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你长大,就必须化身为风。」
这是母亲对他的教诲。他将在十五岁加元服的同时出外历练。母亲说在那之前,他必须多学习世间的道理,要他再努力两年——
要他化身为风四处飘泊,好让西域的空气常保清新。
那是陆孙的名字还不叫陆孙时的回忆。
女子保护城镇,男子奔行草原。这是陆孙学到的道理。虽然有朝一日必须离家令他心里寂寞,但又觉得若能化身为风帮助母亲与姊姊,也是一件好事。
陆孙上午听先生授课,下午上街散步,入夜后让母亲或姊姊教他家族的职责所在。
白天的散步很有意思。如何才能把拿到的零花用得对,买到最好的商品?用在什么地方能让自己满足?这些也都是学问。亲族当中离家独立的男子大多会成为商人,陆孙大概也会选择这条路吧。
陆孙逛过许多摊子,比较每一摊的口味、价格与分量,买了最平价的果干与山羊奶。买了之后就去将棋馆看看。
馆内挤满了闲来无事的大人热闹地下棋。这里同时也是消息传递的场所。虽然在酒楼能听到更多小道消息,但陆孙还没到加元服的年纪,人家不放他进店。
将棋馆大多是些闲着没事做的酒鬼,但偶尔也能遇见真正的高手。
「哟,小伙子你来啦?」
坐在将棋盘前的老人,是在官府当差的前书记官。如今一半算是退隐了,但还在搜罗册籍编纂新的史书。老人在西都是将棋的第一好手,众人都唤他一声林大人。
「嗯。」
陆孙坐到林大人的旁边看盘面。只要待在林大人身边,就不怕被难搞的醉鬼纠缠。
「嗯?」
陆孙歪着头。林大人竟然居于劣势。陆孙心想真难得,看看林大人的奕棋对手。
对方的年纪还称得上是青年,但衣衫褴褛,不修边幅。满脸的胡碴,皱巴巴的衣服,头发也与其说是挽起,不如说只是拿绳子随便扎一下。衣服本身料子不错,但已被糟蹋得差不多了。皮肤也没晒黑,瘦巴巴的体格看起来不像是西都人。只有狐狸般的细眼目光灼灼。
「怎么有个小不隆咚的『步兵』?」
狐眼男戴着单片眼镜。这是一种洋货,但让这样一张老脸戴着,从头到脚就像是个邪门歪道。
陆孙一开始没听懂步兵是指什么,原来好像是在说陆孙。随便就被人说成步兵,陆孙双手抡拳要与他理论。
「你说谁是步兵了!」
「小伙子,别气。罗汉兄就是这样的人。」
林大人安抚陆孙。
「可他说我是步兵……」
「步兵有什么不好?其他那些家伙,还被他叫成围棋棋子咧。」
「围棋棋子……」
陆孙不懂步兵与围棋棋子有哪里不同,看了看将棋盘。罗汉这个可疑人物,瞧不起其他人是有道理的,将棋本事强得厉害。陆孙还是头一次看到林大人下棋输人。虽说已不像年轻时那么有体力,但他想都没想过人称棋圣的林大人会输。各局加起来似乎是输赢各半。
陆孙被激起了好奇心,隔天与后天又来到将棋馆看看。罗汉不知道是不是连个正经营生也没有,天天都来。没来将棋馆的时候好像就在围棋会馆。成天只知道玩。
某天,林大人没来,罗汉一副闲得发慌的神情在跟其他人下将棋。
「戌家小儿又来喽。」
陆孙一落单,就会听见这种林大人在的时候没人敢讲的话。
戌家小儿,意思就是戌字一族的孩子。戌字一族虽是西都的地方官,却因为独特的世袭制度而受人嫌恶,很多人说他们的坏话。
戌字一族代代由女子成为家长,生下的男儿加了元服后就得离家。戌家女子不嫁丈夫,孩子也不知道父亲是谁。也有人轻蔑地说跟畜生没两样。
西都向来多有习俗上重男轻女的游牧民进出,陆孙知道有时会被说这种闲话。也有人揶揄过不知父亲是谁的小孩为戌腹之子。
即使如此,陆孙仍然以戌字一族是守护西域数百年的家族为傲。
林大人不在,陆孙没法子,只好坐在罗汉旁边。已经见过不只一次面了,这男子却丝毫无意记住陆孙的长相。岂止如此,谁的长相他都不记。只等别人坐到他的将棋盘前把钱放下便开始下棋,就这样了。顶多只会看对手的棋艺高低,或者是依别的标准把对方比做将棋棋子。
「大叔,你都不记人长相的啊?」
「我就不会认人脸嘛。」
一把年纪了,讲话一点大人样都没有。
「怎么不会认?多看几次就认得啦。」
「看起来都像是围棋棋子,好一点也就是将棋棋子。」
虽然听不懂他在讲什么,但陆孙不觉得罗汉在说谎。对罗汉而言,认人脸一定就像分辨家畜长相一样难吧。游牧民当中有人甚至能认出每一头绵羊的脸。陆孙自然是认不出的。也许对罗汉而言,看到人脸就像是看到羊脸一样。
「那如果你无论如何都想分辨,要怎么办?」
「……」
罗汉想了一下。一面考虑如何回答陆孙的问题,将棋还是照下不误。奕棋对手铁青着脸认输付钱。莫非他就是靠博弈赚钱糊口?
