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小鸟?蛇?
还是蛋糕?
†
在某个地方,有一名公主。诞生于强盛了数百年的帝国,身为帝国独生女的公主长得倾国倾城,因出众的美貌而被喻为「童话公主」。
但是,公主有一个秘密。
同时,在某个地方有一名恶魔。以金银珠宝与野兽为祭品而被召唤出的恶魔,可自由运用超凡的魔力,以夺取人类的心愿为生。
但是,恶魔有一个秘密。
公主有难逃一死的命运,而恶魔有无法逃离的孤独。被囚禁在永恒与剎那牢笼之中的两人放弃了一切,引颈期盼终将到来的破灭。
然而,两人邂逅了。
就像星星与星星相撞一样,破碎的沙粒重新结合,两人超越渺小的机率,来到这个早晨。
不过,奇迹只到此为止。
魔法的力量在朝阳的照射下逐渐消失,被讴歌为「童话公主」的公主化为泪人儿,曾经是恶魔的金银珠宝失去邪气,滚落在地上;被奉为祭品的野兽虽然稀奇,但绝非不可思议。
仅仅如此,并没有任何不足之处。
雷克斯忍不住心想,她连哭都哭得好笨拙。
「呜呜……呜呜……」
不是哇哇大哭,也不是呼天抢地,而是像雾雨一样潸然泪下。珂古兰哭得不知所措,彷佛对哭泣这种行为一无所知。
「真拿你没办法。」
不过,雷克斯也一样不知所措。因为睽违三百五十年的感动让渺小的心脏剧烈鼓动。她的眼泪深深打动他的心,让他无法不泪湿眼角。
「因为……因为……」
珂古兰用温热的右手捶打雷克斯的胸口,左手紧紧揪住他的衣服,像个年幼的孩子抓著他不放,彷佛不这么做,他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眼前的人真的是你吗?我不是在作梦吧?」
「真的是我。你不是看见了吗?」
「我看不见……我什么都看不见……」
「你哭得这么惨,当然什么也看不见。」
彷佛在触碰小鸟的心脏般,珂古兰激动地传来的鼓动有如击鼓般激昂。雷克斯感到有点难为情,因为自己剧烈的心跳一定也传达给她了。
雷克斯苦笑著,然后小心翼翼地抱紧她。
「啊……」
悲剧的色彩渐趋和缓,深深刻划在眉间的皱纹舒缓开来,珂古兰的脸上浮现宛如死者般安详的笑容。
「这是梦,没错,这是一场梦,全部都是一场梦,因为现实不可能发生这么美好的事……」
珂古兰就像拍打父亲胸膛的幼童,藉由咒骂不会瓦解的现实来确认。可怜的她还不习惯所谓的幸福,就像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忽然被交到手上的东西一样。这让雷克斯感到心痛,以及对她感到怜爱。
「珂古兰──」
雷克斯开口想安慰她又作罢,因为他的安慰没有任何意义。
「你就尽量怀疑,尽情地哭吧。不过,我既不是梦,也不是幻觉,所以你之后不准因为被我看到出糗的样子而生气喔!」
「好……」
意外坦率的回答在一瞬间俘虏了雷克斯的心。
所以他之后没有再说话,为了她,也为了自己的心愿,他紧紧搂住眼前的娇弱肩膀。
寝室里只有温暖与光芒。
只有初升的朝阳注视著两人。
没有人偷看,也没有人打扰。
是的,没有人打扰他们。
(嗯?)
半晌,雷克斯终于察觉不对劲。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觉得本来很拥挤的寝室忽然变得宽敞。好像本来应该在这里的东西都不见了,真的只有感觉到温暖。
「大伙儿!快点集合~~!」
接著,治理后宫的女骑士闯入寝室。
†
关在彼此世界中的两人料想不到的事发生了。因为世界照常运行,甚至粗暴得毫不留情。
率先采取行动的是野兽们。
和雷克斯一起回归现实世界的野兽们,一开始很乖巧地凝视著两人。不过,它们终究是野兽,首先是肚子饿的老鼠,接著是猫,一个一个脱逃。逃出的野兽来到庭园和餐厅,还有位于金楢宫的宫姬寝室。
「哇!」
苏醒的后宫回荡著女孩们的尖叫声,接著是狗儿的远吠与琉璃色极乐鸟的啼啭。骆驼奔跑而去,扬起一阵尘土。
后宫俨然变成一座动物园。
狗儿和黑豹追著一群群宫姬,骆驼和驴子大啖玫瑰园的花草;怯生生的山羊爬到屋顶上而下不来,在山里长大的宫姬卷起衣袖,前去拯救它。「笨蛋笨蛋笨蛋!下来!停下来!」「不用担心!我很擅长爬树!」「我担心的才不是你!别说了,快点下来~~!」
事实上,率先采取团体行动的,正是这些宫姬。「由女人聚集而成的地方」──后宫里,有在山里长大的女孩,和拥有驯服动物能力的女孩。这些女孩通常都被人瞧不起,但经过这次事件后,她们的地位有所提升。
相反的,骑士队的反应却慢半拍。不过,后宫的「骑士」只是虚有其名,因为她们的工作只是维持典礼与后宫的治安。这样的地方自然容易成为腐败的温床,许多拥有名誉称号的贵族把任命系统搞得一团混乱。不只是后宫骑士,这也是名为蓝达那利亚帝国这头年迈的巨龙,长久以来抱持的病症之一。
虽然这是老毛病,但至今倒也相安无事。
「你们听好,不要管野兽了,眼前最重要的是让所有人安心,因为这种时候最可怕的是谣言和混乱。」
尽管这个国家再年迈、再腐败,仍然保有年轻的部分。这个国家最大的武器──「巨大」,在这时也发挥了功效。
「把人聚集到餐厅和宿舍,不要让宫姬散播谣言。如果有人问起,就回答:『野兽是从国王的庭园逃出来的。』」
这名博得信任的骑士名为莉登。与其说她是一名骑士,这位身材健壮丰腴的中年女性更像一名旅馆老板娘。
「遵命!老师!」
精神奕奕地回答的,是十四、五岁左右的少女们。她们是向莉登学习骑士道的学生,也是以当上女骑士为目标的雏鸟。虽然能力还无法独当一面,但就不受任何束缚这点来说,她们是一支最优秀的部队。
「很好!快去吧!」
「遵命!」
就这样,这起事件很快地获得掌控。少女骑士组成小队在后宫巡逻,发现吓得不敢动弹的女孩,就将她们带到安全的地方;相反的,遇到勇敢过头爬到屋顶上的女孩,就劝她们下来,确保所有人平安无事。
