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好的午后,
美好的窗畔,
与良友
共品好茶。
†
六月。从大陆吹来的风化为雨云,滋润帝都。这个时期是帝国的雨季。雨势虽小,却令人烦闷。下了将近一个月的雨,是赐予大地的恩泽。
†
哗啦、哗啦、哗啦。
已经下了一个星期的雨,似乎没有放晴的徵兆。
从雨云翩然而落的雾雨,薄得如梦似幻,彷若烟雾缭绕著听觉的角落;青蛙孤呱鸣叫,水声刺激著底层的意识,为鼻尖捎来季节的气息;湿气沾黏著皮肤和头发,让人感觉彷佛沉入水底。
沙沙。
珂古兰边看书边咬了一口糕点。令人扫兴的潮湿口感黏著臼齿,不过,这也可说是这个季节的味道吧?
哗啦、哗啦、哗啦。
「真受不了这场雨,烦死人了!」
这是六月的第一个休假日。这里是珂古兰的寝室,平时会进出这里的人全部聚集于此。房间的主人坐在长椅上看书。小鸟雷克斯兴高采烈地张开翅膀,在房间里飞来飞去,追著恶魔雷克斯,后者边四处逃窜编大叫:「住手!别过来!哇!」
「小姐,借过一下。」
有人恣意玩乐,有人被玩弄,在一人两鸟做著没有生产性的事情时,只有琪侬拿著整套清扫用具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她用抹布擦拭湿气,用扫把扫走垃圾。
「嗯。」
珂古兰挪动身体将坐位让给琪侬,目光没有离开过书本。琪侬迅速将椅子的皮革擦乾净,在坐垫的缝隙夹入骨石以防止沾染湿气。
「小姐,您这样很没有规矩。」
「嗯。」
珂古兰手上拿著书本,嘴里咬著糕点,在房里走来走去。琪侬推著她的背,让她在窗畔坐下,叹了口气说:「真受不了,小姐看书的时候,完全听不见外界的声音……」
「啾!啾啾~~」
「哇~~快来救我!珂古兰殿下!哇~~」
女主角终究还是落入王子的手中。王子向她说出爱的告白,但是她的心只属于青梅竹马的勇者。激动的王子再也不掩饰自己的欲望,扑向女主角。
「不要!快住手!我讨厌你!哇~~」
「啾~啾~啾~!啾~~」
女主角有危险了,她的裙子被撕破,衬衫的钮扣弹开,看起来很淫靡。不愧是专写成年向小说的大师,这一段的描写非常精彩。女主角推开王子,逃出他的魔掌,在黑暗的宅邸中奔跑。不知为何下著雨还打雷。这时候,她的青梅竹马忽然出现,与王子对峙。这一瞬间──
「你们两个,我把鸟笼打扫完了,接下来的事,回到鸟笼再继续做。」
「啾!」
「哇~~」
不知为何突然出现一条龙,将王子与女主角掳走,故事进入结尾。最后一页写著「待续」,看来还有续集。
呼……珂古兰小口咬著糕点,编织著读后感。虽然最后写得有点草率,不过内容十分有趣。她决定找续集来看。
啪!她阖上书本,同时闭上双眼,深深向后靠在椅子上。哗啦、哗啦、哗啦,她的意识浮起,现实中的声音骤然变大;雨声、蛙呜、鸟啼、雷克斯的尖叫,以及琪侬的叹息。
「唔!这里也长霉了……真受不了,这场雨真的烦死人了……」
「咦?说这种话会遭天谴喔。」
珂古兰将书叠到桌上,轻轻笑著说:
「这场雨对我们来说或许很讨人厌,对草木来说却是润泽之雨。琪侬,你讨厌除霉的工作还是饥饿?」
「您又说这种话……」
琪侬就像应付小孩讲歪理的大人似地叹了口气。
「我不知道,但是我现在很讨厌除霉的工作。」
「哦?那么,到了夏天忍受饥饿也没关系吗?」
「未来的事我无法断言。」
「是吗?原来你是今朝有酒今朝醉的类型。」
珂古兰像栗鼠般嘻嘻笑。
「太难的事我不明白。对我来说,比起在不明的地方感到困扰的陌生人,眼前的事更重要。下雨除了会长霉,爸爸的膝盖也会痛,所以这场雨不是好东西。」
「哎呀,这可不得了。请转告你父亲,我会去探望他。」
「哈哈,公主殿下要去探望他吗?他一定会很高兴。好,打扫完了。」
琪侬说道。和珂古兰说话的同时,她也辛勤地打扫,将房间清扫得一尘不染。
「差不多清扫乾净了。我要回去了,您还有什么吩咐吗?」
「没有。辛苦你了。」
「那么,我先退下。祝您有一个美好的下午,我的主人。」
琪侬大概心想起码最后要认真一点,所以有礼得近乎夸张地说完才离开。
哗啦、哗啦、哗啦。
雨还在下,珂古兰心里想著理所当然的事。
「她、她总算走了……」
「砰」的一声,忽然冒出一阵烟雾,接著雷克斯从中爬出来,样子惨不忍睹,衣服凌乱不堪。他跪在地上大口喘著气,脸上还有爪子的抓痕。
「你好像很凄惨。」
说到为什么雷克斯要变成小鸟,是因为琪侬在场。她一直认为珂古兰养了两只小鸟,所以如果他不变成小鸟,琪侬一定会起疑心。既然如此,佯称他逃走不就好了?实际上,雷克斯曾这么做过。但是……
「没办法啊,那个小姑娘在大雨中淋得像落汤鸡一样,但还是不死心地找我……」
别看琪侬那样,其实她很会照料人,责任感很强也很重情义。即使是讨厌或麻烦的事,但如有必要,要她赴汤蹈火也再所不辞。
恶魔嘟著嘴说:
「她在大雨中很可怜地一直喊:『雷克斯!雷克斯!你在哪里?』看她那样子,恐怕会找一整天吧?」
「既然你被她打动,乖乖现身,就认命接受这种后果,不然应该狠下心来彻底无视她。」
「唔!你连对身旁的人都很严厉耶。」
雷克斯转了一圈,又变回原来的他。珂古兰站起来走向鸟笼,放出因同伴不见而吵闹的小鸟。恶魔反射性地瑟缩一下,但鹦鹉连看都不看他一眼。不知为何,这只鹦鹉对变成人类外型的恶魔兴趣缺缺,相反的却很黏珂古兰。
「你真是很乖巧的孩子。」
「……我还是无法接受这种事……」
恶魔一脸复杂地看著鹦鹉在房间里飞来飞去。
珂古兰再次回到书中世界,深深坐进沙发,打开从图书室借来的书。今天读的是数学书。
「唔……你又在看书。别看了,我们来下西洋棋吧?」
「不要。」
「啧……真拿你没辙。不然,我也来看书好了。」
恶魔躺在对面的沙发上,把手伸向堆积如山的书。
最近恶魔放弃得很快,因为他也开始看书了。
不过,这其实是一个巧妙的陷阱。珂古兰不禁窃笑,因为堆在那里的都是她认为最令人欲罢不能的书。雷克斯完全沉浸在书本的世界里,这么一来她就不会被打扰。珂古兰安心地继续看书。
雨声再次响起。
她一边解开描述星辰运行的方程式,一边恍恍惚忽地思索无关紧要的事。为什么?不绝于耳的雨声比平常更吵杂,她却感到格外寂静。雨声、鸟啭、雷克斯翻书页的声音,全部都是杂音,却让她心生怜爱。
哗啦、哗啦、哗啦。
两人看著书,没有人说话,感觉就像变成水车或风车,只是翻书的机器。这段期间,小鸟像在枝叶间穿梭,来来回回索求花草的种子。不热也不冷,不刺眼也不昏喑,纯粹、没有杂质的时间缓缓流动。
「……唔哈~~」
雷克斯大大地伸了个懒腰,他的动作让珂古兰回到现实。她看向立钟,只过了一刻钟。距离预定的时间还早。
「呼……真有趣。」
雷克斯喃喃说道。珂古兰对他不加修饰的赞美点了点头。
「你刚才在看什么?」
「嗯?这本。」
书上写著《狐狸与老虎的婚姻 上集》。
那是一部一百年前的戏剧作品,描写一对身分相差悬殊的恋人。与看似预言的书名相反,内容反映了当时的社会百态,世界观描写得很真实,故事主角似乎也真有其人。
「这只是上集,但是非常有趣。续集在哪里?」
「……」
「喂,珂古兰?」
「咦?对了,续集。」
珂古兰站起来,在她的肩膀上打盹的小鸟冷不防摔落,连忙振翅飞起。
她从书柜抽出下集,递给躺在沙发上的恶魔。
「嗯?原来这是你的书啊?」
「对。」
珂古兰尽可能用平淡的语气回答,恶魔「哦」了一声。那声轻微的回应彷佛是察觉到什么,又似乎只是她多心。
「这部作品有什么来历吗?」
「……这是母后喜欢的书。」
「哦?」
这次的「哦」则是表示自己听见了
,但现在比较在意故事接下来的发展,所以不想追问。珂古兰安心地叹了口气,将生气地瞅啾叫的小鸟关回鸟笼。时间到了。
「我该走了。你要在那里继续看书吗?」
「嗯?你要去哪里?」
「……勉强说的话,就是故事的世界。」
「什么跟什么?你看书看傻了吗?」
「这只是比喻,你自己多用脑袋思考。」
不过,珂古兰也觉得自己太装模作样而忍不住脸红。
「嗯?我不明白。所以你到底要去哪里?」
「剧院。我之前不是说过吗?她将这本书改编成……」
「啊啊!」
雷克斯看著手上的《狐狸与老虎的婚姻》,总算想起来龙去脉。
「原来如此!那场戏是改编自这本书啊!难怪你要看这本书!」
「……那也是原因之一。」
「原来是这样。你不要故作风雅,直接告诉我不就好了?我们快走吧!快出发!这可是一场不得不看的戏!」
糟糕,早就知道就不要说了。被雷克斯推著背的珂古兰深深懊悔著。
「看戏去!」
†
从前从前,在某地有一名年轻的锻冶工匠,名字叫做沃尔贝斯。
「哈哈哈哈!算你识相,知道要安排我演主角!但是为什么是平民?而且还是男人?」
某一天,沃尔贝斯邂逅了领主的独生女提克莉丝,两人之间萌生爱意。
「而、而且,为什么和我演对手戏的人偏偏是她?」
「那正是我想说的话……」
──卡!卡!不对不对!那句不是珂古兰殿下的台词!也不是爱芮小姐的台词!拜托你们认真一点!
「我很认真好不好!」
「……抱歉。」
──咳咳。
不久之后,两人的恋情将周围的人卷人其中,演变成一场闹哄哄的喜剧──坚决不让两人见面的父亲,以及,两人与微服前来的王子发展成三角恋情。
「这种发展很老套,我觉得伏笔描写得太肤浅了……」
──等、等一下!请您不要说这种话啦!
然而,阻碍对于两人的恋情来说,就像加剧爱火燃烧的薪柴。发誓一定会出人头地的沃尔贝斯。誓言全心全意的提克莉斯。将女儿关进高塔的领主。散布谣言、企图拆散两人的王子。
两人的爱托付给沃尔贝斯的宠物鹦鹉,飞向天际。
「啾啾~~哇哈哈哈!」
──喔喔,太完美了!不愧是珂古兰殿下的宠物,精湛的演技简直无可挑剔。
「……我还是无法认同。」
于是,对彼此的爱深信不移的两人重逢了,确认彼此的爱。
「啊,爱情究竟为何物……」
──向她确认。爱芮小姐,快说你的台词。
「提、提克莉丝,我、我对你……」
──快点向她确认。
「少、少啰嗦!不用现在说也没关系吧?」
──算了,现在只是排练。接下来换提克莉丝。
「我也爱你,沃尔贝斯。」
──……珂古兰殿下可以毫不犹豫地说出这种台词呢。
「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只是感到有点无趣。
「……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没什么!接下来!两人确认完彼此的爱,距离越来越近,呼唤对方的名字!
