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名彷佛是空旷的畅快感化为人形的少女,自称「星平线之梵」,坐在半空中。正确而言,是坐在飘于直会桦苗眼前的透明球体上。裙襬之下,映著一张随球面歪曲的滑稽脸庞。
桦苗仍坐在地上,抬头看著她。
在一整片的清澄蓝天中,看得见的,就只有这么一个奇妙的少女。
「……」
「……」
梵保持著自我介绍后的姿势不动,向下看来。
与她名字不同(注:梵的日语拼音为soyogi,指草木随风沙沙摇摆),在这个没有风吹的星球上,她的裙襬没有一丝摇晃。
「……」
「……」
在不见一朵云的天空下,无从计测双方对视了多久。
先耐不住性子的,是梵。
「……喂~?」
「……」
桦苗依然傻著一张脸,抬望著她。
梵从球上探出上身,噘著嘴问:
「你的反应就不能多一点吗?」
「……喔。」
桦苗像是明白了什么似的拍一下手,无视于嗯嗯点头期待的梵说:
「我在作梦?」
「才不是咧!」
梵在球上夸张又灵巧地滑了一下。
桦苗继续表现出与梵的期待完全相反的反应,自说自话。
「作这种梦,就算叫人家捏我一下,应该还是会痛吧。」
「跟你说不是梦了嘛!可以不要打那种无聊的预防针吗!」
梵大叫著跳下了球,一双赤脚踏在地上,在空无一物的星球表面上激出无限扩散的涟漪。
感到扫过臀下的震动,使桦苗的意识终于赶上刚才的景象,不再当自己在梦中而自言自语,开始与眼前的人对话:
「你说不是梦……该不会是想说这是现实吧?」
「需要我捏你也可以,不过那应该没用吧。」
桦苗从十指张张合合的梵身上别开眼睛,环视周边。
「可是啊……」
这片以他们两人为中心,或者是把他们搁在角落的星球和天空,真的是漫无边际。
实在很想把创造这星球的人抓来问问,如果没什么想刻划的,为何要把这里做得这么宽广。这景象就是如此地莫名其妙、乱七八糟。
梵搔搔她流丽的头发叹息道: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啦。可是既然都开始了,如果你不相信我,事情会很伤脑筋耶。」
「伤脑筋?」
原来梦里的人也有计画啊。桦苗一边这么想一边站起,脚踩在透明地面上的部分相当踏实,稳稳撑著鞋底;同时能看见新的涟漪随之而生,向远方扩散。
(在这种什么都没有的地方全速乱跑,应该很好玩吧。)
一起了这个念头──
「好。」
桦苗出个声,拔腿就跑。
毫无预警的,全速疾奔。
「好什么──呃,喂!你要去哪里!」
桦苗无视乱了手脚的梵,只是一股脑儿地跑,以确认自己所在的场所。矮小但强韧的身体,依从主人的命令不断地直线冲刺。不知是什么原因,那看得见又看不见的既之道,在这星球却遍寻不著。
(这样子,好舒服喔。)
尽管胸口与呼吸都激荡不已,前进的感觉却相反地变得朦胧、模糊不清。这里实在太宽,景物实在太少;愈来愈紊乱的呼吸,令人逐渐遗忘自己是为何而跑,最后就连对「跑」的自觉都变得稀薄。
「哎呀~虽然我常常在想来的会是个什么人好打发时间……」
这时,盘坐在球上、并行飘在桦苗身旁的梵开口说:
「可是没想到会是这么怪的人耶。」
桦苗没有回答,向远方──除了梵所说的「星平线」以外──什么也看不见的地方直直地跑;勉强将脚下踏出的涟漪当作指引,无止境地跑。跑著跑著,终于踉跄跌跤,在大涟漪的中央躺成大字。
「──!哈啊!哈啊、哈啊……」
「那个,差不多可以听我说话了吧?」
梵挡住没有太阳或云朵的天空,从上方探头看来。桦苗跟著对自己以全身每一份力量确认现况而得来的实际感受,上气不接下气地问:
「哈啊、啊、啊啊……这里,真的……是,现实、吗?」
「唉~原来你这样是为了这种事啊?」
跑也没跑、只是坐在球上的梵吐气不是因为疲劳,而是无奈。
「是现实呀。我是没办法证明啦,但是能用身体来直接感觉的,应该不会是梦吧?」
「如果你搭的是摩托车,我大概就不会那么怀疑了。」
「摩托车,就是有引擎的三……二轮机械吧?不管你怀不怀疑,我只要求你把注意力放在我身上,听我把话说完就很够很够了。」
梵在飘浮的球上点点头,「啪!」地一拍罩著薄连身裙的胸口。
「我重新再说一次喔。」
由下往上看的桦苗,见到那两团大到因那一拍晃了一晃──
(喔~!)
