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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
外头的吵闹声传了进来,在结的家中和孩子们一块看家的今日子,放下了正玩着游戏的手机,疑惑地抬起头来。
「……怎么了?又吵起来了?」
今日子刚刚自言自语,外面传来的就像在施工一样哐、哐的金属撞击声,最后变成了玻璃破碎的巨大声响。
「……华菜,克己君,妈妈稍微出去看看,你们两个要乖乖的喔」
「好~」
「……」
今日子实在有些怀疑,皱紧眉头将手机放在桌上,对孩子们这么捉到。华菜有些不安地作了回答,克己微微地点点头。确认孩子们的回应后,今日子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离开客厅关上了门。
在割开客厅与走廊的镶着磨砂玻璃的门那头,紧日子在玄关打出穿鞋的声音。随着大门打开的声音,同时从外面传出的声音也从敞开的门中扑了进来,变成了充满暴力的巨大金属声。
「……天啊,干嘛?外头在干嘛?」
今日子听着那噪音,留下这样的自言自语,离开家门。在她关上门的同时,声音再次变得模糊,两个孩子被留在了回荡着沉闷噪音的家中。
「……」
华菜一边听着噪音,一边直直地凝视着妈妈离开的后的客厅门。华菜本来不是看不到妈妈就会开始不安的性格,大概是由于被熟悉的其他孩子的妈妈掐住脖子的可怕经历导致的,她今天一直都不敢离开今日子。
克己明白华菜在害怕,停下了手中的画笔,看着华菜。华菜注意到克己的目光,朝克己看了过去。她跟克己对上眼后,就像觉得是克己在害怕一样,安慰克己
「没事的,马上就会回来的」
「……嗯」
克己没有反驳,点了点头。
相对的,他将自己很宝贝的,一次都没用过的金黄色蜡笔递给华菜
「这个可以给你用」
「咦……为什么?算了啦,这多不好」
华菜知道那是克己的宝物,就婉拒了。
「不过,谢谢你」
「嗯」
虽然表示亲切失败了,但毕竟那是保护,于是克己将金黄色蜡笔收了回来。
这个时候,传来玄关门开的声音。
华菜听到声音,脸上藏也藏不住安心的表情,对克己说道。
「啊,你瞧吧,回来了」
克己也跟着朝华菜指向的门看过去。在客厅门上镶嵌的大磨砂玻璃那边,看到有个人影在玄关正在脱鞋。
但是————在看到那个人影的瞬间,克己惊讶地睁大了双眼,颤抖起来。
磨砂玻璃,变成了红色。
就像走廊上被鲜红的光渲染了一般,磨砂玻璃变红了。然后透过磨砂玻璃,只见一个红得发黑,犹如血块构成的人影在红色的一幕中蠕动着。
那是『颜色』。只有克己能看到的,人的感情的颜色。
那是愤怒到极致的『颜色』,在过剩的愤怒之下头脑错乱,不知会做出什么来的人的『颜色』。
其实,这并不是第一次看到。他在过去曾经看到过两次相同的东西。第一次是在很久以前,结还在寻找能够放心将克己寄放下来的保育所,在许多保育所之间辗转的时候。克己有次在一个一直将小孩子关在屋子里面,非常过分的保育所,那里的所长大叔非常可怕,只要见孩子稍微有点吵闹就会把那个孩子的嘴堵上,捆住手脚,一边怒吼一边用力掌掴。现在看到的『颜色』,就跟那个所长老师一样。
之后,那个所长杀死被寄放的孩子而被捕,上了报纸。
当时在那个把还不会走路的孩子用布堵住嘴巴一直扔在地板上的房间里,克己和其他孩子们畏畏缩缩地在一起,忍耐着从门口的窗户上有时能透出来的那个『颜色』。那是恐怖记忆的『颜色』。
然后——————
「……!」
当克己看到磨砂玻璃那头的红色人影缓缓靠近的瞬间,立刻拉起华菜的手站了起来。
「咦?干嘛?」
「嘘!」
华菜虽然吃惊但还是跟着克己。克己没空跟她解释,掀起太阳快下山时今日子拉上的大窗窗帘,拼命地将窗户打开,跳到了阳台上。他急急忙忙地把华菜也拖进了阳台,然后准备关上窗户抬起眼睛的时候,在客厅门上的磨砂玻璃上看到,那个乌红色的人影已经站在了门前——————而且,他看到门柄正在转动,然后急急忙忙地关上了窗户。