「记耳朵的形状,记个头的高矮。确认发质,记住汗味。听出嗓音高低……」
「认长相岂不是比较快?」
「我不会认脸。只看得出来有眼耳口鼻,可是全摆在一起就乱了,怎么看都是围棋棋子。问鼻孔大小或睫毛长度的话我就知道。」
看来是认不得整张脸,只能分别记住每个特征。他说这样会累煞人,所以只会去记他真正珍惜的人。
「大叔是中央来的?」
「是啊,迟早要回去的。不回去不行。」
罗汉边说边痛宰下一个奕棋对手。
「中央……」
陆孙的母亲说过要他化身为风四处飘泊,但不知会不会准他飘到中央。既然都要飘泊,他想尽量走远一点瞧瞧。
「大叔,假如我在中央当了大官,你雇用我好吗?」
「嗯——你能从步兵往上爬我就用。」
「好。」
姊姊也跟他说过不管是什么事,交情是能攀则攀。先不论将来要不要从商,多认识些朋友总是没坏处。
晚膳都是全家一起吃。陆孙的周围坐的全是女子。他们家族原本就容易生女儿,加上去年一名男子加元服后踏上旅程,现在仅剩陆孙一个男儿。
子女除了陆孙之外,还有各差一岁的三姊妹。她们是陆孙的表妹,三人可能是同一个父亲,长得都很像。现年三岁、四岁与五岁。大姊很聪明,不过两个妹妹还不太会说话。陆孙看她们还小,常常帮忙照顾。
陆孙的亲姊姊已经过了元服年纪,跟大人平起平坐。
陆孙一边给表妹喂饭,一边听大人们说话。她们谈粮食,谈洋货进口,谈从茘国出口的货物。
母亲是一族的中心人物。现在戌字一族由母亲的妹妹掌理,也就是陆孙的姨母。姨母没能产女,若是继续这么下去,论年龄与才智等就会是陆孙的姊姊成为下一任家长,因此姊姊总是积极参与谈话。
听起来与外邦的贸易,目前正进入艰难的时期。连年亏损似乎已经惹来了中央的责问。以前本地能够出口大量上好纸张,眼下却只有劣纸在市面上流通。纸曾经是轻巧而利于携带的主要商品,现在母亲她们找不到替代的商品,为此头疼不已。
不只如此,戌西州还发生了蝗灾。西都随着人口增加而开垦了更多农地,却没料到反受其害。中央只看收获量,以收成并未减少为由拒绝救灾。但是人口增加,使得粮食供应不足。
「把黑石用上吧。」
姨母说了。
陆孙的母亲、姊姊、大姨母与家族中的其他女子,也都只能点头。
陆孙不知道什么是黑石,拿面包喂年满三岁的小表妹。
入夜后,姊姊与母亲会教陆孙戌西州的历史。
茘国建国之初,王母的三位心腹成了三个州的太守。
据说治理西域的戌字一族,起初是历尽了艰难困苦。这片土地有着根深蒂固的男尊女卑风气,一族的始祖由于身为女子而被看轻,一次次地受骗,甚至曾经面临家族瓦解的危机。有些人为了得到赐字而说尽甜言蜜语,有些人则是试图强取豪夺。
因此,为了避免家族被人鸠占鹊巢,她们立了女子一脉相传的家规。不招人为婿,一家之长由女子继承。
戌字一族的男子,自此负起了特殊的职分。
其中之一,便是化身为风。
风,或可称之为耳目。
他们走遍戌西州各地,收集各路消息。有的作为商人,有的作为游牧民。成为游牧民的人,日后变成了世人口中的识风部族。他们能使唤鸟禽,操控虫蚁。
只是,人算不如天算。识风部族在数十年前灭亡了。
识风部族并不只有一个。而其中一个,与戌字一族断了定期联络。一断就是几年、几十年甚至是几百年,与戌字一族分道扬镳。戌字一族不时
会让男儿加入部族以增强血缘关系,但对方不见得会永远效忠过去的族长。曾几何时,开始有人为了利益与外国互通消息。
然后,悲剧发生了。断了联络的识风部族之一,不幸遭到完全无关的其他部族所灭。一些来路不明的人认定使唤鸟禽的技术来自于血统,为了占有此种力量而掳走了部族女子。然后又为了独占技术而杀死其他人,幸存者则卖做奴隶。
戌字一族不能包容疏于联络的识风部族。其余识风部族也就此分崩离析,有能力的人则让他们在城里住下。偶尔有人滥用使唤鸟禽的技术,似乎都被族人暗地里给解决了。
假如识风部族得以存续,陆孙便多了一条路。也就是作为识风部族的一员奔驰于草原的道路。
家人没教过陆孙如何操使鸟禽,但让他学到如何御虫,也教过他各地残存农村的施行制度。
如此纵然蝗灾大起,分散四方的戌字一族男子们仍能发挥最大的力量——
离开戌字一族的男子当中,有一人时常来到陆孙家中。
是个笑容柔和、颇有福态的大叔,名唤玉袁。陆孙在西都听过人家叫他新来的杨叔。
