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卷 二十二话 皇弟的牢骚

猫猫待在较远的地方,都听见了那些哭丧女的声音。

从别邸的二楼,也能看见府邸门前大排长龙。

「真是辛苦哪。」

雀讲得事不关己。

「都说葬礼要办得严肃庄重,没想到西方讲求的是盛大隆重呢。」

「这应该已经算有节制了吧。」

猫猫离开窗边,看看桌上那些草。这是从草原采来的天然药草,是雀帮她搜集来的。

正要处理药草的时候就忽然来了个令人震惊的消息,真教人无奈。

听说玉莺遇害了。

玉莺昨日从头到尾没在祭礼中现身,只有弟妹们入场,才在猜想一定是出事了,却没想到是这样的大事。

据说杀害玉莺的人,是个之前就常来借钱的农民。

听到此事猫猫一半是惊讶。另一半是理解、奇妙的安心感与不安混杂在一块。

「农民?」

「是。关于玉莺老爷施舍过度的事,猫猫姑娘你也是知道的嘛。」

雀说成施舍,其实是借款。

「是呀,拿钱的人应该要知道对方并不是神仙。玉莺老爷赈贷的条件是什么?」

猫猫心想消息灵通的雀应该会知道,所以问问看。

「对,就跟你想的一样。不是不求回报地借款,条件好像是兴兵动武时必须出人出力。可是,一般大概都不会想到真的会动干戈吧。若是更靠近西陲的村庄也就算了,西都周遭从来也没有夷狄攻打过来嘛。」

以为地方离得远,至少在自己这一代不会大动干戈,结果日前发生了那场暴动。玉莺表面上挺身为壬氏说话,其实却是诱导民众同意开战,似乎成了他遇害的契机。

「也不是不能理解就是了。」

猫猫稍微能够理解杀害玉莺的农民的心情。人在火星子落到自己身上之前,总是都以为跟自己无关。越是穷困的人越只能考虑眼前的事。眼光一变得短浅,就会利令智昏。

「我能问个问题吗?这凶手是什么人?」

「据说当场被人就地正法了。然后那个农民的家族啊,在事情还没被揭露之前就接到通知了。」

雀顺便把猫猫想问的事情告诉了她。对皇族图谋行刺者将连坐其族处以死刑。玉莺虽非皇族,却也是玉叶后的兄长与玉袁的儿子。猫猫他们对玉莺不抱好感,但他在西都深得民心。纵然凶手已经受戮,家人仍有可能受牵连。

「家人都平安脱身了吗?」

「雀姊不知。西都是有明文禁止私刑,但他们最好还是快逃为妙喔。」

法规上是禁止的,但不知道能发挥多少抑止功效。暴徒都敢涌进皇弟逗留的别邸了,百姓早就失去了平常心。

「那么,猫猫姑娘还有其他问题想问吗~?」

雀一副跩相坐在椅子上。猫猫也坐下来,拿起快要发黄的药草。她打算从梗子上只摘下叶片晒干来用。

(真的是农民下的手吗?)

猫猫本来想讲出心里的疑问,但作罢了。她改问另一个问题:

「那现在怎么办?怎么说好歹也是领主代理,公务什么的谁来管?」

「关于这点嘛……」

雀似乎也有意帮忙,拿起了梗子。这位爱胡闹但做事能干的侍女,学猫猫的做法灵巧地把叶子一片片摘下。

「去年到现在算起来,差不多已经过了一年了吧?陆孙大哥似乎承担了相当多的公务喔~再加上原本由副手处理的公务,除了一件事以外应该都不成问题。」

「总觉得好像就属你说的这一件事最要命。」

「是呀。就是没人能领导民众,这个就严重了。」

「啊——」

猫猫恍然大悟,但同时也觉得奇怪。

「从公务内容来想,陆孙大哥是比较妥当的人选,但他毕竟是从中央来的。」

从陆孙因应蝗灾的方式等,猫猫觉得他论指导能力没话讲,但作为后任就弱了。

「我想了一下,玉袁老爷不是还有好几位子女吗?就是其他弟弟妹妹。呃……比方说主掌海港事务的大海公子?」

猫猫用确认的口气问道。

「有有有,光是弟弟就有六人。玉莺老爷自己也有儿子,不过应该会先轮到弟弟或妹妹吧。」

「不能从他们当中选出一人吗?」

「这么做有个问题……」

雀讲话不干不脆。

「他们每一位都有自己的专业。」

「专业?都是哪些术业?」

「有的是船家,有的是陶瓷,大多是工匠。就好比罗半他哥无论再怎么优秀,农民也不会擅长国政吧?」

猫猫想像罗半他哥放下锄头,坐在公案前治理公事的模样。大概会处理得不错吧,但是去做庄稼活可以发挥多出十倍的力量。

而且立于众人之上的人不能只是做得不错。不管再怎么优秀,只要走错一步就等着被撤官了。

「怎么不多培植一个善于政事的人才呢?」

「或许是不想跟长兄争吧~再说,政事方面最发达得意的就属玉叶后了。玉莺老爷的儿子则是以为父亲还能继续执政,没学得太多。」

「说得倒也是。」

与皇帝结为姻亲,没有比这更显达的事了。于是玉袁不只是商人,也成了皇帝的岳父。

但是,现在出问题了。

要由谁来治理西都?

