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众多梦想沉睡的珠宝盒 十五 翁居梦路这个男人

月代玲音醒来后,发现自己待在一个围绕著白色墙壁,墙上没有窗户的小房间。

睡醒后感觉还算舒爽,意识也很清晰。

床上只有自己一个人。

也没有一丝不挂的克蕾亚或在耳边呢喃爱意的香恋这些惊喜成分,从这个角度来看,房间里实在太过平静,彷佛身在梦中。

玲音被耀眼的日光灯照得眯起眼睛,慢慢坐起上身。

──这个毫无情调可言的房间里,除了玲音所睡的床以外,就只有一张小小的椅子。

(这里是……没有在摇晃,应该不是在皓月的邮轮上吧?是我到刚才还待著的健身俱乐部吗?还是说……?)

虽然不能说是拘留所,但看起来这个房间的设计就是有考虑到要防止逃亡。

唯一的出入口,有著一扇看起来非常坚固的铁门封锁住,连走廊上的情形都看不出来。

(我说啊,记录者,这里是……?)

『……慢著,有人来了。』

听到记录者的话,玲音将视线朝向铁门。

「喔,你醒啦?打扰啦。」

连门也不敲就进来的,是身穿日式工作服的男子,以及跟在他正后方的一名年轻女子。

玲音也认得这名身穿日式工作服的男子。而脑内的「记录者」和他认识更久,更是有了思考颤动的反应。

行商会的创办人翁居梦路。

他是个看起来只有三十岁上下,有点让人难以捉摸的男子,但实际年龄似乎早已超过一百岁。

一起进来的年轻女子,则身穿清纯的衬衫与长裙,是个甚至给人古典印象的黑发美女。

只是她的脖子上,却带著一个老旧而粗犷的「项圈」,显得非常不搭调。

怎么想都不觉得这是穿衣的时尚,反而甚至散发出一种悖德的异样气息,出乎玲音的意表。

(……项、项圈……?这是怎样?她是那类的人吗……?)

小时候养成的习惯,让玲音本来就很容易把注意力集中在对方的服装上,所以这个项圈更是让他大为动摇。

『……嗯?你难得另有别种反应啊。』

(……我有自觉自己迷恋角色扮演,可是这类的就不在我守备范围内……而且她会不会是个糟糕的人啊?会不会很可怕?她为什么可以这样一脸若无其事,光明正大地戴著项圈?)

玲音还在大惑不解,梦路已经坐到了椅子上。戴项圈的女子则一副秘书或随从的模样,挺直腰杆侍立在他斜后方。

玲音好不容易忽略项圈,战战兢兢地开了口:

「呃……请问……这里是?还有香恋人在哪里?」

既然眼前的这个人就是「行商会」的创办人,那么肯定就是自己在昏厥时被捉住了。玲音处在这样的认知上,首先最想知道的就是妹妹是否已经脱离危机。

梦路嘴角上扬,用铁菸管敲了敲肩膀。

「这里是位于行商会连锁旅馆地下的一间所谓『秘密小房间』。是铁舟他们把昏倒的你抢救回来,抬进这里。你妹妹还在睡,我们把她隔离在隔壁房间。毕竟她身上有『玫瑰』宝石,所以戒备比这里森严。」

梦路的口气流利且亲热。

玲音一时间无法判断这是梦路为了解开他的戒心并拉拢他而演戏,还是另有其他目的。

妹妹也得到保护,让玲音觉得放心,却又不明白自己昏倒的期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是铁哥……救了我吗?」

「对。还有真砂和贵音他们也一起……啊,你还没见过真砂?他是个爪子会伸长的家伙──」

玲音含糊地点点头。

「不,我见过他。听说是一位健身教练的丈夫……」

由于接连出事,让玲音跟他连招呼都没打过,但当玲音等人在健身俱乐部的游泳池畔陷入危机时,赶来搭救的就是这名青年。

当时玲音已经被香恋带来的「催眠术师」之力控制住,但看样子自己和妹妹都受了他的照顾。

「那么……皓月和莫妮卡也都被行商会捉住了吗?」

梦路轻轻搔了搔头。

「嗯……被莫妮卡给跑了。至于皓月──也不是行商会,是真砂他们俘虏了她。他们似乎打算拿她来交换人质,把根黑桂换回来。我是打算当作没看见。」

看来行商会与真砂等人之间,方针有著若千的差异。

玲音掌握状况之后,将视线移到眼前的翁居梦路身上仔细端详。

(皓月他们聚集在码头,和皇帝会合的时候……他就曾经试著阻止战斗对吧。)

『是啊。他是为了打倒皇帝布洛斯佩克特而创办行商会的主谋……可是,我记忆中他的个性很敦厚。当然这是一百年前的情形,现在他的个性我就不清楚了。人──是会随著岁月改变的。)

记录者的声音中透出了戒心,但这种戒心绝对不算迫切。姑且不论这番话的内容,听起来反而像是在祈求对方不要有所改变。

梦路彷佛看穿了玲音与记录者的担忧,露出了苦笑。

「『记录者』,别这么防著我。身为宝石的你大概不知道,但你的本体可也很正常地一直活到大约四十年前呢。虽然我不会说我们处得很要好……但你跟我还算合得来,我还参加了你的葬礼呢。」

玲音与记录者不约而同地全身一震。

看来不只是皓月他们,连行商会这边也终于知道了玲音就是「记录者」的这件事。

虽然不知道消息是怎么走漏的,但他们早有觉悟,知道这件事不可能一直隐瞒下去。

梦路无视于玲音与记录者的动摇,始终不改那闲聊似的口气。

「行商会……不,应该说我对于记录者和皇帝一党的其他残党,几乎完全不去干涉。其实这有一部分也是因为当时我忙著整合行商会内部,而且又发生了两次世界大战这样的重大事件,根本没有心思管你们。但皇帝过世后,扣掉一部分例外,你们实在很安分。直到前几天发生这种动乱为止。」

