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劈哩啪啦地震动作响。
剧烈的冲击袭来,直人从椅子上被抛了出去,跌到地上。他就那样趴在地上无法动弹,即使想要站起也几乎无法站立。
——即使在行星的一切都透过齿轮再现的现代,也一样有地震。
都市结构在系统承受压力而进行压力释放的处理作业时,就会发生地震。这些程度属于人类不易察觉的轻微摇晃,屡屡自发性地产生。
可是这次的摇晃却非同小可。
那种冲击好像空间本身都激烈地摇晃着,让人不禁怀疑这样下去整座城市就将支离破碎、灰飞烟灭。
咖啡厅柜台的橱柜倒下。
饭店大厅巨型的吊灯掉落。
饭店前的干道发生了连环追撞的交通事故。
这些爆裂声和巨响相继从耳机外头传到直人耳中。
其间仍看不出震动有停止的迹象。
然后直人看见了眼前的这番景象——
茶杯从桌上向外飞出,但是却飘在空中、没有掉到地上。里头飞溅出来的液体,也变成一颗颗茶色的大水滴,轻轻地飘在半空中。
这是……什么情况!?
像是要回答直人的疑问一般,玛莉大叫起来:
「重力异常……!」
玛莉趴在地上,然后躲到桌子底下。一旁的哈尔达(因为身体太庞大)只把头钻到桌下,焦急地说:
「该不会已经开始崩毁了吧!?」
「哈尔达,还剩下多少时间?」
「七小时十二分——应该还有一点时间才对。」
玛莉张大着眼说:
「该不会『军方』把抹消作业提早了……!」
「不对,冷静一下。如果确实如他们所说,已经和『技师团』上头的人谈好的话,照理说,不会连我们的技师都一起殉难。」
「但是这种规模的前兆,肯定无法事先计算出来啊,万一混乱扩大的话,说不定他们会采取强硬的手段……!」
过了一会儿,震动缓和下来。
不过就像雷电即将劈下的前一刻般,空气中仍能嗅到很强烈的迹象。
直人将远处传来的哀号与怒吼声暂时抛到一边,站了起来。
另一头的玛莉对他说道:
「你——」
「嗯?」
「你的名字是?」
她那翠绿色的眼眸浮现严肃的神情,往这头直视着。
那种眼神令人无法视而不见,直人答道:
「……直人,见浦直人。」
玛莉听了之后,深深地呼了一口气。
她似乎有些丧气地低下了头,然后又毅然决然地抬起头来。
「好吧,直人,刚刚我也说过自己的名字了,我叫玛莉。要承认你是比我还厉害的技师,我是死也——」
话才说了一半,就发现不知何时,琉紫神色严峻地站在背后。
玛莉摆起僵硬的笑脸,继续说了下去:
「生、生命可贵,我还是不得不承认!可以吗?不必谦虚也不要客气啰。所以你坦白说,对于这种状况,你有没有一丝丝可能解决的想法呢!?」
「这个嘛……」
「有的。」
直人一时答不上来,琉紫却立即代替他回答。
她对着转过身来的玛莉,淡淡地继续说了下去:
「就我所听到的,你所遭遇的问题本质应该不是『没有时间』,而是『无法确认故障原因』才对。」
玛莉迟移了一下,然后说道:
「是啊……是可以这么说,不过这不是一样的意思吗?」
「天差地别啊。因为反过来说,只要能够确认原因的话,就没有问题了。」
玛莉还是有些疑惑,接着点点头说:
「嗯嗯,只要能够确认故障位置的话,那就没有问题……」
「这样的话,那就什么问题也没有了,直人阁下。」
「啊?什么意思?」
「您应该已经知道才对啊,这个都市发生异常的根源——发出声音的来源。」
玛莉偏着头说道。
「声音?」
嗯,如果你说的是那个的话……直人点点头说:
「确切的位置还不是非常清楚……我得亲自到第二十四层去看看才行。」
「喂——等一下!」
玛莉像是哀号般叫了出来,她抓住直人。
「为什么你会知道发生异常的区域是在第二十四层!?」
「嗯?」
玛莉用穷追不舍的气势追问愣住的直人。
「不管是我或是哈尔达,完全没有提到目前的工作现场是在第二十四层,连中心支柱都没有去过的你,为什么会知道呢?」
「为什么……」
表情愣住的直人说道。
「——因为那附近传来不协调的声音嘛。」
「——啊……?」
「之前我就一直觉得好吵啊,没想到从前天开始,那个声音变本加厉起来,我想肯定是『军方』那群人偷懒了,没把维修的工作做好吧……」
「前天——」
玛莉吃惊地张大了嘴。
她想起黎明前夕她因为重力异常而跳起来的事。那个异常——观测班动员十个人才观测到的异常——等一下,不协调的声音?
哈尔达从已经呆住的玛莉身边站了出来,慎重地问:
「直人,我想确认一下是否就是这么一回事。你就站在这地面上,光凭声音,而且是用肉身,就能观测到地底下七十公里远的异常,是吗?」
「嗯?是那样没错啊,怎么样?」
直人若无其事地点点头,玛莉和哈尔达却僵住了。
两个人一阵错愕。
他说的话本身可以理解,但是所指的那件事却教人难以置信。
眼前这个小个头少年真的是人吗?他们无法确信。
玛莉发出颤抖的声音,叫了起来:
「你……!你用一派轻松的语气,在说些什么荒诞无稽的事!?」
「没有呀,像这种事,你们也查得到吧?」
直人像是要说那是理所当然的事一般,不过玛莉自暴自弃似地对他大声嚷着:
「……对,没错,花了一整天才检查到第二层,最后没办法只好抓来一个军属技师拷问一番,还得死逼活问,最后才终于查到一点儿情报啊!」
直人目瞪口呆地侧着头。
「干嘛要那么麻烦呢?喔,所谓有备无患,小心为上是吗?」
「因为不那么做的话,就查不出来了啊……!」
哈尔达好像从他的人工肺脏深处挤出了一道叹息,这样说着。
「啊?我只不过耳力好了一点而已,像是集音器之类的东西,你们应该也有吧?」
「……我告诉你,光靠集音器就能分析的话,大家就不必那么辛苦啦——」
「等一下!」
玛莉打断了按着眉心嘀咕着的哈尔达,神情紧绷地问:
「——我现在注意到了,你头上戴着的那个,该不会是降噪耳机吧?」
「是啊,怎么了吗?」
不会吧,玛莉大叫起来,几乎要把嗓子喊破。
「你戴了那个东西——为什么『还有办法跟别人交谈』啊!?」
「没有为什么,不过就是个便宜货嘛。」
直人有些为难地抓抓脸,接着说道:
「反正也没有要听音乐或干嘛的,还是安静一点比较舒服。」
——而且也会觉得比较自在。
听到直人说了这些,玛莉用锐利的眼神逼视着他。
「——舒服?现在就算再怎么便宜的降噪耳机,也能达到『隔音性百分之百』的功能吧?」
「话是这么说,但我确实就是听得到啊。」
「所以这就是奇怪的地方啊!现在要进到你耳里的讯息全都被阻断了!?在这种状态之下,你到底『听到』了什么啊!?」
面对玛莉来势汹汹地穷追猛打,直人翻着白眼摇摇头说:
「可、可是,话是这么说没错……」
「唉……算了,也不见得就是假的吧。」
玛莉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然后像是要吩咐直人一样,慢慢地接着说下去:
「也就是说,你光凭听声音,就能知道发生异常的原因。这样如果把你带到第二十四层去的话,就能确认原因所在了。只要异常的地方有办法确认的话,剩下的我们就能设法了——就这样处理,好吗?」
在玛莉的注视之下,直人似乎有为难地抓着头。
——他明白自己受到期待。
只是直人不习惯这种感觉——说不定是第一次有这种感觉,所以无法坦率地立即回答。他语气缺乏自信地说道:
「呃……在让你们失望之前我想先声明,我只是个普通的高中生,玩机械的东西也只是兴趣而已,别说技师了,我是连见习生都没当过的业余玩家喔。」
「多谢你提供这些令人丧气的讯息。」
玛莉半睁着眼嘀咕着,随后耸耸肩说:
「不过没关系,虽然
我不了解你,但是琉紫的构造之复杂我很清楚。你既然有办法把琉紫修好,而且只凭听力就能发现琉紫故障的地方,那就说明了一切。我相信那是事实。」
直人沉默不语。
他想了想,然后转过身来,第一次正对着眼前这位金发少女,然后问道:
「喂……干嘛要那么麻烦啊?」
外面传来十分凄厉的声音,仿佛阿鼻地狱传出的哀号声。
现在既然知道都市要被抹消了,就没有留在这里的理由。说真的,心里很想赶快逃离。
「听你们那么说,四面八方都是敌人,眼前更是一片黑暗,干嘛不逃走呢?」
这是一般人会有的想法,可是——
「我不喜欢把事情视为不可能。」
玛莉这样说道。
「极限当然是有,可是那要由自己来设定、自己决定放弃,这样才干脆。一路走来,不管什么情况我都不放弃挑战,即使是面对我的父亲、我的姐姐,还是报考一级钟表技师资格时,我都是如此。」
直人无法理解那种想法。
「……为什么呢?」
「因为这个世界就是这样啊——我们所生存的星球在一千年前灭亡了,面临到它的极限,然后终结了。尽管如此,因为有不愿放弃、尝试挑战的技师,它才能维持到现在。」
玛莉露出微笑,继续说了下去。
「无可取代的东西,总是出现在超越极限之后,所以我不想放弃。如果这样逃走——我就再也无法为自己感到骄傲了。」
「……」
所以,玛莉像祈祷一般轻声地说:
「拜托——帮帮忙。」
直人没有回话。
生为凡人、在底层成长、过着现实生活的少年。
生为天才、磨练着自己的才能、为宣扬崇高理想而生的少女。
两个人截然不同。
在这么短暂的时间里要想相互理解,价值观的差异却大到令人绝望。
「……」
直人觉得既然这座都市就要崩毁,那就应该趁早逃走才对。
幸好——可以这么说吗——现在已经无家可归了,不管去哪里都是一样。
再说要相信像玛莉这种无法理解的生物,带着琉紫去尝试那种严峻的考验,对我到底有什么好处呢?
「很抱歉,可是……」
「呃——直人阁下,有件事我想向您报告。」
直人正想拒绝,不过琉紫打断了他的话,她说:
「因为我只能听从直人阁下,所以有件事不知道该不该说……」
在那样的开场白之后,琉紫接着平静地这么说道。
她朝玻璃窗外瞥了一眼,看着中心支柱所在的方位。
「如果没有被移动的话,在京都中心支柱底下……我的妹妹就在那里。」
——扑通。
直人感觉到心脏猛烈的跳动。
一瞬间他的呼吸停止,脑子里重复响起十次、二十次琉紫刚刚所说的词汇。
——妹妹……妹、妹……呃、妹妹……?
「妹妹……?」
他摇摇晃晃地扶着倒在一旁的桌子,抬起头来看着琉紫。
——琉紫的……妹妹。
在中心支柱底下?
也就是在这个京都?
在这座被抹消、即将崩落沉没到已经死去的星球底下的都市?
