说这叫鼠算。

一双老鼠夫妻生下十二只小鼠,总共十四只。假如十二只小鼠当中有六只是雌鼠,再加上老鼠母亲就总共有七只,每只再各生十二只。

当然,这个算式终归只是纸上空谈。老鼠不会每一只都活下来长大。

但是,假设飞蝗的增加方式跟这鼠算相同,那么抢在初期阶段减少数量就成了一件重要的事。

(一团飞蝗蛋是一百只,十团就是一千,百团就是一万。)

趁现在清除掉,等于减少之后好几倍的飞蝗。

据说飞蝗,会在湿气较重的土地下蛋。

(所以有河川流经,又有茂盛青草作为食物的这附近一带就是最恰当的产卵地了,是吧?)

故意没开垦田地,想必也是为了诱导飞蝗。

假设戌西州有好几个村子采用此种结构,现在不晓得还能发挥多少作用。

念真拿着装了飞蝗蛋的瓮来到猫猫身边。

「再来把这些烧掉就成了。」

「那真是太好了。」

「是啊。去年这事做得太慢,让很多飞蝗逃了。」

记得这个村子的农民也说过,去年的虫害很严重。

「收获量相当少吗?」

念真点点头。

「只剩我们自己裹腹的份,没多余存粮,一缴税就要饿死了。那样的话也就没多余银钱向行商买日用品,八成会搞到要变卖家畜吧。」

「可是,领主不但免除税金,还用钱赈灾?」

「是啊,好伟大的领主老爷啊。」

念真又一次不屑地说了。

「什么事情令您这么不满意呢?总觉得听起来口气带刺。」

猫猫决定开门见山地问。

「虽然轮不到我这个干过盗贼的人来说,但人就是贪得无厌。那些不断伸手的家伙让我觉得就跟飞蝗没两样。不想饿肚子的话,好好种田设法喂饱自己就是了。现在却搞到不用认真下田,歉收的话还能拿到银钱。假如比起一板一眼地费劲耕田,人家大方给你更多银钱,你会怎么做?」

「所以,这就是这个村子没人要好好照料田地的原因吗?」

「你说对了。去年的虫害也是,那些家伙竟然只会愣愣地看着自己的田被飞蝗吃掉。村长满脑子就只想着要用什么话去哭诉,好让领主老爷可怜我们。把啃咬叶子的飞蝗一只只扯下来弄死的我反而像个傻子。」

也许是过去的恐怖蝗灾,改变了念真。实在无法想像一个恶贯满盈的前盗贼居然会这么做。

(不,这样想不对。)

大概念真天性就是认真吧。是因为在贼窟里出生长大才会修习弓术,然后听从上头的命令开始杀人罢了。

伦理道德并非与生俱来之物。

「从目前村子的气氛来看,去年似乎拿到了不少银钱呢。」

「是啊。这十几年来,都是如此。就算歉收也有领主老爷救援济助,真是大伙儿的好领主啊。」

(好领主是吧……)

但这救助金是从哪里来的?是从贸易所得筹措的吗?既然西都是那般的繁荣昌盛,也许会有多余银钱拿来济助农村?

「反正都是开支,我倒觉得挖条沟渠什么的更有用。」

省了运水的劳力,就可以多做些不同的活,也能开垦新田。猫猫比较希望领主能出钱开挖沟渠。

「那个叫陆孙的男人也说过一样的话。」

「是吗?」

等回到西都,得弄清楚陆孙是从哪里得知这个前农奴的存在才行。

「话说回来,不好意思让你们帮忙干活还问这个,但你们应该是有其他要事才会来我们村子吧?」

「要事……」

猫猫把下巴搁在锄头柄上,闭起眼睛。

「啊!」

猫猫环顾四周。然后她走向不只翻土耕田,甚至开始起垄的罗半他哥。

「您是打算把这儿拓垦成田地吗?」

「啊!」

(看他一副「糟糕,一时习惯成自然」的表情。)