梦路把铁菸管指向仍然做不出反应的玲音与记录者的鼻头。

「你这个泼辣女,真以为就凭你一个人,有办法解决这种事态?你真~~~~的是从以前就很没救啊。」

「咦……什、什么?」

梦路朝他露出贼笑。

「喔,不好意思都混在一起了。我这些训话不是对你说……是对你脑子里的『记录者』说的。你是『月代玲音』没错吧,你就只是被牵连进来而已。你本来就没有任何情报,会无法判断该依靠谁,也是没有办法的。可是……『记录者』,你应该多少推想过这样的事态,也想过要怎么因应。但你的因应却只有『这两下子』……会不会太简陋了?你为什么不来找我帮忙?」

这个斥骂中掺杂咂舌声的男子,眼睛不是看著玲音,而是看著他脑中的记录者。

记录者沉吟了一会儿。

『……玲音,可不可以把我的话转告给你眼前这个笨蛋?』

(好、好是好啦……你可别说太激进的啊。记得也要顾虑到我的生命安全啊。)

玲音察觉到记录者的感觉变了,就像玩传话游戏似的开口说:

「呃……你是梦路先生吧?这是记录者的回答……『你、你根本靠不住。至少可以确定既然皇帝的目标是你,你身边就是最危险地带。天底下有哪一个傻子会自己跑去第一个被攻击的位置?』……她是这么说的……」

梦路愣住了一会儿后,搔了搔后脑勺。

「……这算有道理,但我又没叫你跟我一起行动。看是要交换情报还是安排护卫,总是有可以帮忙的地方……不,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毕竟从皇帝过世已经过了一百年以上,你多半还顾虑到了我的个性与目的产生大幅度改变的可能性……」

梦路用菸管敲了敲自己的额头。

「……说来丢脸,但我似乎没有聪明到过个一百年,就能有什么长进。毕竟我不是那块料啊。」

他的苦笑当中有著一种奇妙的灰心。

脑海中传来记录者啧了一声。

『……这家伙还是老样子啊?不过要说这样才是他的作风,倒也没错啦……』

她这几句话听起来感觉显得有些开心。

梦路的眼神中多了份正经。

「月代玲音,我就跟你问个清楚。你和记录者,不像其他宿主那样一心同体……算是二心同体,这样的解释对吗?」

「这……差不多是这样没错啦……这个,总觉得你身后这位小姐瞪我瞪得有够用力的……我……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吗……?」

带著项圈的女子看著玲音的眼神,显得格外严厉。

梦路回过头去,陪笑著安抚她说:

「喂,诗乃,就叫你不要误会了……我和记录者不是你想的那种关系。而且光是她的子孙莫妮卡和我没有任何亲戚关系,你就应该知道我跟她什么都没有了吧。」

「……我什么都没有误会,梦路老爷才误会了。」

她嗓音冷静,却掩饰不住微微闹别扭似的声调。

记录者在脑海中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怎么?难不成这丫头是梦路的情妇?这糟老头子挺有办法的嘛。竟然对这种岂止是孙子,根本比曾孙、玄孙还年轻的小丫头出手。该不会那个项圈也是他的兴趣?』

(……记录者小姐,你好像很开心嘛……而且先不说你,为什么连我这个男生都得为了这种有够不重要的理由,被这种美女敌视……?)

想来梦路并非看出玲音的这个念头,但还是在叹气声中回过头来。

「不好意思,玲音。上次在码头那场大战时,我把这丫头留下,就惹得她心情不好──真伤脑筋啊。」

看来她虽然摆出一副秘书的态度,实际上却把梦路吃得死死的。

「我的心情就跟平常一样。因为无论梦路老爷有著什么样的过去,我都只需要尽我作为妻子的本分。」

玲音对这非常老派的说法觉得不对劲之余,意外地交互看了看他们两人。

「呃,这位是尊夫人吗……?」

「不是。只是她随口胡说,你听听就算了。别说这些了,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说──我想和记录者跟你两个人都问个清楚,听说立可德利克和珠宝盒都交到了莫妮卡手里是吧?你们接下来打算怎么做?」

他们似乎连这件事都掌握住了。

(他消息真灵通!是皓月泄漏的吗?)

『说不定行商会方面,也有像说书人那样能够读出心思的异能者。又或者是艾斯哈或斐迪南去告密了──不,最有可能的应该是「内应」吧。宿主当中应该会有人把得到的情报,放给行商会方面知道。是谁我大概也猜得到,不过我不希望被说书人读到,所以就先不告诉你吧。』

(嗯……?我倒觉得羽矢多先生是自己人啊……)

玲音绝非盲目相信,但经过日前的对话,玲音至今仍对他有著八成左右的信赖感。

但记录者的回答,却在一瞬间击碎了玲音这种天真的预测。

『羽矢多未必就会一直持有说书人的宝石。你忘了吗?莫妮卡已经驯服了立可德利克,可以自由转移宝石了。』

(啊……!)

玲音背上立刻窜过一阵恶寒。

『换做是我站在莫妮卡的立场,就会把监看者交给可以信任的部下,把说书人移到自己身上。然后等掌握住状况之后,看是要换成比较适合战斗的宝石,还是甘冒精神错乱的危险,同时持有说书人和一颗战斗用的宝石。本来这种事情只有我办得到……但现在的莫妮卡也能办到。虽然她很笨,未必就会注意到这点,但我们不能大意。刚才我也说过,你不要忘了这个认知。』

(好、好的……哇……我可重新体认到现在的事态有多危险了……)

眼前的翁居梦路,似乎将玲音的沉默视为他在思索。

「玲音,记录者,你们做出结论了吗?如果你们没有什么计画,就跟我们合作。我不会亏待你们……虽然状况不容许我做出这种保证,但至少我们会把人命放在第一优先。我希望尽可能降低这场动乱造成的灾害。从这个角度来看,我和你们的利害关系应该是一致的。」

尽管有些部分可疑,但这番话听起来像是真心话。

『我们就和俘虏没有两样,一旦拒绝,也只会继续被囚禁,所以根本没有选择权。我们彼此的目的……也算是大同小异吧。只是,这家伙也是皇帝的目标之一,他很容易被盯上,所以危险也很大。你要觉悟到这点,尽可能远离他来行动。哪怕只是平常走路时多远离几步都好。』

(我没有异议。而且总觉得要是贸然接近,还会引来那个戴项圈的人产生无谓的误会……!)