「公主殿下!您没事吧?」
其中两名少女骑士来到公主的宅邸。
然后,她们在那里看到了比无数珍兽还要稀奇的东西。
†
「有、有男人──!」
大事不妙。雷克斯轻忽大意的心一下子充满戒备。
他用眼角余光瞟了寝室一眼,忍不住咋舌。野兽们果然都不见了。根据野兽们的消失、突然出现的女骑士,和竖起耳朵便可听见的骚动,雷克斯大致推测出现实的情况。
「为、为什么?为什么后宫里会有男人?为什么,爱德拉!」
「我怎么知道?蜜丝拉!」
少女们刺出逮捕犯人用的叉戟尖叫著,眼睛因惊愕而转来转去。她们的制服上只有一片皮革制的护胸,一看就知道是实习中的少女骑士。
「怎么办?我们该怎么办?快说啊,爱德拉!」
「就跟你说了,我不知道啦!」
她们在前来这里的路上遇到骆驼和黑豹等这辈子从来没看过的「真正的怪物」,却因为一个再平凡不过的人类而吓得花容失色。这也不能怪她们,毕竟男人比龙或幽灵更不该出现在这座女人花园里。
「总、总之,你不准动!」
「没错!不准动!」
两人丝毫不受表面上的慌乱影响,灵敏地刺出叉戟。她们不愧是自聚集所有女人之处出身的骑士见习生,动作之流畅足以媲美熟练的战士。
「你是谁!竟然做出这种事!」
「就是说呀!你竟敢冒犯童话公主!色狼!变态!快点放开童话公主!你等著被斩首吧!」
不过,她们的内心终究还是年纪轻轻的少女。两人大声叫嚷,红著脸眼眶泛泪。
「呃……你们先冷静下来……」
「不是叫你不准动吗?」
而且还听不进别人说的话。到了这个地步,雷克斯才感到现实汹涌地向他袭卷而来。
眼前的情况似乎真的很不妙,他听说过有男人因闯入后宫而被斩首。
「童话公主,我们已经压制住他了,请您过来这里。」
不过,有一件事值得庆幸。
看来两人作梦也没想到,珂古兰和雷克斯是「恋人」。在她们眼中看来,雷克斯是洪水猛兽,珂古兰只是偶然被他看上的可怜的公主。
「呃……公主殿下?」
两人向珂古兰伸出手,同时用攀住浮木般的眼神望著她。情况
已经超出她们的能力所及,所以她们想要上位者的指示。
「……」
然而,珂古兰却是最后回到现实的人。苍白的脸上挂著潸潸泪痕,充血的眼眸格外澄澈,正视著再真实不过的现实。眼眸绽放的光辉,渲染著宛如第一次离巢的猫头应般天真无邪的色彩。
这一切就要结束了。
珂古兰张开双眼,从彷佛身处梦境中的状态缓缓苏醒。她张开眼睛、张开眼睛,不顾一切地张开双眼,回归世界。
彷佛一瞬间长大了十岁,少女锐变为新的姿态。雷克斯为此感到喜悦、有趣的同时,也有略微不安。
某种东西要诞生了。
在私通与秘密之中诞生。
在轻蔑与侮辱之中加温。
因爱破壳而出的幻兽之女,在这一刻终于发出呱呱落地的哭叫。
她既是珂古兰,又不是珂古兰。
雪白的脸颊上滑落带有盐分的泪珠,柔顺的秀发像经历过暴风雨般凌乱,脚底被割伤,上臂也因擦伤而渗血。
雷克斯和两名少女骑士都屏住呼吸,不知为何,他们有种「不可以冒犯她」的感觉,甚至不敢向她道贺「欢迎回到这个世界」。因为她就像一名不知道会化为天使还是恶魔的赤子。
接著,她的双眼张开。
珂古兰回归现实。
漆黑的双眸看著自己、看向骑士,接著,直视雷克斯的眼眸,令他不禁感到畏惧。面对震慑人心的「洞察」压力,彷佛被月亮凝视一样。在判断眼前的情况时,雷克斯刚才是以事物与现象来推理,珂古兰则是观察他人的眼眸。她从少女骑士的眼眸之中读取到,她们希望她下达指示,接著从艳红的眼眸中,正确读取眼下的情况。
因此,她下了一个再妥当、再正确不过的结论。
「两位骑士!」
雷克斯感到胸口传来一阵轻微的冲击。
「立刻逮捕这个无礼之徒!」
珂古兰站起来,以符合上位者的声音说道。
「咦?」
「遵命!」
两人用有如看到主人扔出骨头的狗儿声音回答,兴髙采烈地扑向无礼之徒。雷克斯被揍个半死,同时在心中恍惚地想:「真像珂古兰的作风……」
†
骑士们迅速逮捕了雷克斯,将他送进骑士队的监牢,一切都在秘密中进行,没有被周围的人发现。她们直到最后都没有察觉,这一切都是在巧妙的建议下引导出的结果。接获报告的莉登扭曲著脸。
「那么,就拜托你了。这件事千万不可以泄漏出去。」
「……是,我当然不会说出去。」
身穿白银色甲冑的中年女性──在这起事件中博得信任的后宫骑士──莉登‧艾尔那吉毫不掩饰她的不耐烦。
「这次只是一起偶发事件,那个男人与殿下没有任何关系。我认为,他大概是尝试『翻墙』的学生吧?但不清楚后宫的地理位置,晚上到处徘徊,天亮时就随便躲进附近的屋宅──这就是事件的始末吧?」
「……你理解得真快。」
珂古兰本来心想,最糟的情况就是用散落一地的金币来贿赂莉登,没想到她自己做出一番合情合理的解释,让珂古兰不禁一愣。
「你不认为他确实达成『翻墙』的目的吗?比方说,我为了和他私通而庇护他。」
「殿下和他私通?」
莉登闻言不禁嗤笑。
「您失去理智玩火?再愚蠢的阴谋家也不会使出这种策略。」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因为您是殿下。」
「……」
莉登万万没想到珂古兰真的在玩火,不过,珂古兰也因无法反驳而默不作声。看来她在自己不知道的地方深得他人信任,抑或她被人看扁,被当作不懂得和男人玩乐的小女孩。
「您还有别的事要交代吗?很抱歉,我今天恐怕会很忙,恕我先告退。」
「请等一下,莉登,我还有一件事要问你。你们把今天早上到处乱窜的野兽怎么了?」
已经迈步离开的莉登惊讶地回头。
「野兽吗?我们把野兽抓起来,关在骑士队的监牢。」
「是吗?你们没有杀了它们吧?」
「没有,如此珍奇的野兽,想必是来自『国王的庭园』的野兽吧?」
「国王的庭园」指的是包含后宫一部分山峦的土地,一如其名,那是国王的私人土地。各国赠予的野兽与植物在此生长,形成独立的生态体系。所以把这次的骚动归结于国王的庭园是妥当的解释吧?