玉袁肥头大耳、慈眉善目,常常给陆孙糖吃。
「这孩子看起来真聪明,不如过继给我吧?」
「别跟我说笑了。」
玉袁跟陆孙的母亲曾经这样插科打诨。
「人家都在笑你娶太多老婆了,你这色老头。」
「随人去说吧,只要我还养得起老婆孩子就好。」
陆孙看玉袁那副模样,没想过他会贪好女色,觉得很不可思议。
玉袁在西都生意做得相当大。他生产丝织品与陶瓷器等物品代替纸输出国外,再从国外批了玻璃工艺品来卖。又在戌西州酿造葡萄酒,与舶来品一同贩卖。有人只爱海外来的上等货,也有些人喜爱价钱还算平实且酸味较少的国产葡萄酒。
「所以喽,为了养活老婆孩子,我要去砂欧采购货物,一阵子不会回来。」
「哎哟,一家之主长期离家妥当吗?」
「孩子们长大啦,最大的一个都娶妻生子了。更何况还有我的贤妻妾在,大多数的事情都有她们操持。」
「你大儿子的事我听说了,好像在各方面都很有才干啊。」
「……是啊,那孩子很有能力。只是啊,我有点担心。」
「为什么?」
「一心想促进西都发展是好事,但他同时也有点排外,就是不喜欢异邦人。」
玉袁稳重的神情蒙上了阴霾。
「你家长子不是西母生的吗?既是夫人的儿子,应该用不着操心吧?」
「西母?你怎么知道我在家里私下都是这么叫她的?」
「呵呵,大家都在传了,说新来的杨叔侧室很多,但最敬重的还是正室。毕竟都敢叫自己的夫人为西母,没把西域太守放在眼里了嘛。」
「你就饶过我吧,我没别的意思。」
「真拿你没法子。」
母亲咧嘴一笑,玉袁也跟着笑了。
「别扯我家的事了。比起这个,听说你们开始给黑石了?」
陆孙又听见了黑石这个名词了。
「是呀,农作一歉收就实在没法子了。你那儿也批了一点。」
母亲回答,姊姊静静地听着。在场的人当中,只有陆孙听得不是很懂。
「卖给我那儿的,用的是正当方式吧?如果真的有困难,我想我多少可以资助一点。」
玉袁说了。母亲与姊姊神色严肃。
「你该去睡了。」
姊姊想把陆孙赶出房间。
「可我还不困啊。」
「时候不早了,该睡了。」
陆孙被姊姊赶进了隔壁的寝室。陆孙不甘心,于是假装入睡,偷听隔壁房间的谈话。
「我拿什么回报你的资助?」
隔着房门,听得见母亲有些模糊的声音。
「这么说多难听啊。」
「作为商人必须精于算计,这是戌字一族教育男儿的方式。玉袁,你不也是戌家的男人吗?」
「算我斗不过你……我想跟你借版籍。」
版籍,就是登记了戌西州每户人口的出身与迁入本地时日的户口册。虽然也有人没有户籍,至少如果想在西都经商,为了查清身分就非得在版籍上留名不可。
「不成,那是公家文书。向我借,就是要窜改内容吧?否则你就会去找族长了,而不是找我商量。」
「……真的不行吗?」
「不行。再说现在版籍正借给林大人做参考呢。」
「这样啊……」
玉袁的口气显得很遗憾。
「你何故想窜改户籍?」
「就是为了我那大儿子啊。」
「你家长子?」
「玉莺那孩子,就只有出身是白纸黑字写在版籍上。玉莺之所以讨厌异邦人,恐怕是因为发现了自己的出身吧。」
陆孙听不懂,但继续偷听。
「常常有些以前的识风族人拿内人的事来向我敲诈。我现在生意做得大了,不是亲骨肉继承家业,容易被人说三道四。如果你觉得西都还用得上新来的杨家,能不能就帮我这个忙?」
虽然陆孙看不见,但可以想像玉袁一定是一副为难的表情。
「你家大夫人西母……的确是识风部族出身呢。」
「是啊,就是我原本准备加入的那个识风部族,无奈他们背叛了。本来是要招了我这个女婿,加强姻亲关系的。」
他讲起了过去灭亡的那个识风部族。
「内人的确是背叛了戌字一族的部族出身。但那是大人们决定的事,他们的子女对此一无所知。我与内人重逢时,从她身上看见了昔日的影子。毕竟我跟她见过不只一次面了。」
陆孙很想再多听一些,但察觉到姊姊要来寝室,急忙钻回床上。
「阿姊,什么是黑石?」
陆孙装出半梦半醒的声音询问道。
「你现在还不用知道。」
「阿姊不是说过……什么都不知道会做不了事,要我多学着点吗?」
「……黑石指的就是石炭。从很远很远的西方山上,可以挖到这种可燃的石头。」
「你们……为什么讲到它?」
「农作一歉收,就会有很多人家连吃饭都有困难,买不起燃料。」
「嗯。」
「就是要发给那些人家的。」
