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SIDEBLUE 第一章 击剑训练

通称「椿门」的《Scepter4》队部一隅,有个几乎被遗忘的资料室。

室内并列着几十个资料架,令人联想到迷宫的墙壁,要不就是地层外露的断崖。将活生生的人类排拒在外,沉重堆积的历史沉淀。

一边忍受这种压力,一边钻过尘埃遍布的架子缝隙,一个男人来到一张被孤零零放置于窗边的桌旁。

他的年龄大约三十五岁上下。正蜷起肌肉结实的巨大身躯,弯腰驼背地面对一部旧型电脑动也不动,只有放在深埋于资料地层下的化石——不、仔细一看是藏污纳垢键盘上的手,轻微地动作着。

打字速度很慢,有时还停下来迟疑。使用的只有右手手指。这是因为,他没有左手。厚实的巨大身躯套着内务部门的制服,左袖在手肘位置随意打了个结,垂在身侧。

独臂男推开老花眼镜,揉揉山根。从鼻梁到左颊有一大条旧伤疤。手指沿着伤疤抚摸,露出严峻的表情重重叹了口气,再次回到电脑荧幕前。

若说写文章是他不擅长的事,那操作机械类就更不擅长了。即使一天只需要用电脑打一份字数不多的报告书,光是这样对他—善条刚毅而书,就是日常生活中最难克服的课题。骨节粗大的右手再次开始摸索该打的按键——

一片樱花花瓣飘来,停在他手背上。

大概是来自队部外围种植的整排樱花树,随春风飘舞进来的吧。像受到花瓣引诱似的,善条朝敞开的窗外望去。

被樱花树围绕的操场上,看得到穿着制服的队员正在整队。漫天飞舞的粉红樱花,和青色的制服在午后阳光下相映成辉。

令队列看来更壮观的是使劲挺直柔韧背肌的姿势。那有几分或许来自腰间佩剑的重量。他们「击剑机动课部队」是反超能者组织《Scepter4》的中央核心,同时在理念上也可说是《Scepter4》本身。不仅腰间佩着剑,自己更代表了「王之剑」,这正是他们存在的基础。

「全体拔剑!」

镇压整个操场,了亮直通宿舍的号令声,发自《Scepter4》副长——淡岛世理。她虽是女性,但气魄凛然,将近百名男队员统率得非常出色。

队员们整齐划一地拔出佩剑,举在胸前行刀礼。成群指向天际的剑尖,远看就像一座剑山。

「横列队形!」

队员们将拔出的剑身收在腋下,小跑步变换队形。从八列纵队变更为四列横队。前后之间留出充分空间,左右则稍微向中央靠拢,形成「壁」的队形。

「击剑动作、第一式!举剑!」

队员们将剑尖朝前,身体倾斜。

「一!」

「二!」

「三!」

「四!」

配合号令,百刃纵横举起、挥出、再次回到正面架式。每个动作都同步一致。

所谓「击剑动作」,是将西洋剑术招式经过整理、简略后作为集团动作使用,和一般的「剑术」有决定性不同。

第一点,预设的敌人并非同样使用剑的人。

另一点,不以持剑攻击为目的。

击剑部队的成员都是高阶超能者。光靠他们自己的概然性偏向力场就能避开枪弹,打倒好几公尺外的敌人。从本质上来说,无论是作为武器的剑或剑术都不是必须。

那么……剑不是武器,又是什么。对他们来说,「剑」究竟有何意义。

或许可将其视为「象征」或「指针」般的存在。

为无形的力量赋予「剑」的形象并加以驾驭。具体来说,拔剑的动作触发异能的解放,想像力量集中在「剑刃」上,透过使剑的动作来运用。《Scepter4》队员们随身携带的佩剑,换句话说也就是「受到驾驭之力量」的象征,正好展现出《青之王》宗像礼司本身的思想。

「——横列锯齿队形!」

各横列中每隔一人便有一人或前进、或后退,排成锯齿队形。

「击剑动作、第二式!举剑!」

前列攻击时产生的破绽,由后列递补掩护。另外,当前列边防御边后退时,便与后列交换位置——大约一百名队员,就这样宛如齿轮组成的复杂机械,整齐而流畅地不断动作。那动作美得令人联想到群舞。