肺部缺氧、血液逆流的感觉传遍全身。
「那……也就是说,那个……」
直人努力地深呼吸,想要装出镇定的样子。
不过再努力也是枉然,他以尖锐的音调叫了出来:
「比琉、琉、琉紫还要后期所制造出的自动人偶!?」
「是的,代号Y系列肆号机,『毁灭者』昂克儿应该就在那里。」
「等、等一下,也就是说,那是一具比琉紫还要精良的自动人偶吗?」
听了直人兴奋的口气,琉紫皱着眉头说道:
「——整体性能比我还高的自动人偶是不存在的,不过我这些妹妹们在某些限定的状况下可以发挥出比我还强的性能,完全不是下等的人类所能相比的。」
直人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体温瞬间增高,血压也像是要爆裂一般地飙升。
「呃,那个,在确认之前,能不能先请教一下?」
「好的,什么问题呢?」
「那个……是叫……昂克儿的?她是什么样的女生呢?」
「这个嘛,留着漂亮黑发的妹妹头,鲜红色的凤眼,以人类来说大概是十二岁左右的容貌吧。身高将近一百四十公分,一个不太会表达情感的孩子。一如她『毁灭者』的名号,拥有所有自动人偶中最强的武装和机动战斗力——」
「——那还等什么,大家冲了啊!」
他突然挺直背脊,高举着拳头。
直人毅然决然地说:
「只要有挽救两千万市民生命的可能性,就算再怎么微小,我都不能放弃!因为这恐怕就是——我的宿命!」
直人语气坚定地说着,他燃起斗志,眼神炯炯发光。
那是一般被称作『别有居心』或是『个人私欲』的情感。
只是一般人——特别是身为女生的玛莉——并不清楚。
凭那一时的情感,就足以让男人搏命奋战。
男人就是这种既愚蠢又崇高的生物——
「……哎,大小姐,这样真的好吗?把希望寄托在这家伙身上……」
「不要问了好吗……?」
听到哈尔达喃喃说着,玛莉像是哀叹一样,摇了摇头。
●
决定前往中心支柱的直人一行人,立刻走上饭店的通道。
他们要前往地下停车场,哈尔达开来的车就停在那里。
穿过因为吊灯掉落而陷入一片混乱的大厅,他们走到楼梯口。
哈尔达突然停下脚步,转过身来。
「那么,重要的是,那个该怎么办呢?可想而知,一旦要前往中心支柱的话,一定会遇到阻挠的。」
哈尔达眯着眼睛望向墙壁那头,这样说道。
领会到那眼光所透露的意思,玛莉点点头说:
「……必须想想办法啰。要是被掌握到我们将前往中心支柱的话,还留在地下的团员们难保不会被当作人质……」
玛莉叹了口气,不耐烦地耸了耸肩。
一旁的直人说:
「怎么样,不是要去中心支柱吗?」
「嗯嗯,是啊。」
「不是没时间了吗?那怎么还不赶快啊。」
「……我们正在思考要是那么做的话,接下来该怎么办才好,了解了吗?」
玛莉略显不悦地啧啧咂着嘴。
直人看到她那副样子,侧着头愣住了。
「那里有人戒备着我们?为了这么一点问题,我们就必须特意停下脚步?」
直人难得表现出察觉能力,玛莉却不高兴地对他皱起眉头:
「……你如果已经察觉到的话,能不能再多动一些脑筋?有那么一群家伙戒备着,你想他们会默不作声地目送我们出去吗?」
「是不会,可是……」
他看着哈尔达庞大的身躯,继续说道:
「大叔是机械化的士兵,而且还有琉紫在,只要在他们通报之前先将他们解决,那不就得了?」
「喂……你才提起干劲,一下子就变得这么急躁啊。」
玛莉压低嗓子,对着愣住苦笑的哈尔达叹了口气。
「如果可以的话,我也想那么做,可是这件事不是那么单纯,它还牵涉到政治方面的事。『军方』的技师再怎么无能,他们的组织力还是——」
「问题不在那里,不然玛莉你到底打算怎么办?也去搞政治吗?」
「——啊!」
玛莉朝直人挥起拳头——然后却停住不动。
她用那双目光炯炯的绿色眼眸瞪着直人,身体颤抖起来。
在想藏也藏不住的盛怒之下,玛莉忿然地说道:
「……你懂什么?」
「我是不懂啊,就是不懂,所以才要问啰?」
直人这样说。
「政治也好,组织也罢,现在最重要的不就是马上赶到中心支柱,去把修理工作完成吗?」
其余一切都不重要。
正因为是一般市民,所以可以流露出不被牵绊、不受束缚的爽朗表情。
正因为是自己想做的事,所以毫不顾忌地采取坚决行动的少年,说出这样直白的哲学。
「——坦白说,除此之外的任何事,怎么样都无所谓吧?」
————
玛莉闭上眼睛,举起的拳头狠狠捶向墙壁。
然后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朝着站在一旁的大汉冷静地说:
「哈尔达。」
「喔。」
「我被这样一个——一个蠢蛋驳倒了,虽然很不服气,但也没办法。」
「别骂人蠢蛋嘛。」
玛莉无视直人的抗议,继续说道:
「不过我问你,平心
而论,你觉得谁说的对?」
「这个嘛……嗯,如果想听大人们说的那一套道理的话,当然是大小姐说的有理啰。」
哈尔达搓了搓下巴,耸耸肩。
「——不过我想既然是小鬼,那就像个小鬼般听听小鬼的意见,也不错吧?要收拾善后的话,就是大叔的工作啰。」
……小鬼?玛莉嘴里轻声嘀咕着,点点头说:
「是啊——对喔,这么一说,我也还是个小丫头啊。」
「喔,现在不是技师,什么也不是,就只是个没有见过世面、狂妄的大小姐啊。」
哈尔达抿着嘴笑着。
他伸出厚大的手掌,像是嘲弄一般对着玛莉说:
「有什么工作要吩咐吗?玛莉。」
「——是啊。」
玛莉轻轻地点了头,露出苦笑。
一旁的琉紫冷冷地插话说:
「得出什么结论了吗?你们这样你一言、我一语,宝贵的时间就让你们随意挥霍掉了,我能期待你们对这个有点自觉吗?」
「我知道啊……我先问你吧,可以把你算进我们的战力里吗?」
听了玛莉的问题,琉紫带着优美的神情,拉着裙子行了个礼说:
「只要是直人阁下想要前进的道路,路上有任何阻碍,将它们劈开就是我的任务。」
玛莉对着她点点头,接着转向直人。
「直人,我都已经那样夸下海口了,你就帮帮忙吧!」
「话说在前头,要打架我可是超弱的喔。」
「那个我是完全不抱期待啦,倒是——」
玛莉手扠着腰,带着挑战意味地看着直人说:
「让我们看看琉紫所说的——你的『才能』吧。」
直人点点头,静静地吐了一口气。
他轻轻地把戴在头上的荧光绿廉价耳机拿下。
瞬间——
——令人作呕的庞大杂音,让直人几乎无法站稳。
「呜……!」
他皱着眉头,咬着牙。
他产生一种错觉,仿佛周围的一切就要从他的耳朵钻进脑里。
大概是重力变动的缘故吧,不只是都市的齿轮发出异常声响,连因为异象造成的灾害或是人群的吵杂声音,就像一首亵渎听觉的交响曲般,全都传到了直人耳里。
「直人阁下。」
琉紫轻轻地扶住几乎就要倒下的直人。
「没问题的,直人阁下一定可以做到。」
啊啊,直人细细地吐了一口气。
「能得到举世最精良的自动人偶的信赖,不拼的话就枉废我机械宅男的称号啦。」
他闭上眼。
风暴般狂乱的杂音当中,听得到风平浪静的清澈旋律。
那是琉紫运转的声音,美妙、优雅、圆满,同时也是命运的曲调。
凭借着琉紫身上所奏出的旋律,直人才能从钻进脑海里的庞大情报中,将所需要的部分筛选出来。
然后——
「……那么——走吧!」
直人开始慢慢地将那些一一列出。
●
在通往地下停车场的一座穿廊回旋梯上,玛莉踩着优雅的脚步下楼。
直人战战兢兢地跟在她背后。
不过楼梯的平台上出现两个男人,像是要挡住他们的去路。
两个人都是肌肉发达、高头大马的体格,他们并肩站在那里,散发出一股致命的压迫感。
其中一名男子眼神锐利地说:
「前一级钟表技师玛莉·蓓尔·布列格,是吗?」
玛莉微微一笑:
「我说不是,你们会相信吗?」
男子们不苟言笑地说:
「我们是『军方』的人,想要请教你有关军属技师新岛良治失踪的事。」
「是这样子啊,想拿那个当借口,准备得还真周到啊。」
话一说完,其中一人就往前一步抓住玛莉的手,就在那个时候——
玛莉身子一沉。
她拐了那人一脚,脚再顺势收回,朝着对方因为倒栽葱而下坠的头盖骨踢了出去,那一踢力道之猛烈,让人仿佛听到了头骨碎裂的声音。
看着两三下就被她撂倒的男子,玛莉咂着嘴说:
「——谁准你碰我的啊?先秤秤自己的斤两吧。」
「你这丫头!你想反抗吗——!?」
另一个男人激动地作势要抓她。
玛莉在不经意的动作中,冷静地将他的手架开。
然后手在空中画出一道弧线,握紧拳头朝着男子的下颚击去。
男子不由得踉跄,想要护住上半身却失去重心。
玛莉瞬间转身。
她的脚迅速画出一个回旋,借着高速的离心力,用靴子脚跟朝男子的太阳穴踢了下去。
受到这一击,高大的男子随之倒下,沉重的肉身在地板上撞出声音。
「——」
玛莉的风衣轻轻飘起,双脚着地。
她看也不看两个倒地的男子一眼,从口袋里拿出糖果,放进嘴里喀喀地咬碎。
直人看了那幅景象,反射性地跪了下来。
「我自以为很了不起地说了一堆废话,真的很不好意思。」
千万不要把这些技能用来对付我啊。听直人这么一说——
「哦,很高兴能得到你的赏识。」
玛莉点点头,然后转过身去。
她的目光投向楼梯下方,通往停车场区的通道处。
那里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具军用自动人偶。
那是一具用双脚行走的轻装型自动人偶,身形虽然和人类相近,不过两只手臂不成比例地鼓胀着。他的右手臂前端亮出枪口,不偏不倚地朝着这头站在平台上的两个人。
看到那把轻而易举能将两个血肉之躯的孩子轰成肉酱的凶器,玛莉睁大了眼。
「不会吧,想吓死人喔!」
只是,那嘀咕声并不是对着对方。
暴露在机械的杀意之下,她的脸上却没有显出一丝害怕。