在心里送出来自原始欲望的简白赞叹。
「我的名字是『星平线之梵』,请叫我『梵小姐』。」
与起初有种微妙的隔阂。
「啊……」
桦苗不是喘气,只是答得很无力,并在顺好呼吸后坐起身来。
他再次环顾四周。除了裸露的星球、虚无的天空、眼前的梵,没有其他东西,也没有可供辨识的记号或脚印,就连自己刚是朝哪个方向跑了多久也分不清。
接著,提出早该问的核心问题。
「那个……梵、小姐,这里是什么地方?」
梵也同样地左右扫视后笑咪咪地说:
「这里是『你所塑造的星球』。现阶段呢,就算解释得再清楚,你也多半听不懂,我就先从你背负的目标开始讲好了。」
「我背负的,目标?」
「对。」
梵向依样反问的桦苗装模作样地卖个关子,最后挺出身来大声说:
「说穿了,就是要请你拯救世界!」
这个星球,真的什么也没有。
在没有动静或声响的天地间沉默不语,让桦苗首度听见──发觉自己的呼吸声。几秒之后,他再次做出并非喘气的无力回应。
「啊……」
「今天就到此为止吧。」
说完,桧原里久跪在老旧教室的地上,扶起年幼的朋友。
「谢谢,里久……可是我没事了,真的。」
一条摩芙脸色是恢复正常了,不过适才那怪异的耗弱感,仍隐隐留在眉目之间。她试著掩饰而努力站起的模样,教人十分不忍。
「就算你没事,也不能再继续了。」
里久不容反驳地这么说,并望向走廊另一端的楼梯间。他们还没回来。
(他到底在搞什么啊,真是的。)
从竟然一反常态,责怪起桦苗来看,自己也不怎么冷静嘛……里久冷静地自我分析,并说声「总之」,催促著摩芙走出教室。
「学姊和直会差不多要回来了,我们就一起回去,可以吧?」
「嗯。」
两人就此在不知不觉染上橙色的傍晚阳光中,向楼梯间走去。
走在后方的摩芙稍低著头,两眼眯得几乎闭起。拉下眼皮的不是疲倦或劳累,而是感情的重量……不适合这年纪的忧愁,散布在她的脸上。
为了这样的少女,里久放慢速度,回头寄予关心。
「要我一个去找他们也行喔?」
「不用了,我也要去。」
摩芙想甩开忧愁似的摇摇头,再度睁开逐渐阖上的眼睛;鼓起孱弱的勇气,踏实不稳的双脚,为了目睹他乞求原谅的模样而迈出步伐。
(他到底在搞什么啊,真是的。)
从眼角余光见到这一幕的里久再次这么想,并深深叹息。
在无止境的空虚天地间。
「你的反应太薄弱了啦!」
梵连人带球滑了一跤,而桦苗──
「跟我这样讲也没用啊。」
则是老老实实地说出内心想法。
「拯救世界这种事,是作梦的话感觉很笨,是现实的话也太扯了吧?」
「啊──!你这个人怎么放弃得那么早啊!」
梵渐渐明白来到自己身边的少年是个什么样的人。
桦苗也开始惯于如此怪异的对话,开始抗议。
「你才有问题吧,怎么会找我这种随处可见的平凡小男生做那种天大的事啊?」
「因为你──」
梵暂且将她对少年的评价遭到反驳放一边,从不由分说的事实开始进攻。
「能够来到这里,就表示你看到──『半开之眼』了吧?」
「……」
桦苗第一次从她的话中想起比较确实的东西,答不出话。之前见到的现实光景,与现在见到的梦幻画面,在心中慢慢地接在一块儿。
「……就是……」
桦苗很清楚她指的是什么。
纯白门板上半部的猫眼位置,有
个闪亮的纹章。
以扁平的钝角等腰倒三角形为主体,中间有几个同心半圆。
「在门上,发亮的那个?」
「没错。」
梵点点头,摊掌向上。
掌上几公分处空中,随即浮现那发光的纹章。
那即是梵所言,桦苗所见的……「半开之眼」。
「如果看不见这个,门根本不会开,你也不会来到这里;更重要的是,你也看不见拥有相反力量的『半闭之眼』,更别说是阻止了。」
「……『半闭之眼』?」
桦苗注意到话里夹杂给人莫名阴暗预感的新名词,将它念了出口。
见到桦苗总算有对话的样子,梵心情像是好了点,握消纹章并将脸凑得几乎要互碰额头,以应验其预感的阴暗语气说:
「那象徵著『悄然降临的毁灭』喔。」
接著添个「相反地」,将激昂燃烧的目光注入他的眼睛。
「象徵『新发现的可能性』的,就是──」
「……『半开之眼』?」