「因为还要安置野兽,所以骑士队忙得人仰马翻。不尽早解决安置野兽的问题,难保骑士队不会崩解。」
「既然如此,请把那些野兽送来我的宅邸吧。」
「可以吗?」
女骑士惊讶得瞠大双眼。
「既然那些野兽是从国王的庭园逃出来,由主人来照料也是理所当然的。」
接著,珂古兰推波助澜地从金币山取出一枚金币,滑入女骑士的袖子里。
「还有,今天的事应该会增加骑士队不少花费,这是眼下我能给骑士队的慰问。」
「……殿下太客气了。」
莉登从刚才就不断看向金银珠宝山,这时,她的目光很不自然地瞟来瞟去。
「殿下,感激不尽。我改日再登门致谢。」
「你无需多礼,快去吧。」
「遵命!告辞了!」
莉登快步离开。她大概真的很忙吧?
寝室里只剩下珂古兰一个人。
「……」
珂古兰环顾室内,彷佛卸下面具一样,所有表情从她的脸上消失。少女们上演武打戏的喧闹、将房间挤得水泄不通的野兽都消失了,只剩下掉在地上的兽毛和冰冷的金银珠宝。
回归的静谧让耳朵有点疼痛。
「……勉强敷衍过去了吗?」
回顾今天早上到刚才的行动,珂古兰下了这样的结论。虽然现状并非最理想的结果,但可说是顺利地瞒天过海了。
珂古兰推开雷克斯,并非对他见死不救,相反的,这么做是为了保护他。如果莉登一笑置之的「翻墙」假设是真的,后果恐怕不堪设想。
就这个层面来说,珂古兰采取了最恰当的行动。彻底压抑一触即发的情感,在一瞬间判断错综复杂的局势,在千钧一发之际避开向她刺来的利刃。在那时候、那一刻所能做的选择,她自认已下了最佳决断。现在绝对是最理想的状态。
所以……
「怎么办……」
珂古兰才会感到绝望。
她的双膝跪倒在地,身体冰冷得发抖,血色尽失的手宛如幽魂,抱住自己以寻求温暖。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她的牙根不停打颤,无法抑止身体的颤抖。她感到极度恐惧。
珂古兰做出了最理想的决定。
然而,她的做法只是将绝望的逼近延缓一秒罢了。
虽然雷克斯的事顺利蒙混过去,但敏感的人洞察到什么程度就不得而知。再者,珂古兰也不知道雷克斯是否会平安无事。思考再多也无济于事,因为人的世界会因为微不足道的事而导致生死反转。
她的呼吸急促,胸口滞闷。
聪明绝顶的脑袋开始将它的机能用在不好的方向。珂古兰想起父亲。不是在王座上的养父,而是让她拥有一头黑发的生父。
据说他被士兵捉到时因胸骨折断而死。
想像中的脸庞此时此刻换成了雷克斯。
「不……不可能会有那种事……」
珂古兰命令自己冷静下来。
可以说国王从一开始就不打算生擒她的生父。所以不需要担心,这个可能性已经被排除了。莉登不也说了吗?
然而,将死之时,人终究难逃一死。
更何况,她也有生命危险。一不小心,她的立场甚至比雷克斯还要岌岌可危。
因为希尔蒂南的婚事中止,所以珂古兰才能死里逃生。然而,旁人对她的威胁只是从「绝对不能让她活下来」的程度下降为「尽可能不要让她活下来」而已,谁也无法预料这个平衡何时会开始倾斜。
「冷静下来……一切只是回到原点,什么事也没有改变。」
珂古兰不断告诉自己,一切只是回到原点。没错,现在跟以前没有两样。她的性命被放在天秤上衡量,恶魔消失了,情况跟五个月前一样。
但是,置身其中的珂古兰却不再是从前的她。
「……冷静下来……快点冷静下来……冷静思考……」
她的牙齿无法咬合,抑止不住直窜的寒意,身体发抖得甚至想呼唤人过来炫耀一番。感情与理智如呕吐物一样梗住喉咙,令她几乎要发疯似地尖叫。
珂古兰再次命令自己冷静下来、冷静思考,像以前的自己一样把生死放在天秤上思考。
然而,她办不到。
因为她开始想要活下去,再也说不出「不在乎死亡」这种话。
「……呼!呼!呼!呼!那么简单的事
,我为什么做不到?冷静下来啊!珂古兰!」
这一切都是恶魔的错。因为和他重逢后,珂古兰不由自主地想要感受他的温暖。
这时候……
「啾?」
一只小鸟飞进来,冷不防停在珂古兰的手上。有著鲜艳桃红色羽毛的它,是和雷克斯一起回归现实的小鸟。
珂古兰不假思索地伸出手。小鸟跳到她的掌心上,啾啾啼叫。
好温暖。
「啊……」
看来它在外面吃果实吃饱了,小鸟停在珂古兰的手掌上开始打盹。
小小的温暖与无条件的信赖,比珂古兰接触过的任何事物还要温暖。
「我必须保护它……」
珂古兰将小鸟轻轻抱在胸口,在心中重新下了决定。她打从心底相信,自己有了赌上性命也必须守护的东西。
所以,她更应该正视残酷的现实。
「努力思考……珂古兰,努力思考……」
聪明过人的头脑轻易地描绘出残酷的现实。
雷克斯会死,而自己也在劫难逃吧?
今后他们再也没有重逢的机会,只能在冥河之畔发誓「来世再续前缘」吧?那是根本无需夸大可能性、再确实不过的未来。
「我绝对不接受这种结果!」
所以她才要思考,正视想逃避的现实,在脑海中描绘不愿意思考的可能性,导出令人作呕的邪恶选项。
为了攫获比针尖还细微的幸福。
†
在珂古兰想像了上百次死亡的场景时。
「……姐!小姐!振作一点!小姐!」
珂古兰回过神来,才发现眼前有一名少女在呼唤自己。
「……琪侬?」
从死亡的想像回归现实的珂古兰抬起头,发现随身侍女──琪侬摇晃著她的肩膀。她穿著普通的制服,没有围上围裙,也没有戴发箍,大概是匆匆忙忙赶过来吧?
