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着猫猫的面前,壬氏用头去撞柱子。
在金碧辉煌的房间里,身边伴着一群随从,自己去撞头的模样只能说滑稽可笑。
「小殿下,中间用这挡着吧。」
水莲悄悄拿了件棉袄,揉成一团塞进壬氏的头与柱子之间。撞击声顿时变得软噗噗的,笨得好笑。但她没有阻止壬氏继续撞柱子。
「我被坑了!」
「是被坑了呢。」
「开什么玩笑!」
「就是啊,开什么玩笑。」
猫猫一个劲地帮腔。与其乱给建议不如一个劲地附和,这招用来对付乱发脾气的娼妓,总是能让她们平静下来。
「喂,你有在听我说话吗!」
「有在听。」
看来是选错方法了。以这种情况来说,应该提出解决方法,而不是安分地当应声虫。可是猫猫目前又给不出个具体的好主意来。
其他随从似乎也是如此。
「月君,后来玉叶后可有来信?」
高顺先开口了。
(后来说的是什么事之后?)
两边似乎有为了玉莺的养女一事互通音信,不知高顺说的是不是这事。
「有来信,但皇后恐怕很难插手解决玉莺阁下这事。这次的事皇后不可能知情,就算火速通传也来不及应对。不过皇后早在很久以前,就介绍了另一个人脉给我。」
(我想也是。)
即使是血亲也不是上下一心。另一个人脉不知说的是谁?
「那么,玉袁国丈那边呢?」
这次换马闪提问了。
「……我猜想,这应该不是玉袁阁下的意思。我已主动将状况告知了,但玉袁阁下似乎也想交由儿子自行裁夺,总是回覆得暧昧不明。玉莺阁下与我收到的信,内容恐怕南辕北辙吧。」
「玉袁国丈的回信内容,与壬总管接到的呈文之间可有任何不一致之处?」
桃美问了。应该是在确认信件是否有安然寄到玉袁手上。
「……目前应该是没有。」
「我想也是。」
帷幔后头传出了声音。一瞬间猫猫没想到是谁,随后才知道是高顺的另一个儿子——马良的声音。雀左蹦右窜,在帷幔上戳来戳去。
(已经适应到可以出声说话啦。)
但不知道猫猫还得来访多少次,他才会愿意露脸。如果猫猫把自己打扮成家鸭模样,不知是否能让他敞开心扉?高顺接着说了:
「玉袁国丈的作法是一面与邻国交好,一面进行牵制。用计拉拢或勾心斗角是在所难免,但从不会直接宣战。窃以为这次必定是玉莺大人独断专行。同时也看得出来玉袁国丈有所迟疑,不愿批评儿子的作法。」
「毕竟玉袁阁下年事已高,想必是觉得该放手让儿子去做了吧,这心情我能理解。」
(也是啦——)
「是。另外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有不少民众对玉袁国丈的作法并不服气。支持玉莺老爷的主要朋党当中,也包含了许多被玉袁国丈剔除的人物。」
「可想而知。」
壬氏放下棉袄,坐到椅子上。
「毕竟邻人不见得都是善人啊。」
猫猫想起去年西都的那场婚礼。在那场事件当中,新娘不愿嫁去邻国砂欧,试图伪装自杀隐藏行踪。当时全家人都涉案,即使破案了仍让人内心惆怅。
(成为异邦人的妻子,就得像家畜一样被烫上烙印啊。)
世上没几个傻子乐意让人往自己身上烙印。猫猫知道的也就一个。
(不,那还是他自己烙上去的。)
猫猫半睁着眼看着那傻子,同时针对眼下的状况厘清头绪。
(民众对皇弟心有不满,玉莺做了和事佬。不知道为什么整件事变成了异邦人的错,现在得由壬氏当主祭。)