「就是这样。」
梵表情一改,整张脸都是可掬的爽朗笑容。
「现在有没有比较清楚呀?」
「大概就是,刚才那种图案其实有两种吧。」
「够了够了。」
即使答得不太确实,但桦苗总归是认真回话,让梵很是欣慰。
「那么,你记得我刚说的目标吗?」
桦苗回想了一下,那份认真却因此急速衰减。
「嗯……拯救世界那个?」
以一介国中生的立场、现代人的思维,对那难以置信的话表示怀疑。
然而,梵对这一介国中生拥有的能力抱持高度期待,请求协助。
「那不是什么复杂的事。首先,毁灭的元凶『半闭之眼』会寄宿在人类身上,我想请你用『半开之眼』的力量找出那个人是谁。虽然两个纹章外观上是一模一样,但我想现在的你应该很容易分辨才对。」
「破灭的元凶……会是人类啊?」
「嗯。」
方才的阴暗,又在少女的爽朗笑容边角隐隐浮现。
「那个人一定就在觉醒的你身边。用不了多久,那个人就会在『半闭之眼』的指示下将世界导向毁灭。无论原因多么单纯,都绝对会这么做。」
「我想我大概知道你在说什么了。」
那副表情使桦苗背脊忽然一凉,接著头重重一歪。
「可是突然要我做这种事,有点……」
「嗯……我接下来是不是该从找到『半闭之眼』以后,实际上要怎么做开始讲比较好咧。嗯,这样比较好,就这样吧。」
桦苗又对在球上抱著胸深深点头的梵短短回答:
「啊……」
不过这次不是「随你的便」那般没主见的敷衍应声,而是「我该怎么办啊」的疑惑表现。
(好像说著说著就真的变成要帮她找了耶。)
桦苗只是顺著梵的要求或听或答,能表示答应的字眼一个也没说过;可是想拒绝嘛,在见到这么多不可思议的事后,并不怎么容易。
(她现在也不可能说这其实是作梦或开玩笑吧。)
很不巧,桦苗是在现实见到「半开之眼」后才来到这里的;倘若那时已在梦中,那么这场梦又是从何时开始的……现在有没有什么方法可以确定呢。桦苗如此自问,并且──
(对了,我还没做过那件事。)
马上得出答案,用力捏起自己的脸颊。
见到这突如其来的怪异反应,梵不是吃惊,而是觉得头痛。
「你在干么啊?」
「真的会痛耶。」
桦苗自答后揉揉脸颊。
看来这全是现实没错。
梵像是懒得对桦苗多作反应,半放弃地地催著说:
「那么,我会尽快让你回门外去,你也要尽快帮我找『半闭之眼』喔。」
「我又不是都闲著没事……」
这句无谓的抗议,使桦苗想起了自己在门外做的事、导致他来到这里的根本原因。
(怎么到哪里都要帮人找东西啊……嗯?)
也就是寻找「传言妖精之门」这样一个基本上不可能存在的东西。
自己是穿过外型如同手梓所言的歪斜的门,才来到这里的。不仅是眼前,上下左右尽是一般人不会相信的事物。
(难道说,这个人就是「传言妖精」──)
桦苗忽然觉得,自己发现了正确得不可能再正确的答案。
「梵小姐。」
「嗯?什么事?」
接著向可疑得不能再可疑的人物,坦率地问:
「你是会帮人传话的,妖精吗?」
「……?」
梵则是露出疑惑得不能再疑惑的表情。
「呃……」
她支吾其词,不是为了掩饰某些秘密。
「你问这个,到底是什么意思?」
而是出于「怎么又在胡言乱语了」的烦躁。
桦苗已经惯于这类的反应,一眼就看出她怎么想,只是──
「奇怪?」
这么一来,手梓为何能将白色的门描述得那么清楚呢?怎么想都不可能是单纯的巧合。会是哪个人意外发现了那扇门,用它编了个带有详细特徵的故事,再传到手梓耳里吗……?
「你在奇怪什么?」
桦苗摇摇手打断反过来质疑他的梵。
「跟你没关系,大概吧。」
「哼~不过呢,我的确是可爱得被人当成妖精也不奇怪啦,呵、呵呵~」
梵从怪异角度解读那问题后轻轻一举手,指向上方说:
「总而言之,请你把『半闭之眼』找出来吧。回去的路──在那边。」
相反地。
「!」
盘腿坐的桦苗感到自己正下方有股震动,吓得低头一看,发现一大片强烈光芒。
已从他思绪中消失的「半开之眼」。
有如凝神注视著他似的愈发闪亮。
并忽然发出破裂声,改变形状。
变成有点可笑的,某种图案。
(叉叉?)