「哈尔达!」
回应她的一声号令,一副庞大的身躯从楼梯井上头跳下。
喀——地重重的一声撞击声。
乘着落下时的力道,哈尔达抡出拳头朝自动人偶猛力一击,打到对方连骨架都严重变形。
自动人偶脚步踉跄,哈尔达像要保护玛莉两人般气势十足地着地。
面对突然来袭、具有敌意的对象,自动人偶瞬间重新计算威胁程度——从身体性能与彼此距离来看,认定这个完全义体化的机械士兵是最大的威胁,于是他把目标从玛莉等人身上转移开来。
不过这时哈尔达已经钻进自动人偶的怀里。
哈尔达架住他粗大的右手,借助身体的重量猛力将它扯断。
「——!」
只见导线弹出、齿轮和弹簧飞散。
自动人偶摇摇晃晃地后退,不过——他使尽浑身解数大吼一声,脚往地板一蹬,朝哈尔达跳了过来。
他身上仅存的左手,像断头台一般劈下。
如果是肉身的人类,遭受那一击可能就被捣碎,然而——哈尔达只用单手就轻易挡住了。
「——————」
自动人偶的机体激烈震动着。
这具军用自动人偶动力全开,死命地压了过来,不过哈尔达只是笑了笑。
「唉,真是小家子气的战斗运算器啊,而且以你那轻装型的功率,打算把完全义体化的我当作对手一决高下吗?——太低估我了吧。」
他轧吱一声,将自动人偶的手给夹碎。
哈尔达用手指捏住他的手臂,把他的装甲折弯、轴心捣碎,然后再将骨架给掐毁。
「这个——笨蛋!」
随即——
哈尔达往前一步,巨大的龟裂呈放射状在自动人偶身上扩散开来。
他挥舞紧握的拳头。
用比碎片飞散还要快的速度,哈尔达送出一击。
他的拳头与全身的结构连动,击破了军用机体的装甲,然后不由分说地捣毁对方的中枢,直到那具机体完全失去功能为止。
被扯下的发条四处散落,只剩破裂的圆筒空转着。
哈尔达扔下那具形同废弃物的机体,背后传来玛莉的声音。
「真了不起啊,哈尔达。辛苦啰!」
哈尔达回头看着从楼梯走下的少女,耸耸肩说:
「小事一桩嘛,不过——」
他看看直人,嘟哝起来:
「到目前为止,你完美地算出了敌人的数量和位置……你的耳朵是有声纳之类的吗?」
没错——直人所观测到的情报,惊人地精确。
原本哈尔达对于要如何判断『对我们抱有敌意的对象』无法理解,但是直人却能事先完全掌握到对方的人数、部署的位置、甚至是装备。
这究竟能为战略上带来多大的优势啊——
不过直人没说什么,反而脸上略显兴奋地问起哈尔达:
「大叔大叔!你还真不是普通的军用义体啊!」
「喔,你连军用义
体都知道啊?没错,虽然外表如你所见是这样英俊挺拔,不过内涵一样不输给别人吧?本人可是布列格公司所制造的『第八代』机种。」
「咦,第八代?现行的机种应该还是『第六代』啊……」
「比下一期即将投入市场的机种还要更往前一个世代的原型机啊,实实在在的高规格产品喔。」
哈尔达摆出肌肉猛男的姿势,接着说:
「毕竟是这位大小姐的保镖嘛,所以采用了一些布列格公司的机密技术啰。」
「哇——!喂喂,晚一点给我看一下分解后的构造吧——」
「你们在那里瞎扯什么男人间令人厌烦的闲话,快点采取下一步行动啊!」
在玛莉的催促下,直人和哈尔达两个人闭上了嘴。
他们走下楼梯进入通道,马上走到停车场区。
一部黑色轿车就停在出入口的侧边。
然而正当玛莉走近车门时——
「不准动!」
透过扩音器传出的高分贝音量响遍整座停车场。
玛莉睁大了眼抬高视线,前方通往地面的隧道口,有只矮胖的钢铁巨人摆出要阻挡去路的架势,在解除光学迷彩之后现出身影。
「VS-08『歌利亚』——是装甲兵!真的假的,不会吧?」
哈尔达冒着冷汗低声嘀咕着。
那是瓦诗隆公司所开发,由人搭乘其中来操控的发条装置人型武器。
它凭借着彻底的静音结构来达成无声驱动,同时配备着热光学迷彩的隐形功能,可说是特殊环境战的一张王牌——他所拥有的压倒性战力,就算派上刚才所遭遇的轻装型自动人偶整批上阵,也无法匹敌。
他身上的那架火炮,即便是哈尔达所采用的最新型战斗用义体,一样能够轻易地加以粉碎。
随着流畅的动作,他把炮口朝向玛莉等人——
——轰然一声。
●
在通话中听到报告,黎孟兹倒抽了一口气。
……这个蠢蛋刚刚说了什么?
他感觉到握紧通讯机的掌心慢慢地渗出汗来。
「……可以请你再说一次吗?」
「就是说,由于玛莉·蓓尔·布列格和她的护卫官两人激烈反抗,不得不将他们射杀。另外还有一名民间人士也被卷入战斗当中——」
「那个无所谓!」
黎孟兹大声地咂着嘴,继续说道:
「是谁准许你们杀人的啊!?我说的是把他们抓起来啊!」
「啊,可是——」
暧昧不明的回应更增加他的不耐,黎孟兹低声地丢下这些话:
「你们这些人,甚至把我们公司的歌利亚都给搬出来了,这样就连要捉一个小丫头都办不好吗?」
「……您说的是没错,但是要把对方看成一般人,稍微有点……」
「我是说小丫头。」
他口气尖锐地说着。
黎孟兹叩叩地敲着通讯机,撇着嘴继续说道:
「没错,就是个小丫头。说到底,了不起就只是玩机械很在行而已。」
「……」
「你们射杀了她,是吗?这样子啊……她死了?」
他舔舔嘴唇,吸了一口气。
「在歌利亚的机关枪扫射之下,肯定已经尸首难辨了吧?」
他的语气像是期待着什么,报告的人肯定地答复:
「……是的,遗体因为严重受创,要确认身分还需要一些时间——」
黎孟兹说:
「不必了,那就那样处理了吧,也不必送报告了。玛莉·蓓尔·布列格被卷入都市的崩毁当中,行踪不明——就这么处理。」
「……这样子好吗?」
「要是被知道布列格家的女儿遭到瓦诗隆家的手下杀害,那可是不得了的事啊。再说,反正这座城市再过几个小时就要毁灭啦。」
「了解了。」
通话就这样结束。
黎孟兹静静放下通讯机——然后把整张桌子给翻倒。
他瞪大了眼,咬牙切齿地任凭情绪爆发,放声大骂:
「混账东西!一群没用的东西……!」
她这么一死,我们就麻烦了。
接下来可是要让玛莉·蓓尔·布列格扛下抹消事件的责任、成为众人非难的对象,甚至还要借她来削弱布列格家的势力。
但是那也要她还活着才行。
毕竟不能让死人承担责任,而且女儿被杀了,布列格家的回应自然会变得更强硬吧,那样就不符合瓦诗隆本家的意图了。
「那个死丫头!到死都还要给我难堪……!」
重要的是——
那个女的死得那么干脆,就没办法羞辱她了。
黎孟兹想要羞辱玛莉·蓓尔·布列格一番。
在丧失自尊和名誉之后,她那张脸会扭曲成什么样子,他非常想看。
或者是在复权和举行听证会的场合,借着自身的权力,可以让那个傲慢的少女难看地流着泪,像个廉价妓女一样地侍奉着他——搞不好有这种可能。
但是少女一死,就让这种卑鄙的欲望完全没有意义了。
实在令人恼火。
可是也没办法了,就连想踹她的尸体一脚,也没那种空闲了。都市的异常正在加速中,抹消的时间也不断地迫近。
黎孟兹用不堪入耳的话咒骂着的同时,一边快步走向屋顶的直升机起降场。
●
————
「……这样做真的好吗?」
咔嗞一声,哈尔达按掉录音机的开关之后这样问了。
玛莉冷笑着,似乎很愉快地点点头。
「嗯嗯,布列格的女儿被瓦诗隆家给杀了——录得很成功。」
「老实说,总觉得有很多破绽啊……」
哈尔达摸着下巴嘀咕着。
「没问题的,这个录音可是真实的啊。不管之后那群被豢养的士兵们再怎么说,都只会被当成是要隐瞒真相,而没有作为证据的能力。」
「玛莉一死,那群家伙的阴谋就几乎要瓦解了……嗯,虽然照理说是这样,不过能想到诈死这招,还真是绝啊。」
哈尔达赞叹着,一边轻轻转向身后。
两个人的背后,在琉紫的黑色弯刀细切之下解体的装甲兵曝尸在那里,悲惨的碎屑堆成一座小山。
少年——直人在那堆残骸里东找西找,露出失望的表情嘀咕着:
「世界五大企业之一瓦诗隆的独门产品就是这样子喔……毫无美学可言啊。」
「没错。不过呢,直人阁下,若是小孩们努力堆成的积木,就算一无是处,也不能不赞美他们喔——做得好棒啊。」
站在一旁的少女——琉紫伶牙俐嘴地对着直人轻声说道。
哈尔达注视着两个人,在一旁自顾自地嘀咕起来:
「……两个活人、一具轻装型自动人偶、一具装甲兵、然后是通讯兵,全部都在直人『耳朵』的掌握之中——我还想说装甲兵应该是搞错了吧。」
「瓦诗隆引以为豪的隐形歌利亚,就这么轻易地被看穿,他们武器开发部的人要是知道了,不知道脸上会露出什么表情——呵呵,肯定很难看啊。」
「你看起来还真高兴啊……」
哈尔达丢下通讯机站了起来,语气里夹杂着叹息地说:
「身为前军方人士,就算事实已经展现在眼前,也实在不愿意相信,连在地下的静音结构都能听出声音,这究竟是怎么办到的?」
「可是,这是无法质疑的吧,他的才能可是货真价实的喔。」
玛莉眯着眼这样说了。
——实际上,就理论而言并非不可能。
例如『大象』这种动物,它们用来分辨声音的器官并不是『耳朵』,而是『脚』。它们透过脚来感知脚步踩在地面上所产生的震动,借此和有所距离的同伴沟通意思。大地的晃动、地板的震动、空气的振动——所谓的声音就是振动,它和所有的物体相互干扰、产生共振。
确实,在地底下行走的人,他们的『脚步声』——也就是空气的振动——无法传到地面。但是空气的振动扩及墙壁,墙壁震动之后,相连的建筑物也会跟着震动。
就这样,能够听出数公里外硬币掉落声的动物确实存在。
雷达和声纳的出现,也正是运用这样的原理。
但是——玛莉眯着眼看着直人。
——见浦直人。
他是『人类』,他毕竟是人类吧。
戴着具有降噪功能的耳机还能够与人交谈,假设是用全身——像是骨骼传导之类的方式来掌握那些细微的振动,或许还说得通。
但是他的能力确实存在,而且是以这样的方式被使用着,这应该要如何理解?