「小姐,您没事吧?有没有受伤?哪里觉得痛吗?」
琪侬像珂古兰的妈妈或姊姊,一脸紧张和不知所措。
「到底发生什么事?真是的!您的头发好乱,脚也好脏!」
「……你太夸张了,这没什么。」
「别说了!不要动,在那里坐下!」
琪侬穿上围裙,鼓足干劲,开始让一切恢复原状。
好温暖。
琪侬帮她洗脚,涤去脚上的污泥,逐渐舒缓她紧绷的情绪。「啊啊……」珂古兰舒服得吁了口气。
「……琪侬,你之前在哪里?」
「我在宿舍。骑士见习生的小姐们把我关在里面。很抱歉,我来迟了。」
「没关系,我无意责备你。」
从窗户可以看到太阳已经升到正午的位置,看来她思考了很久。
「不过,太好了。」
琪侬殷勤、温柔地帮珂古兰梳理头发。洁净的手彷佛消除了攀附在心中的恶梦。
「之前我一直有种不祥的预感。那时,一脸苍白的您赶我回去,我很怕会不会永远见不到您了。」
珂古兰体贴地忽略琪侬吸鼻子的声音,以及梳子传来的微微颤抖,只是不断说:「你太夸张了。」
「哈哈,说的也是。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事……」
珂古兰边感受著柔软的手抚摸头发,边想著。
琪侬很温柔。
她会向任何人敞开心房,毫不犹豫地爱任何人。即使面对注定死亡的生命,仍然没有例外地接近她,对她敞开心房。琪侬帮她打理膳食,梳理头发;如果她受伤,琪侬会为她哭泣。
「好,全都恢复原状了,接下来就跟平常一样。」
琪侬收起梳子,对珂古兰撒了谎。那是像童话故事的结局般温柔的谎言──「就这样,两人从此过著幸福快乐的日子」。
「……是啊,跟平常一样。」
她的谎言很温暖,很温柔。
就像妈妈一样,像姊姊一样。
「好,我要来打扫了,您可以看书休息。」
「像平常一样?」
「是的,像平常一样。」
于是,琪侬卯足干劲开始打扫。寝室里野兽的味道被消除了,灰尘和兽毛被神圣的扫把清扫乾净。就像魔法一样,随著撢子和扫把的闪耀,非日常的事物逐渐消失,温暖的阳光取回力量。这是虚假的日常。
「不过,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寝室里充满野兽的臭气,还有一座金银珠宝山。」
「对不起。」
「咦?啊,我没有责备您的意思。」
「不是的,琪侬,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会向你道歉,是因为我再也无法像以前一样了。」
如果能沉浸在那个世界,她的心一定能得到莫大的抚慰吧?忽视所有恶意与绝望,甚至毫不抵抗步步逼近的死亡,过著平静的每一天,这么做一定会轻松很多吧?
然而,珂古兰已经做不到了。
「小姐?」
「因为我必须保护它……」
珂古兰轻轻摊开双手给琪侬看,琪侬的表情瞬间一僵,彷佛看到怪物般紧绷──躺在珂古兰掌中的,明明只是一只柔弱无力、熟睡中的鹦鹉。
咚!扫把应声倒地。
「雷……克斯……」
安稳的笑容消失,琪侬脸色苍白地捂住嘴角,彷佛看到幽灵似地直视著珂古兰和小鸟。
「……怎么可能?它应该已经逃走了……」
「若和平常一样,它的确应该逃走了。你又要杀死它吗?」
珂古兰徒手握住言语之刃,刺向琪侬的腹部,用令她最痛苦的方式、最快丧命的方式,反转手腕,将利刃刺入她的咽喉。
「还是说,你连我也要掐死?」
「小……姐……」
彷佛被绞死的人是自己,琪侬的脸上血色尽失,呼吸急促,情绪无法化为言语而消失,被揪紧的衬衫变得皱巴巴的。
珂古兰把小鸟放在肩膀上,缓缓走上前。琪侬无法逃跑,也无法面对珂古兰,只能伫立在原地。珂古兰轻推一下她的胸口,她就像个断了线的傀儡般无力地伏倒在地。
珂古兰用渗出血的脚踩踏琪侬的裙子,有如降落似地弯下身,直视琪侬的双眼。
「很抱歉,我不会让任何人杀死它,包括你和我。」
「啊……」
「不准别开眼睛,看著我,琪侬。」
「不……」
「看著我,琪侬。」
「不……不要……」
珂古兰挥开琪侬挣扎的手,捧住她面如死灰的脸颊,宛如啮咬猎物的狮子,掐住无力抵抗的小鸟。
「看著我,琪侬!」
「对、对不起……」
加害人已经无处可逃,只能可怜兮兮地求饶。
「对不起……对不起,小姐……对不起!」
可靠的表情从琪侬脸上消失,泪珠扑簌簌落下。温热的液体消失在脸颊与手掌的缝隙。
「我知道……我早就知道了……知道您对一切心知肚明,还有您代替我下手的事,我全部……全部都知道……」
「我不需要你的道歉。」
「但是……但是……」
「我也不需要藉口。」
珂古兰忍不住想,琪侬很温柔,也很坚强。
为了卧病在床的父亲,为了守护家人,她可以不择手段。
即使如此,仍然不改她是戴亚派来的间谍的事实。
为了生病的父亲和守护家人,她遵从戴亚的命令,向戴亚泄露情报,杀死小鸟,「像平常一样」将珂古兰逼入绝境。
以前珂古兰不以为意,因为她决定像童话故事中的王子一样,为她们奉献自我。
但是,情况改变了。
现在她有非得苟活下去的理由。为此,她需要和自己站在同一阵线的同伴。
而琪侬则是「必须」拉拢的最前线前锋。不先让她脱离戴亚的掌控,和自己站在同一阵线,自己就再也没有未来。
然而,珂古兰束手无策。
如果只是金钱的问题,或许可用眼前的金币来解决,但她手无寸铁,无法保护琪侬的家人免于受到戴亚迫害。
这场交易,她没有胜算。即使如此,她还是要反转这个结果。所以,她能采取的手段只有「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因此,珂古兰犯下一个决定性的错误。
「我该怎么做才好……」
琪侬哭了,她的眼睛就像被欺凌的孩子一样。
「我该怎么做才好?该怎么做,才能获得您的宽恕?」
珂古兰不想被琪侬用那种眼神凝视。
她想和琪侬一起笑著度过每一天。
但是,她已经别无办法。
「背叛她。」
珂古兰将手搭在毫无防备的脖子上,以绝对的上位者姿态下令。
「你若认为自己也是蓝达那利亚的国民,就重新回想起自己应该奉献忠诚的对象。将你的性命奉献给高贵的血统,而非武家之妻。」
阳光消失了。
「向我尽忠,而
非戴亚阿姨。敬畏我,只敬畏我一个人。」
「小……姐……」
被绞紧的脖子传来急促的脉动,甚至可感觉到她的呼吸。
「回答我,琪侬。」
琪侬几乎缺氧的脑中只听到珂古兰用低沉的声音呢喃著。
就像恶魔一样。
就像魔女一样。
「从今天起,我不打算死了。」
这是宣言。
「我决定要活下来。协助我,琪侬。如果你感到痛苦,对我过意不去,就助我一臂之力。」
「小姐……」
「快说,琪侬!」
珂古兰宛如要盗取水鸟的猎物一样,掐紧纤细的脖子,彷佛只要这么做,就能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遵命……」
