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烂透了。」
玛莉发出不高兴的嘀咕,下了『圆筒铁路』的舷梯。
空气闷热潮湿,就算松开领带还是一样令人不快。沾满汗水的金发黏住额头也很恶心,呛鼻的厨余味更是令人作呕。
玛莉从太阳眼镜底下环视『月台』一圈。
地板因为不明污垢而发黏,墙壁充斥猥亵涂鸦与广告海报。天花板的照明昏暗,被涂掉站名的看板摇摇欲坠。
虽然这里宛如废站,一点也不像有人管理,但『月台』挤满了从刚刚抵达的『圆筒铁路』下车的乘客。
「真的是烂透了。」
玛莉再次重述,一把摘掉太阳眼镜。
从黑色遮光镜片下现形的是不爽到极点的臭脸。
「像垃圾的城市发出像垃圾的味道呢,这是当然的吧。烂毙了。真的是烂毙了!火气都上来了呀,混帐东西——能不能放把火烧得一干二净?」
「喂喂喂,劈头第一句话竟然是这样吗?小姐。这里可是世界第一热门的观光地喔?就不能发表个更开心一点的感想吗?」
一道安抚似的说话声从背后传来,玛莉转过头去。
在她眼前的是浮现冷嘲笑容的苦艾酒。
他的外表是性感火辣的金发美女自动人偶——但声音却是轻浮的男性嗓音。不管是表情、声音还是性别都不搭调的奇妙存在。
玛莉厌烦地说:
「观光地?是垃圾场才对吧。也可以说是蟑螂的巢穴。」
「——或许是。但你是不是忘了,在世人眼中,我们也像是厕所出没的害虫——而且还特别大只喔?」
苦艾酒扭起嘴唇这么说。
然后他就像品尝烟味一样,将空气吸进去再缓缓吐出来。
「——呼~这股像臭水沟的空气……很怀念对吧?很安心对吧?」
「在那之前。」
见浦直人插嘴说道。
他似乎被『圆筒铁路』的噪音弄痛耳朵,脸痛苦扭曲。
「是不是差不多有谁可以告诉我,这里是哪里了吧?」
「总之……你可以赶快换掉那副恶心打扮了。」
玛莉眯起眼睛冷冷地说。
直人穿的是层层缤纷布料重叠的当地传统服装——能够遮住身材曲线的女装。
身材瘦小、嗓音残留稚气的直人穿成这样,怎么看都是女生。
那副打扮当然不是他的嗜好——
「你搞清楚。当初说我是长相曝光、遭到通缉的恐怖份子——而且!」
直人将一手拿着的纸摊开,抵到玛莉面前。
「还开进泰国军港大闹一通,所以叫我变装掩人耳目的人就是你吧!」
直人摊开的是一份英文小报。
玛莉眼前,一幅停在港口的泰国海军驱逐舰照片,以及抢眼标题跃然纸上。
『2nd.Y(Second Upsilon)劫持驱逐舰!泰国军港全毁!!』
这是关于单方面瘫痪泰国海军基地,强行击退当地军力与警察的同时,将泰国国民打入恐怖深渊,目前仍在逃的世界级恐怖份子——『Second Upsilon』的报导。
玛莉将抵在鼻尖前的报纸拍掉,发出恼怒低吼:
「我是叫你变装——可没叫你男扮女装呀!」
「直人阁下,不需要在意低层贫民的意见。」
发出清脆声音插嘴的是自动人偶琉紫。
她上前掩护直人,开口说:
「玛莉小姐看自己的长相标准分数低到跨越性别、不如直人阁下,会产生自卑感也是情有可原的事。而且发脾气逃避自卑感,是凡俗愚昧至极者最后的权利。还请不要剥夺玛莉小姐最后的权利——」
「要直人扮女装的是你好吗!这些话有一半是对你说的呀,你这废铁!」
「——我说大小姐啊。」
全身义体化的哈尔达插嘴说道。
这名壮汉显得很局促地弯身下车,一边叹气一边说:
「就到此为止吧。你们想在『月台』谈天说地吗?」
「在要求本小姐以前,先要求这个动不动就闹事的缺陷人偶吧!要不要我告诉你,这两个星期我究竟咽下了多少骂人的话!?」
「哦呀,玛莉小姐想要炫耀自己会数到十以上吗?可以呀?就尽管炫耀——」
「总共发生十六次麻烦!!因为你!的关系!在那边节外生枝!」
玛莉提高嗓门怒吼,瞪着琉紫。
他们航行于印度洋时被泰国海军驱逐舰发现,展开反击开进普吉区的军港,已经是两个星期前的事情了。
之后选择走陆路,明明已经尽可能低调、安静、隐密移动了,却还是被警察、军人、甚至是媒体追得团团转。
每当枪口——乃至于其他可疑物品对准直人,琉紫就会不负自动人偶之名,自动将恶意、杀意、敌意不由分说地斩除。
结果——就是这样。
每次稍微引起旁人注意,就会引发骚动。
只要引发骚动,就会被追兵查出所在位置。
为了躲避追兵,他们不停变更目的地,四处徘徊。
从春蓬前往曼谷、芭达雅。一度转往柬埔寨,从乌汶再度回到泰国。然后北上到坤敬、廊开。
他们几乎走遍这个国家的主要都市,穿过寮国国境,好不容易来到这座无名车站。
这趟盛大的逃亡之行期间,被发现十六次。
如果能顺利躲过追兵,运用当地交通工具根本不到三天的路程,他们却花了将近五倍的时间。
说到理由——
「还不都是因为你们太显眼了啦!!」
「……但是啊,大小姐。很遗憾的是,我们这群人要隐密行动本来就有困难吧?」
哈尔达好言相劝,玛莉不发一语。
就算玛莉气昏头,也不得不承认哈尔达的话有理。
哈尔达和苦艾酒没有任何问题,玛莉和男扮女装的直人也一样,只要装成十来岁的外国旅容就不会显得招摇。
但问题在于琉紫。其姣好的容貌、动人的银发光泽,想藏也藏不住,注定引人注目。
再加上——
「爸爸?这里是哪里?」
「哦——!昂克儿,对不起喔~因为那个讨人厌的臭老太婆——哎呀,不小心用了有碍小孩品格教育的字眼——那个金发地雷女不肯讲,所以爸爸没办法回答你。」
直人柔声回答稚龄少女外形的自动人偶·昂克儿。
黑眼珠不安地闪动、双颊圆润柔嫩、樱唇点上粉红色,这副惹人怜爱的长相,再配上因为修理不完全的关系而摇摇晃晃的动作。
她的模样勾起旁人强烈的保护欲。
就像哈尔达说的,这样一群人想要低调移动,实在有困难——
「那边的家伙!不许灌输昂克儿奇怪的想法!」
「妈妈,这里是哪里?」
昂克儿一歪头发问,玛莉就顿时收起不悦表情,笑脸迎人地回答:
「是清迈区喔,昂克儿。」
「虽然没说错,但是小姐,这年头只有你会这么称呼了喔。」
苦艾酒嘻皮笑脸地泼她冷水。
那句话惹得玛莉不服气地撇嘴反驳:
「在国际法上,这里现在还是清迈喔。」
「但是就连原本领有这里的泰国,在官方文件都不使用那个名称了。现在反而是通称比较像正式名称了吧?」
听到这段对话,直人疑惑地发问:
「……?什么通称?」
「叫『乐园』。」
苦艾酒一回答,直人似乎又加深一层疑惑似地环视周围。
「……你是说这种车站破破烂烂的地方?」
「这里没有不卖的东西,也没有钱买不到的东西。从兵器、武器、自动人偶、违法零件到毒品——甚至连人类或人权也不例外。是犯罪者、恐怖组织、武装势力、激进派的天堂。后来不知道是谁起头,就这么称呼这里——」
苦艾酒扬起嘴角一笑,公布答案:
「世界屈指可数的犯罪都市——香格里拉区。」
●
清迈区——过去是泰国仅次于首都的大都市。
此处在一千年前是内陆城市,但是在这座星球改造成时钟机关时,因为区块重划,获得连接外海的港口,进而发展成为贸易港。
然而在泰国、马来西亚、缅甸、越南、孟加拉缔结五区块间协定时,清迈区反对协定,宣布独立自治。
表面的目的,是拒绝五区块间协定干预经济,追求贸易市场自由化。
但实情是——复数非法组织与武装势力趁各国政局不安定,想要创造巨大黑市贸易市场罢了。
结果造就的是容许所有违法行为的不道德之都。
也就是——
「——不知道是谁取的通称:香格里拉区。后世创作的虚构理想乡,网罗世上一切的恶人乐园。唉,还真是讽刺呢。」
出了无名车站,从塔佩门——红砖城门走向旅馆的路上,玛莉嘲讽地耸耸肩。
在相传绝对不能关上
的城门围绕下,香格里拉区的中央市场区充满燥热喧嚣。
在挥之不去的热带暑气中,行人熙来攘往。
人种、性别形形色色,在普通都市不常看见的全身义体及自动人偶也随处可见。
四周充斥着鲜艳的遮阳伞与遮阳棚、广告海报、密密麻麻的通讯导线。
在这样视线不良且人潮拥挤的路上,人力三轮车(samlor)、嘟嘟车(tuk-tuk)、双条车(songthaew)灵活穿梭。车道和步道形同没有区隔,何时发生事故都不意外,却没有人在意。
「——所以,简单来说,这里没有法律这种文明产物,是人口买卖、毒品交易、走私武器、非法私造、甚至连违禁的自动人偶都无所不包的非法都市。」
「喂喂喂,你是不是忘了最大的卖点?我不知道你是不是纯粹不想讲,就帮你补充吧,小姐。」
苦艾酒插嘴道:
「再加上从活体手术到人体改造都应有尽有。在这个地方,性别年龄没一个可信。只要付钱,皱巴巴的老头子也能在一夜之间变成灰姑娘。附近的摊贩到处都在贩卖移植用的新鲜内脏。」
「……这是开玩笑吧?」
直人脸色难看地问道,玛莉叹着气回答:
「请在你脑中列出所有想得到的违法行为、非人道行为——在这里的纪念品店全部都找得到。」
『哈哈!在这里买不到的东西只有两样。」
苦艾酒闭上单眼说:
「就是良心和品德。不巧的是这两样东西在这里是超贵重物品,只要有办法进口,或许可以卖个好价钱喔?」
「这点子真棒——前提是忽略没有市场需求这点。」
「我有个单纯的疑问……这样好吗?」
直人质疑警察、『军方』、国际区块管理机构是为何而存在,玛莉板着脸回答:
「当然不好……国际区块管理机构和安全保障理事会除了武力制裁以外,早就采取所有想得到的措施了。只要召开世界高峰会,就一定会提到这座都市,它被列为世界危机之一喔。」
「如今你们才是头号危机吧?」
玛莉无视苦艾酒的打岔,继续说:
「尽管如此却没有人对这里下手——不,是无法下手。」
「……为什么?」
只见玛莉一副很不想承认事实的样子,懒洋洋地竖起指头回答:
「一是因为这里的中心支柱和钟塔——受到彻底管理,比缔结五区块间协定的国家还彻底。」
「咦……这里不是无法地带吗?」
「这里的确是无法地带,根本没有政府,有无数黑手党和武装势力在这座都市争夺地盘……目前中心支柱与十二座钟楼是由其中最突出的三个组织负责管理维持。」
「……犯罪组织怎么会有那种技术力?」