那不能用『专长』一词轻易带过。
在玛莉所能得知的所有知识中,若要为这种能力命名的话,就只有『特异功能』这四个字。
在一切都由齿轮所构成的这个世界中,这种能力与拥有它的价值,如果只以个人『素质』的角度来解释,它所代表的意义未免
过于沉重——
「玛莉?」
「——呃?」
听到有人喊她名字,玛莉从思考的漩涡被拉回到现实。
「啊?什么事?」
「没有,我看你在发呆,想说怎么了?不是要快点行动吗?」
直人窥探似地侧着头看着玛莉,她答道:
「——嗯,是啊,抱歉。」
玛莉轻轻道了声歉,将刚刚的思绪收到脑海的一角。
现在先不管了。
这一刻重要的是——如琉紫所说的——有这个叫直人的少年存在,确实足以令人抱持希望。接着就是……
「……好吧,那么,大小姐?」
「嗯嗯,哈尔达,看你的了。」
玛莉这么说着,把她胸前的『罗盘式怀表』从风衣上取下。
那是她一级钟表技师的证明。
是玛莉·蓓尔·布列格这个少女所得到的一枚勋章。
玛莉将这枚勋章……
「——!」
抛向空中。
哈尔达同时朝着它开枪。
击发的子弹精准地打穿那枚飞在半空中的『罗盘式怀表』。
「——」
那枚怀表吃了子弹后,变形、碎裂成无数的齿轮飞散开来。
「没错——什么『一级钟表技师』,全都无所谓了。」
玛莉像是一吐为快般,心情舒畅地嘀咕着。
大小总计九个盘面的超精密钟表瞬间粉碎。
那是跻身于世界顶尖技师之一的证明。
也有技师终其一生就为了追求这枚勋章。
优秀的素质、过人的才能、不懈的磨练——即使这些要素都具备了,但花上一辈子仍旧无法达成而感到绝望的技师,从古到今不计其数。
即使是被视为布列格家秘密武器的玛莉,也一样呕心沥血地想要拿到它。
「——」
然而,这种东西已经无所谓了。
它对于玛莉此时此刻想要达成的『目的』毫无助益,反而只会成为理应遵守的『理念』的一道妨碍。这样的东西已经毫无价值可言。
「从此以后,就做我想做的事吧。」
玛莉抬起头,看着大家的脸。
她紧握双拳,坚定地说了下去:
「我想要挽救这座都市,至于接下来的事会怎么样,我都不在乎。如果一个人不能发挥功能,那就跟坨屎没两样。不管会有什么阻碍,我都要将它们击溃,彻底贯彻我的意志。」
有什么问题吗?玛莉说得意气风发,哈尔达却抿着嘴对她微笑。
他用手掩着嘴角,眼尾下垂地说道:
「啊,那是没关系啦,玛莉老师。不过一位淑女把『屎』挂在嘴上,还是不太好吧?」
「你少啰嗦啦,笨蛋。」
玛莉语气漫不在乎地回敬他,双手扠在腰上。
「身为一级钟表技师的玛莉·蓓尔·布列格已经不存在了。我就是玛莉,身上既没有义务也没有责任,只是个普通的小丫头而已。」
说着,玛莉露出斗志满满的笑容。
然后她转向直人和琉紫,对着他们说:
「所以啰,就这样,不管是好是坏,我和你们是对等的啰。不用客气也不必拘谨,尽管差遣,话先说在前头啰。」
「啊、喔……嗯,好的,就这么办吧。」
虽然显得有些惶恐,直人还是点点头。
这之间哈尔达已经迅速确认过车上有没有被放置爆裂物或是陷阱。在解除车上的锁定之后,他爽朗地说:
「好吧,上车,要开始狂飙啰。」
●
玛莉坐上副驾驶座,直人和琉紫则坐到后座。
所有人都系上安全带之后,哈尔达面目狰狞地一笑,使劲踩下油门。
车子以一飞冲天的气势冲上停车场的斜坡,然后哈尔达猛切方向盘。车子大甩尾后向右滑转,直人则慌慌张张地抓住车顶把手。
重力引擎高声咆哮,汽车加速前进。
「——真是夸张啊。」
玛莉看着窗外,发出悲叹。
整个街道上的景象,简直就像阿鼻地狱般的惨状。
天空上乌云笼罩、雷声隆隆,远处可见几道龙卷风正横扫蹂躏着地面。
房屋、物品——还有人影,都被异常的重力攫住,刮到半空中。
那股力量只有增强,没有减弱的迹象。
宛如投下巨资的灾难片场景一般的壮烈景象。
哈尔达就开着车,穿梭在这街道上。
目标是都市的中央——贯穿天地、巨大的中心支柱。
那是控制着这个都市所有气象及自然机能的庞大中央控制机关。
「快点,哈尔达!」
「喔!」
哈尔达回应着玛莉。
宽阔的干道上到处都有事故发生,哈尔达操纵着方向盘,寻找缝隙穿梭在其间并且一再加速。
取下耳机仔细聆听的直人轻声说道:
「呃……不知道我这样算不算多事,不过好像有两台可疑的车,正从左边接近喔。」
「什么?难道是『军方』的人!?」
「呃,好像不是耶?」
直人低下头的同时,一旁闪出了两部灰色的汽车。
平板的车体上架着机关枪,是两部无人驾驶的车辆。
两部车转着轮胎切换方向,顺势高速地朝这边接近。
「——警告!警告!请立即停车!」
其中一台车上传来扩音器的刺耳声音。
「那不是『军方』的追兵,是警察的无人巡逻车。看来像是车辆型的自动人偶,似乎是凭着自我判断朝这头追来了。」
「啊?警察干嘛追我们啊!?」
听了玛莉的气话,直人想了一下后说道:
「大概是我们的车速已经破表了吧?」
「开什么玩笑!?」
玛莉踹了仪表板一脚后大喊:
「这种时候还管什么超速啊,日本人是笨蛋喔!?」
她转向驾驶座上的哈尔达。
「可以把他们甩掉吗?」
「很难喔,他们的速度比我们还要快一些啊。这样妨碍我们,实在是很麻烦。」
「我知道了。」
玛莉解开安全带,扭着身体,然后把副驾驶座抬高。她在底下嘎吱嘎吱地弄着什么,一边问直人说:
「直人,我想确认一下那真的是无人驾驶的吗?」
「嗯,没错啊,怎么了吗?」
「把头趴下,找个东西抓紧。」
「啊?」
「直人阁下,这边请。」
琉紫像是要保护直人一样,将他拉了过去。
听到追赶的车辆接近的声音,直人的身体一阵僵硬。
玛莉打开车子的天窗,往外探出身子。
她的手上持着某样大约二十五公分长的物体——?
「等一下!?」
是冲锋枪。
玛莉不理会直人的制止,朝着右手边的车开火。
她以全自动模式朝着对方扫射。
然而飞散的子弹却只是在对方表面的装甲上留下轻微的弹痕。
「……是防弹规格?这么嚣张喔?」
连巡逻车都用这种规格,让玛莉不由得咋舌,这时直人说道:
「呃——如果这是在拍动作片的话,身为普通市民而被卷入的路人甲我,对于该不该插嘴感到有些犹豫……」
「怎样?」
「刚刚你射击的那部车是两轮驱动的,右前轮的转动不太寻常,所以你如果朝那里打的话,大概……」
直人话还没说完,玛莉马上就转回她手上的冲锋枪,迅速重新组合。
——那是一把机械枪剑。
它瞬间变成一把小型的来福枪,玛莉间不容发地火速朝对方狙击。
她以跳弹的方式朝着柏油路面开枪,子弹被吸进右前轮的悬吊处,右侧的轮胎随即弹飞,车体剧烈摇晃。
然后车身开始打转。
向右旋转之后严重失去平衡的车体,和后面追上的车相撞,在那股力道之下两台车一起翻滚,最后激烈地撞上路边的护栏后随之翻覆。
「……你的耳朵真的很方便耶。」
玛莉回到副驾驶座,重新系上安全带,一边发出感叹。
直人几乎是一边颤抖一边嘀咕:
「就连这样的狙击技能,也是成为一级钟表技师的必要条件吗……?」
「你别拿这个大小姐当标准喔。」
哈尔达笑笑地打着方向盘。
车子在一个宽阔的十字路口大甩尾之后,他又猛力加速冲刺。
这附近的街道上政府机关行政大楼林立,道路宽敞笔直。
穿过这里之后再往前直冲过去,就能抵达中心支柱的入口。
「……到目前为止都还算顺利啊,我还以为至少会来个盘查什么的。」
「要封锁都市也要有一定的战力啊,说不定其实军方已经撤退了。」
对着看来有些不安的玛莉,哈尔达这样回答。
随即,
有股寒意从直人的背脊传到全身。
正当他要开口之时——
「直人阁下,失礼了。」
在那之前一直没有出声的琉紫有了动作。
她把坐在身旁的直人强拉过去,抱住了他。直人的脸埋在她柔软的胸口,发出「嗯——呼」的怪声。
「嗯?你们在做——」
玛莉转过身,话只说到一半。
因为她看到琉紫的裙摆正轻轻摇曳着。
玛莉了解她的构造,知道那个举动意谓着什么。
琉紫身上配备的唯一『武器』——从裙底伸出的黑色弯刀,挥舞的速度之快,连机械化之后的哈尔达都无法掌握。
很快地咔嚓一声,车体不可置信地被切成两截。
车身虽然被俐落地腰斩切离,却仍依着惯性继续在马路上直线滑行。
「喔喔——!!」
「怎么会突然……!?」
在玛莉和哈尔达发出的惨叫中,爆出一声轰然巨响。
一个尖锐而沉重的物体从分离的两截车体之间贯穿。
——以超越「音速」的速度朝这头飞来的『那个东西』,就连直人的超感知觉也无法掌握。
它随即在后方传来的爆炸声中四分五裂。
那是一颗炸弹——一颗火力强大的榴弹。
冲击的气势直冲上天。
在爆炸造成的空气波动下,不稳定的车体倒下,在火花四射之中滑行着,琉紫抱着直人从当中一跃而出。
虽然抱着一个人,琉紫仍像跳舞一般飞向空中。
然后她直接以那副优雅的姿态着地。
她对着在自己怀里翻起白眼的直人说:
「直人阁下,您没有受伤吧?」
「我没事,我反而担心你有没有受伤……」
说着,直人从琉紫的手上滑了下来。
两截滑行的车体就那样顺势猛烈地撞上护栏,被挤扁的车体翻覆后,车轮朝上嘎啦嘎啦地发出哀号似的空转声。
这下子那两个人的性命——直人才刚想起,就看见摔到一旁的那团白色物体——玛莉突然站了起来,身上的风衣已经染上污渍。
看来好像及时逃脱了。
玛莉叫了出来,那双美丽的绿色双眼中充满杀意。
「琉——紫!!你想杀人吗!?」
不过琉紫听了,却只是露出吃惊的表情侧着头说:
「你在说什么莫名其妙的话。客观来看,可以说是托直人阁下的福,救了你们的小命——你们不妨低下头来祷告,献上感谢的话语吧。」
「那也该考虑一下作法吧!」
从一旁悠悠走近的哈尔达,也是一样全身泥巴。
他将视线转向后方,看着路面一处又一处的窟窿,呻吟似地嘀咕着:
「……喂,玛莉,更要紧的是那些家伙已经对整座城市进行炮击了。」
「啊,真是……!所有人都疯了吗——!?」
「玛莉小姐似乎有些情绪不稳的倾向,缺乏冷静是幼儿性质的象征,虽然你的体型确实像个孩子,不过能不能稍微像个大人呢?」
听了琉紫的话,玛莉的嘴巴开开合合,低下了头。
她紧握着的双拳颤动着,发出像是地狱传来的诅咒一般的声音。
「……这种时候,我心里的恨意足以将军用自动人偶劈成碎片。」
「真的吗?那么就尽早试试吧。」
听了哈尔达的挖苦,玛莉抬起头正想要还嘴,只是当她见到眼前的景象之后就说不出话来了。
在前方三百公尺附近,道路的中央正发出红光。
——那是眼球。像是要阻挡去路一般沉稳地站在那里的,正是巨型『单眼』的身影。