于是,琪侬回答了。
珂古兰放松掐住脖子的力量。不需要再这么做了,因为她已经在琪侬的心底上了一道深陷其中的铁锁。
她没有多余的时间受罪恶感折磨。
「很好,接下来,我要命令你。」
珂古兰转身,来到梳妆台前,拿出平常穿的制服。
「立刻把那些金币藏起来。」
†
珂古兰想,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一无所有的自己,没有跟琪侬交易的筹码。无法给予她报酬,也无法保护她不受敌人伤害。
如果她有所奢望,就只能不择手段。
威胁,欺骗,引诱,拉拢。
扯住她的头发,将她拉倒在地,印上烙印,让她再也不能违抗自己。用暴力、罪恶感或恐惧束缚她,在她的脖子套上项圈。
真讽刺。那些人用来折磨她的手法,现在却成为她的武器。一思及此,珂古兰不禁冷笑。她也不想找藉口,说自己已经没有其他办法。她的确做了邪恶的事。如果琪侬在那时没有说「遵命」,或许她真的会掐死琪侬。
珂古兰无法否定这个可能性。一旦有了目标,珂古兰‧迪亚斯便会摇身一变为极度利己而毫不犹豫的人。
不过,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因为她这么做都是为了得到幸福。
为了保护这份温暖和他所爱的自己,再罪不可赦的事她都愿意去做。
只是心中有一丝抹不去的不协调感。
「……殿下,请往这边走,现在不会被人发现。」
不一会儿,监牢的女骑士守卫趋上前来,珂古兰的意识才回到现实。
这里是后宫骑士团的监牢。没有让侍女相伴的珂古兰站在门前,只简短地回答「好」便向前走去。琪侬已经帮她梳洗乾净,现在的珂古兰完全没有早上的丑态。
「抱歉,难为你了,请收下这个吧。」
「……谢谢。」
珂古兰不著痕迹地将古钱滑入骑士的衣服里,她已经渐渐习惯贿赂这种行为。
她很牵强地说服著自己,这也是不得已的事。因为除此之外,她已经没有别的办法可以见到雷克斯。
但是,为什么她越是这么想,心中的不协调感就越强烈?目标和方向都是正确的,她却有一种背道而驰的感觉。
她现在还不明白这种感觉是什么。
只是想早一刻见到雷克斯。
想再一次触碰他的温暖来确认。想要他用和煦的声音对她说,她做的事是正确的;或是相反的,如果她做错了,就斥责她也没关系。
「请往这边走……」
珂古兰藉著油灯的灯光穿过走廊。时刻已经入夜。处理善后、安顿完野兽,以及安排私会的事,不知不觉间就这么晚了。
不过,已经不再需要等待。珂古兰在女骑士的带领下走下楼梯,感觉到自己的脚步越来越快。她无法叫自己走慢一点,因为她恨不得早一刻见到雷克斯,温暖自己已经冰冻的心。
接著,珂古兰打开通往地牢的门。
地牢里却没有半个人影。
†
把时间稍微向前追溯。
「……都没有人来了。」
雷克斯孤伶伶地坐在稍后珂古兰将造访的地方。
虽然这里是「监牢」,但毕竟是在后宫,会被关进这里的,只有极少数犯下可爱过错的宫姬,所以雷克斯所待的监牢虽然狭窄,环境却不恶劣。地上铺有地板,角落设有可供书写的桌子,环境甚至可以称得上舒适。
「接下来该怎么办?」
他的对面和左右都设置了一整排像这样的个人牢房,刚才每间牢房里都关了野兽而闹哄哄的,现在则是完全净空了。听出入监牢的骑士们说,那些野兽似乎都被送到珂古兰的宅邸。
太阳西沉,再过不久就要入夜了吧?
「恐怕得在这里待上一段时间……痛死我了,那个小姑娘下手真不知轻重……唔!」
雷克斯吐出瘀塞在鼻子里的血块,接著检查自己的身体,幸好没有骨折,但身上有不少青紫色的瘀血。
三百五十年没有感觉过的疼痛,让他觉得很新鲜。
「……我真的变回人类了。」
曾经魔力无边的恶魔,现在只是一个身材清瘦的少年,身上穿著乾净的麻衬衫和长裤,右手上闪闪发亮的是奴隶手环。
手环上刻有文字和数字。
绿,九八五四七〇。
那是没有名字的少年的名字。
睽违三百五十年的文字感觉很陌生,就像借来的东西一样。事实上,现在在这里的不是九八五四七〇,那名为了主人不惜奉献生命的单纯少年。经过数百年的洗礼,少年已经被消磨殆尽,不复存在。
不过,存在于此的也不是魔神。
「可恶,如果还有魔力,这座小小的监牢根本关不住我。真讽刺,当我有魔力的时候没有心愿,有心愿的时候却没有魔力。总之,先试试看能不能逃出去。好!唔──啊!唔──啊!」
雷克斯决定从能力所及的事情做起。没想到……
「吵死了!你给我安静一点!」
从距离不远的地方突然传来一个声音,雷克斯慌张地向下看,看到正对面的牢房里,夕阳余晖射入的地方,有个缩成像一团布料的人躺在那里。之前他的注意力都在野兽身上,没发现深处有其他人。
「我不知道你是谁,但你要是把大哥吵醒就完了!」
那是一名穿著制服的宫姬。
可爱的少女与这个地方一点也不相衬。褐色的头发,绿色的眼瞳,脸颊肌肤吹弹可破,嘴角跃动著柔和的稚气。
「你看什么?」
不过,她的口气和态度都很恶劣。少女单脚屈起地重新坐好,拿出果实开始咀嚼。
「……你是什么人?」
要说可疑,世上恐怕没有人比曾是神灯恶魔的自己还可疑吧?然而眼前的少女却散发出另一种可疑的气息。
「你为什么会被关在这里?像你这样的少女……」
「你说谁是少女啊?白痴!还是说,你在追求我?」
少女吐出的籽射中铁栏杆,发出清脆的声响。
少女说道:
「我是男人!」
「什么?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雷克斯重新打量少女。她飘逸的头发抹了油而散发出光泽,眼眸宛如被埋在沙里的珍珠。如此美若天仙的少女竟然是男人,天底下的男人恐怕都会大失所望吧?
「什么啊。」
雷克斯不禁感到一阵失望。
「……你、你的行为举止应该庄重一点……」
「嘻嘻嘻,你应该高兴的。不少男人为了这个不惜砸下重金喔!」
少女……不,少年笑得乐不可支。雷克斯的心跳不必要地加速跳动。这个身体和恶魔不一样,无法隐藏反射性的反应,事实上,他就如同少年说的纯情。
「……我现在知道你是男人了,但这不是更莫名其妙?为什么后宫里会有男人?」
「啊?你在说什么蠢话?你不也一样?」
「你说什么?」
难道这个少年也和神灯恶魔一样,今天早上才变回人类吗?雷克斯当然不这种想,但少年的话把他搞得一头雾水。
「我叫马修,来自克里米那院。你从哪里来的?你不是院里的人吧?」
「我听不懂你的问题。」
「你那是什么态度?还是说,你看我年纪比你小,所以瞧不起我?论经验,我可是比你丰富。废话少说,快点从实招来!」
「不,我是真的听不懂……」
匡当!