「不论是否违法、容许一切的都市——喜好这种环境的技师和研究者,从全世界大量集中到这里来了。」
在这座时钟机关之星,『国家』的最高义务就是保全都市机组。
如果疏于维持管理中心支柱,将酿成世界危机。为了维护世界安全,健全的国家营运或人权保障都可以摆第二——这是国际社会的真心话。
因此,就算是国际公认为正当政府的组织,只要被判断缺乏管理能力,就得接受ISS下层组织或技师团的援助。如果拒绝接受,就会被武力介入,强行纳入管理——
「不光是人才而已。不管国际区块管理机构采取任何经济、物流制裁措施,对于靠黑钱与黑市交易发展的这座城市而言根本不痛不痒。和缔结五区块间协定的周边诸国之间的国境也多得是漏洞可钻。」
「不只如此喔。要是胆敢贸然以武力制裁,惹得这里的地头蛇暴动起来,那才不知道会造成中心支柱和周边诸国多大损害——将这里当成洗钱据点的企业和小国也拿这套理论施压。」
「意思是……」
「了了(Savvy)吗?什么都能弄到手,就表示进货的人、卖的人、买的人一应俱全。」
苦艾酒闭上单眼歪嘴笑,直人不自觉仰天感慨。
然后他把脸埋进双掌,深深叹气。
「政治真是匪夷所思啊……」
「虽然评价两极,但我不讨厌这座城市喔。就连读书读到最后竟然问『为什么不可以杀人』这种高智商白痴的疑问,在这里也可以简单获得解答。」
苦艾酒讽刺地咯咯笑了。
「这座城市没有警察、没有律师,也不会有人慢慢地审判。这座城市没有不可饶恕的事情,所以规则很简单——做得太过火就会被杀。麻烦的手续就用子弹全部省略。虽然看似矛盾,但正因为是无法地带,就某种意义而言反倒能严格维持治安。比那种只要律师够厉害,连杀人都无罪的国家还好懂,我很喜欢喔。」
「说穿了就是退化的野蛮人聚集的地方吧。」
玛莉辛辣地总结。
「颓废!恶德!妥协!虚伪!欺瞒!仿佛把我讨厌的狗屁东西全部塞进去煮成一锅的城市就在这里。啊啊,讨厌,好像会沾染这股臭味。不觉得这座城市其实应该被消灭才对吗?已经够了吧。就忘了管理能力这些表面话,将这座城市沉入地底消除得一干二净吧?」
「大小姐,我知道你在开玩笑,但是凭个人好恶让都市陷落是不折不扣的恶德喔。」
哈尔达无奈地低声说完,苦艾酒就得意地点头。
「没错没错,要知道有需求才有供给。因为不能理解、看不顺眼就说要排除,唉,是很像激进派恐怖份子会干的事啦。」
「少啰嗦,凡事都要有限度吧!」
玛莉不高兴地摆臭脸咂舌。
不料苦艾酒突然板起脸来:
「……听我说,小姐。我诚心建议你,我给你钱,你去随便找个喜欢的男娼床战一晚吧。只要嗑药一边高潮一边流泪放尿,你就能够用子宫理解人类只不过是一种野兽喔?」
「你再继续开这种冷到不行的玩笑,我就把你分解成螺丝卖掉。」
玛莉散发令人打寒颤的气息这么警告。
但苦艾酒始终维持着严肃的表情,叹气说道:
「你搞清楚,如果只是开玩笑,我就会说我来当你的对象了。既然我没这么说,还希望你评估一下我有多认真。」
「如果你是在开玩笑,那只是低级,如果是认真的,就是恶质到极点呢。」
「我从之前就觉得,你的洁癖太重了。正常是女人比男人更能接受开黄腔喔?你会反应过度地排斥,就表示……」
「……怎样啦。」
「这是你的压抑反弹现象——对吧?不然,要不要我帮你介绍以前一个叫女巫酒的女同事沉迷的店家?你放心,技术有保证,就算是性冷感的处女,只要一晚上就能够变成浪女——」
「我好心再提醒你一次,苦艾酒。」
玛莉缓缓地断句,和善地浮现微笑。
「——闭嘴。小心我杀了你。」
苦艾酒从这句话嗅出真正的杀意——好像也不尽然是这样,但苦艾酒举起双手表示投降。
玛莉发出哼一声,从苦艾酒身上移开视线。
然后忽然看向琉紫问道:
「话说回来,你没什么反应呢。」
「——什么?像各位这种和蝼蚁相提并论都会惹得蝼蚁抗议的人类,自以为聪明地穿上衣服或不穿衣服,内在都不会有任何改变吧。我确信,有自己只是野兽的自觉、安分守己,反而比不自知、低能,还自以为是文明人要强多了,所以我既不觉得不满也不觉得感慨——只要直人阁下不要对那种野兽产生邪念就好。」
「咦?我吗?你说我对那团蛋白质和杂音产生什么?」
「你放心,小子,这座城市也能满足那种需求。世界数一数二性能的情趣娃娃,配备活人绝对不可能办到的卓越技巧,你有兴趣吗?」
「咦!」
直人僵住了。
他显然在一瞬间做了某种想像以后,慌张摇头。
「——不、不用了,那有点……应该说,我未未、未成年?」
「怕什么,在这座城市,未成年根本不算什么。甚至从妈妈两腿之间爬出来就直接去娼馆也没问题喔?」
「不,可是……」
「——直人阁下?」
「有!」
听到琉紫冷若冰霜的声音,直人吓得倒抽一口气挺直背脊。
「我我、我没那个念头喔!完全!一点也没有!我丝毫不觉得『既然都这么说了,想体验看看』或是对这种危险的玩火行为感兴趣!」
「是吗?我想也是。」
这么说完,琉紫从背后抱住直人。
她白皙滑嫩的手,宛如捕捉猎物的蛇般抚摸直人的脸颊。
「——话说直人阁下。虽然年轻健康是直人阁下少数的优点,但我要郑重奉劝您,您立于这座星球少数智慧生物的顶点,轻易受青涩冲动影响是自损格调的行为。假使直人阁下靠自制心实在难以克制,我提议是否应该透过外科治疗,将构成原因的
要素粉碎掉——您意下如何?」
琉紫边说,边在直人眼前做出仿佛要把某部位掐烂的动作。
「咿!不需要吧,我想!」
「是吗——希望是不需要对吧?」
琉紫再三确认后,缓缓地放开直人。
然后目露凶光地看向苦艾酒说:
「那边那位破铜烂铁也一样。如果你再屡次对直人阁下提出淫秽诱惑,我将会把你当成不适宜存在的东西处理掉,请小心了。」
「好好好。是我错了,原谅我吧。」
苦艾酒高举双手,摇摇手道歉。
「话、话说回来……那个没关系吗?」
直人仿佛要改变话题般说道。
「那个——你是指从刚才就一直监视我们的那些人?」
玛莉这么说完,悄悄地扫视周围。
一个、两个、三个——先前错身而过的路人、缓缓迎面驶来的嘟嘟车司机、卖果汁的摊贩店员。只要稍微留意,就能轻易发现有人格外注意这边。
就连没受过专业训练的玛莉都发现这么多人了。要是再加上擅长这方面工作的行家,不知道周围究竟潜藏了多少眼线……
琉紫露出冰冷表情说:
「如果嫌碍耳,要不要我去收拾掉?」
「随他们去吧。」
制止的人是哈尔达。
他想必早就发觉来自四面八方的监视,却完全不露神色地保持自然,一边继续走一边说:
「想要打落东京区的那帮人进入了自己的地盘,会派人监视也是当然的吧。不需要动不动就大惊小怪。」
直人呆然地歪头说:
「既然这样,果然应该变装才对吧?」
「不用,没关系,这里的组织也不是笨蛋。他们不会给周边诸国的『军方』和警方借口干预这个香格里拉吧。」
哈尔达一席话,博得苦艾酒点头同意:
「没错没错。只要我们乖乖作客,大家就会表面装作不知道,也不会有人想要自讨苦吃,无视这个默契来这里抓我们。」
「但是只要引发不必要的骚动——到时候把我们卖给邻近诸国都还算好下场了。」
哈尔达叹气说完,玛莉疑惑地问:
「……有人敢对我们出手吗?」
言下之意是:消息灵通的人早就知道——两架Initial代号Y系列,再加上能力足以镇压都市的技师——有人要招惹这种战力吗?
但哈尔德和苦艾酒互看后耸肩。
「喂喂喂,小姐,你还是很不知世事耶。」
「虽然不想这么说,但是大小姐,你最近是不是有点得意忘形了?」
被左右两道声音否定,玛莉明显愠怒。
「怎样啦,这里的犯罪组织有这么可怕吗?」
苦艾酒没回答,反而转头面向琉紫问道:
「我有个问题,人偶小姐。你打得赢的Initial代号Y系列有几架?」
「如果你是问我打得赢吗——我的回答是『全机』。」
琉紫爽快回答。
「极端一点来说,就算对手是昂克儿,只要我用『相对机动』先发制人,谁都无法招架。」
「原来如此,那么如果无法先发制人会怎样?如果从正面硬碰硬,你打不赢的机体有几架?」
「…………论整体性能没有妹妹超过我,但是——」
琉紫先这么声明以后,继续说:
「——我的回答是『全机』。因为我在Initial代号Y系列之中是最谦虚而柔弱的。」
这是『相对机动』的性质问题。
琉紫一旦进入『虚数时间』,就连最强的昂克儿都无法招架。
只要在昂克儿提高『绝对机动』的排档以前,在静止的世界将其一刀两断,这样一来就算她处于万全状态也一样束手无策。
但如果是以正面冲突为前提单挑,就像琉紫说的——琉紫是Initial代号Y系列最弱机体。
苦艾酒点点头,然后嘻皮笑脸地看向玛莉。
「——她说是这样喔?最糟的情况,如果像这个小不点(昂克儿)一样被洗脑的Initial代号Y系列再度来袭,你还能像现在这样掉以轻心吗?」
「……意思是『Ω』的魔掌或许会伸到这里来?」
「有任何理由不能这么想吗?」
「那都是其次。」
哈尔达尖锐地说。
「假设真的有心要排除我们,武力也好、技术也好,这些东西根本没有意义——手段多得是。」
他语气平淡,既不像是倚老卖老,也不像是恐吓。就只像老师和气地提醒不听话的学生一样。
光是这样,这番话就有了不容反驳的份量。
看气氛变得有点凝重,直人叹气说:
「总之——这个地方听起来就很危险,真的安全吗?」
「你放心——」哈尔达这么说完,重新背好背上的行李。
「只要我们当模范客人,对方也不会贸然出手。只不过少不了严格监视,而且底下的人或许会乱来——不过对方的度量也没那么小,不会因为我们收拾掉脑袋有问题的挡箭牌就大惊小怪。」
「重点是同行……真正的恐怖份子在这里本来就一大堆。事到如今再多几个也不会有人在意。而且——」
苦艾酒顿了一下,停下脚步。
「甚至还有旅馆附设专业到不自然的——工作室啊。」
●
潘朵拉旅店算是品质还可以的高级旅馆。
至少建筑物美观到在混杂的香格里拉市街里稍嫌突兀的地步。
虽然和先进国家的五星级饭店不能比,但是以犯罪者盘据的都市旅馆而言,绝对称得上及格吧。
