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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视清清楚楚映照出变得寸草不生的猿岛景色。部分地表遭到爆炸威力刨挖而扭曲变形,完全是幕惨不忍睹的光景。
画面一边从各个不同角度拍摄猿岛,棚内主持人与专家也一边进行讨论。内心千头万绪交错的我,只能漠然注视著电视影像。
「因为『人类公敌』春日恒太自我了断,世界这场充满苦难的战役终于划下句点……但话说回来,他居然动用小型核弹引发了摧毁近半座岛屿的自杀攻击,确实符合一个极尽杀虐能事、充满独裁者作风的惨烈结局啊。」
主持人以难掩胜利感动的激动口吻说道。
专家则做出回应:
「『人类公敌』春日恒太对我们的世界而言,是一场巨大的灾祸。他可以说是人类史上最差劲最恶毒的第一人。世界虽打赢了这场圣战,但我们的社会如今依旧饱受『人类公敌』留下的各种后遗症所困。」
「的确……跨越雷曼金融风暴,好不容易才重拾景气的国际社会,就这样再度毁在『人类公敌』的手上。」
「金融机能崩溃,经济流通陷入停滞,许多国家都不得不被迫采用粮食配给制。另外,各国暴动频传,有些国家的现行政权甚至已岌岌可危。财政破产,全球通货膨胀加速,甚至必须煞费苦心地设法进口粮食的国家陆续出现……这种现状能说是我们大获全胜吗……这说不定正是『人类公敌』所渴望的混沌局面……」
「全世界虽然透过这场面对强敌的大战而团结一致……可是在战争落幕后,经济实态却降到了冰点,各国失业率均窜升到数十%之高,面临气若游丝的艰难现实。只因为一个罪魁祸首,就将全世界打入了这样的地狱深渊,这是多么可怕的事,或许该说──真正的战斗才刚揭开序幕吧。」
「原本团结的世界,转瞬之间便开始反目成仇,甚至有人担心全球可能会区分成二〜三个不同阵营,进而发展成第三次世界大战。而正是这种时刻,人们才会期待有个身怀强大领袖魅力,能够整合全世界的人物现身……没错……就某种层面而言……大家期待著像春日恒太那样强大的领袖再度登场……」
话音刚落,专家神情惊愕地闭口不语,大概惊觉自己严重失言了吧。
主持人也连忙改变话题:
「那么,不知各位观众朋友是否还记得猿岛发生核爆之前的那个画面呢?相信各位观众朋友都很清楚地目击到COX记者强行登上猿岛,试图突击采访的场景才对。在战争落幕前夕,该名记者成了亲眼目击到『人类公敌』春日恒太身影最后的一个人。这里有一段该名记者接受采访,令人非常感兴趣的影片,现在就呈现给各位观众。」
影像由猿岛切换到某间饭店的客房内。
一名中年男子身穿一袭有如军服般笔挺的西装,坐在椅子上。他的身材格外魁梧,乍看之下很难想像他会是一名记者,是个外表简直跟军人没两样的男子。以保守派媒体闻名国际的COX新闻台,就算有退役军人加入担任记者也不足为奇,毕竟美国五角大厦与COX的关系十分良好。
这名男子情词恳切地开始描述当日所见的景象——
「我戴著COX臂章,强行跳下直升机,潜入了『人类公敌』春日恒太藏身的壕沟内。因为我想抓紧机会采访他。但不知为何,壕沟内充斥著浓密白烟。我慎重地迈步前进,最后在离出入口不远的地方发现了他的身影,然而他却一副对我毫无戒心的样子。恐怕因为我是独自一人到场,再加上他立刻明白我是记者的缘故吧。我们彼此也没有打招呼,他只是默默地跪在地上,一边点燃烟雾,像在进行什么诡异仪式一样,拚命地安装著某种不明装置。因此我开口询问——『那是什么东西呢?』,这成了我采访他的头一句,同时也是最后一句话。」
讲到这里,COX记者大大地吐出一口气,稍做停顿。
接著记者换上严肃神情继续说道:
「『人类公敌』春日恒太抬起头来,对我露出一抹冷笑,随后……他回答『这是最后一枚核弹,我马上就要引爆它了』。在那一瞬间,我只觉得全身汗毛猛然倒竖,惊慌失措地逃回直升机,当场飞离猿岛。」
记者双手掩面,从心底感到惋惜般摇了摇头说:
「我不由自主地失了方寸。一方面大概也是因为我兴奋地试图主动突击采访,而陷入了无法冷静思考的状态所致吧。可是如今回想起来,那真是一个惊险万分的场面。在我逃回直升机又经过几分钟后,猿岛便发生了那场惊人的核爆,我能保住小命真的是一项奇迹。」
那名记者泛起泪光,彷佛回忆往事一般频频点头。
「即使只有这短短一句话,能够在最后一刻与『人类公敌』春日恒太交谈,对我的记者人生而言可说是意义非凡。」
记者感慨良多地说道。
此时──一阵咚咚咚的敲门声响起。虽然很想深入瞭解他们人生的最后一幕,但以后再详细确认也无妨。
我出声回应,让敲门的人进来。
此时走进办公室的人,是负责估算我国损害状况的国防部长助理及国防部长等两人。他们
向我轻轻点头致意,坐到会客桌前。我则关掉电视,起身离开自己的办公桌,坐到他们的正对面。
「辛苦了,真是麻烦两位了。不过现在世界处于相当艰辛的时局,所有政府官员大概都得不眠不休好一段时间吧。」
我一开头先慰劳了两人一番。
跟我算是老相识的国防部长耸耸肩头说道:
「总理,日本的现状其实已经够好了。虽说大阪那边发生过一场暴动……可是国民多半都还是默默咬紧牙关,面对苦难考验。在各国全都饱受大规模暴动或革命震荡的此刻,像日本平静成这样的国家反倒令人惊讶。不管怎样,都是难能可贵的好事……」
「接管猿岛的工作一切顺利吗?千万不可留给美国任何可趁之机。猿岛的战后处理工作,无论如何都只能由日本单独进行。」
猿岛周边海域藏有庞大财富的可能性极高,绝对要由日本单独管理。
部长助理用官腔接著说:
「目前预计由陆上自卫队调派一支中队进驻猿岛。由于核爆才刚发生不久,希望总理能给他们一点时间进行处理。」
「那东西真如同电视媒体报导,是一枚核弹吗?若跟他们当时投掷在美国的核弹比起来,爆炸规模及威力似乎都微弱不少……」
「已经证实那的确是核爆。是由旧苏联所制造,早已不知去向的小型核弹。」
我交抱双臂沉吟:
「嗯……我国的宇宙设备也都被摧毁了。虽然很想挪用部分预算给※JAXA运用,但现在顾不了那么多……」(译注:日本宇宙航空研究开发机构。)
「我私底下跟您说……国防部的意见与美国的官方发表有所出入,我们认为宇宙装置是美国自行出手破坏的。」
部长助理摆出一副透露重大机密的神情,向我探出身子小声说道。
我点了点头。
「这样啊……我想也是啦。」
「……哎呀,您一点都不吃惊吗?」
「……也没办法啊。不过这资讯千万不可透露给民间,现在对日美关系造成任何轻微伤害都只会害我国吃亏。」
「国防部这边……就大局来判断,也认为美国的战略并没有错。」
「嗯。」
「话虽如此,倒也不能光钦佩美国的举动。日本海空军的发展变回一片空白,一旦再度发生意外,就只能靠陆上自卫队来防守国土安全。该做的事堆积如山。猿岛战争后,俄国及中国频频侵犯我国领空,我国自卫队却无法紧急出动战机前往拦截,相关人士均对此感到悔恨不已。」
「他们还真有空呢,居然能三不五时就派飞机挑衅其他国家啊?俄国跟中国的状况应该远比日本还惨才对吧?」
听我这么说,部长助理随即加强语气回答道:
「正是因为这样,中俄两国才只能透过激发对外的紧张局势,来摸索足以让国民宣泄不满的机会。由于中国的各地区暴动陷入一发不可收拾的活化局面,共产党政权已处于摇摇欲坠的边缘。他们若想保住现行政权,或许只能选择发动对外战争。而对他们来说,海空两军几近全灭的日本,正是最好对付的敌人。原本我们设想南海纷争应该会比较早浮上台面,没想到竟然先出现目前这种状况……」
国防部长接著说道:
「军备……非得尽快从头开始整建不可……虽然此时的经济混乱渐趋激烈,但若总理能尽可能优先提拨国防预算……」
「办不到。我虽然很瞭解现状,但国防预算必须延后再行审议。短期间内,只能要求美国扛起压制中俄两国行动的守护者职务了。」
我不由分说地如此回答。
「……」
「……」
前来报告的两人面面相觑。大概是目睹我断然的态度后,感觉这股气氛让他们说再多都改变不了吧。我其实也很想优先提拨国防预算,但当下还是必须把解决经济混乱列为首
要之务。难道除此以外还有其他选项吗?
