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脚步近了。
樱花的花蕾开始染上色彩,随时可能绽放。春天是一个展开新生活的季节。
「真夜先生,你觉得这一间怎么样?」
真夜先生接过我从房屋中介那边拿到的房屋平面图复印件,脸色一变。
「难、难道你要抛弃小的?还是想劈腿?这是劈腿吧?无论如何,请不要这样做,彼方大人!」
「我没有要抛弃你啊!还有,劈腿又是什么意思啊?」
「彼方大人已经有了小的这间房子,还想要找其他房子……」
真夜先生拿起白色手帕遮着眼睛,开始啜泣起来。
我们站在位于幽落町商店街尽头的龙头神社的石阶。
天空依旧是黄昏的天色,远方传来了狸猫兄弟的嬉闹声。
「啊!抱歉。真夜先生管家的形象太过鲜明,我完全忘记你其实是迷家了。」
「小的的属性本来就是房子啊。千万不要忘记了啊!」
房子属性。真夜先生又发明了新词汇。
「你干脆直接变成房子让我住,这样我就不用找房子租,也不错。」
我喃喃地说,但是真夜先生露出为难的表情。
「彼方大人,迷家基本上是在一个不存在的地方出现的房子。我没有办法在一个人口密集的地方以房子的样貌出现。如果你坚持要住在东京,可能得选奥多摩山区之类的偏僻之处才行……」
「可是我要上学,从奥多摩通车太远了……」
我能接受的通车时间最多三十分钟以内。我曾经从奥多摩之前的秘境车站——白丸站搭车回都心,光是从那一站回东京就已经很辛苦,很难想象若是从奥多摩的山区回东京会如何。
「嗯。可是都心也有树林茂盛且人烟稀少的地方喔。」
「树林茂盛的地方?你是说上野公园?可是那边人很多。」
「是一个比上野更适合的地方。」
真夜先生自信满满地说,可惜我心中升起不祥的预感。
「你、你说的是哪里?」
「在天皇陛下住处的附近。」
原来是吹上御苑。
吹上御苑面积有二十五个东京巨蛋的大小,是一座位于都心的森林。原本是高尔夫球场的用地,但是昭和天皇一声令下,保留了该区的自然风貌。现在那里成了都市中的皇家绿洲,还有减缓周边热岛效应的功能,也提供珍贵的动植物栖身处,听说一年仅开放参观一次。
「不行,那里绝对不行!」
「那里可是人人向往的都心地区喔。」
「太都心了啦!根本是中心的中心点!超越了向往的程度!」
「这样啊……」
真夜先生失望地垂下肩膀。
「我想住在中野或高圆寺附近。荻洼那里也不错。如果居住环境好,就算上学得花多一点时间,我也愿意。」
「那就选奥多摩……」
「我不要去奥多摩!」
我斩钉截铁地说。
「那我的立场……」
「别太介意,真夜先生。你只要像现在一样继续帮忙做家事我就很感激了,不敢多要求什么。」
这是真心话。我拍着真夜先生的背。是我不好,不该提出希望他变成房子之类的无聊提议。
「彼方大人,你人真好……」
「这个嘛……其实我只是弥补自己刚才不小心说错话而已啦。」
「如果能找到适合的三坪套房就好了。」
「呃,我先说清楚,我并不是自愿住到那间昭和风的三坪套房喔。」
这么说虽对房东水脉先生有点不好意思,可是我现在住的房间真的太小了。
等一等。其实太老旧这个问题应该比房间太小还严重。厕所不是冲水马桶,也没有浴缸。不知道是因为房子位在幽落町的缘故,还是水脉先生妥善的管理,都平成年代了还有那么老的房子,某个角度来说也颇令人佩服。
「难得要搬家,这次我想找一间大一点的房子。还要有浴缸和厕所。」
「一样要粪坑式厕所吗?」
「要冲水马桶!」
我勉强可以接受蹲式厕所,可是绝对要有冲水功能。
「你们聊得很开心,在聊什么呢?」
叮铃。脚踏车清脆的铃声响起,不知何时,神社的石阶下方正站着一个纸芝居艺人。
「苏芳先生……」
体型娇小的他,牵着放纸芝居工具的脚踏车。头上戴着压得极低的猎帽,尽管气质像大人容易让人忽略,不过从他的外表来看,仍是男孩的年纪。身上那件披风里层的布和幽落町一样是黄昏的颜色。
「我们在讨论新住处的事情。」
「咦?你要搬家啊?虽然刚开始觉得有些不方便,但你现在不是已经习惯住在这里了?」
苏芳先生还是老样子。轻易就能看穿很多一般人根本猜不到的事情,他该不会在暗中监视我吧?
「一开始就约定好要在这个时候离开的。我会住在幽落町只是因为吃下豆腐小僧的豆腐,才会以活人的身份成为常世的居民。豆腐的效用已即将到期……」
「真可惜啊。」
他伸手抬高了猎帽的帽檐,夸张地垂着眉眼说。
「难得你都已经融入了常世,干脆就这么住下来也不错啊。」
融入常世。他的话让我悚然心惊。
我想起身为方相氏的忍先生,他因为待在常世的时间太长而变成妖怪,似乎也因此而感到后悔。
我不能同意苏芳先生的提议。
「……我不能永远待在这里。」
「为什么不能?」
「我一定要住在现世。现世有我的家人、学校。所以我不能离开现世。」
「喔?」
苏芳先生瞇起眼睛。
「你只是以为自己别无选择罢了。」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现世的人就必须住在现世。你只是被这个迂腐的成见束缚了,你明明对常世还有这么多依恋。」
「我……对常世依恋?」
我心里有些动摇。心头立刻浮现在水无月堂和水脉先生和猫目先生一起吃饭的温馨光景。
「彼方,就算你不在常世生活也无法活下去。」
叮铃。脚踏车的铃声响起。
当我注意时,才发现苏芳先生早已不见踪影。
「彼方大人……你没事吗?」
真夜先生摇晃我的身体,才让我好不容易回过神来。就像做了恶梦似的,汗水流下颈项。
「……嗯。我没事……只是有点……」
「刚才那是什么?」
「你还是无法清楚看见苏芳先生?」
「小的只感觉到一团类似人形的物体……」
真夜先生疑惑地偏着头。之前他也看不清苏芳先生的样貌,但是我和水脉先生,还有猫目先生都能清楚看见。
「总而言之,请多小心。小的完全察觉不到他是何时出现的。简直像是瞬间冒出的泡泡般突然现身。」
「……好,我会小心。」
真夜先生的直觉很敏锐,苏芳先生却能瞒过他的耳目,他到底是何方神圣?
