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为了您的安全着想——这话壬氏不知听几遍了。
壬氏过着近乎软禁的生活,已经超过了一个月。行动范围仅限玉袁的别邸内。他有时会被请至本邸或官府,但周围总是有武官们跟得紧,动弹不得。
他趁着移动时往马车外瞥了一眼,看得出来民不聊生。但是原本情况应该会比这更严重。
壬氏是以蝗灾可能会发生为前提来到西都,也查过了历史上蝗灾的文献。作物会被食尽,挨饿的民众甚至敢做出同类相食的行为。
蝗灾能灭国,这句话可不是夸大其辞。
而不满与愤怒的矛头,自然会指向总揽国政的皇族。他之所以安分过着软禁生活就是为了这原因。
如今,壬氏的行动全把揽在玉莺手里。壬氏身边的人对此并不满意。岂止如此,说不定他们还嫌这主人优柔寡断。
壬氏有他的立场。
亦即以皇弟身分,借口来西都视察。既是视察,怎么说就只是客人。
假若破坏这个前提,日后会形成弊害。
他本来是这么想的。
「窃以为啊,月君您有点儿太委屈自己了。」
马车里坐在他另一边的雀神色自若地说道。他除了护卫之外另选一名侍女跟随,但既不是水莲也不是桃美。
为防意外状况发生,他挑了最能因应状况的人选。这次同行的护卫是高顺。平常都是让马闪跟着,但这次要面对的人物与他恐怕八字不合。
看到壬氏在西都受到的待遇,最愤愤不平的是马闪。无论身手多好,不懂得控制脾气就是不行。
「这样下去,别人会以为中央来了个公子哥儿当玉莺老爷的陪衬唷。」
雀灵活地摆动指尖,手指间夹着好几颗小珠子。珠子一下变多一下消失,让人目不暇给。
「我明白。」
所以壬氏此时,才正要前往官府。
壬氏有身为客人的立场,但自认为在西都能做的事都做了。他派人去指示使用事先准备的粮食,粮食立刻就被拿去用了。他也派人前往附近的各个村庄,掌握受灾情形。又根据受灾情形,试算所需的粮食。他很庆幸有带马良这个文官过来。
京城救济得早,是因为壬氏一收到罗半他哥的通知,就派人马上飞递。如果届时什么也没发生,说是不懂事的公子王孙弄错了就好。
他事前已将蝗灾发生的可能性纳入考量,向皇上与几名重臣、部下说过。而他也考虑过蝗灾发生在西都的可能性。
不过,请求救灾是壬氏擅作主张。他没有证据能确定蝗灾必定会发生。因此运粮救济的船也有可能无法获准入港。
最后,壬氏宁可自己背黑锅,将功劳让给玉莺这个男人。
蝗灾一发生,玉莺的使者就来见壬氏了。壬氏告诉对方自己平安无事,同时征询道:「我想向中央请求救灾,可乎?」接着告诉对方,希望能由玉莺来领取救济物资。
结果原本由壬氏带来西都的粮食,也变成由玉莺来发放。
从中央与壬氏同行,知道真相的部下们无不义愤填膺。但这里是西都,壬氏想发粮也没有人手。也没带能煮粥赈济百姓的佣人过来。
想迅速行事,最好的方法便是借助玉莺的力量。
天灾之所以会造成人民动乱,是因为心里不安。就算只是领到一碗粥或是一个饭团,多少也能收到安抚人心之效。
壬氏曾经多次因为不懂市场物价而让人听到傻眼,但他自认为近几年在这方面已稍有长进。
即使在人民生活富足的京城,他仍然看过饥饿的孩子在地上放空碗要饭,暗娼蒙着脸想把客人拉进暗处,或是爹娘把亲骨肉卖到娼馆。
不能宣称是视察,却高高在上地坐马车观望,只要用自己的双脚走在地上,这种教人不忍卒睹的现象要看多少就有多少。
壬氏让人替自己换上绫罗绸缎,吃不含杂谷的白米粥,每晚用清澈的热水泡澡。
即使在这种状况下,壬氏仍然不像其他百姓必须挨饿。这种身分的存在意义是什么?