「……哦。」
陆孙心想:那就不是什么坏事了。
「挖石炭很辛苦吧?」
「嗯,很辛苦。都是让奴隶去挖。」
「奴隶?」
姊姊的神色郁郁寡欢。
「我们也不太想,但还是这么做了。不过挖得越多,就能越早脱离奴隶身分。听说快的人五年就重获自由了。」
「慢的人呢?」
「几十年。也有人以前是识风部族的。」
「那些人……不能放他们走吗?」
姊姊摇摇头。
「他们背叛了我们。是过世了的外祖母以前偶遇沦为奴隶的族人,听人家说的。他们原本好像准备带着使唤鸟儿的技术远走高飞,说没有女子做族长,男子在外颠沛流离的道理。大概是游牧生活过得久了,开始觉得外地那种男尊女卑的风俗才是正道吧。」
「于是外祖母就把他们送去矿山了?」
「是呀,外祖母是觉得让他们在矿山干活,可以帮助他们早日脱离奴隶身分,于是另外又买了几名识风部族出身的奴隶。但听说他们宣称自己是被骗去的,好像是以为什么都不用做,外祖母就会白白释放他们似的。都是因为玉袁大叔人太好了,他那人都是买下奴隶后就立刻放他们自由。」
姊姊似乎认为这种作法也有问题。陆孙很想再接着问问玉袁的妻子与长子的事情,但作罢了。那样会被姊姊知道他在偷听。
「可是,奴隶只要在矿山干活,总有一天可以重获自由、离开矿山对吧?」
「但也是有危险的。有些人能维持奴隶身分在石炭场待上几十年之久,也许根本都没在干活。说不定他们觉得全都是我们的错。」
他们一定很恨我们吧,姊姊说了。
他们一定很恨我们吧。
姊姊这句话不知说的是谁。
陆孙只知道,戌字一族受到很多人的怨恨。
那天从一大早就吵吵嚷嚷的。府邸周围似乎有人聚众抗议。
陆孙也搞不懂情况,只能抱着害怕的表妹安抚她们。
「阿姊,发生什么事了?外头怎么吵吵嚷嚷的?」
「没事,你别担心。」
怎么可能没事?姊姊脸色铁青成那样。
母亲来了,找几个表妹的母亲说话。几个表妹的母亲,是陆孙母亲差了好几岁的么妹。对陆孙来说就是族长以外的另一位姨母。
「你走后门离开,把孩子们也带走。」
她说的孩子们当中也包括了陆孙。
「新来的杨家……玉袁新娶的夫人娘家就在附近。你也认识她,就是舞女出身的那位。孩子们年
纪也相近,你跟她感情也很好不是吗?」
「可、可是……」
「别再多问!我要你带着几个小的快走!」
母亲用命令口吻把姨母撵走。陆孙也被一起轰了出来。
母亲与陆孙的另一位姨母——戌家族长到外头去露面了。她们站在不知为何群情激愤的民众面前说话。陆孙看出来了,这是在帮他们争取时间。
「咱们趁现在快走吧。」
陆孙跟着姨母与表妹们,离开了府邸。
到了玉袁新娶的夫人家门前,就看到一位红发碧眼的女子。女子一瞧见陆孙他们,立刻招手带他们前往后门。
「请、请问究竟是出了什么事?」
生了几个表妹的姨母不像陆孙的母亲她们,是个慢性子的人。因此很少跟母亲她们平起平坐地参与家族会议,此时没能理解状况。
「那些人在闹着说戌字一族违法乱纪,而且好像还跟中央告了密。」
红发女子垂着长长的睫毛说了。
「违法乱纪?」
「是呀,说是戌家谎报石炭的开采量。」
「怎么现在才来指责黑石的事?」
姨母气愤地说,显得很不可置信。
「还不只如此——」
红发女子接着说道。
「还不只如此?」
「他们说戌字一族妄称家族当中有男儿为皇帝骨肉,自诩为正统嗣主。又说中央诏令已出,要诛除僭称皇族的逆贼……」
「……哪有这么离谱的事?」
姨母与红发女子瞥了陆孙一眼。
「是诬告吧?」
「当然是诬告!」
「那他爹是谁?」
「这、这个……」
戌字一族的族规是不能明说孩子的父亲是谁。过去曾经有人现身自称是族长儿子的父亲,企图借此篡夺家族地位。陆孙也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
「没错,这孩子出生之前姊姊是曾去过中央,但时期并不一致。他不可能是皇族之后,更何况我们根本不可能让人知道他爹是谁!」
姨母说得对,戌字一族从不让做父亲的出来认亲。有些亲戚可能是异国大臣或舞台戏伶之子,但谁都闭口不提。这就是戌家女子的为政手段。
「中央也没糊涂到会听信这种谣言,讨伐戌字一族吧?是谁送出这种假造的文书?」
「这——」
红发女子支吾其词。
「据说用了我家玉袁老爷的印记。」
「咦?」