罗半他哥总是矢口否认,但早就养出了一身农民的习惯。

「话说回来,您没有要推广薯类吗?我以为您带种薯过来就是为了这件事。」

「……关于这点……」

罗半他哥似乎有他的疑虑。

「这村子里的家伙,不是都对庄稼活兴趣缺缺吗?就算我再拿些种薯给他们,你认为他们会认真栽种吗?旧田应该不能种新作物,而我也不认为他们会有那份心去开垦新田。」

「的确。」

猫猫也能够理解。

「所以喽,我之前才会那么想见到唯一认真种田的人。」

「原来是这样呀。」

「可是,我看那个老先生办不到吧。」

「我也觉得办不到。」

念真是这村子里最后一个曾为农奴之人。除了自己的农活,还得进行名为祭祀的秋耕。本来秋天就该完成的作业做到现在都春天了,可见怎么想人手都不够。

「能不能留个人下来帮他?」

猫猫看看从京师一道前来的农民。

「……带来这里的那几个家伙,都是因为我要来才会从京师远道前来。我怎么能随便就把他们留在陌生的土地?那样太可怜、太教人伤心了。」

「说得也是——」

罗半他哥净挑这种奇怪的地方发挥大哥本色。要是出生在普通人家就好了,一定会是个好大哥。

「幸好我爹不在这里。为了逼村民明白薯类的好,我不敢想像他会干出什么事来。」

「恕我失礼,我很难想像罗半他爹有那么激进的一面。」

那位大叔看起来优哉游哉,整个人的气质跟罗门很像。

「他会如何描述薯类的好呢?」

「会逼大家听他说花有多美,叶片是什么形状,还有藤蔓有多柔韧等。」

「至少也该从薯类本身的美味讲起吧……薯类……」

猫猫看看跟在雀背后的兄妹。她放下瓮,靠近两个孩子。

「唉,你们还想不想吃上次那个甘薯?」

猫猫半蹲下来,让视线与兄妹齐高。

「想吃!」

「想吃想吃!」

兄妹俩眼睛闪闪发亮。

「我从来没吃过那么甜的东西。跟葡萄干一样甜。」

「葡萄干?」

「在这附近甜食可是很珍贵的。毕竟这地方没有蜂蜜,砂糖也要价昂贵嘛。」

雀把大瓮顶在头上,整个人转一圈。

(比起京师,甜食相当珍贵是吧?)

「……这点,或许可以利用。」

猫猫咧嘴一笑,回去找罗半他哥了。

念真家的后头挖了个大坑。平时可能是用来烧垃圾的,坑里留有黑色焦痕。

「您平时都是在这儿烧飞蝗蛋吗?」

猫猫向念真问个清楚。

「算是吧。蛋不易燃,我都会洒上燃料再烧。」

燃料指的大概就是油,或是家畜的粪便吧。猫猫他们日常使用的木柴或木炭,在这地区都是奢侈品。

「难得有这机会,我想偶

尔换个方法来烧……」

对于猫猫的请求,念真露出狐疑的神情。

「这是无所谓,但你想怎么做?」

「那边那个锅子先借我一下。」

猫猫摸摸放在外头的大锅。东西虽然旧但做工扎实,只要刷掉锈斑应该还堪用。看起来弃置了很久,有一些枯草与死虫掉在里面。

「好,随你用吧。」

猫猫立刻把锅子翻过来,用稻草做的刷子刷锅子。

「猫猫姑娘,这给你用。」

雀从河边打了水过来,猫猫心怀感谢地拿来用。

「好大的锅子啊。一次好像能做个三十人份的青椒肉丝。」

「原本会不会是用来赈粥的?」

猫猫与雀面对面洗锅子。

「那原本是用来给农民做饭的锅子。都是一次把一天份煮起来。」

「哦哦,那么原本农民人数很多喽。」

猫猫已经把念真告诉他们的事说给了雀听。这个特立独行的侍女,不管对方是曾为盗贼还是杀过人,似乎都与她没多大关系。

「那么,这是盘子吗?」

雀拿起一只圆形的金属板。

「那是镜子。以前摆设在庙里的。」

祭祀有时会用到镜子。以前想必擦得亮晶晶的,现在却满是锈斑,失去昔日风貌。

「那就顺便把它也擦亮吧。」

雀卷起衣袖。

「好,我一直没多余工夫擦它。麻烦你了。」

以前大概都是农奴们在擦,现在就剩念真一个人,忙不过来。

(不晓得村民知道多少?)

村民把念真当成怪人,但没表现出什么排挤厌恶的态度。再加上大伙儿都对蝗灾没什么警觉心,可能这些村民天性就是优哉游哉吧。

「这村子要是碰上盗贼什么的,不晓得要不要紧?」

猫猫忍不住嘟哝了一句。

「我想应该不要紧吧——」

猫猫是自言自语,却得到了雀的回答。

「他们现在是定居一处,但以前是游牧民,我在仓库里看到一些弓箭跟刀剑都保养得很好。再加上地形优势,盗贼要袭击他们恐怕也得有胆量吧。」

「难怪会选择袭击旅人。」

猫猫恍然大悟。

(不晓得那个向导后来怎么样了?)