有什么无聊的自尊舍弃便是,人家想趁机抢风头就让他去抢。比起对方固执地拒绝救济,被人利用还轻松多了。不,壬氏甚至觉得其实是自己在利用对方。
皇弟就应该无能,被民众轻侮也无妨。最好能做个连当成傀儡的价值都没有的存在。
要是马闪知道了不知会怎么想?也许会暴跳如雷却不能拿壬氏出气,只好把房间里的一应什物都砸坏。
壬氏很中意壬氏这个名字。纵然这只是用来欺骗女子园囿的百花或宦官们的假名。
比起没人能呼唤的「华瑞月」,能叫出口的「壬氏」要好得多了。即使他希望别人能更不拘礼地找他攀谈,但也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想着想着,已经抵达目的地的官府。
「到喽~」
雀眯起眼睛往外看。
壬氏准备拿出另一套态度。
不拘礼法与被人小看,是两回事。
对方准备的房间里有张圆桌。
玉莺与罗汉已经落坐。罗汉可能是闲着无聊,自顾自地在解围棋残局。
房间角落有几名官员,拿着一些文书听候差遣。
高顺与雀在使眼色。
就气氛而论,与上回、上上回见面的时候有所不同。最令他在意的是罗汉也来同席。这个天赋过人但我行我素的男人,令人摸不透他的行动原则。玉莺让这人来同坐,究竟有何打算?
「劳烦月君特地移驾。」
玉莺起身说道。
没带马闪来果然是对的。皇族进入房间时任何人还坐着就是不敬。附带一提,罗汉继续解他的残局不理人。
「阁下有何要事?若是关于蝗灾的事,我这边带了些档册过来。」
高顺拿出文书。
内容是壬氏等人自己试算的粮食分配比例。此外也查出了粮食仍然不足时的救荒作物,以及收成较早的作物种类。这方面仰赖了猫猫与罗半他哥等人的知识。另外还整理出了药品等重要性仅次于粮食的所需物资。
「关于蝗灾,多亏月君鼎力相助。万万没想到中央的救济物资会来得如此之快。」
当然快了。因为壬氏早在向玉莺陈报的数日前,就向中央申请救灾了。这么做是考虑到反正申请书送到了,也还得进行商议拖上几日。
「应该还需要更多援助吧?」
壬氏也看过案卷。照现在的粮食状况,恐怕只能撑上两、三个月。救灾也是有限度的,必须及早种植能够较快收成的作物。
「是,我正想请中央援助。需要一些人力。」
「人力?阁下此话何意?」
人手不够是事实,但胡乱增加人力也喂不饱。如果意思是想增加农民,不如训练当地百姓比较好。
「想请中央加派武官。」
「武官?为了镇压盗贼吗?」
粮食有无会如实突显出贫富差距。穷苦人连果腹都有困难,便会铤而走险。壬氏之所以急着发粮周济,正是因为在穷苦人走上歪路之前喂饱他们,能够压抑这种冲动。
玉莺咧嘴一笑。此人长得跟玉袁不太像,比较像是武官而非商人,属于勇胜于谋的男子。
后面听候差遣的官员将一大张纸交给玉莺。
「想请两位看看这个。」
玉莺在桌上摊开的是地图。是戌西州的舆图,但有几处以笔蘸墨圈起。圆圈分成红黑二色,越靠西侧地域红圈越多。
「哦。」
本来在解残局的罗汉抬起了头来。
「指的是盗贼吗?」
「正是如此。」
看来圆圈代表的是盗贼出现之处。
「从位置来看,红色是夷狄来袭吧。」
「阁下果然有见识。」
玉莺满意地看着罗汉。虽然平素只是个无药可救的中年人,但论解读他人行动方式的能力无人能出其右。