「提克莉丝……」
「沃尔贝斯……」
──越来越炽烈的爱情!一发不可收拾!
「提克莉丝!」
「沃尔贝斯!」
──很好!然后两人将无处渲泄的爱意转化为行动!快点!你们再靠近一点!沃尔贝斯!把你的手环绕在提克莉丝的腰上!就是那样!然后,沃尔贝斯用火热的唇,热情地吻向──
到此,爱芮‧戴那巴雷司‧欧姆里斯已经忍无可忍。
「这是什么烂剧本嘛!」
银樫宫的米诺库斯剧院。
这座剧院是约莫八十年前,当时的国王为了皇后而赐予后宫专用的室内剧院。当年,据说出身棋方的皇后与热爱戏剧的国王,也亲自在这座剧院演出,慰劳宫姬与宾客;到后来演变成隆重的戏剧演出,为霪雨霏霏、百般无聊的六月带来慰藉。
「为什么!我!要和她!演情侣?」
咆哮的声音响彻足以容纳两百人的剧院,声音来自舞台的正中央──主角的所在地。
以某个意义来说,主角非爱芮莫属。在微弱的照明下仍然闪闪发亮的金发,夸张得彷佛在演戏的举手投足,宛如一名天生的演员。
「给我说明清楚!」
外貌亮丽、有权有势的少女激动地抗议。聚集于此的宫姬蜷缩在一旁,等待这场风暴结束──除了一个人之外。
「您在说什么啊?您是最适合这个角色的人选!」
舞台下方,观众席的第一排,有一张与紧张和恐惧无缘的脸──也就是像笨蛋般傻笑的脸。笑脸的主人正是握著剧本的梅蒂‧克罗塞尔。
「太棒了!爱芮小姐真的好可爱!太萌了!尤其是说不出『我喜欢你』或是『我爱你』这一类台词而脸红时,真是太棒了!」
戴著「导演」臂章的梅蒂兴奋地欢呼。
「你、你、你……」
爱芮在王族之中,算是情感表达较丰富的人。但是,这是她第一次毫不掩饰地表达出自己的情绪吧?她对那个任性的女孩已经哑口无言。
「最重要的果然还是落差!明明喜欢却说不出口,这份折磨人的心情,在是否要坦率表达之间反反覆覆,这是最至高无上的……」
「你、你给我住口!住口!笨蛋!」
爱芮以一名淑女不该有的速度冲下舞台,一把揪起梅蒂。
「放、放肆!不准再说下去!我要拜托爸爸,抄了你全家!」
「唔……」
「你有什么不满?我、我是将军的女儿!你不要以为我在开玩笑!现在道歉还来得及!」
「我知道了!对不起!」
「你为什么要用这么有精神的声音道歉?哇!喂!不要抱我!」
梅蒂抱住爱芮转圈圈。将军之女的脸埋进丰满的胸部,手脚拚命摆动挣扎。
「唔哇!放、放开我……哇!」
「啊,抱歉。爱芮小姐,因为你的体温很高,让我忍不住想起老家的小山羊……」
「山、山羊……你居然说将军的女儿是山羊……」
精神上的打击似乎更胜于缺氧,爱芮不敢置信地步步后退。
「呵呵呵,梅蒂小姐真有趣。来吧,爱芮小姐,您也振作一点。」
出言相救的是爱芮的其中一名跟班,名字似乎是悠诺,今年二十岁,在宫姬之中算是年长者。她和爱芮是同一个奶妈带大的。
爱芮像小孩子躲在母亲身后,攀住悠诺的腰恫吓著梅蒂。珂古兰叹了口气,心想她这么做根本是白费力气,只会让梅蒂更乐不可支。
今天是将在六月底举行的表演会的第一次彩排。
表演会本来是宫姬勤加练习歌唱与演戏来取悦国王的活动,不过现在有别于以往,观众不只有国王,诸如王族、贵族,以及来历正当的庶民都可以观赏。
这次的表演会,珂古兰也参与演出。
「呵呵呵,果然变得很有趣。」
被拔擢演出在故事中段为男女主角传递讯息的雷克斯,站在珂古兰的肩上,双眼闪闪发亮。相较于他,珂古兰则是不断叹气。容易失控的梅蒂与个性像暴君的爱芮,两人不停斗嘴,情况一发不可收拾。
这时候,珂古兰察觉到几道目光投射在她身上。
那是聚集在剧院里的宫姬们抱持的淡淡「期待」。其中,前辈宫姬们的目光最为露骨。她们有意无意地渴望珂古兰「执行义务」。
珂古兰不悦地心想,每个人都想利用她来省事。
「……你们两个不要再吵了。」
不过,事到如今,她也无意置身事外。
「我想提出一些有建设性的建议。」
珂古兰边说著浇了两人一头冷水的话语,边缓步走来。她让剧院发出声响、让楼梯发出声响,占尽他人的时间,缓缓走下舞台。
在场没有人说话。悠诺、梅蒂,甚至连爱芮都压低声量,害怕发出半点声响。
这时候,恶魔配合地在暗处让珂古兰的头发翻飞。真的蕴含魔性的头发,在旁人眼中看来彷佛熊熊烈焰。
珂古兰扮演著神。时而扮演用小指让人类魂飞魄散的战神,时而扮演赐予宠爱的大地女神。
这就是权力。足以令他人噤声的恐惧集合体。
爱芮还不明白,所谓的权力并非夸跃和张扬,而是令人战栗的畏惧。
喀!珂古兰走下最后一阶台阶,与她们站在齐高的平面上。瞬间,爱芮的跟班、希尔蒂南的跟班,以及棋方和剧方的志工们连忙低下头。没有人命令,也没有人强迫她们这么做,她们只是害怕冒犯了
上位者而诚惶诚恐。
只是步行,只是不发一语,珂古兰就夺回世界应有的样貌。爱芮制造出的尴尬气氛,梅蒂制造出的愉快气氛,全部被珂古兰‧迪亚斯取代,不受任何人侵蚀。
──除了几个例外。
「梅蒂小姐。」
珂古兰微笑著说,那是告诉求饶的敌人「我无意杀你」的微笑。
「是、是的!」
梅蒂也察觉到眼前的情况不容许她造次,不过还是用爽朗的声音回答。在沉重的气氛之中,只有她依然精神奕奕。她的眼神闪闪发亮,像一只幼犬发现了或许可以成为新朋友的对象。
「请问有什么事?珂古兰殿下!」
她给珂古兰宛如夏季薰风般的清凉感。那是拂去沉重的气氛,孕育出全新薰风的太阳热力。梅蒂全身散发出如同幼猫或幼犬的气息。那是一阵可以羞怯地说出「我们当朋友吧」的明快之风。
珂古兰从来没有遇过这样的人──不害怕与恐惧牵手,不论对方是什么人都敢直视对方。
同时,她也是让「直视珂古兰」这件事成立的人。
在一般情况下,直视珂古兰的人,没有人可以全身而退。不是因为珂古兰对对方不利,而是旁人不允许这种事发生。实际上,梅蒂也曾经因直视珂古兰,而被周围的人冷酷地大卸八块。
那已是两个月前的事。这两个月以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所有人看向梅蒂的眼神,不再像是见到无礼之徒,而将她视为在危机四伏的战场冲锋陷阵的士兵。
她成了既非神,亦非人的存在──意即接连两界的巫女。
珂古兰不得不承认,这个女孩是某种领域的天才吧?这和美貌与棋艺不同,并非可在瞬间判断出高下的能力。简言之,可以说是「爱人」的才能吧?
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她甚至把神视为邻人般怜爱。
「呃……珂古兰殿下?」
被她喜爱,一定是很愉快的事吧?和她聊天、孕育友情、分享著爱、迈向未来,这是一件很美好的事吧?不过……
「……抱歉,梅蒂小姐。」
这种事还是跟「有相同想法的人」去做吧。
她是珂古兰‧迪亚斯‧艾尔凯欧斯‧雷吉娜,是帝国运作了三百年的系统下诞生的偶像后裔,是期盼成为霸王基尔德凯鲁亚最高杰作的帝国独生女。
她才不会输给一个天才。
「我对角色的安排也有疑问,所以想请教身为导演的你。」
「好的!请说!」
「谢谢。首先,关于爱芮小姐的角色,和她说的一样,应该有更适合她的角色……」
珂古兰委婉地说道,言下之意就是「选角不当」。以戏分来说,爱芮当然有资格饰演男主角沃尔贝斯。但是,再怎么想都觉得她不适合演男性,也演不出男人的感觉。
「嗯……其实我也有同样的想法,但这是应观众热烈要求而做出的安排。」
「要求?」
「是的。上个月的棋艺赛结束后,不知道为什么,很多人说:『爱芮小姐绝对很适合演男人!』或『请务必让爱芮小姐饰演沃尔贝斯!』强烈推荐爱芮小姐。您看!」
珂古兰将目光转向梅蒂所指的方向,高傲的爱芮与她的跟班坐在观众席。不过,跟班们的样子有别于以往。
「辛苦您了,爱芮小姐!我来帮您擦汗。」
「呃,好。谢谢……不过,你是谁啊?」
「您怎么说这种话?上个月您还很热情地和我聊天!真是可憎的人儿……」
「咦?咦?呃……那个……对不起……」
「欸,爱芮小姐,您不用在意她的话。哼,像你这种货色,爱芮小姐当然不会记住你。」
「你说什么?」
「怎么样?要来比吗?」
「你、你们不要吵了!」
「是,爱芮小姐!」
「我们不吵了。」
「……你们到底是怎么搞的?」
没有看过的宫姬围绕在爱芮身旁,殷勤地帮她擦汗、递水和点心。每个人脸上都带著陶醉的笑容,散发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桃色气息。
「──就像这样。那天,我全副精神都集中在比赛上,所以没有察觉,但听说爱芮小姐在棋艺赛上展现出非凡的魅力,看过的人都要求由爱芮小姐来饰演男主角。」
「原来如此……」
「顺便一提,同样一批人也提出希望珂古兰殿下饰演女主角的请求。」
珂古兰将手伸到背后拧起头发。头发叫嚷著:「好痛!好痛啊!」
「不过,爱芮小姐似乎真的不适合饰演男主角。嗯……那么,请所有演员都休息半刻钟,我利用这段时间来想办法。」
「我明白了。」
梅蒂边大喊「大家休息」边跑开。珂古兰不禁暗自叹息,跟梅蒂说话,一口气消耗了她太多体力。
「啊,对了。」
比方说,像这种时候。
「……什么事?」
梅蒂冷不防跑到珂古兰面前,近得像恋人或是医生为人看诊的距离。珂古兰极力保持冷静,但梅蒂仍然不满足,还紧紧握住她的手。
「真的非常感谢您参与演出。感激不尽!珂古兰殿下!」
「……不客气。」
「果然朋友就应该互相扶持!」
「那个……我之前说过……」
「啊!我该走了!等会儿见!」
这次梅蒂真的跑走了。珂古兰再次叹了口气,而且比刚才的叹息还要沉重数倍。
「呵呵呵!」