猫猫觉得似乎不该追究下去,但有件事想问清楚。

「雀姊那时为何要充当诱饵?马侍卫似乎并不知情,月君又不太可能让咱们去做那种事。」

壬氏目前对于猫猫的人身安全应该相当敏感。之所以有马闪担任侍卫,应该也是壬氏关心她的安全。

雀眯起她的小眼睛。

「我奉命尽量减少这件事的风险。与其不知何时会遇袭,你不觉得能够指定袭击时刻更安全吗?」

大概是雀个人想到的保全之计吧。

「照一般作法,应该会把危险的事藏起来,让人家放心才是吧。」

「猫猫姑娘胆量大,我以为选择合理的手段你会更喜欢呀。」

「话说在前头,我要是挨揍会死的。」

「是,我知道。不过,对于你抵抗毒素的能耐,我可是寄予期待喔。」

雀还真是个把事情看得很开的大姊。

两人东拉西扯了一会儿,锅子也刷干净了。念真在近旁干别的活。

「这锅子要拿来做什么?」

「把刚才的飞蝗蛋放进去。」

「!」

雀速度极猛地往后退。

「……猫猫姑娘……」

「雀姊,请放心。没有要吃,我没有要吃。」

「真的吗?」

雀的眼神充满疑虑。

「真的。一看就知道不好吃,而且虽然是我收集的,但真的很恶心。」

猫猫吃过成虫,但蛋又是另一回事,着实不想碰。

「把油淋在这个上面——」

「炒熟吗?」

「烧掉。」

「烧掉?」

猫猫拿着锅子到庙那里去。虽然只是间砖砌的简朴小庙,但经过一番清扫布置后可望变得美轮美奂。

「在这里生个火,不觉得看起来就很像祭神仪式吗?」

「哦哦。」

「然后,祭神都需要供上佳肴对吧?」

猫猫瞄一眼村子里那些还在附近晃来晃去的孩子们。可能是听说甘薯的事了,除了那对兄妹之外又增加了几人。

「原~来是这样呀。」

雀笑了起来。看来是弄懂猫猫想做什么了。

「那么,布置的事就交给我来吧。」

雀从衣襟抽出了一长串红色饰带。

「还得有个台子来摆锅子才行,让我那小叔与罗半他哥也来帮忙好了。」

雀也叫罗半他哥这个称呼叫习惯了。

由于雀自告奋勇布置祭台,猫猫只须张罗吃的就好。她借用念真家里的炉灶做菜。

燕燕的厨艺可与名厨媲美所以让猫猫相形见绌,但猫猫其实也算擅长下厨。

(下厨与调药是相同的道理。)

只要结合材料与调味料,做出自己觉得美味的东西即可。

「你要做什么?」

念真眯起仅存的一只眼睛。

「办祭典。」

「办祭典?」

「办祭典就该高高兴兴的。所以我要准备好吃的。」

「……是没错,但是……」

念真的视线不安地移动。眼睛望向了罗半他哥。

「喂!不要全部用掉啊!带来的量有限,知道吗!」

他说的自然是种薯。既然要办祭典,猫猫决定盛宴款待大家。

「我知道。别多说,快把它们蒸了。」

「就会使唤人!」

罗半哥不停埋怨,但还是把燃料放进炉灶里。虽然是干的,但他可能不太愿意用手抓羊粪,就用棒子夹着放进去。

「家里的工具有需要就拿去用。要用到粮食的话,还请晚点付我钱。我生活过得也不宽裕。」

「谢谢老先生。」

「那,我去躺躺。」

念真躺到了粗制滥造的床上。虽然看起来硬朗但毕竟有年纪了,连日下田干活一定很吃不消。

「我记得甘薯要慢慢加热才会变甜,对吧?」

「对啦。所以不是用大火烤熟就好。」

(看来不只是农事,可能对薯类料理也知之甚详。)

反正一定是罗半或谁在思考甘薯的运用方式时,使唤了罗半他哥。罗半他哥看起来对弟弟态度强硬,但基本上就是个老好人。然后又喜欢表面上做做样子推三阻四,所以愈看愈像是迟来的正常叛逆期。

