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过了几天,在星期二的下午。
「……最后还有一件事要引起注意。镇公所发来通知,今年的蜂似乎很多,被蛰伤的事件层出不穷,所以大家注意不要到山里去。男生更要注意,不要去挑逗蜂巢」
年纪尚轻的男性班主任——薮内老师说完之后,放学前的班会便结束了。
老师很年轻,说起话来却很长。值日生喊起立敬礼,信乃步用没人能听到的微弱声音敬礼之后,独自拿起书包离开了座位,没跟任何人说话,直接离开了二年二班的教室。
这一天是社团活动日,因此信乃步要直接到旧校舍分配给读书社进行活动的教室去。班会已经结束,走廊上人来人往,信乃步不显眼地从漆过的混凝土走廊,走向木结构的旧校舍。内向的信乃步在学校里不会被任何人搭理,是个孤零零的女生。她一声不吭地,就像钻缝一样从放学后洋溢着活力的学生们中间穿过。
但即便是孤零零的信乃步,在放学之后依旧和周围的其他人一样……不对,她要比其他人更加按捺不住雀跃的心情。
信乃步没有跟班上的谁关系要好,也没什么算得上喜欢的课,对她来说待在教室里的,就是一味地受到痛苦和无聊的煎熬。她会在休息时间,上课的时候就空想。信乃步在教室里的时候,意识几乎处于睡眠状态,所以可以说,她当了放学后才清醒过来。
其实在没有社团活动的日子,更进一步说,在她可以去见她「梦哥」的日子里,她还会更加开心。
即使这样,她在读书社里还是能够读书,能够和聊平时聊不了的书的话题。而且,读书社里还有为数不多的,她所珍视的朋友。
信乃步穿过连廊,从新校舍走近旧校舍。这所旧校舍建于林木业兴盛的时期,当中散发着古老木制建筑独有的气味,里面是匠心独运的西式装潢风格。即便小心翼翼的走在这里的木地板上,还是免不了让轧轧作响的声音传遍走廊。就这样,信乃步到达了读书社所分配到的教室。
「……」
信乃步一声不吭,就像是要偷偷溜进去一般打开教室的门,随后便像往常一样,听到聊天派谈天说地的声音。
桌子在教室的一角靠在一起,六人组成的聊天派正七嘴八舌地闲聊着。然后在稍远的地方,是相互之间拉开一定距离,正各自读着书的三名读书派成员。
信乃步一边看着这稀松平常的情景,一边悄悄地朝正在读书的其中一人靠近。
绫芝亚由美,扎着两根辫子,看上去十分乖巧的女孩。实际上,她的确十分乖巧,是个书虫。而且,她还是信乃步的哥哥——梦人的书迷,因此跟内向而不善交际信乃步也很合得来。
对信乃步来说,那基本上是唯一一个,能够算得上挚友的朋友。
她在很久以前,手腕受伤骨折,到了最近才总算拆下了石膏。她将那只似乎在打石膏期间略微变细了的,用绷带遮着守护痕迹的手放在桌上,手上展开着一本文库本。那本文库本,套着用和服的边角余料自己制作的,人偶图案的书套。
「……信乃步」
「嗯」
以十分含蓄的态度,进行过最基本的交流之后,信乃步在亚由美身旁的座位上坐了下来。
他们相互看了看彼此正在读的书是什么标题,然后安静地相互笑起来
「信乃步,这本读完之后告诉我写得怎样」
「嗯」
「星期天你去见过哥哥吧?给我说说吧」
「嗯」
信乃步点点头,然后跟往常一样开始静静地读起自己的书。
信乃步沉默下来之后,这个用来读书的安静地方,便被聊天派的声音所充满。坦白来说,信乃步不怎么喜欢这样的氛围。
读书社的活动时读书,然后定期写书评,并相互推荐。信乃步认为,因为顾问老师基本完全不管而只顾聊天的聊天派根本不合规矩,安静读书的读书派才是在进行正当的社团活动。可实际上,聊天派人数居多,社团里有职务的人基本都在聊天派中,而且定期交流会也是由聊天组主持进行的,所以社团活动主要是正由聊天派来运作。信乃步对这件事多少感到有些惭愧。
聊天派的闲聊,会不由分说地跑进读书的信乃步耳中。