我收回撑在桌上的手再度抱起胸,看向国防部长开口:
「在这样的前提下,有什么国防政策能落实处理呢?」
「这个嘛……由于现在我国手边拥有的战斗部队就只剩下陆上自卫队……因此大概就是针对敌国的抢滩能力扩充军备,藉以提升发生意外时,陆上部队足可反过来设法登陆敌方国土的反击能力吧。凭陆上自卫队的战斗力,纵使处于现在这种无法期待空军援护的状况之下,应该也能发挥出一定的抑制效果……另外……终究……我国还是得先备妥可及时派上用场的核弹头……最起码要有二〇枚才足够……」
「那要如何运用核弹头呢?」
「陆上自卫队有办法运用。另外,海上自卫队所留下来的剩余舰艇及潜水艇,也都装载有能够搭载核弹头的短距离飞弹。」
「……我知道了。麻烦你们赶紧回国防部,召集干部群,汇整一下能够对应这段军事空窗期的国防政策。不管是什么样的防卫手段,都尽管填入报告书,百无禁忌。至于要用何种形式采用什么方法,我也会指示内阁尽速进行审议。」
「明白。」
前来汇报的两人勉强接受了我的指挥,起身离开办公室。
我等到剩下自己一人时才松开领带,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
搁置事项堆积如山,但现在最重要的问题──据传沉眠于猿岛近海的宝藏,是否真的存在呢?那笔就算再怎么渴望也无法得到的庞大财富……——
◊——
我与马克‧卡其斯总统安排好时间,拨打热线电话进行联络。
这是一段已经维持四年的关系。我们既算不上要好,彼此之间也没有一搭一唱。何况又不是只靠我们两人对谈就能够顺利地推动所有事情,在我们背后还有一大群相关人士。
但最起码我对马克抱著有点像是战友般的情感。就算没有说出口,马克这一路上跨越的那些错综复杂的奇怪政治难题,我都能感同身受。
出现在萤幕上的马克看起来似乎有些消瘦。
我一开口,就先礼貌性地夸奖他说:
「马克,首先让我对你说声恭喜,真想不到贵国居然击败了日本不得不向他们投降的恐怖份子呢。」
「实在有点吃不消啊……在这场战争中,吃了最多闷亏的就是美国。这是在美国建国史上,受过最严重的打击,而我大概也会以将美国逼入恐慌的总统之名,留名历史吧。」
「不,你错了。美国得到了堪称世界独一无二守护者的威名。这场战争及恐慌虽导致我的支持率节节下滑,但全球都对你这名拯救了世界及美国的总统赞不绝口吧?不管怎样,日本全国都不得不为悲怆及郁闷所苦。在这种国情跌到谷底的时候,我实在很羡慕美国啊。」
我这番话虽是肺腑之言,马克却摇了摇头说:
「你只是觉得外国的月亮比较圆而已,我们可是拚了老命在镇压国内的暴动。日本人面对自己努力而来的资产化为乌有,三餐不确定著落的危机,却依然镇静如常的反应简直太厉害了。」
「我们的民众才没有你想得那么镇静,人人内心尽是不满,他们只是还不知所措罢了。由于国土狭小的缘故,物资也还能勉强顺畅流通。至于有没有办法勉强维持住现状,端看今后的政策而定。面对这桩危机,我认为美日只有更加团结一致,才能成功将国际社会从崩溃边缘抢(换航)
救回来。」
「同感,我们必须携手合作。」
马克立刻表示同意。
「我想尽快成立以美国为中心,并纳入欧盟的危机对策委员会……你觉得如何?」
「欧盟已经没救了。这场危机导致过半数会员国宣告破产,数不清的金融机构倒闭,目前正陷于极端混乱状态之中。就连保有余力的德国,也都遭到大混乱的海啸所吞没。建议你最好别去碰那一块。此时的他们,简直跟僵尸没两样。首要任务应该要先以太平洋地域为中心,设法重建周边各国经济。」
美国似乎已经开始勾勒复兴蓝图了。
「原来如此……那么,在这种状况下,应该要把相对安定的加拿大与澳洲拉进来啰……」
「其实我国已与太平洋诸国签署新的区域经济协定,并开始暗中研拟金融经济再生计画。虽然会是一场极其艰辛的战役,但也只能全力贯彻到底。」
「果然敌不过美国啊……美国确实是这世上唯一不能与之为敌的强盛国家。」
我不经意地脱口说出真实心声。
美国的国力确实正在急速衰退,但截至目前为止,地球上还找不到另一个足以取代美国的霸权国家。在一九二九年的世界大恐慌时,美国就已经摇身成为一个大国,且随时都准备好接下下世界霸权。因此世界核心才得以那么顺畅地由欧洲转移,改为以美国为主。但这次若试图再度转移世界重心,势必会造成全球局面更加混乱不堪。
中国只是靠不动产及公共事业强行扩大经济规模,印度的全国性公共建设工程几乎毫无进展可言,种姓制度依旧根深柢固,国力仍嫌脆弱。日本则根本尚未著手进行构造改革,依然企图延续早已失丧的传统时代。欧盟则是铤而走险,徘徊于经济崩溃的边缘。
总之在数十年后,中国及印度真正抬头的时代将会来临。只要回顾历史,便可发现那是难以否定的未来。但是若套用消去法的话,目前还是只能选择以美国为中心的世界。
于是我转移话题:
「那么太平洋区域的复兴计画就确定贵国会尽快研拟完成……但话又说回来,日本的海空两军也遭受了毁灭性的打击,东亚地区的军事平衡已然完全改观,中俄两国趁此机会不断向我国施压一事,相信美国应该也有所掌握才对吧?」
「好像有这么一回事没错,现在明明就没空能容忍他们这样乱搞啊。」
马克苦笑著说道:
「如今我国承受的压力,已经到了海上保安厅难以应付的境界,没有人知道会发生什么事。这两个国家的军方失控、进而演变成突发性意外的可能性极大。因此,可否麻烦你派遣填补日本军事空窗期的军队进驻冲绳及横须贺呢?日本现在也只剩美国是唯一可以仰赖的友邦了。」
「好啊,也只能这么办了吧。反正只要封锁住他们的外交动作,他们就会自行从国内开始崩溃,我们只要坐等好戏上演就行了。我会立刻重新编制日前受了重创的第七舰队,并指示该舰队前往横须贺。尽管暂时只能以老旧舰艇为主,但就勉强凑和一下吧。」
由于马克彷佛早就料到我会提出此项要求般爽快答应,不免令我感到有些诧异。会是我碰巧提出了这个美国原本就推演过的外交方针吗?倘若真是这样,那表示这局势对彼此而言都是利多的情况。
总而言之,日本没本钱采取与中俄两国正面开战的外交策略。现在必须先依靠美国自保,再趁这段期间与中国或俄国其中一方建立起友好的局面。近期内非得一面借助美国舰队死守海防线,一边找机会与刘立昌或普奇罗夫进行外交协商不可。
此时,马克换上耐人寻味的神情,开口问道:
「话又说回来,根据CIA的调查……你在战前似乎曾与大革命社帝国那群恐怖份子……过从甚密是吧?」
「的确如你所言,CIA的报告书内容恐怕一点也没错吧。」
我立刻毫不避讳地大方承认。因为若试图辩解的话,只会害自己出糗罢了。
这句话反倒让马克一脸诧异地说:
「想不到你还满老实的嘛。」
「毕竟这是事实,我否认也没用。」
「我当然也知道你并没有什么不良企图,只是我才刚看完新出炉的调查报告,所以随口提一下罢了。奉劝你还是提防媒体一点比较好喔。」
马克这番话乍听起来好像是在拐弯抹角地威胁我,不过实际上应该是别无意图。假如他真有政治上的图谋,才不会采取这种白白公开手中情报的愚蠢行动。换句话说,马克是透过刻意公开这项情报的方式,告诉我『美国不会拿这件事当作政治筹码』,同时释出『尽管放心依靠美国』的暗示——到这里我都能理解。
之后双方开始讨论该如何推动经济复兴计画,并同意尽可能地早日举办日美领袖会谈——
◊——
「打捞作业大功告成。就实体物资售价飙涨的现状而言,这批财宝获得了相当惊人的估价,预估总值超过一京日元……」
内阁情报调查室的负责人坐在我对面进行报告。
我慎重地询问:
「我再确认一次,指挥所有打捞作业的,就只有在场的这几名成员没错吧?」
「是的,我们在情报管制方面采取了万全的对应。如今那些被打捞上岸的资产已全数被装进大型货柜,由驻扎于横滨港的自卫队负责管理……接下来将安排人员将这些资产搬送至日本银行地下金库保管。」
目前在场的有两名内阁情报调查室人员、一名公安调查厅人员、一名警视
厅公安部人员,以及一名国防部情报总局人员……再加上我,总共七个人。他们是自从我入主首相官邸以来,花费多年心血建立起信赖关系,再加以精挑细选出来的情资人员。
我慢慢环视了在场众人一圈后,斩钉截铁地说道:
「请各位留心,齐聚在此的七人,才是真正带领日本迈向再生的团队。」
所有人的表情都更加严肃。
负责警视厅公安部的人员提心吊胆地开口说道:
「属下也愿意为了这场国难拋头颅洒热血。在此前提下,虽然难以启齿,但请容属下提出一个小小问题。」
「什么问题?用不著客气,有话直说吧。」
「全球民众生活困顿,日本当然也不例外。为了挣得三餐温饱,国民被迫面对各式各样的困境。或许是受到这种现象的影响吧……非常遗憾地……总理的支持率日渐下滑,内阁也陷入了无论何时垮台都不奇怪的状况……」
「现在不管由谁担任总理的下场都一样。不对……我老实说,大概只有由我担任总理,才能创造出最好的结果吧。」
「您说得一点也没错……可是国民并不这么认为。当下,鼓吹民粹主义的政治家逐渐开始受到欢迎。另一方面,试图集中权力面对问题的总理,则引发了民众的激烈反弹……若要以总理为中心推动日本再生计画的话,重建强势内阁可是绝对不可或缺的必备条件。」
「……这点我明白。当前需要将权力集中至我手上,诸位非得设法营造出有助于完成此事的情况不可。」
负责公安调查厅的人员出声说道:
「聚集在此的成员都很清楚这点。唯有让大原总理独掌大权,日本再生计画才能付诸实现,这是现今唯一的选项。有何谋略都请总理尽管下令,我等必定彻底执行。」
面对这群激动的与会者,我连忙要他们冷静一点:
「不,你们的首要之务是确保那批打捞上岸的资产及情报管制,那将成为后续所有计画的根基。另外,也要麻烦你们加快动作检验革命社交给我的系统程式。动员所有日银干部、财政官员及学者专家,请他们调查程式的妥当性,并尽快整理出详尽的报告书。而我也将会倾尽全力打造出让全国团结一致的新体制。」
讲到这里,我停顿了一下,接著开口确认最重要的一点:
「我希望你们绝口不提在这间办公室听到的事情,没问题吧?」
这群成员通通二话不说地表示同意——
◊——
国民之间的不满情绪开始爆发。
以食品为中心的物价上扬,一般民众的生活变得愈来愈吃紧,甚至到了不得不开始讨论白米等基本生活物资,是否该实施配给制的状况。明明说「日本生产力过剩,不可能发生通货膨胀」,但现实中,物价却如同呼应食品价格一般,创下了疯狂飙涨的惊人纪录。
景气也跌至谷底,失业率不断攀升,裁员风暴四起,社会怨声载道。
「外国明明暴动频传,为什么日本人总是这样忍气吞声呢?」
「世界各国都觉得在这种状况下仍不发一语的日本很奇怪,日本真的有问题。」
「日本民众应该要更积极发表心声。若不追究政治家的责任,政治永无改善的一天。」
连各大报纸都开始刊登这类议论,显见日本社会确实已经病入膏肓了吧。