姨母睁大双眼。
年幼的三姊妹可能是被姨母大声嚷嚷吓着了,哭了起来。
陆孙无能为力,只能安抚几个表妹。
「还好吗?」
有个小女娃过来了。红发绿眼的小女孩,摸了摸年纪还小的几个表妹。
「叶,你带孩子们去后头玩。」
「是~母亲大人。」
红发女孩牵着三姊妹的手。本来也要牵陆孙的,但他摇头拒绝。
「你的意思是,这都是玉袁老爷搞出来的?」
「不,老爷远赴砂欧去采买了。对不起,我也只知道这些了。」
红发女子向姨母赔罪。
「那,这下……」
「总之你先换衣服吧,家里有奶娘的衣服,你换上吧。这身衣裳会让人看出你是戌字一族的。」
姨母浑身一软,站不起来。表妹们被带到儿童房去了。
陆孙心里不知道该不该信任这名红发女子。
而且他这下知道,谁才是最不该待在这里的人。
「啊,你……!」
红发女子想阻止陆孙。
但陆孙甩开女子的手,奔回府邸。
矿山说的就是黑石的事。母亲她们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戌西州百姓。可是中央只会看表面上的数字,不懂她们的苦衷。
至于另一个诬告的事,那些人要的应该是陆孙。
——我……只要我出面……
陆孙出面了也不能怎样,但他非去不可。毫无意义的使命感让陆孙一路奔行。
暴徒已经涌进了府邸,卫士们都被揍倒在地。还有人骑在卫士身上泄愤似的饱以老拳。看热闹的群众发出欢呼。也有人眼神悲痛地看着,但没有任何人伸出援手。
人一被逼急了,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他想起母亲说过的这句话。
民众已然陷入一种嚣闹狂乱的局面。人有时能从暴力中得到快感。而以女儿身掌理西都的戌字一族,对一部分的人而言想必比什么都要更碍眼吧。
各处传来凄厉的尖叫。
不对,不对,那不是姊姊的声音。不是母亲的声音。
陆孙听见了许多熟悉的声音,但无情地决定了优先顺序。
他奔向姊姊与母亲平时常待着的房间,穿梭于被暴力与掠夺冲昏了头的男人们之间。见到家族女子伸手求救,只是在心中「对不起,对不起」不住地赔罪。
得到大义名分的暴徒们,变成了兽欲薰心的恶鬼。
陆孙浑身喷汗。他紧握的拳头汗水淋漓,像条狗似的吐出舌头呼呼喘气。随着身体排出大量水分,喉咙也变得越加干渴。
每当他险些与人错身而过就急忙找地方藏身,然后再继续前进。
但当他来到母亲房间的门口时,有人从背后架住了他。陆孙惊慌地摆动双脚。
「你怎么会在这里!」
是姊姊。她脸色铁青,捂住险些放声大叫的陆孙的嘴。不知为何,姊姊的穿着跟平常不同。她束起头发、裹上头巾,穿着男子的衣服。
「阿姊,娘呢?你怎么穿成这样?」
「娘在里面。我借用了你元服要穿的衣服。」
「咦?」
那是为了陆孙两年后的元服做的衣服。考虑到他会长大,衣服做得比较大。母亲说过今后会慢慢花工夫绣上图案。
陆孙不懂姊姊是什么意思,就这么被带进房间。
母亲手里握着剑。剑尖沾了血,四周倒卧着男子的尸体。
「娘……」
陆孙还来不及问清楚,嘴巴已经被塞住了。姊姊把布撕破,堵住了陆孙的嘴。
「!」
「安静,你嗓门就是大。」
「绝对不能让人找到你,绝对不能。」
姊姊帮着母亲把陆孙的手脚绑起来,将他塞进一只大箱笼里。姊姊与母亲盖上箱盖,还不忘拿个重物压在上头。
「你必须守护西域,这是戌家男子的责任。要利用什么都行,无论对方是谁,能用就用。」
姊姊露齿而笑。
「这儿不会被火烧到吧?」
「别担心,这儿没有好烧的东西,不会有事的。反正他们一定会想留下宅子。」
陆孙不懂她们在说什么。他从箱笼的网格空隙往外窥视。
「娘,我穿起来好看吗?」
「嗯,很好看。他要是长大了或许就是这副模样吧。你可不能出声啊。」
「我知道。」
陆孙明白姊姊与母亲的想法了。如今戌字一族仅剩陆孙一个男儿。假如暴徒的目的如他们所说是讨伐欺君罔上、自称皇族的家族,陆孙就是他们的目标。
姊姊打算做他的替身。
「!」
陆孙嘴巴被布堵住,无法出声。手脚被绑住了不能动。他只听见暴徒就要来了。野兽般的吼叫、血腥味与油臭味。
母亲挥剑杀敌。
母亲的剑术像是翩翩起舞,留下美丽的刀光剑影,但脆弱无力。只能给对手留下皮肉伤。
——住手!求求你们住手!