就当时的现场气氛来说,此番祭神与其说是驱灾除病,感觉更像是被民众当成了保佑日后征服敌国的战前祭祀。
现在壬氏就是在烦恼该如何处理延迟至今的祭礼。
「要是玉袁阁下能回来该有多好啊。」
壬氏说出不可能实现的愿望。
「很遗憾,恐怕没这可能。」
「依赖别人是不行的。」
高顺夫妇婉劝壬氏。
事情好像没得平息,最大的疑问是自己怎么这么倒楣也在场?猫猫觉得头疼。猫猫好几日没被叫来了,但还没开始治疗壬氏腹部的烫伤,壬氏就开始像这样抱怨个没完。
(雀姊……)
都怪那个促狭鬼侍女把她带来。
见事情讲了半天一直在原地打转,猫猫决定拉回正题。
「看总管如此烦恼,但祭祀的方针已经确定了吧?」
「……就是这个。」
壬氏拿张纸给她看。
「地镇?」
纸上写着地镇二字。
「这是鲁侍郎跟我提的,建议我就用这个名目举行祭祀。」
「意思我懂,但好像没听过这个名称。」
「祭祀你知道吧?」
「知道,就是皇上举行的祭祖仪式吧?」
「正是。但当皇上国事繁忙时,常常由我来主持祭祀。」
过去也曾经有人企图趁机要壬氏的性命。如果猫猫在当壬氏的贴身侍女时认真准备过女官考试,应该会更早察觉壬氏的真实身分。
「需要我跟你说明祭祀的细节吗?」
「不,总管不用费心。还请只告诉小女子地镇仪式的具体内容就好。」
猫猫清楚明白地拒绝。
「好。祭祀原本指的是祭天地、祀祖灵,不过这次由于来到遥远西域,鲁侍郎建议不妨采用镇抚当地土地神的形式。换言之,就是祭祀荒芜贫瘠的大地,祈求五谷丰收。」
「恕小女子斗胆一问,意思是否就是要新创一个祭祀名目?」
「话别说得这么直。据说东方群岛就有这么一种祭祀。」
「皇弟祭祀过祖灵之后,如果玉莺老爷旋即对外国公开宣战就伤脑筋了。所以各位大人认为只要改成祭祀当地的土地神而非祖灵,即使情况再糟也能将祭祀对象局限于戌西州以内,不知小女子这样理解是否正确?」
「猫猫,你都说自己不懂政事,其实明白得很嘛……」
壬氏在奇怪的事情上佩服猫猫。
「壬总管似乎也被排除在祭祀对象之外?」
「提议的鲁侍郎本人也是。然而无论如何,只要玉莺阁下不轻举妄动就没事。」
若要讲得再具体点,怕就怕玉莺在祭祀的最后阶段公然宣布与外国开战。
「但就目前来说,若要问他是否有公然做出什么胆大包天的事,其实也没有对吧?」
「是啊。他只是找我与罗汉阁下提过开战之事,并未公开宣布。因为那说到底只是提议,形式上得不到我与罗汉阁下的赞同就无法真的动手。」
这便是玉莺这个男人难对付的地方。不是自己一人主张开战,而是把旁人都卷进来,硬是让事情发展下去。
玉莺深受西都百姓的信赖,要求自己为政时多方倾听百姓的意见。听起来像是最理想的领主代理,无奈世间的道理没那么简单。
倘若要顾虑到西都百姓的心情,就非得找个对象来让众人泄愤不可。原先冲着皇弟来的怒气,如今转向了外邦。
作为一时的逃避之道是很简便,从长远的观点来想却是后患无穷的选择。
「我说反对开战,他就使出强硬手段来了。」
「是啊,手段非常下作。那么好战的话,自己光明正大去宣战,慷慨赴义就是了。」
「不,万万不可。」
听到桃美语气凶悍,高顺回嘴了一句。马闪长得像高顺,但火爆脾气也许比较像母亲。
(戌西州明明有很多异邦人。)
猫猫同情起那些身陷险境的异邦人来。
「对了,目前西都大约有多少异邦人?」
看民众那种氛围,一见到异邦人搞不好会上前围殴。不知他们都在何处藏身?