她们现在正在聊的,是关于聊天组二年级的猿枝万智的话题。万智这次似乎没来。
「……咦?又没来?上周二不也没来么?」
将头发在脑后收紧,嗓门很大的学姐——松林明日香的语调中带着几分疑惑。
「葬礼是不是太多了」
学姐这样说道。不太敢跟别人对上视线的信乃步并没有注意到,万智继上周之后,今天再次因为参加葬礼而请假了。
「总感觉,附近要是有葬礼,就非得过去帮忙啊。你想想看,毕竟猿枝家住在弃谷呢」
学姐们之中领头的,高个子戴眼镜的山根志帆,一边摆弄着短发,一边回答。在她身旁,同样戴着眼镜,但眼神凶恶的学姐——川下爱子尽管跟平时一样没有参与话题,但也频频点头,略长的翘毛随之摆动。
万智跟信乃步同一年级,但她跟信乃步的关系并不好。
她个头很矮,比娇小的信乃步还要矮,但是给人的感觉很爱闹,是信乃步不擅长应付的一类人。她就像学姐们的跟班一样,总围着学姐们身边转,而且学姐们也把她当跟班一样对待。
「我还以为肯定有事做了什么傻事进医院了呢」
松林学姐不满地说道,山根学姐笑起来
「再怎么说也不会再闹了吧……不过那确实是个杰作呢」
「可不是么」
聊天派中传来笑声。
信乃步听到这阵笑声,心想。
学姐们说的大概时去年年末的事情。在去年,万智脚骨折住进了医院。原因是她想要逗弟弟们开心,得意忘形,拿毛毯还是什么当降落伞,从自家屋顶上跳了下去。
「那家伙就是消停不下来呢」
「是啊」
「……」
这个时候,信乃步已经没有在读手中的书了。
弃谷。
这个在平时生活中很少听到的稀奇地名,信乃步曾在星期天去看『送虫』准备工作时接连听到,所以本来就无法集中的精力,被完全从书本上拉开了。
弃谷是尾智川上流深山中的一个小小聚落,那里有着一所小规模小学分校,到初中之后就要骑自行车两个小时来上下学了。那里是七谷曾经全盛时期时的林业工作者留下的聚落,由于木材要在那里扔进河里漂流而下,「弃」便由此而来。
在信乃步上小学的时候,分校的学生因运动会过来的时候,老师对他们便是这样解释的,信乃步现在还记得。她从学姐们那边传来的对话中察觉到,那个小小的聚落不仅没有商店,连行政福利都很落后,每当要举办葬礼的时候,都会动员起全体居民。
万智似乎要听从差遣,所以请假没来学校。
信乃步并非主动想听,但心思不由自主地被那边心音,于是便继续听着聊天派的对话。
「话又说回来,连续两个星期有葬礼,猿枝也够倒霉的呢」
「可不是么」
「但不用来上学,不是挺好的?」
「诶?她是要帮忙办葬礼啊,很麻烦的」
「也是」
「啊,话说,昨天晚上跟猿枝打电话的时候听说了件事,你们听说过那件事么?」
说到这里,山根学姐突然这样说道。
「猿枝今天参加的那场葬礼,听说死者也是被蜂蛰死的」
「咦!」
学姐这么一说,聊天派的人顿时像尖叫一样炸开了锅。
「我记得,上周那个也是被蜂蛰死的吧?」
「是啊是啊」
「话说,死的不是我们学校的学生么?」
「对呀!真可怕啊」
「真讨厌。我家屋顶还有蜂巢」
「真的假的?」
「真的,没骗你们。可大了」
「真可怕啊」
「可怕」
「是啊」
聊天派在吵闹之中,七嘴八舌地说道。
「…………」
信乃步无法将注意力集中在书本上,继续听着聊天派讲话。
信乃步也觉得很可怕。虽说信乃步没什么朋友可以交换传言,消息不灵通自不必说,不过她还是头一次听说学校有学生死亡。她想起老师在放学前的班会上说的那些话。如果包括初中生在内死了两个人的话,那么镇公所发出通知也就很正常了。
因为弃谷在山中,所以蜂肯定很多。
话虽如此,信乃步并未去过弃谷。
信乃步将目光落在完全读不进去的书上,光让耳朵开动起来,只顾在脑袋里想象见所未见的弃谷的样子。
2
因为精神涣散,进行得算不上太有意义的社团活动结束了,信乃步一路和亚由美聊着书跟梦人的话题,来到了鞋柜,正在准备拿出鞋子的时候。