身长约六公尺的巨大躯体,圆滚滚的躯干之下是一双逆关节的腿,身型令人联想到扭摆着腰的兔子或是短脚的驼鸟,腹部配备着一架一二〇厘米大炮。
玛莉忍不住失笑。
「怎么样,大小姐,要不要用你自豪的拳击来秀两下?」
「你是明知故问吗?哈尔达!?那是重装型的自动人偶啊!」
——重装型自动人偶。
用于强袭压制而被开发出来的无人驾驭机动武器,拥有强力的火炮,具备坚固的复合装甲,并且具有优越的崎岖地奔走能力。因为比起战车更能灵活回转,尤其在现代的街道巷战中,无疑可以说是最强的陆上武器之一。
而且还不是只有一台。
仔细一看,后头还有第二台、第三台……举目可见的范围中可以看出一共有十六台。
在他们的脚下还有轻装型的自动人偶和自走炮,天上则看得到无声直升机的身影,哈尔达看了之后举起双手说道:
「……这下子大概玩完了吧?唉,完蛋啦,我连去拉斯维加斯的赌场大赢一场、让金发女模服侍的梦想都还没实现啊。」
「丢掉你那种下流的妄想好吗!」
玛莉轻蔑地瞪着哈尔达,这样嚷着,不过她的脸上也看不出半点从容的神色。
「无人驾驭的武器……应该已经被设定好自动攻击接近中心支柱的人吧。」
他们之所以没有继续追击,是因为在认定攻击对象的距离设定上,对于车辆之类的移动物体与静止的人类有所不同的缘故。
「近乎一个大队规模的兵力,打算就这样用完就丢?会不会太浪费啊!」
「要让人误以为是意外事故的话,多少还是得承担一些损失,不然就不像了,不是吗?」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俏皮话,不过绝望的气氛仍旧在他们之间弥漫开来。
在这当中,琉紫静静地走出来说道:
「换句话说,你们两个打算就这样放弃啰……这么做好吗?」
「唉——呀。」
玛莉带着焦躁神情半睁着眼,叹了声气。
「要正面突破那些是不可能的啊,得设法从设定范围看出什么漏洞,找到可以冲进去的路线——」
「如果你真认为有那种时间的话,那么目前被归类为『废物』的玛莉小姐,就有必要重新定位为『连废物都不如』了……」
琉紫吐出恶毒的挖苦话,一边优雅地往前一站——
——然后往那群像是将杀意和暴力加以具现的武器走去。
「琉紫?你究竟有什么打算啊?」
直人有点不放心地对她说,不过得到的回复很简洁。
「我要排除它们。」
话一说,琉紫身体退了半步。
她瞪着展开在眼前的这些障碍,像是瞪着极为令人不快的东西。
「那些不堪入目、毫无艺术性可言的破烂工艺,竟然将炮口朝向直人阁下,真是岂有此理。既然如此,也就是我必须排除的『敌人』了。」
听了琉紫大义凛然地这么说,玛莉绷着神经叫了起来:
「等、等一下!那可是最新型的军用自动人偶啊!?」
「那又如何?」
「你要怎么……!」
「一千年前的古董品,怎能战胜最新锐的武器——如果你想说的是这个的话——」
琉紫脸上微微露出无畏的笑容。
那双金色的眼眸直视着前方。
「就让我这么回答你吧——」
然后她仰望天空。
「即使过了一千年,你们这些人也还是老样子,只能做出一些比起众『姐妹』之中最弱的我都还要不如的『玩具』,比虱子还不如的脑袋依旧没有进化。」
声音从她口中倾吐而出。
那并不是像一般歌曲那样轻快的声音。
在单调且机械式的语调中,琉紫的口中说出这样的话——订正,是发表这样的宣言:
「定义宣言——代号Y系列壹号机『侍从者』琉紫——」
没错,是正式的宣言。
「固有机能——『虚数时间』……进行启动步骤。」
那是一项反叛的主张。
表明从现在、这一瞬间开始——她将要违背物理法则。
直人睁大了眼。
琉紫的身体里发出了一般人大概无法听到的微弱声音。
滴答、滴答、滴答,刻画着时间的秒针声。
它缓缓地、明确地、不规则地、不合常理地——然而却极为自然而漂亮地歪斜着。
同时,齿轮的咬合声发出回响,啪的一声,就像是推倒骨牌一般,琉紫的黑色礼服变换了颜色和款式。她披上了半透明的薄纱,露出白色的肌肤,纤细的身体紧紧地包着一袭珍珠色的结婚礼服。
金色的眼眸则亮起红玉般的光芒。
「——由第一钟表『实数时间』至第二钟表『虚数时间』,转换开始。」
琉紫胸口上的表,盘面切换而下。
随即,隐藏的第二只表,显现在盘面上。
难以听出的秒针声,扰动着直人的鼓膜。
这个空间、这个时间、这个宇宙,没有任何的改变。
然而琉紫所发出的那个超自然的声音,让琉紫、琉紫的时间还有她的存在,在脱离常规的法则之下完全改变了。
直人无法理解。
不过他的知觉仍然紧密地追随着那个声音的变化。
「驱动——由普通运动转换为虚数运动。」
琉紫突然转过身。
她吸了一口气。
望着直人的那双深红双眸里,像是前卫艺术设计般的复杂纹路淡淡地发着光,然后灿烂地浮现。
像是歌唱一般,琉紫喃喃细语地说:
「直人阁下。」
「——嗯,怎样?」
「我之所以停止运转了两百零六年的原因,问题全在一颗齿轮。直人阁下为我修理好的『虚数运动装置』,我将让它启动。这对直人阁下而言或许只是一瞬之间,但是就『我的时间轴』来说,却会是几个小时的事情。」
——你在说什么呢?直人露出不太能理解的表情。
不过琉紫似乎有些抱歉地低下头,轻声地继续说:
「这项功能一旦启动,不到发条动力用尽是无法停止的。我一定会回来,所以到时务必请您要将我的发条……一切拜托了。」
「嗯,好。」
「那么,虽然说只是我个人主观的时间,不过接下来的三个小时,请务必允许我离开您的身边。」
琉紫这么一说,动作优雅地拉起她的裙子,深深地向直人行了一个礼。
她说出这个机动方式的名称:
「——『相对机动』——」
瞬间,在直人的认知之中,一切都结束了。
●
直人无法依序对那些一一加以说明。
原因在于以直人——不对,应该说以人类不完全的视觉来看的话,只能将那一切理解为『同时』发生。
而那一切都是事实。
宛如将电影快转了五分钟那样的错觉。
于是应该交代的经过全部都遗漏了,给人一种不自然的感觉。
这个超乎常理的现实就是——所有一切,都在一瞬间被改变了。
那是连说明都无法说明,冒犯了人类常识的现实。
如果真的要尝试描述闪过眼帘的那幅景象,大概就像这样——
首先是阻挡在前方的十六具重型自动人偶一起被粉碎。
堆积而成的残骸边,照理有数百具之多的轻型自动人偶则毫无例外地头、躯体和脚都被砍断。
配置在各个要害处的自走炮,像是喜剧的布景一般被纵切成两半。
十几架无声直升机散发着制空的压迫感,然而被扭断机翼后只能束手无策地坠落地面,爆炸声此起彼落。
一切就这样结束。
为了封锁中心支柱而部署的相当于一个大队的无人兵力,全部就在『刹那』之间,彻底化为一堆又一堆的铁屑。
「这、这是什么情况……」
哈尔达整个人愣住了,这样嘀咕着。
「……这是琉紫一个人的杰作吗?」
直人这么说着,同时察觉有股舒坦的重量压在自己脚上。
他低下头,看见琉紫依偎在他脚下,表情就像睡在母亲怀抱里的小孩一般。
「啊,对了,得帮她上发条——」
想起琉紫拜托他的事,直人连忙让她躺平。
他横抱着琉紫纤细的腰,拨开她银色的发丝,将手伸向她身上的发条——巧妙地隐藏在颈部的一根小小栓子——然后小心翼翼地转了起来。
另一方面,玛莉则像是哀号一般叫了出来:
「虚数……什么虚数时间——!?」
她的眼神里浮现难以掩藏的恐惧。
「怎、怎么会……连假设都尚未成立的控制时间的技术!?这是怎么办到的!?」
「呃,抱歉在你正『兴奋』的时候打断你,不过能不能帮忙解说一下?」
搞不清楚状况的哈尔达发出了感叹。
玛莉吞了一口口水。
她反复地深呼吸几次,让自己镇定下来,然后说道:
「——虚数时间,就像是在梦境里的时间感那样的东西,比方说……我们一定有过这样的经验,只是稍微打个瞌睡的时间,却做了长长的梦,让人产生仿佛已经过了好几天的错觉。」
在梦境里,时间并非照平常那样流逝。
当中并不存在连续性和规则性。
在梦境中所观察到的时间或快或慢,不论是回到过去或迈向未来,都能自由地移动。
它所提示的事实,是『时间』的概念原本就是相对的。
所谓绝对的时间观,是时间以一定的速度从过去向未来流逝——换言之,钟表所测量的,只不过是刻画着人类连续的意识及共通的时刻等现象而已。
揭露这项事实的,是一道仅能从数学上得到证明、与一般的时间轴垂直相交的时间轴。
它是实际上并不存在的虚构数字。
是透过想象而虚拟出的时间。
也就是——『虚数的时间』。
——玛莉连续讲了一长串之后,哈尔达对着她说:
「呃……那个,抱歉,你讲了这么一大段法语,我怎么可能……」
「一字一句,清清楚楚的都是日语好吗!」
玛莉使尽全身力气骂了回去,整个人气喘吁吁,就快喘不过气。
一旁的哈尔达困惑地问:
「……可是,那种东西真的存在吗?抱歉,我还真的是完全没概念。」
我好歹也是个二级技师——哈尔达这么嘀咕,玛莉于是接着回答:
「不存在……不对,应该说就算存在,也无法进行观测。」
要观测虚数时间,前提是必须找到在虚数空间中运动的物体,而那只存在于数学之中。
人类的意识既然只能单向而连续地流动,别说要加以观测,就连理解也不可能。
可是——咦?直人疑惑地歪着头。
他转动着发条的手停了下来,指着琉紫,淡淡地说:
「这里不就有一个吗?」
「我不是说了,这是不可能的!!」
玛莉嘶吼着,哈尔达像是要安抚她一样试着插话。
「也就是说,这位小姐应该是掌控着虚数时间之类的东西,位在和我们不同的时间轴,然后就创造出这么一幅惨烈的景象?」
「不对,不可能。」
哈尔达这么一问,玛莉猛摇着头加以否定。
「不可能有这种事。正数的能量却能产生负数的功率……除非存在着足以进行此种不合理运动的物体,不然无法解释。她一定只是用了这样的名称,不过是以别的方式——」
「啊,该不会是那个原因?」
直人这么说着,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
玛莉狐疑地看着他说:
「怎么了?有什么线索吗?」
「刚刚琉紫不是说了吗?她之所以停止运转,只是因为一颗齿轮的关系。」
「嗯,这么说来……」
「琉紫故障的原因,就只是因为那一颗齿轮——」
直人这么说明。
「这样一颗齿轮,尽管向右回转,动能所产生的功率却和向左回转的齿轮一样。」
「……………………………………………………………………………………咦?」
在长长的沉默之后,玛莉挑眉瞪着直人:
「你刚刚说的是什么意思?」