「玉袁老爷也不可能现在再回西都吧?」

「从立场上来说很难。即使死的是亲儿子,我想他也不可能返回现在的西都。所以说,葬礼结束后月君跟众人商议这事应该会费尽精神吧。因为不管怎么样,一定会有人追问是否真是西都农民下的手。」

雀随口提到猫猫想问的事情。

玉莺煽动民众兴兵,确实是让壬氏深感困扰。但他死了造成的麻烦更大。

「其他还有个几名高官达贵对吧?这方面能不能想想法子?」

「雀姊也不知能如何回答。不过只有一件事是不言自明的。」

雀急速逼近过来,几乎跟猫猫脸贴脸。

「什、什么事?」

猫猫被逼得有点退缩,但还是问了。

「无论商议结果如何,月君回来时一定都累坏了。请姑娘准备可以消除疲劳的汤药良方,最好是不苦的。」

「……我会先准备好的。」

猫猫一面摘掉叶片,一面心想得检查看看带来的蜂蜜有没有被庸医吃光才行。

一如雀的预料,翌日壬氏显得形疲神困。就连每次出诊都很好糊弄的庸医,都显然一副怀疑壬氏生病了的态度。

「我累了,看到这里就行了。下去吧。」

听壬氏这样说,庸医便沮丧地回去了。附带一提,猫猫留下不走。

(有点尴尬耶。)

自从那次号称补充、拐弯抹角的行为以来,这是她第一次跟壬氏好好面对面。只是看壬氏累成这副德性,猫猫也有点想问问是怎么了,满足好奇心。

可能是壬氏的所有贴身侍从都已经得到消息了,屋内死气沉沉。他究竟是去谈了什么累煞人的事?

「总之你坐吧。」

猫猫照壬氏的要求坐下。煮好端来的汤药已经拿给水莲了。

「问我发生了什么事吧。」

「请问发生了什么事?」

猫猫照他的要求问问题。

「跟你说啊——」

认真想想,她好像很久没看到壬氏当着臣子的面摆出这副懒散样了。只有高顺在场的时候,他偶尔是会像这样有气无力地瘫着。但是——

(水莲与桃美,雀与马闪……)

还有只是没看到人,马良大概也躲在哪里吧。

壬氏在他们所有人面前瘫着。水莲与桃美好像很想纠正他,但没说什么。足见他有着充分的理由可以瘫着耍废。

水莲静静地把汤药端到壬氏面前。说是汤药,其实比较接近汤品。乱用甜味盖过苦味会让味道变得很怪,所以索性煮成了汤。里面放了蔬菜与有助于消除疲劳的药草,用酪浆与酥等做成了炖肉。腱子肉也已炖到一咬就断。

坦白讲,以皇族御膳来说可能太粗糙又太多杂味,但这是猫猫能想到的最有效的药膳。毕竟原本是药所以整碗是绿色的,但应该不难吃。庸医、雀与李白都拍胸脯保证好吃。

「呼……」

壬氏喝了口汤,呼一口气。一副吊人胃口的态度等着猫猫问他。不过药汤似乎很合他的口味,他不停地用汤匙舀料往嘴里送。

(是不是肚子也饿了?)

壬氏吃了第一口之后就停不下来,把整碗都吃了。然后用手背粗野地擦了擦油亮的嘴唇。很像是这个年纪的青年会有的举动。

但是,下个瞬间,壬氏立刻正色。慵懒的姿势变得端正,疲倦的表情也收起了不少。态度转换得真快。

「众人商议西域该由谁来带头治理,结果不出所料谈不出个结论。」

「我想也是。」

猫猫一面偷瞄桃美一面回答。在水莲或雀的面前还好,但被桃美盯着依旧让她害怕。不知道猫猫的哪个态度会被她视为不敬

,令猫猫有些心惊胆颤。

「让玉袁皇亲的其他儿子来接管的建议,被所有人拒绝了。他们表示兄弟各有自己擅长的术业,但都不谙政事。每一个都这么说。再加上玉莺阁下的儿子,更是还没好好精研过政事。他们说他没那能力冷不防就当上领主代理。」

壬氏加重语气说道。手也握成了拳头。

「接着我问过了玉莺阁下的副手等人。他们料理政务应该还行,就是缺乏领导群众的气魄。」

「也就是说性情上安于当个副手。」

「是了。」

是有这样的人。不是每个人都想步步高升。有些人不想要高官大禄,只要不愁吃穿就知足了。看来玉莺的副手都是那种性情之人。

(是都是这种人被吸引而来,还是特意找来的?)