一进去里面,一楼是餐厅,与旅馆共用柜台。
「我要附设工作室的房间——最好在逃生梯附近。」
哈尔达一告知来意,亚裔的年轻接待人员就带他们去房间。
房间符合要求,位在逃生梯附近,附设工作室。格局宽敞,内部装潢也很完善。
「如何,大小姐,有没有问题?」
「够好了。」
啥尔达的声音传来,确认过工作室设备的玛莉简短回答。
工作室的工具机和作业设备都算是旧式,但全部都是以前的最高阶机种。如果还想要更好的设备,就得去大学实验室,不然就是科学研究所的研究室。
哈尔达点头,给接待人员旅馆费和不少小费后,将接待人员遣出房间。
不禁眉开眼笑的接待人员一离开,玛莉就率先发难:
「——所以?哈尔达,可以请你说明吗?」
「说明什么?」
听到哈尔达的平淡回答,玛莉横眉竖目。
「非要我说你才懂吗?」
「我毫无头绪。」
「喔,是喔。那我就告诉你,你给我听清楚了。」
她深吸一口气以后——
「为什么!我!和直人!住同一间房间呀——————!!」
玛莉的怒吼震撼了房内的空气。
一旁的琉紫也带着险恶的表情开口:
「虽然不得不同意这位玛莉小姐,教人极其遗憾,但我也请你务必说明。只不过无论你如何解释,我可能都只会判断这是你大费周章的自杀行为。」
同时承受着金发少女和银发自动人偶的冰冷视线,哈尔达叹口气。
「这个嘛……」哈尔达一边斟酌用词,一边打开房间窗户。
潮湿的风从外面吹进来。光是这样,室内凝滞的空气就感觉没那么糟了。望着香格里拉区不甚干净的街道,哈尔达说:
「首先——大小姐想和昂克儿住同房对吧?」
玛莉点头。
「对,没错。那是当然的吧,因为我要修理她呀。」
「然后直人绝对要和琉紫、昂克儿住同房。」
「当然。」
「那当然。」
直人和琉紫点头,哈尔达也连连点头回应。
「然后昂克儿不能离开直人一定以上的距离——而且,希望和爸爸妈妈在一起。」
昂克儿重重地点头。
「而这间旅馆能够长期住宿、附设工作室的房间,每层楼只有一间——那么,还有其他方法吗?」
「喔,有呀。只要无视直人的鬼话,安排我和昂克儿同房就好了对吧?」
「是,有方法。只要迅速回绝玛莉小姐的梦话,实现直人阁下的要求就好了。」
「——如果我拒绝呢?」
「宰了你,不然?」
「将你解体,不然?」
「……是啊。但是有个惊人情报——就是我还不想死。」
这么说完,哈尔达转过头。他用下巴指着在房间角落嘻皮笑脸地观战的苦艾酒,说:
「顺便一提,非常不得已的是,我在隔壁和这小子同房。羡慕的话,过来这边也无所谓喔。」
「喂喂喂,什么嘛~老兄~你这是在勾引我吗?虽然我现在的身体的确是可以回应你的需求——」
「小子,
不想被宰掉就闭嘴。」
苦艾酒耍嘴皮子,惹得哈尔达低吼警告。
另一方面,玛莉不满地噘起嘴说:
「但是……这个房间,只有一张床呀!」
这是事实。这里本来是双人房,室内虽然宽敞,却被工作室和——不知为何是双人加大尺寸的床占掉大半,生活空间很狭窄。
哈尔达耸耸肩说:
「这件事跟我抗议也没用。因为没有其他房间了,有什么办法。」
「这是要我怎么办啦?」
「你们又不是小孩子,睡觉的地方这种事就自行商量决定吧。记得表现文明人风度。」
这么说完,哈尔达和苦艾酒离开房间。
被留下的玛莉怨恨地瞪着门半晌,最后叹着气无奈地垂下肩膀。
「……算了,没办法。」
就算再继续小孩子气地抱怨,床也不会因此变多。
重点是她的肉体和精神都已经疲惫至极了。
虽然有哈尔达及琉紫护卫,但四处逃命的期间根本不曾睡得安稳。
如今住进不管怎么说都非常像样的房间,一放下沾满灰尘的行李,看到柔软的床,想要睡得像滩烂泥的欲望就袭卷而来。
「啊啊,讨厌……!我要先冲澡。总觉得今天好累,事情弄一弄就赶快睡了吧。」
直人眨眨眼睛,疑惑地说:
「——咦,现在就要睡了吗?还不到中午耶。呃,虽然我也累了。」
「不管要做什么,都要等到晚上才方便行动。」
看直人一愣,玛莉竖起一根手指继续说:
「要不要我猜你在想什么——虽然说明了那么多,这座城市感觉倒是相当和平。我没猜错吧?」
「嗯……看起来和至今去过的城市没有多大差别。」
萦绕的湿气和热气、布满灰尘的街道,以及色彩鲜艳的人潮。
如果只挑出这些部分来看,的确,和至今路过的东南亚地方都市或许没有太大差别。
就在这时——
——枪声响起。
就算没有直人那种超能听觉,也能清楚辨别这道尖锐枪声。
「什么……喂,刚才那是!」
直人仓皇地从窗户往外张望,玛莉若无其事地告诉他:
「只是烟火而已。」
「怎么可能!?刚才那毫无疑问是枪声耶!?」
「在这座城市,枪声这种东西就像烟火一样。只听到枪声就别在意,听到爆炸声再通知我。」
「不是吧,玛莉,你怎么能够这么不在乎……?」
「呼——……我就好心告诉你一件事,直人。」
玛莉这么说完,忍不住叹气。
她的视线在空中游移,翠绿色的眼眸浮现远方的景象。
「——无国界技师团会派去的地方,虽然也有像日本那样的例外,但基本上只有两种。」
她叹息道。
「无法独力维护都市机组的贫困地带——不然就是已经无人管理的纷争地带。你在交战区域连夜赶工两三天试试看啊?哪还会在意几道枪声呀。」
只不过像这个城市一样腐败的地方也不多见就是了——玛莉这么结语。
她把行李一扔,脱下夏季大衣挂在衣架上,然后抽掉领带。正要解开衬衫钮扣时,她警告直人:
「顺便提醒一下,接下来敢往我这边看就宰了你。」
「你白痴啊,最好有人会想看你换衣服啦。不必你说我也不会看,重点是我有琉紫——」
「请放心。」
琉紫露出冰冷至极的表情点头。
「万一直人阁下快要转头,我会小心迅速地将他的头转回正常位置。」
「咦?」
听到琉紫的反应,直人惊呼一声当场语塞,玛莉则是诧异地歪头问:
「琉紫很难得这样呢。今天吹的是什么风?」
「不——像玛莉小姐那样充满遗憾和缺憾的干瘪裸体,不能让那种东西弄脏直人阁下的眼睛。」
「喔,是喔。」
玛莉烦躁地绷紧太阳穴。
但另一方面,直人跳起来——
「——好耶,是嫉妒!你看到了吗?昂克儿!那张老婆提防专情老公外遇的表情——!!」
「……原来姊姊,会露出那种表情……」
昂克儿小声低语。
妹妹宛如幻灭的视线,惹得琉紫皱起眉头:
「直人阁下,希望您不要误会过头了,这并不是那种低俗的感情,而是身为辅佐主人者该有的危机管理意识——」
「喔、喔!我知道、我知道。我都知道唷~」
「……这是怎么回事呢,行动演算法一直累积原因不明的错误。如果要勉强化为言语,就是不由自主地觉得『烦』。」
笑嘻嘻地展现雀跃的直人,惹得琉紫的心情加速恶化。
——就这样一辈子耍白痴吧,一群笨蛋。玛莉在心中这么低语。
她脱了上衣,一边解开裤裙的钮扣一边说:
「昂克儿?这种东西看久了会感染笨蛋病喔。过来这边,和妈妈一起冲澡吧。妈妈帮你洗。」
「啊,好——」
在这瞬间,直人猛然转头,大喊:
「慢着,玛莉!不许未经我同意就脱光昂克儿!」
在他眼前的是,高举双手让人脱衣服脱到一半的昂克儿与——仅着内衣、露出少女娇嫩肌肤的玛莉。
(插图)
「——唔、呀啊啊啊!?不许看这边!」
「直人阁下。」
「啊——不,等一下琉紫,刚才那是——咕噎。」
琉紫的双手夹住直人的脸,强制扭回去。
而涨红了脸的玛莉,则是使出后旋踢轰炸他的后脑勺。
●
痛昏过去的直人醒来时,已经是玛莉和昂克儿冲完澡之后了。
直人揉着隐隐作痛的脖子和后脑勺,正要进浴室,琉紫就仿佛理所当然般跟过来了。然后她说:
「请在那边坐下,脱掉衣服。」
直人没有反抗。他听话地在浴缸边缘坐下,将女装——变装用的衣服——脱掉,露出上半身。
他的身体——衣服底下缠着绷带。从右肩、右上臂到整个背都贴满保护膜,再用医疗胶带和绷带牢牢固定。
琉紫仔细地将那些包扎一一拆掉。
——底下出现的是重度烫伤痕。
是皮肤熔化与肉烧焦的痕迹。整个背变成暗红色扭曲状,令人看了就觉得痛。这是直人在秋叶原将烫得发红的琉紫背起时受的伤。
虽然已经注射医疗用奈米机械预防化脓、促进痊愈,但……
琉紫依然沉默,将手指放在他背上的伤痕。
在奈米机械形成的治疗皮膜下方,内部组织依然溃烂。照理说稍微动一下就会疼痛发痒、难以忍受才对,但直人一声也没有吭。
——这伤不会完全康复。
至少,除非植皮或使用人工皮肤,不然不会恢复原本的外观。
毕竟是和温度足以熔解建材的『物体』长时间接触,没死就已经很幸运了,没残障更是接近奇迹。
直人严肃地开口:
「不必在意喔。」
「……我不能不在意。」
「这不是琉紫的错,是我自己要做的。所以——」
「不。」
琉紫粗鲁地抓住直人的头,压进洗脸台。
她无视直人发出「呜喔!?」的惨叫,转开莲蓬头开关,然后加入洗发精,连同温暖的热水搓揉直人的头发。
「喂,琉紫——」
「坦白说很臭。」
「啊!?」
「烫伤还另当别论,主人散发水沟味可是会连带影响我的品格。」
「不会吧,我发出水沟味吗!?」
愕然失声的直人全身发软了。
琉紫趁机用浸过热水的干净毛巾擦拭直人的身体,彻底清洁,杜绝细菌孳生,但是动作细心而轻柔。
然后她在烫伤部位涂抹药膏,贴上新的保护膜,再用绷带和医疗胶布固定回原状。
「好了吗?我已经没有水沟味了吗?」
将疼痛藏在心里的直人间道,琉紫点头。
「是,水沟味还另当别论,但根深柢固的直人阁下味就没救了,不过我想这样已经达到最起码的除臭效果。」
「是吗?那么换人吧。琉紫,你脱掉衣服。」
……哦呀?琉紫疑惑地歪头,过了片刻后点点头。
「我竟然没察觉,实在太丢脸了。直人阁下本来就无法排解郁闷兽欲,想必累积多时,而且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人,也不需要在意昂克儿的眼光——就是这么回事对吧?」
「不对。」
直人简洁回答,要琉紫背对自己,然后让她迅速脱掉齿轮纤维的衣服,并从带进浴室的沐浴组取出一个扁平罐子。
