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4章 征服者1930

空气劈哩啪啦地震动作响。

剧烈的冲击袭来,直人从椅子上被抛了出去,跌到地上。他就那样趴在地上无法动弹,即使想要站起也几乎无法站立。

——即使在行星的一切都透过齿轮再现的现代,也一样有地震。

都市结构在系统承受压力而进行压力释放的处理作业时,就会发生地震。这些程度属于人类不易察觉的轻微摇晃,屡屡自发性地产生。

可是这次的摇晃却非同小可。

那种冲击好像空间本身都激烈地摇晃着,让人不禁怀疑这样下去整座城市就将支离破碎、灰飞烟灭。

咖啡厅柜台的橱柜倒下。

饭店大厅巨型的吊灯掉落。

饭店前的干道发生了连环追撞的交通事故。

这些爆裂声和巨响相继从耳机外头传到直人耳中。

其间仍看不出震动有停止的迹象。

然后直人看见了眼前的这番景象——

茶杯从桌上向外飞出,但是却飘在空中、没有掉到地上。里头飞溅出来的液体,也变成一颗颗茶色的大水滴,轻轻地飘在半空中。

这是……什么情况!?

像是要回答直人的疑问一般,玛莉大叫起来:

「重力异常……!」

玛莉趴在地上,然后躲到桌子底下。一旁的哈尔达(因为身体太庞大)只把头钻到桌下,焦急地说:

「该不会已经开始崩毁了吧!?」

「哈尔达,还剩下多少时间?」

「七小时十二分——应该还有一点时间才对。」

玛莉张大着眼说:

「该不会『军方』把抹消作业提早了……!」

「不对,冷静一下。如果确实如他们所说,已经和『技师团』上头的人谈好的话,照理说,不会连我们的技师都一起殉难。」

「但是这种规模的前兆,肯定无法事先计算出来啊,万一混乱扩大的话,说不定他们会采取强硬的手段……!」

过了一会儿,震动缓和下来。

不过就像雷电即将劈下的前一刻般,空气中仍能嗅到很强烈的迹象。

直人将远处传来的哀号与怒吼声暂时抛到一边,站了起来。

另一头的玛莉对他说道:

「你——」

「嗯?」

「你的名字是?」

她那翠绿色的眼眸浮现严肃的神情,往这头直视着。

那种眼神令人无法视而不见,直人答道:

「……直人,见浦直人。」

玛莉听了之后,深深地呼了一口气。

她似乎有些丧气地低下了头,然后又毅然决然地抬起头来。

「好吧,直人,刚刚我也说过自己的名字了,我叫玛莉。要承认你是比我还厉害的技师,我是死也——」

话才说了一半,就发现不知何时,琉紫神色严峻地站在背后。

玛莉摆起僵硬的笑脸,继续说了下去:

「生、生命可贵,我还是不得不承认!可以吗?不必谦虚也不要客气啰。所以你坦白说,对于这种状况,你有没有一丝丝可能解决的想法呢!?」

「这个嘛……」

「有的。」

直人一时答不上来,琉紫却立即代替他回答。

她对着转过身来的玛莉,淡淡地继续说了下去:

「就我所听到的,你所遭遇的问题本质应该不是『没有时间』,而是『无法确认故障原因』才对。」

玛莉迟移了一下,然后说道:

「是啊……是可以这么说,不过这不是一样的意思吗?」

「天差地别啊。因为反过来说,只要能够确认原因的话,就没有问题了。」

玛莉还是有些疑惑,接着点点头说:

「嗯嗯,只要能够确认故障位置的话,那就没有问题……」

「这样的话,那就什么问题也没有了,直人阁下。」

「啊?什么意思?」

「您应该已经知道才对啊,这个都市发生异常的根源——发出声音的来源。」

玛莉偏着头说道。

「声音?」

嗯,如果你说的是那个的话……直人点点头说:

「确切的位置还不是非常清楚……我得亲自到第二十四层去看看才行。」

「喂——等一下!」

玛莉像是哀号般叫了出来,她抓住直人。

「为什么你会知道发生异常的区域是在第二十四层!?」

「嗯?」

玛莉用穷追不舍的气势追问愣住的直人。

「不管是我或是哈尔达,完全没有提到目前的工作现场是在第二十四层,连中心支柱都没有去过的你,为什么会知道呢?」

「为什么……」

表情愣住的直人说道。

「——因为那附近传来不协调的声音嘛。」

「——啊……?」

「之前我就一直觉得好吵啊,没想到从前天开始,那个声音变本加厉起来,我想肯定是『军方』那群人偷懒了,没把维修的工作做好吧……」

「前天——」

玛莉吃惊地张大了嘴。

她想起黎明前夕她因为重力异常而跳起来的事。那个异常——观测班动员十个人才观测到的异常——等一下,不协调的声音?

哈尔达从已经呆住的玛莉身边站了出来,慎重地问:

「直人,我想确认一下是否就是这么一回事。你就站在这地面上,光凭声音,而且是用肉身,就能观测到地底下七十公里远的异常,是吗?」

「嗯?是那样没错啊,怎么样?」

直人若无其事地点点头,玛莉和哈尔达却僵住了。

两个人一阵错愕。

他说的话本身可以理解,但是所指的那件事却教人难以置信。

眼前这个小个头少年真的是人吗?他们无法确信。

玛莉发出颤抖的声音,叫了起来:

「你……!你用一派轻松的语气,在说些什么荒诞无稽的事!?」

「没有呀,像这种事,你们也查得到吧?」

直人像是要说那是理所当然的事一般,不过玛莉自暴自弃似地对他大声嚷着:

「……对,没错,花了一整天才检查到第二层,最后没办法只好抓来一个军属技师拷问一番,还得死逼活问,最后才终于查到一点儿情报啊!」

直人目瞪口呆地侧着头。

「干嘛要那么麻烦呢?喔,所谓有备无患,小心为上是吗?」

「因为不那么做的话,就查不出来了啊……!」

哈尔达好像从他的人工肺脏深处挤出了一道叹息,这样说着。

「啊?我只不过耳力好了一点而已,像是集音器之类的东西,你们应该也有吧?」

「……我告诉你,光靠集音器就能分析的话,大家就不必那么辛苦啦——」

「等一下!」

玛莉打断了按着眉心嘀咕着的哈尔达,神情紧绷地问:

「——我现在注意到了,你头上戴着的那个,该不会是降噪耳机吧?」

「是啊,怎么了吗?」

不会吧,玛莉大叫起来,几乎要把嗓子喊破。

「你戴了那个东西——为什么『还有办法跟别人交谈』啊!?」

「没有为什么,不过就是个便宜货嘛。」

直人有些为难地抓抓脸,接着说道:

「反正也没有要听音乐或干嘛的,还是安静一点比较舒服。」

——而且也会觉得比较自在。

听到直人说了这些,玛莉用锐利的眼神逼视着他。

「——舒服?现在就算再怎么便宜的降噪耳机,也能达到『隔音性百分之百』的功能吧?」

「话是这么说,但我确实就是听得到啊。」

「所以这就是奇怪的地方啊!现在要进到你耳里的讯息全都被阻断了!?在这种状态之下,你到底『听到』了什么啊!?」

面对玛莉来势汹汹地穷追猛打,直人翻着白眼摇摇头说:

「可、可是,话是这么说没错……」

「唉……算了,也不见得就是假的吧。」

玛莉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然后像是要吩咐直人一样,慢慢地接着说下去:

「也就是说,你光凭听声音,就能知道发生异常的原因。这样如果把你带到第二十四层去的话,就能确认原因所在了。只要异常的地方有办法确认的话,剩下的我们就能设法了——就这样处理,好吗?」

在玛莉的注视之下,直人似乎有为难地抓着头。

——他明白自己受到期待。

只是直人不习惯这种感觉——说不定是第一次有这种感觉,所以无法坦率地立即回答。他语气缺乏自信地说道:

「呃……在让你们失望之前我想先声明,我只是个普通的高中生,玩机械的东西也只是兴趣而已,别说技师了,我是连见习生都没当过的业余玩家喔。」

「多谢你提供这些令人丧气的讯息。」

玛莉半睁着眼嘀咕着,随后耸耸肩说:

「不过没关系,虽然

我不了解你,但是琉紫的构造之复杂我很清楚。你既然有办法把琉紫修好,而且只凭听力就能发现琉紫故障的地方,那就说明了一切。我相信那是事实。」

直人沉默不语。

他想了想,然后转过身来,第一次正对着眼前这位金发少女,然后问道:

「喂……干嘛要那么麻烦啊?」

外面传来十分凄厉的声音,仿佛阿鼻地狱传出的哀号声。

现在既然知道都市要被抹消了,就没有留在这里的理由。说真的,心里很想赶快逃离。

「听你们那么说,四面八方都是敌人,眼前更是一片黑暗,干嘛不逃走呢?」

这是一般人会有的想法,可是——

「我不喜欢把事情视为不可能。」

玛莉这样说道。

「极限当然是有,可是那要由自己来设定、自己决定放弃,这样才干脆。一路走来,不管什么情况我都不放弃挑战,即使是面对我的父亲、我的姐姐,还是报考一级钟表技师资格时,我都是如此。」

直人无法理解那种想法。

「……为什么呢?」

「因为这个世界就是这样啊——我们所生存的星球在一千年前灭亡了,面临到它的极限,然后终结了。尽管如此,因为有不愿放弃、尝试挑战的技师,它才能维持到现在。」

玛莉露出微笑,继续说了下去。

「无可取代的东西,总是出现在超越极限之后,所以我不想放弃。如果这样逃走——我就再也无法为自己感到骄傲了。」

「……」

所以,玛莉像祈祷一般轻声地说:

「拜托——帮帮忙。」

直人没有回话。

生为凡人、在底层成长、过着现实生活的少年。

生为天才、磨练着自己的才能、为宣扬崇高理想而生的少女。

两个人截然不同。

在这么短暂的时间里要想相互理解,价值观的差异却大到令人绝望。

「……」

直人觉得既然这座都市就要崩毁,那就应该趁早逃走才对。

幸好——可以这么说吗——现在已经无家可归了,不管去哪里都是一样。

再说要相信像玛莉这种无法理解的生物,带着琉紫去尝试那种严峻的考验,对我到底有什么好处呢?

「很抱歉,可是……」

「呃——直人阁下,有件事我想向您报告。」

直人正想拒绝,不过琉紫打断了他的话,她说:

「因为我只能听从直人阁下,所以有件事不知道该不该说……」

在那样的开场白之后,琉紫接着平静地这么说道。

她朝玻璃窗外瞥了一眼,看着中心支柱所在的方位。

「如果没有被移动的话,在京都中心支柱底下……我的妹妹就在那里。」

——扑通。

直人感觉到心脏猛烈的跳动。

一瞬间他的呼吸停止,脑子里重复响起十次、二十次琉紫刚刚所说的词汇。

——妹妹……妹、妹……呃、妹妹……?

「妹妹……?」

他摇摇晃晃地扶着倒在一旁的桌子,抬起头来看着琉紫。

——琉紫的……妹妹。

在中心支柱底下?

也就是在这个京都?

在这座被抹消、即将崩落沉没到已经死去的星球底下的都市?