「呃?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有这样一颗齿轮,用那种方式在运转——」
「那种东西你是怎么修好的!?」
「呃、嗯?很奇怪吗?」
玛莉紧迫不舍地叫了起来:
「当然奇怪啊!别说奇怪,根本就不可能啊!你的头脑是有问题吗!?」
「呃,这个嘛……」
「用点常识想想嘛!!你在学校里都学些什么啊!?」
「呃,这个嘛……除了实技课程之外都是在睡觉耶。」
直人难为情地吐着舌头,玛莉无言地看着他。
似乎从她的目光中感觉到什么危险的迹象,直人慌张地说了下去:
「啊……可是你想想看,就是因为认定了那是向右回转的齿轮,所以反而没办法把它修好,不是吗?」
玛莉的眼神与声音像要冻结一般,这么问道:
「往前掷出的球却往后飞去,你认为这有可能吗?」
被她这么一问,直人表情呆愣地侧着头说道:
「嗯……被你这么一说,想想还真的是很奇怪?」
「对吧,所以——」
总算能让对方理解,玛莉放心似地叹了一口气,不料直人却说:
「可是如果本来就是那样的设计,那也没办法啊。」
「你在开什么玩笑啊!」
玛莉甩着头发大叫起来。
她的肩膀颤抖着。
「布列格家代代相传了一千三百年的历史,竟然会败在这个神智不清又不起眼的变态家伙身上……这是在开什么玩笑……!?」
玛莉咬牙切齿、感到火冒三丈。
眼前这个笨蛋,真的只能用一个词来形容——就是荒诞无稽。
如果说要带有这种疯狂和不合常
理,才能把那个自动人偶修好的话——原来如此,这样布列格家出身的历代技师全都遭到挫败的理由也就可以理解了。
理解归理解——
「我实在无法认同,这是什么违反理性的无稽之谈……!」
听着玛莉发出悲叹,直人歪着头对她说:
「你说的什么常识啊、不可能啊,事到如今又有什么意义?」
「你想说什么……?」
「你想想看,琉紫是『Y』做出来的吧?」
「是啊,所以呢?」
「所以——利用齿轮来让整颗星球运转,这样的想法不就是头脑非常奇怪的人才想得出来的吗?」
「————————————————————————————————」
「那样的家伙所做出来的自动人偶,多少有些违背常识,其实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
玛莉无法辩驳。
她的舌头像是冻结住一样,动弹不得。
——『Y』。
没有人知道他的本名,传奇的钟表技师。
他是这颗行星——『时钟机关之星』的设计者,也是琉紫的制造者。
玛莉至今未曾怀疑过他的存在。
她尊敬他是一名技师,并且不断地钻研,希望有朝一日能追上他所留下的技术。
然而——但是——
今天,玛莉第一次觉得他的存在是一个异数。
他是发明了在千年后都还无法赶上的技术,描绘出这颗行星的设计图,甚至还能驾驭相对时间——虚数时间的一个怪物。
「——真是荒谬,这种事不可能嘛。」
但是不管他是不是异常,技术和实物就摆在眼前;既然如此,也只能承认了。就像直人说的,就是「那么一回事」啰。
……尽管如此,身上一度感受到的恶寒却一直没有消失。
眼前的景象也好像就要崩解一般,那样的错觉并没有消失。
「——」
就在这时候——
「……早安,直人阁下。」
被上了发条之后,琉紫重新启动。
玛莉和哈尔达两人看了她那样子,不由得战战兢兢起来。
两个人的眼睛直盯着琉紫看,眼里清清楚楚地浮现的是——恐惧。
看到琉紫这样一具自动人偶令人难以置信的性能之后,他们产生身为钟表技师极其自然的反应。
虚数时间——相对机动。
简直就像在无声中传递死亡的机能。
一具可以在静止的时间中,让对方毫无抵抗余地、将一切破坏殆尽的自动人偶。
——谁也不能保证那些被破坏的对象,不会包括我们自己。
如果只是一般的武器,还不至于有什么问题吧。
可是琉紫是自动人偶,自律自发,不受我们的摆布。
而且还没有伦理规范。也就是说,琉紫是可以杀害人类的。如果有那种必要的话,这具自动人偶可以轻而易举地将人类杀害……
这个事实摆在眼前,没有人会不觉得恐怖,不可能有这样的人存在。
琉紫缓缓站起身,不过直人劈头就说:
「琉紫。」
他倒抽一口气。
「请你当我的————『我 的 新 娘』!」
直人这样喊了出来。
●
琉紫的回答,几乎是毫不迟疑的。
声音就像音乐盒一样清晰、轻快,像歌唱一般。
她的脸颊微微泛红,带着一丝丝情感地微笑着。
她说:
「直人阁下您疯了吗?能不能请您有点自知之明呢?」
…………
这样不留情面、直接了当的拒绝,让直人只能瞬间倒地,趴在那里抽搐。
令人心痛的沉默笼罩着。
玛莉抬起头,看着哈尔达。
他也半睁着呆滞的双眼看着玛莉。看到他那副冷淡而无奈的神情,玛莉有所领会似地点点头——两个人有同样的感想。
那就是——这家伙在讲什么啊。
「直人……」
玛莉一边叹着气,一边对趴倒在地颤抖着的少年说:
「我是知道你有点神志不清,不过我愈来愈担心你了。你到底是透过什么样奇怪的思考回路做出刚刚的发言呢……?」
不过直人仍颤抖着,发出像蚊子般微弱的声音。
「是啊……不小心就脱口而出了……」
因为——一看到她就不由自主嘛。
直人一边发抖一边这么想。
他热爱机械、钟情于机械,基于对机械的爱而活到现在。
在这样充满着齿轮的人生中,毫无疑问地可以断言,琉紫就是至高无上的存在。
一具拥有最佳性能的自动人偶,外表又是可爱得不得了的女生,要说运转的声音则像是天使的歌声一般——她的主人,偏偏又是自己这样的人。
——怎么可能不为她痴迷啊。
然后是她那一身变装。
看到这个全宇宙最重要的女生穿着那一身结婚礼服,此时此刻不告白,更待何时啊。
这不是理性判断的结果,而是出于本能、发出灵魂深处的呐喊。
——所以就是这样。
琉紫的话像是致命般地椎心刺骨。
「可以判断直人阁下已经神志不清了。」
琉紫重复了相同的话。
「——即使我是至高无上的艺术品、无与伦比的自动人偶,求婚这种事是在立场对等的男女双方之间进行的。您对身为钟表机具的侍从提出这样的请求,委婉一点说是语无伦次,清楚地说就是异常。」
「好了,够了!我的人生早就比一无所有还要惨啦!」
直人就那样趴在地上缩成一团,呜咽地说:
「是啊,我知道……原本琉紫就觉得有我这样的主人是件丢脸的事,是啊,我太随便了……就这样自己在脑海里把世界级的珍宝变成个人的宝物,又想不出适当的话来表达……结果就暴冲了。我会深切反省,挖个洞把自己埋起来。」
也许是忍不住寄予一丝同情,玛莉对着悲痛颤抖中的直人说:
「唉……你也别那么气馁了,好吗?毕竟被像你这样的人突然求婚,任谁都会瞬闻无感吧。好啦,只要好好活下去,总有一天好事也会……」
「——不好意思,玛莉小姐。」
琉紫对她的话好像有些意见。
她用有些不怀好意、胁迫似的语气说:
「在仅仅拥有跳蚤不如的脑、最为低等的人类当中,你只不过是稍微能干一些,想看轻我的直人阁下,还是先想想自己如何卑微吧。」
「咦——我、我是在帮你耶,干嘛非得把话讲到那种地步!?你难道都不觉得失礼吗!」
「呃,这位小姐……」
哈尔达插了嘴,他摸着下巴,纳闷地问:
「会想要杀我们家的大小姐……这样说来你身上应该缺乏『伦理规范』,可是你难道没有被设定要无条件地听从直人——你的主人吗?」
琉紫回答说:
「我是『侍从者』——身上被设定的『规范』就只是遵从主人,这有什么问题?」
「……嗯,也就是说,并没有被设定要对主人表示好感啰。」
那句话成为最后一根稻草,直人悲痛地大哭起来。
不过——
「这么说好像有语病,我修正一下吧。虽然我是被设定成要无条件听从主人的『侍从』,但是对直人阁下怀抱着好感,是出于我的『自由意志』,请不要把主仆认证和无条件张开大腿的性玩物混为一谈。」
「……自由意志?刚刚自动人偶竟然谈起自由意志了,哈尔达!?」
玛莉鬼叫起来,不过直人完全不理会,反而在听了琉紫的话后应声停止哭泣。
刚才琉紫说了,她确实说了。
『怀抱着好感』。
……好的,冷静下来不要慌张,直人对自己说。
那是垂到地狱地底的蜘蛛丝,贸然去拉它的话只会辜负释迦佛的慈悲。
直人慢慢站起来,然后战战兢兢地问:
「——琉紫该不会……并没有……讨厌我?」
「我?讨厌直人阁下?」
琉紫愣住了,不过直人没有漏看——不对,是没有漏听。
直人此时拿下了耳机,他确实听到了。
尽管十分细微,不过他听到了琉紫身上『齿轮切换的声音』。
「像直人阁下这样除了缺点之外,要找其他特点都很费力的人,哪有什么好讨厌的理由?」
——换言之,既没有讨厌、也没有喜欢的理由。
她的话玛莉和哈尔达大概是这么理解的吧。直人如果也像这样从字面上全盘接受的话,又得把脸埋到地上不敢见人了。
不过直人已经有把握。
到目前为止被琉紫骂得那样狗血淋头,却不可思议地并不会觉得不愉快,大概、恐怕、或许
并不是因为直人是个癖好特殊的变态。
……应该说,在以出自机械宅男的本能向琉紫求婚的那个时间点上,他不能不老实承认自己可能有一点变态,不过现在要讨论的完全不是那个面向的问题——
「琉紫,可、可以问你吗?为什么不能当我的『新娘』?」
他的询问声颤抖着。
「因为我是直人阁下的『侍从』,而当您的新娘——也就是……成为夫妻……」
琉紫回答的表情还是和平常一样优美而流畅,乍看之下看不出什么变化。
然而直人并没有漏看——她的眼神里有一丝丝的游移。
「所谓的夫妻,就是对等的立场。的确就容貌、头脑、知性和品性等所有方面而言,和直人阁下比起来我都是毋庸置疑地优越,不过直人阁下是主人,我是侍从,想要有对等的立场……还是请直人阁下有自知之明吧。」
直人从她的话得到确认。
他这么问道:
「那个……琉紫的身上该不会配备了……『毒舌回路』之类的东西吧?」
听他这么一说,琉紫侧着头。
然后她眯着眼,一脸十分意外的样子。
「——毒舌?我?以直人阁下的程度,只是身处最低阶层的生物,而位于顶端的我,有必要大费周章做出言词责备那种没有生产力的行为,还有用恶言相向来损害自己品性那种人类才会做的行为吗?」
「「「你有没有自觉啊!」」」
不只有直人这么喊,连玛莉和哈尔达都异口同声地大叫。
直人调整他混乱的呼吸,把手贴在胸口。
「喔喔喔,冷静下来啊,见浦直人……!你现在就站在命运的岔路口啊!」
要是真的有(假设)毒舌回路的话,琉紫的话马上都变得可疑起来。
非得设法回避那个(假设)毒舌回路,听出被巧妙地隐藏起来、琉紫真正的心声不可。
——琉紫到底是喜欢还是讨厌见浦直人呢?