陆孙紧咬堵嘴布,唾液渗了出来。箱笼底层被泪水与唾液弄得湿答答一片。
心急如焚,却束手无策。
陆孙不愿想起姊姊与母亲的下场。但是,唯有恶汉的长相非记得不可。
眼睛眨都不能眨一下。
那张脸他有见过。只有一次,他去拜访新来的杨家时,在出迎的一家人当中见过那张脸。
陆孙记得,他就是玉袁的长子。
反射唾液水光的虎牙、晒黑的皮肤。指节分明的双手,还有耳朵的形状与发质等。戏子般嘹亮的嗓音。不只是记住长相,要用上五感把所有能记得的细节全塞进脑子里。好让自己永生不忘——
恶汉的眼里有着公理正义。
有着只要迫于所需,坏事做尽都无所谓,自私至极、无可救药的公理正义。
同时也是为了守护重要的事物,可以不择手段的大义。
面对变调的大义名分,戌字一族即将灭亡。
陆孙心里有着沸腾的怨怒,有如烧烫的石头压在身上。身体早已流干了每一滴水分,却又发热到几乎蒸发生烟的地步。
——这家伙,就是这家伙……
男子抓住姊姊的头,拉着她的头发,就这样把她拖了出去。
陆孙恨不得冲上前去揍他,杀了他。可是,他不能这么做。陆孙要是冲动行事,还没碰到对手一根汗毛就会被杀了。
姊姊与母亲都明白。所以,才会把陆孙关进箱笼里。把他捆绑起来,让
他动弹不得。
陆孙发干的眼睛已经一滴泪都流不出来了。他只是不断咒骂自己的弱小。咒骂幼小无知,无能为力的自己。
愤怒与诅咒对陆孙的脑袋造成了过大负担,他不知不觉间昏死过去。直到听见一些声响才醒过来。
那些恶汉还没走吗?这次绝不放过他们。不管发生任何事,都要杀了他们。
陆孙像毛虫一样在箱笼里翻滚挣扎。挣扎到了最后,放在箱盖上的重物被弄掉了。他满地爬行,让脸孔在地板上磨擦。堵嘴布松掉之后,他哑着嗓子大吼:
「我要杀了你们!」
陆孙瞪着前方,看到一名男子两眼含泪。男子跪在母亲伤痕累累的遗骸旁边。
「竟然会发生这种事……」
陆孙还记得他那微胖的体格,以及柔和的笑脸。
那是玉袁。
陆孙扭动着身体,爬过去咬住玉袁的腿。平时的陆孙面对事情不会这么感情用事。玉袁的眼中堆满哀悯与后悔的泪水,绝非陆孙该仇恨的对象。
但是同时,他也是不共戴天之仇的男人的父亲。
玉袁没有一句辩解,只是不停安抚咬伤自己的陆孙。
「对不起,我对不起你。都怪我,都是我的错。」
即使牙齿把腿咬破到流血,玉袁依旧不停地安抚陆孙。
玉袁把身心受创的陆孙带去找红发女子。
三姊妹与姨母将会继续留在红发女子身边。姨母从未像母亲或姊姊那样公开现身,没人知道她是戌字族人。他们说她会以奶娘的身分避人耳目。
「小哥哥,你要走了?」
三姊妹里最大的白羽,扯扯陆孙的衣袖。
「对,要去有点儿远的地方。」
陆孙在西都已经待不下去了。要是继续留在西都,一定会把母亲与姊姊的教诲忘得一干二净。他无法原谅那些跟随玉袁长男玉莺袭击戌字一族的人,这会让他对西都百姓产生加害之心。陆孙心有牵挂地转身背对三姊妹。
「哥哥请等等。」
红发小孩叫住陆孙。记得大家都叫这女孩为叶。
「干嘛?」
即使对方只是娃儿,陆孙没那心情对她好。
「你讨厌玉莺兄长吗?」
「我不想听到这个名字。」
「是吗?我也被兄长讨厌了,他会不会有一天来害我?」
「……到时候我若有那个心情,就帮你一把吧。」
陆孙只对叶留下这句话,就坐上马车了。
陆孙让马车晃荡着前往海港。
虽然令人生气,但也只能接受玉袁的帮助了。年仅十三岁的小孩,没有独立生存的能力。听说有个离开戌家的人在京城定居,才刚死了个与陆孙同龄的孩子。两个孩子个头相似,对方也说愿意收养陆孙。
「户籍应该也没问题,你可以直接用人家的名字。」
玉袁的意思,似乎是他不会重蹈覆辙。
陆孙还没能原谅玉袁。这男人说过原因出在他身上,陆孙认为自己有权问清楚他们一家遇袭的理由。
「为什么趁着你不在家,杨家就有人干出这种事?是长子干的吗?」
玉袁一听变得一脸为难,轻声说了:
「对,是莺下的手。其他几个儿子都跟这事无关。」
「为什么,究竟为什么……要做出那么狠毒的事!」
「大概是想趁着暴动改掉户籍,湮灭真相吧。因为那孩子不是我的亲骨肉。那孩子的母亲以前是奴隶,父亲是异邦人。身为识风部族的幸存者,想必也恨过戌字一族吧。」
「……我知道。」
陆孙记起他们说过要借版籍还有窜改什么的,自己也想过一些可能。
「你想拿不是亲骨肉当借口逃避责任?」
玉袁摇摇头。
「错全在我一人身上。我要是从一开始就把莺视为己出,也不会有这么多问题了。要是能为他做好所有准备,省掉他这些后顾之忧就好了。」
「那你就别成天娶侧室啊,好色的杨老头。」
陆孙不屑地直接开骂,玉袁颓丧地缩起肩膀。
「玉莺不是你亲生的,你却继续给他生一堆弟弟妹妹!难道不就是因为这样,他才会为了个户籍起恶心搞暴动吗?」
「你说得对。不过,其实不只是莺,其他孩子也全都不是我生的。」
「咦?」
陆孙一听慌了。这男人有那么多妻儿,怎么会这么说?