「啊…………我忘东西了……」
信乃步
察觉到自己忘了东西,不禁轻轻地惊呼起来。
她把装体操服的袋子放在教室里忘记拿。话虽如此,但她是在离校之前发觉了这件事,今天的情况还算好多了。
信乃步喜欢沉思或空想,因此平时总在发呆,总爱忘东西。东西啦、老师布置的作业啦、联络事项啦,迷迷糊糊的她总是忘记。因为迷糊,所以也经常不听别人说话。因此而自己带来困扰,活着挨骂的情况屡见不鲜。
但是,她并不是故意的,所以挨骂也无可奈何。
「对不起,我回去拿……」
「嗯,我等你」
亚由美腼腆地笑起来,挥挥手。信乃步怀着愧疚与自我厌恶,急急忙忙地循着来时的路跑了回去。由于读书社是活动结束较早的社团,所以还有很多社团的活动并未结束,鞋柜周围人也不多。信乃步的娇小个头和瘦弱身材,在逆着回家的人潮往回走时发挥了一定优势。
信乃步返回校舍,穿过混凝土制的走廊。体弱的信乃步,因为一路小跑再加上心急,已经有些喘起来。
室内鞋踏在没有生命力的洁白走廊上,踏、踏、踏地发出声响。在校舍里,信乃步一路感受着活力依旧但好像略微变得沉重的傍晚空气,以及留在校内正在进行社团活动的学生们的气息,急急忙忙冲向自己的教室。
当信乃步登完楼梯,来到走廊上时。
嘎啦、
教室的门突然打开,一个人影飞奔出来。
「!」
「……!!」
事出突然,信乃步吃了一惊。但对方一发现信乃步,立刻露出比信乃步还要吃惊的表情。刚刚从教室里飞奔出来的他顷刻间僵住了,露出焦躁、吃惊的表情。信乃步仔细一看,发现认识那个人。
「啊……」
「太好了,是真木学姐啊……」
从教室里出来的少年,发现跟自己四目相会的人是信乃步之后,焦急与紧张的表情缓解了几分。
「长壁君……?」
他是读书社的学弟,一年级的长壁骏。他小个头,头发略长,一张稚气未脱的脸,容貌应该能算可爱,但他的表情和言行却都很冷漠,给人一种很难相处的感觉。
信乃步看到阿骏后感到不解……因为这里是二年级教室所在的楼层,一年级的阿骏不应该跑到这里来。
信乃步下意识间,就像畏缩一样停下脚步。她虽然想要指出这里是二年级的地方,但她性格内向不善言辞,没办法一下子把话像模像样地组织起来。
「……呃……这里是二年级的……」
她断断续续地说道,声音几乎让人听不见。阿骏没有理会,突然又摆出回过神来的表情,压低声音对信乃步说出了这样一件事
「学姐来得正好,能稍稍帮个忙么」
「咦?」
信乃步扬起了无意识间垂下的目光,看着阿骏的脸。阿骏现在的表情并不轻松,看上去十分严肃并焦急。阿骏一边说,一边就像是探知学校里的氛围一样,在走廊上张望有没有人在。
信乃步不禁反问
「咦?」
阿骏答道
「姐姐遇到了点麻烦。在学校里,我只能拜托学姐了」
然后,他转过身去,就像保护信乃步一样,将刚刚出来的那间教室打开一半。
「!」
哈啊……哈啊……
只见一名少女就像躲藏着一般,屈身蹲在门后的墙角里。
她缩着身体,左右长短不齐的头发搭在她那看上去格外瘦小的身躯之上。光从这些就能完全看出来,她就是大阿骏一岁的姐姐,长壁命。
命垂着头,不出声,肩膀上下浮动,竭力地喘息着,蹲在冰冷的地板上。然后从那搭在衣襟之上不整齐的头发只见露出的白净脖子上,不知为何长着好像麻疹的红肿斑点,就像从衣服下面爬上皮肤的一般密密麻麻一片殷红。
「!!……长壁同学……」
对病变感到的畏惧化作恶心的寒气,窜上信乃步的背脊。信乃步刚喊了命一声,便回想起来……这间是命班上的教室。
「要、要不要紧……?」
信乃步在浑身冒起鸡皮疙瘩的状态下问道
「生、生病了么?呃……要不要去保健室……?」
「就是平常的『发作』,没事的。症状很轻,回到家应该就会好了」
阿骏面对自己姐姐的状态表现得十分冷静,对不知所措的信乃步这样答道。
「是、是这样啊……」