就那么一线之隔,结果却是天堂和地狱的差别……!!
直人说道:
「那么,就这么办吧?『是』的话你就点头,『不是』的话就摇头。」
琉紫轻轻地点点头。
……太好了,把她的嘴巴堵住,好像就能回避(假设)毒舌回路了。
确认这个事实之后,为了能得到确定的答案,直人动起他那颗平时布满蜘蛛丝的脑袋,慎重地选择他要问的问题内容。
他问说:
「好吧,首先……琉紫所说的『自由意志』,是透过程式被设定,在面对主人时无条件启动的吗?」
琉紫摇摇头。
太好了,进展顺利,直人得意地摆出一个胜利姿势。
他对回答的内容也感到满意。换句话说,对琉紫而言,必须听从主人虽然是在规范之中的内容,但是之所以会抱持好感,并不是自动产生的。
然而,但是……
「那……那个『出于自由意志的好感』,除了我之外,有没有其他例子?」
直人在一步步旁敲侧击的战术之下,提出了慎重的——甚至可以说是怯懦的问题。
只要(假设)毒舌回路是在琉紫的理解之外运作的话,那么她所谓的自由意志也有可能受到某些干涉。
依循前例的话,就能确认它的启动条件。借此,如果推测出那并非出于琉紫的意图而被启动,就能试着从中推断出某种法则——
然而——
她摇摇头。
琉紫只是一个劲儿地左右摇头。
「——咦?没有前例?」
点头。
「呃,那么,尽管没有前例——你却对我抱有好感,是吗?」
点头。
……直人愈来愈搞不懂了。
虽然玛莉没说,不过这个不起眼的变态,到底给她按下了什么开关啊。
话虽如此——
琉紫湿润的双眼,视线来回游移着。
白皙的脸颊泛着晕红,微开的嘴唇颤抖着。
平常总是优雅直挺的背脊现在变得酥软,身体忸忸怩怩地摇摆着。
这完全就是——没错,为情所困的少女的样子。
这个、该不会、可是、真的就是……?
该不会只是平常被她以粗暴的言语猛攻,所以现在的她看起来有那么大的落差?
还是说这才是琉紫原本的样子,只是被她所说的话蒙蔽而没有看出?
……非得确认不可。
「那么,我想『确认』一下……就最后两个问题,可以吗?」
点头。
「第一,也就是说,琉紫并不是经过谁的设计,而是凭借自己的意志、自己的判断,而对我……抱持着好感,是这么……一回事吗?」
——点头。
琉紫轻轻地点了头。
去掉毒舌的障碍之后,隐含的情感就流露出来了。
她略显痛苦地发出叹息,交握的双手不知所措,像是在祈求宽恕一般,湿润的眸子微微地望向地面,然而作为『侍从』,她仍不能把脸别过去——
直人不禁喘气。
他猛烈地感到口干舌燥,身体的脉动像是要冲破血管一般地加速着。
一道莫名的热流涌上胸口,眼前的少女令他害怕。他不自觉地想要呐喊、想要逃跑——然而却动弹不得。
他的视野在晃动。
直人说出最后一项他要确认的事。
「——那么,那份好感是到什么样的程度……你可以点点头,用你觉得适当的次数……告诉我吗?」
那与其说是确认,不如说是一项要求。
自动人偶理解了主人的期望,满脸通红,然后缓缓地点起头。
一次、两次、三次……
点头、点头、点头、点头、点头、点头、点头、点头、点头——
直人仰望着天空。
热泪扑簌簌地落下,濡湿了他的脸颊。
他欣喜若狂,光是那样就足以让他激动万分了。此时此刻,世间最珍贵的宝物喜欢自己的这个事实就摆在眼前。这是恋爱吗?机械与人类之间怎么能够有爱——这类问题已经不具意义了吧?
——啊啊,世界如此美丽。
那就像是照亮幽暗夜空的曙光一般。
像是从云隙探出脸来,让大地万物生气蓬勃的阳光。
像是从母体里钻出的婴儿初睁开双眼的时刻。
在那样的心情中,直人仰望着天,嘶声大喊出来。
我赢了。我的时代来临啦。
在至今百无聊赖的人生中——坦白讲自己就是人生失败组——有让人想哭的时候,也有让人想死的时候。几乎感到心力交瘁。
——啊啊,但是,活着真好。
点头、点头、点头、点头、点头、点头、点头、点头、点头。
或许还不觉得是适当的数目,琉紫红着脸继续点头。直人很自然地在她跟前跪了下来。
他强忍着止不住的泪水,颤抖的双手交握、高举向天,头低了下来。
他祷告着。
那是感谢的祷告。
生平第一次,直人发自内心深处,感谢某个主宰这世界的尊贵存在。
——啊啊、真的、真的谢谢……!我爱祢——!!
然后……
在点了两百五十五次头之后,琉紫说:
「——这样您满意了吗?」
她的语气突然变得冷淡。
「居然有这种当众羞辱人的癖好,看来为直人阁下进行人格分析的分类已经要不够用了。这样只好概括地用一个名为『超越人类等级的变态』的专用分类,将您分配到那里了?」
然而琉紫那样的毒舌,对照着她晕红的脸颊,就显得不那么尖锐了。
直人擦着泪,脸上浮现开朗的笑容。
「你高兴就好,因为我正认真体会活着的喜悦。」
「这样子啊?」
琉紫点点头。
「如果您打算待在这里细细体会生命的喜悦的话,那种喜悦大概还能维持六个小时左右。能够不留悔恨地这样度过,我想也算是幸福的。」
……哎唷?
「六小时?发生什么事了吗?」
直人歪着头,至此始终目瞪口呆无法言语的玛莉对着他大叫:
「就是这个都市还有我们的生命走到尽头之前所剩的时间啦,你这个变态大笨蛋!」
直人听了之后突然站起来,抬头看着耸立在眼前的巨塔。
他想起了因为过于感动而彻底忘记的现况,于是大喊出来:
「——喔喔喔!完蛋了!?要修理中心支柱!」
琉紫用零度以下的嗓音对着他说:
「喔喔,您忘了啊?在这种状况之下还能对自动人偶施以机能限制,再设法饱以羞辱,我原以为是多么惊人的胆量,原来只是视野狭小而已。」
比起平常所说的话,这些话更让直人感觉到话中带刺,他惶恐地问她:
「呃……琉紫小姐,你真的生气啰?」
「生气?我为何每次都
要为了直人阁下这样的人所说的话,影响我的情绪?」
「不好意思,呃,不是,我认真地向你道歉。对不起……可是这一切真的令我难以忘怀。」
「——请您自便。」
这些对话中有种说不出的甜蜜,不过玛莉听了大叫起来:
「这场爱情喜剧以后再演好吗!你们真的是在状况内吗?」
她瞪着直人和琉紫,眼神里燃起的怒火,似乎连钛合金都能加以熔化了。
后头的哈尔达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眉宇之间带着浓重的疲劳感。
「帮帮忙好吗?要是我们就这样死掉,在黄泉路上只会成为难堪的笑话——」
●
一行人慌忙赶往中心支柱的路上,玛莉的脑海中浮现一个深深的疑问。
——『Y』。
他是改造世界的钟表技师,也是琉紫的制造者。
『虚数运动装置』,一种不可能实际存在的技术。
还有拥有『自由意志』——让人直接联想到恋爱情感——的自动人偶。
在一千年前就创造出这些,人类史上无可比拟的唯一天才。
然而这些都未免……
「他真的是人吗……?说到底——他真的存在吗?」
玛莉不自觉呢喃的声音,并没有人回应。
●
七万两千公尺之深的地底下。
一个布满齿轮的大厅。
通往阶层中各个地方的通道在那里汇聚成一个交叉点——也就是中央走廊。
天花板挑高超过三百公尺、纵深两百公尺,如此宽阔的空间,对于整个第二十四层来说,也只是极小的一部分而已。
其余的空间全部布满控制都市的齿轮。天花板、墙壁、甚至是地板下面,无数的齿轮以无法想象的复杂程度相互牵动着。
大厅里空空荡荡,杳无人迹,除了刚刚走进来的这四个人之外,看不到其他任何身影。
「……没有半个人在啊,已经被『军方』给带走了吗?」
哈尔达拿起散落在地板上的一张资料,这样嘀咕着。
只看到被丢下的器材和资料,却不见技师们的踪影。如果是自发性的避难的话,应该会回收可用的东西而不会这样丢下才对,可见他们消失无踪一定不是出自自己的意愿。
玛莉叹着气点了点头。
「如果是那样的话,说不定还比较好,至少知道是平安无事……」
「嗯?不对,等一下。」
哈尔达抬起头来。
「里头好像有谁在啊,对方正掉头回来。」
哈尔达说这话的同时,通往楼层深处的通道上出现人影。
那一群人大约十几个,一注意到这边的人,就惊讶地叫了出来。
「玛莉老师?」
一行人纷纷靠了过来,叫着她的名字。
他们穿着作业服,全部都是年纪较长的团员,其中包括维修士官长和观测班长。
「啊,太好了!您平安无事吧!」
康拉德维修士官长代表所有人站出来说道。
玛莉愣了一下,然后说:
「平安无事?你指的是?」
「您一上到地面,『军方』马上派来一批人,要我们立即撤离。我们虽然很想叫他们滚蛋,却听说您被抓了,而且已经和『技师团』谈好条件……对方讲了一堆莫名其妙的话,最后没办法,只好让年轻的技师撤离了。」
玛莉惊讶地说:
「那你们为什么不撤离!?」
「您问为什么,不是反而奇怪吗?」
维修士官长摸着下巴上的胡子,用鼻子哼了一声后说道。
「还有这么多工作要做,我们怎么可以跑掉呢?实际上您不也回来了吗?」
「这么一说,玛莉老师,我想地上应该已经被『军方』封锁了吧,您是怎么下来的呢?」
观测班长汉涅斯这么问。
玛莉露出苦笑,好像有些尴尬,她摇摇头说:
「唉……这个以后再说,现在已经没有时间了。地面上因为重力异常变得惨不忍睹,得快点将作业完成才行。」
「说到这个嘛……」
汉涅斯神情黯淡地说:
「玛莉老师,您已经赶回来,这样要求实在是说不过去,不过希望您还是趁早避难去吧。」
玛莉挑着眉说:
「你在说什么啊!」
「我是认真的,刚刚才发生连续异常状况。」
观测班长表情沉痛,垂头丧气地说:
「原本就已经找不到头绪了,现在又发生这种情况,看来已经……现在就撤离的话,要逃出的可能性应该还是很高。」
「您还年轻,才能又在我们之上,我们不忍心让您和我们这群老头在这里一起陪葬啊。」
维修士官长在一旁加了一句。
不过玛莉用严厉的眼神盯着两个人说:
「我回来是为了挽救这座都市,不是为了听你们这些老人家讲这种丧气话。」
「可是……现实的问题是希望已经……」
「不用担心,我们带了秘密武器。」
「秘密武器?」
维修士官长、观测班长和留下的一群团员们,一个个露出诧异的表情。
玛莉笑着点点头说:
「没错,让我来为你们介绍,这位是这个都市的居民——」
玛莉说着转过身去,不过话声马上就停住了。
在她的视线和张开的手掌另一端,有位某人正是她所要介绍的秘密武器。
「这位居民……」
她的嘴角抽搐着。