盖子上印着英文『Repair kit(Cream type)』。
那是人工皮肤的修复剂。
高级自动人偶使用的人工皮肤是由形状记忆材质
制成,会自动修复某种程度的损伤。但如果损伤超过限度,就必须补充不足的奈米齿轮。
「哎呀——终于可以修补琉紫的人工皮肤了。附设的工作室居然配备了这种高级品,这家旅馆还真棒啊,真不愧是哈尔达大叔选的地方。」
直人开心地哼着歌,打开修复剂的盖子。
他用手指挖取乳白色的修补霜,抹在眼前的肌肤上。
——自从琉紫在京都醒来以后,有事没事就让琉紫逞强乱来。虽然每次都借助玛莉帮忙修理,但是像这样在光线充足的地方仔细观察,就会发现她人工皮肤上的小瑕疵变得很明显。
也差不多要好好保养,应该说必须保养了——直人这么心想。
他用指尖画圆,温柔、仔细地将修补霜抹开。不需要过度出力。充分抹开以后,接下来用手掌接揉帮助吸收。
等乳白色修补霜变得透明、渗透进去以后,弹润美肌就大功告成了。比人类有过之而无不及的极致触感与质感——
「直人阁下,希望您说明这失礼至极的行径。」
琉紫突然不高兴地出声,直人愣了一下。
「咦,你是指什么?」
「直人阁下开心是很好,但是让我脱掉衣服却毫无反应,这实在有点——不对,是相当令人费解。而且我的造形美应该不可能有任何缺陷才对,难道是直人阁下机能不全吗——在男性功能方面?」
琉紫的说法,吓得直人瞪大眼睛大叫:
「你误会了喔!?」
「但是种种迹象都这么显示……口口声声叫我新娘,却从来不曾对我宣泄情欲。听说在这座城市什么都能弄到手?看来不光是需要治疗烫伤,还得考虑重建男性机能——」
「等一下,琉紫小姐!你要知道我有多忍耐啊……!!」
●
——吵死了。
玛莉在心中嘀咕,大声咂舌。
浴室发出的吵闹声,连在工作室都听得一清二楚。就算没有直人那种听觉,玛莉也知道这段对话的意思。
老婆抗议老公把自己脱光光却没有进一步动作,老公则在意小孩——昂克儿,安抚着老婆。
玛莉对恋爱话题或情侣吵架都没兴趣——应该说甚至不曾留意,但就连她都心想:
你们就这样吵一辈子吧——最好到我不知道的地方吵。
听不惯咂舌声的昂克儿,略显不安地抬起视线。
「——妈妈?」
「啊啊!别在意。好了,就这样乖乖地别动喔?」
玛莉慌忙浮现笑容,专心于眼前的作业。
在她正面——工作台上,脱掉衣服赤身裸体的昂克儿横躺着。
玛莉正在做的事和浴室的直人一样——修补人工皮肤。
但之间的差别就是,不像琉紫那样只要涂抹修补霜就可以搞定,而是接近移植、更换人工皮肤的作业。
(插图)
自动人偶的人工皮肤有两个作用:外壳与涂装。
涂装作用其实无关紧要——假使这么说,直人可能会气得发狂,但人工皮肤发挥的涂装作用,说穿了就只是美观问题而已。
讲得极端一点,如果人工皮肤只有涂装作用,就不会是必需品。
问题在于外壳的功能。
自动人偶或全身义体搭载的复杂机芯,其可动部分——手脚、颈、腰等连接部分,可想而知一定会露出来。
若是不想露出来,就只能在可动部分覆盖装甲,如此将大幅限制可动范围——妨碍重现自然动作。
但是露出来,就代表灰尘或尘埃等细微异物有机会从可动部分进入。而机芯甚至会使用奈米尺寸的极小零件,那样就足以造成故障。
因此需要既强韧又有伸缩性的——人工皮肤保护。
正因为人工皮肤是这种重要零件,对于直人迫切希望尽快修复琉紫和昂克儿的人工皮肤,玛莉其实无意反对——尽管他的目的令人怀疑。
尤其现在的昂克儿,本来就已经是靠着拼拼凑凑才处于勉强能动的状态。玛莉绝对不希望她再发生更多故障,但是—
俯视着躺在工作台的昂克儿,玛莉小小叹气。
足以负荷昂克儿或琉紫这种等级自动人偶性能的人工皮肤——其素材可是相当有限。
这个等级的人工皮肤素材——不是一般人在大卖场随便买得到的东西,而是既昂贵又稀少,使用上也需要专门如识。
——然而这间出租工作室却配备了这种东西。
也就是说有这种需求的人——需要处理违法高威力义体或自动人偶的违法钟表技师,是这里的主要顾客。
虽然很气人,但不愧是犯罪都市。
……不过,既然如此——玛莉不出声地喃喃自语。
在这里或许能找到修理昂克儿必要的零件。
不光是人工皮肤,足以负荷Initial代号Y系列性能的零件,每样都非常稀少、难以取得。
像昂克儿这样的幼儿尺寸就更是难上加难。
自动人偶或全身义体要小型化,本来就很困难。
这是因为已经是小型化成『人类尺寸』了。要用钟表技术重现人体这种复杂构造,就是这么困难的技术。
因此幼儿型的自动人偶或全身义体,通常会牺牲马力或性能。
正常来说,根本没必要特地做成儿童尺寸。
不惜自找麻烦也要追求小型化和高性能,这么做的理由和必要性——
「是为了伪装,或只是不折不扣的变态呢——不管哪个目的都是犯罪吧。」
「妈妈……?」
「没事,我在自言自语。」
●
在直人和琉紫、玛莉和昂克儿各自处理完事情,准备睡觉时——又起了争执。
玛莉站在房间正中央。
直人则是坐在她正面几公尺外的沙发与她相对。
玛莉指着房间唯一的巨大床铺——
「男女七岁不同席——古人是这么说的吧?更何况这是张床。」
她一本正经地这么主张。
但直人用极其冷淡的视线回答:
「我说啊,我不知道你在警戒什么……不对,我是可以想像你想表达什么,但我不懂你为何要在意我?」
青春期少女排斥和年纪相仿的男生睡同一张床——这点可以理解。
而且根据常识思考,这是当然的吧。
但问题是直人对肉身的人类根本没有那个意思,而且还一直自称是琉紫的丈夫。换句话说他就是个已婚男性。
更何况——虽然可能性低到就算宇宙颠覆都不可能,但如果直人真的要侵犯玛莉,想也知道琉紫一定会用这世上无人能敌的压倒性暴力阻止他。
不对,考虑到玛莉那连训练有素的军人都能轻易KO的格斗能力,有生命危险的反而是直人自己吧——!
琉紫凶恶地眯起眼睛说:
「……玛莉小姐?既然对杰出雄性发情、想要孕育其优秀基因是雌性本能,你会在意这个星球上最杰出的雄性个体——直人阁下,也是无可厚非的事情……但是能不能请你掂掂自己的斤两?不然我必须提出最根本的解决之道,也就是——死人就不需要床了,对吧?」
「你搞清楚……我以神和死去母亲的名誉发誓,至今我从来不曾有一瞬间把这家伙当成异性,今后也永远不会。就算宇宙颠覆也绝对不可能。」
「那不就没有问题了吗?我也对没搭载半颗机芯的肉块没兴趣。」
直人耸肩说完,玛莉就露出认真表情这么告诉他:
「你搞清楚,直人,我纯粹发自内心给你这个评价——就是你很恶心。就只是这样而已,你明白吗?」
「你啊……是不是觉得不管对我说什么,我都不会受伤?」
「像你这种把人称为肉块的死变态,很遗憾,这么说你也是当然的吧?」
两人就这样互瞪,然后同时叹气。直人扶着额头说:
「……算了啦。本来是因为昂克儿拜托才勉为其难答应,现在仔细想想,和肉块一起睡根本是猎奇行为,甚至会令人怀疑神智是否正常呢。」
琉紫露出爽朗笑容点头。
「似乎解决了,那就好。那么直人阁下,请到床上歇息。至于肉块是不需要床的吧,我想随便找个地方吊起来就行了。」
「言下之意是自动人偶就需要床吗……?」
「……呼啊,昂克儿,好困……」
「啊。昂克儿例外喔~来来来,过来这边♪」
似乎很困的昂克儿被玛莉牵走,不知所措起来。
另一方面,琉紫在长沙发末端坐下,拍拍大腿说:
「直人阁下,我们换个想法吧。像那种肉块用过的床,除非经过除菌、除放射污染,不然根本不能睡吧。因此,就用我的大腿凑合着——」
「什么凑合!?那可是将房间升级为蜜月套房啊!」
直人毫不犹豫地在长沙发躺下,头枕着琉紫的大腿。
「——可是琉紫没关系吗?」
「自动人偶不需要睡眠,也不会疲劳
,所以完全没问题。」
琉紫停顿一口气,扶着脸颊继续说:
「……昂克儿要不是因为修正四肢感觉误差,造成人工智慧严重负荷,不然也不需要『最佳化』(睡眠)的……」
「唔……」
夹在直人与玛莉中间的昂克儿,揉着眼睛轮流看了看两人问道:
「两个人……一起睡……不行吗?」
被那对水汪汪的眼睛仰望央求,玛莉内心强烈动摇,却还是摇头说:
「……就、就算是昂克儿的请求,只有这件事饶了妈妈好吗?」
「对不起喔。要知道人类是会有些麻烦的有机问题的。」
「……那,我睡这里……好吗?」
昂克儿这么说完,在床和沙发中间铺了毯子,就地躺下。
看来她似乎选择了折衷方案——睡在爸爸妈妈中间。
直人和玛莉都不想让昂克儿睡地上,但昂克儿似乎也有自己的坚持,就是不肯起来。结果她躺到后来呼呼睡着,大家也干脆熄灯就寝了。
「…………」
就算如愿以偿躺到床上,玛莉还是睡不着。
并不是因为在意旅馆外的吵杂声。这里很安全,寝具也很高级。枕头很软、床单很干净,简直无可挑剔。最重要的是她的身体精疲力尽,脑袋深处稍微发麻,她自知思考能力下降了。
就算床很棒,但是……好空旷。床太大张了。
虽然玛莉本来就娇小,但这张床大到她四肢伸展到极限都还是绰绰有余。
其实这张床的正确规格名称是※Extreme ultra king size这种听起来像开玩笑的名字,但玛莉无从得知这件事。(译注:面积为十二乘以十英尺。)
——为什么会需要这么大张的床呢?这里应该是双人房吧?不管怎么想,躺三、四个人都绰绰有余……
玛莉觉得自己快要得到令人不愉快的结论了,于是停止思考。
然而,比起在货物车厢角落一边忍受剧烈颠簸,一边抱着双腿入睡的经验,过度宽敞的空间应该再好不过才对……但她就是觉得不踏实。
就算伸展身体也碰不到其他东西的空旷感令人不安,让玛莉产生仿佛宇宙中只有她一个人的空虚孤独感。
……她在床上滚动,将头探出床缘。
床上的玛莉、地上的昂克儿、沙发上的直人和琉紫。
印象中,昂克儿的位置应该在直人和玛莉之间才对……
「…………」
只见昂克儿紧紧握住直人从狭窄沙发垂落的手。
……这是怎么回辜?不对吧?
昂克儿的确是在我们之间没错,却不是在正中间吧?应该说,只有我落单了吧?我被遗漏了对吧?