肺部缺氧、血液逆流的感觉传遍全身。

「那……也就是说,那个……」

直人努力地深呼吸,想要装出镇定的样子。

不过再努力也是枉然,他以尖锐的音调叫了出来:

「比琉、琉、琉紫还要后期所制造出的自动人偶!?」

「是的,代号Y系列肆号机,『毁灭者』昂克儿应该就在那里。」

「等、等一下,也就是说,那是一具比琉紫还要精良的自动人偶吗?」

听了直人兴奋的口气,琉紫皱着眉头说道:

「——整体性能比我还高的自动人偶是不存在的,不过我这些妹妹们在某些限定的状况下可以发挥出比我还强的性能,完全不是下等的人类所能相比的。」

直人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体温瞬间增高,血压也像是要爆裂一般地飙升。

「呃,那个,在确认之前,能不能先请教一下?」

「好的,什么问题呢?」

「那个……是叫……昂克儿的?她是什么样的女生呢?」

「这个嘛,留着漂亮黑发的妹妹头,鲜红色的凤眼,以人类来说大概是十二岁左右的容貌吧。身高将近一百四十公分,一个不太会表达情感的孩子。一如她『毁灭者』的名号,拥有所有自动人偶中最强的武装和机动战斗力——」

「——那还等什么,大家冲了啊!」

他突然挺直背脊,高举着拳头。

直人毅然决然地说:

「只要有挽救两千万市民生命的可能性,就算再怎么微小,我都不能放弃!因为这恐怕就是——我的宿命!」

直人语气坚定地说着,他燃起斗志,眼神炯炯发光。

那是一般被称作『别有居心』或是『个人私欲』的情感。

只是一般人——特别是身为女生的玛莉——并不清楚。

凭那一时的情感,就足以让男人搏命奋战。

男人就是这种既愚蠢又崇高的生物——

「……哎,大小姐,这样真的好吗?把希望寄托在这家伙身上……」

「不要问了好吗……?」

听到哈尔达喃喃说着,玛莉像是哀叹一样,摇了摇头。

决定前往中心支柱的直人一行人,立刻走上饭店的通道。

他们要前往地下停车场,哈尔达开来的车就停在那里。

穿过因为吊灯掉落而陷入一片混乱的大厅,他们走到楼梯口。

哈尔达突然停下脚步,转过身来。

「那么,重要的是,那个该怎么办呢?可想而知,一旦要前往中心支柱的话,一定会遇到阻挠的。」

哈尔达眯着眼睛望向墙壁那头,这样说道。

领会到那眼光所透露的意思,玛莉点点头说:

「……必须想想办法啰。要是被掌握到我们将前往中心支柱的话,还留在地下的团员们难保不会被当作人质……」

玛莉叹了口气,不耐烦地耸了耸肩。

一旁的直人说:

「怎么样,不是要去中心支柱吗?」

「嗯嗯,是啊。」

「不是没时间了吗?那怎么还不赶快啊。」

「……我们正在思考要是那么做的话,接下来该怎么办才好,了解了吗?」

玛莉略显不悦地啧啧咂着嘴。

直人看到她那副样子,侧着头愣住了。

「那里有人戒备着我们?为了这么一点问题,我们就必须特意停下脚步?」

直人难得表现出察觉能力,玛莉却不高兴地对他皱起眉头:

「……你如果已经察觉到的话,能不能再多动一些脑筋?有那么一群家伙戒备着,你想他们会默不作声地目送我们出去吗?」

「是不会,可是……」

他看着哈尔达庞大的身躯,继续说道:

「大叔是机械化的士兵,而且还有琉紫在,只要在他们通报之前先将他们解决,那不就得了?」

「喂……你才提起干劲,一下子就变得这么急躁啊。」

玛莉压低嗓子,对着愣住苦笑的哈尔达叹了口气。

「如果可以的话,我也想那么做,可是这件事不是那么单纯,它还牵涉到政治方面的事。『军方』的技师再怎么无能,他们的组织力还是——」

「问题不在那里,不然玛莉你到底打算怎么办?也去搞政治吗?」

「——啊!」

玛莉朝直人挥起拳头——然后却停住不动。

她用那双目光炯炯的绿色眼眸瞪着直人,身体颤抖起来。

在想藏也藏不住的盛怒之下,玛莉忿然地说道:

「……你懂什么?」

「我是不懂啊,就是不懂,所以才要问啰?」

直人这样说。

「政治也好,组织也罢,现在最重要的不就是马上赶到中心支柱,去把修理工作完成吗?」

其余一切都不重要。

正因为是一般市民,所以可以流露出不被牵绊、不受束缚的爽朗表情。

正因为是自己想做的事,所以毫不顾忌地采取坚决行动的少年,说出这样直白的哲学。

「——坦白说,除此之外的任何事,怎么样都无所谓吧?」

————

玛莉闭上眼睛,举起的拳头狠狠捶向墙壁。

然后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朝着站在一旁的大汉冷静地说:

「哈尔达。」

「喔。」

「我被这样一个——一个蠢蛋驳倒了,虽然很不服气,但也没办法。」

「别骂人蠢蛋嘛。」

玛莉无视直人的抗议,继续说道:

「不过我问你,平心

而论,你觉得谁说的对?」

「这个嘛……嗯,如果想听大人们说的那一套道理的话,当然是大小姐说的有理啰。」

哈尔达搓了搓下巴,耸耸肩。

「——不过我想既然是小鬼,那就像个小鬼般听听小鬼的意见,也不错吧?要收拾善后的话,就是大叔的工作啰。」

……小鬼?玛莉嘴里轻声嘀咕着,点点头说:

「是啊——对喔,这么一说,我也还是个小丫头啊。」

「喔,现在不是技师,什么也不是,就只是个没有见过世面、狂妄的大小姐啊。」

哈尔达抿着嘴笑着。

他伸出厚大的手掌,像是嘲弄一般对着玛莉说:

「有什么工作要吩咐吗?玛莉。」

「——是啊。」

玛莉轻轻地点了头,露出苦笑。

一旁的琉紫冷冷地插话说:

「得出什么结论了吗?你们这样你一言、我一语,宝贵的时间就让你们随意挥霍掉了,我能期待你们对这个有点自觉吗?」

「我知道啊……我先问你吧,可以把你算进我们的战力里吗?」

听了玛莉的问题,琉紫带着优美的神情,拉着裙子行了个礼说:

「只要是直人阁下想要前进的道路,路上有任何阻碍,将它们劈开就是我的任务。」

玛莉对着她点点头,接着转向直人。

「直人,我都已经那样夸下海口了,你就帮帮忙吧!」

「话说在前头,要打架我可是超弱的喔。」

「那个我是完全不抱期待啦,倒是——」

玛莉手扠着腰,带着挑战意味地看着直人说:

「让我们看看琉紫所说的——你的『才能』吧。」

直人点点头,静静地吐了一口气。

他轻轻地把戴在头上的荧光绿廉价耳机拿下。

瞬间——

——令人作呕的庞大杂音,让直人几乎无法站稳。

「呜……!」

他皱着眉头,咬着牙。

他产生一种错觉,仿佛周围的一切就要从他的耳朵钻进脑里。

大概是重力变动的缘故吧,不只是都市的齿轮发出异常声响,连因为异象造成的灾害或是人群的吵杂声音,就像一首亵渎听觉的交响曲般,全都传到了直人耳里。

「直人阁下。」

琉紫轻轻地扶住几乎就要倒下的直人。

「没问题的,直人阁下一定可以做到。」

啊啊,直人细细地吐了一口气。

「能得到举世最精良的自动人偶的信赖,不拼的话就枉废我机械宅男的称号啦。」

他闭上眼。

风暴般狂乱的杂音当中,听得到风平浪静的清澈旋律。

那是琉紫运转的声音,美妙、优雅、圆满,同时也是命运的曲调。

凭借着琉紫身上所奏出的旋律,直人才能从钻进脑海里的庞大情报中,将所需要的部分筛选出来。

然后——

「……那么——走吧!」

直人开始慢慢地将那些一一列出。

在通往地下停车场的一座穿廊回旋梯上,玛莉踩着优雅的脚步下楼。

直人战战兢兢地跟在她背后。

不过楼梯的平台上出现两个男人,像是要挡住他们的去路。

两个人都是肌肉发达、高头大马的体格,他们并肩站在那里,散发出一股致命的压迫感。

其中一名男子眼神锐利地说:

「前一级钟表技师玛莉·蓓尔·布列格,是吗?」

玛莉微微一笑:

「我说不是,你们会相信吗?」

男子们不苟言笑地说:

「我们是『军方』的人,想要请教你有关军属技师新岛良治失踪的事。」

「是这样子啊,想拿那个当借口,准备得还真周到啊。」

话一说完,其中一人就往前一步抓住玛莉的手,就在那个时候——

玛莉身子一沉。

她拐了那人一脚,脚再顺势收回,朝着对方因为倒栽葱而下坠的头盖骨踢了出去,那一踢力道之猛烈,让人仿佛听到了头骨碎裂的声音。

看着两三下就被她撂倒的男子,玛莉咂着嘴说:

「——谁准你碰我的啊?先秤秤自己的斤两吧。」

「你这丫头!你想反抗吗——!?」

另一个男人激动地作势要抓她。

玛莉在不经意的动作中,冷静地将他的手架开。

然后手在空中画出一道弧线,握紧拳头朝着男子的下颚击去。

男子不由得踉跄,想要护住上半身却失去重心。

玛莉瞬间转身。

她的脚迅速画出一个回旋,借着高速的离心力,用靴子脚跟朝男子的太阳穴踢了下去。

受到这一击,高大的男子随之倒下,沉重的肉身在地板上撞出声音。

「——」

玛莉的风衣轻轻飘起,双脚着地。

她看也不看两个倒地的男子一眼,从口袋里拿出糖果,放进嘴里喀喀地咬碎。

直人看了那幅景象,反射性地跪了下来。

「我自以为很了不起地说了一堆废话,真的很不好意思。」

千万不要把这些技能用来对付我啊。听直人这么一说——

「哦,很高兴能得到你的赏识。」

玛莉点点头,然后转过身去。

她的目光投向楼梯下方,通往停车场区的通道处。

那里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具军用自动人偶。

那是一具用双脚行走的轻装型自动人偶,身形虽然和人类相近,不过两只手臂不成比例地鼓胀着。他的右手臂前端亮出枪口,不偏不倚地朝着这头站在平台上的两个人。

看到那把轻而易举能将两个血肉之躯的孩子轰成肉酱的凶器,玛莉睁大了眼。

「不会吧,想吓死人喔!」

只是,那嘀咕声并不是对着对方。

暴露在机械的杀意之下,她的脸上却没有显出一丝害怕。

「哈尔达!」

回应她的一声号令,一副庞大的身躯从楼梯井上头跳下。

喀——地重重的一声撞击声。

乘着落下时的力道,哈尔达抡出拳头朝自动人偶猛力一击,打到对方连骨架都严重变形。

自动人偶脚步踉跄,哈尔达像要保护玛莉两人般气势十足地着地。

面对突然来袭、具有敌意的对象,自动人偶瞬间重新计算威胁程度——从身体性能与彼此距离来看,认定这个完全义体化的机械士兵是最大的威胁,于是他把目标从玛莉等人身上转移开来。