「………………!!」
几乎在窗户关上的同时,客厅的门打开了。
克己背靠着窗户瘫坐下来,屏住呼吸,将华菜拉进自己身边,让她低下身子。
「这是干嘛?」
「嘘!!」
一头雾水的华菜刚准备问,克己便用非常紧张非常拼命的表情制止住了她。看到克己这个样子,华菜也不禁钳口不语,但可能已经来不及了。再说了,开闭窗户的声音说不定都被听到了。现在公寓里异常的吵闹,只能祈祷那声音被噪音藏住了。
一旦知道他们在阳台上,就无处可逃了。
克己拼命地屏住呼吸。
背后仅隔着一面玻璃的那边不知发生了什么情况,没有声音也没有气息传来。他拉着被气氛所震慑,一动不动的华菜,缩紧身体,生怕发出一点声音,一点一点地转动脖子,向窗户的方向看去。
那便是一面窗玻璃,以及从内侧将玻璃盖住的窗帘。
然后,在窗帘上能看到一道合缝。
那合缝,有着很细微的一道缝隙。
克己听着自己的呼吸声,绷紧着脸,缓缓把脸朝着那个缝隙凑过去,然后紧贴在玻璃上,从合缝中偷偷地窥视客厅里面。
在眼前,有个红色的人。
「——————————!!」
身体猛地弹了起来,差点惨叫起来,但忍了下去。
红色的人就站在窗户旁边,但并没有看这边。但花才看到克己的样子,十分诧异地也跟着向窗帘的缝隙间窥视。克己来不及阻止,华菜也看到了。
那正是克己以前看到过的,第二个那种红『颜色』的人。
从那次在保育所的经历过之后,时隔好久看到的第二个人。
而且看到的时间,就在今天。
那就是————
今天将公寓406室门口的过道土城那个红『颜色』的,掐过华菜脖子的,璃恩的妈妈。
「噫……!!」
华菜发出哽噎似的尖叫。
克己连忙抱住华菜,堵住华菜的嘴。站在客厅里的璃恩妈妈,跟当时疯狂的样子简直判若两人,就像平时那么温柔,脸上挂着正在做菜时一边哼着歌一边找餐具似的表情,缓缓地在屋内扫视。
华菜遭到袭击虽然只有一次,可那段记忆不可能会消失,克己也不可能忘记那件事。最关键的是,他的的确确地看到,璃恩妈妈的表情就像面具一样。
「——————————!!」
好可怕。克己抱住回忆起几小时前的恐惧,害怕得发抖的华菜,以前所未有的紧张表情拼命屏住呼吸。他一边看着从窗帘缝隙中微微透出的家里面,一边蜷缩着身体,都不晓得究竟是华菜在发抖还是自己在发抖了。
哈啊、哈啊、
不管怎么去压抑,自己的呼吸声听上去还是好大。
他害怕声音被窗户那边听到,害怕身体的颤抖会传过去,拼命地一心藏在阳台上。
然后——
啪嗒、
乌红色的人在相隔一扇玻璃的那边走了一步,四下张望。
她一边四散播撒那赤裸裸的歹意化作『颜色』,渲染着自己,一边将目光缓缓地在屋内扫视。
以自然的表情。
以微微带着笑容的温柔表情。
可是只有克己能够看到的,那个惊人的愤怒与恶意的『颜色』正汹涌粘稠地在她的内心之中卷着漩涡。
「克己君~,小华菜~」
她在屋子里呼喊孩子们。
隔着玻璃能微微听到那平静温柔的声音。
她的表情很温柔,但骗不过克己。正因为不会被骗,那温柔的语调和表情才显得更加可怕。
「不在么?」
「………………!!」
拼命地。
屏住呼吸。
「可我觉得你们在呢~」
「…………………………!!」
啪嗒、啪嗒……气息和声音在客厅里走动。
璃恩的妈妈一时观察房间和厨房。
然后————她冷不丁地靠近克己他们藏身的窗户,伸出手,抓住了窗帘的合缝,将缝隙拉开。
「………………………………………………!!」
璃恩的妈妈把窗帘被足足拉开一个人那么大,看着走廊。
但是,克己已经不在那里了。在那个时候,克己已在条件反射之下抱起华菜滚到了一边,从合缝前面躲开了。
可是,窗帘只是勉勉强强将他们挡住。克己他们紧贴着窗户,在地上屏住呼吸,璃恩的妈