「我会的菜色没几样,您知不知道有什么菜色可以用这儿的材料做出来?」

「干嘛来问我啊!」

「因为雀姊说她基本上只负责吃,马侍卫又帮不上忙。」

雀煮粥的话好像还难不倒她,但遇到作工繁复的菜色似乎比较喜欢专心享用。

「……不知道。」

罗半他哥把脸扭向一边,说谎说得很明显。

「这样啊……对不起喔,本来想让你们吃好多好吃的东西的。」

猫猫瞄一眼背后。孩子们从屋子入口的门缝看着他们。不只那对兄妹,另外还有一大群小孩子。

「你们的朋友也来了啊。一定很想吃到好吃又稀奇的东西吧……」

猫猫一边觉得违背自己的作风,一边跟孩子们说话。

「咦,没甘薯吃了吗?」

妹妹声音悲怆。

「有得吃,可是对不起喔,我没办法煮出太好吃的东西。」

「你很不会做饭吗?」

另一个小孩偏着头。

「好想吃甘薯喔。没有我们的份啊……」

小孩子声音悲怆。

「……」

罗半他哥神情尴尬。只见他板起脸孔,先是转身背对大家,接着大叹一口气。然后他转回来,笔直竖起了手指。

「喂,你们这几个小鬼。想吃饭就来帮忙,我会让你们吃到最好吃的东西!」

孩子们发出欢呼。

罗半他哥充满了长子风范。

(真好骗。)

猫猫一边作如此想,一边用筷子戳戳蒸锅里的甘薯。

猫猫等人做完菜时,庙里的布置也大功告成。

庙里中间放着装有飞蝗蛋的锅子。雀巧妙地堆起砖头,做了个临时的锅台。

朴素的砖砌庙宇里,各处垂挂着红旗,烧动物油脂的灯火亮晃晃的。听见锡锡的声音往那里一看,原来是把金属片用绳索串起来做成了鸣子。风一吹就有乐声,红旗随风飘扬。

用木桶张贴羊毛毡做成的粗糙椅子跟桌子摆在一块,组成了餐桌。猫猫等人把做好的菜摆到桌上。

等全部布置妥当,太阳已经落到了地平线边缘。

「究竟是怎么了?」

不只孩子们,连大人们也跑来了。

看大家都聚集起来了,猫猫把油倒进大锅里,用枯草当成引火物放火。

锅子顿时冒出一团说不清是香还是

臭的气味。在昏黄的天色之下,大锅成了壮观的篝火。

「几位贵客这是在做什么?」

村长偏着头。另外还有数名村民跟来。

「让我来解释吧。」

马闪走上前去。旁边跟着雀,频频拿纸条给马闪偷看。

(还有稿子可念咧。)

幸好村民们没注意到。

「这个村子,是在很久以前,为了举行一种祭祀所建立起来的。」

「……是,这我曾听说过。就是那个不断翻挖地面,莫名其妙的祭神仪式对吧?如今还有这习惯的只有念真了。」

村长回答道。

「正是。你们一定不明白那祭祀代表的意义吧。这次我们来到此地,就是为了补充阙漏,让祭祀习俗以完整的形式传递下去。」

(真是能言善道。)

马闪只是在念台词,但被篝火后光在背后一衬托,看起来竟有几分神秘莫测。雀也准备周到,似乎从写了好几张的稿纸里,配合村民们的反应选出适合的给他念。

(真是深谙运用小叔之道。)

家鸭会碍事,因此现在让罗半他哥抱着。因为要是让它在马闪背后走来走去,肃穆的氛围就少掉几分了。

罗半他哥用手肘顶顶猫猫。

「喂,他说的那些,是真的吗?」

他小声向猫猫问道。由于戏台设计得好,这儿又多了个上当的男人。

「脚本就写成这样了。请努力配合着演。」

「咦,都是假的?」

罗半他哥脸上写着:「你们来真的啊?」

没理会猫猫他们的对话,马闪他们与村民继续谈下去。

「……是这样啊。所以各位想在我们这儿祭神就是了。不过,小老可否问个问题?」

村长询问马闪。

「什么问题?」

「只有念真一个人需要负责这项祭祀,对吧?我们从未听说过这事,当时的领主老爷只说要我们移居至此。」

锅子里传出爆裂的啪滋声。

换言之就是要举行祭神仪式无妨,但他们没有意愿举行仪式。脸上写着「别把麻烦事塞给我们」。

雀稍微停止动作,边想边把稿纸拿给马闪看。

「我明白。祭神仪式不是非得由你们来做不可。」

马闪望向猫猫这边。雀躲在马闪背后轻快地阖起一眼。

「但是,后果你们承担得起吗?」

马闪指着猫猫所在的方向。这也是雀下的指示。

(丢给我来想啊——)

意思就是接下来请猫猫继续掰。真会强人所难。

(我哪里知道要说什么啊!)