化为头发的恶魔窃笑。
「遇到那个女孩,连你也拿她没辙。看来你们真的个性不合。」
「……岂止不合,她根本是我的天敌。」
珂古兰不想再被任何人打扰,所以快步逃到剧院的角落。
「天生的『人缘好』,指的就是那样的人吧?不过,我没想到她的人缘好到这种程度。」
她从远方看到幽灵跑向大家聚集的地方,几乎和每个人打了招呼,高兴地谈笑。其中,当然也有曾经欺负过她的人。
不过,围绕在她们身边的已不再是阴郁的气氛,她们就像十多年的老友般嬉笑。
「哼!对她做了那么过分的事,居然还有脸摆出朋友的模样?太不要脸了吧?」
「不要说那种话。」
「哦?你想包庇那些不要脸的人?」
她不是那个意思,珂古兰犹豫著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她们背后有她们的故事,所以才会发展成现在的关系,或许真的有人居心叵测,也或许存在举发的真相与宽恕。不过,与此无关,我也不想下定论。因为我们终究是局外人,没有权利评判她们……」
权利。没错,就是权利,这个字眼最贴切。比方说,她对谣言深恶痛绝。明明是与自己无关的事,却像拿茶点来吃一样的粗神经。
珂古兰总是忍不住心想,他们究竟有什么权力这么做?在他人轻微的磨擦上,撒上大量的鲜奶油与牛油,用涂上口红的嘴唇咀嚼。
「我不想介入其中。」
「……」
「……雷克斯?」
雷古斯忽然沉默不语,让珂古兰感到些许不安。把话说出口,珂古兰才察觉自己说的话带有否定他人的意味。
不过,雷克斯的沉默是因为别的理由。
「这席话很有童话公主的作风,我很欣赏。」
背后蓦地传来一个声音。
珂古兰完美地隐藏动摇后才转过身。
声音的主人站在通往二楼的楼梯上,穿著以黄色为基调的奢华制服,搭配高高绾起的浓密秀发──希尔蒂南‧李兹缓缓步下楼梯。
「嗯?我还以为您在和某人说话……」
希尔蒂南用扇子遮住嘴巴,疑惑地歪著头。
「你好,希尔蒂南小姐。我刚才只是在练习,或说是自言自语……让你见笑了。」
「失礼的人是我。我可以坐在您旁边吗?」
其实珂古兰很想拒绝。
「啾!」
「喔,你在欢迎我吗?呵呵呵,你刚才的演技很精彩喔。」
「没有你说得那么好啦!」
「好会说话呢。」
雷克斯说完就一溜烟地飞走,害珂古兰错过逃跑的时机。
「童话公主,您排练得还顺利吗?」
「我……」
珂古兰不知该怎么回答。
这次的表演会很不寻常。本来表演会是剧方宫姬们大展身手的活动,其他宫姬只负责观赏。
但是,现在剧院里却没有多少剧方的宫姬。那是因为,这次演出的负责人,正是眼前的希尔蒂南‧李兹。她提出请求,希望由她全权负责这出戏,做为离开后宫的最后纪念。这是非常强人所难的要求,但希尔蒂南不愧是只花四年就爬到后宫顶端的才女,令人惊讶的是几乎没有人反对她,甚至连剧方的宫姬都全力支持。
珂古兰也一样。「我想让自己在后宫负责的最后
一件工作圆满落幕」、「请公主殿下务必参与演出」、「已取得其他人的认可」等游说之词……等她察觉时,已经踏入第二个、第三个陷阱,最后想拒绝也开不了口。
她趁这个机会,揭露希尔蒂南用尽一切手段也要拖她下水的意图。
「今天排练得不太顺利,现在也为选角的事意见相左。」
「喔,这是一件好事。」
她又说了奇怪的话。
「你说这是一件好事?这么一来,会赶不上正式演出。」
「这可不得了。如此一来,我将颜面尽失。」
希尔蒂南开怀地笑了。珂古兰用不至于失礼的不悦表情怒瞪著她。啪!扇子应声阖起,希尔蒂南露出一个微笑。
「这场戏失败也无妨,因为我的目的已经达到。」
彷佛一点一点说出坏心眼问题的答案,「蒂娜」露出恶作剧般的笑容。
「……我不明白,为什么你要做这种事?」
「理由吗?当然有很多理由。比方说,在后宫留下影响力,或是训练我派阀的人。即使我离开,派阀也能继续运作……」
这些理由珂古兰也明白。前者不言自明,后者则是迫切的问题。希尔蒂南的派阀是她一手创立的,但直到现在仍然找不到继承人。
远方传来一阵笑声,幽灵在集团之中笑得很开怀。
「……你真的打算让那个女孩当继承人?」
「您有什么看法?」
「……我认为很恰当。」
「对吧?」
两人深深叹了口气。出现比自己还优秀的继承人,希尔蒂南的心情一定五味杂陈吧?
「不仅不憎恨欺负自己的人,甚至还和对方成为朋友,她就像故事中的主角。」
「是啊,你的比喻很贴切……」
珂古兰心想,难怪她对幽灵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像她那种类型的人,不存在于现实,但在故事里比比皆是。明明没有任何才能,却深受大家喜爱;明明专惹麻烦,却能把大家卷入其中,解决所有疑难杂症──她就是这样的主角。
「如此一来,我们就成为配角一、配角二。」
「欸,我当配角还不打紧,连童话公主都被当成配角,岂不是大不敬?」
这时,远处的幽灵注意到两人。她们对她打一个「你忙你的事」的手势,幽灵和其他人躬身回应后,又回去做自己的工作。
「失败也无所谓,因为重要的是过程。」
微笑著这么说的希尔蒂南,宛如一名母亲。
「她们一定没问题。今后,她们或许会经历重重困难与事件,或许会痛苦得有如被烈焰焚身、被锤子重击,不过,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因为铸铁也是经过千锤百炼才成为精钢。」
希尔蒂南说得很残酷。
「其实她们不需要我从背后推一把。我这么做是为了卖人情,或许将来会对我有利。」
「……原来如此。」
「没错,说到底,这一切都是我的任性。」
希尔蒂南「嗯」了一声,张开双臂,像演员一样转身。
「看啊,童话公主。」
她笑了。
「在那里的是名列王位继承权第十九顺位的爱芮小姐,那位是卡罗利亚王国的萝蔓公主。啊,剧方的奥克塔维亚小姐似乎也来看看情况。还有玫辛公主、伊涅丝公主……更重要的是,您也来了。」
她笑得宛如炫耀珍藏的至宝。
「这是多么令人难以置信!尊贵非凡的她们是如此高不可攀,却在我登高一呼之下,大家都为我聚集而来。」
那是泫然欲泣的笑容。
「我现在能像这样和您说话,是多么令人难以置信!」
「……」
「好像作梦一样……」
最后,希尔蒂南用恍惚的目光,凝望浮现在幽暗中的剧院。她彷佛在看白昼里的星星,看著回不去的过去,凝视著一闪一闪的笑靥。
那像星辰般闪耀。
†
睡衣和侍女服演出爱情故事。
「啊啊,我爱你,沃尔贝斯!」
「我也爱你,提克莉丝!」
睡衣哭得泣不成声,侍女服紧紧拥抱她。另一边,是被扑倒在地的恶魔哀号著「不要过来」,以及紧紧拥抱他的鹦鹉「啾啾啾」地啼叫著。
「我再也无法欺骗自己!无法扑灭对你的思念之火!」
察觉自己爱意的睡衣,用热情的目光看向侍女服。
「我也是!提克利丝!和我拥有同一颗心藏的人啊!啊~~为什么我们要诞生为两个人?但愿你只是平凡的女孩!或者但愿我是一名王子!」
「不要这么说,沃尔贝斯!请你不要这么说!」
「提克莉丝!」
「沃尔贝斯!」
若有人问她们在做什么,答案是:她们在排练。
珂古兰饰演贵族的女儿,琪浓饰演锻冶工匠的青年。虽然一个人穿睡衣、一个人穿侍女服,画面看起来很滑稽,但两人再认真不过。顺便一提,另一边的两只鹦鹉也不是在闹著玩。
「我喜欢你……因为喜欢,所以好痛苦……」
将脸埋入黑发的侍女喃喃说著。珂古兰在心中赞叹琪侬的演技。琪侬真是十项全能,连演戏也可以演得很有一回事。
「为什么我生为狐狸,而不是老虎?」
「我也是,为什么此生为老虎……」
「既然如此……」
「是呀,既然如此……」
珂古兰抬起琪侬的手,让她轻轻掐住自己的脖子。
她的手很冰冷。
「但愿来世,我们能转生为同一种生物……」
「……这样也不错。如此一来,我们就不会这么痛苦……」
「提克莉丝。」
「沃尔贝斯……」
两人维持不稳定的姿势站在原地。
哗啦、哗啦、哗啦。
在突如其来的静默中,急促的呼吸拍打著耳朵,琪侬的心跳化为吐息喷向珂古兰的脸颊,紧张与焦急的汗水滑落颈项。
本来演到这里,宠物鹦鹉──也就是雷克斯应该介入两人之间,但他现在忙著哀号:「快住手!不要碰我!」
「……谢谢你,琪侬,今天就到此为止吧。」
不得已,珂古兰只好中断排练,恢复平常的声音和表情。
「琪侬?」
「咦?啊,是!」
琪侬的手指还搭在珂古兰的颈项上,全身僵硬得宛如一座雕像。
「你怎么了?」
「……咦?呃,没什么,只是……因为您的演技太精湛,害我变得有点奇怪……」
「……你是同性恋吗?」
「我才不是!我是异性恋!」
「大家一开始都这么说……」
「小姐!请您不要开玩笑!追根究柢,这都要怪您不好!」
顺带一提,宫姬之间感情过于亲密的例子不少,就这一层意义来说,这次的戏剧备受瞩目。
「我的梦想是嫁给温柔的老公,用存下的钱开一间小店,请您不要引诱我步入歧途!」
「那才不是我的错。」
流了一些汗的珂古兰呼出一口气,解开胸前的一颗钮扣。滑至下颚的汗珠沿著颈项,舔舐下颚后消失在胸口。
「……不管问任何人,大家都会认为是您的错……」
「嗯?」
「您又露出那种表情。好了,快把汗擦乾吧,不然会感冒喔。」
「唔……你又把我当小孩子……」
接著,琪侬稍微收拾便离开寝室。
「晚安,小姐,不可以熬夜喔。」
「就跟你说过不要把我当小孩子……晚安。」
珂古兰坦率地回答,但接下来的行为却背叛了言语。她坐在沙发上,打开书本。
「……差点被它整死!别看了,你也早点睡吧。」
咚!恶魔气得咒骂,在珂古兰对面的沙发用力坐下。
哗啦、哗啦、哗啦。