玛莉趴在床上,只探出头说:
「那……那个,琉紫?」
「——有事吗?我必须在晚安到早安这段时间守望直人阁下的睡脸,你要提出值得妨碍我崇高义务的事吗?」
琉紫坐在沙发,轻轻地抚摸大腿上直人的头,保持温柔微笑回答。但她的视线连一毫米都没动。
而且,玛莉似乎听得到她心中的副声道在说「电灯泡给我闭嘴,去死」。
那副卿卿我我的模样,更加深玛莉的孤独感。
「那个……对不起,是我错了,所以……就是,我睡床的最边边就好……真的睡角落就好了,能不能让昂克儿过来睡中间呢——总之直人你太诈了啦!!」
就在玛莉稍微泛泪这么大叫的时候,应该已经睡着的昂克儿瞬间跳起来,连人带毛毯扑到床上。
(插图)
然后她在玛莉旁边,床的中央躺下,撒娇着说:
「那个,姊姊、爸爸……一起睡吧?」
没有人反对这个最后通牒,于是玛莉总算进入梦乡了。
●
到了晚上,直人和玛莉自然醒来。
他们梳洗以后到一楼一看,旅馆餐厅的气氛变得和白天截然不同,像酒馆一样。
在昏暗照明下,香烟的烟与香料的刺鼻味道萦绕,店员中气十足的招呼声交错着。
仅存的格调已然消失,凶神恶煞的男子与浓妆艳抹的娼妓坐满整间餐厅,形成人声鼎沸的喧嚣。
其中,他们在楼梯附近的大桌子发现哈尔达和苦艾酒的身影。
「唷,有稍微补眠吗?」
哈尔达高举着啤酒杯问道,直人迷迷糊糊地回答:
「嗯,马马虎虎……我说,这里的气氛和白天完全不一样耶?」
玛莉一边就座一边回答:
「我说过了吧,到了晚上就会露出本性。这才是这里的真正面貌。」
「如果想要,坐在那边的火辣姊姊可以过来陪酒喔?」
苦艾酒嘻皮笑脸地说。
他用下巴指着盘据在入口附近桌位的娼妓。
「把钱塞进她们的乳沟,如果价钱能让对方满意,就直接到上面的房间打一炮——真是个乐园对吧?」
「是个地狱。」
玛莉宛如能面具般面无表情,不屑地说。
等非义体的两人入座,肌肉发达的魁梧店员就过来为他们点菜。
「请问要点什么?」
「米线和清迈香肠,酒就不用了。直人,你呢?」
相较于玛莉毫不迟疑地点餐,直人看到不熟悉的菜名似乎不知所措。
「我看不太懂菜单啦……可以帮我点不会太辣的东西吗?」
「那就点Rat na好了?是泰式烩面喔。」
「那就点那个吧。」
点完菜后店员回到厨房。
玛莉漫不经心地用目光追逐店员的身影,同时问道:
「……言归正传,有可能拿到想要的情报吗?」
「拿得到的。所以我想问你,小母狗,你至少有足够请我们喝一杯松口的钱吧?」
玛莉转过头来,忽然发现哈尔达身旁还坐了一名陌生男子。
一名穿着POLO衫和牛仔裤、朴素不起眼的中年男子。
玛莉心想:这是个令人过目即忘的男人。
明明坐得这么近,对方的外貌表情却没有在脑海中留下任何印象。如果男子就这样起身离开,可能不到五分钟她就会忘记对方长相了。
恐怕他是刻意表现得没有存在感吧——看来是个情报贩子。
玛莉轻轻地点头,然后补充说:
「有呀——只不过,请你的酒钱一毛也没有。」
苦艾酒发出可怜呻吟。
「喂,饶了我吧。要知道我本来只是个小员工,而且现在还失业耶?之前待的地方是连失业保险都没有的黑心企业。至少施舍一下酒——和新的义体啦,臭贵妇。」
「反正你一定有一两件秘密财产吧——没有吗?连自己的财产都不懂得管理的废物,还是去死一死比较好吧。」
「要不要我说个惊人的情报,小母狗!我已经死了喔!?」
「那么我也说个情报。你知道吗?你口中的臭贵妇也已经死了喔。好巧喔,巧到我都想吐了。」
玛莉毒辣地低语,微微一笑,接着忽然面向直人发问:
「顺便问一下,虽然我完全不抱期待——你有多少钱?」
只见直人露出不悦的表情说:
「……当然是身无分文。虽然日本的户头里应该还有琉紫用神秘手段赚来的钱才对。」
「但是被冻结帐户了对吧,这是当然——」
不料——
「不,请放心,直人阁下。从京都出发前,全部存款已经汇入瑞士的日内瓦银行了。」
「噗!?」
琉紫若无其事告知的事实,吓得玛莉呛到咳嗽。
「啊……?咦?是用谁的名义……?」
「当然是直人阁下的名义,有什么问题吗?」
「不是吧,帐户不是被冻结了吗?」
「请放心,直人阁下。日内瓦银行是崇尚永世中立与保障机密的国际银行。广告词是『只要有帐户,恐怖份子一样是客户』——」
「等、等一下。如果想要在日内瓦银行存钱,光是帐户维持费就可以盖一栋豪宅了喔!到底是存了多少钱!?」
见玛莉慌张地质问,琉紫露出不愉快的表情告诉她:
「玛莉小姐,你想主张你有权利知道直人阁下的存款数字吗?你该不会把昂克儿的鬼迷心窍当真,以妻子自居——」
「绝对不是好吗!」
玛莉呐喊,她仿佛累了般叹口气以后,摇摇头说:
「……算了,我懒得争辩了。不然告诉我有几个零就好。」
琉紫没立刻回答,而是瞥了直人一眼。
直人也仿佛很疲倦般点头说:
「呃……虽然不是很想知道,但还是姑且了解一下吧。」
「遵命。」
这么说完,琉紫张开双手。
不是投降的意思,是竖起十根手指头。
——起码十亿。玛莉头昏起来,继续确认:
「那是什么币?」
「还用问吗?当然是※关键货币(ke
y currency)。」(译注:国际上普遍接受的货币,例如美金、欧元等。)
「……那样是多少日币?」
直人茫然低语,玛莉夹杂着深深叹息回答:
「依现在的汇率……估计至少一千两百亿吧。」
哈尔达吹了一声口哨,然后笑了。
「了不起,直人。你买得起两百架最新锐重装型自动人偶喔。」
「不不不,老兄,依这里的行情,可买得起两倍数量喔。呜哈,交个朋友好吗?希望你稍微资助我一下呢。」
苦艾酒摆出恶心的谄媚动作。
「……琉紫,可以顺便问一下那笔钱的来源——方便请教吗?」
似乎是因为内心大受打击的关系,玛莉有点语无伦次地发问。
但琉紫泰然自若地回答:
「就算问来源也没什么好说的,毕竟资本主义不过是单纯的钱滚钱游戏罢了。离开京都前,我预料东京将发生骚乱,于是将资金和杠杆额度全部卖空而已,有这点程度的获利是当然的吧?」
玛莉正要点头表示理解,却发觉不能苟同。
「不不不,恐怖份子靠恐怖攻击操作汇率大赚一笔……你那样根本是自导自演!」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害日本股市暴跌的人又不是我,我想这样并不算内线交易吧?」
——不是这个问题啦。
玛莉把脸埋进双手懊恼呻吟,但不久之后重新打起精神:
「……唉,算了。虽然不到那些的十分之一,但我也有秘密帐户,所以暂时不需要担心活动资金。」
这句话惹得直人眯眼吐嘈:
「你不也一样。」
「你在说什么?建立秘密帐户和秘密帐簿是大企业的义务喔。」
「你还是向善良的纳税人道歉吧。」
「我又没赚黑心钱,只是在亏损以前先卖掉持有股份而已。为了确保活动资金,这样做是当然的吧——哈尔达应该也有这类东西才对啊。」
「喂喂喂,我里面只放了一点酒钱而已。」
被点名回答的哈尔达扬起嘴角这么说。
玛莉嗤之以鼻。
「哼嗯,好贵的酒钱喔……那你呢?」
「喂喂喂,你对前小员工谍报员期待什么?我和你们这些臭贵妇名流不一样,是劳动阶级的大贫民耶。」
「哈尔达?」
「看来奥德玛出手还真大方啊,前小员工谍报员。」
哈尔达笑着操作手边的携带终端机。
看到终端机画面显示自己的秘密帐户,苦艾酒不禁慌张大叫:
「喂,老兄!这是侵犯隐私耶!」
「我看看……哦,什么嘛,好像存了不少呢。这不是很好吗?随便都买得起新义体喔。」
被玛莉挖苦的苦艾酒回嘴道:
「你搞清楚,我可是随时被裁员都不奇怪的可悲劳工喔?赚点零用钱以防万一是哪里错了。人家辛辛苦苦存起来的私房钱户头,你就大发慈悲放过是会死吗?真不信任我啊……」
「怎么可能信任你,你只要向当局密告我们的行踪就可以赚大钱了呀!」
「呜哇,这只小母狗,我明明帮了这么多忙却这样对待我吗!喂,老兄,这个臭小鬼似乎不知道什么叫作道义喔?」
「哦?那么这是贯彻道义的薪水,还是副业的收入呢,小混混?」
这么说完,哈尔达指着终端机显示的部分画面。
苦艾酒发出小声呻吟。
「这两个星期你的零用钱好像增加不少是吧?从苏凡纳布流通总共汇八次钱过来——我记得那不是泰国『军方』的掩护公司吗?」
「咦?意思是——」
「…………哦,这还真是耐人寻味呢。」
玛莉对苦艾酒微微一笑。
「和我们一起躲避追兵的期间,泰国『军方』汇了八次钱给你?你究竟打了什么零工,我非常感兴趣呢。」
她的眼神和微笑相反,简直冷得像绝对零度。
苦艾酒的嘴脸完全是一副事迹败露的小流氓样,深深地叹气说:
「——饶了我吧。反正所在地注定要曝光,既然这样不如一开始就密告,还可以多赚一笔是一笔,也比较容易预测对方的行动。而且我不是也确实帮忙击退敌人了吗?这正是双赢关系吧!」
「啊?把钱独吞算什么双赢,至少要分我们才叫有诚意吧?」
玛莉高傲地反驳,苦艾酒咂了一下舌。
「咳……好啦。明明是有钱人却这么爱计较——你想要几成?」
「九比一。」
「啊?怎么,这样就够了吗?」
「对,我九你一——很有良心吧?」
「你是恶魔吗!?」
苦艾酒瞪大眼睛怒吼。
「……?爸爸,你们在讲什么?」
昂克儿似乎跟不上话题内容,呆呆地轻声发问。
直人感慨地摇摇头安慰昂克儿说:
「我们在讲赚不正当钱的人很多~昂克儿是好孩子,不可以学喔?」
「你别说是正当赚钱,根本连工作都没有呀!你这个寄生在老婆身上的小白脸,讲话可以不要这么神气吗!?」
「正当的十六岁少年一般来说只能打工啦!害我连打工都不能的人是谁啊!?」
「啊?不要事到如今才在那边哭诉啦!」
——吵吵闹闹。
在教人听不下去的恶言恶语交错中,哈尔达叹气说着:
「……抱歉吵到你了。」
他一边道歉,一边从西装怀里掏出一叠钞票,递给坐隔壁的男子。
但男子接过钞票,简单估算以后,将大约一半钞票用纸包起来退还给哈尔达。
「这样就够了。」
「嗯……这样太便宜了吧?」
哈尔达疑惑地皱眉。
将退还的纸包打开一看,里面记载着哈尔达要求的情报概要。虽然哈尔达付的钱比行情多,但一半反而太少。
面对啥尔达的怀疑眼神,男子淡淡地回答:
「直到我亲眼看见以前都无法置信……没想到这样一群小鬼真的就是——那个Second Upsilon啊。」
酒馆鸦雀无声。
无论是喧哗的醉客、招揽生意的娼妓,还是声如洪钟的店员。所有人都顿时闭嘴,目不转睛地注视这桌。
——我把状况预估得太乐观了吗?
哈尔达悄悄将手伸向腰际的手枪,无声地懊悔呻吟。
自己并没有以为这个地力很安全而掉以轻心,却没预料到会有敌人在这个时机出手。误判这座都市的警戒心了吗……
只见玛莉和直人慢一拍地板起脸绷紧身体。
怎么办?
要脱离现场很容易,但只逃得了一时。既然敌人的魔手比他预想中还长还快,末雨绸缪准备的避难地点也很难说是真的安全……
在紧张气氛中,男子静静地站起来,手上没拿武器。
他缓缓地环视整桌的人,然后伸出手掌——
「——情报费算你们便宜一点。相对地,可以和我握个手吗?」
「…………」
啊?