从阿骏的口气听来,命这个样子应该是家常便饭。
相传,命罹患重度的心理疾病,因行为怪异与梦游症经常在外徘徊,而且需要定期或不定期去精神病院接受治疗,平时一直都要服药。
信乃步还偶然间亲眼见过她比现在蹲在地上更加糟糕的情况。而且,由于信乃步太过懦弱,以致无法对经受折磨的她置之不理,也无法不顾一切地去帮助她。尽管信乃步心里有些怕她,但还是把她当做是自己的朋友。
「能帮我一起把姐姐送到学校外面么?」
阿骏向信乃步提出请求。
「我不希望她这个样子被太多人看到,想要尽快离开学校。再过不久社团活动的时间就结束了,到时候人肯定会多起来的」
「咦……啊、嗯……可是……」
信乃步明白阿骏说的事情,但还是有些为难。
她得去拿自己忘掉的东西,而且还在让亚由美瞪着自己。同时,信乃步这样的性格,无法干脆地拒绝别人的请求,而且阿骏还帮过她。
信乃步在被社团的学姐们欺负的时候,阿骏出面保护过她。
读书社的学姐们对待命的态度基本就是排挤,所以阿骏对那些学姐十分反感。
「……」
信乃步困惑起来,但过了一会儿,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尽管她一直放不下自己的事情,但还是敌不过眼前有人拜托自己。
「呃、好的……我知道了」
「帮大忙了」
然后信乃步准备伸出手去帮阿骏支撑起命的身体,随后阿骏将半开的门完全打开,信乃步走进教室里。
她刚一进教室,一件东西便映入视野之中。
信乃步一看到那个东西,便吃惊地张大了双眼,就像浑身发软一样驻足原地。
在桌上,摆着花。
早教室门口的第一排座位上,摆着一个小小的花瓶,里面插着白花。
「……!!」
信乃步一看到花便背脊发寒。摆上那种花,只有一种含义。在她因为害怕而变得一片空白的脑海中,不久浮现出刚才在社团活动时无意听到的,聊天派的谈话内容。
————「话说,死的不是我们学校的学生么?」
信乃步想起来了。
那么……这个是……
冰冷的东西在信乃步的背脊之上扫过。
插着花的花瓶,摆在去世学生的桌子上……信乃步在虚构作品中经常看到这样的场景,但从未亲眼目睹过。
信乃步不禁愣在了原地。
「……学姐?」
「!!」
信乃步被阿骏疑惑地喊了一声,猛然间回过神来,开始帮命站起来。
「唔……嗯,抱歉……」
信乃步地将目光和意识硬生生从散发着平静存在感的『那东西』之上拽开,以十分动摇的动作蹲了下去,颤颤巍巍地朝命伸出手去。
她一心想着尽快带上她离开这间教室,藉此来分散自己的注意力,然而在靠近命之后,就算不愿意也还是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命脖子上的红色病斑。这样的异常情况,让她一时间犹豫起来,不敢去碰。
犹豫。
畏惧。
但阿骏就在面前,她只好横下心来。
她将藏在胆怯之下,对病人感到恐惧而产生的自我厌恶,以及对需要帮助的人不能坐视不理的关爱之心,全部调动起来,下定决心。
她拼命去抑制在这异常状况面前跳得跟闹钟似的心脏,以及因为害怕而变得紊乱的呼吸,向命伸出手去,战战兢兢地将手放在她被色夏装之下包裹的肩膀上。
随后——
嘎啦、
布料之下动了起来。
「噫……!!」
她隔着衣服摸到了某种硬东西,那东西正在蠕动,传来骇人的触感。当信乃步触碰到命肩膀的瞬间,那种触感便传到了信乃步的手掌上,顷刻间令恶寒爬上信乃步的身体,令她全身冒起鸡皮疙瘩,猛然撒开了手。
「………………!?」
就算把手放开了,那种像什么东西爬来爬去一样恶心触感依旧残留在了手掌上。
惊讶、恐惧、恶心,这些感情让她心脏以及全身的皮肤感觉被揪紧,不禁发出屏息般的惨叫声,最后屏住呼吸,半蹲着僵在了原地。
嗖喽、
就在此刻。
眼角看到了会动的东西。
……咦?