一这么想,「会被弹出去」的强烈预感……或者说恐惧,窜过桦苗全身。
在那图案蕴藏的力量实际发生作用前──
「你的觉醒,会让『海因之手』变得积极起来,要小心喔。」
梵一派轻松地附注一句,轻飘飘地挥手。
紧接著恐惧成真,桦苗被「铿!」地一声狠狠弹了出去。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在桦苗保持盘坐姿势飞向蓝天彼方几秒后。
一手遮在眼上目送他离去的梵,发现一件事。
「啊,忘记问他名字了。」
眼前那纯白的门赫然消失。
「──」
桦苗整张脸猛力撞上取而代之的木板墙。
「唔嘎!」
并随反作用力回弹、倒下。桦苗并不知道自己已回到前往那星球前一刻的状况,只是任凭平时绝不可能发生的意外事态摆布。
「直会?」
山边手梓错愕地看著桦苗突然以异常速度跑了起来(在她眼里就只是这样),并撞墙反弹,倒了下来──应该说,倒了过来。
「呜哇!」
虽想设法接住桦苗,但他体型小归小,总归也是个男孩子,而且速度相当快。
两人就这么缠在一起,滚到楼梯下。幸亏这段楼梯,只是为调整前方楼梯间与另一端走廊的高度而设,阶数不多;摔得不怎么重,也没受伤。
「唔唔……」
桦苗还不了解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事,蜷缩在地上口吐呻吟。平常能助他避开危险的既之道,也因为刚从看不见它的星球回来而发挥不了作用。即使楼梯不长,摔了还是多少会痛,地板这么软真是不幸中的大幸。
「……?」
哪里会有能一把抓住又把脸埋进去的地板?不过事实就是这样,多想也没用。当桦苗想用这柔软的地板妤缓撞墙而发痛的脸时──
「啊。」
「……」
他和地板对上了眼。
正确而言,是与以为是地板的手梓,对上了眼。
说得详细点,直会桦苗的脸埋在山边手梓的丰胸间,两手还大把抓著,更在近得鼻息互触的距离与她对上了眼。
「好久不见。」
「……」
桦苗以自己对所经时间的感觉直率地打声招呼,而手梓没有回话。猜想她可能是撞得很痛后,桦苗在起身之前又直率地说出感想。
「还好学姊很软,得救了。」
「……唔。」
手梓终于开口。
「唔?」
「喝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顿时双手揪起桦苗的衣领,一脚挤进彼此身体之间并猛力伸直。
是一记巴投。
桦苗就这么在空中飞快画个半圆,与手梓头顶对头顶地摔在地上。这次的地板可不软了。甚至让身
体一度回弹的冲击,使桦苗气息梗塞、眼冒金星。
「呃、啊……」
「你、你怎么,从头到尾都那么──!」
手梓自己也破口大骂的声音,忽然断了。
「?」
身体发麻的桦苗以抬起下巴这最简单的动作查看手梓的状况,接著和她一样,看见站在他们滚下来的楼梯上端的,一大一小,共两道人影。
大的不用多说,是桧原里久。
「你怎么偏偏在这种时候……」
他一手扶额,顺著叹息吐出和手梓相近的怨言。
小的也不用多说,是一条摩芙。
「桦桦……」
见到他们刚缠在一块儿的样子,让她红通通的脸颊胀得都快破了。
「桦桦大笨蛋──!」
中肯到极点的责骂,轰然响彻黄昏的走廊。
由于多柏学院前身是官制传习所,聚集了全国各地有志学习西洋知识的人才,采全员住校制;如今无论学区内外,大多是从住家通学。
再加上少子化的影响,目前学生宿舍「黄叶馆」的住校生减少到含舍监和住校教师在内,男女总数只有四十多人。不同学级的住校生会彼此熟稔,就是住校生活圈缩小、容易见面的结果。
宿舍和校舍同样是老旧的木造建筑,虽有段光辉的历史,在实际生活上难免有些不便。为了以最低劳力换取最佳效果,只有空调和水电管线长年来获得重点改装(网路环境最近也逐渐受到重视)。
校方的观念是,只要这两样保持稳妥,就能解决大部分其他不便,而这也大致正确。年纪高低不同的住校生们,在这空调品质尚可、厨卫浴整洁的「黄叶馆」住得还挺惬意。
现在,山边手梓和一条摩芙就一如字面地沐浴在其惠泽中。
「不要再生气了嘛,一条。」
手梓手倚在浴池边,盘起的头发水珠滴滴。
「~」
将嘴浸在水里的摩芙,噗咕噗咕地回以不成声的抱怨。
两人来时已晚,女子澡堂就像被她们包了下来。
虽说是澡堂,但没有大众澡堂那么宽。底侧是可供四人伸直腿并坐的浴池,左右墙面各有三组清洗处,结构相当简单;然而校方将规模省下来的经费挪到了充实设备上,改装得颇为气派。
(话说回来,那个直会怎么会撞墙啊,真是奇怪。)
苦笑之余,手梓又从浴池边说:
「你不是也看到了吗?我把他整个人丢出去了耶。」
「~」
摩芙又从另一头噗咕噗咕地回答。
两人洗过身体下了浴池后,她都是这个调调。
经过桦苗一起身就被摩芙用螺旋头锤撞上心窝而痛得要死、在橘树逢的见证下锁上出入口、回总务处递交校舍检查报告等善后处理,四人回到宿舍时,天已经全黑了(只是晚几个钟头离校就能享受空荡荡的澡堂,是因为住校生几乎都是一放学就先洗澡的缘故)。
手梓是打算来个一石二鸟,洗去摔倒时染上的脏污并修补与摩芙的关系,而目前后者尚未见效。暂时闭口不语的她,心里有些意外。
(原来一条感情这么丰富啊?)