如果不追求高官显爵而安于小官地位,做副手是比较轻松。只是如若性情太过一板一眼,可能会过于心系公务而搞出胃病就是。

「我也去问过西都的权贵显要了,答案是固辞不受。理由似乎是从生意层面来看弊大于利。」

「真是在商言商。」

「毕竟这里就是这样的城镇。若是权力像玉袁阁下那般大还有法子,但其他商人的势力关系,据说几乎是不相上下。」

猫猫不知西都有多少个商人势力,但可以想像不够谨慎地强出头可能会惹来其他势力围剿。现在每家都为了蝗灾而焦头烂额,猫猫能明白没人想多负责任的心情。

「我是有想到一个人选——」

「是,请问是谁呢?」

「陆孙。」

猫猫听到这个名字,觉得可想而知。就连猫猫都想得到这个人选了,壬氏自然是早就考虑过的。更何况雀一定也跟他禀明过了。

「怎么看你好像很赞成这个人选?」

壬氏的脸色像是心里有点疙瘩。

(嗯,还是趁他没翻求婚旧帐找我麻烦之前,先把话说清楚吧。)

「发生蝗灾时,我看过他不慌不忙的应变能力。况且能胜任怪人的副手就表示胆量必定不小,对吧?」

从客观角度来看确实能力不凡。

「是,雀姊也对他赞不绝口。」

雀也挺直了腰杆举手说道。一旁的猛禽两只眼睛盯着她。

「但他说自己是受人之托才从中央来到此地。」

「也是。」

陆孙毕竟是来自中央之身,还是别乱出头的好。

事情发展一如雀所说。

(他要是西都出身,事情就有转圜的余地了。)

「嗯?」自己的想法让猫猫感到有些耿耿于心,但觉得应该只是多心,便不去多想。

「岂止如此,陆孙还说什么要我来当领主。」

「嗄啊?」

就连猫猫也不禁站起来大叫一声。

猛禽的眼睛转向猫猫。猫猫尴尬地坐回椅子上。

「这是怎么回事?」

「就像你所听到的。他说公务一如往常由副手们处理,只是要我留下领导群众。就是,那个,叫陆孙的男人,说的!」

(呜哇——)

难怪累成这样。特意强调的部分就是重点。

「他是受人之托,那我就不是客人吗?」

壬氏寻求同意。

「您说得是。」

「照理来讲我早就可以返京了吧?为什么其他人也都不吭声看着我?你说为什么?」

「您说得是……」

猫猫记得当时是说快的话大约三个月就能回去。但是慢的话大约要多久,便没听说了。

(现在是第几个月了?)

猫猫弯着手指数数。他们已经在西都待超过五个月了。连乘船时日也算进去,等于早已离开京城超过了半年。

真希望玉莺那男的要死也选个更恰当的时期再死。不,猫猫也不是觉得他活该被人杀死,但他偏偏选在替壬氏——皇弟解开了误会后才死。而且还极力煽动了民众对战事的意愿。

老家伙这么会给人找麻烦。

(可是就算活着也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情况。)

这样一个权倾西都的男人想挑起战端,即使凭着壬氏的地位也不知能反对多久。

也许是能够避免与砂欧动干戈。但其他问题就——

「可是,壬、壬总管您……」

猫猫稍作迟疑地用了壬总管这个称呼。猛禽那双眼睛真的很吓人。

「无论情况有没有生变,本来就打算留下对吧?」

「……」

沉默就表示被她说中了。

壬氏要是嫌麻烦,大可在蝗灾发生时早早走人。从身分地位来想没人敢有意见,实际上也应该有过一、两封劝他返京的书信。

蝗灾导致百姓身心交瘁,夷狄来犯又适逢群龙无首。即使置身于这种想了都烦的事态发展中,壬氏依旧在想办法。

「不能放着现在的西都不管,对吧?」

「就是这么回事。」

壬氏大叹一口气。这会他又是一脸疲倦,频频望向猫猫。

「总管想说什么?」

「……以目前状况来说,不如回中央还安全点吧。」

猫猫当下不知他说的是谁,但随即听出说的是猫猫。

「您说得是。」

之前说是为了猫猫安全着想,结果仍搞得她一身飞蝗。甚至后来暴徒都涌进了别邸。

可是,现在说这些就错了。

「请总管别现在才来赶我回去喔。怪人军师也会跟着回去的。」

猫猫先警告他一声再说。

(其实我巴不得能回去,想回去想到疯了。)

猫猫决定再忍忍。得写信给老鸨、姚儿还有燕燕才行。

「关于怪人军师不在会给中央造成多大困扰,坦白说应该不成问题。倒不如让他留在西都忍受他的胡闹,还比较派得上用场。反正这儿有人能陪他下将棋。」

「可是……」

「如果我是丢去哪儿都不会影响战况的步兵也就罢了。敢问我对壬总管而言是步兵吗?」

「……」

「总管还有话要说吗?」

「……碗。」

壬氏目光闪烁,开口说了。

「刚才的炖肉,再给我来一碗。」

「……是,这就再给您端来。」

猫猫心想:意思是说我还有利用价值,准我留下了?

但愿庸医没当成消夜全吃光就好……猫猫内心暗忖,又僭妄地暗想不知能不能挂起皇室御用的招牌做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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