舆论调查显示现行内阁支持率已经跌破五%,「无能且糟糕到极点的长期政权」这个标签成了自友民政党的既定形象,而绝大多数国民都期盼他们可以赶快交出政权。
另一方面,身为对立政党的民政党则逐渐左派化,并开始获得大众的大幅支持。问题在于民政党的年轻党魁──柊尚人。现年四十三岁的他,拥有十分纯熟的政治手腕,相当擅长操纵大众心理。
民政党及自友民政党原本同为一丘之貉,提倡的政策或方针实际上都没有什么太大的差异。有时原本是自友民政党的议员会转而加入民政党,反之亦然,在人事上及思想上都有许多特色是建立在相同的基础上。
不过民政党却在这阵席卷全世界的混乱风波之中,随著以大放异彩的柊尚人为中心,改走左派化路线,开始急速累积实力。是说若换成我站在柊尚人的立场,八成也会提出类似方针试图夺取政权,因此也没资格说他什么。
我从国会议事堂的办公室眺望窗外,看著举行示威抗议的男女老少齐呼口号的景象。这群人接连数日,毫不厌烦地在外面大呼小叫。最后甚至还眨低我是个无能的废物,撷取我过去一些无关紧要的发言,狂抓语病嘲笑我。
这些家伙究竟认为交给谁来执政才能打破目前的僵局啊?想也知道国内再也找不到比我更适任的首相了。
——啧……真是一群愚民。
我突然察觉到内心有另一个自己,正在用类似『人类公敌』春日恒太的风格思考,令我顿时大吃一惊。
这太不像话了。万一不小心露出本性,那真的会吃不完兜著走。我得让自己变得更加冷静无感,或者学会控制怒气的方法才行……
同时也不得不承认,『人类公敌』春日恒太——真是个厉害的男人。明明掌握了远远凌驾在我之上的知名度及权力,又集全球民众的批判于一身,却始终未曾展露过任何一丝心生动摇的迹象。这种沉稳的表现,自己实在办不到。
一阵敲门声传入耳中。
我都还没回应,高桥干事长便径自大剌剌地开门走进办公室。他是自友民政党的关键人物,同时也是坐拥党内规模最大之多数派的派系主宰。当初多亏了高桥的消极支持,我才得以坐上首相大位,因此主要阁僚名单自然也由高桥派系人马占了最大比例。
为了息事宁人,非得设法搞定高桥不可。
高桥径自坐到沙发椅上,抬头看向站在窗户旁边的我。
「唷,大原,你看起来气色还不赖嘛。」
这是他惯用的开场白。
我也边走回沙发椅前坐下,边开口寒暄:
「高桥老师,您也一样精力旺盛呢。据说您昨天率领派系成员努力开会,一直开到三更半夜才宣布解散。」
「不,是开到早上,熬了一整晚啊。毕竟面临了最大级的国难,可不能再拖拖拉拉下去了。」
「真是辛苦您了。真心希望像老师这样优秀的政治家,能够成为突破这混乱局势的力量啊……话说老师,您不觉得现在正是必须集中权力的关键时刻吗?我个人认为实现与民政党的大联盟,形成强大权力执掌国政是很重要的一件事。」
我开门见山地与高桥展开对决。
接著向前探出身子继续说道:
「因此老师啊……民政党里头也有很多议员对老师敬畏三分。不知是否能麻烦老师担任大联盟构想的协调人呢?虽然拜托忙碌不堪的老师出马,也让我感到非常过意不去,但我明白再也没有比老师更适合担此重任的人才了。不对,应该说若非老师出马,这项构想就绝不可能成功。」
我不断猛拍高桥的马屁。尽管实在是露骨到极点的场面话,但我与高桥之间的相处向来都是这种模式。说穿了,有点类似尔虞我诈的感觉。
高桥并未立刻做出回应。他整个人靠在沙发椅背上,隔了好长一阵子之后,这才语带叹息地开口说道:
「我说大原啊……你已经当了四年总理总裁对吧?」
「咦?是的。」
「你不觉得也差不多该更换内阁了吗?」
我顿时大受震撼,觉得身体瘫软,差点倒卧在地。
这件事实在太过始料未及。任何正常人都绝不可能挑在日本才刚陷入规模超越大恐慌的金融经济崩溃风暴时期,说出考虑要换掉总理总裁之类的鬼话。我本来以为这类话题会等到目前这波国际性的经济崩溃规模与状况获得控制之后才浮上台面……天底下难道还有比此刻更不适合架空执政团队的时机吗?这简直就跟前一天大张旗鼓地对外宣战后,隔天突然宣布内阁总辞的作法没两样。
他刚刚所谓熬夜举办的派系会议,必然是用来商讨这件事的会谈。
我认真地摇了摇头回答:
「我可不这么认为,此刻的局面,根本不适合思考这种事情。」
「你应该也很清楚自己的支持率吧?就快要跌破四%了耶。在历代内阁总理大臣当中,你的超低支持率可是倒数第一耶。」
「请容我先撇开自己的领导无方,针对您的发言做出回应。我的支持率之所以下降,是外部环境所致。现在不管由谁来担任总理,支持率都会急速下滑吧。」
「那还用说。这个国家的总理支持率一旦毫无底限地一路下滑,就再也不会止跌回升。所以面对支持率下降的总理,就必须派出新秀取代。」
高桥也是身经百战的政治家,对日本国情的心得必然比我更加深厚。
我顿时无言以对,高桥则继续说道:
「冲著民政党党魁‧柊而来的支持率,正以相当惊人的气势不断扩展上升。他虽是典型的民粹主义派政治家,但在这种时
刻却会摇身变成最大的威胁。你绝对无法赢得下一次的选战。
再这样下去,自友民政党铁定会吞下有史以来最惨痛的败仗,我们必须趁现在及早采取应对措施不可。」
「一旦那个外表华丽,只会耍嘴皮子的柊当上总理总裁,日本必定将陷入动弹不得,彻底丧失国家机能的境界。」
「正是因为这样,为了这个日本的未来,自友民政党才非赢不可……但现在的你担负不起这项重责大任。」
「假如我担负不起,其他人也无能为力吧。」
「不试试看怎么知道。既然如此,那也只能换人试试看了。」
「如果换人之后还是行不通,难道您打算再继续换其他人上台吗?」
「……大概吧,不过这方法很愚蠢就是了。」
高桥一脸不是滋味地说道。
「太扯了!既然知道这种作法愚不可及,那你的说词就等同不负责任。现在我才是最适合担任总理的人选。」
我加强语气,痛斥高桥,丝毫没有退让的意思。就算会与高桥结下梁子,我也完全不打算在这个节骨眼打退堂鼓。
面对改变口气找架吵的我,高桥也开始急躁起来了。
「你才扯吧,不负责任的,是放任民政党日益坐大的你!即使要推组朝野大联盟,也必须由自友民政党担任联盟中心才行。那才是为了日本著想的结果。」
「嘴巴虽说是为了日本著想,实际上你说的就只是一场单纯的政治斗争。现在可不是受到老旧常识束缚而左右意志的时刻,我们目前正面对著比战争更加艰难的局势。」
「你再怎么闹别扭也改变不了结局。我必须负起全责贯彻到底的,就只有帮助自友民政党赢得选战这件事。」
「但我背负的并不是党的命运,而是日本这个国家。我可不是基于一心一意只想支配整个政党的想法才这样说,是因为由我担任总理才是对日本最有利的决定,所以我才下定决心如此主张。」
高桥装腔作势地将头撇向一旁说道:
「哼,还真像是失败者的发言。听清楚了,你已经输了。」
「输赢只是枝微末节的小事。高桥老师,希望您能理解。这个国家还存在著非得由我承担不可的责任啊。」
我强抑激动情绪,向高桥低下头。
「这是既定事项,这个方针无论如何都不会有所改变。」
撇下这句话之后,高桥随即起身,快步离开办公室。
我眺望著高桥离开后的办公室大门,内心百感交集。要是能够再冷静一点讨论,高桥或许就能接受我的说词吧。
在这种时候,假使海胴还活在人世的话,他一定会选择支持我的。尽管高桥与海胴的关系远比我与他来得更加亲昵,不过相信海胴会站在纵观大局的视野,理解到这波危机的规模大小才是。在这种关键时刻,失去了像他那样的权力中枢,著实令人惋惜不已
此时,我突然察觉到自己的烦恼本质。
——等等……首先,力量的来源是什么……?
海胴为何拥有力量?我为何缺乏力量?为什么非得任凭高桥摆布不可呢?
对了……我真蠢,为什么我要站在过去的延长线上思考对策呢?围绕著我打转的所有世界,应该早在那一刻就已经产生了剧烈变化。没错,就是从自爆身亡的革命社一行人,将财产托付给我的那一瞬间起——
现在的我说不定……拥有超越海胴的惊人实力——
◊——
来到首相官邸的警视总监,一坐到我正对面就满脸不耐地开口说道:
「这状况实在太扯了,我们可是进入了戒严状态,命令所有警察全天候轮班值勤啊。」
我们是同一年从东京大学法律系毕业且进入政坛的多年老友。在学时根本没讲过半句话,纯粹只是打过几次照面的对象罢了。可是当我在政坛闯出一番名堂的时期,猛一回神才发现这家伙竟变成同届警政官僚中最快出人头地的状元,步上了下届警视总监的发达之路。后来我们透过政府举办的委员会等场合聊了起来,再加上出身及经历都十分类似的亲近感影响,他便成了我较能吐露真心话的对象。
附带一提,在激烈的升官之路竞争过程中,强力推举这家伙成为警视总监的不是别人,正是本人。警政公署的两个终极头衔——警察厅长及警视总监,都需要经过内阁总理大臣同意后才能上任。
「无论如何都一定要稳住阵脚喔,多少动用一些强硬手段也无所谓。光是某个小地方崩毁,都很有可能发展成最糟糕的事态。」
「我也有一事相求,拜托千万别删减警察预算。要是在情势紧绷的这个时期大砍预算,会害警方的整体士气大受影响。」
总监态度殷切地提出请求。
「我也很想答应你,但目前税收锐减,我非得随便找几个部门开刀不可。」
「这我也晓得,毕竟不能只把警察预算列为不能碰触的圣域啊。我已做好迟早可能会被波及的觉悟,但只求你把警察预算挪到最后再砍。拜托,算我求你了。」
总监居然双手撑著桌面,向我低头恳求,看样子警方那边也真的是被逼急了吧。
「……我明白。阁僚已经达成以维护治安为首要之务的共识,应该是不会给你造成困扰才对。」
「这样啊……真是感激不尽……由于这件事情一直悬而未决,现在我总算可以松口大气了……」
总监一边露出安心的神情,一边战战兢兢地从公事包里取出资料。
「言归正传,这是你拜托我制作的报告书,请你过目吧。」
我接过总监递过来的资料,开始浏览内容。
这份报告书是民政党代表‧柊尚人的个人资料。柊的个人财产自然不用说,连他平日的行动状况到习惯癖好等等,这里记载著他各式各样的情报。
我有点急躁地一页翻过一页,却找不到任何一项我期待的成果。
「特别值得惊讶的情报……一条……也没有,顶多就是男女关系有点糟糕而已吧?」
「绯闻是他年轻时代的事,况且当时他也只是劈腿……那点程度的丑闻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在财务方面则是毫无缺点。柊的老爹是个使用恶劣手法累积财富的败类,也曾有被逮到钜额逃税的纪录。不过儿子则单纯是个富二代,想从金钱这条路线下手对付他,奉劝你最好还是死了这条心。」
「嗯……」
我手扶下巴,发出沉吟。既是能够当上党魁的政治家,我原本还以为只要警察动员所有人力,连同过去经历也彻底查个清楚,必能找到足以利用的材料,谁知……
「想挫挫民政党的威风大概没那么简单吧。自友民政党还撑得下去吗?甚至有风声指出你们那个党已经开始闹分裂了耶,就连我也听到一些动静了喔。」