至今她对一条摩芙的印象单纯得很,就是个经常躲在直会桦苗背后、像洋娃娃似的内向女孩──再加上长相楚楚可怜──顶多在担心桦苗乱来会出事时,会有些变化。总是住同一间宿舍经常见面,对她的认识仍只限于表面。
感觉上,这样的认识在短短一天之内已经变了很多。
看著摩芙从浴池另一头瞪过来、在水面制造泡泡的样子──
(她还满可爱的嘛。)
手梓为她添上了新的印象,同时,有点想捉弄她。
「真的不用担心啦,我又不会抢你的『桦桦』。」
「~~」
噗咕噗咕噗咕,涌出的泡泡稍微变多了。那不知是热水泡太久还是其他缘故而发红的脸略为浮起,漏出细小的声音。
「……意思…………办。」
「你说什么?」
她声音小得甚至被呼吸声揉碎,听不清的手梓往前靠一点。
摩芙稍稍垂眼看著探出身的手梓局部,吞吐地说:
「舍长你,就算没那个意思……如果桦桦自己开始喜欢大的,怎么办。」
「……」
一听,手梓看了看自己和她的胸部。
一边是两圑硕大浑圆,兼具水嫩弹性的山峰。
一边是连小也不算,只是略微起伏的平缓流线。
「喔,这样啊。」
明白了的手梓不禁这么说。她对自己的东西并不认为有什么好处,不过没有的人似乎有另一种见解。
「~~」
摩芙说完便又沉了回去,对双方差距发出抗议的噗咕声,且脸比刚才更红了。
于是手梓带点遮羞意味地,安慰那过度忧心的少女说:
「那个『桦桦』,不像是会特别喜欢这个的人吧?」
由于用手指有点粗俗,手梓遮掩似的抱起胸部说;但是能做到这种动作,更惹来摩芙羡慕的眼神和呢喃。
「~可是,他用力抓下去了耶。」
这时──
(嗯?)
手梓对摩芙的执著觉得奇怪。
这个刚过十岁不久、在浴池里显得更娇小的小五生的态度,并不像一般「小孩」耍赖那样来自幼稚的独占愁;而是对自己的不足感到懊恼,也对桦苗与其他女性的关系感到著急的,「少女」的殷切真心。也就是──
(喔~原来如此。)
手梓对摩芙完全刮目相看,带著率直感想笑道:
「一条,想不到你还满早熟的嘛。」
摩芙尽量不让自己沉下去地说:
「我也没想到……舍长会跟我说这种话。」
「哈哈。谁教你要抱怨那种没办法的事啊。」
手梓大剌剌地将背靠上浴池边。
见到水波中嚣张摇动的东西,摩芙又沉了下去。
这次向那样的少女投去的,是略感寂寞的笑容。
「而且,我已经是十七岁的大闺女啦。我是不知道你平常是怎么看我啦,可是聊这种话题对我来说没什么喔?」
戏谑地这么说之余──
(我以前也是用自以为的印象来看待她,所以算是扯平了吧。)
手梓暗自反省,并补偿性地安慰她说:
「再说啊一条,以后你的还有很多时间可以长大呀。那不是你这年纪该担心的事啦。」但不知为何──
「以、后……」
摩芙那羞涩却鲜明的表情,稍微黯淡了点。
学生宿舍「黄叶馆」的男女澡堂,并不像大众澡堂那样左右相邻;而是被占据宿舍中央的餐厅等共用区位隔开,分别位在左右两侧。就设计常规而言,这样的构造十分不合理;但在这青春男女共同生活的地方,无论如何都有隔开的必要(只是住校生大多洗完澡就来餐厅稍作休憩,分隔两地已经没什么意义了)。
这时候,很遗憾地无缘相邻的男子澡堂中,桦苗和里久都浸在浴池里头。
桦苗以躺在床边似的姿势延展矮小的身躯,被天花板滴下的水珠砸中鼻尖。他像是冷得清醒过来,喃喃说出心事。
「摩芙她那个样子,会不会泡到晕倒啊?」
「她精神好到可以用头锤撞你,不会有事吧。」
坐姿端正、极为适合在头上摆条毛巾的里久,语气平淡地回答。
桦苗将那当作是挖苦,沉下脸说:
「就跟你说那是误会了嘛。」
「我没有误会。」
里久不改其色,以同样平淡的语气回答,并继续下去。
「问题就出在,那时间实在太糟了。你看不见自己的表情,所以不知道吧,我认识你到现在从来没看过你那种脸。」