——好刺眼。

善条眯起眼睛,理由不只是剑刀反射了阳光。更因那仿佛坚硬透明的矿物结晶般,不容一丝杂质的完美。在那里,没有丝毫像自己这种异物介入的余地。

其实,他对此并无不满。只不过,就和抚摸脸上伤疤的老毛病一样,凡事都会让他确认起自己内在的缺陷,这已是长年养成的习惯。

善条揉揉因窗外光景而刺痛的眼睛,再次面向荧幕。

就在此时——

「喂,危险啊!」

「啊、对不起!」

队员中有一人动作不一样,手中剑刃差点扫过其他队员。所幸双方都没有受伤,不过——

「楠原!」

「是!」

低头道歉的队员——楠原一听到淡岛尖锐的声音,身体弹跳起来立正。

「罚跑十圈!」

「是!」

楠原慌忙将剑收入剑鞘,跑步离开。

「小心点哪!」

「是!」

差点被扫到的队员,在楠原经过身边时发出抱怨。

「日高,你也一样!」

「欸?」

于是,还穿着制服佩着剑的两名队员并排跑了起来。

「——第三式,从头开始!举剑!」

在淡岛号令之下,训练继续下去。

不久,脱离队伍的两人沿着操场内僩跑道绕回来,交谈声正好传入善条耳中。

「……可恶,我不能接受……那个女人除了巨乳之外,开什么玩笑啊,是不是?」

日高身材比较高,看来也较年长。正用粗鲁的语气对身边的楠原搭话。

「我明明就是受害者。」

「咦?……啊、喔。」

另一方面,楠原的个子该算比一般人矮小吧,五官也还显得稚嫩。

「那个不是『没闪开的人也太迟钝』的意思吗?」

「你这家伙有什么立场这么说!搞清楚状况,喂!」

日高伸出手肘朝楠原肩膀一撞。

「啊、好痛、对不起啦、很痛耶……哇!」

楠原大喊,隔着十公尺左右的距离,和窗框后方的善条四目相觑。

「搞什么啊,发出那么奇怪的声音。」

「不是、因为有人……那里不是仓库吗……」

「啊?总有管理员之类的吧?」

「呃,我还以为是妖怪。」

「你是小孩子吗!」

「好痛!」

日高朝楠原后脑勺一敲。

「日高!楠原!你们在胡闹什么!」

淡岛尖锐的声音传来。

「再追加五圈!」

「欸欸——?」

日高发出滑稽的声音提高速度。

「啊……你好。」

楠原则一瞬停下脚步,对善条微微敬礼,才追着日高跑上去。善条苦笑答礼,目送他背影离去。

几分钟后再次沿着跑道跑回来时,楠原只轻轻点头。到再下一圈再跑回来时,他已忘了善条的事,直接通过。

然后——

——以上,本日也无须特别记录事项。

花费时间打完简洁的报告,善条抬起头,楠原和日高还在跑操场。不知何时他们已脱去制服,卸下佩剑,只穿着内衣。没看到其他队员,大概已完成规定训练,解散离开了吧。

那两人现在也不再多说废话,只是心无旁骛地专注在肉体劳动上。

那模样令人联想到原野上的两只野兽,仿佛来自远方某处的光景。眺望这幅光景的善条,也一样心无旁骛。当这自己再也无法踏入的耀眼时刻映入眼帘时,他只是以那只骨节粗大的手,意义不明地触摸脸颊的伤疤。

「简而言之,就是你的节奏没对齐啦。」

在固定时间告别时,日高笑着敲敲他的背。向来随心情行动的日高,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

「你好好反省一下,反省!」

「是,不好意思。我会努力求进步。」

苦笑着抓抓头,其实楠原心里也知道,自己不知怎地总是无法对齐。

大合唱时一定会在第一句就出错,行进时伸出的手脚也总不知不觉就和别人相反。仔细想想,从小就是这样。运动神经明明还不错,就是节奏感不好,做不出正确的动作。看来是天生就欠缺这方面资质。

因此,楠原早就下定决心绝对不做得唱歌跳舞的工作,没想到忽略了另一件事。不但过去隶属机动队时常有行进或整队的机会,被挖角而转职到《Scepter4》后还是被要求一样的团体行动。尤其是众人同时拔剑、摆出架式到举剑挥舞的击剑动作,只要时机一错就可能害周围同事受伤,这可不是一句「不擅长」就能了事的。

因此,他才打算在熄灯后自行练习。

换上便服,穿着运动衣从队员宿舍跑

出来的楠原,手上提着代替佩剑的竹刀。为了找一块能尽情挥动竹刀的地方,正在队部营区内四处徘徊。

室内怕击中墙壁或窗户,操场中央的话……恐怕又太醒目了点。脑中浮现了几个候补场地,最后决定前往营区角落的某处道场。「既然拿竹刀当然就是道场了」,说来也是非常理所当然的联想。

若是道场里有人正在进行夜间训练,就请对方让自己在角落练习挥击吧。这么想着,来到道场前。

……咦。有种难以言喻的感觉。

道塌没有开灯,然而出入口和窗户都大开着。原本就是古色古香的开放式建筑,内外的区隔并不明显,因此夜晚的空气似乎直接渗入了道场。而在那里——

——好像有什么可怕的东西。

楠原这么想。

是潜伏在阴暗草丛中的猛兽,还是栖息于废墟屋顶下的妖怪—楠原甩甩头,甩掉倏然浮现脑中的想像。尽管自认向来直觉敏锐,但这样的城市里不该出现熊或山猪,自己也不是真心害怕妖怪的年纪了。

如果里面有什么,那应该是人吧。就常理判断,大概是和自己一样的《Scepter4》成员。连灯都不开到底在做什么,只有这点让人想不通……

楠原从门口悄悄窥视道场内。

于是。

轰——

从道场深处吹来一阵突如其来的风……不、应该说像有人在眼前敲击巨大太鼓的冲击力,朝楠原脸上直扑。说得更正确点,那既不是现实的风,也没有发出声音。只是某种看不见的气息。

「……是谁?」

在一个低沉、稳重的男声质问之下,楠原不加思索,立正站挺。

「是、是!那个……!」

惊慌失措的楠原面前,声音的主人从道场阴暗深处无声地走了出来。

是个高大的男人。超过一百九十公分的体格,即使隔着道服也看得出全身满是隆起的肌肉。左手插在怀里……不、那只手臂只到手肘就没了。

而他的右手拿着一把长得几乎曳地的大太刀,提在手上的刀身外露。那是一把和配给品的佩剑等级完全不同,散发危险气息的露骨凶器。

——要砍过来了吗?