我虽然从他口中才第一次听说党有可能闹分裂,但我仍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哎呀,毕竟是在这种时期嘛,只能说一言难尽啊。」
「干嘛讲得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啊?再这样下去,下一次选举你们岂不是摆明会惨败给民政党吗?现在柊在社会上的人气可是旺到不行喔。」
「不会再有下一次选举了,我会透过修法来改变这件事。」
听我斩钉截铁地说出这句话,总监顿时大吃一惊,甚至双眼圆睁,微微离开座位。
「你、你……你刚刚说什么……?喂喂喂……你是认真的吗……?那样做才会真的导致政权不保吧……提出那种法案,只会造成反效果,勒住自友民政党的生命线喔……?而民政党的实力将会因此获得更进一步的成长……」
「今天就是为了这件事,才特地麻烦你走这一趟。接下来我要说的事情,希望你能当作仅止于你我之间的秘密。仔细听我说——」
我滔滔不绝地说明自己的构想。
而不发一语聆听著的总监,在我说明完构想后,依然保持沉默。
「……」
「……」
我们相对无语,持续了片刻。
我也没催促他,只是静静等他做出回应。
总监大概终于忍受不住这股沉默的压迫吧,他沉吟著开口说道:
「……我无法立刻回答你。」
「不行,你非得立刻回答不可。这也不是什么让你带回家考虑一阵子,就能冒出灵感的事吧?」
我坚持要他当场做出决定。
「……」
「正因国难当前,才必须塑造出强韧的政权。我们则肩挑著这样的重任。」
我特别强调了「我们」一词。
总监心不甘情不愿地开口说道:
「我当然晓得……但这可不是随便诬陷一个路人甲的提案。那家伙……绝不是那么容易对付的目标……」
「我赌上了生命。不是指政治生命,而是如同字面所述的这条命。我敢发誓,我愿为了复兴日本而奉献出自己的下半辈子。」
我挺直背脊,毅然决然地断言。这些话原本就是我毫无虚假的真实心声。
「…
…你的意思是要我也背负这个觉悟吗?」
「没错,我要你跟著承担。」
「……我的小女儿今年才刚升上高中耶。」
「不愿意的话就请你退休吧。」
我冷淡地撂下重话,总监登时眉头深锁,陷入沉默。
「……」
「……」
彼此不发一语,再度面对面空坐在沙发椅上。
总监手扶额头,露出一筹莫展的为难神情。
片刻过后,总监叹了口气,换上完全死心的表情抬头说道:
「……没办法,这就是所谓的为国捐躯吧。」
听见这句话,我用双手拿起事先放在脚边的公事箱摆到桌上,推到总监面前。
「这是什么?」
「送给你,当作是你答应协助我的谢礼。」
听我这么一说,总监便随手打开公事箱。
接著他表情产生明显变化,顿时瞪大双眼。
我则装出一派轻松的样子说道:
「这箱子很重喔,你想带回家大概得费一番工夫吧。」
总监却定睛直瞪我,开口说道:
「金块是吧……喂,大原,我不晓得你是怎么获得足以摆阔的财力……但奉劝你最好别小看我。我是为了日本国家利益,而不是为了中饱私囊才答应协助你的,把这东西收回去吧。」
「反正你又不会吃亏,带走吧。」
「容我拒绝,我才不会收下。」
总监边说边猛然关上公事箱,顺著桌面推还给我。
我伸手搁上公事箱开口:
「……好吧,那我就不把它当成刚刚那件事的谢礼,是因为你是我朋友才送你的。」
「既是这样,你就另外找时间再拿给我吧,今天我不想拿。」
「是吗……那就这么办吧。」
我再次把公事箱放回脚边,响起一阵沉闷的喀咚声。
「这堆金块是从哪来的?既然刚刚打算给我那么多,就代表你手边还保有更加可观的存量吧?」
「是※官房机密费。」(编注:类似国务机要费。)
「少唬我,内阁哪有这么钜额的官房机密费可以动用?」
「你就别再深入追究了。总有一天,我会以某种形式回答你的疑问。」
「……好吧,我就放你一马。但相对地,承担国家危机是你的职责所在,无论如何都一定要执行到底,因为我也决定要配合你的计画了。」
我们接著讨论完后,总监便匆匆动身离开官邸。
结果,总监还是没收下我的赠礼。本以为这东西是权力的来源,但竟然那么轻易地就被回绝,让我内心萌生出一股不可思议的感触——看来我或许误会了什么吧——
◊——
赤坂的料亭。
这是一间我以前偶尔会来光顾的熟悉日式餐厅,自从当上总理之后,就不太有机会前来光顾。这次睽违已久的重访,老板娘及全体员工都热情地与我叙旧。
店内一片寂静。唯一传入耳中的,就只有门口鹿威发出竹子与石头互相敲击的声响。今天除了我以外,似乎没有其他顾客。但这并不是我特地包场,单纯只因为没有顾客上门罢了。在这种因经济混乱而导致食品价格持续破纪录飙涨,突然被迫倒闭的店家多不胜数的状况下,还能这样继续维持正常营业,大概是基于身为高级料亭的尊严吧。
我边尝著店家送上的前菜边耐心等待,不久后,一名浑身散发出慑人气息的男子来到现场。一拉开纸门,男子立刻双膝跪地,深深地低头致意道:
「让您久等了。在下宫本,奉会长之命前来。」
他戴著一副细框眼镜,搭配一身笔挺的深蓝色西装,光看外表会觉得就只是一名精英商务人士,不过周身所散发出来的气息却截然不同。他在道上大概是相当干练的人物吧。
抬起头来的宫本继续说道:
「在下自前天起,奉命于京武会的执行部担任少头目一职。今天带了会长的口信前来给您。」
会长特地派出京武会第二把交椅来见我是吧……
我目不转睛地打量宫本。他光从外表来看,一点也不像是个黑道份子。
「换句话说,你是从神户……只为了带个口信,还真给你添了不少麻烦啊。」
「请千万别这么说。会长也十分懊悔无法亲自前来与您会面,但会长明白为了总理著想,行事还是应该低调一点较为妥当,因此才改派在下作为代表前来。虽知力有未逮,仍请总理见谅。」
「没这回事。来来,请上座,料理已经准备好了。」
「非常感谢总理的心意……但在下此行的任务只是负责带口信,拜会过总理,就必须马上启程赶回神户,因此在下传话完会立刻退席。」
宫本神情毅然,丝毫没有离开门口的意思。
「明白了,我洗耳恭听。」
「请容在下转述——『敬悉一切。现在是国家兴亡之秋,而这种时候,正需要一个稳健且强悍的政权。个人认为再也没有比大原总理更适合带领国家突破这道难关的人物。今后的事情纯属我的个人行为,还请总理切勿挂心。』——以上。」
也就是说他答应了。
由于实在太过乾脆,令我顿时不知该如何回应。
「就这样吗……?」
「就这样。」
宫本肯定地回答。
「会长没有再交代其他事情吗?」
「是的,完全没有。」
「瞭解,感谢你。」
我将摆在一旁的公事箱顺著榻榻米推到宫本面前。
「这是谢礼,请代为转交给会长。」
宫本根本没确认公事箱里头装了什么东西,便直接开口回应:
「会长再三交代,无论任何谢礼一律婉拒。正如方才转述的会长口信所说……日后发生的一切纯属会长个人行为,与总理一概无关。」
「……可是这样的话……」
「会长依循自身意志采取的行动,没有理由接受他人赠送的谢礼。今后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与总理毫无关系……未来总理也绝对没有挂虑我等的必要。」
宫本以轻描淡写,却不容辩驳的口吻说道。
「……那不然就当作是你的车马费好了,可否请你收下呢?」
「请容在下郑重拒绝。」
「……」
就算软硬兼施,宫本似乎都无意收下这份礼物。
我点了点头回答:
「……好吧,希望你能代我向会长说声谢谢。」
「您没有理由向我等道谢。倘若总理基于会长以个人身分为国家所做的小事而道谢……那么我等今后就必须天天向总理道谢不可。然而在下相信,在日本境内应该找不到会这样做的国民吧。」
听完宫本这番话,我沉思了片刻才开口回答:
「那么……希望你能转告会长一声,就说『我明白了』。」
「遵命。那么我的任务已经结束,就此告辞。」
宫本像来的时候那样低头致意后,便静静地退出包厢。
太吃惊了。我原以为必须先以庞大财富为后盾,才能行使权力,但……却没半个人想收下我以为不可或缺的这项物品。想不到只要我动手寻求,权力竟然就如此唾手可得。我头一次产生了稍稍瞥见权力真相的感受。
——那是一种铤而走险的感觉。一旦冷静下来再想想,甚至令我心生畏惧。
我本以为我握有一定实力,但那实力只存在于阳光底下。
所谓坐拥真正的权力,必须常常像早上睡醒后洗脸刷牙一般自然,随手做出极其重大的决断才行。我只是成绩稍微比人优秀,很平凡地被养大,过著还算普通的生活,从未接受过培养领袖气质的帝王学教育。我最近遇到的这些事,在在让我深刻体认到——自己只不过是一个凡夫俗子的事实。
而这样的我,究竟能构到什么样的境界呢?——
◊——
数日后。
获得国民高度支持的民政党党魁‧柊尚人,以触犯青少年性交防治条例的现行犯名义遭警方逮捕,这件事独占了所有社会的话题。原本充斥著经济恐慌报导的电视新闻及报纸,这一天全都改讨论柊嫌犯的相关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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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视厅少年育成课于本月七日,以猥亵女高中生(十五岁),违反东京都青少年健全育成条例的现行犯嫌疑,将民政党党魁‧柊尚人议员(四十三岁)逮捕到案。
警方怀疑柊嫌犯涉嫌在六日晚间十点半左右,于停放在世田谷区运动公圜停车场的轿车内,强行猥亵女高中生得逞。
根据警视厅的调查,发现柊嫌犯是专门提供未成年少女卖春服务集团的常客。警视厅表示将加紧脚步,一同调查未成年卖春集团的内幕。
日本国宪法第五〇条规定:国会议员享有不受逮捕特权的保障,但这项权利仅限于国会开议期间,此外现行犯则不在此条例保护范围中。
正因身为民政党党魁的
柊嫌犯支持度极高,因此强烈的失望感也迅速在民众之间扩散-
(旭日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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柊嫌犯在被捕后仍持续喊冤,不过警方鉴识人员在现场发现DNA物证,完美得宛如事先准备好一般。而过去曾伦为买春受害人的未成年女学生们也都口径一致地提出了论说具体,且有条不紊的证词,使各大媒体报社针对柊嫌犯展开严厉抨击。
「背叛国民信赖的性侵犯」、「划时代的无耻党魁」等等的耸动标题,占满了报纸及周刊杂志的版面。正因他是个知名度极高的政治家,所以涉嫌性犯罪而遭警方逮捕一事,更带给民众加倍的打击。即使柊议员在数年后胜诉洗刷清白,也几乎可以笃定他再也没有机会重返政坛。