「说到这方面,或许只能说军师阁下果然有远见吧。」
「那个老家伙?」
猫猫歪扭着脸孔追问。
「第一波蝗灾发生后,军师阁下立刻让异邦人商团等聚集到一处提供庇护。照军师阁下的说法是因为全部混在一起好像会很麻烦。」
「……他做这些事情时,真的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那个单片眼镜怪人,什么事情都是靠本能察觉,很难理解他的思维。
「许多商团已经沿海路归国,或是走陆路前往华央州了。即使如此,仍然有大约一百人留在西都。」
「有地方藏匿他们吗?」
「西都百姓并非都是同一个心思。有人对异邦人怀恨在心,也有人认为他们是与生活密不可分的邻人。海港附近有个做异邦人生意的驿站,我们把那里包下来了。」
「要包下那里不容易吧?」
「是啊,正好有个人脉可以请托。那人就快来了。」
「……抱歉,既然客人即将到来,能否让我
早早将差事做完离开?」
事情闹得那么大,药房里却只有从头睡到尾的庸医一人。不只是药,白布条也开始不够用了,她想割开不再使用的褥子再做一些。
「猫猫姑娘话都还没说完,那位客人已经到喽。」
雀通报了她不想听的事情。
壬氏露齿微笑。
「你也听到了。到后头去等我吧。」
「……是……等等,后头是哪儿?」
猫猫东张西望。
「来,猫猫姑娘,这边请。」
雀把她带到了房间后头,一个用帷幔围起的角落。里头有圆桌与两把椅子,还准备了茶点。虽然狭小但坐着不闷。
「只有我家夫君可以蜗居斗室不公平,所以雀姊也布置了一个。」
「被你布置得舒舒服服的。」
「是呀,茶点没了的话上头架子上还有。你要喝茶还是果子露?」
「茶。」
「马上来~」
雀掀开另一头的帷幔走了出去。
「猫猫。」
壬氏隔着帷幔来跟她说话。
「孤接下来会有点费神,想来点补充。」
壬氏从帷幔缝隙间很快地把手伸进来。
「您说补充吗?」
猫猫看看雀说的架子。她从架上篮子里拿起一个用纸包着的月饼,想塞进壬氏的手里。
「!」
「……」
月饼掉到地板上了。包装纸剥落,月饼碰到了地板。猫猫想捡,但右手被壬氏的右手抓住了。壬氏的手指滑进她的指缝间,十指交缠着像是要确认手中的触感。两只手都是右手,没办法握得很紧密。
修长的手指紧紧按住猫猫的手背,手心与壬氏的手心紧贴在一起。
猫猫感觉到了血脉的鼓动。指甲修得整齐漂亮,但手心触得到硬硬的茧。指尖留了点墨水渍,手掌微微冒汗。
猫猫也开始流手汗了。她想在手汗淋淋之前放手,于是开口说:
「总管您这是做什么?」
「就说是补充了。」
「补充……」
搞半天不是要补充糖分啊?猫猫看着掉在地上的月饼。
「开始硬撑之前得先补点元气才行。」
「……不要硬撑不就得了?」
猫猫缓缓地呼吸,以免自己的脸与身体发热,心脏狂跳。但怎么样就是无法抑止心跳与出汗,手心一点一点地慢慢变湿。
「在孤这样的身分地位,不硬撑不就成了昏君了?」
「倘若功绩都让人抢了去,结果还是会被当成昏君的。」
「无妨,孤只求知己懂孤。」
壬氏更加用力地握住她的手。
「客人来了。」
壬氏的声调变了。
「烦扰月君了。」
猫猫听见一名男子的声音。
「好说,有劳尊驾来这一趟,着实过意不去。」
壬氏平淡地回话。
但依旧紧紧握着猫猫的手不放。
(他想就这样跟客人说话?)