「真夜先生。」
「什么事?」
「真夜先生对爷爷仍存有依恋?」
真夜先生的表情瞬间僵硬起来。
「为……为什么突然这么问?」
「刚才苏芳先生提到依恋,所以才想到。真夜先生不是经常把爷爷的事情挂在嘴上吗?」
「嗯,你说的没错……」
「像我们现在这样聊天,你心里会不会觉得,如果是在跟我爷爷聊天该有多好?」
我以轻松的语气开玩笑,但是真夜先生却没有笑。
「……小的同样喜欢和彼方大人聊天啊。」
真夜先生露出法然欲泣的神情,我赶紧道歉:「对……对不起,对不起。」
「我那样说太奇怪了,请你忘了……忘了好吗!」
「彼方大人……」
真夜先生低着头喃喃地说。
「其实彼方大人比小的更想念鼎大人不是吗?」
「……唔。」
我无法否认。
我常常会想,如果是爷爷碰到这种情况的话他会怎么做?若他仍在世,会给我什么样的建议呢?
脚踏车清脆的铃声在耳畔挥之不去。
铃声持续在耳朵里回荡,彷佛正重复地说着苏芳先生那如哑谜般的话语。
「小彼方,你的猪排咖哩快漏出来了。」
奈奈也同学的提醒让我慌忙擦拭嘴角。
这一天,我跟大学的朋友——绫濑奈奈也同学一起到学生餐厅吃晚餐。奈奈也同学点了油面,吃得津津有味的他一脸忧心地望着我。
「你还好吧?双眼有点无神喔。」
「嗯……嗯,是有一点。」我露出暧昧的笑容。
「有什么心事?」
「也不算什么心事啦……」
因为某个原因,我必须搬离现在的住处。虽然必须快点找到新房子,可是目前
进度完全停滞不前。我简单扼要地跟奈奈也同学说明状况。
「小彼方搬家后会觉得很寂寞吧。」
「真的吗……」
「怎么可能不感到寂寞。比方说平常你没跟我吃饭时,都跑到房东家吃饭不是吗?然后每次从学校放学回去,也几乎都会绕过去店里吧?久而久之自然产生和家人一样的感情。」
奈奈也同学颇赞同似地点头。
「和家人一样吗……」
「还有,房子的契约期限只有一年会不会太短?通常租屋契约不都是签两年吗?有乐町这种高级地段果然和其他地方不太一样。」
「嗯……是啊……」
每次听见奈奈也同学误会我住在有乐町,都让我心境十分复杂。因为我并不住在有乐町,而是幽落町。我至今仍未踏足过真正的有乐町。
「现在的房子不能再续约签一年吗?」
「嗄?」
我不禁发出怪声。奈奈也同学一脸认真地看着我。
「租房子的规定应该是这样啊。想继续住就续约,如果你还想住在那里就找房东商量一下。虽然我不知道你说的原因是什么,不过我想那位房东那么漂亮,应该会答应让你续约吧?」
要不要让我续约跟漂亮好像没关系啊……续约,我想都没想过的一个词汇。如果我真的续约,继续住下去,应该会和忍先生有同样的遭遇。
「对了,你这次想搬到哪里?六本木?青山?啊!还是想住银座?」
「我要是住到银座,大概一天就阵亡了吧。」
「一天太快了吧!而且银座没那么危险啊。」
「不。对我而言银座很危险,那里的高级感可不是盖的。」
我绝对会因为高级感而死亡。不管在东京住上一年或者两年,我永远也无法适应那种高级感。
「我要找的住处,最好不是座银、是要一个没有六本木族或青山族的好地方。」
「等……等一等,小彼方……你好像是第一个把银座倒过来念的人。」
不知为何,奈奈也同学非常吃惊。
「六本木族就算了,那个青山族是什么东西?」
「就是看起来像是在青山地区出没的人啊……」
「是……是喔。嗯,虽然我不太懂你所谓的和平基准是什么,不过我听说麻布很适合居住喔。」
奈奈也同学口中说出的地名,好像是中介从来没提过的地方。
「总……总而言之,我想要找的就是房租六万左右,屋里有浴室跟厕所,而且不是仓库的房子……」
我边吃着猪排咖哩,边用微弱的声音说。
离开大学后,我前往池袋的房屋中介公司。那是一家常在电视上看到他们广告的大型中介公司。
一年前,我就是在池袋遇见猫目先生。
「现在才开始找房子?手脚太慢了喔。现在到处都没有空房了。」
第一次见到猫目先生时,他西装笔挺,若无其事地和我搭讪。
「手脚快的人从去年秋天就开始找房子了,好的对象大约在冬天结束前就会被订光。」
「呃……所以这间也没了吗?」
我给他看网络上刊登的西巢鸭套房平面图。西巢鸭离大学跟池袋都近,平时上学方便,假日还可以去池袋逛街。如果住在那里,应该可以度过很有意义的大学生活。
「这间啊……虽然屋龄有点老旧,不过采光不错。可惜,这间前几天已经先被人租走了。」
「可是它还刊登在网页上耶……」
「网络上的情报通常比较旧,不可能实时更新。」
说完,猫目先生飞快地敲打着计算机键盘。
现在想想,猫目先生当时说的话应该都是胡诌的吧?可是当时我完全被他牵着鼻子走。
「咦?」
猫目先生敲键盘的手停了下来。
「这位客人,你的运气真好。另外一个对象正好有客人不想要了,而且条件很不错喔。」
「很不错?」
「没错。房租只要四万。」
「四万!」
我不禁张大眼睛,不过很快地又恢复冷静。
「不会是仓库吧?」
「不是仓库啦。」
「房子在三鹰或中野?」
我听说这两个地方的房子都意外便宜,但是猫目先生摇头。
「听了可别吓到。竟然在幽落町!」
「有乐町!」
「而且房子朝南边,周围也没有高楼大厦喔!」
「好棒喔,那采光应该很不错!东京到处都是高楼大厦,我还以为只有在大楼高楼层的房子采光才好!」
「哈哈哈。现在可以立刻签约,如何啊?」
猫目先生那对金色的双眸闪闪发光。
「我签!」
我立刻回答。
就这样,我这个纯真又纯乡下孩子完全踏入了陷拼里。
希望这次不要再被骗了。
我边看着平面图,边离开了中介。
网络上的租屋网站确实不会实时更新信息,已经签约的房子也继续放在网页上。听说有些中介公司更恶劣,会故意把没有要招租的极品对象放在网络上吸引客人。
不过这些手法跟强行把一个乡下青年带往常世,且没人性地擅自将青年体质改造成必须住在常世相比,都还算是可爱的手法。
「……虽然一开始的做法很过分,可是住在那里其实还满开心的。」
我喃喃自语。
我认识了水脉先生和猫目先生,也认识了心地善良的妖怪,还有心怀烦恼的死者或活人,更认识了爷爷的朋友真夜先生。还能够亲眼见识到水脉先生是如何解决各式各样的事件,也曾经出了一份力。
真是多采多姿,好充实的一年。
所以我不想放手,不愿意离开和我共同度过精彩一年的朋友。
「今天有点不想回幽落町……」
有点想见水脉先生,又有点不想。因为若是见到面就会不想离开。
可是我必须回去,因为现在的我仍是常世的居民。若是离开常世超过一定时间,我就会消失了。
我在天色渐暗的池袋寻找境界。
都市里的路错综复杂,境界也多。随便找了条巷子,正要走进去时,一台熟悉的脚踏车映入眼帘。
「苏芳先生……?」
巷子两旁皆是店家,一台放着纸芝居的脚踏车停在店门口。苏芳先生坐在脚踏车旁,腿上放着画板,拿着笔迅速地画着。
「是彼方啊。竟然被你找到我了。」
苏芳先生露出一个调皮的笑容。不过他的气质仍出奇地稳重,完全没有和外表年龄相符的可爱感觉。
「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在制作纸芝居。」
他身边放着一个调色盘。我正想瞧瞧他的画作,但苏芳先生刻意遮住了画板。
「别心急。再一下下就完成了。完成后一定第一个给你看。」
「嗅?真的可以给我看?」
「当然可以。因为我需要你这个重要的朋友啊。」
我现在需要的是新住处跟下定决心的魄力。前者得靠房屋中介帮忙,后者就是我自己的问题了。苏芳先生该不会是想用纸芝居来鼓励我吧?