玲音赶紧对梦路做出肯定的回覆。

「我明白了。我和记录者的目的是阻止皇帝,让大家回去过以前的生活。我们会合作……不,应该说要请你们帮忙了。」

梦路嘴角一扬,点了点头。

「你似乎比记录者明白事理。对了,听说你点了我们店里的僵尸肉,我都听芙罗拉说了。先不说外观,吃起来应该还挺不错的吧。」

玲音不知道他再说什么,头猛力往旁一歪。

「僵尸肉……?」

「你失踪当天,不就被克蕾亚她们带来我店里吗?只是当时我出门去了,所以没见到你……那款僵尸肉,其实是想赶上去年的万圣节,但一直还差了一样东西提味。用色也花了我不少心思,然后做成那种样子热量也偏低,也是个重点──」

这个穿著日式工作服的人得意洋洋地开始讲解蛋糕,让玲音听得目瞪口呆。

玲音想到了一个可能。想到归想到,但就是没办法把那家店的气氛和眼前这个人的形象连结在一起。

在红街中华街的角落,有著一对双胞胎美女女仆担任服务生的奇特西点蛋糕店。记得店名是叫做「华心点心」。

「……你、你是蛋糕师傅……?」

「是甜点师,那间店是我开来消遣的。其实那款『僵尸牺牲』,吃过的人评价都不错啊……也许该称赞这些人没有被外观给骗了吧。也就是说你眼光也不错啊。」

事到如今,玲音也说不出只是因为便宜才点的,何况现在有其他事情更值得他吃惊。

「……行商会的创办人,是蛋糕店的老板……?」

「虽然说是创办人,但我已经退隐了。组织的事情我都已经交给年轻人……等等,那些家伙现在也不年轻了,但总之我就是交给其他人了。如今我连影响力都已经失去了,不过也罢……我本来就不适合当组织的首脑,当个蛋糕店的大叔还比较刚好。」

这个听说年龄远超过一百岁的人耸了耸肩膀,起身说道:

「我这辈子也是随波逐流,在时势所趋下干出了很多不知天高地厚的事情……但你也真是倒楣啊。一介高中生,只因为和文槻家的女儿要好,就被牵扯这种动乱里。」

这个说法让玲音怒从中来。

「珠宝盒打开时,我人会待在红街完全是巧合。如果一定要追究责任,也是皓月和莫妮卡害的,跟克蕾亚没有关系。她这个人本来就很会把所有责任都归咎到自己身上,所以请你们这些地位高的人不要贸然说出这种话。」

梦路睁大眼睛,连眨了几次眼后──哈哈大笑几声,拍了拍玲音的肩膀。

「抱歉抱歉,刚刚是我失言了。哎呀,克蕾亚老是闹别扭说:『都怪我把玲音牵连进来』,搞得连我都愈来愈觉得好像是这么回事……不过嘛,你说得对。既然是男人,当然不想把这种事情怪罪到喜欢的女人身上了,对吧?」

玲音凭著一股冲动回话:

「那当然。克蕾亚被牵连进去的时候,不是只有我什么都不知道,反而让我松了一口气……怎么?我可不是在说笑话,你干嘛听得贼笑兮兮的?」

梦路仍然贼笑个不停,微微低下头。

「没有,不好意思。我是想说你对『喜欢的女人』这点倒是不否认啊。」

「……这我当然是从以前就卯足全力超喜欢她了,这大家其实都知道。还有我也知道像我这样的平民根本配不上她,所以请你不要管我。」

玲音一脸生气的表情撇开脸。

至少亚里亚和铁舟,多半都已经察觉玲音对克蕾亚的好感。之前被妹妹问到时,玲音也老实回答,但站在他的立场,是觉得只要不弄成让当事人克蕾亚为难的事态就好。

在失踪的梦里,记录者就指出「克蕾亚也对玲音有好感」,但他划清界限,认为那是指身为朋友的好感。

「……啊,请你不要告诉克蕾亚。要是害她为难,不知道该怎么拒绝才不会伤害我,那我也会很难过……而且她人那么好,感觉对这种事情很不拿手。」

梦路若有所思地仰望天花板。

「……配得上,配不上……?我这么说也许武断,但我怎么想都不觉得区区一百年左右就会死掉的人类,能有什么天大的差别。」

他落寞地笑了笑,亲热地伸手在玲音头上搔了搔。

「当然这世上真的有些家伙坏到了骨子里,可是怎么说,你似乎是个像样的人,这样就够了,不,应该说这样就是最好的。你们的人生只有一次,还短短不到一百年,大可想得轻松点啊,是不是?」

梦路拍拍玲音的肩膀,走到了走廊上。

这里似乎是旅馆的地下,但这有著白色墙壁的地下通道,酝酿出来的气氛反而比较像是医院。

隔壁房间的门上有著一扇小窗,可以瞥见香恋睡在床上。

梦路注意到他的视线,边走边回过头说:

「……虽然刚刚才被骂过……不过你们被牵连到这种事情里,实在也够倒楣的了。尤其你妹妹身上的宝石更是不妙,如果只有女王,终究也只是个小丫头,但玫瑰就……虽然也有一部分影响是来自兼有两颗宝石,但玫瑰本来就是个精神不稳定的家伙了。」

玲音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他还未能把这不稳定的宝石,从妹妹身上取走。

他曾有过机会。

只要快得让妹妹无从反对或犹豫,以突袭般的手法吻她,就能让妹妹摆脱宝石。

更别说──

「对不起……要是我一开始就指定黑猫移动到文槻病院之类的地方就没事了……总觉得我做事老是拖泥带水啊。老是头脑不灵光,弄得手忙脚乱。也不知道该说是做事不牢靠……我到底在搞什么啊,真的是……」

玲音觉得若是先前他不选择移动到健身俱乐部,而是去到行商会的势力范围内,即使会造成皓月丧命的结果,至少应该已经确保了香恋的安全。而且还能保住立可德利克,维持这样的优势来推动事态。