「我大概是注定无后吧。第一个妻子生了莺,但没能跟我生下一男半女。我歉疚地找其他女子试过,一样不行。」
「那其他孩子呢?那个叫叶的小姑娘呢?」
陆孙惊得嘴巴一张一合。
「商人不孕不育说出去怕难看,所以我四处寻找有了身孕的寡妇。而且要贤慧的。」
玉袁从马车的车窗往外看。
「无父无夫的母子在西都难以生存。我反过来利用这点跟对方打下凭据,以商人的身分缔结了不可毁弃的约定。我向对方担保会养大孩子并让他们将来日子好过,相对地要求每个母亲提供她们的技艺。然后我声称只有莺是我所亲生,让任何人都不敢妄想篡夺家业。我没对孩子们透露过这事。」
「所以……」
「他们全都把我当成了亲爹,我是这么以为的——但万万没想到,莺早就发现他不是我的亲骨肉了。除此之外,也有很多人拿莺的出身来要胁我。」
陆孙眼里只看到一个抱头苦思的微胖男子。
「大多数可以付钱摆平,但也有人贪得无厌。我本来是打算一辈子把玉莺当成亲骨肉的。」
但看来玉袁的努力是白费了。
「莺明知我不是亲生父亲,仍视我为生父。所以我也为了帮助那孩子,教了他很多事情。」
「是喔。」
陆孙打从内心不感兴趣。如果发现对方值得同情就得宽以待人,他宁可根本不要听这些。
「莺和我一同做生意久了,开始对黑石起了兴趣。这次暴动的帮凶当中,有很多人是对戌字一族怀恨在心,或是识风部族的幸存者。因为有许多识风部族出身的人在矿山做牛做马。」
那些人之所以说黑石的开采量作假,很可能就是从那里听来的。
「那也就是说,陷害戌字一族的理由,出在识风部族出身者把好心当歹意喽。你是不打算处罚你儿子了吗?你如果是守护西都的戌家男人,这点小事总该做到吧!」
「对,一个理由是为识风部族报仇,另一个理由是删除户籍。还有一个理由是——」
「还有其他理由?」
玉袁看着陆孙。
「莺错把戌字一族的孩子,当成了我的亲骨肉。」
玉袁的这句话,让陆孙咬住了嘴唇。
『这孩子看起来真聪明,不如过继给我吧?』
玉袁说过想领养戌家的儿子。陆孙想起玉袁与母亲的谈话。
竟然把这种玩笑话当真,为了这种理由就要灭掉戌字一族?
所以,玉莺是为了除掉陆孙,才会捏造什么皇族血统。
姊姊太傻了。如果要延续血脉,姊姊比陆孙重要得多了。
为何要让陆孙活下来?
然后,玉袁又为何现在跟他说这些?
陆孙产生一股冲动,想痛揍眼前这人一顿。也许可以把这人推落马车。玉袁的脚脖子上,还留有被陆孙咬伤的痕迹。即使陆孙仍是个小毛头,拿自己的命来换的话,一个微胖男子应该还杀得了。
他想起姊姊说过的话。
『你必须守护西域,这是戌家男子的责任。要利用什么都行,无论对方是谁,能用就用。』
陆孙不能死在这里。而且为了不变成西域的祸害,他必须前往中央,前往无人认识陆孙的土地。
陆孙咬紧嘴唇,双手指甲狠狠掐住膝盖,让自己忍这一时。杀意总算是和嘴里积满的唾液一起吞了下去。
「还有一个,就是发出愚蠢诏令的中央了吧。」
他想起红发女子说过的话。一定是有个昏庸无道的皇族乱下令。陆孙记得皇太后垂帘听政,严密控制朝政而被称为女皇。若不是有诏令这种大义名分,玉莺想必也没那能耐灭尽戌字一族。
「据我所知,那诏令并非中央的本意。」
「什么?」
陆孙傻眼地叫出声来。这什么意思?难道诏令还能下错的吗?
「诏书是盖有皇帝印玺,但没有女皇……我是说皇太后的印玺。」
换言之傀儡不重要,没有傀儡师的印玺才是问题?