这时候,冷不防响起银盘碰撞的声音。
「……吵死了,马修!」
用力踹铁栏杆的脚像大蛇般缓缓缩回毛毯里。
还有另一个人?
雷克斯心中充满新鲜的惊讶。
毛毯缓缓掀开,被外套隐藏住的脚踩在地上,接著是戴了十个戒指和手环的手支撑住身体。强而有力的肌肉,可轻易辨认出对方是男人,然而柔顺的黑发却比女人的头发还润泽亮滑,再加上他的脸蛋……
他不像马修一样,拥有一张女孩子般的脸。年龄看起来与现在的雷克斯相仿,约莫十七
岁。他的身体已经拥有男性的特徵,声音也低沉许多。再过一年,他就不适合穿女装了吧?
不过,他澄澈的美,却足以令人忘却这一切。夹在孩童与大人之间,却不属于任何一方的少年肉体,是存在于过去与未来之间、日日锐变的瞬间之美。
「对、对不起,怀兹大哥,我吵醒你了吗?」
「我早就被你吵醒了!」
马修叫怀兹「大哥」,但他们看起来不像兄弟,他们的头发、眼眸和皮肤的颜色都不一样。但是,马修看著怀兹的眼中却充满了信赖和亲爱之情。
怀兹像头狮子一样打了个大呵欠,然后突然揍旁边的马修一拳。
「好痛!你做什么啦,怀兹大哥!」
「这是惩罚。」
「为什么?吵醒你是我不对,但你也不用揍我啊!」
「你错了,这是惩罚你的愚蠢。」
黑暗深处闪烁著一对肉食性野兽般的金色眼眸,雷克斯下意识地向后退一步。他们之间明明隔著两道铁栅栏,他却有种会在一瞬间被对方杀死的感觉。
「马修,他只是去翻墙的乳臭未乾臭小子。」
「咦?什么?真的吗?」
「对,所以你不要多话。」
「什、什么?你们在说什么?」
雷克斯惊慌不已,但马修一个人兴奋得鬼吼鬼叫,他根本无法继续问话。那个叫怀兹的男人又躺了回去,也没有回答他。
「呃……你不要那么兴奋,快点告诉我『翻墙』是什么?」
「『翻墙』是什么……咦?你应该知道『翻墙』的意思吧?」
「我才不知道。」
「不会吧?你这个人有点奇怪耶!你听好,所谓『翻墙』就是──」
马修忽然把话打住,战战兢兢地回过头去。不过,怀兹仍然背对著他打盹,他安心地吐出一口气,栏杆蒙上一层雾气。
「没问题了。我跟你说,『翻墙』就是──」
「等等,我们太吵的话,你会被骂吧?」
「没关系没关系,只要小声一点就行了。我跟你说喔──」
马修憋不住地开始解释,大概个性本来就很聒噪吧?他的声音不知不觉间变得跟刚才一样大,害雷克斯忍不住担心他又被揍一拳。
不过,怀兹一动也不动,甚至没有翻身。
「──然后啊,喂,你有在听吗?跟你说话很没劲耶。」
「啊啊,对不起,拜托你继续说下去。」
雷克斯暂时屏除心中的疑惑,专心听马修说明。
根据马修的说法,「翻墙」是流传在学院学生间的一个古老传说,指的是「爱上宫姬的男人,奋不顾身地翻越后宫围墙」的行为。如果没有被人发现,两人就可以享受短暂的幽会;但若被人发现,则会被杖打一百,然后套上旧木桶,被丢到「金币大道」上。
只有这样吗?雷克斯听完后不禁松了口气。很久以前似乎真的会被大卸八块,但犯罪的人有时甚至包含王族的少年少女,是否该处以重刑令人进退两难,而直接释放又说不过去,所以才演变为现在的形式。
顺便一提,以「翻墙」为题材的艳书在帝都拥有数一数二的人气。雷克斯还无端被马修说教,连这种小事都不懂,以男人来说简直是窝囊废。
「喂,你是哪个国家的王子吗?唔……但是看你这副模样又不像。是某人的侍从吗?以你的肤色来看,应该是来自山中的国家。是慈螺吗?还是狼雾?」
这时,冷不防响起乾咳声,吓得马修忍不住浑身一僵。「哈、哈哈哈……」少年陪笑著想逃跑,一副不明白自己哪里惹到怀兹的模样。
反而是雷克斯掌握了情况。
「哇!糟糕了,大哥的心情好像很差,我们必须安静一点。」
「呃,但是我觉得即使我们安静,他的心情也不会变好。」
「哦?你怎么知道?」
「我当然知道。喂,你叫怀兹吧?有想知道的事,就自己来问我。」
马修歪著头,一副「你在说什么」的样子。怀兹猛然踹了他的肩膀,一脚把他踢开。
「哇!怀兹大哥,你干嘛踢我啦?」
「……滚开,马修,这个任务对你来说太难了。」
怀兹一脸不悦地坐在地上。让人错愕的是,他的手上还拿著肉乾、果乾和口嚼式菸草。他用发达的犬齿轻松地咬下一块乾硬的肉乾。
他想的果然没错。雷克斯明白了为何怀兹会允许马修说话,那是因为他想藉此打探出雷克斯的来历。而且怀兹在之前也说过,他早就睡醒了。
他们到底是什么人?雷克斯无法压抑心中的好奇,他从他们身上感觉到奇妙的秘密。
「我叫怀兹。」
少年首先报上姓名,让雷克斯不禁感到一阵错愕。雷克斯这才想起,他们都还没告诉对方自己的名字。
「克里米那的怀兹华德,这就是我的名字。」
怀兹华德歪著头,似乎在问:「你呢?」
这种时候,许愿恶魔总是报上化名,小丑男爵、巴尔杜鲁的魔术师和其他假名,他从来没有说过真正的名字。而且,他的本名只是一串数字,他也不认为那是自己的名字。
「我叫雷克斯。」
不过,雷克斯发现自己自然而然地说出这个名字。无须忌惮谁,他确信那就是自己。
「没错,我叫雷克斯。雷克斯就是我的名字……」
「真狂妄的名字。你是哪里的大王?」
「嗯?呃,嗯……咳!我是某个贵族的侍从,在园游会上对某位宫姬一见钟情,所以才冒险翻墙。」
「啊!果然没错!被我说中了!」
「马修!」
怀兹不悦地咋舌,又揍了马修一拳。「为什么要打我?」马修眼眶泛泪地逃走。
「莫名其妙的家伙。」
怀兹华德说。
「你真的很奇怪。」
雷克斯心想,那是他要说的话吧?情况已经很不寻常,而名为怀兹华德的少年莫名其妙的程度更胜于此。
「哼!真失礼。无论如何,我已经回答了,这次换你回答我的问题。快说,你是什么人?」
「莫名其妙,又爱耍小聪明,一副欠人揍的样子。」
雷克斯稍微远离铁栏杆。
「……让我想想。」
怀兹华德用修长的手指拨乱整齐的浏海。雷克斯看得出怀兹华德很烦躁,宛如一头苦恼的狮子,深思熟虑的模样与粗暴的举止很不相衬。
「……好,我就回答你吧。」
最后,怀兹华德终于下定决心。但雷克斯无法高兴起来,因为他不知道这个男人是基于什么理由决定给予他情报。