梦路大声笑了出来。

「喂喂,你饶了我吧。要知道像我可就比你更拖泥带水,而且一搞就是一百年以上啊。要是你一个高中生可以把事情解决得那么俐落,不就更加凸显出我有多笨了吗?」

梦路拍了拍玲音的头,小声喃喃说道:

「你又不是说有预知能力,别想把事情做得太完美。人生这玩意儿,十之八九都会搞得拖泥带水。能前进三步退后两步,就已经是好上加好了,有时候还得连退四五步呢。只要没有一脚踏空,那就够了,要是觉得踏空了,就趁早回到路上。而且啊──」

梦路的声音压得更低了。

「在我们看来,你的选择还挺不坏的,反而很接近最佳策略。我们最害怕的事态,就是有一方开始『失控』。要是记录者、莫妮卡、立可德利克,全都落到行商会这一方的手上,皇帝一党就会拚了命立刻进攻。我们虽然让莫妮卡和立可德利克跑了,但这样一来,他们应该也就不会被逼得太急。而且我们这边还有皓月这个人质。我们该采取的方针,就是不惜刻意营造,也要弄出一进一退的拉锯战,避免一触即发的状况。要是万一弄得和『皇帝』正面冲突,牺牲者就不会只有三位数。不只是行商会的人,连一般民众都会受害。」

梦路把铁菸管凑到脸上,眯起了眼睛。

「……一旦把对方逼得太急,一定会引来爆发。而当这样的结果,导致双方硬碰硬,就会造成莫大的灾害。所以不要把敌人逼得太急,也是一种兵法。只要能找到空档,封住『皇帝』的宝石……说得极端一点,剩下的宝石都置之不理也无所谓。你多半没想到这么远,但你的『不牢靠』,目前却往好的方向起了作用。所以你可别太钻牛角尖了。真要说起来,这件事从一开始就是『行商会』的失策。」

最后这句话里有著自嘲的意味。

玲音忽然有了疑问。

「……梦路先生,你该不会……其实不怎么相信『行商会』?」

梦路睁大眼睛,连连眨眼。

「你相信吗?」

「我……我当然是觉得这组织好像挺危险的,而且实际上我也见过一些很可怕的人……对不起,说穿了就是不相信。」

姑且不论文槻医师与克蕾亚他们,行商会作为一个组织,有太多地方都太可疑了。

梦路听完他的回答,嘴角一扬,耸耸肩膀往前走。

「我们很合得来。我也一样。」

文槻克蕾亚整个人僵在椅子上不动。

她完美地一动也不动,瞪大眼睛停止呼吸,连耳朵都红了,当场化为一尊雕像。

亚里亚看不下去她这种僵硬得像是一旦摔到地上就会碎裂似的情形,啧了一声说:

「你啊,原来会表演这种默剧喔……这康乐用的才艺可真了不起啊……而且早在国中的时候你就该发现啦。那小子不是显然只对你特别好吗?我也不知道跟你说了多少次,要你有空烦恼,不如乾脆跟他表白再说,不是吗?」

她们现在正在行商会的连锁旅馆监控室内待命。

眼前有著多台萤幕,隔离了月代玲音与月代香恋的房间内情形,也都分别显示在画面上。

室内的声音也听得很清楚,但从中听到的梦路与玲音之间的对话,似乎出乎克蕾亚的意料。

虽然对亚里亚而言,则是明显到了露骨地步的事。

铁舟也忍不住拿她没辙地说:

「克蕾亚,你先呼吸再说,不然会没命的。」

「……不行,这女的根本没在听。喂,克蕾亚,玲音差不多要过来啦,你赶快恢复清醒。」

亚里亚说完往椅子上轻轻一踹,克蕾亚这才回过神来。

「………………噗哈啊……!呼啊……?……他、他、他……他说卯足全力……超……喜欢……咦?不会吧?……咦?啊,是我听错……?」

克蕾亚手忙脚乱地双手按住火热的脸颊,因为缺氧的余韵而开始颤抖。

亚里亚嗤之以鼻。

「这种重听哏我已经听腻了。不过也是啦……玲音也真有一套,我可万万没想到他竟然会对梦路先生说得这么光明正大斩钉截铁。要不要趁现在先拜托他当媒人?记得你爸妈的媒人不也是梦路先生吗?」

亚里亚透过摄影机,看著梦路、诗乃与玲音等人走在走廊上,用指尖在克蕾亚的额头上一戳。

「啊、啊呜……媒、媒人……?咦……?」

亚里亚对情绪失控而完全派不上用场的克蕾亚死了心,拿起了通讯球。

这个像是透明弹珠的物体,是从琉璃之都敲钟人雷堤斯玛系的异能者喉咙生成的。在同系统的一族当中,亚里亚只具备了非常平均的能力,本来并不起眼,但她真正的本事在于对得到的情报加以活用的法门。

只要把通讯球当成窃听器,搭配上录音机,基本上就不会被一般人发现。若说铁舟负责实战,亚里亚就是负责谍报方面的工作。

「……心弥哥,你听得见吗?玲音醒了。真砂哥还好吗?」

『嗯,治疗也已经结束,现在正在静养。因为他穿白衬衫,血迹很醒目,但似乎好歹有西装提供防御,受的都不是攸关性命的伤。只是如果伤口裂开就会有危险……而且由姬小姐也太担心,让人看不下去,所以真砂应该会就这么退出战线。拿皓月去换桂的交换人质,多半会由芙罗拉和我们来处理。』