换言之,红圈就是疑似夷狄的盗贼作乱之处了。虽说戌西州地处边陲,但壬氏觉得数量似乎也太多了。
「增加了吗?」
「正是,去年已经出没频仍,但还是今年特别多。我已尽微薄力量修整武备,没想到却发生了蝗灾。」
壬氏听说过玉莺在进行征兵,但他选在这时候提起会让人无法反驳。玉莺也不是傻子。
「可以推测应该是闹了蝗灾,盗贼才会跋涉远路入侵茘国。」
蝗灾发生的范围极广,越是没做对策灾情就越严重。外国也一定灾情重大……不,就算比茘国更严重也不奇怪。
「所以要镇压夷狄?」
几年前也发生过相同的事,当时只把他们赶回去就没事了。记得地方不在戌西州,应该是子北州的西边。
「非也。」
玉莺又拿了一份地图来摆在一起。这次是范围更广的地图,砂欧、北亚连与亚南都在范围内。
「不如对此地下手吧?」
玉莺指出的是砂欧。
「……什么意思?」
壬氏看着玉莺,想问个明白。
「就如同您所看到的。这
次在戌西州当中,受灾最严重的要属西部地域。假设各国皆有灾情,想从外国进口农作物会是件难事。但如果以陆路运送粮食,结果会是如何?」
那样恐怕无法让各地都得到足够的粮食。此外不只是夷狄来袭,外国也有可能来犯。努力凑得的粮食,会白白被贼人抢去。
「要将粮食送到西部地域,最快的方法是什么?我想应该不是陆路,而是海路吧。」
而贸易大国砂欧,无论海陆两路皆可通达四方。的确,考虑到粮食的安定供给,能够自由使用砂欧的港口会轻松不少,但同时也得支付钜额的下碇税。砂欧的粮食也有短缺之虞,为了保障国内所需很可能会狮子大开口。
「所以就要启战端?」
壬氏尽可能压抑声调。本来觉得功劳要被抢去多少都随他,但这话就实在不能当作没听见了。
为了不让百姓挨饿,用的手段居然是掠夺。这样岂非与盗贼无异?
「嗯?您反对吗?但我怎么记得论与砂欧开战的大义名分,就属月君最有资格?」
玉莺的语气充满自信。
壬氏听懂他的意思了。说的是砂欧巫女一事。
去年壬氏让砂欧巫女命丧他乡,成了他对砂欧的一份亏欠。
只是玉莺恐怕并不知道,实际上巫女还活着,并由壬氏暗中保护。
「巫女是被砂欧之女所杀。即便已作为中级嫔妃进入后宫,外国女子做的事却全得由茘国来承担,窃以为并不合理。」
的确看在旁人眼里,茘国等于是单方面吃亏。甚至还害得皇族丢尽颜面。
「砂欧用杀害巫女的方式,要胁茘国屈从。这作为开战名义够充分了吧,皇弟殿下?」
开战的名义,在特定的时代要多少有多少。因为光是声称皇族名声受辱,就可以将对方灭族了。
「罗汉阁下,您觉得呢?」
玉莺向罗汉问道。
罗汉不再解残局,定睛注视着地图,眼神与下棋时如出一辙。他向副手伸出手去,接过了袋子。袋里装的似乎是将棋棋子。
「我不懂什么大义名分,只想下将棋下赢别人。」
说着,他就开始在地图上摆棋子。副手歉疚地看着壬氏。
罗汉没有恶意,但也没有善心。只要自己与亲人不受伤害,没什么事能打动他。然而如果有机会参加好玩的游戏,他是不会错过的。
壬氏这下明白玉莺为何把罗汉找来了。无论是用人下将棋还是用社稷版图下围棋,对罗汉而言都只是游戏。
「若能请月君领军,西域百姓必定士气大振。」
而玉莺找来壬氏,目的就在这里。
「您难道不认为群众想看到的是身为领袖的您,而非客人吗?」
玉莺误会了,以为壬氏想宣示他的权力。
说这些难道是想煽动他身为皇族的尊严?