不过这时哈尔达已经钻进自动人偶的怀里。

哈尔达架住他粗大的右手,借助身体的重量猛力将它扯断。

「——!」

只见导线弹出、齿轮和弹簧飞散。

自动人偶摇摇晃晃地后退,不过——他使尽浑身解数大吼一声,脚往地板一蹬,朝哈尔达跳了过来。

他身上仅存的左手,像断头台一般劈下。

如果是肉身的人类,遭受那一击可能就被捣碎,然而——哈尔达只用单手就轻易挡住了。

「——————」

自动人偶的机体激烈震动着。

这具军用自动人偶动力全开,死命地压了过来,不过哈尔达只是笑了笑。

「唉,真是小家子气的战斗运算器啊,而且以你那轻装型的功率,打算把完全义体化的我当作对手一决高下吗?——太低估我了吧。」

他轧吱一声,将自动人偶的手给夹碎。

哈尔达用手指捏住他的手臂,把他的装甲折弯、轴心捣碎,然后再将骨架给掐毁。

「这个——笨蛋!」

随即——

哈尔达往前一步,巨大的龟裂呈放射状在自动人偶身上扩散开来。

他挥舞紧握的拳头。

用比碎片飞散还要快的速度,哈尔达送出一击。

他的拳头与全身的结构连动,击破了军用机体的装甲,然后不由分说地捣毁对方的中枢,直到那具机体完全失去功能为止。

被扯下的发条四处散落,只剩破裂的圆筒空转着。

哈尔达扔下那具形同废弃物的机体,背后传来玛莉的声音。

「真了不起啊,哈尔达。辛苦啰!」

哈尔达回头看着从楼梯走下的少女,耸耸肩说:

「小事一桩嘛,不过——」

他看看直人,嘟哝起来:

「到目前为止,你完美地算出了敌人的数量和位置……你的耳朵是有声纳之类的吗?」

没错——直人所观测到的情报,惊人地精确。

原本哈尔达对于要如何判断『对我们抱有敌意的对象』无法理解,但是直人却能事先完全掌握到对方的人数、部署的位置、甚至是装备。

这究竟能为战略上带来多大的优势啊——

不过直人没说什么,反而脸上略显兴奋地问起哈尔达:

「大叔大叔!你还真不是普通的军用义体啊!」

「喔,你连军用义

体都知道啊?没错,虽然外表如你所见是这样英俊挺拔,不过内涵一样不输给别人吧?本人可是布列格公司所制造的『第八代』机种。」

「咦,第八代?现行的机种应该还是『第六代』啊……」

「比下一期即将投入市场的机种还要更往前一个世代的原型机啊,实实在在的高规格产品喔。」

哈尔达摆出肌肉猛男的姿势,接着说:

「毕竟是这位大小姐的保镖嘛,所以采用了一些布列格公司的机密技术啰。」

「哇——!喂喂,晚一点给我看一下分解后的构造吧——」

「你们在那里瞎扯什么男人间令人厌烦的闲话,快点采取下一步行动啊!」

在玛莉的催促下,直人和哈尔达两个人闭上了嘴。

他们走下楼梯进入通道,马上走到停车场区。

一部黑色轿车就停在出入口的侧边。

然而正当玛莉走近车门时——

「不准动!」

透过扩音器传出的高分贝音量响遍整座停车场。

玛莉睁大了眼抬高视线,前方通往地面的隧道口,有只矮胖的钢铁巨人摆出要阻挡去路的架势,在解除光学迷彩之后现出身影。

「VS-08『歌利亚』——是装甲兵!真的假的,不会吧?」

哈尔达冒着冷汗低声嘀咕着。

那是瓦诗隆公司所开发,由人搭乘其中来操控的发条装置人型武器。

它凭借着彻底的静音结构来达成无声驱动,同时配备着热光学迷彩的隐形功能,可说是特殊环境战的一张王牌——他所拥有的压倒性战力,就算派上刚才所遭遇的轻装型自动人偶整批上阵,也无法匹敌。

他身上的那架火炮,即便是哈尔达所采用的最新型战斗用义体,一样能够轻易地加以粉碎。

随着流畅的动作,他把炮口朝向玛莉等人——

——轰然一声。

在通话中听到报告,黎孟兹倒抽了一口气。

……这个蠢蛋刚刚说了什么?

他感觉到握紧通讯机的掌心慢慢地渗出汗来。

「……可以请你再说一次吗?」

「就是说,由于玛莉·蓓尔·布列格和她的护卫官两人激烈反抗,不得不将他们射杀。另外还有一名民间人士也被卷入战斗当中——」

「那个无所谓!」

黎孟兹大声地咂着嘴,继续说道:

「是谁准许你们杀人的啊!?我说的是把他们抓起来啊!」

「啊,可是——」

暧昧不明的回应更增加他的不耐,黎孟兹低声地丢下这些话:

「你们这些人,甚至把我们公司的歌利亚都给搬出来了,这样就连要捉一个小丫头都办不好吗?」

「……您说的是没错,但是要把对方看成一般人,稍微有点……」

「我是说小丫头。」

他口气尖锐地说着。

黎孟兹叩叩地敲着通讯机,撇着嘴继续说道:

「没错,就是个小丫头。说到底,了不起就只是玩机械很在行而已。」

「……」

「你们射杀了她,是吗?这样子啊……她死了?」

他舔舔嘴唇,吸了一口气。

「在歌利亚的机关枪扫射之下,肯定已经尸首难辨了吧?」

他的语气像是期待着什么,报告的人肯定地答复:

「……是的,遗体因为严重受创,要确认身分还需要一些时间——」

黎孟兹说:

「不必了,那就那样处理了吧,也不必送报告了。玛莉·蓓尔·布列格被卷入都市的崩毁当中,行踪不明——就这么处理。」

「……这样子好吗?」

「要是被知道布列格家的女儿遭到瓦诗隆家的手下杀害,那可是不得了的事啊。再说,反正这座城市再过几个小时就要毁灭啦。」

「了解了。」

通话就这样结束。

黎孟兹静静放下通讯机——然后把整张桌子给翻倒。

他瞪大了眼,咬牙切齿地任凭情绪爆发,放声大骂:

「混账东西!一群没用的东西……!」

她这么一死,我们就麻烦了。

接下来可是要让玛莉·蓓尔·布列格扛下抹消事件的责任、成为众人非难的对象,甚至还要借她来削弱布列格家的势力。

但是那也要她还活着才行。

毕竟不能让死人承担责任,而且女儿被杀了,布列格家的回应自然会变得更强硬吧,那样就不符合瓦诗隆本家的意图了。

「那个死丫头!到死都还要给我难堪……!」

重要的是——

那个女的死得那么干脆,就没办法羞辱她了。

黎孟兹想要羞辱玛莉·蓓尔·布列格一番。

在丧失自尊和名誉之后,她那张脸会扭曲成什么样子,他非常想看。

或者是在复权和举行听证会的场合,借着自身的权力,可以让那个傲慢的少女难看地流着泪,像个廉价妓女一样地侍奉着他——搞不好有这种可能。

但是少女一死,就让这种卑鄙的欲望完全没有意义了。

实在令人恼火。

可是也没办法了,就连想踹她的尸体一脚,也没那种空闲了。都市的异常正在加速中,抹消的时间也不断地迫近。

黎孟兹用不堪入耳的话咒骂着的同时,一边快步走向屋顶的直升机起降场。

————

「……这样做真的好吗?」

咔嗞一声,哈尔达按掉录音机的开关之后这样问了。

玛莉冷笑着,似乎很愉快地点点头。

「嗯嗯,布列格的女儿被瓦诗隆家给杀了——录得很成功。」

「老实说,总觉得有很多破绽啊……」

哈尔达摸着下巴嘀咕着。

「没问题的,这个录音可是真实的啊。不管之后那群被豢养的士兵们再怎么说,都只会被当成是要隐瞒真相,而没有作为证据的能力。」

「玛莉一死,那群家伙的阴谋就几乎要瓦解了……嗯,虽然照理说是这样,不过能想到诈死这招,还真是绝啊。」

哈尔达赞叹着,一边轻轻转向身后。

两个人的背后,在琉紫的黑色弯刀细切之下解体的装甲兵曝尸在那里,悲惨的碎屑堆成一座小山。

少年——直人在那堆残骸里东找西找,露出失望的表情嘀咕着:

「世界五大企业之一瓦诗隆的独门产品就是这样子喔……毫无美学可言啊。」

「没错。不过呢,直人阁下,若是小孩们努力堆成的积木,就算一无是处,也不能不赞美他们喔——做得好棒啊。」

站在一旁的少女——琉紫伶牙俐嘴地对着直人轻声说道。

哈尔达注视着两个人,在一旁自顾自地嘀咕起来:

「……两个活人、一具轻装型自动人偶、一具装甲兵、然后是通讯兵,全部都在直人『耳朵』的掌握之中——我还想说装甲兵应该是搞错了吧。」

「瓦诗隆引以为豪的隐形歌利亚,就这么轻易地被看穿,他们武器开发部的人要是知道了,不知道脸上会露出什么表情——呵呵,肯定很难看啊。」

「你看起来还真高兴啊……」

哈尔达丢下通讯机站了起来,语气里夹杂着叹息地说:

「身为前军方人士,就算事实已经展现在眼前,也实在不愿意相信,连在地下的静音结构都能听出声音,这究竟是怎么办到的?」

「可是,这是无法质疑的吧,他的才能可是货真价实的喔。」

玛莉眯着眼这样说了。

——实际上,就理论而言并非不可能。

例如『大象』这种动物,它们用来分辨声音的器官并不是『耳朵』,而是『脚』。它们透过脚来感知脚步踩在地面上所产生的震动,借此和有所距离的同伴沟通意思。大地的晃动、地板的震动、空气的振动——所谓的声音就是振动,它和所有的物体相互干扰、产生共振。

确实,在地底下行走的人,他们的『脚步声』——也就是空气的振动——无法传到地面。但是空气的振动扩及墙壁,墙壁震动之后,相连的建筑物也会跟着震动。

就这样,能够听出数公里外硬币掉落声的动物确实存在。

雷达和声纳的出现,也正是运用这样的原理。

但是——玛莉眯着眼看着直人。

——见浦直人。

他是『人类』,他毕竟是人类吧。

戴着具有降噪功能的耳机还能够与人交谈,假设是用全身——像是骨骼传导之类的方式来掌握那些细微的振动,或许还说得通。

但是他的能力确实存在,而且是以这样的方式被使用着,这应该要如何理解?