楠原反射般后退,握起竹刀摆出正眼架式。不久,刀身便浮现隐约青光。这是概然性偏向力场的副产物:分光现象。

半年前赴任《Scepter4》至今,楠原的特异能力经过强化也已更上一层楼。借由拔剑动作能确实发动及操作自身能力—他和其他队员一样接受这种训练。

借日高的话来说,就是「漫画里出现的那种光剑」。闪着青色磷光的剑刃,指向手持武器的巨汉。

「嗯?哎呀……不对。」

看到他的模样,男人转身背对楠原,再次走回道场后方,从地板捡起一把细长物体。

眼睛开始习惯黑暗的楠原也看清了那是太刀的刀鞘,男人将刀鞘夹在左腋,单手俐落收刀,一边换回右手持刀一边走回来。

「吓到你了,抱歉。我在做居合道的练习。」

「啊、不……」

看到对方收起刀,楠原这才有办法定下心。仔细一看,男人的态度其实很温和,虽然左颊有道明显的疤痕,眼镜底下的眼睛却带着柔和的笑意。

「那你呢?」

「啊……我是击剑机动课第四小队的楠原刚。」

楠原一放松架式,竹刀上的青光立刻消失。

「剑机……啊,你是白天的……」

男人握着太刀的手背摩挲左颊。

「白天……?」

看楠原偏头不解,男人也报上姓名。

「我叫善条刚毅。是『仓库管理员』,可不是妖怪喔。」

「……啊。」

察觉眼前的男人就是白天训练时,从宿舍窗口看见自己被罚跑操场的那个人,楠原不禁面红耳赤。

「……原来如此,所以想自行练习啊。」

楠原还没说明,善条便已完全掌握事态。

「那个……如果打扰到您,我下次再来。」

半是因为心虚,让楠原这么说。

「不,你的用心令人佩服,楠原。」

牵动带着旧伤痕的脸颊,露出粗犷的微笑。

接着—

首先被问了是否需要开灯。不过,窗外透进来的光刚好照亮脚下,善条自己则说暗处能让感觉更敏锐,所以暗一点好。

然后,两人便各据道场一端,开始各自练习。

楠原将竹刀当作收在鞘中的佩剑,从腰部位置开始练习击剑动作。以第一式的拔剑为始,摆出架式、挥剑、换脚—练习中不时窥探善条的情形。

之所以隔了这么一大段距离,是因为善条说「我用真刀太危险了」。可是说这句话的善条,却一直正对道场后方的神龛,将太刀放在身侧端坐不动。

—话说回来,那把刀真不简单。

楠原想起刚才看见那把太刀拔出刀鞘时的模样。

光芒暗蕴的厚实刀身,无论横劈或纵砍,像人类身体这种程度的东西想必轻易就能一分为二。

——不过,那么长一把刀,用起来不会不顺手吗?

——而且又是独臂……真想看看他怎么用刀。

忘了自己当初来此的目的,楠原的兴趣已完全转移到善条身上。

—既然都一个人在夜里练习了,可能不想让别人看吧。还是早点结束练习,偷偷从窗外窥探好了……

「楠原,你相当不专心哪。」

背对着楠原,善条这么说。

「咦……啊、是,不好意思!」

楠原慌慌张张摆正姿势,鞠了一躬。

既不笑也没有责备,善条继续说下去。

「将意识放在周遭是好事,但姿势因此露出破绽就不好了。」

「是!我会小心!」

保持僵硬的姿势,楠原回答。

「还有……你的拍子好像很容易乱。」

「啊……拍子、是吗?」

楠原歪着头问。

「……啊。」

然后发现了。

他指的,不就是自己「节奏感」的老问题吗。

「『拍子容易乱』……是不好的意思吧。」

楠原试探着问,善条的身形微微一动。

「以这情况来说是不好……但以剑术来说,是正确的。」

——不好,但是正确。

这打哑谜似的话,听在楠原耳中却有种快掌握到核心的预感。

「那个,请问……可以再告诉我详细一点吗?」

正当他不知不觉朝善条踏出一步时——

砰—!