彷佛是端正又平淡地生著气。
「……对不起。」
桦苗的立场,没有道歉以外的选择。他缩成一团,和摩芙在某处做的一样,将嘴泡进水里,想著那少女的脸深深反省。
(她看起来身体没那么糟,自己也说没事……可是明天还是带她去看医生好了,就算要用拖的也要去。)
桦苗像个过度保护妹妹的哥哥般如此决定。想到摩芙和平常担心时不同的表情,难得气得涨红了脸,连带想到今天发生的一串连事情。意想不到的事接二连三,简直不只是发生了「很多事」,而其中最令人在意的还是──
(那扇「门」跑去哪里啦?)
在安抚摩芙、对里久解释,向手梓道歉后,桦苗才又想起墙上的「传言妖精之门」;但它已连同钩住他的钉子消失得无影无踪。不管怎么找,也没有发现或感到任何变化。
手梓似乎是完全没看见那扇门,所以桦苗什么也没说。除了明知她不会相信那种事,更重要的是,让她知道苦苦寻觅的「门」只是别人乱编的故事,感觉很残忍。
(学姊好像有点误会的样子,只好以后找个机会,用比较迂回的方法告诉她实情了吧……如果那全是一场梦,事
情就轻松多了。)
自己,来到一个似梦非梦的地方,还遇见了人。
奇妙的星球、奇妙的少女「星平线之梵」。
在那里发生的一切,真的都是现实吗?
行动果决迅速的桦苗,没有当场说明自己为何会撞墙又扑倒手梓,是因为──在归途上将那段经历一再反刍而更加地──不确定那是现实的缘故。毕竟他带回来的只有记忆,没有实证。
(如果问学姊是怎么知道门的特徵,不知道会不会多发现些什么。)
而尽管半信半疑,桦苗也无法告诉自己那全都是撞墙撞出来的幻觉就了事,是因为──他也明白,这同时是他难得感到害怕的原因──梵话中那股沁入他心中的阴暗预感。
(……「半闭之眼」……)
光是回想那些话,都让泡在热水里的背脊为之一颤。
(为了阻止世界毁灭,要找出那个东西寄宿的人类啊。)
总之,自己能看见好像能办到这件事的「半开之眼」。
这样的事实,使得「从自己能做的开始做」这结论轻松无碍地诞生了。虽然那是飘在怪星球上的怪人提出的请求,不过偏见不太好,自己又确实发了抖,也不想见到摩芙、里久、手梓等朋友被卷进来。
(……「那个人一定就在觉醒的我身边」啊……不然先在学校附近绕绕,看看有什么人经过好了。)
这么做很笼统,也缺乏吸引人的戏剧要素,不过他(纵然「有点」怪)在这现实世界中只是个平民小百姓;就算决心要做,也只能做到这点程度。
(还有一件事。)
桦苗噗咕噗咕地吐著泡泡,将沾黏在记亿边际的词挖了起来。
(是叫做……「海因之手」吧。)
她好像是说,自己的觉醒会让那变得积极起来之类的,可惜还来不及问清楚就被丢出去了。
(怎么说呢,感觉不太好耶。)
从那个词,桦苗感到与「半闭之眼」同样的阴暗预感。
尽管完全只是直觉,但就以往经验来说,自己的直觉还挺准的──
这时,里久对沉入浴池和脑海的朋友说:
「直会,你还要继续帮忙找那扇门吗?」
语气中,不带一丝非议;表示他并不是责问,只是因为摩芙反应那么激烈而好意叮咛桦苗,若要继续找就得千万小心。
而对于如此为他著想的朋友──
「嗯~大概吧。」
桦苗给的却是不明不白的含糊答案。
得知恐怕是事实的真相后,继续看手梓白费力气找下去,心里也不好受;不过桦苗有种感觉,说不定她找是另外一扇真正的「传言妖精之门」,只是不同故事传著传著就被人混淆了,这也不是不可能。
话虽如此,自己受到了梵的请托,要寻找「半闭之眼」,而明天还得先带摩芙去医院(这在他心中已是确定事项)。才短短一天不到,就不知不觉累积了好多该做的事。
寻思片刻后──
「总之,我再找学姊谈一下好了。」
桦苗提出稳妥的想法。