「我们和你一样,在后宫里有喜欢的女人。」
「哦哦!」
「怎么?你有意见吗?」
「不是,因为你说和我一样,但我们的打扮天差地别。」
雷克斯从头到脚细细打量两人的装扮。怀兹和马修虽然身穿女装,却一派自然,这让雷克斯确信他们应该潜入后宫不少次。
「……毕竟我们跟你的经验值不同。」
「没错。对了,你们打算用什么方法逃出这里?」
「你问这个做什么?」
怀兹华德的眼神瞬间锐利得有如应隼。
「你甭想探出任何口风,我不打算回答你。」
「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想参考一下。」
「……参考什么?」
「当然是下次再潜入后宫时可以用啊!」
「什么?」
怀兹华德错愕地瞠大双眼。
「咦咦咦?不会吧?雷克斯,你已经被揍得这么惨,还打算潜入后宫吗?」
被命令不准说话的马修惊讶地大喊。不过怀兹华德没有警告他。
「……你是白痴吗?」
怀兹华德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
「……算了,我就告诉你吧,不过大概无法成为你的参考。毕竟以男人的身分根本什么也做不到……雷克斯,你的女人叫什么名字?」
「呃,她叫……」
「啊啊,你可以不必说出来,反正只是没没无闻的下级宫姬吧?」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在你做出翻墙这种事的时候就可以猜到了。你一定是认为只要有权力和金钱,就会有办法吧?」
「……原来如此。」
实际上是为了完全相反的理由。
「所以你们的恋人有权力和财富吗?」
「没错。」
怀兹华德的脸上再次浮现残酷的笑容。
「你明白了吗?虽然同样是在翻墙,但我们的情况和你是天差地别。真受不了,其实我们本来不会被逮捕。」
「好痛!大哥,我都跟你说对不起了!不过,那种情况下也没办法吧?」
看来两人是因为那场骚动而被逮捕。「对不起。」雷克斯忍不住向他们道歉。
「咦?你为什么要道歉?难道那起骚动是你惹出来的吗?如果是真的,那也太厉害了!」马修笑著说。怀兹华德仍然一脸不悦
。
「……这就是关于我们的情报。对方迟早会出手吧。」
「唔唔,会被臭骂一顿吧?真讨厌。」
「哦?看来你们也挺辛苦的。」
「瞧你说得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我吗?我想想,嗯……」
雷克斯双手环在胸前,试著整理资讯。至少他知道自己不会死。
「我打算被那些女骑士揍个半死,然后被扔到大街上。」
「……」
「你们那是什么眼神?」
「……没什么。」
怀兹华德瞪著雷克斯,宛如浮现于黑暗中的灵魂。
「雷克斯,你果然很莫名其妙。」
「哈哈哈,你怎么讲得一副好像自己要去讨打的样子?奇怪的家伙!莫名其妙!」
被怀兹华德怀疑和被马修取笑,让雷克斯不禁直冒冷汗。
他心想,这个时代的人似乎觉得他很可疑。认识还不到半刻钟,他们就对他起疑心了,他不禁担心自己今后真的能顺利在人间界生活吗?
不,所以他才更应该去适应。既然如此,他就必须放下所有尊严。在女骑士们来之前,尽可能和这两个人说话,问出现在人世间的情报。雷克斯在心中暗想,然后张开嘴。这时……
「这里就是监牢吗?」
门被打开了。
从走廊泄进来的灯光将石版地笔直切开。铁门发出近似小动物鸣叫的声音后打开来,接著是钥匙串叮当的声响。某人的影子出现在眼前。
「……请往这边走。」
打开门的人,是名为莉登的女骑士。她打开门后敬畏地站到一旁,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
「咦?我以为监牢都是又脏又乱的地方,没想到很乾净。」
接著出现一名罩著长袍的女人。女人彷佛要逃离所有形容词般,消除身上所有特徵,用厚重的布料遮住脸,甚至看不见她的肌肤。
不仅如此,她的装扮也没有显现特徵。慈螺的长袍、狼雾的鞋子,身上的焚香是取自远洋的伽罗,混合了各种文化与时代。
女人开口说:
「没有手铐、项圈,也没有拷问台。莉登,这里真的是监牢吗?」
「这里虽然是监牢,但毕竟是在后宫。只有赤塔才设有像拷问台那种东西。」
「你还真清楚。哈哈,还是说,你曾经被关入赤塔?」
「请不要开玩笑,我不曾犯下那种滔天大罪。」
「是吗?顺便告诉你,我可是在赤塔待了半年。」
妇人不理会脸色变得苍白的女骑士,径自缓缓走向牢房。包覆著皮革手套的手指由下往上缓缓滑过一根一根的铁栏杆,发出乾燥的「吱吱」声响。接著……「咦?」
从长袍深处窥探的眼眸微微瞠大,饶富兴致的视线左右摆动。想当然耳,映照在妇人眼眸中的是雷克斯、怀兹华德和马修的身影。
「我来领走笨蛋,没想到居然有三个人。到底哪一个才是我的情夫呢?嗯,是你吗?」
「咦?」
细心鞣过的水牛皮革手套指尖轻轻抚摸雷克斯的脸。
「这里有一个长相很有趣的小伙子呢。外表是个年轻人,双眼却像老人一样透澈。好似千年前的种子冒出嫩芽一样,真有趣。让人忍不住想咬一口,品尝他的味道。呵呵,我的情夫果然就是你吧?」
雷克斯的背脊瞬间窜过一股寒意。
「不、不是!我才不是你的情夫!」
「哎,真无情,你伤到我的心了。」
「啊……对、对不起。」
「呵呵,没想到你会为此道歉。真有趣,让我更想把你留在身边了。」
然而,妇人才说完这句话,便立即失去兴致般别开目光。
「夫、夫人!」
「……请不要开玩笑,夫人!」
不知何时,怀兹华德像骑士一样跪在地上。这名贵妇的情夫似乎就是这个男人。让雷克斯略感惊讶的是,没想到怀兹华德也有对人恭敬的一面。
「我没有开玩笑。你觉得被女骑士逮捕的蠢货,有资格当我的恋人吗?」
「既然如此,请您弃我们而去。」
「喔……」
妇人的眼神骤变。
「我们的性命本来就属于夫人,若您不要,我们随时可以为您舍命。」
「……你们跟这个小哥不一样,真是无趣至极啊。」
妇人彷佛瞬间失去了兴致,突然站起来。
「莉登,辛苦你了,我欠你一个人情。把我的恋人放出来吧。」