「届时我将竭力尽忠,成为您的左右手。」
炙热的视线刺痛了壬氏。这人真的和玉叶后是血亲吗?她虽然也有不好惹的地方,但两人截然不同。
玉莺的眼神诉说着他亟欲开战的热情。
「……就算叫来武官,打仗仍然需要兵士。」
「的确。在我们西域,民众个个忠心赤胆。就说农民,起事时大多数都愿意出人出力。现有皇弟殿下领军,又有罗汉阁下施谋用智,杨姓家族也愿尽棉薄之力辅佐殿下。」
「杨姓家族是吧?」
玉袁原为商人,但权力遍及戌西州全境。现在的势力或许甚至超越了十七年前灭族的戌字一族。
壬氏眯起眼睛。
「那么,玉袁国丈对此事知情吗?」
尽管只有一瞬间,玉莺的眉毛动了一下。
「父亲从以前就常说,希望能让势力延伸至砂欧。」
「哦,也就是说玉袁国丈还不知情了。阁下却说杨姓家族愿意辅佐我?」
壬氏自始至终冷静应对。
他想起待在后宫,面对嫔妃群魔乱舞的那段时期。但是比起女子的谎言,男子吹的牛皮随便都能戳破。
「的确考虑到海路之便,砂欧海港令人垂涎。但是这么做弊害太多了。陆路紧邻砂欧的国家呢?那些地域的贸易品将不会再输入我国。况且攻击保持中立态度的砂欧说得过去吗?如此无啻于向各国宣称我国野蛮无信。我认为若是玉袁国丈,这些问题都会经过仔细考量。」
玉袁曾是商人,不会只看眼前的利益,什么会形成障碍应该都会确认清楚。即使儿子写信与他商量过,也应该会开导儿子现在不是时候。
听到玉袁的名字,玉莺的眼神似乎动摇了一下。
然后他感觉到玉莺散发出一种怏然的氛围。
壬氏继续绷紧表情。就算是皇弟,对玉莺来说或许也只是活了自己一半岁数的黄口孺子。原本可能是想用气氛强迫他入伙吧,但是——
「我是作为中央的代表来到此地,同时也是皇上的眼睛。眼睛擅自领军,岂不怪哉?」
「皇上」二字,让站在后面听候差遣的官员们心生动摇。这些官员皆是西都人,也就是都站在玉莺那边,把壬氏当成了没主见的傻子。
看到傻子忽然反抗主人,当然会惊讶躁动了。
大概是借此出了口恶气吧,高顺看着壬氏,彷佛露出了浅笑。雀不用竖起大拇指没关系。
但玉莺也没那么容易死心。
「所以您是皇上的眼睛,自己无法下判断了?」
没让马闪跟果然是正确的。要是轻易中了激将法就麻烦了。
「我就是下了判断才这么说。就阁下的计算,攻打砂欧获得的利益高于损害吗?身为商人想必擅长此道吧。」
壬氏挑衅回去。此地全是玉莺的领地,壬氏也不想掀起必输无疑的争执。是时候搬救兵了。
「一旦攻打砂欧,首先北亚连就不会坐视不管。」
「北方的蛮族集团让您引以为惧了?」
「是啊,在北亚连捕得的赤鹿对我大有助益,因为鹿茸可补肾壮阳。我在后宫的那几年夜夜为皇上与嫔妃们准备,堪称一帖良方。」
壬氏带着自虐回答。他充当宦官都不知几年了,小小挑衅听听就算了。
「还有老虎也是。北方有大虎,骨头可用来泡酒。」
称作虎骨酒,据说饮之可延年益寿。
壬氏会变得对药品如此了解,原因不言自明。
「这是一名深谙药学的医官教我的,作用十分威猛。」
正确来说并非医官,但他这话是说给某人听的,那人一定听得懂。此外,其实他也不知道作用强不强。那类药膳他都交由后宫厨师去安排。
「药跟酒啊。」
罗汉嘟哝着。
「我说音操啊。一旦开战,这些药是不是都买不到了?」
罗汉向副手问道。
「应该是不至于买不到,但价格会涨得厉害。其实只要开战,所有药品皆会缺货,医师或药师想必都会很为难吧。」
「这样啊。」
罗汉把摆出来的将棋棋子收回袋中,起身离席。
看得出来这位副手很有才干,自然而然地补充了壬氏想告诉罗汉的事。
「罗汉阁下,怎么了吗?」
玉莺疑惑不解。
「抱歉,我要走了。」
罗汉说完转身就走。
「罗汉大人,请等等我。」
唤作音操的副手去追罗汉了。
看着在座西都人愣住的模样,壬氏也起身离席。
「看样子军师阁下没有征战的心情。我也要告退了,阁下不介意吧?」
玉莺一句话也没说。
壬氏迳自离去。
「看起来很不甘心喔。」
雀小声说了。
很不巧,壬氏可比玉莺要来得熟悉罗汉的性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