「很期待可以看到新的纸芝居。」
「嗯。相信你一定会喜欢。」
在满脸笑容的苏芳先生目送下,我走进巷子的分岔路。
幽落町是境界小镇,只要有境界存在就能从任何地方回去。
一踏入境界之后,周围的气氛瞬间转变。池袋的喧嚣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复古的街景。
苏芳色渲染了整条街。
——欢迎来到黄昏与边界之城镇幽落町
拱门广告牌迎接我的归来,又看见熟悉的风景。
若是平常,我会直接先去水无月堂,或回去真夜先生等待着的公寓房间。可是今天我两边都不想去。
脚步异常沉重,好似变成了铅块。
「先去那里好了……」
我朝龙头神社的石阶走去,在那里可以一个人静静想事情。
我快步地走着,想赶快逃离有许多妖怪聚集的商店街。
这时我听见清脆的铃声。
「刚才那是……」
是脚踏车的铃声。
正要四处张望时,突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因为我明明才刚刚走出商店街,可是人却突然出现在水无月堂的店门口。
「咦?咦?」
在店门口玩耍的狸猫兄弟看到我来了,露出开心的表情。
「啊!是彼方哥哥,欢迎回来!」
「欢迎回来,哥哥!」
「我……我回来了。呃……你们今天在玩什么?」
「跳圈圈。」
小狸猫指着画了好多圆圈的地上。
「单脚踩在圆圈里,跳两次之后换两只脚踩。」
小狸猫灵活地单脚跳着。
「彼方哥哥,一起玩圆纸牌吧。」
「一起玩嘛!」
狸猫哥哥拿出色彩鲜艳的圆纸牌,
弟弟则拉着我的手。
「等一下,我的手快断了啦。」
我忍不住笑了。
就快要和他们分离了,真不知道该怎么跟他们说才好。
「彼方哥哥,你好像有点没精神?」狸猫哥哥问。
有吗?我极力装出平静的样子,内心却一阵刺痛。
「不用担心了,彼方哥哥。」
「嗄?」
「彼方哥哥不用搬家了喔!」
我吓得几乎不能呼吸。
小狸猫竟看穿了我的心事,而且他们也知道我要搬家的事。我的脑袋一片空白。
而且刚才他好像说了什么很关键的字句。
「你说我……怎样?」
「你不用搬家了喔!」狸猫哥哥说。
「不用喔!」狸猫弟弟开心地跳着,跟着重复一次。
「是谁说的?」
「水脉大人啊。他说你可以一直住在这里。」
「…………!」
当我回过神来,已经开始快速奔跑。
差点被门坎绊倒的我,冲进水无月堂里。
「欢迎回来,彼方同学。」
水脉先生露出纯净而美丽的笑容迎接我。
「今天上学辛苦了。已经用过餐了吧?」
「嗯……吃过了。对了,那是真的吗?」
「你是说搬家的事情?」
「嗯。听说你说我可以一直住在这里……」
是啊。水脉先生点头。
「我想了很久,我认为彼方同学应该继续留在这里。」
「可是,那个……」
脑海浮现忍先生的脸。我若继续留在常世,就不能回现世了啊……
「而且你若搬走,我也会很寂寞。一想到彼方同学要离开,我难过到连甜食都吃不下。」
听到水脉先生这么说,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我无法反驳,也不想反驳,肩膀无力地垂下。
猫目先生忽然从里头的榻榻米区走出来说:
「既然老爷都这么说了,你就继续住下去吧。那里可是本人推荐的房子喔。」
「猫目先生……」
「我不准你说什么要回现世之类的话。」
猫目先生似乎想掩饰自己的害羞,含糊不清地咕哝着。
我再次注视着水脉先生和猫目先生,他们两人也看着我。
真的可以?
我真的可以继续住在这里吗?
住在这里……没关系吗?
「没关系啊。什么也不需要担心。」
什么也不需要担心。
既然水脉先生这么说,就一定不会有错。因为不论面对什么样的难题,他都能完美地解决。
「彼方大人。」
是真夜先生的声音。我转身对他说:「我回来了。」
但转身后的眼前光景却让我瞠目结舌。
「欢迎回来,彼方。」
一位柱着拐杖的长者和穿着管家服饰的真夜先生,亲昵地并肩站在一起。
「咦?爷爷……?」
「怎么这么晚才回来?是不是和大学的朋友出去玩?还是跟妖怪一起玩才这么晚啊?」
站在那里的人是我爷爷——御城鼎。
「爷爷,你怎么会在这里?」
「这里是边界小镇,也是妖怪与死者的回忆聚集之处。」
「回忆……」
爷爷以拐杖代替眼睛确认路径,朝我走了过来。他的步伐如此沉稳,完全看不出是视障者。
「彼方,你不需要感到苦恼,我们就永远一起住在这里吧。」
「就是说啊,彼方大人。鼎大人也回来了,我们就继续住在那栋公寓吧!」
「爷爷回来了……?」
爷爷默默地摸着我的头。
没错,这是我小时候,爷爷手的触感,和未曾褪色的往日记忆一模一样。
「你犹豫着是否该回现世,也就是说你仍留恋着常世。因为住在这里的一年,你获得了更多的珍贵回忆,对不对?」
「……嗯。」
「离开这里,等于是抛下了这些回忆。一想到这些,你就觉得非常难过对吗?」
「……嗯。」
心思完全被爷爷看透了,我只得承认。
「你不需要这么为难,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吧。想留下来就永远留在这里,否则你一定会后悔。」
爷爷说得没错。
离开幽落町到现世生活后,身边除了真夜先生外没有其他妖怪,无法进入境界,看不见不洁之物,再也无法和这些人事物产生交集。
我怎么也无法接受这个结果。因为我已经认识了他们,认识了常世这个地方。即使回到现世,还是会有一种心里卡着什么东西的感觉。
「如果你对常世的留恋大于对现世的留恋,那么你应该住在常世才对。这跟地点是现世或常世无关,你是自由之身。」
「我是……自由之身?」
「没错。你可以随心所欲地住在自己想住的地方。如果你因美好的回忆而犹豫,就别再挣扎。喜欢你的人也不愿意见到你苦恼的样子。」
「住在自己想住的地方……美好的回忆……」
我细细反刍着爷爷说的话。
这时水脉先生喊我的名字:「彼方同学。」
「进来吧。要不要吃点甜食?我这里刚好有红豆馅,替你准备一份馅蜜好吗?」
水脉先生邀我坐进里头的榻榻米。
「座垫数量不够,无法分给每一个人,就不发给彼方先生了喔。」猫目先生好坏心。
「我们过去吧。」真夜先生邀我入座,爷爷也朝我伸出手。
「去吧,到属于你的地方。」
「…………」
我没有握住爷爷的手。
我很惊讶自己居然裹足不前。爷爷张着看不见的眼睛,一脸讶异地寻找着我。
「彼方,你怎么了?」
「红豆馅……还有馅蜜……」
那个人力量强大又可靠却无法抵挡红豆馅——不,是羊羹的魅力。
忍先生。方相氏忍先生。我想起那个人离开现世太久,最后成了真正的「鬼」。
他也曾经在常世找到自己的容身之处,可是——
——彼方同学!