壬氏背对着猫猫。猫猫被帷幔挡住,连壬氏的背都看不见。唯独紧握不放的右手手心冒汗,彷佛暴露出壬氏深藏于心的情感。
壬氏眼前的客人是谁?壬氏此时是用何种表情看着对方?希望对方别察觉他的背后躲着猫猫才好。
猫猫开始觉得如坐针毡,忍不住用空着的左手掐了壬氏的手背肉。
(这可不能算是不敬,我说不算就不算。)
「……那么,请坐。」
不知是不是猫猫多心了,壬氏的声调听起来有点不开心。他总算是放开了猫猫的手。壬氏的手消失在帷幔后方。
猫猫举起右手看看。手背留下了淡淡的红色瘀痕。
「什么补充……」
「补充什么呀?」
「!」
猫猫没大声尖叫就已经很了不起了。雀端着茶具站在那儿。
「没什么。」
「是吗?哎呀呀,有个月饼落在地上喽。」
雀捡起掉在地上的月饼,吹个几口气拍掉灰尘后把它吃了。
「猫猫姑娘,怎么看你好像坐立难安的?」
「是雀姊多心了。」
猫猫一边小声说话,一边尽可能佯装平静。
「好吧,那就当作是这样喽。」
「……」
谁也不知道雀究竟有多少事情了然于胸。
猫猫坐到椅子上,乖乖啜茶。从帷幔缝隙可以看见客人的身影。
「我们在这儿旁观,不会被客人发现吗?」
「请放心,我还请水莲嬷嬷检查过了,不会穿帮的。像这样小声说话也不会被客人听见。」
既然水莲都说没问题了,一定没问题。
客人大概三十五岁上下吧。肤色浅黑,一头红发。但应该也不是异邦人,只是头发与皮肤被阳光或海风晒吹得变色了。
壬氏与男子隔着桌子对坐。从猫猫她们的位置可以看见两人的侧脸。
「他是?」
「玉袁国丈的公子之一啦。」
也就是玉叶后与玉莺的兄弟了。
「跟两位长得不像呢。」
「是呀,因为母亲不同。玉袁国丈有着十一位夫人,以及十三位公子千金。」
「……」
都说家世富豪的除了正室之外还会纳一、两个妾室,看来那位和颜悦色的慈祥老人也不例外。
「那位官人是三公子。说了名字猫猫姑娘你大概也记不住,总之就先称他一声玉莺他弟吧。」
雀讲这话还满失礼的,但毕竟是事实,猫猫就不反驳了。
「不错,就像罗半他哥一样好懂。」
「是呀。不过人家不像罗半他哥,是有名有姓的。」
雀讲得好像罗半他哥没名没姓似的。
「玉莺他弟负责掌管海港事务。月君之所以能租下驿站,也是受了玉莺他弟的帮助。他弟似乎跟玉叶后感情很好,那时才愿意听月君怎么说。」
「原来是这么个人脉啊。」
「嗯?」但猫猫随即偏了偏头。
「听起来这位公子似乎很有权力,那为何对西都的现况不闻不问?还有,其他的公子千金呢?」
目前十三个孩子当中,猫猫只知道三人。既然是高官权贵之子,应该可以多插手管点事才对。
「这可能是玉袁国丈的家规问题吧。玉莺他弟的令堂原本是船家女,其他夫人也都是各自从事不同方面的行业。」
「那么兄弟姊妹就是各自继承了亲娘擅长的道业了?」
「正是这样。玉袁国丈的厉害之处,在于他不单单只是广纳妻妾,而是拉拢擅长特定行业的人物成为家族的一分子。就跟皇族的通婚外交是一样的。」
真是商人作风,讲求实际。其中讲到玉叶后,就是以才貌双全作为武器成了后宫的霸主。
「但是让我诚实问一句,玉袁国丈的继承人就只有玉莺老爷一人吧?虽然也是因为身为长子,但其他兄弟都没有意见吗?」
家族与财产越是雄厚,越是容易引发骨肉之争。他们家有着多达十一名妻妾与十三名子女,难免让人心生臆测。
「关于这方面,玉袁国丈的夫人们似乎是有分阶级的。玉莺老爷的令慈是正室,其他皆是侧室,关系划分得十分明确。」
「原来如此。」
所以真正的夫人唯有玉莺母亲一人,其他都只是为了结为姻亲才娶进门?