妈就站在他们身旁咫尺之隔的位置上。璃恩的妈妈稍稍打开窗帘的合缝,仅仅隔着一层玻璃,在咫尺之隔的旁边,看着阳台。
目不转睛……
用玻璃珠一般,好像机械,好像昆虫的冰冷眼睛,紧盯着阳台。
「…………………………」
「…………………………!!」
令人发狂的紧张沉默,弥漫开来。
牙齿快要噶嚓噶嚓地打颤,但拼命咬紧忍耐下去。
…………
2
「…………!」
结呼吸急促,急急忙忙地赶路。
鞋子踩在柏油路面上的发出声音,回荡在撒着夕阳的,通向那栋高级公寓的道路上。
她心急如焚,一心想着必须尽快回到克己身边。既然知道梦人无意解决公寓的诅咒,她绝不放心将克己留在自己看不到的地方。
就算梦人说的没错,自己和克己并不是诅咒的对象,但完全存在被牵连进去的危险。
最关键的是,克己现在交给了今日子,跟华菜在一起。华菜是克己现在最要好的朋友,五十岚一家也是结目前接触最深,待自己最好的邻居。
「————我是以『诅咒』为题材写小说的人,因此非常关心诅咒的完成」
梦人这样说道
「生驹家在当地似乎是祖祖辈辈进行祈祷的人家,但他们并非明确的宗教人士或巫师,而是在务农之余制作正月饰等祭祀用的道具,在自家的祭坛进行祈祷,并将祭祀用品出售给当地人。制作流雏也是生驹氏的工作。这样的人制造出来的『诅咒』究竟是什么样的东西,究竟有多大的效果,然后究竟会迎来怎样的结局,我这个『诅咒』文物收藏家关心的,只有这些。
而且,除去『诅咒』不谈,我身为一个纯粹的作家,我对孩子被霸凌逼得自行了断的一家人二十年间的憎恨最终会迎来怎样的结局,远远要比拯救无辜的孩子觉得更有趣,更有价值。而且,我对这样的憎恨也感同身受。这只脚与你所见,而且我还是这样的性格,所以在孩子之间惹来不少的厌恶。这份憎恨,其实现在都藏在我的内心深处。恨是不会消失的。就算能用其他的什么东西将其掩盖,也绝对不会消失。那么————无法掩盖的深深『诅咒』,究竟该排向哪里呢?」
梦人问道。
他露出装傻的笑容,摆出没有一丝笑意的眼神……
「我心里,是希望这份『诅咒』得偿所愿的喔」
斩钉截铁地说道。
「西任小姐。你的邻居是罪人。可是西任小姐身为编辑,主张『无意解决事件的侦探角色是靠不住的』。这说的一点不错,但我作为作家认为,『解决事件会破坏被众人逼死的孩子进行复仇,与其如此还不如不解决的好』。
如果你没有自行调查到『霸凌』的事情,本来大部分的事情我是不打算告诉你的。不让现场得到不必要的情报,不让本是局外人的你进行多余的干涉,让这个诅咒向应该指向的地方继续发展,然后欣赏它得到它所应有的结局。可是————既然你自己查明了原因,那么夹在当事者与局外人之间的你光是介入其中,就会给现场提供充分的情报。这就像,真正的侦探角色是编辑塑造出来的是吧?那么,我觉得这样也没什么不可以,这便是我把你叫到这里的理由」
然后
「西任小姐,你接下来要怎么做?」
向结问道
「自古以来,妖魔诅咒在真面目揭穿后便会丧失力量。现在西任小姐知道了其真面目,于是要怎么做?」
结十分疑惑,梦人继续问道
「本来只是一介配角的你,自己获得了充当侦探角色的权利。这已经完全撇开关系了吧?」
他如此发问,催促结返回故事的舞台。
催促他不是作为一无所知只能手足无措的配角,而是作为知道情报并苦恼挣扎的登场人物,回到事件当中。
「跟平时恰好反过来了呢。西任小姐创作的故事————我很期待」
「……!」
于是,结决定返回公寓。
她心急如焚,强行带着梦人给她的那些话,快步返回克己所在的高级公寓。
她想了很多,但最首要的就是克己。要取回克己,要从眼下的一切之中取回克己。她不清楚如何该如何对待今日子和华菜,甚至连自己的事情都拿不定主意。
只是,梦人那句「你的邻居是罪人」如同诅咒一般紧紧粘附在心脏周围。
——既然如此,该怎么办才好?取回克己之后,应该什么也不传达,什么也不说么?还是说,将实情说出来?要说那种事情么?要怎么说?就算说了,又能解决什么?