「是……请问是这名年纪稍长的少年吗?」
「嗯?哎呀,抱歉,我说错了,是我的恋人『们』。」
不知道刚才的对话哪里有趣,妇人愉悦地笑著将金币滑进莉登的袖子。女骑士露出满足的微笑,然后打开怀兹华德和马修的牢房。这名妇人似乎包养了两个小白脸。
雷克斯在心中暗想。这时……
「快点出来。」
卡锵!莉登打开牢房的门。
「咦?」
眼前的铁门缓缓打开,「自由」在雷克斯面前随意地展开。
「你杵在那里做什么?一起走吧。」
现在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雷克斯感到一团混乱。
女骑士和妇人一副泰然自若,彷佛在做一件稀松平常的事。
(她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雷克斯忍不住在心中盘算。
(不知道理由是什么,她是不是把我误认成某人了?不,不可能。如果她误认,怀兹华德不会默不作声,因为他知道我只是来翻墙的人。)
然而,怀兹华德却不发一语,这让雷克斯感到更加混乱。
「怎么了?快点出来呀。」
「啊,好。」
雷克斯已经没有时间思考。
于是他把心一横,走出牢房。
蓝达那利亚的后宫大致可分为两个区块──宫姬们居住的金楢宫,与涵盖校舍和剧院等各式设施的银樫宫。金楢宫被后方的「国王的庭园」──从高耸入云的山峦截取的天然山水庭院──环绕,无法通往外面的世界。相对的,银樫宫除了设有通往前宫的白翼门之外,还有许多搬运建材用的小门。
现在雷克斯就在其中一扇最难使用、最不起眼的门前。
「……真的逃出来了。」
雷克斯喃喃自语,然后看向四周,眼前是开始亮起万家灯火的住宅区,以及热闹更胜白天的闹街,更远的前方是火红如焰的夕阳与大海。
帝都是斜坡之都,王宫位于顶端,越靠近海,居民的阶级越低。换句话说,这里似乎是接近王宫的中层阶级住宅区。雷克斯想,至少自己已经脱离险境。
不,现在松懈还太早,因为他还不知道那名贵妇为什么要救他,甚至还为了他而去贿赂坚牢的女骑士。
「算你好狗运。」
率先站起来的怀兹华德说道。
怀兹华德一把扯下以上等绢丝制成的女性衣物,将之围在腰上。同时把项炼从女性的戴法改成男性的。如此一来,他看起来再也不像淑女,而是流连花丛的花花公子或是年轻的演员。
「哇,太好了,雷克斯!」
维持小女孩装扮的马修,像小狗一样坦率地表达自己的心情。雷克斯安抚他,然后对站在他们背后的怀兹华德说:
「怀兹,我应该感谢你吗?」
「谢我什么?」
「你刚才救了我吧?」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哼,也就是说,你的目的不是救我,而是别有所图吗?」
「……」
「能不能告诉我你的理由?」
「……少啰嗦!」
怀兹华德低声说。
「……马修,我们走。」
「啊啊,等等!」
雷克斯跑著追在他们身后,不死心地继续说下去。
「我为探口风的事向你道歉,原谅我,我再也不会提起。」
「……」怀兹华德加快脚步。
「等一下,你不要走那么快,听我说啊。我会说出你大概感兴趣的事,所以──」
「……闭嘴!」
「嗯?你说什么?」
「……我叫你闭嘴!」
这时,发生了像施展魔法一样的事。怀兹华德轻快地出拳,将雷克斯制服在地。
「你以为自己很顺利吗?」
「……什么意思?」
「我在问你,你以为自己今后也能顺利进出后宫吗?」
雷克斯感到一头雾水,但他的态度似乎惹怒了怀兹华德。
「啧!」他不悦地咋舌。
「像你这种混帐,只配一辈子在地上爬!」
「唔!虽然我搞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但这么一来,你不会困扰吗?」
「……为什么我非得感到困扰不可?」
「呵呵,因为你刚才刻意放我走吧?如果被那名贵夫人知道了,你会有什么下场?」
「!」
以结论来说,雷克斯说错话了。
「哎,只要你听我说话,我当然不会去告密。」
雷克斯还没有脱离当恶魔时的状态──用言语操控人心,相信自己可以把情况导向期盼的方向。事实上,他以前确实办到了。
但他忘了自己能做到那种事,是因为他拥有像彩霞般无敌的身体,不受任何人影响。
而现在,要让一名瘦巴巴的少年闭嘴,对任何人来说都轻而易举。
「我想问的事没有那么难回答。你只要告诉我这附近有没有可供我工作和睡觉的地方──」
「闭嘴!」
对随意跟在身后的雷克斯,怀兹华德突然瞄准他的脚发动攻击。
「咦?」
怀兹华德的腿像钟摆一样,雷克斯还来不及看清楚便一扫而过。怀兹华德过于俐落的动作,让雷克斯甚至还来不及感觉到重力便摔倒。直到腰部猛烈撞击地面之前,他都没有察觉到自己被撂倒了。
右拳如流星般落下。
「啊!」有如一团烈焰直直射入双眼般,火焰在雷克斯的脸部中心炸开。
到了这个地步,雷克斯并不觉得痛,只感觉脸部火辣辣地灼热。
「你睡昏头了吗,垃圾!」
鼻血汩汩流下。「哇!」马修忍不住尖叫。
「为、为什么……」
「为什么?你说为什么?被人揍了,开口第一句就是『为什么』?」
接著,雷克斯已经说不出话。怀兹华德骑在他身上,向他猛挥拳。雷克斯还是不觉得疼痛,感觉就像在淋一场温热的雨。
「怀、怀兹大哥!快住手!雷克斯会被你打死!」
小弟拉扯怀兹华德的袖子,他才停止殴打。白色的气息混入夜雾之中,沾满血的手捡起被弹飞的发带。
「……哼!」
怀兹翻动染成彩虹色的慈螺衣衫,没有撂下任何狠话。马修看了怀兹一眼,又看向雷克斯,最后一脸过意不去地鞠躬后离开。
「他、他发什么神经啊……」
变得迟钝的身体慢了好几拍才感觉到疼痛。雷克斯坐起来,因迟来的激烈疼痛而说不出话来。快要乾掉的鼻血滴进喉咙,感觉很恶心;用嘴巴呼吸,便有一股强烈的血腥味缠著舌头。雷克斯已经痛到说不出这种感觉「很新鲜」。
他站起来望向四周,已经不见两人的身影。
现场只剩下雷克斯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