「嗯?没有下集……原来被你拿去看了。」
翻找桌子的恶魔说道。
「你是说《狐狸与老虎的婚姻》?你还没有看吗?」
「不,我已经看完了。呵呵呵,毕竟我是主角嘛!所以,我决定把原作看得滚瓜烂熟,完美诠释这个角色。」
「你什么时候变成主角?明明只是一只配角鹦鹤。」
「笨蛋!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是配角!每个人都是自己人生的主角!算了,不跟你多说,下集给你看,我再看一次上集吧。」
珂古兰想把下集递给雷克斯,不过被他拒绝了。不只如此,他还奸笑著打量珂古兰。
「……什么事?」
虽然珂古兰不想知道他在打什么主意,还是礼貌性地询问。
「没什么,只是觉得你很投入。」
雷克斯边躺著看书边说道。
「请侍女陪你练习,还熟读原作,真是辛苦你了,呵呵呵。」
「……你有意见吗?」
「没有。抱歉,我只是觉得你的行动很有趣
,呵呵呵。」
哗啦、哗啦、哗啦,雨不停下著。明明没有人注视,雨还是在黑暗中持续落下。
「对了,珂古兰。」
不过,恶魔冷不防开口。
「这三个月来,我已大致上了解你这个人。」
「是吗?」
「当然也有我一厢情愿的想法和错误的理解,所以这单纯是我主观的理解。」
雷克斯竖起食指。
「第一,你喜欢西洋棋。」
「没错。」
「第二,你喜欢看书。」
「……对。」
不明白雷克斯究竟想说什么,珂古兰感觉气氛不太对劲。不知道雷克斯是否有察觉到这点,他竖起一根又一根手指,细数珂古兰喜欢的东西。
「第三,你喜欢父王。」
「对。」
「第四,你意外地喜欢演戏。」
「……对。」
「第五,你喜欢坚果。」
珂古兰没有意识道这点,不过她似乎满喜欢的。不管是糕点还是料理,她都会先吃坚果。
「你观察这些做什么……」
然后……
「第六,你讨厌母后。」
哗啦、哗啦、哗啦。
珂古兰的心,像猛虎伸出利爪、饿狼露出獠牙般起了变化。她的皮肤外罩上一副看不见的铠甲,喉咙深处填装了炮弹,目光锐利得彷佛能将对方碎尸万段。
「我把话说在前头,我可没有以琉西卡的姿态来收集情报。」
雷克斯握起右手,比出代表「六」的手势。不过他没有瞟向珂古兰,而是看著《狐狸与老虎的婚姻》。
「还有一件事要先跟你澄清,其实除此之外,我什么都不知道。说你『讨厌母后』其实太夸张了,正确来说,是『讨厌却又喜欢她』。不然,你不会那么珍惜她给你的书。」
珂古兰想起把书借给雷克斯当时的情况。上星期,她说那本书是母后送给她的时候,雷克斯并没有特别的反应,没想到他一直牢记在心。
真不能小觑他,这个男人果然是货真价实的恶魔。
「能不能告诉我,你和至今从未露脸的母后之间,是什么样的关系?」
「……我拒绝。」
「哦?你要拒绝我吗?」
啊,她明明不想怀抱这种情感。
「虽然你看起来很别扭,其实个性意外地坦率。连你都这么说,看来内幕不单纯。」
漆黑的烟雾充塞她的心。黑烟顷刻间入侵她的心脏,渗满她的血管。
「……你用这种方式挑衅我也只是白费力气,我不会说的。」
「我不是说了吗?你坚决不说,可见真的有问题。如果真的光明磊落,为什么不愿谈论家人?说到父王的时候,你不是侃侃而谈吗?」
啪!恶魔终于阖上书本,抬起头看向珂古兰。
「告诉我你的事。」
「……你究竟想要知道我什么事?」
「喂,事到如今你还装傻?我不是说过很多次?我想知道的事只有一件,就是你的心愿。」
恶魔咧嘴一笑。
「呵呵呵,不然你以为还有什么?从头到尾,我想要的东西只有你的心愿而已。啊啊……焦躁……疯狂……这种感觉就好像得不到食物的小狗……」
雷克斯露出犬齿,发出咯咯的笑声。
「再怎么有魅力的人,交往越久就会发现越多瑕疵。但是你不同,看得越久、和你聊得越多,却发现你越发光彩夺目。」
「……我该谢谢你的赞美吗?」
「我不是在说客套话,这是真的。呵呵呵,你可以说是这世界上唯一能让我语塞的人,所以像你这样的人,我怎么可能置之不理?」
「……」
「告诉我,你母后怎么了?」
「……别说了。」
「她死了吗?」
啊,这种情绪──
「还是被幽禁在某处?姑且不论她现在身处何方,我想知道你为什么彻底抹杀她的存在感?是谁害的吗?还是她自己引起的?」
「住口!住口!」
珂古兰捂住耳朵,紧闭双眼,试图逃入孤独。
「你不需要害怕,因为我是你的同伴。」
恶魔的话语轻拍她的耳朵,彷佛要直接传入她的内心。
「珂古兰,你说自己没有心愿,根本是撒谎。」
「我没有撒谎……」
「既然如此,你心中涌起的渴望是什么?你不要再对自己的心撒谎了,没有人会责备你。满足欲望是人类天生的罪孽……所以,你只要坦率说出心愿就行。」
「……」
恶魔露出恶魔的笑容。
「我只是想要助你一臂之力……」
他精准地看穿人类最脆弱的部分,用魔性的伎俩紧咬不放。对方就像被蛇咬到的猎物,遭一口吞噬,无法呼吸。
「……住口。」
然而,珂古兰……
珂古兰‧迪亚斯‧艾尔凯欧斯‧雷吉娜。
才不会败给区区恶魔。
「停止你的行为,雷克斯!」
「停止什么?我只是在说话而已。」
「我叫你别再说了……」
珂古兰用右手划了一个十字,一瞬间逼退雷克斯的幻影,并趁著这个空档站起来。
「退下,卑鄙小人!」
珂古兰扮演著神。
诞生十六年,继承三百年血统,珂古兰扮演著以土地与血构筑而成的霸王。
「我名为珂古兰‧迪亚斯‧艾尔凯欧斯‧雷吉娜!是名列王位继承权第一顺位的帝国之女!像你这种怪物没有资格接触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愚蠢的人!我根本不把人类的权威放在眼里!」
珂古兰心知肚明,刚才那一番话只不过是宣言。
她的身分是公主。她从来不曾感谢过自己的立场,不过,她理解自己的地位被赋予的价值。统治帝国的古老血统的后裔,不能在此屈服于人。
「住口,雷克斯,否则我会让你后悔莫及。」
面对魔力强大的恶魔,珂古兰毅然宣告。
「……哦?」
两人隔著桌子对峙,雷克斯的脸色骤变。
「……到了这个地步,我不认为你的恫吓能构成任何威胁。凭你区区一个人类能奈我何?」
「别再说了,雷克斯。拜托你,别再说了。」
「哈哈哈哈哈!事到如今,你休想要我住口!」
啪!雷克斯双手合十,然后缓缓张开。下一秒,一面扇子展开,扇子上浮现图画,显现他的魔力。
「这是愉悦!这是快感!啊啊,这是多么痛快!身为恶魔是何等幸福!」
身上装饰著金银珠宝的大象、长颈鹿、狮子和猴子,率领著乐团,在房间里走动;俊男、美女与神祇,狂歌乱舞。
「来玩吧?来玩吧?」停在肩膀上的鹦鹉叫喊著。
「珂古兰,你真是乖巧的孩子。」父王用绝对不会显露的表情赞美她。
「与我共舞一曲吧,公主。」俊美的王子邀请她跳舞。
「来吧,公主,你就尽情让我这个恶魔后悔莫及!否则,你的心愿将归我所有!我将掠夺一切,永不归还!」
啊,她真的不愿怀抱这种情绪。
珂古兰露出隐藏的利牙,解放压抑在心中的灼热战意。
「住口,雷克斯。不,恶魔!」
那是深藏四年的烈焰。
「住口,小丑男爵!住口,琉西卡‧玛吉姆!」
住口!住口珂古兰叫骂著,像小孩一般重复同样的咒骂。恶魔当然不会因为她的咒骂就闭嘴,只是失望地冷冷嗤笑。
「哼!你叫我闭嘴,我就闭嘴吗?别令我失望了,珂古兰!你那样跟吵著要糖吃的小鬼没什么两样!」
「住口,占卜师贾斯顿!」
「哼!就跟你说了,你只是在白费力气!」
珂古兰没有停止,继续喊道:「住口!」
接著,她取出一本书,用力拍在桌子上。
那本书是《亚贝尔王征服记》。
「住口,巴尔杜鲁魔术师!」
然后又拿出两本书,《黑暗小丑》和《法皇记》。
此时,雷克斯的脸色一变。
「住口,葛雷托斯的守门人!」
「这是……」
「住口,阿尔巴斯之犬!」
「难道说……珂古兰……你……」
书、书、书,一本又一本书在桌上越堆越高。小说、传记、历史书、笔记──那是一道分隔幻想与现实的墙壁。
「住口!『红眼恶魔』!」
堆积如山的书,珂古兰说出的一连串名字,那些是──
「混帐!珂古兰!」
恶魔瞬间变得巨大无比,头上长出角,嘴巴露出獠牙,锐利如刃的爪子伸向书本堆叠的墙壁,狠狠瞪著珂古兰。
「你磨了刀!你背地里磨了刀!」
「没错
!」
这没什么,她只是做了跟恶魔同样的事。
这两个月以来,珂古兰一直关在书库里看书。雷克斯单纯认为「她喜欢看书」,其实珂古兰另有目的。为了得到在必要时能打倒恶魔的筹码,她一直在搜集关于恶魔的情报。
在闲谈和玩笑背后、在邂逅与日常背后,尔虞我诈的两人一直欺瞒对方。
「哈!怎么会有这种人类?怎么会有这种公主?人类!你好大的胆子!」
愤怒化为烈焰袭向珂古兰,但是,书本筑成的城墙文风不动地拒绝幻影入侵。
「你吓唬我也没有用,雷克斯。若主人没有许愿,你无法伤害人类。」
珂古兰拿出一本小巧的黑色皮革记事本打开它,里面装了珂古兰的王牌,那是从数不清的文献中归纳出的恶魔资讯。
珂古兰翻开浓缩几百本知识的结晶,开始声讨雷克斯。
「雷克斯,你的确是拥有强大魔力的恶魔,但是,你的魔力只能用在实现人类的愿望,平常的极限是使出幻术和维持人类的样貌。」
「哦?你似乎研究过了。然后呢?书上写了我的弱点吗?」
「……到底有没有写呢?」
「呵呵呵!不要再虚张声势了,珂古兰!我不知道你从书里自以为是地找出什么情报!我没有弱点!再说一次!我!没有弱点!哈哈哈哈哈哈!」
火焰旋转得更为猛烈,增强的幻想照耀整间寝室。虽是幻影,珂古兰却真的觉得很热。
「我是恶魔!红眼恶魔!是诞生一万年的愿望定夺者,是小丑之王!」