那么,难道要默默地放任华菜自生自灭么?将克己从五十岚家带走,和克己一起藏起来,只求自己一家不被牵连,任凭与自己和克己交好的今日子和华菜被不是自己犯下的罪孽所牵连,遭到前面那些受害者一样的凄惨遭遇,却什么也不告诉他们,只是冷眼旁观么?
要坐视华菜死掉么?要见死不救么?
要眼睁睁地看着跟克己要好起来的那孩子从世上消失?眼睁睁地看着今日子悲伤落泪?
当然不行。怎么想那都绝对不是正确答案。结现在所能做的,总之就是赶紧回公寓。
于是————
「咦?什么……?」
当她气喘吁吁大汗淋漓地到达公寓门口时,她发觉公寓里面的气氛变得很不对劲。居民们都出了家门,从中庭抬头偷看情况。在紧张的气氛中,结立刻看出居民们的视线所指向就是自己所居住的四楼。
——又出什么事了?
结顿时焦急万分,焦急的情绪涌上胸口,攥紧她的心脏,使得她被不安所驱使。
「……!」
结连忙从上衣口袋掏出钥匙,冲进公寓。她用余光扫了眼中庭的居民,乘上电梯,到四楼一下电梯,便看到过道上被聚集在406室门前的人挤得水泄不通。
这一次的规模,之前发生过的几次骚动根本没得比,让结心中的焦躁与不安变得愈发厉害。406室被厚厚的人墙围住,完全看不到那边的情况。虽然她很不放心眼下发生的情况,但也正因如此,不能继续留在这里。
没错,首先得回家。现在外面这么乱,所以必须先弄清楚跟今日子和华菜一起留下来看家的克己究竟怎么样了。
「抱歉!借过一下……!」
楼道被挤得水泄不通,要回位于相反方向的家都必须钻过人缝。结一边道歉一边分开人墙往家里赶,急急忙忙地将钥匙插进锁眼里,但没能把锁打开。
「……搞什么啊!」
她烦躁地再次将钥匙伸进了没打开的门中。
这次锁终于开了,她打开门。
「克己!今日子小姐!」
然后一下子跳了进去,同时朝里面呼喊。
可是————
没有回应。
别说是回应了,甚至没有气息,没有人影。
「…………咦」
眼前,只有要雀无声的房间。
本该留在家里的克己、今日子、华菜都不在。房间里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
「………………」
结感到一阵茫然,可随后忽然发觉了一件事。
她刚才想开锁却没有打开,但其实并非如此。正好相反,不是没能打开,恐怕玄关大门一开始就没关。
在察觉到的这一刻……
嗖……
有冰冷的东西窜上结的背上。
家……空无一人,以没上锁的状态放置着。
今日子、克己,应该在的,应该在看家的。
不在……一个人也不在。
怎么会……克己人呢?