在混乱之下,条件反射地向那边看去。
朝某种在动的东西看过去。将目光转了过去。
「咦」
滋溜、
从桌子里,蜂满溢而出。
大量的蜂,从教室的桌子里,满溢而出。
就是那张桌子。从那张摆着花瓶的桌子里面放课本的区域,为数可怕的胡蜂麇集成一大团,就像结晶的蜜糖融化之后流下粘性液体一般,满溢而出。
数不胜数的胡蜂一层摞着一层,爬上彼此的身体,在彼此的身体上爬来爬去,形成一团不断变形的东西。成团的胡蜂从桌子里满溢而出,粘附在桌子上,黑色与黄色在团块表面不规则地蠢动着。
那种东西,直到刚才还不存在……本应不存在的异常情景,突然之间出现在面前,信乃步屏住呼吸原地僵住。她的思考冻结了,动弹不得。
「…………………………!!」
回过神来的时候,世界已经静止了。
一切声音感觉都变得十分遥远,空气和时间如同玻璃一般静止不动。在这个冻结的世界中,只有那个胡蜂满溢而出的桌子,就像静谧的美术馆中展示的,富有生命且诡异的作品一般,不自然地活动着。
嘎啦嘎啦嘎啦、
嘎啦嘎啦嘎啦、
同时,还在发出非常细微的,微弱的声音……在静谧之中,一只只蜂的翅膀、足、躯体挤在一起发出来的,虽微弱但令本能产生拒绝的,令人作呕的声音。
在令耳朵刺痛的,声音遥远的静谧之中,只能听到那些声音。
在这样的状况下,意识就像脑髓就像被完全吸出一般透明,让信乃步只是茫然地凝视着眼前这个无法理解的作品。
在这意识游离,不自然的,静谧的,异样的情景之中,信乃步凝视着那堆斑点花纹不断出蠢动的胡蜂团,忽然间感觉到——————自己正被那团胡蜂盯着一般。就是这样的……一种感觉。
「学姐!!」
「!?」
信乃步被大声一喊,突然之间清醒过来。
就像忘记现实沉迷于节目之中时,电视突然被关掉一样,所有的东西全部消失,全身上下,包括周围的世界,就像出现了噪点一样,获得了现实感。
「……啊……咦……?」
「学姐,你怎么了?」
阿骏不解地从旁凑过来,凝视着信乃步的脸。
信乃步发觉自己刚才在幻想,随后转动视线,扫视这间教室,向『那张桌子』看去,但自然一只蜜蜂都没看到。
「啊……」
刚才那堆怪诞离奇的东西突然消失,就像叠在一起的幻灯片掉了一张一样。
当信乃步在这种落差之下像是脑内的保险丝熔断一般发起呆时,蹲在地上气喘吁吁的命微微抬起脸,朝信乃步看了一眼。
她的眼睛,焦点有些对不上。
她对然正看着对方,却像是穿透对方的脸,正看着脑袋里面的东西一样。命看着被自己这么盯着感到不安的信乃步,嘴巴微微地动了起来,从唇缝中编织出细微的话语
「……真木同学……劝你最好……暂时不要来学校……」
「咦……」
她的声音非常细,非常细。
就像被苦闷与呼吸稀释过一般,很细,很难听清楚。
「很危险……会被诅咒喔……」
「!?」
信乃步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命对自己说了什么,只是怀着恶心的感觉,呆在原地。她希望命给自己一个解释,可是命不再多说什么。不久,等麻痹解除之后,信乃步连忙开始去帮独自继续扶起命的阿骏,事情也就不了了之了。