我听到有人喊我,那人的声音和水脉先生好像。
可是我面前的水脉先生却微笑地看着我。
心里有一种非常不对劲的感觉……之后我真的可以住在这里吗?
「不对。」
「彼方?」
我退后一步,远离爷爷。
「爷爷跟水脉先生都好奇怪。水脉先生明明跟我说过,可以把回忆当成鼓励自己的力量,努力往前走下去。爷爷不也希望我能往前走?然而现在你们却说我应该沉浸在回忆里,继续留在幽落町,太奇怪了吧!」
没错,这里的一切都很诡异。
水脉先生和爷爷脸上的笑容倏地消失。
「真夜先生曾经那么想见爷爷一面却无法如愿,甚至因此遗忘了自己。你不觉得爷爷出现在这里很奇怪吗?就算我们在幽落町,也不可能轻易就能见到爷爷啊?」
真夜先生维持着朝榻榻米区前进的姿势,面无表情地僵在原地。
「猫目先生也一样奇怪!你不是一向因为担心水脉先生的身体状况而厌恶死者吗?即使对方是我爷爷,容不下任何死者的你,也不可能一句怨言都不说,一点都不像平常的你!」
猫目先生也是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每一个人都很平板,就像是画在纸上的假人。
「我想要的不是这种什么都美好得过分的世界。就算会很辛苦、很痛苦,我还是想要全力以赴地前进!」
「啵」这时我听见一个不祥的声响。
——着火了。
燃烧的火焰刹那间包围了水无月堂,火苗无情地蔓延至静止不动的水脉先生他们身上,熊熊大火吞噬全身。
「水脉先生、猫目先生、真夜先生!爷爷!」
我大声吶喊并伸出手,可是却抓不到任何一人。
「在这里!」
背后传来熟悉的声音。
紧接着身体被某种清凉的物体包裹,一道白色的影子唰地飘过去。
白色的影子是龙。像是要替我指引方向,一条美丽的白龙飘在空中。
「……水脉先生!」
我拼命地喊着他的名字。接着一只手抓住我,将我拉出水无月堂外头。
一种飘在半空中的感觉,然后我的屁股重重摔在地上。
「好痛……」
「彼方同学,你还好吗?」
和平时一样美丽的水脉先生,担心地望着我。
「水脉……先生?啊!对了!水无月堂被——」
我赶紧跳了起来,但是水无月堂已经消失。
黄昏的天空下,有一团燃烧着的物体,那是一捆纸。
那捆纸被火燃烧后变黑并缩小。定睛一看,烧毁的纸张残骸上有以水彩精心绘成的水无月堂。
「难道……」
「唉……法术被破解,纸芝
居也烧毁了。」
背景是黄昏的天空,苏芳先生身上披着里层颜色和傍晚天色相同的披风站在那里。脚踏车倒在地上,木箱也翻倒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那家伙把彼方先生关在纸芝居里。」
猫目先生弯着驼背,在我耳边悄声地说。真夜先生就站在猫目先生后方。
我倒在幽落町商店街外头、龙头神社的石阶前方。虽然缘日时这里很热闹,可是平时却人烟稀少。
「对了,我刚才想来这里,可是忽然听见了脚踏车的铃声……」
「我只不过是完成了纸芝居,然后带来让你看而已。」
苏芳先生若无其事地说。
我再次看着那团火,像是纸芝居的纸团缩得小小的,火势也渐趋平熄。
「……苏芳先生他……他把我关进纸芝居里?」
「没错。」真夜先生点头。
「小的察觉彼方大人出事了,于是赶紧请来水脉大人与猫目大人。然后……」
真夜先生低头不语,苏芳先生便接着继续说下去:
「大家拼命喊你的名字,见到他们那样,我觉得有点过意不去。只是我没料到水脉的声音竟然可以传进纸芝居。看来你们应该有某种程度的强烈联系。」
让我有点吃味喔。苏芳先生有些开心似地补充说道。
「因为彼方同学不但是我的同乡,也帮忙我举行神事啊。」
水脉先生向我投来一个寻求认同的眼神,我默默地点头赞同。
地上的纸芝居几乎成了灰烬。
「原来爷爷也只是纸芝居里的角色而已……」
「你……你见到了鼎大人?」
我对盯着我的真夜先生回了一个苦笑。「那并不是真正的爷爷。」
苏芳先生边凝视着燃烧殆尽的纸芝居,边压低猎帽帽檐直至双眼,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他们几人,是用你的回忆与烦恼制作出来的成果。」
「我的回忆与烦恼……」
「换句话说,是你的『怀念』。以前真好,我希望能够这样做。我利用你的这些情绪,和水彩混和后创造出理想的现在。」
「理想……可是那……」
「容我更正,应该说我创造的是你的『理想』。但是显然我搞错了,因为你已经否认了那个世界。」
苏芳先生耸了声肩膀。
我不能说他错了。因为纸芝居里的世界确实是我的理想。
我想在幽落町继续度过第二年。我也很想念爷爷,很希望他能给我一些建议。
可是,我并不想一味地缅怀过去。水脉先生和爷爷都是在背后敦促我前进的人,而我也希望能够靠自己的力量继续前进。
「想不到我竟然失败了。上次也一样,我好像一直输给你。」
苏芳先生悠闲地扶起脚踏车。
「为什么要那样做?」
「还用说吗?彼方,因为我很喜欢你啊。所以我希望你跟上次那个朋友一样,别再烦心。不过,对你或者对他,我似乎都用错了方法。」
他说的朋友是我老家的朋友——长谷川恭介同学。他也曾经被苏芳先生关在回忆之中。
「因为喜欢就把人抓走幽禁起来,这根本是犯罪行为啊,你知道吗?竟然选上彼方先生跟踪,品味实在不太好。」
年轻人外表的猫目先生火大地说。我觉得好像听到一句让人无法忽视的台词,但决定先当做没听到。
苏芳稍稍蹙起眉头。
「怎么把我说成跟踪魔?好过分。所谓的跟踪魔是只有单方面的喜欢,可是彼方也喜欢我啊,我们两人算是相亲相爱的好朋友。」