另一方面,也有部分人士发出了怀疑声浪,表示「这次逮捕行动未免也太不自然了吧?」。不过检警双方进行全体总动员的合作调查,陆陆续续发现对柊嫌犯不利的证据,因此社会上已经形成一股「认为不自然的想法反而有问题」的气氛。
原本被视为在下次选举必会大获全胜的民政党,因充满领袖魅力的党魁遭到逮捕而丧失向心力,陷入了争夺下届党魁的内斗局面。
若列举国外的政争实例来看,有被指控涉嫌强奸罪,遭到社会制裁的前※IMF总裁史特劳斯•卡恩(日后证实为无辜),以及被指控涉嫌儿童性犯罪,遭到逮捕的泄密网站──维基解密代言人亚桑杰等案例,他们被栽赃的罪名也都非常严重。可是若换成日本的话,比起使民众不忍卒睹的重罪,触犯猥亵罪或违反青少年健全育成条例等较轻微的罪名,反而更容易形成热门话题。(译注:国际货币基金组织。)
这类罪名从某方面来说,比单纯暗杀更具效果。因为照常理来看,就算在当事人死后,其言行及功绩仍会留在人世间。但遭到整体社会轻蔑鄙视的人,连过去的言行举止都会一并彻底遭到否定。实行上最大的瓶颈,大概就在于这手段过于醒目,因此无法像暗杀那样经常运用。必须等到民众把先前的耸动新闻忘得一乾二净之时──换句话说,顶多两、三年才能用上一次。
这起事件并未因柊尚人遭到逮捕而宣告落幕。
自隔周起,销售量高达五〇万册的杂志《周刊TIMES》大幅刊载了揭发民政党议员与黑道密切往来的独家报导。而这篇独家报导锁定的民政党议员数量……竟多达四十五名。由于民政党旗下议员总数约二五〇人左右,因此这成了一篇揭露将近五分之一的民政党议员竟与黑道帮派挂勾的劲爆独家新闻。
杂志于内页刊出了五花八门的金钱流向,令全国民众为之骚然。甚至连警方也决定依照这篇报导的内容展开全面调查,就连民政党总部都成了搜查的目标,进而在新闻界激起更大的涟漪。
民政党内有议员相当强硬地否定这篇报导,也有议员跳出来主张自己根本不会知道──在提供政治献金的成千上百民众及企业当中,会存在帮派份子。甚至有议员主张应该对《周刊TIMES》提起民事诉讼,也有议员含糊其词地逃避采访。即便如此,社会一旦点燃的疑惑火花,只会如同星火燎原一般不断扩大。
由于遭到告发的通通都是民政党议员,因此也有不少人表示「这也太怪了,该不会是自友民政党动的手脚吧?」之类的意见。这个疑问一点也没错,民政党及自友民政党的议员活动方针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差异。基本上民政党也只是为了夺取政权而改走民粹政策路线,但两党议员的思考模式及立场根本毫无差别。
不同于那起以完美证据成立的柊尚人逮捕案,关于民政党与黑道挂勾这件事,顽固地断定这是「自友民政党的诡计」那些主张者始终没有消失。以网际网路或书籍为中心,社会充斥著浓浓的疑惑及阴谋论。而被列入独家报导名单中的议员,也始终拚命强调这个论点。
不过电视台或报纸既未重视这类非主流的意见,再加上当前社会形势在柊尚人一案的看法上,心态逐渐变得冷眼旁观,因此全体国民对民政党敬而远之的气氛依旧持续下去。无论在网际网路或书刊上提倡何种观点,在主流媒体的论调面前都只是徒劳无功的抵抗,大半民众绝不会特地花时间研究详情再下判断。
于是民政党势力摇摇欲坠,人民产生「无能政党总比卖国政党像话,还是选择票投自友民政党吧……」的想法,这种由删除法衍生的无奈念头,逐渐占据了大多数民众的心房——
◊——
民政党的新闻持续延烧的某一天——
共同联手推动日本复兴计画的内调成员,神情慌张地冲进办公室。
「总、总理……!自友民政党干事长……高桥老师自杀了……!」
「……高桥老师他?」
坐在办公桌前的我霍然起身,装出一副大惊失色的模样。
上气不接下气的内调负责人开口说明:
「警方发现高桥老师在都内某饭店的客房上吊自杀,旁边留著遗书。这是刚从警方那边得到的最新情报。大概再过几个小时,这项消息就会公诸于世了吧。」
「警方发现的遗书上头写了些什么呢?」
「听说好像写著『受经济混乱影响而背下庞大负债』之类的讯息。似乎是在酩酊大醉的状态下写的,字迹十分潦草……听说遗体被发现时,房内大量酒瓶散落一地……」
「唔唔……高桥明明是个优秀的政治家……结果仍敌不过经济崩溃的风暴吗……真希望能亲自前往他府上表达一下哀悼之意。拨空去守个灵好了。」
此时,内调负责人改变口气,边窥视著我的表情,边出声询问:
「虽说这样对死者相当不敬……但总理在党内的情势瞬间变得有利了呢,我们也比较容易研拟今后的对应方针了。」
他或许起了疑心吧,毕竟他也是有情报背景的官员。但即便事实真如他所怀疑一般,那又如何呢?他应该也瞭解——游戏规则就是不可深究。
我没回应他,不发一语地坐回椅子上,内调负责人随即趋前一步开口:
「……总理,属下有话想说。」
「什么事?」
「我们跟总理站在同一阵线。只要为了强化现行政权,任何工作我们都愿意承接。总理无须独自一人背负重担喔?」
「……嗯,这样啊。」
我轻轻点了点头。
「是的。」
彼此沉默了片刻。他的意思是——只要我一发号施令,纵使是伤天害理的事情,他也照做不误。
回想起来,自友民政党派系之间愚不可及的互相牵制,就是助我成为总理的唯一理由。当时既未深入参与任何派系的研讨会,与众多议员也若即若离的我,刚好很适合扮演这个维持派系斗争平衡的角色,因此我也只不过是受到这群议员们心不甘情不愿的消极支持罢了。
可是这次,身旁的人都靠过来想把我拱上天,而且表现得很积极。我该感到开心吗?或者该退一步想清楚才对呢……所谓创建真正权力的过程,搞不好就是这么一回事。
「对了,那我能拜托你一件事吗?」
「请尽管开口。」
「今后我们也会面对必须铤而走险的状况,为此我希望能够强化官邸的保全。也许有必要与国防部合作,安排五〇名特殊部队成员常驻官邸。」
「那现在配置的保安警察要怎么办呢?」
「当然也要增加保安警察的人数。关于布署在官邸的人选,连同思想、资产及家族成员在内,要用比以往更多的条件过滤。我希望设想各式各样的意外状况,以万无一失的准备处理问题。」
「瞭解,我会火速照您的吩咐进行安排。」
接著在讨论完官邸的新护卫计画后,负责人便转身步出办公室。
不同于民政党曾发生的丑闻风暴,高桥议员自杀的新闻无人关注。电视新闻只花大约三〇秒左右的时间念完稿就直接带过,各大报纸也只在政治版分出一块小小版面刊登消息。高桥虽是重量级议员,但在经济恐慌、通货膨胀、治安恶化、自杀人口暴增,以及民政党的重大丑闻案等充满震撼性的新闻海啸面前,他自杀的消息很快就被吞没,遭到世人淡忘——
◊——
「程式已经检验完毕。这种新的货币管理制度……需要搭配相当大幅度的制度改革,以及民众的意识改革。但个人认为这是一种值得试试看的新制度。」
围绕在会议桌前的其中一名负责人将报告书递给我。
除我以外的六名负责人,马不停蹄地开始进行讨论。
「我也认为这是一项非常有意思的尝试,堪称是金融系统的革命吧。在国际金融经济已彻底崩溃的现在,无疑是实现这项革命的最佳时机。只不过货币管理制度……终究还是需要某种程度的经济担保吧。」
「我们不是有超过四万公吨的金块吗?虽说不是采金本位制而显得有些矛盾……但也只能拿那堆金块作为推行新制度的信用担保品了。」
「总而言之,必须
改变现行的货币管理制度……国内的生产力明明相当充足,却因为受到国际谷物行情影响,造成物价永无止境持续飙涨……」
「那是因为世界各国民众,都对政府及货币失去信心的关系。他们满脑子只想把手头上的现金兑换成实体物资,原本在经济恐慌爆发初期,售价一落千丈的精华地段不动产,现在价格反而一飞冲天。在这短短期间,呈现出空前绝后的剧烈变动率。」
我无视他们的讨论,低头专心浏览报告。
报告书上接连数页都是学者专家及日银相关人士惨烈的现状分析,以及他们基于现在经济形势,对革命社遗留下来的金融制度程式表露出的高度兴趣及疑神疑鬼。但最后结论一致认定必须尽快提出某种新制度,好让这波金融风暴划下休止符。
议论持续进行中——
「日本已经算是情况不错的国家了。毕竟日币还拥有一定程度的价值,在市场上也还维持著固定流通,国内以物易物的情形也不太常见。但许多其他国家,市面上随便一张纸都比官方纸币有价值。就算拿著钞票前往购物,也买不到任何商品,甚至有些国家的民众只能被迫掏出仅剩的黄金,或者透过以物易物的方式勉强填饱肚子。」
「欧盟发表了要推动联邦制度的消息,并将金本位制列为联邦货币制度的讨论重点之一呢。」
「哎呀,毕竟他们那边还保有大量黄金储备嘛……德国、法国、义大利等三国的黄金储备量加起来就多达八〇〇〇公吨。光是这三国联合起来便足以对抗美国的黄金储备量。若换成欧盟整体的话,数字势必更大啊。」
「我也向对方大使馆确认过,听说目前尚未敲定任何具体机制。总之我觉得他们是把安抚民心摆在第一顺位,才做出这种有点偷跑的发表。他们是要让现行的欧元与黄金本位制有所连结呢,或是启动其他截然不同的全新金融制度?各种揣测虚实交错,导致欧元行情不断剧烈大幅震荡。早上明明可以拿钞票购买不动产,到了中午却连杯咖啡都买不到……情势简直夸张到言词难以形容的地步。」
「严重到那种地步,就跟对央行的信任或黄金毫无关连,简直变成所谓的谣言本位制了啊。但日本也不可能置身事外……」
我插嘴加入讨论,以几近断定的口吻说道:
「我们就把运用这个程式为基础改善而成的系统当作世界复兴计画,再以日本国的名义向联合国提案吧。同时日本也有意以世界安定化基金的名义提拨足够款项,作为新计画担保的需用资金。各位觉得这样如何呢?」
视线集中在我身上的成员们陆陆续续开口表态:
「……感觉还不错呢。」
「我赞成。」
「瞭解,我也赞成。」
「要是对现状置之不理,有可能会引爆第三次世界大战啊……」
成员们均展现出大方到令人有点傻眼的态度表示同意。也许是早在来此开会之前,他们就已经各自先行决定方针了吧。
「首先还是徵询一下美国的意见吧。毕竟若少了美国的协助,这项世界体制重整计画大概就难以实现。一旦擅自提案,事后才遭到美国无理阻挠的话,那真的敌不过他们。新构想的关键在于——必须营造出由美国率先著手推动的情况,把这个面子做给对方。」
我话一出口,在场其中一名成员随即插嘴说道:
「……请稍等一下。总理所说作为担保的资金……是指我们打捞上岸并管理的金块及白金等资产对吧?」
「不然还有别的吗?再怎么说,单凭日本经济也无法独力撑起全世界啊。」
「但问题是该怎么把那一大笔金银财宝搬到台面上呢?我并不觉得用『其实日本还藏有这样一大笔私房钱』之类的说词,就能轻易博得全世界的认同。要是启人疑窦,最后被发现那是『人类公敌』春日恒太遗留下来的财宝,只会带来各式各样的困扰……」