接著是水,寝室被洪水冲走;然后是森林,奇形异状的植物轰隆隆地不断生长,崩解石壁;接著换野兽登场、换狂风登场。现实已然崩坏,熟悉的寝室不复存在,只留下一个地方,那就是珂古兰与她的书。
「就是这句话!」
宛如漂浮在急流上的树叶,珂古兰乘著书本之船,射出言语之箭。
「一万年──你说自己是诞生一万年的恶魔。」
「呵呵,是又如何?」
飞箭精准地射向恶魔。
「那真是太奇怪了,因为『红眼恶魔』这个角色的诞生,是距今三百五十年前的事。」
珂古兰拿起黑色皮革记事本,以及记载古老故事的《千年魔人》。
风停了。
「恶魔为人实现愿望的故事广为流传,是在那之后的事。你说自己诞生一万年,根本是天大的谎言。」
野兽们揣惴不安地抬头看雷克斯,然后开始逃窜,倒塌的巨木发出轰然声响。
「……那又如何?」
幻想之王说。
「那又如何?珂古兰!别用人类渺小的尺度来衡量我!一万年是魔界的时间!你把我当成什么?我乃魔界位列第八的『红眼魔人』!」
幻影重现。奇形异状的花草歌唱,野兽齐舞。
「或许吧。」
珂古兰不否定他的话。
「不过,你出现在人类的世界,是三百五十年前的事,这是不争的事实。」
「喝!」
「三百五十年前,约莫在慈螺国西南方的沙漠之国。当时发生了什么事?」
她读过几千本书,对于从自己的看书经验发掘出的事实有绝对自信。她不知道所谓的魔界是什么,但可以笃定地说,雷克斯出现在人类世界是三百五十年前的事,一万年这个数字太过夸大。
「哼!哼哼哼哼!你真的要问那个问题?」
幻影再次爆开。雷克斯的身影充塞整间寝室,魔法连书都开始吞噬。
「你要问那个问题吗?珂古兰!那么你就对我许愿吧!」
雷克斯的太阳穴长出山羊角,双臂长出熊爪,火焰在他的口腔炽烈燃烧,他一张口说话就燃烧黑发。
「那是你的王牌吗?很好!我就实现你的心愿!但是,无欲的人,你要留心,这是堕落的第一步!当你察觉,就为时已晚了!」
「奇怪,我只是质问你。你把这件事当成心愿,可见这是你不想说的事吧?」
「唔!喝啊!」
被珂古兰反将一军,恶魔发出低吼。
「不过没关系,这个问题到此为止。」
即使被任何幻觉掳获,珂古兰的现实始终不动如山。
「……你说什么?」
风又停了。
「我说过吧?我无意让你实现我的心愿……所以这不是我的王牌,我的王牌是别的东西。」
「别拐弯抹角地卖关子……」
恶魔实现愿望的能力被夺走,甚至连身为恶魔的魔力都遭否定,他的幻影眼看著越来越萎缩,风、草、生物就像洪水退去般消散。
「有本事就说吧!王牌?那种东西对我不管用!」
「那么,我就说了……说出我的心愿。」
恶魔的脸上浮现欣喜之色,那是看见小鸟掉落陷阱时的猎人表情。
「蠢货!耍弄小聪明只会让你自取灭亡!不过我不在乎!一旦你许愿,就无法避免走上堕落之路!」
或许吧。事实上,珂古兰也对这个愿望有什么意义抱持疑问。但是,她研究过去的文献之后,得到的结论是恶魔恐惧并且逃避这个「愿望」。
「……我把话说在前头,这只是测试,你不需要真的实现。」
「废话少说!」
珂古兰接著说道:
「雷克斯,我放你自由。」
瞬间,所有幻影消散。
「……你说什么?」
珂古兰永远忘不了恶魔这一刻的表情,那是绝对的秘密被人得知时的罪人脸庞。
幻影逐渐消散,水、风和火焰被黑暗吞噬,寝室笼罩在雨音的沉默之中。雷克斯巨大的身体像抽去水分般越缩越小,最后甚至连肉身都无法维持,变回金色油灯掉在沙发上。
「珂、珂古兰?你刚才说什么……」
恶魔赶紧重新塑造身体,趴在沙发上说道。
「我说我放你自由。」
那是「神灯恶魔」的其中一个结局。清高正直的主角,没有将最后一个愿望用在自己身上,而是选择让可怜的恶魔自由。
几乎所有故事都是这种结局。但是,从两百五十年前左右开始有了变化。不论主角再怎么劝说,恶魔始终不肯答应。
当时负责记录的人与作家编造各种理由,诸如:「主角的高贵打动了恶魔的心,所以恶魔决定服满刑期。」但珂古兰并不这么认为。
至少雷克斯不会因为那种理由而露出这样的表情。
「……不要说!」
那又是「人类的表情」,因疲惫、焦虑和恐惧而战栗的人类表情。
「不要说!拜托你!千万不要说出那个愿望!」
然而,珂古兰万万没料到雷克斯的反应会这么激烈。这已非幻觉或现实,恶魔只是低垂著头,浑身颤抖。
「我、我向你道歉!为了询问你母后的事!还有其他无礼的事!我全部道歉!所以求求你!千万不要许那个愿望!求求你!」
那个傲慢强大的恶魔,现在居然匍匐在地,紧紧抓著珂古兰的衣服下襬。
「求求你……求求你,珂古兰……只有这个愿望……千万不要说出来……」
看到雷克斯把头磕在地上,全身颤抖,珂古兰的斗争心满足地舔舌。
「……你这副模样也太窝囊了吧?」
她感觉到一股令他人屈服的快感,感觉到自己卑鄙的心。
「我刚才说过,这只是测试吧?」
「但、但是……」
「同样的,我也说过自己无意命令你做任何事,往后也一样……只要你不使坏。」
「我、我明白了!我再也不会擅自跑出去,也不会给你添麻烦!我会听从任何指示!」
看到匍匐在地的恶魔,珂古兰感觉到某个东西应声崩解。她已经永远失去了原本存在于此的某个重要东西。
这时候珂古兰才察觉,原来自己在雷克斯身上感觉到友谊。
但是,一切都太迟了,因为她已经夺走他的心脏。
被掌握生杀大权的人,无法跟决定自己生死的人孕育出友谊。
所以她才说──他会后悔。
「珂、珂古兰?」
「闭嘴……」
「咿!」
雷克斯胆怯的表情让她厌烦,令她想要掐死他自娱。
「……我要睡了。」
珂古兰把记事本扔到桌上,然后钻入床铺。
恶魔不发一语,连晚安也没有说,像一只害怕触怒主人而屏住呼吸的沉默狗儿。
蜷缩在柔软棉被里的珂古兰用力咬紧牙根,强忍著怒气。那是对恶魔的愤怒、对自己的愤怒,同时也是对世界的愤怒。
她甚至没有多余的心力去思考,为什么恶魔会如此抗拒那个愿望。
†
戏剧的准备,以外行人盖房子的速度进行著。
剧本因增建而越来越厚重;角色时而增加、时而减少、时而消失,混乱至极;补补贴贴的地方,用更多的补补贴贴来修正;突兀的插曲被强行切
断,冷落在一旁。可怕的是,不知为何,舞台却逐渐成形。
然而,当中还有一些不得不解决的问题。
沃尔贝斯说道:「我、我不想再和你分开!」
──就是这样,爱芮小姐!接下来,用力抱住她,然后拉她走!
「提克莉丝!你不爱我吗?那一天的爱已经消失了吗?」
──提克莉丝低垂著脸!沃尔贝斯,抬起她的脸!
「我、我没有一天忘记你!听到鸟鸣,就会想起你的声音;看到天空,就无法自制地想起这座高塔!」
──在这里停一拍!把脸靠近一点!重头戏来了!
「提、提克莉丝……我、我、我、我喜……」
──喜?
「喜、喜、喜欢、欢、欢……」
──欢?
「欢、欢、欢……」
──爱芮小姐,加油!
「加油,爱芮小姐!」
「坦率说出来!」
「不然直接亲下去也行!」
──你看,大家都在帮你打气!
「欢、欢、欢……」
五天后。
「哼!这种台词,我怎么可能说得出口!」
今天彩排时,爱芮第三次发飙。
「为什么我非得说这种台词不可?讨厌死了!这个角色从一开始就不适合我!」
今天也是试装的日子,所以爱芮穿著像镇上年轻人一样的长裤和外套,头发牢牢编起。爱芮解开头发,一边脱下外套扔开,一边从舞台逃跑。
「啊!爱芮小姐!请等一下!您不能穿成那样到外面去……」
「悠诺,你少啰嗦!」
「啊,各位,非常抱歉。请各位休息片刻……爱芮小姐!」
负责照料爱芮的悠诺与跟班们,向其他人躬身致歉,然后追在爱芮身后。
梅蒂满心过意不去地看著她们,哈哈大笑地对她们挥手。
「嗯……似乎不太顺利。」
她用卷起来的剧本「咚咚」地敲了敲肩膀。
「是啊。」
珂古兰轻拍凌乱的裙子下襬,站直身体。她今天也在试装,所以穿著淡蓝色的洋装。与爱芮不同的是,她的服装几乎已大功告成。那也是可以理解的,因为后宫里本来就充满女人的衣服。
她用精致得彷佛工匠花了十年编织的手套,将垂落的头发拨到背后。此时,原本站在她肩膀上的雷克斯冷不防地默默飞走,消失在黑暗中。
「……」
那天之后,雷克斯变得很听话。他以前有事没事都会绕著珂古兰飞来飞去,现在完全不会给她找麻烦。
明明是自己造成的结果,珂古兰却觉得有点难过。
「哇……」
珂古兰凝望著黑暗,正感到束手无策的时候,一直望著她的梅蒂冷不防叹了口气。
「怎么?」
「啊,没什么。因为您太美了,让我忍不住叹息。」
「谢谢你的赞美。你的发型也很适合你。」
「啊!没有啦,我只是……呵呵。」
糟糕,她犯了错。大概是因为穿著这身衣服的关系吧?珂古兰以在社交界受到称赞时的方式应对,但是,这个粗神经的女孩却把客套话当真,像幼犬般兴高采烈。
「……不过,这么一来实在让人很伤脑筋。」
珂古兰很明显是在转移话题,但梅蒂甚至没有察觉她的意图,反而接著叹息地说:
「就是说呀……那个,你们是不是吵架了?」
「我没有和她吵架……」
「呃……你们不能和好吗?」
珂古兰打开舞台道具的扇子,遮住苦笑。用说的当然简单。笑得像幼犬的梅蒂,永远无法理解像她这种人的心情吧?
「虽然爱芮小姐说那种话,不过,我认为她一定很喜欢您。」
「梅蒂小姐……」
「啊,抱歉,我好像太多管闲事。我这个人就是很鸡婆,连我妈妈都经常对我说:『算我求你,能不能不要那么多事?』」
这种个性很吃亏,但也让她绽放个人光彩吧?例如,她在希尔蒂南的派阀中地位非常稳固。不过这样的个性,也可能为她招来杀身之祸。尤其是面对王族时,好奇心足以杀死一只幼犬。
不过,她们在此苦恼也无济于事。珂古兰有时候会忍不住心想,这个世界是不是为了让她过劳死而存在?