「是、是这样吗?」
猫目先生吓了一跳,刻意远离我一步。
「我也是头一次听说!」
「咦?难道你不喜欢我?奇怪了,你不是正为了我的事情而烦心?因为对我存有留恋之情,舍不得离开我,才产生这些烦恼。」
「存有留恋之情?烦恼……?」
猫目先生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瞧,真夜先生也露出惊讶的神情。
「彼方大人,这究竟是什么样的状况!」
「我也很想知道啊!」
我根本不知道什么时候上演了神秘连续剧,什么相亲相爱、什么离开。不会吧?我一点印象都没有啊。
众人惊慌之际,惟有水脉先生保持冷静,托着纤细的下巴沉吟着。不一会儿,他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看着苏芳先生。
「苏芳,你……该不会是幽落町吧?」
「嗄?」
我们几个异口同声地发出惊呼。
苏芳先生的嘴从猎帽底下浮现一抹微笑。
「不愧是水脉,你从一开始就察觉到我的身份,对吗?」
是。水脉先生点头。
「你的外表,就是幽落町的化身……对不对?这么一来,来到幽落町时日尚短的真夜感应不出你的真貌也不足为奇了。这也解释了为什么你会如此了解我们……」
「原来……他并不是什么跟踪魔?」
猫目先生完全傻眼了,我也讶异地合不拢嘴。
苏芳先生竟是幽落町的化身。
的确,如果是这样,很多事情都有了合理解释。
我对「他」仍有留恋,这也确实成了我烦恼的来源。
可是……
「为什么要把我关起来?」
「我不是说过了吗?因为我喜欢你啊。你对我而言是不可或缺的人。」
不可或缺这样的评语有些言过其实,我真的没那么重要。只是没想到幽落町竟会试图绑架我。
「……原来如此。我在的话,缘日举行的神事才能清除不洁之物……」
我刚到幽落町的时候,这里充满不洁之物。但是自从我开始帮忙举行神事,累积的不洁之物几乎完全清除干净,恢复平静的日子。
幽落町自己也不希望累积不洁之物。苏芳先生是幽落町的化身,我能理解他不愿让我离开的心情。
「我懂苏芳的心情,可是我希望由其他人接手彼方同学的工作。」
「你已经找到接手的人了?」
「这……」
苏芳先生点出问题核心。水脉先生垂下眉眼,猫目先生也别过了头。
「帮忙举行神事的活人,必须和祭祀神水脉合得来才行,所以猫目次郎才刻意挑了彼方,因为彼方是来自下总的人,我说的对不对?我相信想找到如彼方这样,全心接受幽落町,吻合条件的人并不容易。」
「只……只要肯找一定找得到。我现在正努力寻找中。过不久一定能找到像彼方先生这样游手好闲的千叶县民!」
猫目先生极力反驳。水脉先生则平静地说:
「你应该知道,彼方同学无法长久待在幽落町。他若完全变成常世的人,就无法帮忙神事了啊。」
听水脉先生这么说,我想起来神事需要「活人」才能发挥作用。如果我不是活人,也就没有利用价值了。
苏芳先生沉默不语。一点都不惊讶的他,想必确实知道这个原则。
那为什么他还想把我留在这里?
「……水脉大人,我觉得有一点很令人费解。」
真夜先生有些犹豫地举起手。
「真夜,请说。」
「苏芳大人似乎是最近才突然现身?」
真夜先生像是近视的人没有戴眼镜般,瞇起眼睛专注地看着。不像平时那样,有些严肃的他似乎想利用这个方式看清楚苏芳先生。
「这么说来……」
「我也是最近才第一次见到苏芳先生,就是去年除夕的时候。」
「我也是在处理恭介的事情时,在水无月堂前第一次见到苏芳。」
猫目先生和水脉先生同时将视线移至我身上。
「我也是最近才见过苏芳先生,和长谷川同学碰面前,地点在太阳城前面。」
不过,我比他们更早认识他。
水脉先生来回看着我和苏芳先生。
「原来如此……」
「观察力敏锐的水脉似乎已经发现了。」
「苏芳,你是幽落町的化身。你本来不该出现,但如今你却因为某个非比寻常的变化而被创造出来。」
苏芳先生默默地重新压低猎帽。
非比寻常的变化?我只想到一个可能。
「这个变化难道是指我搬来幽落町……?」
仔细想想,打从一开始我对幽落町而言,就是一个不寻常的事件。
一个「现世居民」闯入了非常难闯的常世,并吃了豆腐小僧的豆腐。明明活着却成了常世的居民,还因为订下契约,被迫在此定居。
对幽落町而言,我就像是异物般的存在。
「你答对了,彼方。我能够产生出人格正是因为你。」
火焰完全熄灭,纸芝居成了灰烬。苏芳先生小心翼翼地拾起灰烬,像变魔术般将灰烬放在手掌上。
「你的存在并不正常。某个地方出现变异,其他地方自然也会产生变异。就好像折纸的时候,对折纸张会得到
一个突起的山线,自然也会有凹陷的谷线。就是这么一回事……」
「从某个角度来看,彼方同学可说是你的生父,所以你才对他如此执着。这么说好像也不对……」
水脉先生摇头。
「苏芳,其实你那么做并不是真的想把彼方同学关起来。」
一阵风缓缓吹来。
吹起苏芳先生手里的灰烬,飘往黄昏的天空。
「……」
苏芳先生默不作声。他脸上的表情被猎帽遮住,就这样静静等着水脉先生继续说下去。
「其实你希望他能够陪你玩,对吗?希望这个赐给你形体的彼方同学陪你。」
「希望我陪他玩?」
我诧异地看着苏芳先生。
停了一拍,才听见苏芳先生发出沮丧的叹息。
「不愧是水脉,什么事情都瞒不过你。」
他将猎帽稍稍往上拉。
苏芳先生的脸上仍挂着高深莫测的微笑,但看起来却比平常落寞。
「我一直在想,为什么你会是这个外型?分明是成人的举止,却拥有孩童般的外表。我想……你的外表反映的是你想要玩耍的心情。」