那不能用『专长』一词轻易带过。

在玛莉所能得知的所有知识中,若要为这种能力命名的话,就只有『特异功能』这四个字。

在一切都由齿轮所构成的这个世界中,这种能力与拥有它的价值,如果只以个人『素质』的角度来解释,它所代表的意义未免

过于沉重——

「玛莉?」

「——呃?」

听到有人喊她名字,玛莉从思考的漩涡被拉回到现实。

「啊?什么事?」

「没有,我看你在发呆,想说怎么了?不是要快点行动吗?」

直人窥探似地侧着头看着玛莉,她答道:

「——嗯,是啊,抱歉。」

玛莉轻轻道了声歉,将刚刚的思绪收到脑海的一角。

现在先不管了。

这一刻重要的是——如琉紫所说的——有这个叫直人的少年存在,确实足以令人抱持希望。接着就是……

「……好吧,那么,大小姐?」

「嗯嗯,哈尔达,看你的了。」

玛莉这么说着,把她胸前的『罗盘式怀表』从风衣上取下。

那是她一级钟表技师的证明。

是玛莉·蓓尔·布列格这个少女所得到的一枚勋章。

玛莉将这枚勋章……

「——!」

抛向空中。

哈尔达同时朝着它开枪。

击发的子弹精准地打穿那枚飞在半空中的『罗盘式怀表』。

「——」

那枚怀表吃了子弹后,变形、碎裂成无数的齿轮飞散开来。

「没错——什么『一级钟表技师』,全都无所谓了。」

玛莉像是一吐为快般,心情舒畅地嘀咕着。

大小总计九个盘面的超精密钟表瞬间粉碎。

那是跻身于世界顶尖技师之一的证明。

也有技师终其一生就为了追求这枚勋章。

优秀的素质、过人的才能、不懈的磨练——即使这些要素都具备了,但花上一辈子仍旧无法达成而感到绝望的技师,从古到今不计其数。

即使是被视为布列格家秘密武器的玛莉,也一样呕心沥血地想要拿到它。

「——」

然而,这种东西已经无所谓了。

它对于玛莉此时此刻想要达成的『目的』毫无助益,反而只会成为理应遵守的『理念』的一道妨碍。这样的东西已经毫无价值可言。

「从此以后,就做我想做的事吧。」

玛莉抬起头,看着大家的脸。

她紧握双拳,坚定地说了下去:

「我想要挽救这座都市,至于接下来的事会怎么样,我都不在乎。如果一个人不能发挥功能,那就跟坨屎没两样。不管会有什么阻碍,我都要将它们击溃,彻底贯彻我的意志。」

有什么问题吗?玛莉说得意气风发,哈尔达却抿着嘴对她微笑。

他用手掩着嘴角,眼尾下垂地说道:

「啊,那是没关系啦,玛莉老师。不过一位淑女把『屎』挂在嘴上,还是不太好吧?」

「你少啰嗦啦,笨蛋。」

玛莉语气漫不在乎地回敬他,双手扠在腰上。

「身为一级钟表技师的玛莉·蓓尔·布列格已经不存在了。我就是玛莉,身上既没有义务也没有责任,只是个普通的小丫头而已。」

说着,玛莉露出斗志满满的笑容。

然后她转向直人和琉紫,对着他们说:

「所以啰,就这样,不管是好是坏,我和你们是对等的啰。不用客气也不必拘谨,尽管差遣,话先说在前头啰。」

「啊、喔……嗯,好的,就这么办吧。」

虽然显得有些惶恐,直人还是点点头。

这之间哈尔达已经迅速确认过车上有没有被放置爆裂物或是陷阱。在解除车上的锁定之后,他爽朗地说:

「好吧,上车,要开始狂飙啰。」

玛莉坐上副驾驶座,直人和琉紫则坐到后座。

所有人都系上安全带之后,哈尔达面目狰狞地一笑,使劲踩下油门。

车子以一飞冲天的气势冲上停车场的斜坡,然后哈尔达猛切方向盘。车子大甩尾后向右滑转,直人则慌慌张张地抓住车顶把手。

重力引擎高声咆哮,汽车加速前进。

「——真是夸张啊。」

玛莉看着窗外,发出悲叹。

整个街道上的景象,简直就像阿鼻地狱般的惨状。

天空上乌云笼罩、雷声隆隆,远处可见几道龙卷风正横扫蹂躏着地面。

房屋、物品——还有人影,都被异常的重力攫住,刮到半空中。

那股力量只有增强,没有减弱的迹象。

宛如投下巨资的灾难片场景一般的壮烈景象。

哈尔达就开着车,穿梭在这街道上。

目标是都市的中央——贯穿天地、巨大的中心支柱。

那是控制着这个都市所有气象及自然机能的庞大中央控制机关。

「快点,哈尔达!」

「喔!」

哈尔达回应着玛莉。

宽阔的干道上到处都有事故发生,哈尔达操纵着方向盘,寻找缝隙穿梭在其间并且一再加速。

取下耳机仔细聆听的直人轻声说道:

「呃……不知道我这样算不算多事,不过好像有两台可疑的车,正从左边接近喔。」

「什么?难道是『军方』的人!?」

「呃,好像不是耶?」

直人低下头的同时,一旁闪出了两部灰色的汽车。

平板的车体上架着机关枪,是两部无人驾驶的车辆。

两部车转着轮胎切换方向,顺势高速地朝这边接近。

「——警告!警告!请立即停车!」

其中一台车上传来扩音器的刺耳声音。

「那不是『军方』的追兵,是警察的无人巡逻车。看来像是车辆型的自动人偶,似乎是凭着自我判断朝这头追来了。」

「啊?警察干嘛追我们啊!?」

听了玛莉的气话,直人想了一下后说道:

「大概是我们的车速已经破表了吧?」

「开什么玩笑!?」

玛莉踹了仪表板一脚后大喊:

「这种时候还管什么超速啊,日本人是笨蛋喔!?」

她转向驾驶座上的哈尔达。

「可以把他们甩掉吗?」

「很难喔,他们的速度比我们还要快一些啊。这样妨碍我们,实在是很麻烦。」

「我知道了。」

玛莉解开安全带,扭着身体,然后把副驾驶座抬高。她在底下嘎吱嘎吱地弄着什么,一边问直人说:

「直人,我想确认一下那真的是无人驾驶的吗?」

「嗯,没错啊,怎么了吗?」

「把头趴下,找个东西抓紧。」

「啊?」

「直人阁下,这边请。」

琉紫像是要保护直人一样,将他拉了过去。

听到追赶的车辆接近的声音,直人的身体一阵僵硬。

玛莉打开车子的天窗,往外探出身子。

她的手上持着某样大约二十五公分长的物体——?

「等一下!?」

是冲锋枪。

玛莉不理会直人的制止,朝着右手边的车开火。

她以全自动模式朝着对方扫射。

然而飞散的子弹却只是在对方表面的装甲上留下轻微的弹痕。

「……是防弹规格?这么嚣张喔?」

连巡逻车都用这种规格,让玛莉不由得咋舌,这时直人说道:

「呃——如果这是在拍动作片的话,身为普通市民而被卷入的路人甲我,对于该不该插嘴感到有些犹豫……」

「怎样?」

「刚刚你射击的那部车是两轮驱动的,右前轮的转动不太寻常,所以你如果朝那里打的话,大概……」

直人话还没说完,玛莉马上就转回她手上的冲锋枪,迅速重新组合。

——那是一把机械枪剑。

它瞬间变成一把小型的来福枪,玛莉间不容发地火速朝对方狙击。

她以跳弹的方式朝着柏油路面开枪,子弹被吸进右前轮的悬吊处,右侧的轮胎随即弹飞,车体剧烈摇晃。

然后车身开始打转。

向右旋转之后严重失去平衡的车体,和后面追上的车相撞,在那股力道之下两台车一起翻滚,最后激烈地撞上路边的护栏后随之翻覆。

「……你的耳朵真的很方便耶。」

玛莉回到副驾驶座,重新系上安全带,一边发出感叹。

直人几乎是一边颤抖一边嘀咕:

「就连这样的狙击技能,也是成为一级钟表技师的必要条件吗……?」

「你别拿这个大小姐当标准喔。」

哈尔达笑笑地打着方向盘。

车子在一个宽阔的十字路口大甩尾之后,他又猛力加速冲刺。

这附近的街道上政府机关行政大楼林立,道路宽敞笔直。

穿过这里之后再往前直冲过去,就能抵达中心支柱的入口。

「……到目前为止都还算顺利啊,我还以为至少会来个盘查什么的。」

「要封锁都市也要有一定的战力啊,说不定其实军方已经撤退了。」

对着看来有些不安的玛莉,哈尔达这样回答。

随即,

有股寒意从直人的背脊传到全身。

正当他要开口之时——

「直人阁下,失礼了。」

在那之前一直没有出声的琉紫有了动作。

她把坐在身旁的直人强拉过去,抱住了他。直人的脸埋在她柔软的胸口,发出「嗯——呼」的怪声。

「嗯?你们在做——」

玛莉转过身,话只说到一半。

因为她看到琉紫的裙摆正轻轻摇曳着。

玛莉了解她的构造,知道那个举动意谓着什么。

琉紫身上配备的唯一『武器』——从裙底伸出的黑色弯刀,挥舞的速度之快,连机械化之后的哈尔达都无法掌握。

很快地咔嚓一声,车体不可置信地被切成两截。

车身虽然被俐落地腰斩切离,却仍依着惯性继续在马路上直线滑行。

「喔喔——!!」

「怎么会突然……!?」

在玛莉和哈尔达发出的惨叫中,爆出一声轰然巨响。

一个尖锐而沉重的物体从分离的两截车体之间贯穿。

——以超越「音速」的速度朝这头飞来的『那个东西』,就连直人的超感知觉也无法掌握。

它随即在后方传来的爆炸声中四分五裂。

那是一颗炸弹——一颗火力强大的榴弹。

冲击的气势直冲上天。

在爆炸造成的空气波动下,不稳定的车体倒下,在火花四射之中滑行着,琉紫抱着直人从当中一跃而出。

虽然抱着一个人,琉紫仍像跳舞一般飞向空中。

然后她直接以那副优雅的姿态着地。

她对着在自己怀里翻起白眼的直人说:

「直人阁下,您没有受伤吧?」

「我没事,我反而担心你有没有受伤……」

说着,直人从琉紫的手上滑了下来。

两截滑行的车体就那样顺势猛烈地撞上护栏,被挤扁的车体翻覆后,车轮朝上嘎啦嘎啦地发出哀号似的空转声。

这下子那两个人的性命——直人才刚想起,就看见摔到一旁的那团白色物体——玛莉突然站了起来,身上的风衣已经染上污渍。

看来好像及时逃脱了。

玛莉叫了出来,那双美丽的绿色双眼中充满杀意。

「琉——紫!!你想杀人吗!?」

不过琉紫听了,却只是露出吃惊的表情侧着头说:

「你在说什么莫名其妙的话。客观来看,可以说是托直人阁下的福,救了你们的小命——你们不妨低下头来祷告,献上感谢的话语吧。」

「那也该考虑一下作法吧!」

从一旁悠悠走近的哈尔达,也是一样全身泥巴。

他将视线转向后方,看着路面一处又一处的窟窿,呻吟似地嘀咕着:

「……喂,玛莉,更要紧的是那些家伙已经对整座城市进行炮击了。」

「啊,真是……!所有人都疯了吗——!?」

「玛莉小姐似乎有些情绪不稳的倾向,缺乏冷静是幼儿性质的象征,虽然你的体型确实像个孩子,不过能不能稍微像个大人呢?」

听了琉紫的话,玛莉的嘴巴开开合合,低下了头。

她紧握着的双拳颤动着,发出像是地狱传来的诅咒一般的声音。

「……这种时候,我心里的恨意足以将军用自动人偶劈成碎片。」

「真的吗?那么就尽早试试吧。」

听了哈尔达的挖苦,玛莉抬起头正想要还嘴,只是当她见到眼前的景象之后就说不出话来了。

在前方三百公尺附近,道路的中央正发出红光。

——那是眼球。像是要阻挡去路一般沉稳地站在那里的,正是巨型『单眼』的身影。

身长约六公尺的巨大躯体,圆滚滚的躯干之下是一双逆关节的腿,身型令人联想到扭摆着腰的兔子或是短脚的驼鸟,腹部配备着一架一二〇厘米大炮。

玛莉忍不住失笑。

「怎么样,大小姐,要不要用你自豪的拳击来秀两下?」

「你是明知故问吗?哈尔达!?那是重装型的自动人偶啊!」

——重装型自动人偶。

用于强袭压制而被开发出来的无人驾驭机动武器,拥有强力的火炮,具备坚固的复合装甲,并且具有优越的崎岖地奔走能力。因为比起战车更能灵活回转,尤其在现代的街道巷战中,无疑可以说是最强的陆上武器之一。