信乃木把两人一直送到了校门外。
看到搀扶着命,一边不断向自己道谢,一边离开的阿骏,信乃步内心残留下了一种莫名其妙的,又黑又黏的不安。
在日薄西山的天空之中,不知不觉间卷起了厚厚的灰云。
正如命自己所说的。
命从第二天开始,就没再学校露过面。
3
话虽如此,以信乃步的性格根本不会请假不来学校。
命对她说过那样的话,让心中一直有股说不清的不安,即便回到家中也不曾排解,不过睡下去后一觉醒来,大部分还是消散了。因此,信乃步就跟平常一样,漫不经心地来到了学校。
到了学校之后,情况就跟平时不一样了。校园内进行了播报,要求全校临时集合。
然后,同学们遵循紧着班会时间到场的薮内老师的指示,纷纷离开教室,向云空之下的操场集中。
由于七谷中学对于人口密度较低的附近来说规模很大,所以乡下的学生占了相当一部分比例。学生们按班级列队,瘦小的信乃步几乎淹没在队列之中。
在操场上弥漫着的沙尘气味中,信乃步突然想起一件事,向周围环望。信乃步在寻找命的身影,但从自己的方位勉强看到的命他们班的队列中,却找不到命的身影。
命的身影照理说非常显眼,但还是没能找到。
——她果真没来学校么……
昨天的不安隐隐约约地在信乃步心中重现。这个时候,校长登上的前方的演讲台。个头矮身子胖,谢顶了的校长打开了有些破音的麦克风,在杂音之中进行了一番操作。
「呃……」
这个时候,嘈杂的大批学生也基本安静下来。
台上的校长对学生们扫视了一遍,开口了。尽管平时说话带着几分献殷勤的感觉,甚至让人有些脱线,但现在的口吻十分沉重严肃
『……呃,应该已经有人知道。事情发生在上周,我们学校的一名二年级学生,不幸被胡蜂蛰伤,丧生了』
「!」
信乃步一听到这件事,心里立刻打起寒战。
——果然是这样。
信乃步在一片空白的头脑中,茫然地这么想到。
『被蜂蛰死的学生』的事,之前还只是在读书社里听到传闻。现在从校长口中听到通知,证明这是事实。其实信乃步从昨天开始,就偷偷在害怕这件事成为现实。
如果这件事成为了事实,那么自己在命的教室里看到的东西,以及命跟她讲的事情很可能就不是错觉了。信乃步不想知道这种事,她对诅咒这类东西基本持相信的态度。而且,命似乎时真的拥有灵感应力之类的能力。
信乃步对于自己正站在命说过「最好暂时别来」的学校里,突然感到不安。
嗖、
她对自己身处的地方,还有周围的空气,产生一种难以名状的畏惧。校长的声音从有些破音的扬声器中传出来,响彻操场,而大批的学生在操场上列着队。信乃步从这番情景以及宁静之中,感受到了某种非常冰冷,非常扭曲的感觉。不安的感觉在她的皮肤之上,以及皮肤之下,隐隐约约地逐渐扩散开来。
……『诅咒』究竟是指什么?
在隐隐约约的不安的煎熬下,信乃步脑中产生了这样的疑问。
——最好暂时不要来学校,会被诅咒。
她一边回想命说的话,一边攥着自己的裙子,转动眼睛,向操场上列队的同学们,老师们,以及对面的学校建筑,扫视起来。
……被诅咒?谁被诅咒?学校么?
她一点一点地环望。
并一点一点地思考。
……是谁在诅咒?去世的学生么?为什么?