苏芳先生的外表年龄,像是那种带着幼童出门的小哥哥,虽然是哥哥,却也还是玩心很重的年纪。
「难道他那时带走长谷川同学,也是基于同样的理由?」
他带走长谷川同学并非因为长谷川同学很想回到过去,而是因为苏芳先生自己想要找人玩。之前是长谷川同学,现在则是我。
发现了这一点后,他脸上的表情不再让我感到高深莫测,而是如清水般透澈。
苏芳先生背对着我们,彷佛企图隐藏起自己的真心。
「伤脑筋,被你们看穿心思,让我有点尴尬。既然无法实现彼方的愿望,那我要走了,我还是以沉默的小镇身份继续守护大家好了。」
他将纸芝居的木箱绑在脚踏车后座,缓缓迈开脚步。
我看着他的背影喊:「等一下!」
苏方先生停下脚步并转过头来,嘴边浮现一抹微笑。
「彼方,我忘了跟你道歉……很抱歉。从结果来看,我似乎已经冒犯了你的美好回忆。」
「不……不是这样。我叫住你不是为了要你道歉。」
我翻找口袋,可惜没有找到我想要的东西,只好露出求救眼神看着水脉先生。
「水脉先生,请问你有没有粉笔?」
「有。」
水脉先生不问原由便伸手进袖子里寻找,接着取出被包在怀纸里的白色粉笔。
「苏方先生。」
我拿着粉笔蹲在地上。
我在柏油路上画了几个圆圈,然后依序在圈里写上数字。
「要不要一起玩跳圆圈?不过我是第一次玩哦。」
「彼方……」
苏方先生张大了猎帽下方的双眼。
双手仍放在袖子里的水脉先生以平静的语气说:
「我这里也有圆纸牌跟弹珠。这条路很宽,可以在这里打弹珠喔。」
所谓的打弹珠就是在先地上画出岛屿形状并放几颗弹珠后,在稍远的地方用其他弹珠瞄准岛里的弹珠后打过去,让放在岛里的弹珠弹出岛屿的游戏。打得好的人就能得到岛里的所有弹珠。
「老爷的袖子果然是个四次元口袋,我也有带陀螺喔。」
猫目先生讶异地耸了耸肩膀,接着从口袋里拿出陀螺。
「哇,好棒喔。可是猫目先生的陀螺好像是改造过的耶。」
我故意揭穿他,猫目先生冷哼一声。
「只要能赢,改造过又怎样?赢才是重点。如果不想输给我,彼方先生也可以改造你的陀螺啊。」
猫目先生有够幼稚。
「老爷跟彼方先生人太好了。不过……我也受了幽落町不少照顾,让我一起加入吧。」
猫目先生喃喃叨念着。喜出望外的我,赶紧向他说声:「谢谢!」结果猫目先生却别过头说:「拜托,我又不是为了你才这么做。」
「小的也有陀螺喔。鼎大人曾教导过小的,怎么制作厉害的陀螺。」
真夜先生从外套的内侧口袋,小心翼翼地拿出一个用手帕包裹着的陀螺。我请他让我拿看看,发现这个陀螺重量不轻。
「上面的图案好像被灌了蜡!」
真夜先生的陀螺顶部有图纹,所有图案的刻纹几乎灌满了蜡。
「原来这个改造陀螺是爷爷教你的。」
「鼎大人说,填补图纹的蜡一定得使用蜡笔才行。」
真夜先生挺起胸膛,得意洋洋地说。既然他知道怎么改造,看来可以正大光明来一场改造陀螺大赛。不过,用改造陀螺比赛,好像跟正大光明扯不上边。
「我们先不玩陀螺。」
我转身看着苏方先生。
「我们一起玩吧。如果玩跳圈圈不够过瘾,水无月堂还有很多玩具。」
我看着苏方先生,投去询问的眼神。
他似乎感到非常讶异,不停地眨着眼睛。
「……还是你不想玩?」
「不,我想玩……我们来玩吧!」
苏芳先生的眼神像孩子般闪闪发亮。
冷风呼呼地吹着,吹走了猎帽。苏芳先生露出的脸颊如孩子般红润,表情也开朗许多。
他脱下有着黄昏颜色的披风,停好沉重的脚踏车后冲了过来。
他那天真的表情,看起来充满宜侵与希望,让人好生惊讶。
龙头神社前方的地面满是粉笔画出的记号。
有连在一起的圆圈与不规则形状的岛,还有星星。各种大小形状各异的记号排在一起,看起来有点像是街头艺术作品。
「我们玩得太入迷了,路面被我们画成这样,白尾看见了一定会发火。」
水脉先生虽然这样说,表情看起来却很开心。
「没……没想到我的改造陀螺竟然输了,真是我此生的遗憾。」
「我当时应该请鼎大人也教教我怎么丢陀螺……」
这两个老大不小的人,脸色苍白地坐在石阶上。男孩外型的苏芳先生坐在更上面,手里拿着尖尖的陀螺与灌了蜡的陀螺。他将两个战利品往黄昏的天空一举,看起来心满意足的样子。
「玩得太开心了。没想到偶尔玩玩游戏也不错。」
「说得也是,苏芳先生平常很少玩,总是负责表演给孩子们看。」
我转头看着停在路边的脚踏车,虽然木箱绑在车上,可是现在里头却没有放纸芝居。
「我一直很想加入大家,一起玩游戏。买了零食后,先欣赏纸芝居表演,然后再跟小朋友一起玩。虽然看孩子们玩游戏也很有趣,可是看着看着突然觉得自己很孤单——或许这就像是水脉说的,我累积了一些『烦恼』吧。」
「你表演完纸芝居后,为什么不加入他们一起玩游戏?」
坐在我对面的水脉先生问。苏芳先生听了露出苦笑。
「年纪越大就越难融入他们,总觉得很不好意思。」
垂头丧气的猫目先生看着我们这边。
「你大可以大方加入他们啊,就不会生出这么多事端了。你看彼方先生,都大学生了,还不是跟狸猫家的小鬼玩在一块儿。」
「也对,你也很幼稚,还拿改造过的陀螺找人比赛。」
「呜……」
苏芳先生好整以暇地反击,让猫目先生发出不甘心的呻吟。
「其实你以大哥哥的身份跟小孩子一起玩也不错,毕竟有大人陪着玩,小孩子也放心。」
水脉先生提出建言,苏芳先生率直地响应:「嗯,下次就这样办。」说完他重新戴上猎帽。
「那要不要现在就去找他们玩?狸猫兄弟应该还在商店街的入口那边玩哦。」
我站起来,苏芳先生也跟着站起来对我摇摇头说:「我不去了。」
「今天已经玩很久了,就此告辞吧。我真的很开心。」
他露出满足的笑容,但是很快地就被猎帽再度遮去脸上的表情。