(看起来像个老好人,想不到这么薄情。)
玉袁温厚慈祥的长者形象,一口气全变了样。
「我懂玉袁国丈这么做的道理,只是觉得其他众多妾室的亲属好像会有怨言。」
「这方面大概就是国丈懂得打点吧。」
雀一面塞得满嘴的月饼,一面继续偷窥。
玉莺他弟正在将异邦人暂居驿站的现况告知月君。
「事情就是这样,目前还勉强撑得过去。」
「多谢相助。虽说情况紧急特殊,但民众若是袭击了异邦人,有可能演变成邦交问题。」
「邦交问题是吧……」
被太阳晒黑的壮士,带着讽刺意味弯起嘴唇。
「不过视家兄的方针而定,我再怎么藏匿异邦人可能也是白费力气。」
玉莺他弟讲出教人惊骇的话来。外表像是个跑船的粗人,但在皇弟面前说话并未失其分寸。
「……恕我失礼,但我觉得玉莺阁下似乎一心想挑起战端。他在你们兄弟之间态度何如?」
「……这不好说,但在下心里有点头绪。」
玉莺他弟交叠起节节分明的手指。
「长兄的母亲……我们兄弟姊妹都唤她一声西母夫人,月君可知西母夫人原是识风之民出身?」
「知道。」
西母不知是取自「西王母」女神,或者指的是西都之母。也有可能是名字里有「西」字。
「西母夫人为人慈爱,向来关怀过去同族的其他识风之民。每当她陪同父亲一起出外从事贸易,总是走访各地的奴隶商人,解放每个见到的同胞。」
「……这么说来,玉莺阁下莫非也和她一起……」
「正是。识风之民大多数都是在砂欧找到的。据说西母夫人他们还曾经为受尽异邦人的虐待,瘦得只剩皮包骨的同胞喂水送终。」
猫猫听了这事,觉得一半理解一半不解。雀面孔扭曲,似乎也心有同感。
「猫猫姑娘,你怎么看?」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的确,这好像能构成启战端的理由。但我感觉它充其量只能算是理由之一。」
猫猫直话直说。就是这点可疑。作为理由可以理解,但就这么个理由又不够充分。虽然可说是为同胞报仇,但原本袭击识风之民的是同一草原的部族。况且也不是只有异邦人才会虐待奴隶。从国交观点来看,与无故找碴差不了多少。
猫猫与雀都觉得有疑问了,壬氏自然也不例外。
「就只有这个理由吗?」
壬氏开门见山地问了。
「纵然是长兄,你们几个弟弟也不至于对玉莺阁下噤若寒蝉吧。不过我想大海阁下也是因为心怀不满,才会来倾听我的说法。」
玉莺他弟似乎名叫大海。很像是船家会取的名字。
(名字里没有「玉」字。)
猫猫心想,这就表示他不在继承人之列了。
玉叶后的名字有「玉」不知是因为自幼聪慧过人,抑或是进入后宫时才改了名?
「玉莺阁下想必也不能因为是弟弟,就不把港主放在眼里。他给了你什么好处?」
大海的神情一瞬间显得退缩,然后微微一笑。
「月君您应该多找机会崭露锋芒,这样就不会再有人说您是空有外表了。」
「露锋芒能有什么好处?让人来吹捧我吗?」
壬氏那张尊颜神色不变,但听起来口气变得轻松许多。大概只是猫猫不知道,其实两人已经见过几次面了吧。否则大海不可能无礼地说出这种有失言之嫌的话来。
「长兄是拿砂欧海港的使用权来钓我。砂欧向来对外国船舶抽取高额的下碇税,国内又有各国货物往来热络,即使被趁机收取高额入口税,还是不得不入港。如今长兄说换成我们来收这个税,并将税务交由我管理,随便估计也有这个数字。」
大海用五根手指比出了金额,但猫猫连那有几个零都想像不到。
「所以?」
「怎么还问我所以呢?」
「乍看之下像是给你利权,但在我看来只是增加你的重担。大海阁下再有本事,要管理蕃舶进出的两座大港恐怕还是有困难吧。还是说,阁下能把自己一分为二,变成两人?莫非大海阁下能使仙术?」