而且还不是只有一台。

仔细一看,后头还有第二台、第三台……举目可见的范围中可以看出一共有十六台。

在他们的脚下还有轻装型的自动人偶和自走炮,天上则看得到无声直升机的身影,哈尔达看了之后举起双手说道:

「……这下子大概玩完了吧?唉,完蛋啦,我连去拉斯维加斯的赌场大赢一场、让金发女模服侍的梦想都还没实现啊。」

「丢掉你那种下流的妄想好吗!」

玛莉轻蔑地瞪着哈尔达,这样嚷着,不过她的脸上也看不出半点从容的神色。

「无人驾驭的武器……应该已经被设定好自动攻击接近中心支柱的人吧。」

他们之所以没有继续追击,是因为在认定攻击对象的距离设定上,对于车辆之类的移动物体与静止的人类有所不同的缘故。

「近乎一个大队规模的兵力,打算就这样用完就丢?会不会太浪费啊!」

「要让人误以为是意外事故的话,多少还是得承担一些损失,不然就不像了,不是吗?」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俏皮话,不过绝望的气氛仍旧在他们之间弥漫开来。

在这当中,琉紫静静地走出来说道:

「换句话说,你们两个打算就这样放弃啰……这么做好吗?」

「唉——呀。」

玛莉带着焦躁神情半睁着眼,叹了声气。

「要正面突破那些是不可能的啊,得设法从设定范围看出什么漏洞,找到可以冲进去的路线——」

「如果你真认为有那种时间的话,那么目前被归类为『废物』的玛莉小姐,就有必要重新定位为『连废物都不如』了……」

琉紫吐出恶毒的挖苦话,一边优雅地往前一站——

——然后往那群像是将杀意和暴力加以具现的武器走去。

「琉紫?你究竟有什么打算啊?」

直人有点不放心地对她说,不过得到的回复很简洁。

「我要排除它们。」

话一说,琉紫身体退了半步。

她瞪着展开在眼前的这些障碍,像是瞪着极为令人不快的东西。

「那些不堪入目、毫无艺术性可言的破烂工艺,竟然将炮口朝向直人阁下,真是岂有此理。既然如此,也就是我必须排除的『敌人』了。」

听了琉紫大义凛然地这么说,玛莉绷着神经叫了起来:

「等、等一下!那可是最新型的军用自动人偶啊!?」

「那又如何?」

「你要怎么……!」

「一千年前的古董品,怎能战胜最新锐的武器——如果你想说的是这个的话——」

琉紫脸上微微露出无畏的笑容。

那双金色的眼眸直视着前方。

「就让我这么回答你吧——」

然后她仰望天空。

「即使过了一千年,你们这些人也还是老样子,只能做出一些比起众『姐妹』之中最弱的我都还要不如的『玩具』,比虱子还不如的脑袋依旧没有进化。」

声音从她口中倾吐而出。

那并不是像一般歌曲那样轻快的声音。

在单调且机械式的语调中,琉紫的口中说出这样的话——订正,是发表这样的宣言:

「定义宣言——代号Y系列壹号机『侍从者』琉紫——」

没错,是正式的宣言。

「固有机能——『虚数时间』……进行启动步骤。」

那是一项反叛的主张。

表明从现在、这一瞬间开始——她将要违背物理法则。

直人睁大了眼。

琉紫的身体里发出了一般人大概无法听到的微弱声音。

滴答、滴答、滴答,刻画着时间的秒针声。

它缓缓地、明确地、不规则地、不合常理地——然而却极为自然而漂亮地歪斜着。

同时,齿轮的咬合声发出回响,啪的一声,就像是推倒骨牌一般,琉紫的黑色礼服变换了颜色和款式。她披上了半透明的薄纱,露出白色的肌肤,纤细的身体紧紧地包着一袭珍珠色的结婚礼服。

金色的眼眸则亮起红玉般的光芒。

「——由第一钟表『实数时间』至第二钟表『虚数时间』,转换开始。」

琉紫胸口上的表,盘面切换而下。

随即,隐藏的第二只表,显现在盘面上。

难以听出的秒针声,扰动着直人的鼓膜。

这个空间、这个时间、这个宇宙,没有任何的改变。

然而琉紫所发出的那个超自然的声音,让琉紫、琉紫的时间还有她的存在,在脱离常规的法则之下完全改变了。

直人无法理解。

不过他的知觉仍然紧密地追随着那个声音的变化。

「驱动——由普通运动转换为虚数运动。」

琉紫突然转过身。

她吸了一口气。

望着直人的那双深红双眸里,像是前卫艺术设计般的复杂纹路淡淡地发着光,然后灿烂地浮现。

像是歌唱一般,琉紫喃喃细语地说:

「直人阁下。」

「——嗯,怎样?」

「我之所以停止运转了两百零六年的原因,问题全在一颗齿轮。直人阁下为我修理好的『虚数运动装置』,我将让它启动。这对直人阁下而言或许只是一瞬之间,但是就『我的时间轴』来说,却会是几个小时的事情。」

——你在说什么呢?直人露出不太能理解的表情。

不过琉紫似乎有些抱歉地低下头,轻声地继续说:

「这项功能一旦启动,不到发条动力用尽是无法停止的。我一定会回来,所以到时务必请您要将我的发条……一切拜托了。」

「嗯,好。」

「那么,虽然说只是我个人主观的时间,不过接下来的三个小时,请务必允许我离开您的身边。」

琉紫这么一说,动作优雅地拉起她的裙子,深深地向直人行了一个礼。

她说出这个机动方式的名称:

「——『相对机动』——」

瞬间,在直人的认知之中,一切都结束了。

直人无法依序对那些一一加以说明。

原因在于以直人——不对,应该说以人类不完全的视觉来看的话,只能将那一切理解为『同时』发生。

而那一切都是事实。

宛如将电影快转了五分钟那样的错觉。

于是应该交代的经过全部都遗漏了,给人一种不自然的感觉。

这个超乎常理的现实就是——所有一切,都在一瞬间被改变了。

那是连说明都无法说明,冒犯了人类常识的现实。

如果真的要尝试描述闪过眼帘的那幅景象,大概就像这样——

首先是阻挡在前方的十六具重型自动人偶一起被粉碎。

堆积而成的残骸边,照理有数百具之多的轻型自动人偶则毫无例外地头、躯体和脚都被砍断。

配置在各个要害处的自走炮,像是喜剧的布景一般被纵切成两半。

十几架无声直升机散发着制空的压迫感,然而被扭断机翼后只能束手无策地坠落地面,爆炸声此起彼落。

一切就这样结束。

为了封锁中心支柱而部署的相当于一个大队的无人兵力,全部就在『刹那』之间,彻底化为一堆又一堆的铁屑。

「这、这是什么情况……」

哈尔达整个人愣住了,这样嘀咕着。

「……这是琉紫一个人的杰作吗?」

直人这么说着,同时察觉有股舒坦的重量压在自己脚上。

他低下头,看见琉紫依偎在他脚下,表情就像睡在母亲怀抱里的小孩一般。

「啊,对了,得帮她上发条——」

想起琉紫拜托他的事,直人连忙让她躺平。

他横抱着琉紫纤细的腰,拨开她银色的发丝,将手伸向她身上的发条——巧妙地隐藏在颈部的一根小小栓子——然后小心翼翼地转了起来。

另一方面,玛莉则像是哀号一般叫了出来:

「虚数……什么虚数时间——!?」

她的眼神里浮现难以掩藏的恐惧。

「怎、怎么会……连假设都尚未成立的控制时间的技术!?这是怎么办到的!?」

「呃,抱歉在你正『兴奋』的时候打断你,不过能不能帮忙解说一下?」

搞不清楚状况的哈尔达发出了感叹。

玛莉吞了一口口水。

她反复地深呼吸几次,让自己镇定下来,然后说道:

「——虚数时间,就像是在梦境里的时间感那样的东西,比方说……我们一定有过这样的经验,只是稍微打个瞌睡的时间,却做了长长的梦,让人产生仿佛已经过了好几天的错觉。」

在梦境里,时间并非照平常那样流逝。

当中并不存在连续性和规则性。

在梦境中所观察到的时间或快或慢,不论是回到过去或迈向未来,都能自由地移动。

它所提示的事实,是『时间』的概念原本就是相对的。

所谓绝对的时间观,是时间以一定的速度从过去向未来流逝——换言之,钟表所测量的,只不过是刻画着人类连续的意识及共通的时刻等现象而已。

揭露这项事实的,是一道仅能从数学上得到证明、与一般的时间轴垂直相交的时间轴。

它是实际上并不存在的虚构数字。

是透过想象而虚拟出的时间。

也就是——『虚数的时间』。

——玛莉连续讲了一长串之后,哈尔达对着她说:

「呃……那个,抱歉,你讲了这么一大段法语,我怎么可能……」

「一字一句,清清楚楚的都是日语好吗!」

玛莉使尽全身力气骂了回去,整个人气喘吁吁,就快喘不过气。

一旁的哈尔达困惑地问:

「……可是,那种东西真的存在吗?抱歉,我还真的是完全没概念。」

我好歹也是个二级技师——哈尔达这么嘀咕,玛莉于是接着回答:

「不存在……不对,应该说就算存在,也无法进行观测。」

要观测虚数时间,前提是必须找到在虚数空间中运动的物体,而那只存在于数学之中。

人类的意识既然只能单向而连续地流动,别说要加以观测,就连理解也不可能。

可是——咦?直人疑惑地歪着头。

他转动着发条的手停了下来,指着琉紫,淡淡地说:

「这里不就有一个吗?」

「我不是说了,这是不可能的!!」

玛莉嘶吼着,哈尔达像是要安抚她一样试着插话。

「也就是说,这位小姐应该是掌控着虚数时间之类的东西,位在和我们不同的时间轴,然后就创造出这么一幅惨烈的景象?」

「不对,不可能。」

哈尔达这么一问,玛莉猛摇着头加以否定。

「不可能有这种事。正数的能量却能产生负数的功率……除非存在着足以进行此种不合理运动的物体,不然无法解释。她一定只是用了这样的名称,不过是以别的方式——」

「啊,该不会是那个原因?」

直人这么说着,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

玛莉狐疑地看着他说:

「怎么了?有什么线索吗?」

「刚刚琉紫不是说了吗?她之所以停止运转,只是因为一颗齿轮的关系。」

「嗯,这么说来……」

「琉紫故障的原因,就只是因为那一颗齿轮——」

直人这么说明。

「这样一颗齿轮,尽管向右回转,动能所产生的功率却和向左回转的齿轮一样。」

「……………………………………………………………………………………咦?」

在长长的沉默之后,玛莉挑眉瞪着直人:

「你刚刚说的是什么意思?」

「呃?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有这样一颗齿轮,用那种方式在运转——」

「那种东西你是怎么修好的!?」

「呃、嗯?很奇怪吗?」

玛莉紧迫不舍地叫了起来:

「当然奇怪啊!别说奇怪,根本就不可能啊!你的头脑是有问题吗!?」

「呃,这个嘛……」

「用点常识想想嘛!!你在学校里都学些什么啊!?」

「呃,这个嘛……除了实技课程之外都是在睡觉耶。」

直人难为情地吐着舌头,玛莉无言地看着他。

似乎从她的目光中感觉到什么危险的迹象,直人慌张地说了下去:

「啊……可是你想想看,就是因为认定了那是向右回转的齿轮,所以反而没办法把它修好,不是吗?」

玛莉的眼神与声音像要冻结一般,这么问道:

「往前掷出的球却往后飞去,你认为这有可能吗?」

被她这么一问,直人表情呆愣地侧着头说道:

「嗯……被你这么一说,想想还真的是很奇怪?」

「对吧,所以——」

总算能让对方理解,玛莉放心似地叹了一口气,不料直人却说:

「可是如果本来就是那样的设计,那也没办法啊。」

「你在开什么玩笑啊!」

玛莉甩着头发大叫起来。

她的肩膀颤抖着。

「布列格家代代相传了一千三百年的历史,竟然会败在这个神智不清又不起眼的变态家伙身上……这是在开什么玩笑……!?」

玛莉咬牙切齿、感到火冒三丈。

眼前这个笨蛋,真的只能用一个词来形容——就是荒诞无稽。

如果说要带有这种疯狂和不合常

理,才能把那个自动人偶修好的话——原来如此,这样布列格家出身的历代技师全都遭到挫败的理由也就可以理解了。

理解归理解——

「我实在无法认同,这是什么违反理性的无稽之谈……!」

听着玛莉发出悲叹,直人歪着头对她说:

「你说的什么常识啊、不可能啊,事到如今又有什么意义?」

「你想说什么……?」

「你想想看,琉紫是『Y』做出来的吧?」

「是啊,所以呢?」

「所以——利用齿轮来让整颗星球运转,这样的想法不就是头脑非常奇怪的人才想得出来的吗?」

「————————————————————————————————」

「那样的家伙所做出来的自动人偶,多少有些违背常识,其实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

玛莉无法辩驳。

她的舌头像是冻结住一样,动弹不得。

——『Y』。

没有人知道他的本名,传奇的钟表技师。

他是这颗行星——『时钟机关之星』的设计者,也是琉紫的制造者。

玛莉至今未曾怀疑过他的存在。

她尊敬他是一名技师,并且不断地钻研,希望有朝一日能追上他所留下的技术。

然而——但是——

今天,玛莉第一次觉得他的存在是一个异数。

他是发明了在千年后都还无法赶上的技术,描绘出这颗行星的设计图,甚至还能驾驭相对时间——虚数时间的一个怪物。

「——真是荒谬,这种事不可能嘛。」

但是不管他是不是异常,技术和实物就摆在眼前;既然如此,也只能承认了。就像直人说的,就是「那么一回事」啰。

……尽管如此,身上一度感受到的恶寒却一直没有消失。

眼前的景象也好像就要崩解一般,那样的错觉并没有消失。

「——」

就在这时候——

「……早安,直人阁下。」

被上了发条之后,琉紫重新启动。

玛莉和哈尔达两人看了她那样子,不由得战战兢兢起来。

两个人的眼睛直盯着琉紫看,眼里清清楚楚地浮现的是——恐惧。

看到琉紫这样一具自动人偶令人难以置信的性能之后,他们产生身为钟表技师极其自然的反应。

虚数时间——相对机动。

简直就像在无声中传递死亡的机能。

一具可以在静止的时间中,让对方毫无抵抗余地、将一切破坏殆尽的自动人偶。

——谁也不能保证那些被破坏的对象,不会包括我们自己。

如果只是一般的武器,还不至于有什么问题吧。

可是琉紫是自动人偶,自律自发,不受我们的摆布。

而且还没有伦理规范。也就是说,琉紫是可以杀害人类的。如果有那种必要的话,这具自动人偶可以轻而易举地将人类杀害……

这个事实摆在眼前,没有人会不觉得恐怖,不可能有这样的人存在。

琉紫缓缓站起身,不过直人劈头就说:

「琉紫。」

他倒抽一口气。

「请你当我的————『我 的 新 娘』!」

直人这样喊了出来。

琉紫的回答,几乎是毫不迟疑的。

声音就像音乐盒一样清晰、轻快,像歌唱一般。

她的脸颊微微泛红,带着一丝丝情感地微笑着。

她说:

「直人阁下您疯了吗?能不能请您有点自知之明呢?」

…………

这样不留情面、直接了当的拒绝,让直人只能瞬间倒地,趴在那里抽搐。

令人心痛的沉默笼罩着。

玛莉抬起头,看着哈尔达。

他也半睁着呆滞的双眼看着玛莉。看到他那副冷淡而无奈的神情,玛莉有所领会似地点点头——两个人有同样的感想。

那就是——这家伙在讲什么啊。

「直人……」

玛莉一边叹着气,一边对趴倒在地颤抖着的少年说:

「我是知道你有点神志不清,不过我愈来愈担心你了。你到底是透过什么样奇怪的思考回路做出刚刚的发言呢……?」

不过直人仍颤抖着,发出像蚊子般微弱的声音。

「是啊……不小心就脱口而出了……」

因为——一看到她就不由自主嘛。

直人一边发抖一边这么想。

他热爱机械、钟情于机械,基于对机械的爱而活到现在。

在这样充满着齿轮的人生中,毫无疑问地可以断言,琉紫就是至高无上的存在。

一具拥有最佳性能的自动人偶,外表又是可爱得不得了的女生,要说运转的声音则像是天使的歌声一般——她的主人,偏偏又是自己这样的人。

——怎么可能不为她痴迷啊。

然后是她那一身变装。

看到这个全宇宙最重要的女生穿着那一身结婚礼服,此时此刻不告白,更待何时啊。

这不是理性判断的结果,而是出于本能、发出灵魂深处的呐喊。

——所以就是这样。

琉紫的话像是致命般地椎心刺骨。

「可以判断直人阁下已经神志不清了。」

琉紫重复了相同的话。

「——即使我是至高无上的艺术品、无与伦比的自动人偶,求婚这种事是在立场对等的男女双方之间进行的。您对身为钟表机具的侍从提出这样的请求,委婉一点说是语无伦次,清楚地说就是异常。」

「好了,够了!我的人生早就比一无所有还要惨啦!」

直人就那样趴在地上缩成一团,呜咽地说:

「是啊,我知道……原本琉紫就觉得有我这样的主人是件丢脸的事,是啊,我太随便了……就这样自己在脑海里把世界级的珍宝变成个人的宝物,又想不出适当的话来表达……结果就暴冲了。我会深切反省,挖个洞把自己埋起来。」

也许是忍不住寄予一丝同情,玛莉对着悲痛颤抖中的直人说:

「唉……你也别那么气馁了,好吗?毕竟被像你这样的人突然求婚,任谁都会瞬闻无感吧。好啦,只要好好活下去,总有一天好事也会……」

「——不好意思,玛莉小姐。」

琉紫对她的话好像有些意见。

她用有些不怀好意、胁迫似的语气说:

「在仅仅拥有跳蚤不如的脑、最为低等的人类当中,你只不过是稍微能干一些,想看轻我的直人阁下,还是先想想自己如何卑微吧。」

「咦——我、我是在帮你耶,干嘛非得把话讲到那种地步!?你难道都不觉得失礼吗!」

「呃,这位小姐……」

哈尔达插了嘴,他摸着下巴,纳闷地问:

「会想要杀我们家的大小姐……这样说来你身上应该缺乏『伦理规范』,可是你难道没有被设定要无条件地听从直人——你的主人吗?」

琉紫回答说:

「我是『侍从者』——身上被设定的『规范』就只是遵从主人,这有什么问题?」

「……嗯,也就是说,并没有被设定要对主人表示好感啰。」

那句话成为最后一根稻草,直人悲痛地大哭起来。

不过——

「这么说好像有语病,我修正一下吧。虽然我是被设定成要无条件听从主人的『侍从』,但是对直人阁下怀抱着好感,是出于我的『自由意志』,请不要把主仆认证和无条件张开大腿的性玩物混为一谈。」

「……自由意志?刚刚自动人偶竟然谈起自由意志了,哈尔达!?」

玛莉鬼叫起来,不过直人完全不理会,反而在听了琉紫的话后应声停止哭泣。

刚才琉紫说了,她确实说了。

『怀抱着好感』。

……好的,冷静下来不要慌张,直人对自己说。

那是垂到地狱地底的蜘蛛丝,贸然去拉它的话只会辜负释迦佛的慈悲。

直人慢慢站起来,然后战战兢兢地问:

「——琉紫该不会……并没有……讨厌我?」

「我?讨厌直人阁下?」

琉紫愣住了,不过直人没有漏看——不对,是没有漏听。

直人此时拿下了耳机,他确实听到了。

尽管十分细微,不过他听到了琉紫身上『齿轮切换的声音』。

「像直人阁下这样除了缺点之外,要找其他特点都很费力的人,哪有什么好讨厌的理由?」

——换言之,既没有讨厌、也没有喜欢的理由。

她的话玛莉和哈尔达大概是这么理解的吧。直人如果也像这样从字面上全盘接受的话,又得把脸埋到地上不敢见人了。

不过直人已经有把握。

到目前为止被琉紫骂得那样狗血淋头,却不可思议地并不会觉得不愉快,大概、恐怕、或许

并不是因为直人是个癖好特殊的变态。

……应该说,在以出自机械宅男的本能向琉紫求婚的那个时间点上,他不能不老实承认自己可能有一点变态,不过现在要讨论的完全不是那个面向的问题——

「琉紫,可、可以问你吗?为什么不能当我的『新娘』?」

他的询问声颤抖着。

「因为我是直人阁下的『侍从』,而当您的新娘——也就是……成为夫妻……」

琉紫回答的表情还是和平常一样优美而流畅,乍看之下看不出什么变化。

然而直人并没有漏看——她的眼神里有一丝丝的游移。

「所谓的夫妻,就是对等的立场。的确就容貌、头脑、知性和品性等所有方面而言,和直人阁下比起来我都是毋庸置疑地优越,不过直人阁下是主人,我是侍从,想要有对等的立场……还是请直人阁下有自知之明吧。」

直人从她的话得到确认。

他这么问道:

「那个……琉紫的身上该不会配备了……『毒舌回路』之类的东西吧?」

听他这么一说,琉紫侧着头。

然后她眯着眼,一脸十分意外的样子。

「——毒舌?我?以直人阁下的程度,只是身处最低阶层的生物,而位于顶端的我,有必要大费周章做出言词责备那种没有生产力的行为,还有用恶言相向来损害自己品性那种人类才会做的行为吗?」

「「「你有没有自觉啊!」」」

不只有直人这么喊,连玛莉和哈尔达都异口同声地大叫。

直人调整他混乱的呼吸,把手贴在胸口。

「喔喔喔,冷静下来啊,见浦直人……!你现在就站在命运的岔路口啊!」

要是真的有(假设)毒舌回路的话,琉紫的话马上都变得可疑起来。

非得设法回避那个(假设)毒舌回路,听出被巧妙地隐藏起来、琉紫真正的心声不可。

——琉紫到底是喜欢还是讨厌见浦直人呢?