成员们顿时陷入沉默。
这一点确实需要再详细讨论。可是我认为只要大方针底定后,剩下的就全部都只是枝微末节的小事。最大的问题只在于——剧本该怎么写罢了。
此时,突然有个成员难以启齿似地开口说道:
「属下有个提案……由日本独占这一大笔财宝的选项……当然也存在。如此一来就完全没有主动揭露财宝存在的必要。要把『人类公敌』生前经营的国际商业银行称作日本企业也未尝不可。既是日本企业的财产,由我国负责管理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
「……」
换我陷入沉默。
其他成员见状也接著说道:
「我也赞成这项提案……正如刚才所说的,属下也非常赞成总理在联合国代表大会上提议推行新制度……但日本完全没有提供资产作为推行新制度之担保的必要。个人认为这两者之间毫不相干。」
「我也同意……」
「我赞成这个意见。」
「这份财宝如果能由日本单独管理的话,就应该这样做才对。」
「个人认为不需要拱手让人。」
「……我也觉得这是日本可以光明正大接收的一笔财富。首先完成日本的重建工作,再运用这股全新国力对全世界伸出援手,也是个可以考虑的方案。」
缓缓扫视眼前六人一圈之后,我静静地开口说道:
「你们都这么认为吗?」
六人全都点了点头。
我则斩钉截铁地做出回应:
「删除掉这个选项吧。」
「为、为什么?」
「我赞成将一部分财宝收编为我国的秘密资产,但其余大部分还是提供给全世界吧。我也不是想高举什么博爱或正义的旗帜,而是想藉由这次世界经济破产的机会,打造出由日本解救国际社会摆脱危机的情节。」
我情词恳切地继续阐述:
「世事无常,纵使累积了再怎么可观的金银财宝,也有可能在瞬间失去。在场诸位也不可能永远长生不老、负责管理这笔财富,迟早都非得由他人继承不可。假如日本成为全世界唯一能稳定生活的国家,总有一天会造成执政者及国民都开始自甘堕落。无论是人类或国家,都只有在历经适度的危机及挫折后,才能脱变得更为强大。」
我有一个信念──历史是会轮回的。即便赢得稍纵即逝的稳定,现在的安定也无法保证五〇年后的未来。就算偶尔发生了受伤流血、痛苦挣扎的状况,唯有克服难关的力量及经验,能够保证国家未来的长治久安。
我愈说愈慷慨激昂:
「比起短暂的安逸,在人类史上留下一座璀璨辉煌的纪念碑,反而更能成为国家的力量吧。相信那必能支撑国民的心理,并化为国家创造活力的基础才对。现在正是我国为了全世界挺身而出的瞬间!」
成员们先是面面相觑,接著陆续开口回应:
「……明白了,既然总理已考虑得如此周详……」
「没错……现在是属下最庆幸自己有机会担任大原总理幕僚的一刻……」
「属下真是对自己的见识浅薄羞耻不已啊……」
看来我似乎已徵得所有成员的同意了。在此前提下,我继续说道:
「但你们刚才讲得一点也没错,问题在于——该如何光明正大地把日本要提拨的这笔财宝搬上台面?」
「……例如……宣称它是皇室的秘密财宝如何呢?」
其中一名成员战战兢兢地提议。
我不禁一笑置之道:
「皇室成员均过著深居简出的朴素生活,资产也都透明公开。如果突然冒出一笔超过一京日元的财产,那简直扯到跟路边算命师的胡言乱语没两样啊。」
「可是,如今也只能搬出这套胡言乱语当藉口,坚持到底了。」
「我也认为这是个较容易过关的提案。想要创造神话,就需要相对应的说服材料。商请皇室提供协助会是最佳方案。」
有几名成员赞成这个提案,不过也有人提出反驳的意见:
「搬出皇室并不妥当,这会造成皇室沦为政治利用的筹码。」
「要不然还有什么其他方案呢?想要把数万公吨的金块搬上台面,就非得编出如此匪夷所思的故事啊。」
「我认为应该先排除利用皇室的这项前提再来讨论,相信应该还有其他可行方案才对。」
「没有了。要是日本国库突然冒出这么一大笔资产,会造成今后日本政府发表的任何财政相关资讯都失去信用。这可不是用什么砍掉特别费后,就冒出三兆日元宝藏之类的说词就能带过的。那可是一笔远远超过日本政府国债及GDP的庞大财宝耶?」
之后成员们针锋相对地开始讨论起来。
我则一边聆听双方你来我往的意见,一边交抱双臂闭上眼睛。
这还真是个出人意表的难题。若要设定成是暗中投资到民间的基金,那就完全没有公布的必要,只要如同M资金这项早已成为过去式的遗产一样妥善运用即可。不过这却是一笔要以官方名义提拨给全世界,带有协助各国政府性质的高透明度资金。尽管明白多多少少也只能
采用牵强附会的说法,但最起码仍必须准备足可作为说服材料的藉口,不能只是洒完钱就撇清关系。
我睁开双眼,插嘴打断这场没完没了的议论。
「这样好了,不是要求皇室,而是请宫廷厅协助处理吧。就说这是一笔为了应付真正的国难,而由宫廷厅管理,长久以来从未曝光过的秘密财宝。如此一来,就只会让宫廷厅沦为众矢之的。」
全体目光都齐聚至我身上。甚至也有人露出一脸表现出「原来如此」的神情频频点头。
我继续说道:
「在公开之际,万一传出怀疑或批判声浪的话,就让宫廷厅出面概括承受。另外也希望宫廷厅能事先安排好三名在发生问题时,可以随时负起责任引咎辞职的干部。」
「听起来不错,就照这个方案进行吧。」
「既然总理如此表示的话……」
有人积极地表示赞成,也有人消极地接纳提案,但大家显然都知道应该也没其他更好的可行方案。
「方针就此敲定。由我们管理的四万一〇〇〇公吨金块当中,提拨三万六〇〇〇公吨作为世界再生基金。剩余的五〇〇〇公吨金块,就通通塞给宫廷厅。这才是如假包换的埋藏金。」
「这并非德川埋藏金,应该称作大原埋藏金才对。百年之后,挖到这笔埋藏金的政治家大概会吓破胆吧。」
有个成员脱口讲出这句笑话,欢笑声顿时笼罩现场
「而这场会议决定的方针,我也会在不连累皇室的范围内,亲自去向皇室报告一声。只要说一切都是为了帮助世界复兴,相信皇室必定也能谅解。」
我做下这句总结,并结束这场会议——
◊——
热线一接通,马克随即面无表情地说道:
「……美国已准备好支持日本在联合国大会提出世界复兴案……只不过……白宫也要参与重新研拟复兴案的作业,没问题吧?」
我早已对美国提出构想的正确蓝图,徵询过白宫方面的意见。若想要实现世界复兴构想,无论如何都绝对不能缺少美国的支援。
「日本认为就算当作是美日两国共同提案也无妨。假使美国有此意愿的话,我是打算这样对外宣称……」
「那得视复兴案的修正状况而定。但站在我个人的立场……希望无论如何都能以美日共同提案的形式发表。」
「就个人立场……?您会这么说还真是不可思议呢,我们哪还有什么个人立场可言?」
我一脸诧异地看著马克。
「我知道啊。即便如此我还是得说——个人认为……终究是我个人认为喔……这项复兴案的确是世界迫切需要的方案。对于美国没能研拟出像这样的优秀方案一事,个人内心深表遗憾。」
「……」
「这方案将会引发革命性的变革,大概会遭受各式各样的妨碍及阻挠吧。若要推动的话,就非得做好相当程度的觉悟不可。」
马克一脸沉闷地说道。
他这么一说,我就掌握到大致情况了。马克恐怕是担心推动这项复兴案,将必须与好几个权力强大的团体展开正面对决,因而不知该如何应付这样的困境。所以他才没顺势答应美日共同提案这项对美国有利的形式。
「虽然我也很想助你一臂之力……但就我们这边而言,光是白宫愿意从旁提供援助就已经感激不尽了。」
为了尽量避免强迫马克做出选择,我试著采用较为谨慎的说词。
在数十年前,美国总统时常站在独立于权力之外的立场。所以发生过总统在任职期间惨遭暗杀的事件,因丑闻缠身而落得进退两难的状况也不在少数。
若不事先与权力掌握者建立起关系,根本就无法安心地担任总统一职。不对,在现在,化身权力代言人已成了想选上总统的最基本要求。在此前提下,总统还得陪各方当权者大玩政治游戏,在时而联手、时而遭受丑闻攻击的状况下,度过大风大浪的考验才行。
不同于一般世人的认知,马克就像我一样,其实也不是什么无所不能的强者。日本国首相有首相的烦恼,美国总统也有总统的烦恼。纵使再怎么被世人视为天下第一,政治家终究只是这种程度的存在。所谓优秀政治家打动人心改变世界的社会肥皂剧,简直就是再荒谬不过的幻想。正因长年来持续担任首相一职,我才带著坚定的自我警惕,建立起这个无可撼动的认知。
马克露出一副耐人寻味的表情看著我开口:
「确实是一场困难的革命……但若要我说出真心话,我很想独占这份光荣。我实在压抑不住内心那股希望自己可以率先担任人类开路先锋的冲动,相信你应该能够理解才对吧?」
「原来如此,我确实可以理解。」
我不禁露出一抹苦笑。人人都会想要追求个人的飞黄腾达,更何况是当到总统或首相的人,自然怀有比一般人更为强烈的念头。
动不动就被国民洗脸嘲讽的我,现在这种想法早已淡化许多。但我必须承认在刚立志要成为政治家的时期,肯定曾经努力追求过属于个人的名誉。
「问题是,为了得享这份光荣,真的赌上性命也无妨吗?这实在是个令人伤透脑筋的课题啊。」
马克半开玩笑地如此说道,我们彼此相视而笑。隐藏在他言词之中的所有情绪与含义,全都令我感同身受。
开怀大笑片刻之后,马克换了另一个话题:
「话又说回来,所谓宫廷厅的秘密财宝是真的吗……?GHQ应该毫无遗漏地彻底调查过才对啊。」
「从江户幕府,以及更久远以前的政府所继承下来的财宝,为何非得跟GHQ扯上关系不可呢?GHQ当初又没有把整个日本通通翻过一遍。」
我虽如此回应,但实际上正如马克所言。二次战后,日本在GHQ的推动下设立了隐退物资处置管理委员会,日本国内的各种隐藏物资均被列为调查对象。在过程中所扣押的大量黄金、钻石全都被移转至CIA、政界及产物界手中,成了日本不为人知的战后历史一页。而CIA所创设的隐退物资处置管理委员会,则进一步演变成日后的东京地检署特搜部。
马克还是用一副难以全盘接受的表情,定睛直瞪著我说:
「要提拨三万六〇〇〇公吨金块,作为新金融系统的担保资金吗……那就代表皇室总共拥有一〇万公吨的金块。也就是说至少还有数万公吨的金块藏匿于日本某处对吧?」
「开玩笑,你凭什么这样说?我应该已经转告过白宫,那是由宫廷厅长期隐匿传承下来的一份资产才对吧。」
我以不由分说的强硬语调如此回答。
「这只是我的直觉推测,但也很接近肯定了。」
「要怎样想随你高兴。假设真的还有那么一大笔隐藏财宝,以我的立场也绝不可能知情。」
「……嗯,看来我们得另外找个机会仔细谈谈啰。」
马克讲这句话的心态究竟有多认真呢?虽说听起来也有点像是在开玩笑,不过他的表情却相当严肃。
「少擅自把它变成问题……所以我才会那么讨厌美国啦。话又说回来,我们必须火速召开讨论构想内容的美日联合会议——」
半开玩笑地斥责了美国一顿之后,我直接结束掉这个话题。