随着正中胸部,将整个人撞击出去的冲击力,大太刀的刃尖也抵上喉头。

「……唔!」

楠原不加思索飞身后退,抓起竹刀摆好架式。

然而……

两人依然分处道场两侧角落,相隔三十公尺之遥。方才眼前看见的刃尖,恐怕是身体感受对方气势时产生的幻觉。

善条立起单膝,一口气拔出大太刀。根本看不见他拔刀的瞬间和方法,只见宛如独臂延伸的刀身盈满气势,那张脸上顿现凄厉恶鬼般的神情。

恶鬼的刀尖直指楠原喉头——不对,是越过他肩头指向门口。

「哎呀,真是了不起的拔刀斩。把人吓出一把冷汗。」

背后传来话中含笑的声音。

「呵呵……这对刚泡完澡的身体可不大好,会感冒的,」

回头一看,一个身材修长的男人,正从门口大摇大摆地走进来。身上的和服和刚洗好的头发,使他给人与平日迥异的印象。

「……室长?」

「晚安,楠原刚。看你们聊得挺开心嘛。」

男人口中虽唤着楠原的名字,注意力却丝毫不放在他身上。

他就是人称「室长」的《青之王》宗像礼司。不羁的双眼注视的,正是用刀刃对着自己的剑鬼之姿。

宗像推了推眼镜,脸上浮起浅笑。

「『恶鬼善条』的剑术指导—能不能也和我分享一下呢。」

——被两个恐怖的人夹在中间了。

楠原手握竹刀,身子僵硬。仿佛被两堵墙压迫似的动弹不得。

宗像礼司与善条刚毅。双方都是具有压倒性存在感的人物,带给人的却是形成对照的不同印象。

善条的恐怖,在于出鞘凶器般的压迫感,就某种意义而言还算是熟悉的。基本上,就像剑道师父或机动队长官特有的那种獠牙猛兽气魄的放大版。这想必是几十年来凭着一股傻劲锻链身体与剑技而获得的巨大、速度和强度。若是一不小心靠近,恐怕就会被撕裂扑杀,是这种显而易懂的「恐怖」。

另一方面,宗像却完全不像楠原认识的任何人。

没记错的话,他的年纪应该是二十三或四。概略来说,要算和自己同年代也可以。

宗像室长现在在想什么,心情如何,楠原毫无头绪。眼角余光瞥见那自己无法理解的巨大存在,似乎正在打量自己。

「……不用这么紧张啊

,楠原。」

「欸……咦?啊!」

顺着宗像的手势望向手中竹刀,刀身已现青光。楠原这才发现自己无意间露出了警戒心。

「啊!真是非常抱歉!」

楠原挺直背脊转身立正,将竹刀刀刃朝下重新拿好。刀身的光芒也急速减弱消失。

宗像微微一笑,目光从楠原身上转向善条离去的方向。

「看来,我们好像被善条兄讨厌了呢。」

「咦?连我也是吗?」

楠原不加思索地答腔。

对我这种小人物,称不上喜欢或讨厌吧。

虽然只是这个意思——

宗像却轻轻挑了挑眉。

「……!」

楠原不由得拉长背脊,将目光从宗像身上移开。平日说话就有容易脱口而出的倾向,原本这种不假修饰的性格称不上是好是坏,至今也没引起什么大问题过……今天却可能要了自己小命。

「呃……非常抱歉,我说了不该说的话。」

接着,又是一阵漫长可怕的沉默。

「……呼。」

宗像发出一声轻叹。

和刚才犀利的冷笑不同,他发自内心的笑了。

「失敬。正如你所说。」

宗像说着,伸出手指调整眼镜的位置。这似乎是他说话时的习惯动作。

「是我,好像被那个人讨厌了。」

「……呃。」

楠原一边模棱两可地附和,一边偷看宗像的表情。

被手挡住的半张脸上,露出与其说是担忧,不如说是自嘲般乐在其中的表情。那望向门外要笑不笑的模样,比起刚才有人味儿多了。

——这人果然很难捉摸……

楠原这么想。

过了一会儿—

「那就麻烦你锁门了。」

说着,宗像也离开道场,只留下楠原一人。

好不容易可以静下心来练习。

在月色微光照耀下显得几分迷离的空间中,楠原反复练习了两三次规定的动作。

纵然已经离开,那两位巨人的气势仍如残香般停留在空气中。

仿佛钢铁刀刃仍可能随时从道场后方的阴影中横空劈来,又像是冷冽的视线在这一刹那仍紧盯着自己不放。

这么一想,自己站立的姿势和击剑的动作竟都在无形中贯通了。一丝紧张感从脚底沿着身体重心攀上背脊,竹刀微微发出青光,接着更透过刀尖和目光的走向朝周围迸发。

处在可能潜藏危险的幽暗中,楠原下意识确认起感官及武器的射程,接下来——

感受到自己的呼吸。

竹刀的重量和劈空而过时的声音。

赤裸的脚尖掠过地面,踩踏时地板起伏的触感。

朦胧的光线,空气的流动,夜晚的虫鸣。

这一切都渗入体内,或者该反过来说,是自己的存在融入周遭空间。

现在,这空间里只有自己存在。不、空间就是自己。

不经意地瞥向手边,竹刀上的青色磷光更朝外围渲染扩散,连脚下的地板都出现微弱光圈。

「啊……这是……」

楠原先是疑惑,接着……

『你剑的所及范围将化为受意志支配的圣域——』

过去宗像说过的谜样言语,此时跨越时空回想起来,终于伴随一股难以言喻的感觉恍然大悟。

——嗯。

楠原深吸一口气,加重握住竹刀的力道。想像力量从手中传递到竹刀,再传递到竹刀一次斩击时触及的所有范围。

这么一来——以楠原为中心,地板上出现一个半径两公尺左右的光圈。

由己身意志「无形之剑」支配的空间—

这就是所谓的「圣域」啊……

楠原任由「圣域」扩大,击剑动作不断。光圈里……不、包括上方的半球形空间都充满楠原的意志。此外,自身的力量也反过来获得强化,将光圈维持在稳定状态。前所未有的充实力量自身体满溢,填满周遭的空间。