希崎心弥的声调始终镇定。

「嗯,了解。心弥哥也一样,你太太应该也在担心,所以你可不能太乱来喔。」

『毕竟我本来就不是战斗型啊。倒是我照文槻医师的吩咐,带了那个人来……他很想见玲音同学和记录者,你那边没问题吗?』

「没问题,我们这边也收到了联络。那么……铁舟,麻烦你准备。」

铁舟默默点点头,打开了一旁的行李箱。

里头装了一幅风景画,画著一楝盖在草原上的木屋。

姑且不论技术高低,这幅画缺乏个性,在专家看来多半没有什么值得留意的地方,但这是用来掩饰这幅画「真正价值」的伪装。

说穿了,这不是艺术作品,而是一旦被拿到市场上流通就会令人伤脑筋的「工具」。

希崎心弥所画的「错视画」,尽管有著绘画的形式,本质却是通往异次元空间的「门」。铁舟把画立在墙边几秒钟后,就有一只手从画的内侧拨开颜料,伸了出来。

一名青年就像从通风口爬出来似的,从画中现身。

亚里亚微微朝他鞠躬行礼。

「心弥哥,不好意思一再麻烦你。这会不会对你造成负担?」

「我这能力没那么费劲。感觉上就和呼吸或走路差不了多少。」

希崎心弥受到一种叫做虹之尸欧尔塔夫的神群影响,对外宣称他拥有「用颜色来分辨别人感情」的能力。

但亚里亚在这次的动乱中,得知了他真正的能力。

以前有个叫格兰瑞斯的画家,在画的「另一头」创造出了一种异次元空间,叫做「画廊」。

属于同系列异能者的心弥,似乎也同样能够画出通往这画廊的画,也同样能透过画来进出这个异次元空间。

这并非只是「单纯能去到异次元空间」那么简单。

这种能力真正的可怕之处,在于连结画与画之间的「移动力」。

希崎心弥为了这个用途所画出的绘画,全都能透过「画廊」相连。

光是水门市内,就有文槻综合病院、健身俱乐部、港诚高中、希崎心弥的住家,以及其他各式各样的地方,都挂上了这些画,伪装成只是常见的风景画。

也就是说,只要有他在,就可以在短短几十秒之内,把伙伴们送到所有挂了画的地方。就在前不久,他们对健身俱乐部展开袭击时,这种能力也派上了用场。

听说由于实在太危险,这种能力的特性并未让其他干部知道。

行商会内对于希崎心弥能力的认知,可以概略分为三种。

一般成员认为他是「只会读取感情的无害异能者」。

有一定地位的干部或研究人员,则会听说他是个能够「进入画中」的异能者,但并不知道他能透过位于画另一头的「画廊」,在画与画之间相互来往。希崎心弥自己也谎称:「绘画里的异次元空间各自独立,从哪一幅画进去,就只能从哪一幅画出来」。

知道一切的,就只有与心弥个人往来亲密的一小部分人。

亚里亚与铁舟,就是透过这次的事件,才首次知道这个事实。他们当然被要求严格保密,但同时也为了觉得自己

得到了这样的信赖而高兴。

(岂止是「心眼」……从无可取代的宝贵程度与可以不按牌理出牌的应用性来看,他的能力可以媲美几个大老了……也难怪文槻医师会这么厚待他。)

只要先把画运到目的地,他的这种能力就能在一瞬间,轻松将精锐部队送过去。能送去的不限于部队,也可以输送毒气,还有像是梅利亚所控制的「帕斯米欧的军队」也行。

随便都能想到几种危险的用法,幸亏从希崎心弥的个性来考量,他应该不太会做出这种激进的举动。

相对的也有一些问题很棘手。

这种能力一旦被敌人知道,优势就会减损。

只要毁了画,就不能当作出入口;何况既然进出路径固定,也就容易被敌人设好陷阱迎击。尤其这件事一旦被皇帝一党之类的势力得知,难保他们不会觊觎心弥的性命。

所幸皓月、神竹和羽矢多等人,应该都尚未掌握住心弥真正的能力,但今后要继续隐瞒,就必须相当小心。

其中又属能够读出心思与记忆的「说书人」,以及能掌握宿主移动情形的「监看者」最可怕。尽管没有确切证据,但当宿主借用心弥的能力进入画中,监看者多半就会因此看不见宿主的位置。

又或者监看者掌握到的宿主讯号,会固定在绘画所在的位置上,但不管怎么说,一旦被对方发现有人一瞬间移动了很远的距离,「他们有这种特殊移动能力」的事实就会被对方得知。

先前他们之所以能够成功袭击健身俱乐部,是因为透过「内应」提供的情报,在行动前不久,得知莫妮卡的能力暂时被封住了。

既然尚未完全得知监看者这颗宝石的精度与好用程度,就不能毫无根据地期待对方会忽略。

为了不让对方猜出心弥的能力,对于不巧成了宿主的真砂、玲音与克蕾亚的移动,也都必须加倍小心。

这名看似温和却有著危险能力的青年,看了按住胸口发抖的克蕾亚一眼,表情转为疑惑。

「……克蕾亚大小姐还好吗?她的状况好像很严重……」

亚里亚很乾脆地挡开这个问题,站了起来。

「就请你别管她了。只要有在呼吸就没问题。」

一想到只有两个当事人没发现他们之间是两情相悦的这种事态,总算要宣告结束,就觉得痛快多了。

从监控室来到隔壁房间后,玲音也正好被梦路带来。

他过意不去地对来迎接的亚里亚与铁舟说:

「铁哥、亚里亚……嗨,你们好……呃,眼前我先救出了香恋……本来是讲好『救出香恋以后我就逃走,剩下的都交给行商会处理』,但你们也知道,其实我身上的宝石是『记录者』……所以也不太方便一走了之……大概就是这样……?」

玲音像是在看他们的脸色,说得吞吞吐吐,让铁舟对他叹了一口气。

「……说老实话,我不能容许这种情形──可是我明白没有『记录者』,就几乎不可能收拾这个事态。你听好了,以后我们之间再也不要有任何隐瞒。我会相信你,所以你要是有什么事情瞒著我,就全部说出来。」

接著亚里亚也哼了一声。

「还好啦,我们也把行商会的事情瞒著他将近五年,大家是半斤八两。别说这些了……克蕾亚!你出来一下!」

克蕾亚还躲在监控室里。

亚里亚跑回去,抓住仍然满脸通红、手忙脚乱又不安的克蕾亚衣领,把她当作一只猫似的拎了起来。

「……要是你不出来,玲音就要进来这个房间喽。这样他就会知道你刚刚都在监视他,你觉得哪一种比较好?」

监控室的萤幕上,仍然在显示先前囚禁玲音,现在已经无人的那个房间。

克蕾亚双肩一震,用又哭又笑的表情回答:

「等、等我一下。我我我我需要做好心理准备……!」

「你随便敷衍他一下就好了啦。反正你平常也没在说什么派得上用场的话,那小子也很笨,不会发现啦。」

亚里亚一边落双方,一边拖著克蕾亚来到隔壁房间。

玲音一看到克蕾亚就跑了过去,在她正前方双手合掌。

「克蕾亚……!对、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啊、啊呜……!哈……?」

亚里亚对连话都答不好的克蕾亚看不下去,从后一脚把她往前踹。克蕾亚往前一跌,整个人倒向玲音身上,玲音赶紧接住她。

「喂、喂!你还好吗?」

「──────?」

克蕾亚一口气喘不过来之余,直接以被踹过来的力道紧紧抓住玲音。说得精确一点,她似乎是脚软了而站不住。

她把火红的脸贴上玲音胸口,膝盖发抖,不由自主地整个人和玲音紧紧贴在一起。

「……亚里亚,你也差不多可以放她一马了吧。虽然我也明白你实在是看得忍不住啦……」

亚里亚对在她头上说话的铁舟伸出舌头。

「我才不管。喂,玲音,她从昨天就一直太担心你,整个人有点怪怪的,你可要好好负起责任照顾她啊,多少玷污她一下倒是没关系。」

「玷污?你在说什么鬼话啊?不,我当然会好好照顾她啦!……啊,对了!克蕾亚,我跟你说,昨天我跟香恋那样,只是因为被一个叫做『催眠术师』的家伙控制了。虽然我不否认我有恋妹情结,可是我绝对没对妹妹做出什么不检点的事,也没有背离人伦!铁哥、亚里亚,这点你们万万要相信我啊!」

玲音扶著克蕾亚而说得冲动,亚里亚则以冰冷的眼神看著他。

「呃,你干嘛说得那么拚命……反而害我倒胃口……就叫你不用担心了,我们才没有误会什么。关于皇帝一党的宝石情报,我们也已经整理得相当完整,也已经知道有催眠术师这颗宝石。而且又有梦路先生这位当年的证人,名单已经几乎完成。之后只剩拟定作战……」

心弥莞尔地看著情形发展,这时轻轻按住亚里亚的肩膀。

「小泉同学,这件事就晚点再说吧──玲音同学,还有记录者。其实有人想见你们,现在正在『画廊』里等待,你们愿意见上一面吗?」

玲音疑惑地皱起眉头。

「有人……想见我们两个?」

心弥点了点头,把抱在腋下的风景画立到墙边。

这幅画了湖畔小木屋的画,只是平平无奇的风景画,却蕴含著一种怎么看都不像是平面绘画的进深。

玲音与克蕾亚穿过风景画而去到的地方,是个和以前进过的房间完全不一样的空间。

他们两人在港诚高中的美术教室被掳走时,就和英太郎与姬想华一起被吸进画里。

当时他们是被囚禁在木屋风格的寝室里,而现在他们和心弥一起来到的地方,则是头上显示出整片星空的巨大星象馆内。

只是空间正中央没有应该要存在的投影机。

观众席寥寥可数,空出来的空间里放著沙发与桌子等可以让人轻松休息的家具。

处在这令人摸不透的状况,让玲音大惑不解。

「心弥老师,这里是……?」

「这是我当兴趣做出来的地方。本来的『画廊』,几乎全是些只有欧尔塔夫的异能者才能知觉到的光景……我想说来都来了,就不如好好活用,所以我就把一部分重新画过,让其他人也看得见。像是自己人想弄个小小的聚会,还有,你想想……想和太太两个人悠哉一下的时候,偶尔就会来这里喽。」

心弥说得难为情,但说穿了他似乎就是把这里当别墅来用。

话虽如此,但事情不像他说得那么简单。

「咦……当兴趣做出来?而且你说重新画过……?连建小房子应该就已经很辛苦了,这么大规模的设施,应该不是靠个人就做得出来的吧……?原来心弥老师你其实超有钱的……?而且你还带土木业者进到画中世界……?」

心弥以苦笑回答玲音的这些疑问。

「不是不是。这个设施不是真的,是我照自己的想像创造出来的虚像……这终究是一种只能在这个世界存在的立体『绘画』。像星座就是随便画的,桌子跟家具也是虽然碰得到,但如果想拿到外面的世界,就会像烟雾一样消失。对了,不就有人会在游戏里打造3D空间吗?感觉就差不多是那样吧。」

玲音听得傻了。

「……听起来就好像在谈那种如果能进入萤幕里该有多好的妄想……可是心弥老师却实现了?」

「我话先说在前面,像人类或动物这些生物我可就没办法重现。如果是像主题乐园的人偶那样,只会重复做出固定动作的东西,倒也不是做不出来……但也得由我来叫他们动,弄起来格外累人,所以我都不做。顶多……就像这样吧。」

心弥仰望圆顶状的星空,右手斜斜举起。

紧接著就有大量的流星,一起划过玲音与克蕾亚所仰望的星空。

克蕾亚仍然抓著玲音不放,忍不住发出赞叹。

「哇……好漂亮……」

「好、好厉害……心弥老师,这个

,可以拿来做生意了耶……」

心弥落寞地露出微笑。

「我不太适合做这种事啊。记得我之前也说过这当中有个危险,一旦我有个万一,大家就会出不去。虽然因为这个空间很方便,我也忍不住会去用……但我自认有小心不让自己太依赖。」