无论如何都得设法让美国接受我们准备好的剧本。纵使产生疑虑,在国际关系上选择闭口沉默也不是什么新鲜事。美国的反应只不过是比其他国家稍微跳脱常轨罢了。
听我这么一说,马克开口提议:
「就大方向而言……首先采用由美国修改日本整理出来之原案的形式展开议论,你觉得怎样?这种进行方式应该会比较省事一点。」
我在心中暗自咒骂马克。
就这种关系性而言,负责讨论完后再行修改的一方较具弹性,也占了较大的便宜。而日本若想再度修改美国修正过的计画条款,虽然也不是办不到,但没那么简单。
只不过美国明明都已经率先释出想要协调的善意,我实在也不想再多发牢骚。美国的协助是不可或缺的要素,再加上目前日本的国防全都是由美国一手负责,这成了非常大的不利因素。
快速地思索了一番之后,我便做出决定——
「瞭解,那就立刻著手办理吧。」
之后敲定由我在两周后搭机访美,针对构想进行最终确认的行程后,便结束掉这通热线电话——
◊——
联合国大会。
今天这个会议,因为预计将发表可以突破全球危机状况的方针,而比以往更受全球瞩目。而马克刚刚才发表完毕的演说,则博得了来自全世界的热烈掌声与欢呼。
继马克之后,再来轮到我发表演说。
我手持演讲稿,缓缓步上讲台。
虽然已经有过好几次在联合国大会发表演说的经验,不过这次的瞩目度截然不同。像这样能够在集全球目光于一身之状况下发表演说的机会,可说是少之又少。
从讲台上望见的各国代表,均满怀期待地等著聆听我的演说。
我缓缓将演讲稿摊开摆在讲台上,以平静的语调开始演讲:
「诸位全世界的民众,我是日本国内阁总理大臣大原英士,很高兴今天有机会在此发表演说。」
我双手轻扶讲台,瞄了马克一眼,只见刚才被夸上天的他一脸愉悦地将身子靠在椅背上。
「为了实现方才卡其斯总统发表的『新世界构想』,日本打算积极地承担起身为提案者的应尽责任。人力支援、财政方面的支援自然不在话下,同时也已做好准备,要将日本为了因应国家危机而长年保存至今——共计三万六〇〇〇公吨的金块提拨出来,作为『新世界构想』之资金担保。我国是认真的。」
会场顿时掀起一阵议论声。
会吃惊也是理所当然的反应。光是日本还暗藏了那么大量的黄金一事,就已有如晴天霹雳一般,接著又说不是要用在自己国家上,而是愿意提拨给全世界使用。一般民众姑且撇开不谈,相信政治家绝对会感到更加难以理解。
「现在我们的社会受到各种经济活动崩溃的影响而陷入重大危机,面临『人类公敌』春日恒太渴望的地球灭亡──如今,我们正站在这样的绝望边缘。引发大恐慌与猿岛大战,成为史上最恶名昭彰祸首的『人类公敌』春日恒太,见到我们不知所措的模样,在九泉之下必定笑得十分开心吧。」
许多各国代表纷纷点头表示同意,甚至也有人点头如捣蒜。
「而我国正是在先前的猿岛大战中,面临了有史以来最悲惨的危机。可恨的『人类公敌』一行人痛下毒手,蹂躏我国国土、冷血无情地残杀了许许多多的老弱妇孺,导致民众心如刀割。『人类公敌』一行人的行为,无论拿出古中今外的任何一段历史对照,都是空前绝后的残忍邪恶。国民悲叹不已,政府也认为国家大概难以重振。」
我侧目确认一下演讲稿内容,再继续阐述下去:
「尽管如此,愈是濒临危机,就愈是有人敢于挺身而出。值得庆幸的是,日本是全球最快恢复流通网及治安的国家,让所有国民都能得到足够的粮食。虽说想恢复到大恐慌以前的状态,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但我个人相信人们坚定前行的积极姿态,就是能够促使全人类对未来产生信心的灯火。我也相信唯有相互扶持,团结一致面对苦难的决心,才是唯一能够保证复兴必然大功告成的最大动力来源。我想藉此机会,向我国国民表达感谢之意。」
讲到这里,我伸手翻动演讲稿。
接著抬起头来,环视会场一圈开口:
「但是身为政治家的我们,对市民的努力有所期待是错误的。在座的各国代表,有义务指示市民走向通往光明未来的路程。即便那是天险般的艰辛山路也好,纵使那是遥不可及的距离也罢,都不可以对未来视若无睹,也不可以卖弄花言巧语,不能只用华丽词藻粉饰现实。正因目前置身这起世界性的重大事变之中,我们才更应该注视这个毫无虚假的世界真面目。倘若我们能诚挚地谈论现实,展现出对未来的构想,相信必能期待市民们理解我们的用心良苦。」
明明再三叮嘱自己务必保持冷静语调,但我却感受到自己内心开始激昂起来。
「我们的资本主义,如今处在必须改变的关键时刻。这次的崩溃,绝不是可以把责任怪罪到某人身上的事。因为这次崩溃,乃是资本主义体制自一开始就具备之缺点所演变而成。当资本主义推行到极致之后,迎向这样的崩溃本就是理所当然的结局。」
我紧握拳头,身子向前探至讲台上。
「可是我们不能只顾自怨自艾,让我们积极地解读成正是因为有了这次崩溃,才促成了开创出下一套全新体制的契机吧。沿用太久的旧体制,其缺陷会逐渐扩大,演变成将我们关入不自然状态的局面。而为了打破这层扭曲变形的外壳,破绽便成了不可或缺的因素。我们的社会,就是因为持续转变才有其价值,因为持续转变才得以开创未来。正是因为经济崩溃使得人心开始渴求大幅度的变革,国际社会才能够遇见这项『新世界构想』。」
我不知为何竟压抑不住这股激昂的情绪。这还是头一次碰到这种情况。
「有结束就有开始,『新世界构想』就是下一个时代的开端。我深信人类共同携手合作推动的『新世界构想』,能把世界体制带往另一个全新的次元。」
我甚至懒得再低头扫视演讲稿。虽然隐隐约约记得演讲稿的内容,可是加入了自己的想法之后,我的演讲已经逐渐变成近似即兴演出的状态了。但口中话语仍是接二连三地倾泻而出:
「我们现在面对的危机,正是实现『新世界构想』,创造出更美好未来的最大原动力。我相信这场全球性的经济崩盘,正是为了让世界更上一层楼而不可或缺的试炼。」
我慢慢环视会场一圈。各国代表均一心一意地将注意力集中至我身上,面带认真神情聆听演说。就连从容不迫地坐在椅子上的马克,如今也都微微向前探出身子。
「有朝一日,『新世界构想』变得老旧、陷入僵局的时代也会来临吧。人类社会必须接受这样的现实,并持续怀著敢于变革的决心。而我相信届时必定又会有引导世界的次世代英雄登场。」
察觉到自己不小心失言的我大惊失色,连忙环视会场一圈。类似把革命社成员形容成英雄的口吻实在太过危险。我已彻底撇弃演讲稿,完全改走任由情绪引导的演讲路线。
可是放眼望去,全场似乎都没人察觉到这回事,搞不好纯粹只是我杞人忧天。不仅如此,齐聚一堂的一流政治家们,彷佛全都兴致勃勃地专心聆听著我的演说。可能因为愈率直的演讲内容,愈有办法打动人心吧。
于是我决定试著不避不闪地面对自己的真实心声——
「最后请容我再讲一件个人的小事。我呢,召集了一支政策研究团队,在我推动的政策当中,大部分都受到了这支团队的研究成果影响。我如今之所以能站在这里,都是拜那支在背后支援我的研究团队所赐。」
我闭上双眼片刻。那群年轻人们充满决心的表情,栩栩如生地浮现在脑海中。
我大大深呼吸一口气,接著睁开双眼,情词恳切地继续说道:
「因为政策团队招揽的是一群血气方刚的年轻人•所以我总觉得他们既嚣张又多管闲事。可是现在我敢说,多亏有了这群年轻男女研究员,我如今才得以担起对全世界做出贡献的立场。」
我很诧异,想不到自己的声音竟夹带著如此丰富的情感。
「这支政策研究团队在不久前解散了。因为其中有几位成员不幸染病或发生意外事故而身亡。可是,他们的意念永远与我同在。方才卡其斯总统称赞我是『新世界构想』的原始立案者,但正确来说,这是一份不该用在我身上,而是该用来表扬那支研究团队的荣誉。」
我重新上紧发条,将所有情绪倾注于自己的声音之中:
「因此,如今由我代表站在这个受到全球民众瞩目的地方,是有其意义存在的。我想代表全球七〇亿人口,将收集到的所有感谢之意献给你们──谢谢。因为有了你们,世界才得以重获新生。」
我慢慢停顿片刻,转眼环视会场。
各国代表力求避免错过只字片语的专心姿态,站在讲台上眺望的我可说是一览无遗。
「今后,国际社会将团结一致,朝向实现『新世界构想』的目标,迈出稳健踏实的第一步。齐聚在这个会场的诸位政治家,以及正在观看这段影片的全球民众,恳请各位与我们同走这段重建之路。过程中也许困难重重,也许布满障碍,但是我相信『新世界构想』必能打破当前的困境。我相信这个时代需要展开一次全球性的革命。我相信全世界能够一起朝著相同的目标迈进。我更相信,这段过程必能引导我们通往人类过去再怎么渴求也抵达不了的遥远终点。」
我已完全将自己交付给内心的那股激情。
「让我们从今天起,跨出通往新时代的第一步吧。这段旅程必定会是一场令人心旷神怡之旅。无论是阻挡在前的万难也好,突然降临的灾厄也罢,都没什么好怕的。只要彼此留心对方状况,我们随时随地都能互助合作。因为我们是结伴同行的好友。恳请各位心手相连,纵使步履缓慢也无妨,就脚踏实地朝向未来迈进吧。我坚信唯有人们团结合作,才能迎向璀璨光辉的未来。」
我微微后退,双眼笔直凝视前方。
「我谨在此向在场各国代表、诸位联合国相关人士、全世界的观众朋友,以及令人尊敬,现已亡故的研究团队成员致上由衷的感谢,并结束这场演说。再次感谢诸位的聆听。」
在我表达完最后的谢意时,联合国大会场内的与会人员瞬间同时起立。
会场爆出如雷般的热烈掌声。这阵永不止息的喝采声浪,让全世界真的合而为一了。
但猛一回神,我才发现自己竟莫名其妙地掉下眼泪。我也完全不记得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落泪。在漫长的政治家生涯当中,这还是我破天荒的第一次。只是受到这股不可思议的激情撼动,我即便回到自己
的座位上,整个人仍旧微微颤抖不止——
◊——
在联合国大会上,以美日共同提案名义发表的『新世界构想』,获得了世界各国的一致好评与欢迎。
这也是很理所当然的结果。毕竟作为新体制担保的资产是由日本负责提供,这大概是一件惊为天人的消息吧。甚至有不少对经济体制感到绝望的学者们,都表达了「这很有可能是一项足以打破当前恶劣景况的优秀方案」的好评价。
各家报纸及电视台,连日来也都不断播出我的演说,『新世界构想』可说是博得满堂彩。因为对未来只充满绝望想像的人们而言,『新世界构想』成了唯一一道显著的光芒。
许多国家的民众高举日本及美国国旗走上街头,各国均举办了欢迎『新世界构想』的庆祝游行,为重建荒废秩序,贡献了一份心力。就连一些原本反美的国家,也都与有荣焉似地紧抱美国国旗,令人感到惊叹不已。
世界改变了,朝向更美好的未来前进。而人们也都确实感受到了这股变化。