壬氏挖苦地说出荒唐的话来。大海表情不变。
「我也有部下堪任左右手甚至是左右脚,交给他们处理就是了。」
「把心腹留在可能成为战场的地方?原本以为船家最讲义气,看来是我太抬举你了。」
壬氏摆明了在挑衅。
(这……)
光是待在一旁,就觉得心神都被耗光了。说的人跟听的人都累。
(难怪他想补充。)
继续用这种方式谈话不把人逼疯才怪。
「海港的利权就是有如此大的价值。」
「那么,大海阁下以外的兄弟又为何保持沉默?他们可得不到像海港这么大的甜头吧。毋宁说考虑到攻打外国时必须负担的军费,怎么想都是弊多于利。」
「……我想是家兄对每个兄弟都解释过益处吧。」
猫猫与雀还在从帷幔后头偷窥。月饼已经没了,雀小口小口地啃麻花。
「我就这么继续看下去没关系吗?」
「没关系的。」
「不是,我是怕那个大海大哥知道了会不高兴。」
换作是猫猫,要是知道在密谈的房间里躲着这么些侍女可不会高兴到哪去。
「我想那个人啊,光是要他跟月君谈话就已经很不乐意了。尊贵的皇弟过于自谦,但说来说去还是很有才干的。」
(的确。)
大海这名男子的年纪可能比壬氏大一轮以上,但看起来整场谈话是由壬氏主导。彷佛他手中握有某种重要的线索。
(是玉叶后给他通风报信了吗?不对……)
壬氏把一块黑色的东西轻轻抛到案桌上。
「你说的益处就是这个吗?」
黑色的块状物似乎是石头,断面的光泽彷佛黑曜石,但不是那种矿石。
「这在戌西州称为燃石吧。」
(燃石,可燃的石头,所以那是石炭?)
猫猫想起某个卷毛眼镜捎来的信。
「据闻蕴藏石炭的矿山就位于砂欧的海港附近。若是海港到手,下一步当然便是采矿。」
壬氏确认般地说道。
「戌西州比起中央,似乎很缺燃料啊。你们这儿昼夜寒暖温差大,每至冬天总有不少人冻死。此地缺乏木材,而将麦秆或家畜粪便当成燃料使用,但产量时多时少。玉莺阁下提起的条件若是将安定供应燃料列入考量,不光是大海阁下,其他兄弟必定也会感兴趣。现在问题来了——」
(啊,我最讨厌的表情来了。)
壬氏露出了拿问题给猫猫解决时的那种表情。在后宫当差的那段日子,她不知有多少次用瞧翻肚死蝉的眼神看他这张心术不正的笑脸。
「玉莺阁下与大海阁下,对石炭的事都只字不提。不知道是为什么?」
(啊——这张脸有够讨打——)
看得猫猫都同情起大海来了。壬氏做这种事时六亲不认,会事前做好万全准备,等封杀了对手所有退路后才付诸行动。
「根据纪录指出,戌西州过去曾开采过少量石炭。然而据说现今已不再开采,这是为什么?」
「山中矿藏也有枯竭的一天。」
「真是如此吗?」
「……不知月君此话何意?」
大海的声调中开始带有不悦。
「没什么,只是在想万一中央重新看出石炭的价值,派人来监察的话会是什么状况。开采的石炭本来理当呈报中央,若是蓄意隐瞒会有何后果?」
看来罗半那封吊诡的书信,是想通知他们戌西州开采石炭却隐瞒不报。
「石炭的开采从十七年前便不再上报朝廷了。在戌字一族的那场动乱当中,你说发生了什么事呢?」
「在下不知。」
「不知道却继续使用?」
「月君这是要一口咬定了?」
大海与壬氏针锋相对。方才越是相谈甚欢,现在这样就越是让人心惊肉跳。
「据说西都的冶铁厂内是又黑又脏啊。」
「既然是在冶铁,脏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是啊,不管是烧木头还是石炭,煤烟都是黑的。但是——」
猫猫感觉壬氏似乎往她瞥了一眼。
「独特的臭味就藏不住了吧?再说,我已经查出有大量石炭被运进冶铁厂了。」