心弥把视线转向宽广的星象仪角落。

玲音也跟著看向同一个方向。

「……玲音同学。他就是想见你的人。」

那儿有著一名矮小的老人。

在察觉到玲音等人抵达前他似乎都在打瞌睡,只见他深深坐进沙发,揉著惺忪的睡眼。

他身上那贴近原色的黄色服装,显然是中国风的款式,头上也戴著像是画了古老画卷的布冠。

这身打扮虽然落伍,但他似乎穿习惯了,感觉很搭调。

一看到这个老爷爷,克蕾亚就倒抽一口气。

既然她和心弥都认识,那么这人肯定就是行商会的人。老爷爷朝玲音慢慢招了招手。

「……呃……是个大人物?」

玲音对身旁的克蕾亚这么一问,她就以紧张的神情点了点头。

「……是皓月的……爷爷。行商会的最高阶干部之一……」

「……什么?」

周皓月的爷爷。光是这个事实,就让玲音强烈察觉到危险的气味。

玲音赶紧回头朝心弥看去,看见他微笑著点了点头。

「不用担心,『祭夏老』没有害你的意思。他说想和你们谈谈……皓月的事情。」

「是喔……我明白了。克蕾亚,我们过去吧。」

「嗯、嗯……」

看到她这么不安,玲音习惯性地轻轻摸摸她的头。

「怎么?这个人这么可怕?」

克蕾亚有些慌了,连连摇头。

「不、不是。祭夏老是稳健派,而且跟我伯父交情也很好。只是……大概是从一个月前开始吧,听说他突然昏倒,而且一直病危……我就有点吓了一跳……想说他待在这里要不要紧。」

心弥也边走边点头。

「嗯,我也有点担心,但他拜托我说无论如何都想见你们一面。毕竟他现在状况还算稳定,而且最重要的是──不管是谁,都不喜欢抱憾而终吧。」

玲音并不觉得他说这话不吉利。

随著脚步走近,就渐渐看出这位叫祭夏老的老人已经了无生机。

他似乎连从沙发椅站起的力气都没有,沉沉地坐在上头,以视线对玲音致意。

他颤抖的喉咙,交织出断断续续的说话声:

「……失礼了,我只能用这种姿势说话。我是祭夏……是统领行商会中国方面与各国华侨的派系头领。克蕾亚小姐,好久不见了。而你……就是得到艾斯哈先生加持的月代玲音是吧……」

玲音点点头,在他身旁跪下,让自己的头和他一样高。

虽说有部分是因为很深的皱纹让皮肤松弛,但他的体型非常瘦,身高也像小孩一样矮。搭配上一身隆重的正装,让他活像一尊老爷爷的雕像。

忽然间一阵中药似的气味掠过鼻头。

「幸会,我是月代玲音……还有『记录者』。听说您有和皓月有关的事情要跟我们说……?」

周皓月似乎被榊真砂他们给逮住了。玲音认为既然她的爷爷人就在这里,要让他们爷孙俩见面是有可能的。

但祭夏老却说出了和玲音的这种预测完全不同次元的话来。

「正是……是为了我孙女的事。可是……现在那个女的,不是我孙女皓月……不可能是她。」

他边咳边说,嗓音微微发颤。

接著他说出的话,实在太令人费解。

「事情发生在大约一个月前……就在我陷入病危那阵子,我的孙女皓月她……被『燕人张燕』下毒手给杀了──」

玲音与克蕾亚经过了几秒钟的延迟,才正确理解了这句话的含意。

祭夏老的立场,并不是派系的「主宰」,而是「共主」。

尽管权势相当强,但绝非绝对地高高在上,从这个角度来看,这个派系的组织算不上团结。

加上祭夏老派的内部,有很多奉行个人主义的干部,所以也有许多有著互扯后腿意味的内斗,有时甚至会以火拚的形式爆发。

再加上旅居世界各地的华侨,都各自投靠熟识的干部,提供资金、物资与人才,更营造出了让这些内斗容易长期化、泥沼化的环境。

在这样的情势下,祭夏老的孙女周皓月,绝非从一开始就处在有权有势的地位。

皓月的父亲是富有的企业家,母亲是祭夏老的女儿。但撇开经济能力不论,她在行商会内的地位并不怎么高,根本没有人把她视为祭夏老派的接班人候补。

然而她的一族当中,有人怀有不知天高地厚的野心。

自己人之间的互相残杀,很快地超越了「有人碍事就杀掉」的范围,发展成「为了报仇而杀」,甚至是「在被杀之前杀了对方」的方向,到头来直到最后都一直被轻视的,就是年纪还小的皓月。

当她在过世的双亲所留下的心腹部下保护之下,正确理解自己所处的状况时,包括杀死她双亲的仇人在内,碍事的人已经寥寥无几。

皓月花了好几年以计谋解决他们,等到把这些人处理完,皓月已经成了整个派系中令人闻风丧胆的新进实力派人士。

以张燕为首,愈来愈多人觊觎她的性命,但这可说是追求权势的人必然会有的宿命。

周皓月打算今后也要继续赢下去。

她被囚禁在没有窗户的水泥房间里,双手双脚受到绑缚,却仍不改泰然自若的态度。

在正面监视她的,是弗娜、芙罗拉、水本冬华与雾冢雅等四个人。

由于全是年轻女子,皓月也就不用担心她们会对她做出不检点的事,但相反的却也很难靠美人计制造机会逃走。

身穿女仆装的芙罗拉,发出了有些咄咄逼人的声音。

「……皓月,你应该没让桂那个笨蛋受伤吧?」

要拿皓月去交换的人质「根黑桂」,是她们的同伴。除了冬华以外的人,似乎都曾经在一个叫做甲院派的派系里被当成实验品,但皓月年纪小,不太清楚那个时代的事。

「我没有要部下这么做。不过怎么说……他怎么看都不像是受了点小伤就会没命的人,而且我的部下也很忙,应该没空针对他,我想应该没发生什么问题。」

雾冢雅明显地地放下心来,轻呼一口气。

她外表稚气,但芙罗拉她们对她说话时都用敬语。皓月据此猜测她多半年纪比自己大,但对这个判断没有把握。

「……你莫非就是根黑的情人?」

雾冢立刻全身一震。

「咦……?呃,这个……我、我跟他年纪差了一大截,不是情人的关系,该怎么说,这个……!」

她面红耳赤地吞吞吐吐起来,芙罗拉与弗娜就从旁小声说:

「……监护人?」

「……应该说是饲主?」

「桂、桂又不是狗!只是我擅自帮他做这个做那个的!」

雾冢赶紧反驳,听来他们两人之间的关系似乎很微妙。

同时皓月思索起来。

(想控制根黑桂的时候……她也许会是个可用的棋子。)