好厉害……

楠原从未想过自己是强者,也对与人竞争没什么兴趣。然而现在,在这个空间里的这一瞬间,却有种不管与谁为战都不会输的感觉。无论对方有多少力量,持有多强大武器都——

不对、这么说是太夸张了。

假设善条用居合道展开攻击,自己恐怕连武器都还来不及碰,就被斩倒在地了吧。又或者对手是宗像,大概连人带「圣域」都会被那自己难以相提并论的力量击溃。

当然,身为战斗组织的成员,并不是没有「想变强」的心情。

不过,人该有自知之明。

楠原露出半分苦笑,接着便专注于使剑的动作和维持自己小小「圣域」的稳定。

然而——

就在几分钟前对楠原而言,还只能笼统视为「巨大存在」的两个男人,现在已能用内心的尺度衡量其力量多寡了。

拥有自己的圣域,就是这么回事。

只不过,楠原还未察觉此一事实。

现在的他,只是心无旁骛地挥着竹刀,在微暗之中制造小小的光圈——

隔天的午休时间,楠原前往「旧资料室」。

目的是归还道场的钥匙。

昨晚用挂在门口的钥匙锁上道场大门后,暂时保管了一个晚上。今天早上,上班前跑了一趟庶务课想归还钥匙,却没想到……

「喔喔,那把钥匙是善条先生的喔。」

一位中年女职员这么说。

一问之下才知道,道场的钥匙除了庶务课保管的主钥外,还有一把备钥放在善条队员那里。听说是因为他经常在夜里练剑,所以特别允许他持有钥匙。

「你到西栋一楼走廊尽头的……呃、仓库?资料室?对对对,就是闲置着那间……那个人白天都在那里,送过去给他吧。」

「啊、是。我明白了……谢谢您。」

对职员点头致意,楠原心想。

——那个人……隶属内务课吗?

昨天他虽自称「仓库管理员」,楠原根本以为那是配合白天发生的事所开的玩笑。

《Scepter4》虽为战斗组织,但除了自己隶属的实战部队之外,也有以支援战斗业务为主的内务部门。

隶属不同部门的人,一眼就能区别,差异之大甚至可用「不同人种」来形容。身着制服腰间佩剑,走路抬头挺胸的精悍年轻人属于前者;散发普通人气质的女性或中年男性则属于后者。

可是昨天认识的善条,怎么看都属于这边—甚至比还是新人的自己更称得上为战斗而生的存在。为什么这样的人会隶属内务部门呢?

该不会……是那只手的缘故吧。

过去在任务现场受到失去一只手臂的重伤,因此从第一线退下—如此一想,倒也说得通。不过……

就算那个人只剩一只手,有再多个自己还是难以匹敌。他就是这么强,不、他的实力或许已经超越剑机部队的顶尖好手,足以和宗像室长一较长短。

——这样的人,为什么进了内务部门?

——是出自他个人的某种意愿吗。比方说「已经受够与人争斗」之类的……

——可是,他是那么认真地练剑……还是说,那单纯只是个习惯……

整个上午训练时间,这些疑问始终盘据在楠原脑中。

于是午休时间一到,楠原立刻拿了放在置物柜里的钥匙直奔那间资料室。

虽然大概知道方位,毕竟昨天只隔着窗户四目交接,再加上宿舍经过好几次增建,有一部分形成迷宫般的通路让人左右不分。动作不快点的话,可能连午餐都会没时间吃。

快速穿过一条阴暗破烂的走廊后,终于来到挂着老旧门牌,上面用手写着「资料室」三字的房间门口。楠原敲了敲门。

「打扰了。」

先朝室内打声招呼。

—该不会又突然砍过来吧……?

楠原戒备着往后退一步。

过了一会儿。

「……来了。」

善条打开门,采出头来。

——咦?

楠原身体都还没站直,一脸诧异。

——这人个子这么小吗?

不,眼前的善条绝称不上个子小,上背部和肩膀都像撑起整扇门似的抵在门框上,体格几乎和一扇门一样高大。和一般人的身材相比,只能说是巨汉。

然而,昨夜见到的他远比现在更高大。记忆中的压迫感还很鲜明。没错,就连端坐时的他都得要仰望……

——不对不对,不可能。那样岂不是跟大佛一样大了。

楠原轻轻甩头,重新思考。

想来是因为昨天在周围没有对照物的空旷道场,又被练剑中的善条气势压制,所以那种「高大」、「高强」的形象才会深深烙印在心上吧。

「喔喔,你是昨天的……楠原。」

「是,我是楠原刚。」

楠原挺直背脊对善条敬礼。接着,从口袋中取出钥匙交给以沉稳笑容答礼的善条。

「这个……是道场的钥匙。人家

吩咐我还给善条先生。」

「善条先生。」

因为不清楚他的地位和职称,事先问了庶务课的职员该怎么称呼。

据说他的正式职称是「庶务课资料室」的「善条室长」,但在《Scepter4》提起「室长」,人人先想到的都是「宗像室长」。于是为了避免混淆,就不以职衔而直接称他「善条先生」。

可是——

如果是熟人也就罢了,被还是个新人的自己一副很熟的样子叫「先生」,他会不会不高兴啊?