那位某人——就是在说直人——正表情陶醉地仰望着天花板。
他像是中了什么毒一样,浮现在他眼神中的热火熠熠生辉,烧得他咿咿喔喔地说着梦话,一看就知道已经病入膏肓。
不仅如此——
「——哇,好美啊……」
「……啊?」
玛莉的声音听起来也像从天外传来一样,直人摇摇晃晃地往前走。
他用分明就是坠入恋爱般的眼神,凝视着墙壁和天花板上转动着的无数机芯说道:
「好美啊……!这么完美的机关,除了琉紫的内部结构之外,我是第一次看到啊……!这到底是哪个该死的厉害家伙做的啊!?这么漂亮迷人、令人兴奋的极致机芯,是哪个要命的神明设计出来的啊……!」
直人一边扭动着身体一边胡说八道着,玛莉看到他那异常的样子,不禁畏怯似地倒退两步。
完全冷场了。
在她身后,一名团员用着怀疑的语气问了。
「秘密武器……?」
「呃,那个,能不能稍微等我一下?」
眼前的景象太过令她难堪,玛莉哀叹似地摇摇头。
「直人阁下。」
同样也看不下去的琉紫,语气严肃地对他说:
「我想现在应该要关注的,不是那里喔。」
「琉、琉紫!你果然识货……没错!不是那里——」
玛莉简直要被感动了,脸上绽放出笑容。
琉紫面对她的目光深深地点着头,以充满气质的语气继续说了下去:
「是谁所设计的都无所谓吧,要紧的是这种带着霉味的陈旧古董,您竟然拿来与我相提并论,那样粗暴的话——我岂能置之不理?」
「也不是要他注意那里啊!」
玛莉带着哭腔叫了出来。
另一方面,直人好像被戳到痛处一样,惊慌失措地说:
「呃,可、可是……我要说的是琉紫很厉害,这我相当清楚,不过呢……可是……」
「别说『不过』,也没有什么『可是』,前两天你才说过我的身体『美极了』,那些话难道是谎言吗?」
「——身体?」
玛莉茫然地嘀咕着,直人则连忙否认。
「怎怎怎么会!我怎么会说谎!」
「那么您竟然把目光盯在像这样的古董货上面,这是怎么一回事?我要您好好说明。」
现在到底是怎样啊……一头雾水的玛莉抱着头。
琉紫还是维持一贯的语气和态度,除了毒舌之外,她的样子依旧是优雅且满是笑容,可是却有一点不同……就是这样的不同——
就像是在斥责男友把目光放到别的女生身上一样。
「啊,可是……!你想想看,这可是一千年前做出来的喔!在一千年前被创造出来,还如此完美地运转着,甚至连细部都能看得一清二楚!这些构造硬是让它们裸露出来,却显得那么美丽——」
「我理解了,也就是说要我『脱掉』的意思啰。」
琉紫不顾一旁的玛莉发出狂叫,把手摆到衣服上。
「等、等一下!喂,好好一个少女,怎么可以在男人面前袒胸露背——」
「别担心,我是自动人偶,不是少女。再说,要论零件数、精密度或是功能,都是我比较优越,但是却被粗暴地说是比起这样的量产古董品还不如,这种非同小可的事可不是用无知、愚昧就能当作借口而原谅的——」
「啊——」
这时玛莉终于理解了。
这就是……那个啦。
在这个紧要关头——
在都市的命运关系到两千万人性命的这个时刻。
这具自动人偶,在『吃醋』啦。
才刚搞清楚,就看到琉紫已经把手伸往下半身,玛莉叫了出来:
「啊啊啊——够了喔喔喔——!」
她受不了了。
玛莉大喊,叫声贯穿并震撼着布满无数齿轮的这个空间。
「你们考虑一下状况好吗!再过四个小时,我们所有人都要掉到地底下啦!」
大概是使出浑身解数的怒吼奏效,两个人应声闭上嘴巴。
然后一起点点头。
「嗯——说的也是。」
「直人阁下不懂得要看场合,实在很抱歉。」
「咦,为什么是我!?」
「是谁都无所谓啦!好吗?再过四——啊、已经不到四小时了啊!」
玛莉指着怀表继续嚷着:
「再过三小时又五十七分钟,两千万人口再加上我们,就要一起被流放到地底下了啊!你们是打算让大家一边等死,一边欣赏你们演这出午间的爱情连续剧吗?」
……刚才的严肃气氛是消失到哪里去啦?
一直到刚刚为止,自己都还相信这个变态和自动人偶,想到这点就想把自己掐死。玛莉被这种心情扰乱着,呼吸混乱、肩膀上下大幅摆动着。
直人眨眼看着她怒气冲冲的样子,擦了擦直到刚才都还垂着的鼻血。
「啊,嗯,抱歉,该认真工作了,琉紫。」
「好的,直人阁下,这件事就晚点再说吧。」
「拜托啦,真的……」
玛莉如此哀叹着,几乎就要瘫软在地上。
康拉德维修士官长在她的背后结结巴巴地问了:
「呃、玛莉老师……这两个家伙到底是……?」
「维修士官长,你想说的我明白,我都明白啦!」
玛莉因为盛怒和极度的羞愧而面红耳赤,她转过身去,看着维修士官长满脸错愕,用几乎是哭腔的声音继续说了下去:
「看在我的份上给我一点时间吧。不管再怎么难以相信、不愿意相信……他就是我们唯一的希望了。」
维修士官长一本正经地看着玛莉。
他已经在这个世上活了五十年,这之间他见过的技师多到数不清,有的因为事务繁重而损害了心理健康、有的因为江郎才尽而引退。
所以,他怀疑眼前这个少女是不是也因为状况太过绝望而万念俱灰,不过——
玛莉一样目不转睛地与维修士官长对望着。
那双眼睛虽然显得有些红肿,但是眼中仍炯炯有神,那是带着理性光辉的理智眼神。
他叹了一口气,微微地点头。
虽然充满各种疑惑,不过他能判断,至少眼前的这个少女是可以信任的。
「我知道了,暂且就先相信您吧。」
「感谢。」
玛莉的表情笑中带泪,向他道谢。
她把视线拉回。
这头的直人当场坐在地上。
他盘着腿,挺直背脊,深深地呼吸。接着他拿下头上荧光绿色的耳机,丢给琉紫。
「那个先放在你那里。」
「遵命。」
琉紫行了个礼。
直人对她微微一笑,把视线拉回,然后静默下来。
他就那样盯着半空,一动也不动。
先不说玛莉等人,才刚碰面的团员们完全搞不清楚直人想要干嘛。
其中一人有些焦躁地说:
「……到底在做什么啊——」
「安静。」
直人厉声制止对方。
他直截了当的说法既缺乏威严、也没有说服力,然而声音中的力道,让团员们都安静了下来。
凝重的沉默持续着。
无数齿轮的咬合声、轧轧的运转声、空气被划开的声音,静静地在空间中响起。
在莫名的沉闷感当中,玛莉突然想着。
——这家伙,究竟是用什么方式掌握这些声音的呢?
从地面上就能听出第二十四层的异常,这般的听觉。这种特异功能,任谁听了都会一笑置之吧,然而这个布满齿轮的世界,在他面前所展现的又是什么样的面貌?
她不能不去想这个问题。
「——」
玛莉陷入那样的思考之中,此时直人也只是纹风不动地凝视着半空。
时间缓缓流逝。
焦躁不安的情绪在团员之间传开来。大约再过四个小时,我们就要和整座都市一起坠落到地底,与两千万条人命同归于尽了啊。
在这个当下,却什么也不能做,只能守着沉默。
这是如同拷问一般的痛苦。
但是每当有人不耐烦想要开口、或打算转身离去时,站在少年身旁的银发自动人偶就以锐利的眼神制止他们。
——不要说话。
——不准动。
眼神中那道明明白白的意志,把团员们牢牢钉在现场。
两分钟、四分钟、六分钟,漫长无尽的时间就这样流逝。
然后——
「——我知道了。」
直人轻轻地嘀咕着。
紧张的气氛随即舒缓下来。
至此始终被迫保持沉默的团员们,从焦躁不安的沉闷气氛中解放出来,发出一片嘈杂的怀疑声。
这群人的其中一人,汉涅斯观测班长横眉竖目地说道:
「你知道什么?」
他的语气相当冷淡。
「到底是什么?是你浪费了宝贵的时间?还是我们就要完蛋了?如果是这个的话,我们老早就知道啰。」
不过直人并没有理会观测班长的讽刺。
完全就像心不在焉一样,他的眼神悠悠地看着远方,这样说道:
「有十八个地方。」
「什么……?」
像是要补充直人没说完的话一样,玛莉插嘴说:
「只要修理好十八个地方,就可以让重力控制正常化,对吧?」
「没错。」
直人简短地表示肯定。
听了他的回答,观测班长激动地骂了出来:
「你在胡说八道什么!那种事你怎么会知道!你该不会要说只要坐在那里,就能理解这里的构造吧!?」
「没错。」
直人直截了当地立即回答。
观测班长反射性地正要再度愤慨起来、打算把眼前的这个小孩臭骂一顿,但是看到玛莉拿出设计图冲向前去,也只能无言以对。
「那十八个地方在哪里?」
玛莉把图摊在地上问道。
直人目不转睛地盯着图看,不过他皱着眉头摇摇头说:
「抱歉,这太难了我看不懂,我口头上告诉你,你帮我看。」
「好吧,那就交给我了。」
玛莉表示同意。
听着两个人一来一往的对话,在场的人无不像是看到什么可怕的景象一样。
观测班长惶恐地在玛莉身后问道:
「玛莉老师……您是认真的吗?这少年刚才说连设计图都不会看,您要把他的玩笑话当真,然后采取行动吗?」
「没错。」
汉涅斯忍不住叫了出来:
「玛莉老师!像您这样的身分,怎么会跟小孩子一起胡闹!」
玛莉转过身来对他说:
「我知道你无法相信,可是目前的状况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了,既然无计可施,我想就把希望寄托在奇迹上吧。」
「玛莉老师!!」
观测班长大叫一声,他真的怀疑这个平常总是冷静睿智的少女已经丧失理智。尽管内心不安,他还是被一股使命感驱策着,觉得一定要设法让玛莉恢复理智,好尽早逃出。然而——
「——四京三千九百八十五兆四千七百二十四万又五千九百零八个——这就是正确的零件数。」
直人接着说出的话,让他的使命感化成一道令人战栗的寒气。
整道走廊鸦雀无声。
就连已经事先认识他的玛莉和哈尔达,也感到全身起鸡皮疙瘩。
那种口吻让人觉得他不是随便编出一个数字。
而是实际算过——不对,应该说像是看着规格书把它念出来一样。
那样的口吻,就像只是淡淡地说出一个毫无疑问、理所当然的事实。
「异常运转的零件是当中的四千零四十七个,不过其中四千零二十九个和目前的状况没有直接关系——所以说,是十八个。只要能把这十八个地方修理好,重力异常就会停止。」
——这小子是何方神圣?
『技师团』里经验老到的团员们全都无言以对。
维修士官长和观测班长也都一脸愕然。
虽然他们可以理解直人说出的话,话语的内容也十分简洁,但是大脑却好像拒绝承认。
都市中心支柱的构造不会有人知道。
要说这里全部的零件数,就连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