里久没有异议,轻轻点头。
尔后两人出了澡堂,前往最大的男女共用区域──餐厅,期望能和刚同样洗完澡的手梓和摩芙说几句话;可惜虽有几个人在聊天,但她们都不在其中。
「还在洗啊?」里久说。
「说不定是回房间了。」桦苗答。
假如已经洗完了澡,是可以用手机叫摩芙过来;不过宿舍里基本上有个实际效果非常令人怀疑的潜规则叫「禁止男女私下见面」,餐厅里还贴了张明言「严禁幽会」的老旧标语(餐厅边就是舍监的值夜室,本来就很难在餐厅做些偷鸡摸狗的事就是了)。
鉴于诸多不便,桦苗和里久都决定撤退。
「算了,明天再说吧。」
「嗯。」
他们的嘴和脑袋,都比刚泡完澡还要弛缓。
两人都比自以为的疲劳多了。
在众人尽皆入眠的深夜。
身穿睡衣的一条摩芙,在漆黑中上升。
徜身于和缓旋绕的漂浮感,慢慢上升。
皮肤感到周围有看不见的泡沫沾附全身,告诉她自己人在水中。
在绝不会沾湿身体,但确实存在、缠著她整个人的沉重水流中。
经过数十秒,或者是数十分钟的时间,忽然有个东西撑住脚底。
她踏上的地面没有土石,而是由一条条极为潮湿的厚实木板所铺成。
看不见天空,人在房间里。墙与地板由相同木材组成,宽广且阴暗。
整个房间,大幅度地缓慢摇动著。
即使毫无灯光,摩芙也没感到任何不便。只要以「眼」的咒力阻断,任何作用的效力都会衰减;即使是不见五指的漆黑,也能调节成容易看透的薄暮。
然而,与「平时」不同的状况,还是让摩芙出声问:
「阿尔贝特,为什么把灯都熄了?」
能听见的,只有木材随房间摇动而阵阵作响的,又大又沉的嘎吱声。
但,不久。
兀然开在墙上的门口彼端传来喀啵、喀啵的潮湿脚步声,愈来愈近。随后,有种白森森的东西从门中现身,有著踏响那脚步声的蹄,而且是四只。
「是什么风把你吹上这愚人船来啦,摩芙?」
以无力的中年男性声音这么说的,是一匹骷髅马。
他对娇小的摩芙伸来长长的脖子,喀啦喀啦晃著头骨说:
「哎呀,你是感觉到『半开之眼』觉醒了,才躲过来的吧?」
「不是。」
面对这副会动的白骨,摩芙不仅毫无惧色,还为他的揶揄摆出气胀的脸表示抗议,并再一次询问:
「先不说那个,你为什么把灯都熄了?」
「这个啊,因为海因大人想观星,我就把多余的光都灭了。」
骷髅马阿尔贝多点个头,踏著四条腿转身就走。
摩芙也啪哒啪哒地踏响拖鞋跟上,意外地问:
「海因大人想观星?」
「因为那些家伙开始行动啦。我想,现在还看不出什么,只能算是起始的仪式吧。」
「哼~」
摩芙回覆表示不太明白但接受了这答案的声音。
走在前头的阿尔贝多转回长颈问道:
「那你呢,如果不是躲过来的,怎么会上愚人船呢?」
「因为那边……」
说到一半,摩芙不禁哑口,带来一段彷佛是抗拒要出口的事实的沉默。然而她还是下定了决心,吸口气打破沉默。
「……因为『那边的那个』出来了,所以我来向海因大人报告。」
「喔喔,你亲眼见到那边的『走狗』啦?」
只剩牙齿的嘴,似乎带点笑意。
「是怎样的货色?砍得断大石的剑豪、百发百中的神枪手,还是带了一整个军团的魔法师啊?就算有拔山倒海的大炮、神奇莫测的超能力或能够烧尽大地的核武都一样,无论什么人拿什么武器,都敌不过我们『海因之手』的。」
喀啵、喀啵地响的马蹄声弹起兴奋的节奏。
摩芙并没附和那股节奏,应该说,她办不到。
「现在的日本才没有那种东西呢。」
姑且否定之后,她小声地说:
「那是桦桦啦。」
「桦桦……?」
阿尔贝多回想了几步时间,接著触电似的大声说:
「喔喔,我记得,『直会桦苗』是吧!他现在,应该是个有模有样的小武士了吧。」
「嗯。他很帅喔,一直都是。」
摩芙的话里,稍微多了点喜悦。
而尽管发现了敌人,阿尔贝多也藏不住怀旧之喜。