心里这么想着,楠原略带紧张地偷看善条的表情。

「啊,抱歉呢,让你跑这一趟。」

善条一边露出豪迈的笑容,一边伸出右手。长满硬茧的手心有如岩石。

—呜哇,好惊人的手……

将钥匙放在他的手心时,不禁看得出神。

「我的手很脏吧。」

善条苦笑着将钥匙收进前胸口袋。

「啊、不是的,不好意思……打扰了。」

楠原敬礼后正想离去时。

「对了,楠原。」

善条从背后叫住他。

「是?」

回头一看,善条摩挲着脸,露出沉吟的表情。

「……楠原,耽误你一点时间好吗?」

「—电脑从早上就不大对劲……可以请你帮我看看吗?」

说着这句话的善条,不知为何看来矮了一截。

「啊,是电脑……吗?」

「没办法吗?」

善条又缩小了一圈。

「我还以为你们年轻人对机械比较懂……」

「啊、不是的。虽说我懂的也不多……您说的是电脑吧?」

楠原搔搔头,心想,

——不过看这情形,至少比这人多懂一些。

剑机的工作经常需要使用电脑,楠原私人也拥有一台便宜的电脑。

「那么请让我看看吧……东西放在哪里呢?」

「嗯,不好意思。」

善条紧绷的肩膀总算放轻松了。

接着——被走在前方的善条背影和左右两侧的置物柜墙遮蔽三方位视线的情形下,楠原被带着走进资料室后方。实际上大概花不到几秒钟,却觉得这段路走得真久。看来,只要在这人面前,不只判断物体大小时失去准头,连对时间的感觉都会错乱。

善条突然退到旁边,视野亮了起来。

敞开的窗户旁,有一张被堆叠文件淹没的书桌。不过,不管是书桌上还是附近的柜子上都没看见像电脑的东西。正当楠原环顾四周,善条伸出右手朝书桌上一指。

「就是这个……」

「咦……啊、这、这就是电脑吗。」

眼前的那个,和楠原想像中的「电脑」相去甚远。换句话说,那不是折叠式的笔记型电脑——

而是在像个大箱子的主机上放上三口几乎堪称小型电视的映像管荧幕,键盘也是接电线的全尺寸大键盘。每个部分原本应该都是奶油色,现在却被日晒和手垢染成了煤炭色。

「……喔喔,是这种电脑啊……」

听见楠原情不自禁脱口而出的话,善条露出难以言喻的表情回答:

「嗯,似乎是相当旧型的东西……」

「……好像发出某种怪声耶。」

「嗯。」

两人屏气凝神,竖起耳朵。老旧电脑的主机从刚才就一直发出噗噗噗噗、喀啦喀啦的不安定声音。

「早上按下按钮后就一直是这样。也无法操作。」

「呼……」

画面上出现模糊的黑白文字列,楠原将脸凑近荧幕。

「我看看……操……作……」

接着,他回头对善条说:

「……这上面好像写着『找不到OS』呢。」

「欧哎斯……那是什么呢。」

「欸。」

这么说来,楠原才发现自己也不甚理解。仰头望着天花板说道。

「呃……就是对电脑里的程式来说很重要的东西……大概是这样吧。」

「很重要的东西啊?」

「是啊……大概。」

「那、没有这东西就伤脑筋了。」

「……是的。」

「唔……」

善条为难地搓揉下巴。

「……该怎么办才好呢?」

他就这样像个雕像僵在那里。

两秒、三秒……尴尬的时间一点一滴溜走。

「……请问,要不要我去找懂电脑的人过来?」

「……拜托了。」

正当善条依然僵立着如此回答时。

「喂——阿刚!阿刚!」

窗外传来宏亮的呼唤声。定睛一看,青色制服的队员们已经在操场上陆续集合了。发出声音的,是把剑鞘举在头顶舞动的日高。

「你这家伙在那里偷什么懒!下午的训练要开始罗!」

「啊!好、是!」

楠原慌张地望望窗外,又看看荧幕,然后转头看善条。

「……不好意思,你快去吧。」

善条这么说,指着直通操场的大窗……脸上却写着旁徨无依。

「我先告辞了!」

低下头往外跑的楠原,在窗前又回过头。

「那个……下班之后我再过来!」

虽然来不及吃午餐让下午的训练很难熬,总算也平安结束了。

穿越夕阳下的操场往善条那里去时,正好遮住夕照的西栋成了一堵昏暗的高墙。

一楼的庶务课资料室」灯没亮,善条或许已经回去了。

——说的也是,就算没有我,他也可以问别人。

然而,仔细一看,面向操场那扇大窗还开着。

和昨天的道场一样,没锁门就回去了吗。

这么想着靠近时……

「哇!还在!」

楠原不由得惊呼失声。

昏暗的室内,直挺挺地坐在窗边桌前的善条纹风不动,对着发出怪声的电脑大眼瞪小眼。

「唔嗯……喔!楠原,你来了啊。」

善条抬起头,看来他一直在这里等楠原。

——怎么不去找别人就好了呢……

这句话事到如今也说不出口,就先跳过这个问题吧。

「不好意思,我迟到了……」

楠原低下头致歉。

「……那个,我带了可能懂的人来。」

两名队员从楠原身后跨前一步。

首先是将一头长发扎在后颈的眼镜青年,他用端正的姿势敬了个礼。

「我是击剑机动课第四小队的榎本龙哉。」

另外。

「我也是剑四的,我叫日高!」

日高举起手来,在头上用力挥。

接着,三人便一起从大窗进入资料室。

「—哇喔?」

一看见那台问题电脑,原本沉着稳重的榎本不由得高声怪叫。

「78……这!这不是PCRX-78吗!二十年前左右的机型了呢,这该说是前朝遗物吗……不、完全称得上是古董了!」

看到榎本奔向主机,整个人贴在上面观察的模样,楠原不由得吓傻了。日高在身后拍了拍他的背。

「看、我就说吧!这家伙是个阿宅。」

为了确认线路和型号,榎本整颗头都快钻进荧幕后方,没空管这句话了。

「喔!而且这还是G3型的!驱动轴有磁力涂布喔,这个!」

「嗳……是这样啊。」

善条在震慑中回答。

「我都不知道这些呢。」

日高则单刀直入地问:

「……然后呢?这是修得好还是修不好?」

榎本拾起头。

「呃、修什么……喔!是说这喀啦声吗?这小事……你看!」

榎本操作着主机上的按钮和拉杆,从机体上的插槽拔出一块手心大小的方形薄片。怪声就这么消失了。

在一声短促的电子音下,电脑再次启动,荧幕上闪过程式正在启动的画面。

「……修好了。」

善条喃喃自语。

「咦……你刚才做了什么?」

楠原这么问道。

「哎呀、这根本不是故障啊——」

榎本笑着回答,让善条看手中刚拔出的那块薄片。

「善条先生,您是不是忘了拔出这张磁片?」

「唔……或许是。」

善条直率地点头。

「在A槽插着磁片的状态下开机时,电脑会将磁片视为开机磁碟并试图叫出OS。可是这张磁片只是普通的资料磁碟,电脑怎么叫也不可能叫得出OS啊。对那个时代的电脑来说,这种麻烦是很典型的问题。」

榎本如此说明。

「唔,这样啊,OS啊。」

善条再次点头。

「虽然听不大懂……总之我原本还以为它坏了。」

「哎呀,幸好不是什么大问题呢。」

说着,楠原的肚子「咕噜」叫了一声。

「啊,不好意思……」

看到面红耳赤的楠原,日高拍了拍他的背。

「哈哈,这家伙从中午肚子就一直咕噜叫……阿榎!喂!阿榎,你看够了没!」

「……嗯……再看一下。」

榎本正专注摸弄电脑,回答得心不在焉。日高对准他后脑勺用力一敲。

「吃饭去吧!吃饭去!」

结果——

「啊,我也还没吃午饭。」

善条慢吞吞地走回房间深处。

「要是不嫌弃的话……我现在来煮荞麦面吧。」

「是……荞麦面吗?」

楠原看看日高和榎本。

「喔!不错耶!那就叨扰您一顿了!」

日高高举双手赞成。

这间「庶务课资料室」原本不知用途为何,里面竟有个小厨房。因此,善条多半不去食堂用餐,只在房间里煮些简单的食物果腹。

「虽然我只会烧水……不过因为喜欢吃荞麦面,所以经常煮。」

屋里没一张像样的桌子,只好将装了荞麦面的竹篓、放香辛料的小碟及善条装沾面酱的小碗放在书桌上。光放了这些东西桌子几乎就满了。因为餐具不够,楠原他们只好拿汤碗或马克杯装沾面酱。椅子除了善条专用的正规办公椅之外,还有一把折叠椅。日高早就占了这把椅子,楠原和榎本不得不站着吃。