「所以,梅蒂小姐,我有一个想法……」
珂古兰思考出一条妙计。
†
距离戏剧演出只剩下一个星期。
这段期间,宫姬们个个大展身手,制作大道具、裁缝服装,甚至做出大型看板大肆宣传。因此,不只是贵族,连有门路的庶民们也为了门票抢破头,座位被预约一空。
每个人都兴奋地谈论这次的戏剧。被任命为导演的神秘少女──梅蒂,似乎很能干;在帝都人民之间拥有高人气的希尔蒂南,人们为她的退让感到惋惜。这将是一出什么样的戏剧?什么样的杰作?大家都满怀期待。
不过,他们万万没想到主角已经被对调,这次的表演会就像安装了炸弹而不知道将行驶到何处的失控列车。
公演在五天后,今天是全场排练。
「好!今天也没有出任何差错地排练了整场戏!」
梅蒂精神饱满地说,大家也回应她:「非常感谢!」
「什么跟什么啊!蠢死了!你们是笨蛋吗?」
排练完后,爱芮没有向大家致意就逃跑了。她的脸彷佛夕阳般火红。
珂古兰心想,自己也回家好了。这时候,梅蒂像一枝箭似地冲过来。
「珂古兰殿下的提议太高明了!这么一来,正式演出时就不用担心!」
「……太好了。」
但是,她因此被爱芮怀恨在心。算了,这也是为了大家好。
「这全都要感谢珂古兰殿下!真的非常谢谢您!」
梅蒂握住珂古兰的手上下摇晃。
「还有雷克斯!谢谢你!你演得很棒喔!」
她也不忘称赞小鸟,轻轻抚摸停在珂古兰肩膀上的雷克斯,向他道谢。
「啾……」
以往总是得意忘形的雷克斯,现在却显得无精打采。
「那么,珂古兰殿下!明天见!」
梅蒂爽朗地跑开,几名宫姬在前方等候她。
「……回家吧。」
自言自语地说完,珂古兰也离开剧院。
哗啦、哗啦、哗啦、哗啦。
湿漉漉的回廊不让脚跟踏出声音,一瞬之前的过去在水洼溅开。珂古兰彷佛踢著水底步行,缓缓走在回廊上。近日绿意益发深浓,玫瑰园里的玫瑰含苞待放,尾巴才消失不久的雨蛙跳到叶片上鸣叫。
「……哇,好可爱。」
珂古兰蓦地说道,但她的口吻彷佛只是在确认这个事实,心里并非这么想。雨蛙像是回应珂古兰,呱呱叫了几声,然后在半空中描绘出一道美丽的曲线,消失在草丛里。
「……」
珂古兰彷佛在自言自语,又并非自言自语,因为恶魔就在她身旁。若是以前,恶魔一定会立刻大言不惭地说:「哼!我比它可爱多了!」
「……」
然而,现在雷克斯却不发一语。
珂古兰感觉到一股独处时也不曾感受过的孤单,再次迈出步伐。
雷克斯变得判若两人。他不再像以前一样,说话轻佻、恶作剧,或跑得不见人影,而是屏住气息,彷佛要抹杀自己的存在感。那应该是珂古兰心中最理想的结果,因为被制伏的恶魔不再令她烦恼,平静的时间又回归她的生活。
然而,她原本满心期盼的时间,却让她沉闷。
笨蛋雷克斯。所以她当时才说,他一定会后悔。
「喂,你能不能讲几句话?不然我好像在自言自语。」
「……只要你命令,我就说话。」
「我不是那个意思……」
珂古兰并不是想命令雷克斯跟自己说话,她想表达的意思是,希望雷克斯能够自然一点,而雷克斯明明了解这一点。
沉甸甸的怒气在心中涌现。
雷克斯究竟想要怎么样?没错,她是叫他不要说话,也不要使坏。但雷克斯做到这种地步,彷佛她是坏人一样。率先发冻攻击的人明明是他。
……不,这是藉口。雷克斯的确向她扔了石头,但是,她却一剑刺回去,反击过头了。即使当时她不知道事态的严重性,那句话仍然深深贯穿恶魔的心脏。
不仅如此,她甚至还向惨死自己手下的人说:「你那种倒下的方式,我不是很满意。」掠夺了屈服者最后的自尊。
珂古兰穿过柿子树和柚子树林,以及花园的边缘,夏季玫瑰惹人怜爱的花苞引颈期盼著花季到来。
「……你放心。」
站在红玫瑰前方的珂古兰说道。
「那个愿望真的是我最后的手段,非到必要时刻,我不会说出来。」
「……」
「该怎么说呢?对我来说,那是一个我极不愿启齿的愿望。它是一把双
面刃。其实我一点也不想说出口。」
「……」
「所以,你能不能自然一点?不然会让我感到窒息。」
「……你不觉得自己很莫名其妙吗?你到底想要我怎么做?」
哗啦、哗啦、哗啦、哗啦。
雷克斯发出悲痛的声音。
「你叫我闭嘴,我才闭嘴,现在又叫我说话。你用那张嘴叫我不要擅自行动,现在又叫我自然一点。我到底该怎么做才好?」
那是被人欺负的孩童声音。
「……拜托,把话说清楚……」
不,不是他想的那样。
珂古兰很苦恼,如果向他说明,他就能释怀吗?不,这不是可以用言语解决的问题。真要比喻的话,她做的事等于是把刀架在对方脖子上,还要对方「放轻松」一样;明明拥有掐死对方百万遍的力量,还向对方示好地说「我们来当朋友吧」。
这种时候,她需要的不是言语,只要放下手上的利刃就行了。
哗啦、哗啦、哗啦、哗啦。
然而,珂古兰却犹豫了。放下利刃,等于舍弃自己的优势。在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愿望有效的情况下,她不能这么做。
她不该这么做。
「……求求你,我的主人。」
在一亿万颗的雨珠之中,珂古兰凝视著恶魔。
「千万不要许下那个愿望,求求你……」
于是,她下定决心。
「喂!珂、珂古兰?」
珂古兰以勉强还称得上是淑女的速度进入金楢宫,穿过宫殿名字由来的大楢树下,回到只有王族被容许居住的家。
她脱下靴子,走向房间深处。琪侬还没有回来。
「你、你要做什么?」
「少啰嗦,你在那里看著就对了。」
她把恶魔放到寝室沙发上,然后提著鸟笼来到走廊。
啪当。她站在微暗走廊的阴暗处深呼吸,然后跟踏上舞台前一样闭上双眼,缓缓呼吸几次。她点燃心中的火焰,翻搅想要消除的过往伤口,回想起当时的热度。
珂古兰抱住鸟笼,用全身感受铁笼的重量与冰冷。
「啾?」
鸟笼里从睡梦中惊醒的小鸟,有一双温柔的眼睛。
「……抱歉,我接下来对你说的全都是谎言,所以你可以不要听……」
「啾~~」
雷克斯叫了几声,彷佛在对她说:「你不用在意。」
「是吗?你真的是很温柔的孩子。」
珂古兰将手搭在黄铜门把上,门的后方是五年前的那一天。那是刻划在灵魂上的灼热时刻,是梦魇诞生的最初瞬间。
†
「……好慢啊。」
雷克斯惴揣不安地等待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不经意地想起自己经常拋下她一个人跑得不见人影,但是相反的情况倒是很少见。每次找不到珂古兰时,总是令他坐立难安。
门被人「啪当」一声打开,然后又被关上。
「啊,你回来啦?你到底要做……什么……?」
不知为何,珂古兰对雷克斯视若无睹,站在门的前方一动也不动。她像小孩子抱著西瓜,将铁制鸟笼抱在胸前。
「唉……」
珂古兰烦躁地踹一下墙壁,发出「咚」的声响。雷克斯吓了一跳,因为他第一次看到她摆出这种态度。
「……真受不了玛古努斯姨丈,又送这种东西过来……」
生气地鼓起腮帮子的珂古兰把鸟笼放到桌上。
「只好先把之前的用具拿出来……好麻烦,我明明不想再养小鸟了……」
雷克斯眼前的人是珂古兰,又不像珂古兰。
她大概是四、五年前的珂古兰‧迪亚斯。
「啾!啾!」
「我来了。怎么?你想要饲料吗?」
「啾!」
「我马上拿饲料给你,你最好安静一点,因为我很讨厌吵闹。」
年幼的珂古兰很明显地对小鸟敬而远之。不过,当她把小鸟从鸟笼放出来、亲手喂它吃坚果,她的态度逐渐软化。小鸟每次吃完饲料都会欢喜地鸣叫,啼唱感谢与喜爱之歌。
「哇!你这孩子真爱恶作剧!好了,你回家吧。」
小鸟吃得肚子鼓胀,珂古兰的气也消了。她让饱餐一顿后开始困倦的小鸟回去鸟笼,用慈爱的眼神凝视著它。
「真是的……吃饱就玩乐、唱歌、睡觉,你还真会享福。」
没想到珂古兰也有过这样的孩提时光,让恶魔感到很新鲜。然而……
「……不过,你终究只是一只笼中鸟。」
这个小鬼在说什么?
「即使你看起来自由,忘却饥饿和危险,但这一切都是别人赋予的东西。这个鸟笼是你的家,同时是囚禁你的监牢。你是国王,同时是囚犯。」
恶魔决定修正自己刚才的想法,五年前的珂古兰还是珂古兰。她的个性从呱呱落地之后,大概就没有改变过吧?
「所以,你的名字是雷克斯。」
意即大王。
恶魔记得那好像是珂古兰以前养过的小鸟之名。
难道就是这只小鸟吗?
「雷克斯,你知道吗?其实国王一点也不自由,不,甚至还很辛苦。父王的预定行程很满,已经安排到明年了……我也一样。不能和想见的人见面,不能去想去的地方……」
年幼的珂古兰彷佛被小鸟的睡意传染,把脸贴在鸟笼的顶盖上打盹。
眼前的情景,让恶魔甚至不敢喘一口气。他不知道珂古兰的目的,也不知道她想传达什么讯息,但可以深深感受到她的气魄。
珂古兰的演技扣人心弦。为了一个观众,为了传达一个讯息而演著独角戏。恶魔不禁被她的演技所打动。
「……雷克斯,你真的愿意过著这种生活吗?」
恶魔的心脏漏跳一拍。因为那句台词不只反映小鸟和公主的生活,也反映恶魔的人生。
「被囚禁一辈子,不能做想做的事。这真的是你想要的生活吗?」
过去的时间向前流动,将恶魔留在过去。天真无邪的孩童把脸贴在木纹上,澄澈的眼瞳望向小鸟。
「不!这种人生是错误的!」
接著,珂古兰打开鸟笼。
「母后一定也有同样的想法!所以她才会飞走!然后生下我!」
珂古兰说出很关键的话,但恶魔仍然一动也不动。重点不在那里,这出戏还继续上演。她的小手把小鸟抓出来,彷佛对待自己的心脏般珍惜地捧在胸前。
「你走吧!去自由的天空!」
她推开窗户,倾尽全力将身体探出窗外,双手向前方伸去,将小鸟递向天空。
「飞吧!」
于是,小鸟朝天空飞去。
「……代替不能自由的我,飞吧,去过自由的生活……」
雷克斯看到了,看到窗外有一片耀眼的蓝天,看到一只奋力振翅的小鸟飞向太阳。
也看到年幼的公主用羡慕的目光看著它,彷佛它的身体耀眼得眩目。
然而……
哗啦、哗啦、哗啦、哗啦、哗啦、哗啦、哗啦。
「……就在那边的墙角一带……」
雨淅淅沥沥落下。幻想逐渐溶解,乌云笼罩的天空降下豆大的雨珠。
闪电降在远方的灯塔,迟了半晌传来轰隆轰隆的雷鸣。
探出窗外的黑发被雨水淋得湿漉漉。
「雷克斯被老鹰袭击,才刚重获自由就惨死……」
珂古兰彷佛脱离了遭某种东西附身的状态,回复现在的她。
魔法消散,回归现实,雷克斯眼前已经不再是耀眼的蓝天与年幼的珂古兰。
「啾?」
鸟笼中的鹦鹉疑惑地啼叫。现实中的小鸟并没有飞走。
「珂古兰……」
「我知道,这一切都是我的错。」
恶魔叫了被雨水淋湿的她,想要安慰她。但是,已经太迟了。眼前的她已不是需要安慰的十一岁珂古兰,而是独自疗伤、发誓与伤痕共度余生的少女。
「它因我的心愿而死,没有求情的余地。是我杀了它。」
「……」
「它是被我杀死的……」
恶魔很后悔。他已有三百五十年没有产生过这种情感。他被无力感折磨,彷佛变成人类。
同时,他也明白为什么珂古兰会说「不想说出那个愿望」。
「……我想要为自己的一言一行负责而活……」
说起来理所当然的话,实际上却是如此困难。
珂古兰转过身来,对雷克斯微笑。她的表情既寂寥又温柔。
「如果因为我的心愿而杀死你,或是某人因此而死,我又会重蹈过去的悔恨。」
「……珂古兰。」
「所以,我尽可能不想说出那个心愿……」
哗啦、哗啦、哗啦。
「拜托你……」
最后,她只说完这句话就离开。
雷克斯知道,在这一刻,有某种坚不可摧的东西瓦解了。他不知道那是什么,或许是
铠甲,也或许是利刃。无论如何,某个冰冷坚硬的东西已经不存在。
「哈……哈哈……哈哈哈!」
所以,雷克斯笑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
为了回应她的话,他扮演小丑,倾尽全力笑了。
砰!咕咚!他像平常一样,不,他比平常更卖力地变身,以晶亮的鞋子踏步,用金银珠宝表演杂耍;不知从何处传来音乐,倏地亮起华丽的灯光。