雀跟猫猫问过石炭的臭味。而壬氏就从臭味的特征推断出冶铁厂在使用此物,并搜集确凿不移的证据。做事真是万无一失。
不过,大海可不会就此认罪。
「从外国输入石炭不是什么稀奇事。窃以为您不该断定那是在戌西州开采的石炭。」
「既然如此,就拿帐本来给我看看如何?既然要从国外输入石炭,总得用到船吧。」
壬氏形状优美的嘴唇,咧起嘴角形成了弧线。
「您对我这个做弟弟的态度倒是很强硬呢。」
大海一副不敢恭维的表情。
「有证据态度就能强硬。」
身为皇弟这样辩解是有些窝囊,但也就表示他不会专横滥权。
「而且,我也准备了好处来拉拢你。」
「……月君果然精明狡黠。」
「关于石炭的使用,你们和先帝……不,是和『女皇』之间有过密约吧?」
「您这么想的根据是?」
「就算族灭之后局势如何混乱,掌财政的官署一样是锱铢必较。直至去年都还在征收的税今年说没就没了,官署定然追问。」
猫猫脑中浮现罗半敲算盘的模样。那家伙分明善于心算,却总是随身携带算盘,老实讲啪啪啪的吵死了。
「那就表示朝廷默许了石炭这事。既然如此,月君何故还要置喙?」
「我不是说了?那是你们和太皇太后——『女皇』之间的密约,与当今皇上无关。无论皇上是不知情或是知情默许,其他人看到我插手管这事会如何行动?为了抽取到每一分税,户部那帮人想必会虎视眈眈吧。十七年来的开采量会被计算得分文不少,同时石炭的价值也会被重新评估。」
(好讨厌的嘴脸。)
真的有必要补充吗?猫猫倒觉得他讲得生龙活虎的。
「您这是在威胁我吗?还以为您是来救济蝗害哀鸿的,结果逼得我们民不聊生才是您的来意?」
「我是想跟阁下提议,不是说过准备了好处来拉拢你吗?我不知道石炭有多大价值,也不知道此地有这东西,不过就是块石头罢了。就当作是这样
吧。」
「……得您网开一面的代价是什么?」
大海眯起眼睛。
「坦白讲,我不认为开战有益处。个人玩赌博无妨,但殃及社稷我就无法苟同了。假若玉莺阁下在祭礼上暗示宣战,西都百姓必将志气昂扬。届时我就算阻止,你们仍有可能在局势所逼下攻打外邦。」
「您的意思是要我去阻止长兄吗?」
「正是如此。战争一打起来,不用等中央追究石炭的事,更大的损失自然会等着你们。首先为了战事所需,大海阁下还得拿出进攻外邦所需的船舶呢。」
壬氏说得有理。猫猫模糊地想起此地的地图。戌西州草原广大,粮食有限,光靠陆路不足以进攻外邦。
「再说就我来看,你们兄弟姊妹当中就属大海阁下最了解兴兵动武的坏处。我的名字在阁下劝说其他兄弟姊妹时,应该能有几分助益吧?」
「……我能从中得利吗?」
「我已经说过了,石炭对中央而言是毫无价值的石头。」
猫猫啜饮早已凉掉的茶,觉得大海很可怜。被这个年纪比自己小了一轮的黄口孺子大放厥词,他会有多不甘心啊。可是一看大海的神情,却又好像不怎么懊恼。
猫猫偏着头,看看不舍地盯着最后一根麻花的雀。
「雀姊雀姊。」
「怎么啦,猫猫姑娘?」
「我只是忽然在想,这该不会根本是合谋吧?」
猫猫忍不住问了。
「呵呵呵,高官达贵真是不好当呢,连劝说兄弟都需要正当借口。」
猫猫这下明白大海为何斗不过壬氏,却还显得心平气和了。
打从一开始,大海就是站在壬氏这一边的。但碍于兄弟姊妹间有尊卑之分,不能公然反对。所以他来这一趟,只是要得到被迫与壬氏合作的借口。
猫猫觉得自己刚才还紧张老半天,简直像个呆瓜。
(还补充咧。)
冷汗都白流了。
(为政真是啰嗦。)
猫猫重新痛切体悟到,自己说什么都不想跟政事扯上瓜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