「嗯!好吃!这真好吃耶!该不会是那种高级面条吧?」

「不,只是附近超市买的……」

「这样啊,真好吃!」

看日高一边发自内心赞美,一边粗鲁夹走竹篓上的面,榎本不由得出言制止。

「日高……你也稍微客气一点。」

「笨蛋!吃大盘菜的原则就是先下手为强,嘿!」

「啊!」

眼看面又被日高夺走,榎本对善条低下头。

「真不好意思,这家伙家里只有兄弟,从小在男孩堆里长大的……唉,真的很抱歉。」

不顾不知为何不断为日高行径道歉的榎本,日高将所有的葱扫进自己碗里,大口吃着面。

「我啊,最喜欢吃葱了。这葱真好吃!」

看到他那个样子,善条淡淡地笑了。

「嗯。今天的葱很好吃。」

「今天的……?」

楠原不解地歪着头,善条便用拿着筷子的手腕指向左肩。

「毕竟这只手是这样的……」

「……啊!」

楠原终于懂了。没有左手可用的善条,无法靠自己用菜刀将葱段好好切碎。刚才是楠原自告奋勇帮忙切的葱。看来……善条恐怕已经很久没吃过好好切碎的葱了。

「要不要再来点荞麦面?」

善条站起来。

「要!麻烦您了!」

「……不好意思。」

日高和榎本同时低下头。

「葱也要吧。」

「要!」

楠原追在善条身后,小跑步跟进厨房。看着他的背影,日高突然丢出一句。

「嗳、阿榎……那家伙挺可爱的嘛。」

「咳!」

「喂……你这家伙干嘛呛到啦!我又不是那个意思!」

日高一发急,榎本又呛了两三次。

「咦,怎么了吗?」

楠原回头问。

「没什么!快去切葱!」

「喔。」

楠原歪着头,再次咚咚咚咚地切起葱来。

榎本呛咳的声音很快转变为笑声。

「噗……不、我知道、我知道啦。你只是把楠原当成弟弟或小狗……那种讨喜的感觉对吧。」

「——原来如此,是讨喜啊。」

「对对,就是讨喜!我想说的就是那个……哇啊!」

日高回头一看,只见敞开的窗外,「室长」宗像礼司就站在那里。

细长的眼睛望向屋里,脸上挂着浅笑。

「你好,善条先生。我又来打扰了。」

「您……您辛苦了!」

手上还拿着碗筷,榎本赶紧起身立正。

「喂!阿刚!快空个位子出来!」

「咦?什么位……哇啊!」

在年轻队员们慌张失措之间,宗像已跨过大窗进入室内。

不久后——

众目睽睽之下,宗像一个人坐在椅子上,对着第二篓面拿起为他准备的碗筷。

——这个人真的会吃什么荞麦面吗……还是超市买的……

这说来理所当然的事,楠原还真感到意外。

何止意外,至今根本没想像过宗像会像一般人一样用餐。总觉得这个人过的应该不是吃饭睡觉这种普通人过的生活。顶多曾听说他的兴趣是偶尔泡泡茶……不过他活动时的能量来源应该来自仪式或冥想那种东西吧。

当然,这只不过是楠原的擅自想像。然而,眼前宗像本人的行动,反而加深了这种想像。

坐在椅子上的他背脊自然挺直,使用筷子的手法优美。一次夹起的面不过多也不过少,以流畅的动作放进碗里沾酱,再送进口中。

轻轻吸食面条,几乎不发出声音。在优美的动作下,面条宛如变魔术般消失。看他吃面,令人觉得和刚才这群幼稚家伙边吵边吃的好像是完全不同的东西,不同的行为。

不只楠原,日高和榎本也都呆若木鸡地凝视眼前这一幕。

如果是普通人—不、只要是普通动物,本能都会排斥自己不设防的进食瞬间暴露在别人眼中。然而,宗像一点也不在意队员们包围自己的视线,依然优雅地吃着手中的面。反而是周围的人快被他的气势压倒了。

「——怎么了?不快吃面要糊掉罗。」

「啊、是!」

「真是非常抱歉!」

楠原和榎本站得直挺挺的回答。

「那么……我要享用了。」

日高则扭捏地伸出手,尽什么义务似的夹起两三根面条。然后,或许是想化解尴尬的气氛,夹着面条反复沾酱,花了很长时间才送进嘴里,并且极力不发出声音。

宗像含笑看他做完这一连串的动作。

「呃、那个……相当……面条煮得真是非常适中……」

语无伦次的日高顶了顶榎本侧腹对他咬耳朵。

「喂、阿榎,下一个该你了。」

「下一个是什么意思啊。」

简直像在互相陷害对方受罚的对话。事实上,要在宗像注视下悠闲吃面,这行为本身的确压力太大。

不知所措的榎本回头瞄了楠原一眼。

——咦,我吗?

楠原不禁轻轻摇头,榎本露出绝望的表情。

「呼……你们干脆猜拳决定谁先吃吧?」

「「「不!真是非常抱歉!」」」

正当三人肃然立正时,善条慢条斯理地从他们眼前晃过。手上拿着装有荞麦面沾酱的大碗公。刚才他用的沾酱小碗洗干净后给宗像用了,大概是打算用这代替。

「失礼了……」

善条将碗公放在桌上,朝宗像对面的折叠椅一坐,把椅子坐得嘎吱作响。接着,他用手从竹篓抓面,随性放进碗公。再抓起一把葱撒上,拿起筷子豪迈地啜食起来。

因为没有左手好拿碗,他只能低着头像只狗一样进食。尽管毫无礼数可言,那姿态却宛如一只大型野兽,散发不可思议的威严。日高忍不住脱口而出「简直像在看老虎吃荞麦面哪……」

一把荞麦面,两口就被善条吃光。不顾瞠目结舌的楠原等人,善条再次从竹篓取面,又迅速吃光。

「呵呵……看您吃东西真好吃,令人入迷啊。」

宗像微笑着说。

「简直像幅画。」

「见笑了……在下身分低微不懂礼数。」

竹篓转瞬即空,善条再次起身。

「……我来泡茶吧。」

「我很乐意喝茶,不过,您想赶我走是没用的。」

善条停下动作,楠原等人差点忘了呼吸。

脸上浮现莫测高深的微笑,宗像又说:

「善条先生……今天不只荞麦面,我的请求也要麻烦您吞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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