「你要回去了?」
水脉先生问道。苏芳先生点头。
「嗯。我必须在乌鸦开始啼叫前回去,回到我该回去的地方。」
他披上披风,黄昏天色的里层在我们面前展开。
「啊!」
苏芳先生就这样凭空消失。
原本停在一旁的脚踏车也跟着不见了。就好像他的人跟脚踏车从未出现在这里般了无痕迹。
「他已经离开了。」
「嗯……」
我猜苏芳先生现在一定正守护着我们几个人,但也可能因为玩得太累而睡着了也不一定。
「真希望他能把我的陀螺还给我。那是我花了好大一番功夫才改造成的。唉,真夜先生,你就这样让人拿走鼎先生的陀螺吗?」
猫目先生一脸不满,然而真夜先生却愣愣地盯着刚才苏芳先生站着的地方。
「真夜先生怎么了?」
「小的看见了……」
「看见什么?」
「小的清楚看见苏芳大人的样貌了!是男孩
的样子!」
「嗄……你现在才看得见喔?」
猫目先生有点受不了似地抓了抓后脑勺。
「嗯。感觉充满智慧,五官端正,看起来竟有点像是儿童版的鼎大人。」
真夜先生颇有感触地说着,我和水脉先生及猫目先生则面面相觑。
「彼方先生,真的像吗?」
「嗯,听他这么一说,好像真的有点像喔……不过,我并不认识小时候的爷爷。」
我看过他年轻时的照片,苏芳先生确实有点像爷爷。
「或许苏芳的样貌是彼方同学按照自己想念的人创造出来的。」
「……原来如此。」
对了,我刚才还见到了死去的爷爷,原以为不可能再和爷爷说话,虽然是纸芝居,还是觉得很开心。
「那位苏芳先生……不可能是鼎大人的弟弟……」
真夜先生是爷爷的好朋友,他看起来非常失望。
「啊!对了,真夜先生。」
「什么事?」
「我……想跟你说声谢谢。多亏你跑去通知水脉先生和猫目先生,才能把我平安救出来。」
真夜先生似乎不懂我向他道谢的理由,诧异地看着我。
「彼方大人是很重要的朋友,你身陷险境,小的自当拔刀相助!」
我胸口一紧,他对朋友的热情让我觉得很安心。
「朋友啊……」
「咦?难道小的不是你的朋友?」
真夜先生有些慌张。
「当然是,你是我的朋友啊。真夜先生和我是朋友没错。」
真夜先生的脸上瞬间出现光采。
没错。我们之间不再是爷爷的孙子与爷爷的朋友,我就是我,真夜先生就是真夜先生,我们是彼此的好朋友。真夜先生的笑容证实了我们的真诚友谊。
抬头仰望黄昏的天空,已有几颗星星挂在天上闪烁。或许是空气很好的缘故,今天的星星看起来格外耀眼。
「啊!」
染上黄昏色彩的天空划出一道轨迹。
原来是流星拖着长长的尾巴,瞬间飞入黄昏的帷幕里。
尽管流星已经消失,我仍许下愿望。
我的愿望只有一个。
结果我在西巢鸭找到了新住处。离大学很近,骑脚踏车就能到池袋。环境很安静,物价也还算便宜,是个可以放心安居的好地点。
向住了一年的房间道别后,我抱着少少的行李离开公寓。稍后,水脉先生会替我将彩色电视等用品送到新居。
外面的楼梯还是一样一踩就发出声音。等天气更暖和时,楼梯旁又会长出蕺草吧。我想起刚搬进来时觉得有点不喜欢,但住了几天后就习惯了蕺草独特的气味。人类的适应力果然惊人。
走到水无月堂时,水脉先生与猫目先生早已在门口等候。
建筑物角落有两道人影看着门口,从他们动来动去的耳朵可以猜出,这两道人影是狸猫兄弟。他们大概听说我要搬出幽落町,特地过来送我。
我朝他们挥手,小小的手便有些迟疑地朝我挥着。狸猫弟弟的眼睛蒙上水气,哥哥的眼睛也红冬冬的。他们为了我的离开而哭泣,真的是……非常可爱的兄弟档。
「彼方大人,你没事吧?」
真夜先生观察着我的表情,开口询问。
「没……没事。只是看到他们哭,我也想哭了……」
我跟真夜先生借了手帕,擦去涌出的泪水。
「毕竟是住了一段日子的地方……」
「怎么连真夜先生也一起哭了!伤脑筋,快拿去!」
我把手帕还给泪汪汪的真夜先生,这位俊美的管家竟用力擤了鼻涕。
「唉唷,都一把年纪了还哭成这样,丢死人了。有什么好哭的呢?」
猫目先生冷淡地看着我们。
「猫目先生怎么这样说,明明就舍不得我们……!」
「拜托,别乱讲好吗?又不是生离死别,我跟老爷随时都能去现世啊。」
「是啊。我们还想说过几天要去彼方的新居拜访。」
看见水脉先生那充满慈爱的微笑,我又想哭了。赶紧吸吸鼻子,想办法忍住即将流出的泪滴。
「对了,这份契约书应该要还给你。」
水脉先生拿出一张纸。
那是我搬进公寓时签的租屋契约。上面记载着房子的样式,出租人与承租人是谁等等事项。
猫目先生那特有的笔迹这么写着:
出租人是水脉先生,承租人则是我。
租金四万圆,无管理费,不收礼金与押金(注11)。
然后契约期间是两年。
……咦?
「水……水脉先生……你……你看这个……」
我揉了揉眼睛再看一次,但是契约上确实写着两年。
「哎呀,这……」
水脉先生伸手捣着嘴。
「期……期间写的是两年啊!是不是猫目大人笔误呢?」
「怎么可能!我写的契约书没错,确实是一年。一定是有人偷偷补写了一笔。汉字的一再加上一条线就变成二,你看!那根本不是我的笔迹!」
那一笔补得十分自然,看不出来是别人的笔迹。但既然猫目先生自己都那么说了,应该不会有错吧?
「呃……不过这终究只是书面契约,只要两方都同意就可以作废……」
水脉先生也有些慌乱。
「叮铃」就在这个时候传来了熟悉的脚踏车铃声。
「嗨,水无月堂的快乐伙伴们。」
「苏芳先生!」
苏芳先生牵着脚踏车现身,背后拖着一道长长的影子。
「怎么了,彼方?为什么如此惊讶?」
「没什么啦……我还以为你玩得开心满足后就完全消失了。」
民间故事里,那些不可思议的存在只要达成心愿不都会消失吗?