但我却养成了只要一播出我的演说场面,就关掉电视机的习惯──我再也不想看到那个画面。我更由衷希望不管在过去或未来,这都是我最后一次在演说途中因情绪激昂而泪流满面……我明明在大舞台发表过那么多次演说,也认为天底下找不到第二个像我那么经验老道的人……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
当我在办公室内翻阅国防部研讨出来的国防政策草案时,忽闻一阵敲门声传入耳中。
我抬起头来回应:
「请进。」
「打扰了,属下前来向总理道别。」
来者是过去也曾频繁进出官邸的总务官员——春日官房参事官,也是那个『人类公敌』春日恒太的父亲。
在猿岛大战爆发的时期,他的日常行动曾一度沦为公安的监视对象。而在那段期间,政府也对他的待遇伤透脑筋,最后不得不做出请他留在家中,暂时软禁一段时间的决定。因为媒体一旦以滑稽可笑的字句刊登出「想不到『人类公敌』的父亲竟在政府任职」之类的报导,对双方都只会造成负面影响。
猿岛大战后,公安撤消了监视他的行动,他的外出禁令也获得解除,重新回到政府机关上班。他对那起事件一概绝口不提,只是默默地处理公务,在政府部门之间成了个小有名气的话题人物。
「原来是春日啊……这回的事件给你造成了不少的困扰吧。请坐。」
我要他坐在接待用的客椅,自己也走到他的对面就座。
春日参事官向我低头行礼道:
「属下已于今天向※总务省递交辞呈,也跟所有相关人士完成交接工作及道别,最后前来向总理致意及辞行。」(译注:相当于我国内政部。)
他的表情毫无半丝悔恨,甚至澄澈到连看著他的我都感到神清气爽的境界。
「你的神情透露出——即使被我慰留,大概也不打算接受。真是辞意坚定啊……」
「属下认为……自己必须尽快对小犬犯下的滔天大祸负起应尽的责任。」
「日本是文明社会,事件并不是你所引发的,只要是正常人,都绝不会想追究你的责任。」
「幸亏属下并未遭到政府各部会相关人士的谴责,属下对此著实感激不尽。尽管认识小犬的街坊邻居偶尔会拿鸡蛋丢属下、恶言相向、或是在住宅外墙胡乱涂鸦……不过由于他们都是跟属下结识已久的左邻右舍,因此一开始让我对他们的行为相当困惑……」
春日参事官面露苦笑,神情也显得有些沮丧。
「想必你一定也觉得很难受吧,我也很希望自己能略尽棉薄之力……」
「请别这么说……虽说曾对小犬始终不肯受教成为正常小孩一事感到绝望……如今却丝毫不觉后悔及痛苦。小犬认识了一群了不起的好朋友,贯彻自己坚信的道路,对身为父亲的我而言,再也没有比这更令人感到欣慰的了。」
定睛注视著我的春日参事官情词恳切地继续说道:
「属下就是相信总理必定能够理解,才这样表明自己的心声。听完您在联合国大会发表的演说后,我确信总理已明瞭所有事实真相……」
这代表那场演说的真正意涵,有传送给我想传达的人。
「能听到你这么说,我也很欣慰。假使可以的话,我实在很希望那五人能够亲耳听见我先前发表的那场演说啊。他们的死著实令人惋惜……要是我有办法巧妙地隐藏他们的行踪,不知该有多好……」
「……其、其实……」
「嗯?」
「……呃,没、没事。是的……这一点,确实很遗憾……」
春日参事官稍稍移开目光。
他嘴上说遗憾,但看起来似乎并不太伤心的样子。大概是已经充分烦恼过,也已经整理好自己的情绪了,所以不会在我面前特别沉湎于悲伤之中。
我开口询问:
「那么,辞职之后有何打算呢?下一份工作有著落了吗?」
「虽然尚未决定想做什么,不过革命社留下了难以置信的庞大黄金给我们几家人。若以现值计算的话,平均每户都拥有相当于二〇兆日元的资产吧……由于这是一笔太过夸张的钜款,反而害我们伤透脑筋。这些金块多半都存放在英国RBB银行的地下金库,所有权则转让给我们几家人。」
「这样啊……我想也是啦……那真是太好了。」
感触深刻的我点了点头。
「今后我打算在箱根买间别墅搬过去,一边关心世界未来的变化,一边过著与世无争的宁静生活。此外,我与儿子那几位好朋友的家人们,也成了超越家人界线的生死至交。甚至让我不禁扪心自问,身为曾经一度在政界服务的人,在国民忍受苦难的这个时期,只有我享受这样幸福的人生,真的没关系吗……」
春日参事官露出求救般的眼神看著我,继续说道:
「假使总理认为这样不妥的话……那我愿意将小犬他们托付给我们一家保管的二〇兆日元金块捐赠给国库。光靠我的退休金及剩余资产,也还勉强有办法应付日常生活。那是我们的宝贝儿女们留下的遗产……说真的……我到现在都还无法完全根绝——这些金块是否该率先捐给政府的烦恼念头。」
真是个无比正经的人。
我坚决地否定道:
「不,那是属于你的资产。我原本还打算,万一你们几户人家的生活出了问题,我就要出手设法帮你们解决困难了呢。」
「总理……您这席话实在令属下承受不起啊……」
如此回答的春日参事官,眼眶泛起一抹泪光。
「属下有幸服侍过几位总理大臣,其中有人沦为权力的囚徒,资质愚钝的总理也不在话下,然而大原总理却鹤立鸡群。总理若愿意维持现行政权,相信日本必定能够规画出一个美好的耀眼未来。」
「我只不过是个被国民嫌弃的总理罢了。尽管我应该像令郎一样,在媒体面前展现得更好……但看样子不管我怎么做,都缺乏那种表演天分啊。在我的内心深处,始终割舍不掉那一抹瞧不起演技的心态……假使我能说服自己面对的是一群三岁小孩,或许还能保有跟小泉纯一郎差不多的支持率吧……这一点真是让我深切体认到自己有多无能呢。」
「不,您是一位非常了不起且才华出众的总理,我很庆幸自己有这个机会在总理手下服务。」
明确地表达肯定的春日参事官双手拄著膝盖,向我低头鞠躬道:
「最后请容我向总理致谢。无论是瞭解小犬们的理念也好,研拟出『新世界构想』也罢,真的非常感谢您的一切作为。我现在内心充满了无限的感慨。」
随后,春日参事官带著清爽的神情,步出办公室。
起初我还很担心他的去向,如今看来完全是我的杞人忧天。一般男性到了中年之后,大半都会看破人生,或者换上死气沉沉的眼神,可是在我看来,他却是一副未来依然充满希望的样子,很难得见到像他那样幸福的中年男子。
我由衷觉得,这男人真令人羡慕——
◊——
「本年度的诺贝尔和平奖得奖者是……美利坚合众国总统——马克•卡其斯,以及日本内阁总理大臣——大原英士。」
我透过电视观看颁奖实况,另外我也已经事先接到得奖的通知电话。
围著桌子坐成一圈,与我一同观注电视萤幕的秘密小组成员们,异口同声地向我道贺:
「总理,恭喜您得奖。」
「恭喜您。」
「我们也感到十分开心。」
我则转身面向桌子说道:
「我早就知道自己确定会得奖。现在就算你们再怎么夸奖,对我来说也没什么意义啊。」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这都是件可喜可贺的事嘛。这等于我们努力实现的成果,化作成绩单公诸于世了啊。」
「原来如此,就这层意义来说,对你们而言的确算是一个里程碑。」
仔细想想,这个奖项并非我独力实现的成果。我只是代表齐聚在此的成员,以及为了落实构想而奔波的各界相关人士领取奖赏罢了——
其中一名成员喜出望外地阐述:
「由于总理在全世界获得极高的评价,因此原本低迷的支持率也创下了急速翻转的上升纪录。您支持率的上升速度之快,在历代总理当中也堪称难得一见。总理可是唯一有办法重建崩溃国际社会的功臣,这成了一般世人对总理的共通认知。」
「哼,一群缺乏自主意志的墙头草,可笑至极。」
我对他的话嗤之以鼻。
「虽然知道总理瞧不起社会舆论的风向,但属下认为您应该善用这股对您有利的社会氛围。毕竟为了终结危机,总理必须比过往更进一步地将权力集中到自己身上不可啊。」
「嗯,这我晓得……」
我带著叹息点了点头之后,主动切换话题:
「话又说回来,日前发包动工的纪念碑完成了没?」
「您是指横须贺那座……是的,已经完工了。属下已向施工单位索取照片档案,请稍待片刻。」
「不了,没有看照片确认的必要。我们现在就启程前往,帮我安排直升机吧。」
「但是稍后……应该要举行各部会的预算编列会议啊……?」
「那只是桩不足挂齿的小工作,交给部长们自行协调即可。」
我霍然起身,快步走出办公室。
紧跟在后的负责人,则连忙开始联络有关单位准备直升机——
◊——
我只带帮忙安排直升机的内调负责人飞往横须贺。由于秘密小组的成员们都有各自负责的工作,因此不能要求他们陪我跑这趟。再加上他们也完全没有奉陪我的义务。除了那五人的家人以外,全世界只需要我明白这件事就好。
有一支隶属于机动组的小队在地上列阵,等待直升机的到来。大概是为了保护我,而由负责人连忙调派的吧。
我请驾驶员留在机上等待,转身走下直升机,举手向井然有序地排列在左右两侧的机动队员们致意。机动队员们唯一的任务就是留在原地待命,等我走完这趟短短的行程,真是辛苦了。
接著我在负责人的带领下,登上一座小小山丘。
过没多久,辽阔海面尽收眼底。今天天气晴朗,海洋泛著优雅的波浪,沁凉海风轻拂山丘。
在能够远眺猿岛的这座小山丘上,有一座纪念碑。体积绝不算大,但仍旧显现出坚毅风貌。目睹这座按照蓝图内容打造而成的雄伟建筑,我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
我站在纪念碑前,远眺猿岛。自卫队在化作荒山的猿岛上搭建了临时设施,看似工作人员的人们忙碌地拚命工作。而在猿岛周遭,则有海上自卫队及海上保安厅的舰艇团团包围。
我望向纪念碑,接著静静阖上双眼,献上默祷。
自从在海胴总次郎的告别式上遇见那群家伙以来,还真发生了不少事。虽然相处时日甚短,但我这辈子恐怕再也不可能跟其他人建立起如此密不可分的关系。对我而言,这群年轻人的存在本身就是震撼,也很值得惊叹。
我究竟默祷了多久呢——
等到思考停止,我才张开眼抬起头来。而守在我背后不远处的内调负责人,则迫不及待地出声询问:
「总理,您也差不多可以告诉属下了吧?」
「告诉你什么?」
我转头望向他,开口反问:
「这座纪念碑到底是为了什么打造的?」
我再次转眼观看纪念碑。这是一座表面光滑,完全没刻上任何字样的纪念碑。一般人看到的话,大概也搞不清楚它为何座落在此吧。
移开视线的我,看著猿岛及无边无际的大海开口回答:
「这是个不错的地方吧,东京湾景尽收眼底,猿岛果然座落于日本的要冲。」
「是猿岛大战的胜利纪念碑吗?但是这上面什么都没写啊……」
「胜利纪念碑?怎么可能!你倒说说看是谁战胜了谁?」
我凝视著在眼前扩展开来的海洋,感触良多地继续说道:
「这是真正改变了整个世界,某五名革命家的墓碑。他们明明身怀罕见的决心与才能,却落得壮志未酬身先死的下场。不过,他们留下来的遗产,今后也将由全人类不断地传承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