「哈哈哈哈哈!珂古兰,你中计了!」
恶魔爽朗的笑声充满寝室,彷佛嗤笑著全世界。雷克斯没有意义地动来动去,并且没必要地摆姿势。
「哈哈哈哈哈!居然自己扔掉武器,真是个笨女孩!不,可见我的计谋有多么高竿!啊,不!我之前的态度全都是装出来的!」
接著,雷克斯忽然停止动作,目不转睛地看著珂古兰。珂古兰笑嘻嘻地说:「真的吗?」佯装出很惊讶的样子。「原来我被你骗了。」
「对、对啊!没错!你被我骗了!所以我们像以前一样就行了。」
事情当然没有雷克斯说得那么简单。因为故事已经进行了。雷克斯扔出了石头,珂古兰刺穿了心脏。两人在彼此身上造成的伤痕,纵然愈合,却不会有消失的一天。
「没错,像以前一样就行了。」
这是共谋的两人「决定的结果」。
珂古兰大大伸了个懒腰,犹如仍残留著五年前的童稚,是个充满跃动感的动作。
「……真不可思议,这是我第一次向别人提起这件事。」
珂古兰隔著小鸟,在沙发的老位置坐下后说道。
「我以为自己会把这件事带进坟墓,没想到……呵呵呵,我居然告诉了恶魔。」
「哼!你对我有什么不满吗?」
坐在对面沙发的雷克斯说道。
「我不是这个意思。」
「不然是什么意思?」
「真是的……你还不明白吗?」
珂古兰彷佛看著孩童般微笑。她的态度让雷克斯不太高兴,正要开口嘲讽的时候……
「我是在感谢你。」
看到珂古兰用柔和的表情微笑,他就什么也说不出口了。
「……哼!与我无关!」
「说的也是,你就忘记我说的话吧。」
之后,他们真的回复以往的生活,珂古兰坐在长椅上拿起书本,小鸟在横木上前后摇晃著打盹,雷克斯则是静静地陪伴著一人一鸟。
哗啦、哗啦、哗啦。
雨水包覆了一切。
接著,戏剧公演的日子终于到来。
†
「下一场演出,是金兰组的公演──《狐狸与老虎的婚姻》。」
在一片黑暗中,观众开始骚动,掌声此起彼落。
「率领金兰组的人,正是希尔蒂南‧李兹小姐!希尔蒂南小姐将在下个月离开后宫,为了表达至今的感谢而筹备了这场公演──」
这一类公演的开场白都很冗长,尤其是这一场演出的意义有别于以往,所以担任司仪的希朵蓉的声音听起来也卯足全力。
距离上演还有约莫一刻钟的时间。在帘幕后方的珂古兰清了清喉咙。
「终于要开始了!」
雷克斯说道。为了今天的演出,侍女将他打扮得光鲜亮丽。最长的羽毛发散出晶亮的光泽,爪上还涂了琉璃色的装饰。
「哦?你今天看起来很帅气喔。」
「对吧?我用这副帅气的姿态在剧院飞一圈,保证所有年轻女孩都会对我一见钟情。」
珂古兰心想,即便如此,对他一见钟情的应该是年轻的鹦鹉吧?不过,最近珂古兰变得很温柔,所以没有说破。
「不过,就帅气来说,我今天恐怕是输给你了。」
「是吗?」
珂古兰在心中暗想,他的赞美方式实在异于常人。这时候……
「哇!真不愧是童话公主!我不管看几次都觉得好可爱!」
为了做最后确认而四处奔波的梅蒂跑过来,发出尖叫声。
「啊!不对!说您『可爱』实在太失礼了!应该是『好帅气』!」
「呃……」
真的有那么帅气吗?珂古兰确认自己的模样。她的装扮跟练习时截然不同,华丽的洋装换成朴素的长裤,脸上只施了淡妆,而非浓妆艳抹。相反的,在她对面的爱芮则是和平常一样,穿上淑女风格的洋装。
没错,这就是珂古兰的策略。内容很简单,就是把两人的角色对调。
「不过,真的好不可思议!您的发型看起来好像真的剪短了!」
梅蒂端详珂古兰的头发,啧啧称奇。这是珂古兰的男装扮相中最引人注目的地方。原本如飞瀑般的长发变成俏丽的短发,露出总是隐藏在长发底下的雪白颈项,和状似珍珠贝的耳朵。
「嘿嘿!」
雷克斯骄傲地挺起胸膛。珂古兰的发型,只是施了消除部分头发而变成短发的魔法,这当然是雷克斯的功劳。珂古兰抚摸他的头,称赞他做得很好。
「──接下来!我想请本次公演的导演、谜团重重的梅蒂小姐为大家说几句话!请上台!梅蒂小姐!」
被司仪唱名的梅蒂慌慌张张地跑出去。
珂古兰对她的背影说了平常绝对不会说的话。
「梅蒂小姐!」
「咦?啊、是!请问有什么事?」
「……接下来,就交给我们吧。」
她们认识的时日尚浅,梅蒂对她的想法似乎有一些错误的解读。
不过在这一刻,珂古兰将自己想法正确无误地传达给她了。
「是!全都交给你们了!」
不知道她读取了什么讯息,只见她点了点头,然后跑入亮光之中。
「真难得。」
雷克斯语重心长地说,珂古兰也有同样的想法。不过,刚才那句话不是客套话,而是发自她的内心。珂古兰‧迪亚斯想让这场公演成功。
「……我最近很奇怪。身体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轻松,情绪也很容易变得激动。」
这一切都是从那一天开始的。在那一个雨天,她解放了从未向任何人提起的过去之后,某种东西开始产生变化。
当然,过去不会改变,陈旧的伤痕也不会消失,杀死小鸟的伤口依然残留在她心中。以前她一直认为不能将伤口暴露出来,甚至不得不告诉自己那才不是伤口,彷佛自己不曾受过伤。
但是,显露出自己的伤口后,她发现心灵居然变得如此轻盈。
感觉像在盛夏的阳光下脱掉外套。伤痕被清凉的风洗漉,倦怠的心获得解放。
「那么!接下来为大家上演的是《狐狸与老虎的婚姻》!」
开幕了,预告的喇叭声越来越激昂。
「我们走吧。」
「好!」
戏剧开演。
沃尔贝斯说道:
「提克莉丝,我爱你。」
「你、你、你、你不要胡说八道!」
提克莉丝回答。
「你是笨蛋吗?你给我听好!我是贵族,而你是平民!我们的身分有如天壤之别!」
在微暗的剧院里,提克莉丝跑向狭窄的地方。
「那又如何?你的心意呢?难道你不爱我吗?」
「笨、笨、笨、笨蛋!你不要再胡说八道了!」
沃尔贝斯忍不住向提克莉丝告白。这一幕的剧本上写著,不知为何,此时提克莉丝对沃尔贝斯很冷淡。根据剧本,她是藉由牺牲自己的爱恋,来保护心爱之人免遭父亲的毒手,所以才口是心非地拒绝。然而……
「我的心意……我怎么可能说得出口!」
……珂古兰心想,看来这出戏将朝向与原作不同的方向发展。
故事的发展已经进入后半段。
「笨蛋!笨蛋、笨蛋、笨蛋!」
这一幕本来应该是提克莉丝终于坦承自己的爱意,与沃尔贝斯两情相悦,然而照眼前的情况看来,却是不同的发展。
在演戏的同时,珂古兰不禁暗自叹了口气。不过,这样的发展也可以说是如她所料。
因为爱芮所饰演的提克莉丝,深深反映出本人的个性──应该说,爱芮根本是在饰演自己。每次听到饰演沃尔贝斯的珂古兰说「我爱你」、「我喜欢你」,爱芮就会满脸通红地忘记台词。珂古兰在排练的时候就掌握了爱芮的反应。
但是,那个疯狂的导演却大力称赞脸红忘词的爱芮「很迷人」;还莫名其妙地说「会失去新鲜感」,而不让爱芮在排练时练习说这些台词,要她在公演上直接演出。
珂古兰忍不住心想,她是笨蛋吗?
「你、你说喜欢我……根本是骗人的!我才不会相信呢!」
然而,不可思议的是,观众的反应却很热烈。珂古兰趁隙瞥了下方一眼,发现夹杂贵族、宫姬以及一部分平民的观众席上,充满了异常的热切。
「我从来没有看过这样的提克莉丝!」
「是啊!好崭新的诠释!导演到底是何方神圣?」
「
啊!爱芮小姐好可爱……童话公主也美丽动人……」
「爱芮!你在做什么?快反击啊!绝不能输给那种女人!快扑倒她!用你的腰!使劲!」
不只戏剧门外汉的观众看得津津有味,连看过无数戏剧的贵族也赞叹不已。他们对于爱芮融合演技与本性的演出,以及彻底活用这一点的导演功力,感到相当混乱。
「喂!你在看什么地方?」
爱芮突然大叫,并用双手挟住珂古兰让她面对自己。珂古兰感觉到汗水流过脸颊。这也难怪她会紧张,因为这句台词不只剧本上没写,连原作都没有。
「……爱芮小姐,请你冷静一点,现在只是在演戏。」
珂古兰在爱芮红冬冬的小巧耳朵旁低声说道。
「演戏?是呀!这一切都是演戏!你说的话果然全都是谎言!全部!全都是骗我的!」
这一刻,就连珂古兰也无法分辩眼前的人究竟是提克莉丝还是爱芮。或许,连爱芮本人也不明白吧?
咚!爱芮冷不防推开珂古兰跑开。她逃了,爬上大道具的山上。
「你根本一点也不喜欢我!你讨厌我!」
俯视的眼眸十分炽热。
「不!我一直恋慕著你……」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突然对我那么冷淡?为什么突然不理我?」
满怀愤怒与悲伤的爱芮,可怜地绷紧身体。这时候的她已丝毫没有提克莉丝的影子。
「我……」
几乎已看腻天才的演技与鬼才的诠释的观众屏气凝神,他们看的是一场奇迹。爱芮的演技很拙劣,声音颤抖,甚至连演戏的动作都没了,只是身体僵硬地站著。她的表演令人难以恭维。
然而,她却打动了观众的心。
因为此时的她,没有虚假的演技。
「我一直……」
泪珠潸然落下。
「一直很想……很想跟姐姐一起玩……」
在人工打造的舞台上,翩然飘落片片真实。满溢的情感濡湿了灼热的脸颊。
所有观众都回忆起了某些事。那是在自己过往人生中的真实场面,和提克莉丝一样泫然欲泣的遥远记忆。
珂古兰也一样。
时间倒回从前。
强烈的既视感在脑海中复苏,眼前的光景与过去重叠。
那是八年前的事。当时的她年幼无知,不谙世界的规则与大人的争权夺利。当时的爱芮年纪很小,个性很内向。
那是现在连要回想都困难重重,属于太阳的时代。
「骗子……」
爱芮哭成了泪人儿,舞台服装和化妆已经凌乱不堪,只有真实的她被遗落在舞台上。
「……啊……」
令珂古兰惊讶的是……
自己一步也动不了。
她已经忘记所有台词,真实的自己霍然暴露在舞台上,感觉像赤身裸体地被人扔到舞台正中央。她拚命回想台词,想要恢复沃尔贝斯的身分。然而,已经暴露的珂古兰‧迪亚斯却不愿就此打退堂鼓。
珂古兰只能以珂古兰的身分伫立在舞台上。
观众开始骚动,勉强维持故事型态的舞台开始瓦解。
珂古兰很焦躁,回想著台词冷静下来。她的任务是阻止爱芮失控,同时将场面带回戏剧本身。这件事对她来说应该易如反掌,因为她随时都可以发挥演技。
所以她作梦也想没到,自己的身体居然不听使唤。再这样下去,这出戏会以失败收场。她不能,也不想让这种事发生。然而,她无法发挥演技,说不出台词,无法呼吸,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才好。
无法演戏。
她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珂古兰想要驱使身体,所以握起拳头、按著胸口、试图呼吸空气,然而,她却无法呼吸,彷佛回到幼儿时期,连站都站不稳。她无法呼吸,几乎要就此晕厥。
她无法呼吸。
「珂古兰,不要紧。」
这时,一只小手冷不防搭在她的肩膀上。
「你没有错。来,吸一口气。」
光是这个举动,就让珂古兰终于可以吸入空气。
清凉的空气充满她的身体,沉睡在体内的力量重新复苏。
「走吧。」
「……好。」
珂古兰用旁人听不见的音量回应,然后抬起头。
所有观众都在静待沃尔贝斯的下一步动作。他们期待自己的好奇心获得满足,以及扣人心弦的高潮结局。
然而,珂古兰却无视众人的期待。她已经不在乎自己还在演戏,无视舞台的存在,笔直向前走去。她不再扮演男人,舞台上已不存在原作中的沃尔贝斯。
所以这才是沃尔贝斯。
「不要碰我!」
珂古兰伸向爱芮的手被挥开,但她不在乎,执意抓住爱芮。
「你、你要做什么?走开啦!」
「……对不起。」
「事到如今,道歉有什么意义……」
「对不起,爱芮……」
珂古兰觉得最近的自己真的很反常,变得一点也不像自己。珂古兰‧迪亚斯应该是冷静、冷酷,以及深思熟虑的人。
或许她的理解是错误的吧?