「是吗是吗,那真是太好啦。」
「可是……」
拖鞋声断了。阿尔贝多转头查看。
「到头来,他还是被『半开之眼』勾引走了。」
黑暗中,摩芙伫立在大幅摇晃的地板上,挤出苦涩的呻吟。
「他现在的处境,比以前那些都更危险。」
该来的总归是来了的不安,一圈圏地涡漩起来。
(既然「那个」开始行动……我也只好这么做了。)
涡漩的不安反而化作少女的力量,深深地旋绕。
(就算我做的事,会让桦桦变得很危险。)
摩芙摊开掌心,握住体内产生的力量。
(但如果路只存在于「那里」。)
彷佛要挤出更多涡漩的力量。
(我也只能这么做了。)
阿尔贝多的语气,没有因此改变。
「别担心、别担心。」
甚至高兴了起来。
「他再怎样都是『半开之眼』选定的人,就算面临非比寻常的危机也一定能安然度过吧。」
「嗯。」
摩芙带著微微的笑容,对那听似鼓励的话点点头;可是──I
「而且尽管他是桦桦,只要代表唯一能与我们匹敌的『星之走狗』来挑战我们,我们当然要尽上礼数招待
他啊。」
他话里其实藏著为了完成无法避免的结局所需的无情,使摩芙的心为之冻结。
「无论是谁,都要带他一起踏上毁灭之道喔。」
「……」
沉默之中,摩芙再次点点头、再次跨开脚步。
「……嗯。」
结束对话的马和人面前,出现一道横幅颇宽的上行阶梯。
两样东西,从上层的开口迭送而来。
一样,是造成这摇晃的海浪低吼。
一样,是从天倾注的鲜亮红光。
波动与扩散,正等待著他们。
阿尔贝多灵巧且轻快地登上阶梯,摩芙也注意著脚边跟上去。
开口后的,是个相当宽广,由木板铺成的平坦空间──甲板。
如此惊人之物,就在狂乱的漆黑波涛间沉钝地大幅摇摆身躯。
这是一艘,漂流在无数涡漩红星底下的,巨大木船。
但只有至少堪称是船的粗略形状,没有向外突出的桨或帆桅。
俨然是将一切可供对抗怒海、应变的器物,全抛弃了的模样。
无论是由于造船者的无知或原本就不想做,都是种──愚蠢。
它的名称,正是「愚人船」。
被红光映出黑影的一马一人齐身并立,无视于汹涌波涛的摇晃,静静地步向船尾。
甲板上,到处是一堆堆不知是自然或人为形成的,眼睛大小的黄金颗粒。在红光映照下,它们璀璨地炫耀自己的美,却又彷佛极为危险。
阿尔贝多转动长颈,不存虚荣地对摩芙夸赞这船上的饰物。
「可能是因为他们开始行动的关系吧,『古星』和『新金』都艳丽得多了呢。」
「哼~」
摩芙看不出差异,不感兴趣地应声。
在此对话中抵达的船尾,陈设也同样地荒诞。
只是在杂乱支架铺上豪奢厚毯,有如小剧场的舞台。
在有摩芙眼睛那么高的舞台上,布幕左右拉起;有个东西背对著以银线绣上「半闭之眼」的黑幕,悄然坐落在中央。
那是镇坐在极尽刻意地到处镶上宝石、以天鹅绒及黄金打造的座椅上的──骸骨。
满身壮观羽饰、夸张的服装及其自身,都是由剔透的水晶所组成。
水晶骷髅一手托腮、仰头向上,也许是因为他正如阿尔贝多所言,观看著那些赤红的星星没有血肉的脸上自然没有表情,只能从空洞的眼窝里,看见晃荡的红光。
其名为「朋友海因」。
摩芙和阿尔贝多一同来到舞台前,稍稍敬礼。
「海因大人。」
水晶骷髅喀啦一声,回应这呼唤。
那水晶服装及羽饰,也随其动作沙啦作响。
挪至稍微低头、依然拄著脸的,俯视谒见者的姿态。
「大人有言──为达毁灭,必须毁灭──」
兀立在摩芙身旁的阿尔贝多,为无声的主人代言。
摩芙抬起头,神情哀伤地开始报告。
阿尔贝多继续在她身旁为主人传话。
海因仍旧拄著脸,俯视那一人一马。
在赤红星辰下,漂流于漆黑之海的船上,将世界导向毁灭的谋略,正编织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