苏芳先生听了忍俊不住。
「我不肯能会消失,因为我是幽落町的化身。更何况,那张折纸还折着,没有改变啊。」
「咦?的确……我还在这里没错。」
「我们现在很忙!」这时猫目先生突然打断我们的对话。
「你是不是觉得契约的年限并不重要,猫目次郎?」
「当然重要啊,很重要。等等……你怎么会知道我们在讨论什么?啊!你就是窜改契约的犯人吧!」
猫目先生像是侦探漫画的主角般,伸手指着苏芳先生的鼻子。
嗯。苏芳先生干脆地承认了
「我把一年改成两年了,因为我还想跟彼方玩。」
「为……为什么要这样做?」
苏芳先生没有理会大声质疑的猫目先生,反而转身面对水脉先生。
「你觉得如何,水脉?反正还没有找到下一任房客,继续让彼方住也无妨吧?」
「可……可是,若彼方同学继续逗留在常世的话……」
「他将不再为人,而变成妖怪。不过这只是一般的状况。」
苏芳先生振着嘴笑了。
「彼方,和你们玩游戏后,让我感到很满足。所以我想要给你一个奇迹。」
「咦……?什……什么奇迹?」
「把头靠过来。」
我按照苏芳先生所要求,蹲下之后把头靠近他。苏芳先生脱下猎帽后靠过来和我额头碰额头。
「御城彼方,幽落町准许你住在此处并守护你。这里永远欢迎你,以此为证。」
他严肃地朗读着这段话,感觉像是在我脑中签下某种契约。不可思议地,我全身的细胞好像被染成了黄昏的色彩。
「苏芳,这是……」
水脉先生大吃一惊。苏芳先生离开我的额头后笑着说:
「没错,现在彼方能以现世居民的身份留在幽落町了。」
他轻巧地宣布。我忍不住发出疑问:
「也就是说,我可以长时间待在这里,也可以自由进出啰?」
「没错。」苏芳先生点头。
「但是这样的待遇仅限幽落町,因为我的力量无法涵盖其他的常世小镇。」
「这样就够了!太棒了!」
好像在做梦。我开心到当场跳了起来。迟了一步才明白发生什么事的真夜先生也跟我击掌说:「真是太棒了。」
「好了,水脉,这么一来问题就解决了。这阵子受到你不少照顾,今后也请多多指教。」
「彼此彼此……我也要感谢你的好意。」
水脉先生慎重地朝苏芳先生鞠躬行礼,苏芳先生苦笑着说:「别这样。」
「我只是想报答你之前的恩情,我不喜欢欠人情。」
「那要不要顺便把陀螺还给我?」
猫目先生嘲讽地说。不知道是不是我想太多,总觉得猫目先生看起来心情很不错的样子。
「呼,终于赶上了。」
这时,白尾先生突然出现。
似乎是匆忙赶过来的样子,梳理整齐的银色发丝掉下几缕。呼吸很紊乱,表情却很从容。
白尾先生递给我一个用纸张包住的东西。
「我做了豆皮寿司给你,就当做替你饯行。缘日的仪式我们会自己想办法处理,你就放心地搬去新家吧。」
这包豆皮寿司显得沉甸甸的又温暖。看着白尾先生的笑脸,罪恶感油然而生。就在我试图解释之前,猫目先生便插嘴说道:
「白尾大叔,搬家取消了喔。」
「喔喔,取消了啊。唉,这世上本就是充满意外……你说什么?」
白尾先生瞪大双眼。
「对、对不起,白尾先生。我会在这里多住一年。」
我向他致歉。如果地上有洞的话,我很想用跪姿钻进去。
「那豆皮寿司该怎么办!不对,豆皮寿司不重要,你不能一直待在常世啊!」
「是……是没错啦……」
「我们边吃白尾做的豆皮寿司边慢慢聊吧。」
水脉先生走过来,拿走我手上的豆皮寿司。
「水、水脉大人……!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请一五一十地告诉我,让我彻底明白。」
「说的也是,不过这件事说来话长。」
水脉先生微微一笑。
「苏芳也一起吃吧。白尾做的豆皮寿司很好吃喔。里头的饭放了很多山菜。」
「是我一大早到现世的山里摘回来的山菜喔。」白尾先生突然得意洋洋地说。
「听起来很好吃,请让我一起享用。」
「小的想知道豆皮寿司的做法!」
真夜先生精神十足地举手,白尾先生喜孜孜地说:
「这豆皮寿司的做法可是我的秘方,不过既然你这么说了,我就传授你几招吧。」
「白尾大人的度量真大!啊!对了,猫目大人的肥肚子好像已经消了,太棒了!」
「少啰嗦,陆奥的管家。我说过,那只是冬季长毛造成的错觉!我本来就不胖!」
猫目先生边叨念着边走进水无月堂里。真夜先生与白尾先生跟着走进去,接着是苏芳先生。
外面只剩下我和水脉先生。
「水脉先生,未来这一年……要请你多多照顾了。」
「嗯,彼此彼此。」
水脉先生也朝我低头行礼。
「又要请你多多照顾了。」
「你太客气了。被照顾的人是我才对!」
「我们就互相照顾吧。大家就像家人一样,让我们互相扶持。」
家人。
水脉先生这么说让我忍不住笑逐颜开。我可以和真夜先生在那间老公寓房子多住一年,和猫目先生打打闹闹,也能继续看见水脉先生美丽的笑脸,真开心。
「啊!对了,西鸭巢的房间得快点取消才行。」
「没错。我也要赶紧联络轮入道快递与珑车快递才行。」
「那是什么快递啊?听起来好有百鬼夜行的感觉。」
「其实他们等于是现世的黑猫宅急便,还有佐川急便之类的快递业者。我本来请他们替我把你的行李,还有我替你准备的米或是干粮送到新居。」
后面那个很像是乡下的妈妈会寄来的粮食种类。
「我们也快进去吧。」
水脉先生朝我,还有我背后的人伸出手。
「咦?」
我很自然地随着水脉先生的视线转头一看,正好看见狸猫兄弟快速冲过来。
「彼方哥哥!」
「哥哥!」
两个小朋友用力扑到我身上,让我很没用地发出「呜恶」的哀号,幸好还是勉强接住了他们。
「你是不是不用搬去现世了?」
「不用搬了吗?」
他们两个抱得好紧,让我无法动弹。我对双眼闪闪发亮的他们点头说:「不用。」
「我还要在这里多住一年,请你们多多指教。」
「太棒了!又可以一起玩了!」
「好棒!」
两只小狸猫呵呵笑着,我摸摸他们的头,水脉先生也面带微笑地看着我们。
「我们快进去吧。白尾做了豆皮寿司给我们,而且我想介绍一个人给你们认识,大家可以一起玩喔。」
我跨过水无月堂的门坎,店里比平时热闹,猫目先生正走出拥挤的榻榻米区。
就在这个时候。
有个东西飘进我的视线范围。
「啊……」
我用手掌接住,是一片不知从哪里被风吹进来的可爱粉红色樱花花瓣。
不知道今年高尾山上的河津樱是否还会再度绽放?
不忍池的莲花到了夏季是否会盛开?
季节更迭,不论在现世或常世都一样。
烟火大会过后,奥多摩山上到处皆是羽化完成的蝉,接着银杏替秋天添上色彩,过不久冬季来临,过年时狐狸游行的队伍又将漫步在王子的街头。
樱花的花瓣消融在风中。
春天的脚步声回荡在整个幽落町里。
注11:礼金与押金 在日本租屋,签约时有时必须给房东谢礼,退租时无法取回。押金与台湾相同,退租时扣除必要的修缮与清洁费会退给承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