她听见过去的声音。
『你在这里做什么?』
地点是王宫的中庭,没有人靠近的灌木丛中。
『你一直哭,我不懂你为什么要哭。有人欺负你吗?』
一名心和衣服都伤痕累累的女孩,紧紧抱住缺了一只手臂的人偶啜泣。
『你不要哭了,没事了……』
珂古兰记得当时的自己……
「别哭了,爱芮。」
「……姐姐?」
「我没有讨厌你……我对你的情感从来没有改变……」
她无法多说。从那之后已经过了八年,她得到许多智慧、经验,以及陈旧的伤痕。
她舍弃了幼犬般的笑靥。
太阳已经冰冷得结冻。
所以,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出于对爱芮的怜爱之心──
「……别哭了。」
亲吻她的额头。
鼓掌声渐渐扩散开来。
†
「──接著是红颜美少年!饰演沃尔贝斯的珂古兰‧迪亚斯‧艾尔凯欧斯‧雷吉娜殿下!请大家再次给予热烈的掌声!」
在震天价响的掌声中,珂古兰有礼地向所有人致意。她的头发已经恢复原来的长度,让担忧的观众放下一颗七上八下的心。
「接著是饰演提克莉丝的爱芮‧戴那巴雷司小姐!」
这次的掌声格外热烈,几乎所有观众都站起来用力鼓掌,彷佛连骨头都要为之碎裂。在二楼的宫姬感动得探出身体,布幕在半空中翻动。不过,回过神来的当事人却红著脸,揪著洋装的下襬,低声咕哝:「那才不是我。」啊,帮忙打圆场的梅蒂被咬了。
「接著是负责剧本的」
「喂!那个笨女人!她忘记介绍一个主角了!」
雷克斯气得大叫。小心翼翼地梳理过羽毛的他,一直等待这一刻的登场。
「哇啊啊!她看不起鸟类!可恶!她的意思是,畜生没有介绍的必要吗?我在最后的确没有戏分!但是,在开头和中间,促成两人见面的功臣可是我演的!」
珂古兰也觉得没被介绍的雷克斯很可怜,打算提醒希朵蓉的时候……
「亏我还想出很多点子!本来打算被叫到的时候要绕行全场,变出华丽的幻术!这么一来,我什么都不能做了!」
珂古兰最后决定不要插手。就这么办吧。
「别生气了。」
相对的,她抚摸雷克斯气得七窍生烟的头,对他说道:
「我知道你演得很精彩。」
「唔……你知道就好。」
这时,全场爆出更热烈的掌声。他们看到被司仪介绍的梅蒂紧张地向大家鞠躬,她的表情写满了困惑与惊讶。
「……你看,她的表情好像在说:『我明明不是演员,为什么会得到这么热烈的掌声?』」
「……她真的是天生的主角。」
梅蒂受瞩目的程度丝毫不逊于爱芮。这是可想而知的。因为两名王族的情报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但梅蒂只是一个没没无闻的少女。对贵族与宫姬来说,她彻底煽动了他们的好奇心。
「……我的感觉就好像看到了故事的开端。」
「喂,连我也下海去当配角吗?这故事未免太豪华了吧?」
满脸通红的梅蒂向观众鞠躬,全场再次给予震天价响的掌声。
直到这时候,珂古兰才有多余的心力看向观众席。知名的贵族与宫姬坐在观众席上,玛古努斯与戴亚也在其中。玛古努斯看起来心满意足,戴亚则是一脸「正因为很有趣,所以才不满」的表情。戴亚还把侍女召到身边,对她发牢骚。那名侍女就是琪侬,可怜的琪侬看起来很沮丧。
以及,她的父王。
珂古兰只瞥了那个方向一眼,国王也用眼神回应她,
微微一笑,彷佛对她说:「很有趣。」
光是如此,珂古兰便感到前所未有的满足。
她的胸口深处暖烘烘的,轻轻触碰能感觉到微温。那是类似小鸟的温度。
「……啧!」
不知为何,雷克斯却不悦地咂舌。
最后再次响起热烈的掌声。这场公演的主办人──希尔蒂南走上舞台。下个星期即将离开后宫的她,藉由这个舞台向众人道别,对在场所有人献出自己的感谢。她和主要演员的宫姬道别时,人们毫不吝惜地以掌声与眼泪回应。
光芒中的她美得眩目。
珂古兰在鼓掌的同时,也无法阻止自己思考一件事。
每个宫姬总有一天会离开后宫。
少女们会启程前往新的战场,或是沐浴在荣光下,或是在凋落中被人轻视。
希尔蒂南身处哪一种情况?她是否有所变化?或是从来没有改变?珂古兰想和她谈一谈。
但是,已经没有机会了。
或许命运的瞬间确实存在于这个世界。一切集中在一个时间点,一旦错过就无从复得。或许那一瞬间真的存在吧?
她们共有的那一瞬间,已经在两个月前结束。
这让珂古兰很难过。
「以上是金兰组的公演──《狐狸与老虎的婚姻》!」
舞台的帘幕降下,公演与掌声一同结束。
†
珂古兰辞退了庆功宴的茶会,快步离开剧院。
「你真的不去吗?」
穿过银樫宫的中庭时,雷克斯开口问道。
「……她们应该很想和你分享喜悦吧?」
「是呀。坦白说,我也想这么做。」
不过,这次她已经做过头了。她不应该厚待任何一个派阀。
「你又在思考很复杂的事吧?」
「咦?居然被你看穿我的心事,看来我的功力还有待加强。」
「不,是我还挺有一套的!呵呵,看来我可以对外宣称我已有『珂古兰初段』。」
「呵呵,莫名其妙。」
他们进入中庭。玫瑰弹开露珠,散发出金色的光辉;铃兰将花瓣与雨珠并列,发出清脆的声响;绿意益发浓密,花团锦簇如火焰。
蓦然,珂古兰发现一件事。
雨停了。
「哦哦!好久没有看到夕阳了!」
银樫宫的西方,脚下的帝都彼方,海洋火红如燃。
夕阳的火红与影子的漆黑构筑的双色世界,宛如皮影戏的国家。
「……好美。」
一种说不出来的理由,让珂古兰为眼前的景象深深感动。
「真的……好美……」
她只能说出陈腔滥调的感想。眼前的景色明明已看过无数次。
但是,眼前的红霞是如此强而有力。受惠于它的渺小人们建立了帝都,此时它映照著帝都的什么呢?帝都的灯塔燃起第一盏火焰灯,炊烟逐渐化为暮霭,金星追逐著白昼西沉。
「……物换星移,世事变化无常,只有它的美千古不变……」
雷克斯说道,一开始说得很认真。
「不过,仍旧比不上我。」
最后还是不忘开玩笑。
某种东西臻于完美、盈满。
珂古兰抚摸著小鸟的背,心中油然而生这种感触。
就是现在──鼓噪的心脏告诉她。
命运的瞬间到来了。
希尔蒂南的时候是背叛,爱芮的时候是及时赶上,雷克斯的时候则是太早。
那时候,在那间寝室里,命运的瞬间尚未成熟,所以他们只能用唇枪舌剑彼此厮杀。
但现在……
「……雷克斯。」
「嗯?」
「你以前询问过我母后的事吧?」
「……对。」
雷克斯慌张地说。
「不过,我不打算逼你告诉我。」
「没关系,你听我说。」
珂古兰心想,或许她一直希望有人能听她倾诉这件事。无法向任何人启齿,无法被任何人询问,长久以来遭人在背后指指点点──关于她的事情。
「母后……是一个很爱作梦的人……」
珂古兰娓娓道来。
「她总是在找寻可爱或有趣的事物。她喜欢戏剧,也喜欢唱歌和跳舞……但总是感到百般无趣……」
珂古兰说得结结巴巴。氧气冷不防变得稀薄,彷佛从她身旁闪避。
「……你可以慢慢说,不论是一千年还是一万年,我都会等待。」
她感觉到肩膀传来温柔的触感。恶魔做了一件令人难以置信的事。他变回人形,温柔地搂住珂古兰的肩膀。
「你不用担心,我已经使出别人无法靠近的魔法,没有人可以打扰现在的你。」
「……你连这种事都办得到。」
「你、你不要生气!我没有做坏事!」
「我没有生气。」
珂古兰自责地摇头。看来她的声音听起来似乎带有谴责的意味。
她没有把「谢谢」说出口,而是将头轻靠在他的手上。
只有夕阳凝视著两人。
「……母后在六年前过世。」
西西莉亚‧迪亚斯正是「拥有一切」的少女。倾国倾城的她,芳名远播至大陆的彼端,吟游诗人对她比黄金还耀眼的浓密秀发赞不绝口,前来求亲的男人在宅邸前大排长龙,她在纪念日受赠的礼物堆积如山。
「但是,母后从来不将那些东西放在眼里,因为赞美和礼物对她来说,都是『理所当然』的……」
恣意挥霍神之恩宠的西西莉亚,对自己拥有的一切感到稀松平常。莫大的财产与山海珍宝,对她来说看久了就只是会发光的石头。
更甚至连「皇后」的地位,对她来说都是理所当然的身分。据说,国王派人上门提亲时,西西莉亚只应了一声「喔」,没有从戏剧相关的书中抬起头来。
她的口头禅是「好无聊」。获得堆积如山的金银珠宝,她却兴致缺缺;王子们为了争夺她而决斗,她只感到无趣;因美貌而母仪天下,只令她沉闷──因为这一切对她来说,都是理所当然的东西。
即将在幸福之海溺毙的她,开始向不幸寻求救赎。
「《狐狸与老虎的婚姻》是母后最喜欢的故事……」
珂古兰回头看剧院的方向说道。已逝皇后生前的不检点,是现在人们不敢启齿的禁忌,但鲜少有人知道,她的不检点其实源自小孩憧憬故事的心情。
「很可笑吧?年过二十、已有夫婿的女人,居然还对那样的爱情故事怀抱憧憬。」
登上后位的第三年,她和出入皇宫的商人私奔了。
「你觉得她很愚蠢吧?我也这么认为。」
如果他们之间拥有像《狐狸与老虎的婚姻》里的真爱,或许结果是美好的。然而,事与愿违。年轻商人在半途因恐惧而逃之夭夭,孤伶伶的西西莉亚被弓箭骑兵发现。
「在那十个月后,她生下了我。」
说完事情的始末,珂古兰深深叹了口气。灌木丛散发出杜鹃花甘甜的香气,以及枯草燃烧的味道。
恶魔在一阵漫长的沉默后开口:
「……那么,你是那时候……」
「父王和母后都系出血统古老的家族,两人的家族中没有人拥有黑发。顺带一提,那名年轻商人拥有一头乌黑的头发。」
恶魔曾说过她长得「一点也不像」父王。这是理所当然的,因为他们毫无血缘关系。
「商人在被捉拿的时候,因胸骨断裂而死。」
「珂古兰……」
「你不要误会,我对那个人没有任何感情,因为塑造现在的我的父亲尚在人世……」
珂古兰有如被丝线扯动般,看向王宫的方向。
国王就在那里。对珂古兰来说,光是如此,王宫看起来就辉煌无比。
「……我不明白。」
恶魔说道。
「既然你这么敬爱他,为何不去见他?」
「我不会去见父王。我不跟父王说话,父王不跟我说话,都是出自对彼此的体贴。」
「……你总是说出很难懂的话……」
珂古兰不禁苦笑。雷克斯说的没错,别人会觉得她说的话很奇怪,感到一头雾水吧?但是,她和父王都知道,有时候避免接触是出于爱,分隔两地是一种体贴,所以没有任何问题。
「……今天就说到这里。后续的事,下次再找机会说。」
「哇!好狡猾!」
「因为时刻未到,我也不能说。」
「什么意思?应该还有时间吧?啊!喂!」
珂古兰像小鸟飞离枝头,离开雷克斯的怀抱。
「回去吧。」
「喂,不要拋下我一个人!」
膝盖碰撞著裙襬,珂古兰轻快地走过花园。
气恼的雷克斯变成小鸟,停在她的头上。珂古兰觉得一切都很不寻常。肌肉累积的疲劳暖呼呼的,在舞台上流的汗水很清爽,心脏扑通跳动。她感到前所未有的神清气爽,相较之下,以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