她很可能会像玲音之于克蕾亚一样,成为根黑的「弱点」。根黑有这样的对象固然令皓月意外,但她姑且还是记住这件事。

而她们这种带著点闲情逸致的态度,也让皓月得出了一个推测。

「沉默的山之内」与「浩劫的卡迈恩」已经死亡的情报,尚未传进她们耳里。

可以推知多半是行商会方面极力隐瞒。

斐迪南的介入,以及月代玲音身上星咏的加持这两个特例因素,大大打乱了皓月的盘算。

但她的气数未尽。

──尽管一度已尽,但「第二条命」还在继续。

(虽然救了我,却又给予和我敌对的人加持──不管是我还是他们,对「星咏的艾斯哈」而言都只是个好用的棋子吧。相信……他们也是一样。)

芙罗拉与弗娜她们,应该也和艾斯哈有瓜葛。

所有的人类,对艾斯哈而言都是棋子。只是艾斯哈是观众,并非棋手。棋子能够以「自己的意志」行动。

而且艾斯哈明明身为观众,还利用裁判缺席的空档,对棋局进行恶作剧。

他调换棋子的位置,给棋子新的力量,更有甚者──

最后甚至让已经死去的棋子「起死回生」。

据皓月所知,这种例子她还是第一个。艾斯哈自己也这么说,但他的话不值得信任,所以皓月也没有把握。

皓月仍然记得。

一把从背后刺穿心脏的刀是那么沉重而火热──

肺被割开、乳房被贯穿而溢出的血,将视野染成一片红──

在眼前脉动,随即停止跳动的心脏是多么脆弱──

皓月在张燕的奇袭下遭到暗杀。

自己肯定死了。既未去到死后的世界

,也没有临死体验,她的意识就这么断绝了当她恢复意识,人正躺在棺材里。

『──周皓月,我对你有个小小的提议。如果你由衷希望……我就以咏命牧羊人伊斯卡的名义,再一次给你时间──』

这种她第一次听见的笑声十分中性,连是男是女都分不出来。

皓月接受了这个提议。

她得到与「玛丽安娜的珠宝盒」有关的知识,也是在这个时候。

艾斯哈没有实体。所以他若要干涉这个世界,就只能透过有实体的人类。

尽管擅自干涉这个世界,「自己」却什么都不能做。星咏艾斯哈就是这么扭曲的存在。

皓月很感谢他。

与艾斯哈扯上关系的人,几乎都会讨厌他。这是因为人就是会本能地察觉自己对艾斯哈而言,只不过是「玩具」之一。

但至少祭夏老派内部,却有很多人认为他神圣,把他当成信仰的对象。

各地的据点都准备了祭祀艾斯哈的庙宇或厅堂,想得到艾斯哈神谕的人,就会去到这些地方。

若只是凭空呼唤,艾斯哈极少现身,但若由与艾斯哈见过面的人,拿能够引起他兴趣的事情呼唤,就发生过成功与他接触的案例。

皓月不曾在这些庙祈求过,但艾斯哈却对祭夏老的孙女皓月知道得很清楚。

『你很有趣。无论是追求改变的态度,还是不害怕改变的态度,还有最重要的是对活下去极为贪婪的态度,都非常对我的胃口。我希望像你这样的女性能做出一番大事业,而且只要你再活个几年,实际上应该也就会办到──而这种可能性的芽,却被张燕为了他个人的复仇这种无聊的理由而摘去了。这实在是……人类还真是会为了一些没有意义的理由,做出暴殄天物的事来啊。我强烈希望再给你一次机会。』

当他说完这番话,棺材的盖子打开,皓月的身体已经恢复原状,毫发无伤。

而棺材旁边,站著一名有著一头蓝色长发的美丽女子。

女子的身体半透明,显然没有实体。但皓月还记得尽管女子的存在感像烟雾一样稀薄,却连表情都清晰可见。

皓月立刻理解到,就是这名女子治好了皓月的身体,给了她追加的生命。

即使不用言语说明,皓月也能明确感受到这名女子和自己相连。

这名状似幽灵,又或者是神灵的女子,对皓月露出圣母般的微笑。

『我是和伊斯卡同化的巫女……名叫维斯卡,侍奉艾斯哈尔大人。奉艾斯哈尔大人之命,我就给予你新的命──命就是生命,命就是命运,而命也是命令……你自己该做什么,应该由你自己对自己下命令。我认为只有这样,人才能在短短的人生中,得到发光发热的契机──』

这番话说教意味浓厚,但这样一番话却会深深透进意识当中,也就证明了皓月与她的精神紧紧相连。

这时的皓月陷入了一种错觉,觉得就好像是自己信仰的对象现身在眼前。

看到皓月复活,部下们都吓了一跳,但皓月以「死的是替身」为由,把事情掩饰过去。

由于她在死亡的消息传开前就复活了,听到她死讯的人就寥寥无几。

无法接受这个谎言的,就只有亲手杀了皓月的张燕、亲自查看过尸体的祖父祭夏老,以及各与他们两人亲近的干部。

接著皓月暗中前往日本,盯上了艾斯哈与维斯卡告诉她的「玛丽安娜的珠宝盒」。

她还遵照「应该派莫妮卡去」的谕示,又把羽矢多牵连进来,引发了动乱。尽管发生了几个意料之外的状况,但仍成功让皇帝一党复活。

之后只要逐一解决行商会的大老,异能者由皇帝领导的时代就一定会来临。

即使是为了见证这个时代,皓月也不能失去这第二条命。等她下次再死,多半连艾斯哈也会放弃她。

从他给予月代玲音加持也可看出,艾斯哈并不站在任何一方。他就只是身为一个观棋礼仪很差的观众,想看到盘上的棋局乱成一团。

──换个角度来看,棋局愈是陷入混乱,他就会愈高兴,也就愈会认为这个棋子有价值。

对于从艾斯哈手上借来短暂性命的皓月而言,让他失望,也就意味著「下一次的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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