在她脑中鲜明地浮现出那个摆着花瓶的桌子,以及从桌子里涌出大团胡蜂的情景。
闷热的微风在云空下拂过,信乃步身上略微地冒起鸡皮疙瘩。
她在这样的感受下,看着学校,目光被眼前高耸的灰色校舍的,二年级教室所在的一排窗户吸引了过去。其中一扇所对应的教室,便是命班上的教室,里面应该有张桌子上,摆着花瓶。
从窗户可以看到那间无人教室的内部。教室白白的,死气沉沉,空空荡荡。她害怕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里面,会看到什么不好的东西,但一想到这样的情况,又不敢把目光从上面移开了。
「……」
感觉潮湿的操场空气中,到处充斥着肉眼看不到的诅咒。
在沉甸甸的阴云之下耸立着的空旷学校中,能够感觉到去世的学生好像在里面。
但是,在信乃步独自想着这些的时候,默哀开始了。
『————默哀』
校长一声号令,因为想事情而基本什么都没去听的信乃步,也连忙闭上了眼睛。在闭上眼睛,眼前变得一片漆黑之后,周围本来略微残存的私语与喧闹,以此为分界线完全消失了。
————鸦雀无声
宽阔的操场上,充满了黑暗与沉默。
信乃步作为其中的一员,静静地闭着眼睛。
眼皮之下布满杂点的黑暗,鞋底踩在土上的粗涩触感,压在全身的凝重沉默,周围大批学生的微弱气息。
「…………」
站在林立的气息之中,信乃步莫名其妙地感到不安。
在潮湿发粘的黑暗中,过敏的意识与皮肤感觉,产生出非常活灵活现的错觉……就像有什么东西正从什么地方看着自己,有什么东西正在靠近自己背后。
在黑暗中,妄想就像
腐水一样渗出来。
息、息……她明知那是错觉,明知自己有爱妄想的毛病,但依旧无法减少这样的妄想产生。
但是,那真的是错觉么?真的是妄想么?
在闭着眼睛的自己周围,真的什么也没有发生么?
息、
伴着呼吸的沉默……以及气息。
叽啦、
仅仅在这充满压迫感的感觉中,仅仅在自己的脑中,看不见的『某种东西』……在动。
在默哀的黑暗中,在脑中,黑色的妄想密度迅速增加,呼吸渐渐变得急促。
若是此刻睁开眼睛,搞不好会看到某种可怕的东西……这样的害怕想法,勒紧她的脑袋,勒紧她的胸口。她没有见过的,被胡蜂蛰死的学生的样子,清晰地浮现在脑海中,感觉那个人正从那间教室的窗户俯视着自己,正站在自己身边的黑暗中。
黑色的气息,缓缓地,却又像压过来一般,伸出手。
「………………!」
沉默十分凝重。
默哀的事件感觉长过头了。
「…………………………!」
信乃步感觉就像要被默哀的时间压垮一样,呼吸渐渐变得艰难。
从黑暗中伸过来的气息之手,已经逼近到了快要碰到肩膀,快要碰到脸颊的距离。正当她害怕的喘不过气来,不敢睁开眼睛的时候——————
『……默哀结束』
听到了嚣张的声音。
信乃步……
睁开了眼睛。
「……」
妄想与气息同时消失,自己周围恢复成原来的操场,学生们正在周围列着队。
刚才散发着鲜明的气息,甚至就像能够看到一般的各种东西,全都在睁开眼的那一刻消失无踪。
在扬起的视线前方,二年级教室的窗户里,同样什么也没有。
校长在讲台上一边看着手中的资料,一边用那不清晰的声音开始讲解预防被蜂袭击的注意事项。
…………
全校集会结束,学生们陆陆续续地返回校舍。
信乃步混在学生们之中返回二楼,发现有一个不足十人的小集团聚集在走廊上,平时不会看到这样的情况。
「……」
许多学生对这群人摆出嫌碍事或觉得奇怪的表情,一边用余光看着他们一边从他们身旁通过,很少人停下脚步或加入其中。信乃步对这种情况觉得奇怪,也从他们身旁擦身而过,打算侧眼看看。但是,她猜到这群人聚集的目的之后,表情略微地僵硬起来。
……这群人,是在那间教室前面聚集起来的。
他们全都在向里面张望,大概是在凑热闹。
他们看的,应该就是信乃步昨天看到的,那个摆着花瓶的桌子。这帮兴趣恶劣的家伙在今天的全校集会上知道有同学被蜜蜂蛰死,然后专程跑过来看去世同学的桌子。
看那种东西究竟有什么意思?