「方便的话还想拍个纪念照——可以吗?」
男子害羞地笑着这么补充。
●
他不仅热情地握手、拍纪念合照,还央求签名。
眉开眼笑的情报贩子离开以后……在依然受到整家餐厅注目之中,玛莉用叉子戳起送来的香肠,低声说:
「……顺便一提。」
「你说。」
「虽然觉得别问比较好,但刚才那是谁?」
「人应该听从直觉,大小姐——不要知道比较好。是你可能会把他当场打成半死的家伙。」
「总觉得……嚼嚼……好像在哪看过,无法释怀……」
玛莉一边将料理送进嘴里,一边歪头思考。
简直像影子一样过目即忘的那个中年男子,舍弃生意表现自己的欲望——自从他展现人味以后,玛莉就一直觉得不对劲。
好像快想起来却想不起来,仿佛有东西卡在牙缝那样介意。
「——要我猜猜看吗?」
苦艾酒奸笑插嘴。
「六年前,帕兰总统暗杀事件主犯死亡的新闻……对吧?」
玛莉顿时变脸,她神情凶恶地瞪着苦艾酒。
「——等一下。那起事件可是导致中美诸国陷入经济危机喔?你以为多少人因此上吊?」
「大小姐。」
哈尔达静静地说了。
「台面上伪装成死亡的人多得是——例如这里也有一个。」
「这——」
「你是某五大企业千金小姐这件事也没有人戳破吧——道上有道上的道义,就别太追究了。」
苦艾酒这么说,让玛莉挫了锐气。
「所以是怎样?我不但被当成那个男人的同类,还被当成同伴——天底下没有比这更屈辱的事了吧。」
「这是你自己想要的局面不是吗?只能彻底演到底了。对吧,世界最糟糕的恐怖份子
。」
本来想要反驳苦艾酒的耍嘴皮,但玛莉沉默了。
一点也没错——现在的自己是个恐怖份子。
为了贯彻自我,将道理一脚踢开。若说自己和那个男人过去引发的事件有何不同,端看目的是为了钱、为了主义、为了理想……还是为了兴趣。
对,没有任何不同。
说到底都是为了自己。至少就这点而言,现在的玛莉没资格指责对方——
「那种事我有自知之明啦,我会忍耐的……虽然不爽得要死。」
「放心啦。虽然你们的确是很出名又受欢迎——但这里的恐怖份子可不是只有我们而已。不然要我帮你介绍吗?可以从西到东把认识的同行都找来联谊喔。」
「不用了。」玛莉用叉子插起下一块香肠,这么说道。
「那么,差不多该说明这座城市的状况了。你们边吃边听就好。」
哈尔达改变话题。
「就像你们知道的,这座城市充斥无数犯罪组织和激进份子,根本没有政府。只不过这些为非作歹的人还是有他们自己的生态与秩序——于是形成了三个组织管理这些人。」
「形成?」
玛莉头上冒出问号,哈尔达点头回应。
「想当然耳,他们原本都是哪里的某某某,但是在反覆抗争、分裂、合并的过程中,起初的组织就这样消失了。」
「这里没有人会替组织取响亮名字,也没有不通行的语言,因为主顾客是全世界做亏心事的有钱人啊。所以大家就只是用各自的语言这么称呼。」
苦艾酒一边扳着手指计算一边公布答案:
「也就是——【市场(Market)】【饭店(Restaurant)】【仓库(Arsenal)】。」
「从上到下,依序是经手买卖与情报的掌钱人、专营毒品与人口贩卖的皮条客,最后是掌握武器、兵器与钟表技术的武斗派——很简单明了吧?」
听到哈尔达的大略说明,直人歪头问:
「……那样称呼,市场还另当别论,但找普通仓库或普通餐厅时不会有搞混的困扰吗?」
「不会啊,因为这里没有不受【仓库】管理的仓库,也没有不受【饭店】庇荫的餐馆。」
苦艾酒苦笑说:
「所以不用说也猜得到,三组织并不是相亲相爱。这是当然的吧?不管哪个组织都要做生意。在这里要经手钱就需要保镖,而保镖工作要用到武器,当然也要吃饭上床还有嗑药。」
「简单说,就是彼此的地盘有所重叠。」哈尔达说。
「所以彼此都觉得对方碍眼,但表面上还是处得来,这就是这个城市的奇怪之处……但总之,除了【仓库】以外都不用记得。」
直人歪头。
「……为什么?」
「因为明天或许就换别的组织顶替了,没闲工夫一一记住。」
哈尔达这么回答,换苦艾酒补充:
「老兄也说过,三组织也不是一开始就是这样的组织。有多达三位数的地头蛇帮派、国外的援助与介入,甚至连恐怖组织都涉入宛如泥沼的内部抗争,最后只是暂时有人位居顶点罢了。只要走错一步,或是落人口实,五分钟后就换头了。除了【仓库】以外。」
「就只有【仓库】由现在这组织接手了六年都还没换人——这可是前所未有的创举喔。」
哈尔达凝重地开口:
「老大名叫邱大有,是这座都市实质上的支配者。他一手掌握武器、兵器、义体、自动人偶及其零件,甚至养了一批一级钟表技师占据中心支柱。」
「顺便一提,他不仅将中心支柱纳入地盘,还配合外交手段将ISS干涉这座城市的借口彻底斩除。很了不起吧?能够活六年就证明他的实绩和手腕,以前的第二名是八个月,所以他的纪录遥遥领先。」
就算这些情报并不完整,也听得出这不是拥有寻常才能就做得到的事情。
玛莉不知不觉地倒抽一口气,问道:
「……那家伙是何方神圣?」
「不知道,也没有人感兴趣。」
啥尔达耸耸肩。
「这么说也不对,严格说来可能有人想知道,但是在这个城市,挖掘别人过去的人注定不长命。【仓库】的老大是不是在披萨店打过工这种事,你会不惜赌命也想知道吗?」
「……也对,的确。」
「简单说,只要记得他很有一手就行了。只要我们不乱来,对方也不是会产生愚蠢非分之想的人吧。」
这么说的同时,哈尔达从怀里取出记事本。
只见他写了东西,撕下来交给玛莉。
「你拜托我的事,去那个地址就会找到。吃完饭就可以过去了。」
「……哈尔达不一起来吗?」
「我需要去办别的『入境审查』。你放心,只要没出差错,现在是你们比较安全。而且还有琉紫在。」
「了解——那你呢?」
玛莉朝正要若无其事地起身离开的苦艾酒投以毒辣的视线。
苦艾酒露出奸笑说:
「什么嘛,想一起来吗?小母狗,虽然我知道你很寂寞——」
「我是问刚刚才证实出卖我们所在位置的人渣想要单独跑去什么地方呀?你这人渣。」
「喂喂喂,说秃头是秃头可不算骂人喔。那说人渣是人渣又是想做什么,确认吗?」
见苦艾酒嘻皮笑脸地回应,哈尔达开门见山地警告:
「——小子,你以为我会同意你在这座城市一个人闲逛吗?你和我一起来。」
「哈哈——!不好意思,老兄,我是想要一个人去风化场所的人。」
「我才不管你的喜好。」
哈尔达一冷漠地这么表明,苦艾酒就突然变了表情——更正,他的表情并没有改变,还是一样挂着轻佻微笑。
但只有表情的涵义出现了决定性变化。
「——听我说,老兄。虽然我打从心底尊敬你身为佣兵的实力,而且我敢说我本人是你的忠实崇拜者。」
苦艾酒弹指,随后——
『但凡事都有分擅长或不擅长。』
说话声从全方位传来。
店里所有客人同时说出相同话语。
「……!?」
惊愕、警戒、认知——短短一瞬间,玛莉和直人、琉紫、昂克儿就不用说了,就连哈尔达都不例外,所有人的意识都出现微乎其微的空隙。
然而苦艾酒没错失这道空隙。
一回过神来,苦艾酒的身影已经消失——不留下任何声音、气息、痕迹。
「——那家伙!」
玛莉瞪大眼睛站起来,但已经太迟了。
店内的客人仿佛不曾一齐出声掩护苦艾酒逃走般,埋没在原本的喧嚣之中。
看到这幅光景,玛莉失去现实感,杵在原地。
这表示在场所有人都被苦艾酒花钱雇用,协助他逃亡。
……他是什么时候安排的?既然抵达这间旅馆以后,他一直受到哈尔达监视……是在进入都市前吗?
「那个混帐!」
哈尔达发出短促嘶吼,龇牙咧嘴。
「意思是要比躲躲藏藏就能和我不相上下了吗?小子——算你有胆。」
●
夜晚的香格里拉区。
人潮比白天更加拥挤,鲜艳摊贩欣欣向荣,霓虹齿轮闪闪发亮。
即使太阳下山依然不降温的热气,与不知道是料理还是什么东西的臭气弥漫。玛莉牵着昂克儿的手走过其中。
直人和琉紫紧跟在她们身后。
不知道是认得他们的长相,还是单纯觉得显眼,有时会有人停下脚步朝他们投以奇妙视线,但至少目前没有出手攻击的迹象。
……但也不能因此掉以轻心。玛莉叹气,这么自言自语着。
玛莉他们会来香格里拉区的理由有三——
一是为了取得修理昂克儿的零件。
昂克儿没办法完全修好,足以负荷昂克儿超越常识的性能——负荷其最大输出的零件本来就不可能轻易弄到手。
就算假设她的零件和琉紫同等级,也还是需要大量分子结构设计材料,那是只有国际工学研究所等级的设备才有办法制造的东西。
来这里的途中虽然做过聊胜于无的修理,但目前昂克儿别说是战斗行为,搞不好整体性能还在真正的小孩子之下。
姿势控制器与缓冲装置全毁,全身骨架也严重歪斜。尽管如此,昂克儿这具自动人偶的心脏——也就是发条装置依然健在。
要比喻的话,就像是战斗机用的高马力引擎装在小孩用的三轮车上。
目前昂克儿连路都走不稳。必须修理到最起码行动无碍的程度,否则昂克儿可能会在抵达法国前就报销了。
二则是因为,除非利用这座犯罪都市独有的走私路径,不然就无法穿越无数大国——中华联邦、印度、阿拉伯联盟——的国境进入欧洲圈。
就算有琉紫在,他们也不可能一边正面击溃正规『军方』大部队一边横跨欧亚大陆,这种作法非常不切
实际。
毕竟玛莉他们并不是想发动战争。玛莉和直人就不用说了——就连如今失去原本义体的哈尔达都吃不消,这样只会造成无谓损害而已。
再来,第三个原因是——
「所以我们到底要走去哪?」
直人不耐烦地问道,玛莉回答:
「去订做昂克儿的基础骨骼。」
那部位相当于人类的背脊与骨盘。
收纳自动人偶比心脏还重要的脊髓圆筒、汇集比蜘蛛丝还细的神经导线,以及连接其他重要零件——堪称是自动人偶或全身义体支柱的基干。
昂克儿在先前的战斗中,基础骨骼破损——更正,歪斜了。
「就只有那个部分不能用现成品。」
昂克儿的设计太特殊,就算高级订制品缺乏可替换性是理所当然的,但是要找到以她的超高输出为前提,支撑足以负荷的零件,维持反应速度,还要缩小到她那个尺寸的基础骨骼,和疯狂只有一线之隔。
将重量级赛车保持原本性能,缩小成掌上迷你车可能都还比较轻松。
直人稍微思考了一下。
「我们不能自己做吗?」
「很难。」
玛莉这么说完,耸耸肩。
「首先,基础骨骼本身不会运作,也就是不能用你的耳朵检查——你有办法说明正确的工学设计吗?」
「这个嘛……我没办法只说明个别零件的设计。」
「你要说组装起来试试就知道了?可是反覆连接不适合的基础骨骼运作,也会造成昂克儿的负担喔。」
和手脚等装置不一样,基础骨骼不能随便更换。平常的维修保养就不用说了,就算是好几年一次的全盘检修,正常也不会拆卸基础骨骼。