就那么一线之隔,结果却是天堂和地狱的差别……!!

直人说道:

「那么,就这么办吧?『是』的话你就点头,『不是』的话就摇头。」

琉紫轻轻地点点头。

……太好了,把她的嘴巴堵住,好像就能回避(假设)毒舌回路了。

确认这个事实之后,为了能得到确定的答案,直人动起他那颗平时布满蜘蛛丝的脑袋,慎重地选择他要问的问题内容。

他问说:

「好吧,首先……琉紫所说的『自由意志』,是透过程式被设定,在面对主人时无条件启动的吗?」

琉紫摇摇头。

太好了,进展顺利,直人得意地摆出一个胜利姿势。

他对回答的内容也感到满意。换句话说,对琉紫而言,必须听从主人虽然是在规范之中的内容,但是之所以会抱持好感,并不是自动产生的。

然而,但是……

「那……那个『出于自由意志的好感』,除了我之外,有没有其他例子?」

直人在一步步旁敲侧击的战术之下,提出了慎重的——甚至可以说是怯懦的问题。

只要(假设)毒舌回路是在琉紫的理解之外运作的话,那么她所谓的自由意志也有可能受到某些干涉。

依循前例的话,就能确认它的启动条件。借此,如果推测出那并非出于琉紫的意图而被启动,就能试着从中推断出某种法则——

然而——

她摇摇头。

琉紫只是一个劲儿地左右摇头。

「——咦?没有前例?」

点头。

「呃,那么,尽管没有前例——你却对我抱有好感,是吗?」

点头。

……直人愈来愈搞不懂了。

虽然玛莉没说,不过这个不起眼的变态,到底给她按下了什么开关啊。

话虽如此——

琉紫湿润的双眼,视线来回游移着。

白皙的脸颊泛着晕红,微开的嘴唇颤抖着。

平常总是优雅直挺的背脊现在变得酥软,身体忸忸怩怩地摇摆着。

这完全就是——没错,为情所困的少女的样子。

这个、该不会、可是、真的就是……?

该不会只是平常被她以粗暴的言语猛攻,所以现在的她看起来有那么大的落差?

还是说这才是琉紫原本的样子,只是被她所说的话蒙蔽而没有看出?

……非得确认不可。

「那么,我想『确认』一下……就最后两个问题,可以吗?」

点头。

「第一,也就是说,琉紫并不是经过谁的设计,而是凭借自己的意志、自己的判断,而对我……抱持着好感,是这么……一回事吗?」

——点头。

琉紫轻轻地点了头。

去掉毒舌的障碍之后,隐含的情感就流露出来了。

她略显痛苦地发出叹息,交握的双手不知所措,像是在祈求宽恕一般,湿润的眸子微微地望向地面,然而作为『侍从』,她仍不能把脸别过去——

直人不禁喘气。

他猛烈地感到口干舌燥,身体的脉动像是要冲破血管一般地加速着。

一道莫名的热流涌上胸口,眼前的少女令他害怕。他不自觉地想要呐喊、想要逃跑——然而却动弹不得。

他的视野在晃动。

直人说出最后一项他要确认的事。

「——那么,那份好感是到什么样的程度……你可以点点头,用你觉得适当的次数……告诉我吗?」

那与其说是确认,不如说是一项要求。

自动人偶理解了主人的期望,满脸通红,然后缓缓地点起头。

一次、两次、三次……

点头、点头、点头、点头、点头、点头、点头、点头、点头——

直人仰望着天空。

热泪扑簌簌地落下,濡湿了他的脸颊。

他欣喜若狂,光是那样就足以让他激动万分了。此时此刻,世间最珍贵的宝物喜欢自己的这个事实就摆在眼前。这是恋爱吗?机械与人类之间怎么能够有爱——这类问题已经不具意义了吧?

——啊啊,世界如此美丽。

那就像是照亮幽暗夜空的曙光一般。

像是从云隙探出脸来,让大地万物生气蓬勃的阳光。

像是从母体里钻出的婴儿初睁开双眼的时刻。

在那样的心情中,直人仰望着天,嘶声大喊出来。

我赢了。我的时代来临啦。

在至今百无聊赖的人生中——坦白讲自己就是人生失败组——有让人想哭的时候,也有让人想死的时候。几乎感到心力交瘁。

——啊啊,但是,活着真好。

点头、点头、点头、点头、点头、点头、点头、点头、点头。

或许还不觉得是适当的数目,琉紫红着脸继续点头。直人很自然地在她跟前跪了下来。

他强忍着止不住的泪水,颤抖的双手交握、高举向天,头低了下来。

他祷告着。

那是感谢的祷告。

生平第一次,直人发自内心深处,感谢某个主宰这世界的尊贵存在。

——啊啊、真的、真的谢谢……!我爱祢——!!

然后……

在点了两百五十五次头之后,琉紫说:

「——这样您满意了吗?」

她的语气突然变得冷淡。

「居然有这种当众羞辱人的癖好,看来为直人阁下进行人格分析的分类已经要不够用了。这样只好概括地用一个名为『超越人类等级的变态』的专用分类,将您分配到那里了?」

然而琉紫那样的毒舌,对照着她晕红的脸颊,就显得不那么尖锐了。

直人擦着泪,脸上浮现开朗的笑容。

「你高兴就好,因为我正认真体会活着的喜悦。」

「这样子啊?」

琉紫点点头。

「如果您打算待在这里细细体会生命的喜悦的话,那种喜悦大概还能维持六个小时左右。能够不留悔恨地这样度过,我想也算是幸福的。」

……哎唷?

「六小时?发生什么事了吗?」

直人歪着头,至此始终目瞪口呆无法言语的玛莉对着他大叫:

「就是这个都市还有我们的生命走到尽头之前所剩的时间啦,你这个变态大笨蛋!」

直人听了之后突然站起来,抬头看着耸立在眼前的巨塔。

他想起了因为过于感动而彻底忘记的现况,于是大喊出来:

「——喔喔喔!完蛋了!?要修理中心支柱!」

琉紫用零度以下的嗓音对着他说:

「喔喔,您忘了啊?在这种状况之下还能对自动人偶施以机能限制,再设法饱以羞辱,我原以为是多么惊人的胆量,原来只是视野狭小而已。」

比起平常所说的话,这些话更让直人感觉到话中带刺,他惶恐地问她:

「呃……琉紫小姐,你真的生气啰?」

「生气?我为何每次都

要为了直人阁下这样的人所说的话,影响我的情绪?」

「不好意思,呃,不是,我认真地向你道歉。对不起……可是这一切真的令我难以忘怀。」

「——请您自便。」

这些对话中有种说不出的甜蜜,不过玛莉听了大叫起来:

「这场爱情喜剧以后再演好吗!你们真的是在状况内吗?」

她瞪着直人和琉紫,眼神里燃起的怒火,似乎连钛合金都能加以熔化了。

后头的哈尔达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眉宇之间带着浓重的疲劳感。

「帮帮忙好吗?要是我们就这样死掉,在黄泉路上只会成为难堪的笑话——」

一行人慌忙赶往中心支柱的路上,玛莉的脑海中浮现一个深深的疑问。

——『Y』。

他是改造世界的钟表技师,也是琉紫的制造者。

『虚数运动装置』,一种不可能实际存在的技术。

还有拥有『自由意志』——让人直接联想到恋爱情感——的自动人偶。

在一千年前就创造出这些,人类史上无可比拟的唯一天才。

然而这些都未免……

「他真的是人吗……?说到底——他真的存在吗?」

玛莉不自觉呢喃的声音,并没有人回应。

七万两千公尺之深的地底下。

一个布满齿轮的大厅。

通往阶层中各个地方的通道在那里汇聚成一个交叉点——也就是中央走廊。

天花板挑高超过三百公尺、纵深两百公尺,如此宽阔的空间,对于整个第二十四层来说,也只是极小的一部分而已。

其余的空间全部布满控制都市的齿轮。天花板、墙壁、甚至是地板下面,无数的齿轮以无法想象的复杂程度相互牵动着。

大厅里空空荡荡,杳无人迹,除了刚刚走进来的这四个人之外,看不到其他任何身影。

「……没有半个人在啊,已经被『军方』给带走了吗?」

哈尔达拿起散落在地板上的一张资料,这样嘀咕着。

只看到被丢下的器材和资料,却不见技师们的踪影。如果是自发性的避难的话,应该会回收可用的东西而不会这样丢下才对,可见他们消失无踪一定不是出自自己的意愿。

玛莉叹着气点了点头。

「如果是那样的话,说不定还比较好,至少知道是平安无事……」

「嗯?不对,等一下。」

哈尔达抬起头来。

「里头好像有谁在啊,对方正掉头回来。」

哈尔达说这话的同时,通往楼层深处的通道上出现人影。

那一群人大约十几个,一注意到这边的人,就惊讶地叫了出来。

「玛莉老师?」

一行人纷纷靠了过来,叫着她的名字。

他们穿着作业服,全部都是年纪较长的团员,其中包括维修士官长和观测班长。

「啊,太好了!您平安无事吧!」

康拉德维修士官长代表所有人站出来说道。

玛莉愣了一下,然后说:

「平安无事?你指的是?」

「您一上到地面,『军方』马上派来一批人,要我们立即撤离。我们虽然很想叫他们滚蛋,却听说您被抓了,而且已经和『技师团』谈好条件……对方讲了一堆莫名其妙的话,最后没办法,只好让年轻的技师撤离了。」

玛莉惊讶地说:

「那你们为什么不撤离!?」

「您问为什么,不是反而奇怪吗?」

维修士官长摸着下巴上的胡子,用鼻子哼了一声后说道。

「还有这么多工作要做,我们怎么可以跑掉呢?实际上您不也回来了吗?」

「这么一说,玛莉老师,我想地上应该已经被『军方』封锁了吧,您是怎么下来的呢?」

观测班长汉涅斯这么问。

玛莉露出苦笑,好像有些尴尬,她摇摇头说:

「唉……这个以后再说,现在已经没有时间了。地面上因为重力异常变得惨不忍睹,得快点将作业完成才行。」

「说到这个嘛……」

汉涅斯神情黯淡地说:

「玛莉老师,您已经赶回来,这样要求实在是说不过去,不过希望您还是趁早避难去吧。」

玛莉挑着眉说:

「你在说什么啊!」

「我是认真的,刚刚才发生连续异常状况。」

观测班长表情沉痛,垂头丧气地说:

「原本就已经找不到头绪了,现在又发生这种情况,看来已经……现在就撤离的话,要逃出的可能性应该还是很高。」

「您还年轻,才能又在我们之上,我们不忍心让您和我们这群老头在这里一起陪葬啊。」

维修士官长在一旁加了一句。

不过玛莉用严厉的眼神盯着两个人说:

「我回来是为了挽救这座都市,不是为了听你们这些老人家讲这种丧气话。」

「可是……现实的问题是希望已经……」

「不用担心,我们带了秘密武器。」

「秘密武器?」

维修士官长、观测班长和留下的一群团员们,一个个露出诧异的表情。

玛莉笑着点点头说:

「没错,让我来为你们介绍,这位是这个都市的居民——」

玛莉说着转过身去,不过话声马上就停住了。

在她的视线和张开的手掌另一端,有位某人正是她所要介绍的秘密武器。

「这位居民……」

她的嘴角抽搐着。

那位某人——就是在说直人——正表情陶醉地仰望着天花板。

他像是中了什么毒一样,浮现在他眼神中的热火熠熠生辉,烧得他咿咿喔喔地说着梦话,一看就知道已经病入膏肓。

不仅如此——

「——哇,好美啊……」

「……啊?」

玛莉的声音听起来也像从天外传来一样,直人摇摇晃晃地往前走。

他用分明就是坠入恋爱般的眼神,凝视着墙壁和天花板上转动着的无数机芯说道:

「好美啊……!这么完美的机关,除了琉紫的内部结构之外,我是第一次看到啊……!这到底是哪个该死的厉害家伙做的啊!?这么漂亮迷人、令人兴奋的极致机芯,是哪个要命的神明设计出来的啊……!」

直人一边扭动着身体一边胡说八道着,玛莉看到他那异常的样子,不禁畏怯似地倒退两步。

完全冷场了。

在她身后,一名团员用着怀疑的语气问了。

「秘密武器……?」

「呃,那个,能不能稍微等我一下?」

眼前的景象太过令她难堪,玛莉哀叹似地摇摇头。

「直人阁下。」

同样也看不下去的琉紫,语气严肃地对他说:

「我想现在应该要关注的,不是那里喔。」

「琉、琉紫!你果然识货……没错!不是那里——」

玛莉简直要被感动了,脸上绽放出笑容。

琉紫面对她的目光深深地点着头,以充满气质的语气继续说了下去:

「是谁所设计的都无所谓吧,要紧的是这种带着霉味的陈旧古董,您竟然拿来与我相提并论,那样粗暴的话——我岂能置之不理?」

「也不是要他注意那里啊!」

玛莉带着哭腔叫了出来。

另一方面,直人好像被戳到痛处一样,惊慌失措地说:

「呃,可、可是……我要说的是琉紫很厉害,这我相当清楚,不过呢……可是……」

「别说『不过』,也没有什么『可是』,前两天你才说过我的身体『美极了』,那些话难道是谎言吗?」

「——身体?」

玛莉茫然地嘀咕着,直人则连忙否认。

「怎怎怎么会!我怎么会说谎!」

「那么您竟然把目光盯在像这样的古董货上面,这是怎么一回事?我要您好好说明。」

现在到底是怎样啊……一头雾水的玛莉抱着头。

琉紫还是维持一贯的语气和态度,除了毒舌之外,她的样子依旧是优雅且满是笑容,可是却有一点不同……就是这样的不同——

就像是在斥责男友把目光放到别的女生身上一样。

「啊,可是……!你想想看,这可是一千年前做出来的喔!在一千年前被创造出来,还如此完美地运转着,甚至连细部都能看得一清二楚!这些构造硬是让它们裸露出来,却显得那么美丽——」

「我理解了,也就是说要我『脱掉』的意思啰。」

琉紫不顾一旁的玛莉发出狂叫,把手摆到衣服上。

「等、等一下!喂,好好一个少女,怎么可以在男人面前袒胸露背——」

「别担心,我是自动人偶,不是少女。再说,要论零件数、精密度或是功能,都是我比较优越,但是却被粗暴地说是比起这样的量产古董品还不如,这种非同小可的事可不是用无知、愚昧就能当作借口而原谅的——」

「啊——」

这时玛莉终于理解了。

这就是……那个啦。

在这个紧要关头——

在都市的命运关系到两千万人性命的这个时刻。

这具自动人偶,在『吃醋』啦。

才刚搞清楚,就看到琉紫已经把手伸往下半身,玛莉叫了出来:

「啊啊啊——够了喔喔喔——!」

她受不了了。

玛莉大喊,叫声贯穿并震撼着布满无数齿轮的这个空间。

「你们考虑一下状况好吗!再过四个小时,我们所有人都要掉到地底下啦!」

大概是使出浑身解数的怒吼奏效,两个人应声闭上嘴巴。

然后一起点点头。

「嗯——说的也是。」

「直人阁下不懂得要看场合,实在很抱歉。」

「咦,为什么是我!?」

「是谁都无所谓啦!好吗?再过四——啊、已经不到四小时了啊!」

玛莉指着怀表继续嚷着:

「再过三小时又五十七分钟,两千万人口再加上我们,就要一起被流放到地底下了啊!你们是打算让大家一边等死,一边欣赏你们演这出午间的爱情连续剧吗?」

……刚才的严肃气氛是消失到哪里去啦?

一直到刚刚为止,自己都还相信这个变态和自动人偶,想到这点就想把自己掐死。玛莉被这种心情扰乱着,呼吸混乱、肩膀上下大幅摆动着。

直人眨眼看着她怒气冲冲的样子,擦了擦直到刚才都还垂着的鼻血。

「啊,嗯,抱歉,该认真工作了,琉紫。」

「好的,直人阁下,这件事就晚点再说吧。」

「拜托啦,真的……」

玛莉如此哀叹着,几乎就要瘫软在地上。

康拉德维修士官长在她的背后结结巴巴地问了:

「呃、玛莉老师……这两个家伙到底是……?」

「维修士官长,你想说的我明白,我都明白啦!」

玛莉因为盛怒和极度的羞愧而面红耳赤,她转过身去,看着维修士官长满脸错愕,用几乎是哭腔的声音继续说了下去:

「看在我的份上给我一点时间吧。不管再怎么难以相信、不愿意相信……他就是我们唯一的希望了。」

维修士官长一本正经地看着玛莉。

他已经在这个世上活了五十年,这之间他见过的技师多到数不清,有的因为事务繁重而损害了心理健康、有的因为江郎才尽而引退。

所以,他怀疑眼前这个少女是不是也因为状况太过绝望而万念俱灰,不过——

玛莉一样目不转睛地与维修士官长对望着。

那双眼睛虽然显得有些红肿,但是眼中仍炯炯有神,那是带着理性光辉的理智眼神。

他叹了一口气,微微地点头。

虽然充满各种疑惑,不过他能判断,至少眼前的这个少女是可以信任的。

「我知道了,暂且就先相信您吧。」

「感谢。」

玛莉的表情笑中带泪,向他道谢。

她把视线拉回。

这头的直人当场坐在地上。

他盘着腿,挺直背脊,深深地呼吸。接着他拿下头上荧光绿色的耳机,丢给琉紫。

「那个先放在你那里。」

「遵命。」

琉紫行了个礼。

直人对她微微一笑,把视线拉回,然后静默下来。

他就那样盯着半空,一动也不动。

先不说玛莉等人,才刚碰面的团员们完全搞不清楚直人想要干嘛。

其中一人有些焦躁地说:

「……到底在做什么啊——」

「安静。」

直人厉声制止对方。

他直截了当的说法既缺乏威严、也没有说服力,然而声音中的力道,让团员们都安静了下来。

凝重的沉默持续着。

无数齿轮的咬合声、轧轧的运转声、空气被划开的声音,静静地在空间中响起。

在莫名的沉闷感当中,玛莉突然想着。

——这家伙,究竟是用什么方式掌握这些声音的呢?

从地面上就能听出第二十四层的异常,这般的听觉。这种特异功能,任谁听了都会一笑置之吧,然而这个布满齿轮的世界,在他面前所展现的又是什么样的面貌?

她不能不去想这个问题。

「——」

玛莉陷入那样的思考之中,此时直人也只是纹风不动地凝视着半空。

时间缓缓流逝。

焦躁不安的情绪在团员之间传开来。大约再过四个小时,我们就要和整座都市一起坠落到地底,与两千万条人命同归于尽了啊。

在这个当下,却什么也不能做,只能守着沉默。

这是如同拷问一般的痛苦。

但是每当有人不耐烦想要开口、或打算转身离去时,站在少年身旁的银发自动人偶就以锐利的眼神制止他们。

——不要说话。

——不准动。

眼神中那道明明白白的意志,把团员们牢牢钉在现场。

两分钟、四分钟、六分钟,漫长无尽的时间就这样流逝。

然后——

「——我知道了。」

直人轻轻地嘀咕着。

紧张的气氛随即舒缓下来。

至此始终被迫保持沉默的团员们,从焦躁不安的沉闷气氛中解放出来,发出一片嘈杂的怀疑声。

这群人的其中一人,汉涅斯观测班长横眉竖目地说道:

「你知道什么?」

他的语气相当冷淡。

「到底是什么?是你浪费了宝贵的时间?还是我们就要完蛋了?如果是这个的话,我们老早就知道啰。」

不过直人并没有理会观测班长的讽刺。

完全就像心不在焉一样,他的眼神悠悠地看着远方,这样说道:

「有十八个地方。」

「什么……?」

像是要补充直人没说完的话一样,玛莉插嘴说:

「只要修理好十八个地方,就可以让重力控制正常化,对吧?」

「没错。」

直人简短地表示肯定。

听了他的回答,观测班长激动地骂了出来:

「你在胡说八道什么!那种事你怎么会知道!你该不会要说只要坐在那里,就能理解这里的构造吧!?」

「没错。」

直人直截了当地立即回答。

观测班长反射性地正要再度愤慨起来、打算把眼前的这个小孩臭骂一顿,但是看到玛莉拿出设计图冲向前去,也只能无言以对。

「那十八个地方在哪里?」

玛莉把图摊在地上问道。

直人目不转睛地盯着图看,不过他皱着眉头摇摇头说:

「抱歉,这太难了我看不懂,我口头上告诉你,你帮我看。」

「好吧,那就交给我了。」

玛莉表示同意。

听着两个人一来一往的对话,在场的人无不像是看到什么可怕的景象一样。

观测班长惶恐地在玛莉身后问道:

「玛莉老师……您是认真的吗?这少年刚才说连设计图都不会看,您要把他的玩笑话当真,然后采取行动吗?」

「没错。」

汉涅斯忍不住叫了出来:

「玛莉老师!像您这样的身分,怎么会跟小孩子一起胡闹!」

玛莉转过身来对他说:

「我知道你无法相信,可是目前的状况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了,既然无计可施,我想就把希望寄托在奇迹上吧。」

「玛莉老师!!」

观测班长大叫一声,他真的怀疑这个平常总是冷静睿智的少女已经丧失理智。尽管内心不安,他还是被一股使命感驱策着,觉得一定要设法让玛莉恢复理智,好尽早逃出。然而——

「——四京三千九百八十五兆四千七百二十四万又五千九百零八个——这就是正确的零件数。」

直人接着说出的话,让他的使命感化成一道令人战栗的寒气。

整道走廊鸦雀无声。

就连已经事先认识他的玛莉和哈尔达,也感到全身起鸡皮疙瘩。

那种口吻让人觉得他不是随便编出一个数字。

而是实际算过——不对,应该说像是看着规格书把它念出来一样。

那样的口吻,就像只是淡淡地说出一个毫无疑问、理所当然的事实。

「异常运转的零件是当中的四千零四十七个,不过其中四千零二十九个和目前的状况没有直接关系——所以说,是十八个。只要能把这十八个地方修理好,重力异常就会停止。」

——这小子是何方神圣?

『技师团』里经验老到的团员们全都无言以对。

维修士官长和观测班长也都一脸愕然。

虽然他们可以理解直人说出的话,话语的内容也十分简洁,但是大脑却好像拒绝承认。

都市中心支柱的构造不会有人知道。

要说这里全部的零件数,就连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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