信乃步带着几分厌恶的感情,从他们身旁走过。在正要过去的时候,她用余光向聚集在那里的学生们瞥了一眼。她本来见识一下喜欢凑热闹的家伙都长什么样子,可是映入她眼中的却是始料未及的情景。
「……!?」
然后信乃步混进那些神经大条的人中间,不禁呆住了。
当信乃步将目光转过去的时候,教室里面的景象,以及『那张桌子』从人缝中露了出来。
问题在于那张桌子。桌子跟昨天信乃步看到时完全不同。
花没有了……不,话是这么说,但并不是花瓶被撤去了。花瓶还是摆在桌上,只有插在里面的花从中抽了出来,桌肚子里放课本的地方也被弄得乱七八糟,里面的东西散乱出来。
水从花上下往下滴,滴在座椅上。
这怎么看都是被人搞过恶作剧的样子,可是尽管情形如此恶劣,已经在教室里的,那个去世学生的同班同学们却对那张桌子视若无睹。
……怎、怎么回事?
信乃步一时间呆住了,望着那张桌子。
聚集在入口的围观人群也都看着里面那张桌子,从他们脸上的表情看上去不大像是起哄,更像是对这个现象感到困惑。
这简直就像霸凌现场。信乃步对这种十分敏感的感觉,如此告诉自己。
——为什么?怎么回事?被蜂蛰到意外神往的学生,究竟哪里不好,要被同班同学如此对待?
「…………」
信乃步在混乱之中,感觉一股冰冷的感觉窜上背脊。
思考不断地运作,大概从时间上算只有短短几秒钟。
但是,这些思考被突然打断了。信乃步的手,突然被人从身后拉住。
嘎!
「噫……!?」
手腕被突然抓住,信乃步下意识地用力一抽。
这种感觉,让她只能想到是被霸凌集团给逮到了。她内心充满了遭受霸凌的孩子的那种恐惧,在心中发出惨叫,一下子陷入恐慌状态。
浑身发软的信乃步,无助地从围观的人群中被拉了出来,最后被带到了走廊的角落。这个时候,信乃步总算看了眼抓住自己手腕的人。她心脏砰砰乱跳,在看到那张脸的时候,总算意识到对方比自己个子要矮,而且是自己认识的人。
将信乃步带过来的,时读书社里的同级生,在聊天派里,昨天没有参加活动的猿枝万智。就是那个个头很小,很喜欢闹,总时跟着学姐们,被当成跟班的万智。
在信奈步的印象中,她就是学姐们的跟班。
信乃步虽然跟她是同级生,但没有学姐们在中间的时候,跟她一次话都没说过。而且不论是从自己的角度还是从对方的角度来看,都完全不需要跟对方搭腔。
「咦……」
「真、真木同学……」
万智面对困惑的信乃步,抓着信乃步的手,说道
「我、我有件事想拜托真木同学……真木同学,你跟那个长壁同学是不是关系不错?」
「咦?」
信乃步只能吃惊地回应。她说自己跟命的关系好,信乃步既无法否认也无法肯定。而且她不知道万智玩什么在这种地方说起这件事。再说了,她根本搞不懂万智为什么必须主动跟自己搭话。
但万智完全不理会信乃步想如何回答。
万智就像被什么紧闭着一样,容不得斟酌或酝酿,探出身子对信乃步说道
「这、这是我毕生的请求!请你去拜托长壁同学!」
这是在恳求。
「拜托?咦……?」
「长壁同学不是有灵能么!?拜托了,救救我!」
灵能?救?信乃步不知道万智在说什么,而且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对自己说这些话。
但是——
「我……被诅咒了!」
万智就像大叫一样,对困惑的信乃步这样说道。
然后——
「虽然都说柚本君是被胡蜂蛰死的,但那不是意外!其实是自杀!」
「咦……?」
万智的声音,前所未有地颤抖着。
抓住信乃步的手也在颤抖。
信乃步感觉万智抓自己的手的方式,突然间变得就像紧紧抓住扶手一样。
信乃步看着紧紧依靠着自己的万智,茫然地愣在原地,没办法立刻作出回答。
面对从未经历的过的状况,信乃步的头脑之中,只冒出了这样一句话。
……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