只要基础骨骼损坏,通常就会将整架自动人偶报废了。
「但是……」直人板起脸。
「那是连我和玛莉你都做不出来的零件吧?你到底想找谁订做啊?」
「……是呀,虽然那不是普通技师做得出来的东西。」
但假使要说有钟表技师办得到——
「乔凡尼·亚堤杰诺。」
玛莉说出那个钟表技师的名字。
「单纯论基础骨骼设计的话,据说他可是名超越五大企业的连接设计师喔(Overclocker)。」
「——连接设计师?」
「也就是能够将本来不同规格的自动人偶零件,灵活自在组合的技术人员。」
听到玛莉的回答,直人百思不解地歪头反问:
「……那有那么困难吗?」
「那当然。没有统一规格的自动人偶零件,本来可不是能够随意更换的东西喔。就像是想要将鸟的翅膀移植到人类背上让人类飞上天那样,应该是这么荒谬的事情喔。」
功率不同、强度不同、性能不同。说穿了性质根本不同。
要将不同规格的零件组合起来正常运作,就是如此困难而细腻的工作。玛莉这么大力地强调着。
正因为如此,受正规训练的钟表技师不会特地做那种事。与其组合不相容的零件,不如从头设计还比较快。
但是在这个城市——这种需求多到不行。
不想被查出制造者的非法制造兵器或模仿品、组合不同规格零件的改造品——要让这些东西动起来,就需要超一流的连接设计师。
「虽然我也略知皮毛,但完全比不上超一流连接设计师。更别说他还能发挥超过正规设计的性能,要说他神乎其技都还嫌客气。」
看直人瞠大眼睛,玛莉这么回答,然后竖起食指说:
「外人这么称呼他——『终极设计者(masterro finito)』。不管拿多么特殊的零件过来,他都有办法设计最适合的基础骨骼,组合出超越原本性能的成品……而且对其他事情都不感兴趣,是个公认的怪人。」
「……这么厉害的技师,住在这里?」
玛莉点头。
「虽然我也不晓得他是怎样的人,但听说他拒绝了五大企业与来自世界各地的无数挖角,在这香格里拉区开设独立工怍室喔。」
「哦——……!」
「不过我想实际上,传闻是加油添醋的吧?」
听到玛莉的话,直人愣了一下说:
「咦?什么嘛,亏我还觉得他好帅呢。」
「因为理论上是不可能的。高级订制品的用意就是为了完美发挥零件性能,拼拼凑凑的东西要如何调整才能超越原厂正品呢?」
玛莉苦笑。
「不过,就算详情不明,他的技术可是货真价实的喔。只有『不管任何东西』这部分是不实广告,但他身为世界数一数二的基础骨骼设计者这点是毋庸置疑的喔。想必他能够做出比常见市售品或现在的我们还要好的东西来吧。」
一行人从中央市场区穿过北边的昌卜克门。
一离开护城河与喷水池边栉比鳞次的摊贩市场,周围的气氛就大为改变。抢眼的广告与鲜艳的照明消失,路上行人也顿时绝迹。从这里往西走会到【饭店】管理的风化区,但是就连那里的喧嚣都显得很遥远。
这里有的,是仿佛用废弃建材堆成的住宅区。酝酿出平民区气氛的不是来这里做生意的访客,而是真正在这座城市扎根的居民们。
这座城市本来就不可能治安良好,其中尤为糟糕的危险地带就是这里——
但玛莉毫不迟疑地踏进深处。
她牢牢牵紧昂克儿的手,另一只手摊开地图,走过连街灯光源都不充足的暗处。
就这样走了一段路以后,一栋两层楼高的老旧建筑映入眼帘。
那名钟表技师的独立工作室就夹在灰色无机质的公寓之间。
「…………那个超厉害的钟表技师住在这种地方吗?」
「应该没错——不过看来他似乎不是正常人呢。」
玛莉觉得,直人会狐疑地嘀咕也是情有可原。
首先,这栋建筑物太破烂了。
重点是号称工作室却连看板也没挂。玄关前的走道打扫得很干净,但墙壁布满细小裂痕,仿佛随时会剥落崩坍。虽然周围建筑也多半肮脏老旧,但这里特别糟。
看这栋建筑物的气氛,就算说是从一千年前的旧时代就存在至今也一点都不奇怪,这种说法甚至反倒容易让人信服。
但哈尔达抄的地址毫无疑问是这里。
玛莉提心吊胆(因为怕弄坏建筑物),慎重地敲了玄关门。
她等了片刻,考虑再敲一次门时,门打开了。
『是——请问是哪位?』
显然是机械的合成语音传来。
接着一张陶瓷人偶风格的硬质脸蛋探出,现身的是一具女仆型自动人偶,穿着可以说复古的古典围裙装。
琉紫或昂克儿就不用说了,比起极为接近人类的现代主流自动人偶,这显然是旧式人偶。
玛莉盯着那双一看就知道是玻璃珠的苍蓝眼眸,报上姓名。
「我是玛莉,这孩子是昂克儿。」
「……啊,我是直人。」
「我叫作琉紫。」
『是——感谢各位这么多礼。抱歉自我介绍晚了,我是诺诺·菲莉亚,是本工作室负责接待客人的自动人偶。』
她——诺诺优雅地行礼。
玛莉一边瞪大眼睛,惊讶于她流畅得吓人的动作,一边开口问:
「这里是乔凡尼·亚堤杰诺的工作室没错吗?」
『是——几位客人有工作要委托大师是吗?』
「对,有工作无论如何都想拜托他。能不能让我们和本人直接谈?」
『是——好的。那么这边请。』
玛莉在诺诺招待下踏进工作室内,顿时张目结舌。
和破破烂烂的外观截然不同,室内到处都看得出有用心维护。
染上机油味的室内还算宽敞,但几乎被各式各样长年细心使用的陈旧工具机淹没。满墙工作架则是塞满无数零件与材料、大量文件与书籍。
虽然怎么看都像是没整理过,实际上却一尘不染。
工作室似乎做了隔音处理,完全听不到外面的杂音。相对地,整间房间充满了无数滴答滴答的齿轮声。然而,气氛却静谧得仿佛连针掉到地上的声音部分辨得出来。
在这个奇妙空间最里面的位置,一片昏暗的工作室中唯一的光明处,有一名老人弯腰驼背坐在工作椅上。
——不知怎地。
玛莉联想到童话故事里面的魔术师。
脑中浮现孤高贤者的形象,在远离世俗的秘境破屋,静静地磨练智慧,向挑战困难考验的年轻人传授高深建言。
……传闻或许是真的呢。玛莉这么心想。
至少这间工作室和那个背影让玛莉不由得感受到,到达某种境界钟表技师的非凡气魄。
玛莉轻声叫住那个默默进行作业的背影。
「失礼了——请问您是亚堤杰诺先生吗?」
对方没回答。
「抱歉这么晚过来叨扰,但是有工作无论如何都想拜托您。大概只有您才办得到—
—能不能请您赏脸听我说呢?」
老人动了一下,然后缓缓地抬起脸。
宁静的琥珀色眼眸望向来客——他抬起手掌靠在耳朵后面,说道:
「…………………………你说啥?」
●
……或许白来了。
看到老人的反应,玛莉一瞬间快要昏过去,大声开口:
「请问,先生——」
「老伴啊,饭刚才就吃过了吧?你是不是又痴呆了。」
「谁是老伴啊!痴呆的人是你吧!?」
玛莉不加思索地怒吼,直人抓住玛莉的肩膀劝阻道:
「喂,玛莉,对方是老爷爷,讲话不要那么激动啦。」
「你……你说得对,我怎么会这么失态……」
看玛莉缓缓地上下抽动肩膀调整呼吸,老人歪头说:
「……玛莉?喔喔,风华绝代的安东尼王妃!?」
「啊?不是吧,你在说什么……话说玛丽·安东尼是一千两百年以前的人物了吧。」
「是啊没错,她是巨乳……喔,抱歉!我完全认错人了。」
「你在看我哪边说话啦!」
玛莉立刻一把抱住胸部,再度大声怒吼。
老人露出意兴阑珊的眼神仰望天花板,深深叹气。
「是啊,亚德莉娜,我真想念那首民谣。改天再迎着阿玛菲的海风喝柠檬酒吧。」
「你在说谁呀!?」
玛莉宛如惨叫的疑问,换来诺诺的回答。
『是——亚德莉娜小姐是大师的孙女。』
「就说了!我不是你太太也不是你孙女更不是玛丽皇后!我是客人啊!?」
玛莉尖叫。琉紫从背后悄声呢喃:
「先不管玛莉小姐的胸部贫如法国大革命时期的国库,听起来玛莉小姐是要向这名神智无限接近有问题的老先生委托昂克儿极为重要的零件……坦白说,玛莉小姐是疯了吗?」
「我正打从心底后悔跑这一趟啦……!」
玛莉宛如要吐血般小声回应。就在这时——
「哦——……那就是Initial代号Y系列啊。」
老人含笑继续说:
「依老夫所见,你们是来向老夫订做那边那位小不点的基础骨骼,对吧?」
「什——」
玛莉瞠圆眼睛,说不出话。
「没什么好惊讶的吧。就算老夫现在算是半隐居状态,至少还是会看报纸。」
老人——乔凡尼就像恶作剧成功的孩子般笑着说:
「Second Upsilon是吧?据说持有两架Initial代号Y系列的你们特地来到这种偏僻的工作室,其中一架的基础骨骼歪斜……就算不是老夫也猜得到是怎么回事。」
是啊,他说得没错,除了一点以外。
——基础骨骼歪斜。
对于不打开检查就不可能看得出来的部位,既不是说坏掉,也不是说接触不良,而是直接断言歪掉。除了这点以外。
玛莉战栗,同时确定了。这名老人的技术如假包换。
但是——
「……请问,您不是痴呆了吗?」
「没有啊。别看老夫这样,老夫可是很重视健康的。每星期接受诊察一次,医生从来没说老夫失智——对吧,诺诺?」
『是——大师虽然有几个老化并发的宿疾,但是并未发现任何认知障碍、记忆障碍、定向力障碍的征兆。』
「不然刚才那是怎样!?」
「你也知道,平常会来这种偏僻工作室的都是些板着脸的黑道份子。老夫只是想调剂一下,稍微戏弄你罢了。」
——这个臭老头。
玛莉感觉到太阳穴抽动,勉强咽下怒气。
「算……算了,没关系。既然您神智清楚,事情就好谈了。我一开始也说过,有工作想委托您。」
「是啊,事情好谈最好——老夫拒绝。你请回吧。」他立即这么回答。
因为对方拒绝得实在太干脆了,玛莉好一段时间愣在那边,然后眨了眨眼睛问道:
「……呃,方便请教理由吗?」
「不巧现在预约满了,行程没有空档。」
乔凡尼耸肩这么说。
「如果你愿意排队,要接也行——不过大概要等个五年吧。」
「想也知道不可能等那么久吧!?」
玛莉大叫,差点激动起来,但忍住了。她一边深呼吸缓和情绪,一边客气地重新拜托。
「我知道中途插队会造成困扰!可是,再怎么说也等不了那么久。我会支付相应的报酬,能不能请您稍微通融一下呢?」
但老人苦笑告诉她:
「哎呀,你还真是强人所难啊,小小姐。」
「……」
「你说你知道会造成我的困扰,但你根本不懂啊。你以为这里是哪里?是和黑道打交道的偏僻工作室,那些黑道可是一抓到小辫子就准备把人吃干抹净。只要迟交一秒,别说是违约金了,可能整间工作室都会被炸飞喔。」
「这……」
看玛莉语塞,老人投以冷冷视线继续说:
「重点是像这样扔钞票强迫别人的作法,你不觉得稍嫌没品吗?学院没教你什么叫社会观感吗?」
玛莉无言以对。