不得已,猫猫只得走上前去。她一步一步慢慢走,靠近大锅。

(有没有什么好点子,有没有?有什么正好拿来演戏唬人——)

猫猫双手放在胸前,在怀里摸摸找找。她没雀那么厉害,但胸襟里也放有生药与针线等物。她一面放慢脚步,一面思考临场演出的脚本。最后站在大锅前面,低下头去。

「此火乃是将祭品献给神明的圣火。上古时代曾以活人献祭,但传说中神明晓谕,表示不要活人。」

她借用曾在后宫盛行一时的话本对白。话本里的遣字用词更夸大,但她记不得那么多了。

「土地神是鸟的化身,百姓决定以它们喜欢的东西代替供品献祭。」

在小屋里入睡的鸡映入她的眼帘。

「忽然冒出这么个土地鸟神,但我们已经有放牧之神……」

「什么,你们都已经定居在这儿了,到现在还在信仰以前的神明啊——?」

雀假惺惺地讲话刺激对方。

「说不定就是因为这样,这附近地方的麦子才会长不好喔。这儿麦子的收成是不是一年不比一年?我看八成是因为你们不敬拜土地神,却赖在这块土地上不走吧?」

村民们开始窃窃私语。

麦子收成变差八成是真的。照他们那种混水摸鱼的栽种方式,会从土质开始恶化起。不同于水稻,麦子必须在良好的土壤栽种,否则会愈种愈瘦弱。

(似乎快成功了?)

然而——

「应该只是土地变贫瘠了吧?更何况你们嘴上说的神,到底是不是真有其事啊?」

年轻村民出言反驳。

(对神明再有敬意一点啦!)

猫猫把自己的事情撇到一边。

「现在才来说什么神,有什么意义?」

「就是啊,反正收成不好,宽大为怀的领主老爷也不会怪罪下来。」

「说得对。比起没个影子的土神,还是心地善良的领主老爷比较可靠。」

众人异口同声地说「是啊是啊」。

(嗯,说得也是。眼见为凭嘛。)

猫猫也早就知道会这样了,没办法。但是既然要做,就要做到底。

「呵呵。」

猫猫低头发笑。

「有什么好笑的?」

「没什么,不过各位从刚才到现在似乎一直没搞清楚状况,那我就再说一次吧。『祭神仪式不是非得由你们来做不可』。」

她重复一遍马闪的台词。

猫猫依然背对着村民们,在怀里摸摸找找。同时还得留意不要被村民们看见手上的东西。

(我找找……就在这里。)

然后,她大动作地把手往上一挥。

大锅里爆出一团火球。

「快、快看那火!」

红色的火焰变成了黄色。

「怎么会这样!」

(真是令人怀念的把戏。)

猫猫的怀里有生药,以及消毒用酒精。除此之外,还有刚才做菜时用到的碎盐块。雀说过盐在此地是高级品,所以猫猫带了一些在身上。

这把戏,在以前后宫那场事件就耍过了。把盐放进火里烧,火焰就会变成黄色。

「各位难道没看见神明的旨意吗?」

猫猫拿起摆设在庙里的镜子。雀似乎已把表面擦过,但看起来只是随便磨掉锈斑。

(不过这样刚好。)

猫猫把酒精滴在上头,从大锅中取火点燃镜面。这次换成蓝绿色的火焰随之飞舞。

猫猫回过头来,脸上浮现虚情假意的笑容。

「看来神明是既愤怒,又悲伤。」

铜镜被火烧热了,于是猫猫把它放在大锅旁边。

村民们看到火焰变色,群情哗然。

「话说回来,各位方才表示不愿参加祭祀……」

猫猫看看放在木桶上的菜肴。

「看来今晚饭菜似乎做得太多了。趁还没凉,大家不妨一起来吃吧?」

「太好了——」

孩子们高举双手。让人帮忙却不给吃就太过分了。

大人们虽对火焰的变化感到诧异,但似乎仍对从未见过的菜肴起了好奇心。就在众人眼睛转向菜肴时,猫猫戳了戳雀。

「请别把难题丢给我。」

猫猫长吁一口气。坦白讲,她出了一身冷汗。

「我相信猫猫姑娘的话一定办得到。」

雀大言不惭地说得事不关己,咧嘴一笑,就去参加大餐的争夺战了。

(但愿一切顺利。)

猫猫觉得累坏了。她决定把剩下的事交给雀他们去忙,自己先回毡包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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