「皇上自数年前起便龙体欠安,令慈皇太后也年事已高。」
「就为了这种乱七八糟的诏令……」
「是啊。事后证实妄称皇族只是误会一场,在开采量上作假却是瞒不过的事。」
「……这……」
戌字一族也并非没有过失。用黑石弥补农作歉收或百业萧条的做法只能撑得过一时,迟早会收到恶果。
「所以,我有意趁此机会,把矿山的利权从中央手中抢过来。」
「咦?」
看起来微胖又懦弱的男子眼中燃起了火苗。
「中央不知石炭的价值,至少石炭在他们那儿的价钱只有这儿的几十分之一。我要反过来利用这点。」
「你这话意思是……」
「谈判筹码就是乱七八糟的诏令,它害得治理西域的大家族家破人亡。这可是非同小可的问题。」
玉袁的眼中蕴藏着商人的工于心计。
「带你前往中央的同时,我将以戌字一族出身的身分向朝廷陈情。事情是以我的印记发起的,我也责任难逃。」
「这样你等于是违逆中央。不,这样一来,你还有你的家人怎么办?」
那个叫莺的蠢儿子陆孙懒得管,但他们家还有藏匿了几个表妹的夫人在。就算说没有血缘关系,牵连到不相关的人恐怕情理难容。
「喏,你看这个。」
玉袁从脚边拿出了一个笼子,里面装了几只鸽子。
「就是它们助我扩大生意规模。控制了消息,就控制了市场。那怕我将因为陈情而被送上绞架,鸽子会先行通知家人,我家妻妾没有一个是会被轻易打败的弱女子。我们不会被赶尽杀绝的。」
玉袁把自己的肚皮当成大鼓似的拍了一下。
「这样你依旧信不过我?」
「……还不行。」
陆孙还没理清思绪。毕竟仍是个孩子,不可能知道大人有没有在说谎。
「那就跟我写个契据吧。」
「哪种契据?」
「我是生意人,会厚待最能帮助西都昌隆繁盛的人。」
很有商人作风,只看成果。
「但这么做也暗藏着危险。我的寿命无论如何就是比孩子短,所以若是哪个孩子起了贪念,也许会在我离世后闯下大祸。」
陆孙觉得那个叫莺的男子就有可能闯祸。现在就已经惹祸了。
「到时候,就由你除掉那个孩子。然后,由你来守护西都。」
「什么意思啊……」
那不就等于让陆孙成了玉袁的继承人?死都不要。
「都到这种地步了,还想让我帮你擦屁股?」
「这不叫擦屁股。化身为风的男子命中注定如此。」
「化身为风的男子……」
陆孙心想,无论玉袁用的是什么手段,他的确是母亲或姊姊所说的风。
真是下作狡诈的手段。逼得陆孙不得不接受。
陆孙只能试着学习藏在这柔和笑脸底下的强悍。
陆孙要用磨刀石把自己现在这颗尖锐石头般的心磨了又磨,让它变得平滑而优美。好让它在有个万一时,能变作无物不斩的利刃——
「好像到了。」
陆孙下了马车,看到了海港。他看到有个男子在那里作怪。
「我讨厌船。我不敢,我不想坐!」
一个老大不小的男子抱住柱子,像小孩子一样放刁撒泼。
「不搭船就回不去喔。好不容易才等到船班耶。」
「可是,我不敢搭船嘛。」
「老叔你在干嘛啊?」
原来是那个叫罗汉的男子。陆孙忍不住出声关心一下。
「嗯?你是何人?小步兵一枚。」
他完全把陆孙给忘了。虽然习以为常了,但还是令人傻眼。
「你要返京对吧?我觉得搭船会比走陆路轻松喔。」
反正坐马车也晃坐船也晃,陆孙觉得花的时日短一点的当然比较好。
「唔呜……」
罗汉不情不愿地上船。
「大叔完全记不得人的长相,这样真的不要紧吗?」
「嗯——飞黄腾达了以后可能会不太方便。」
陆孙怀疑罗汉能不能飞黄腾达,但身为商人什么人脉都要有。
「那你如果飞黄腾达了就雇用我嘛。我对人脸是过目不忘,可以帮大叔省去很多麻烦喔。」
「嗯,那我就用你。」
两人也不过就是随口说说,陆孙万万没想到十年后竟然成真了。而且,后来被唤作怪人军师的这位人士,把陆孙的事完全给忘了。
结果,戌字一族依旧被灭了。中央即使收了陈情仍然不肯承认诏令有误,但好像还是拿出了折衷办法。
一、戌字一族的幸存者从此再也没受到追捕。
二、当地仍沿用戌西州之名。
三、西都改由曾为戌字族人的玉袁代替戌字一族治理。
四、开采石炭的税赋就当作是堵嘴钱,无须缴纳。不过终究只是不成文规定。
戌字一族背负着莫须有的罪名灭亡了。玉袁大概是选择了戌西州的发展而非名誉吧。虽然不甘心,但追求西域利益胜过所有人的男子确实是陆孙的第一榜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