「不、不然,能不能让我当助手帮忙呢?我会缩短您目前订单的交货期,再请您用空出来的时间处理我的订单,您看如何?」
玛莉手放胸前这么提议,顿时——
这次老人明确露出冷笑。
「不好意思,老夫的工作可不需要外行人小小姐帮忙。」
「外——行人!?」
玛莉愕然,连声音都发不太出来。
她一瞬间不明白自己被说了什么。至今不管任何技师,都不曾对自己说过这么失礼的话。
一回过神来,玛莉就气愤地开口:
「恕、恕我直言,别看我这样——」
「我知道。你是布列格家栽培的爱女对吧?」
「!你知道我是谁——!」
「只是稍微听过传闻的程度。」
老人苦笑。玛莉的声音因屈辱而颤抖。
「你、你明知道我是什么人,明知道我是一级钟表技师——却说我是外行人?」
「老夫就是这个意思,怎样?」
玛莉气得握拳发抖,杵在原地。
老人说玛莉是外行人。
他知道玛莉是布列格之女、一级钟表技师、曾经在『技师团』担任团长,他明知道上述一切背景——却还说玛莉是个外行人。
……玛莉并没有拿这些事实自夸,绝对没有。但是——
「不管你是一级钟表技师还是布列格家栽培的爱女,在老夫眼中都和外行人没两样。只是比人家早点戒掉尿布而已,有这么值得骄傲吗?」
老人托腮嗤笑。
「既然自认是内行人,自诩是在第一线活跃的真正钟表技师,来找老夫这种半隐居的老糊涂哭诉以前,应该有其他的事要做才对。」
——啪叽。
玛莉听到某种东西断掉的声音。那或许是太阳穴的神经,也可能是所谓的忍耐极限,又或者根本只是错觉。
不管怎样,玛莉已经到达极限,没有忍耐的余地,当场大叫:
「那还真是失礼了,抱歉打扰了喔!就请您在这个像屎一样的地方独自颐养天年等死吧,保重!」
玛莉转身,瞪着直人说:
「走了,直人!留在这里只是浪费时间。想别的方法吧。」
要制作完整的基础骨骼,不管是设备还是时间上都不可能。
但如果将歪斜程度列入计算,反覆调整到勉强不至于报销的状态,应该不是做不到吧。
——至少比讨好这个惹人厌的老人、指望其非自愿做出来的东西要有建设性多了。
然而看玛莉就要走掉,直人却摇头告诉她:
「不好意思,玛莉,你先带昂克儿回去。」
玛莉瞠大眼睛。
……太意外了。想不到直人会坦率地将昂克儿交给玛莉,想不到他会不惜这么做也想要留下来。
「我——还有点事要找这个老爷爷。」
想不到直人会一本正经地说出这种话,玛莉打从心底感到意外。
这是浪费时间啦——玛莉本来要这么重申,却闭嘴了。
玛莉不认为自己了解见浦直人。
但她已经打从心底深刻体会到,怀疑他的判断力和直觉是没有意义的事情。
既然直人会如此正经地这么说,就表示其中一定有什么玛莉不明白的道理在……应该是这样才对。
玛莉咂舌。最烦躁的莫过于,自己不明白那究竟是什么——
「——喔,是吗?那就请你和这位痴呆老人自便吧!我想在你回来以前我就会修好昂克儿了,你就准备痛哭流涕吧!」
●
玛莉发出粗鲁的脚步声,带着昂克儿离开工作室。
直人一转回视线,就看到老人耸耸肩呼着气低声说:
「真是的,这个小小姐还真吵
啊。」
和他的毒舌相反,老人嘴角浮现淡淡笑意。
琉紫疑惑地开口:
「——直人阁下,我并不是赞同玛莉小姐的意见,但我认为继续留在这里只是浪费时间。您有何打算?我相信您总不会因为太爱全人类就将爱发扬到照护老人上了吧。」
「我想看看这个老爷爷工作的样子。」
「抱歉,小子。如果你要打发时间,可以请你回去吗?就像你看到的,我家很穷,既没空闲也没余裕陪你这种还在包尿布的三流见习生慢慢耗。」
「——哦?」
琉紫以冰冷刺骨的声音说:
「是我的听觉器官有障碍吗?还是你有语言障碍,不对,果然是失智症吧。就凭你竟然敢对这位你连瞻仰都嫌失礼的——」
「琉紫,停止。」
直人伸手打断琉紫的话。
另一方面,老人语气平淡地继续说:
「说三流是三流有哪里不对了?不过是单纯的事实罢了——看样子本人比你还有自觉喔。」
「……直人阁下,可以麻烦您说明吗?这位老人家轻视直人阁下的正当理由——具体而言,请说明我不能尝试对其头盖骨稍微施加冲击,帮助大脑恢复正常位置的理由。」
「不需要说明吧。我的确就像老爷爷说的,是个三流见习生。」
直人苦笑着继续说:
「但是老爷爷你也真坏心啊。」
「……哦?」
「老爷爷,你一次也没说你『办不到』吧。而且你完全知道昂克儿是Initial代号Y系列。」
对,他没说过。
面对这具处于快要报销的状态,但依然远超过现代钟表工学的机体,这名老人没有表现出半点退缩或迟疑。
不,何止这样,这个老人说昂克儿的基础骨骼歪斜时的表情。
——直人不可能遗漏。
他的脸上清清楚楚地这么写着:
——就连『Y』的杰作都只有『这种程度吗』。
琉紫无奈地说:
「也有可能只是个自信过头的痴呆老人吧?」
「普通的痴呆老人做得出这种东西来吗?」
这么说完,直人看向诺诺。
「外观是旧式自动人偶,但如果因此小看她,就只是没眼光的笨蛋。只要仔细看就会知道保养做得无懈可击,使用的技术也非比寻常。」
「就像刚才说过的,老夫也不是闲着没事。像那种连东西好坏都不会分辨的笨蛋,老夫根本没空理会。」
直人点头同意这句话,继续说:
「到这里为止,玛莉也发觉了。因为她判断老爷爷是超一流的钟表技师,所以想要委托老爷爷。但是玛莉好像没发觉诺诺的内涵。」
直人苦笑。
他由上往下,宛如品头论足般观察诺诺——这具怎么看都只是单纯旧式自动人偶的机体,吞了一口口水。
「要说这是旧型——才没这种事。这是一般自动人偶联合起来都比不上的艺术品……这是开玩笑的吧?要怎么样才能做出这种机芯啊。」
琉紫疑惑地问道:
「直人阁下,我无法判断,这真的是那么优秀的机体吗?」
「嗯。」直人点头说:
「使用的零件只不过是将市售零件稍微调整过罢了,材质也比琉紫或昂克儿差了一截——但是却不同凡响。」
直人停顿了一会儿。
「她的性能——如果只从基本动作性能看来,可不逊于琉紫。」
琉紫哑口无言。
「——呵呵。」
老人嗤笑了。
——光是这样,工作室内的气氛好像就变得截然不同。仿佛普通的老旧工作室变成神秘莫测的魔窟,在这里的不是单纯的老钟表技师,而是到达某种境地的可怕怪物。
老人保持浅笑,愉悦地说:
「原来如此,你就是传说中的『Y』二世吗?本来以为传闻这种东西根本不可靠,但似乎也不全然愚昧。」
看老人变了一个人,似乎连琉紫都大吃一惊,发不出声音。
但直人歪扭嘴唇低声说:
「终于露出本性了。」
老人没回答,把手伸向工作台摆放的马克杯。
他悠然喝了一口润润喉以后,继续说:
「老夫就承认你是一流观众。但是,你似乎误以为自己同时也是一流的批评家,是老夫的错觉吗?」
「就算只是普通观众,至少听得出这是好曲子。」
「——原来如此,你似乎也没有因此骄矜自满。」
老人一垂下眉毛点点头,气氛就稍微变得和缓了。
琉紫随即露出锐利目光看向站在附近的自动人偶,说:
「诺诺·菲莉亚。」
『是——什么事?』
「稍微冒犯了。」
话才一说完,黑色闪光便纵身奔驰。
琉紫优美地甩动裙摆,从礼服下伸出的机械臂拔出两对黑镰挥砍。这是连军用重装型自动人偶也能够瞬间解体的致命一击。
但是——诺诺·菲莉亚轻而易举地应付了这一击。
虽不知道原本收纳在哪里——只见她从女仆装裙摆拔出外观凶恶的小刀,将左右袭来的黑镰轻松敲落,同时沿着地面压低身体,以目不暇给的速度逼近美丽的银发自动人偶。
清脆声音响起,刀刃交错迸出火花。
两人以超过子弹的速度,从彼此的正面、死角发动斩击与突刺、打击。
双方一步也不退让地缠斗,展现攻防一体的近战机动。
「琉紫!」
直人回过神来大叫。
听到直人宛如责备的语气,老人愉悦地说:
「可以回来了,诺诺。」
『是——』
诺诺从激烈的战斗动作顿时转换,听从命令收刀。
恢复待机状态的她,机体并没有明显损伤——直人确认这点以后放心地吐气,然后说:
「琉紫,刚刚太失礼了喔!你要好好道歉。」
一被直人责备,琉紫就一边收起黑镰,一边老实低头致歉。
「抱歉冒犯了,请原谅我的无礼。看来这位的基本性能的确足以和我匹敌。如果要解体,我想会有点棘手。」
「我也道歉,对不起了。」
……听到琉紫那不完全称得上谢罪的说词,直人也低头赔罪。
但老人露出淡淡微笑摇头。
「别在意,这真是相当有趣的余兴。就老夫而言,就算继续打下去也完全无所谓喔。我家的练习作能够逼近Initial代号Y系列到什么程度,这实在有意思。」
——……?
「练习……是,咦?」
「是练习作。」
老人这么重述。
「她是老夫休养后用来重拾手感的暖身作。第九个女儿(nono figlia)——这只是单纯的制造序号对吧。」
「……!这玩笑真可怕……」
直人这次甚至怀抱战栗与敬畏地看着乔凡尼。
「那么——」老人正眼迎视直人,问他:
「少年,可以报一下名字吗?」
「直人——见浦直人。大师。」
「老夫是乔凡尼·亚堤杰诺。交货期限快到了,没办法好好陪你,如果想看老夫工作就尽管看过再走吧。」
「谢谢大师,请务必让我观摩。」
直人向他表达最高敬意,挺直背脊。
●
穿越松达门——中央市场区的西城门,就会进入【饭店】的地盘。
这里表面上是繁华的风化区,纵情沉醉于酒与女人与毒品的快乐之都。环境脏乱,到处都设置了稍嫌低俗的照明,路上挤满醉客。
大马路两旁林立的店家,不是酒馆、风月场所,就是两者兼具。
没带玛莉来真的是太好了,哈尔达独自苦笑。
「她要是每看到一家店就尖叫一次,哪受得了。」
又或许不是尖叫,而是怒骂。
哈尔达边走边卷起西装袖子、松开领带、打开背心前扣。光是这么做,秃头壮汉就融入了这条路,隐没在醉客之中。
然后哈尔达很快地拐进昏暗的小路,那是个不注意看就不会发觉那里有条路的暗巷。
气氛顿时变了。
醉客的笑声和女人的嗲声明明热闹无比,却好像有些遥远。
大马路上的客人几乎都没发觉这条小路,就算发觉了也不会当作一回事吧。
哈尔达不发一语地前进。
——有人被关在笼子里。
和大马路不一样,既没有招牌也没有广告的店家前面,公然陈列着『人类』——在铁栏杆另一头,被锁链拴住,露出死亡般的眼神凝视着半空中的男女老幼。
但哈尔达知道,他们还算好的了。
就算他们只不过是接下来将经过某种『加工』前的『材料』……至少目前还是人形。
在正常世界看来十分伤风败俗的这座风化区之中,更加龌龊混浊、腐败邪恶的地方就是这里。人口买卖、人体改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