然后,在焦虑之下脑子一片空白的结,呆呆地环视屋内。
咕咚……
在身后。
传来微弱的声音。
3
「………………」
406室的红房间中,弥漫着异样的沉默。
眼前是挂着正至照片的佛龛,以及匍匐在鲜红地板上,明显精神不正常的正至的父亲。面对此情此景,在场的所有人都无法理解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和也与一郎同样噤若寒蝉。他们只是默默地,注视这眼前这红色的情景。在如此异样的一幕前弥漫开来的异样沉默之中,只有那位穿得跟遭受霸凌的儿子相同衣服的父亲默默动着手和剪刀不停制造纸人时发出的酷似衣服摩擦的,吱咻、吱咻的微弱声音,无所作为地扰动着空气。
现场最为恐困惑的人,莫过于行动中心的和也。
他本坚信,曾经在孩子们之中处于最底层绝对无法反抗的那个男人,历经二十多年后开始反抗了。所以,和也准备当面警告他,有必要的话就暴打他一顿,让他停止将小孩子定作目标施加诅咒的卑鄙行为。可是,眼前这个穿女装的人,却不是他所想的那个人,结果完全丧失了目标。
「………………」
和也和一郎无法理解状况,呆呆地愣在原地。
在
这阵沉默最后,和也好不容易从口中吐露出,囊括一切疑问与困惑的短短一声
「——————啊?」
「孙子……在十四岁的时候就自杀了,死了」
「!!」
咯吱。
在突然听到背后传来这句话的那一刻,屋子里的空气就好像收紧了一般,气氛变得极度紧张。
生驹老人神不知鬼不觉地以疾呼贴在两人背后的距离站了他们身后。老人的脸就像面具一样毫无表情,目光中不是他们两个,而是看着这整个房间的情景,以犹如将巨大废墟强行夯实并平整后的平坦语调,讲道
「就在暑假结束,要回去的前一天,他跳桥死了。在那里的,是孙子死后精神错乱的儿子」
「……!」
「将孙子被河冲到下游的尸体拖上来的,也是他。孙子留了封遗书,上面写了之前在这里遭遇到的事情,以及『不想回去』的想法,可我什么都不知道。在我面前,他一直是个活泼善良的孩子。孙子什么都没说,我做梦都没想到他竟然在遭受那种禽兽不如的对待」
老人讲述着,他的每一字每一句都让空气变得愈发紧张、沉重。
「他总是帮我的忙,特别是流雏做得很好」
「……」
咯吱。
每当话语从老人口中发出,那语言仿佛就像在充满房间的空气中积累起来一般。
「每次学校放长假回来的第一天,他都会远离我的身边。他在离开我的这段时间里学习游戏,然后将那些游戏一样一样地告诉我,甚至晚上都不睡觉地一直说」
老人的话语在渐渐加重。随着那些话语一句一句地吐露,那个小个头的老人释放出的强大的气息,就像利刃插在和也他们的背上一样,那暗藏锋镝的气息之中注入了从那语言与表情表面完全看不出来的感情,强烈地令空气的颜色发生改变。
但是……
「……他是个善良的孩子,是个善良的孩子啊」
可是,与那气息之中灌注的强烈愤怒截然相反,老人口中吐露出来的言语却并非怒吼,反而只有非常虚弱的,对他善良可爱的孙儿还在世时的追忆。但正因如此,注入其中的强烈愤怒与悲伤在猛烈飘散、凝聚。难以言喻的悲叹与憎恨藏于言语最深处,给言语不断增加强烈的热与压力。
……然后……
「为什么——————你们为什么要杀死那孩子?」
所有的一切尽在这一句话中,吐露出来。
那是那压抑的……要把心压碎的一句话。说出这句话时,老人就像崩溃了一般,一道泪水从眼睛里留了下来,顺着皱纹滑过脸颊。
「那孩子……做过什么对不起你们的事情?」
「…………!!」
「那孩子……对你们做了什么非死不可的事情么?」
和也与一郎面对这个提问,没办法立刻作出回答。一郎在听到这个提问后,立刻崩溃般跪在了地上,流着泪向老人磕下了头
「真的……真的非常对不起……!」
一郎缩起他高大的身躯,痛苦地挤出歉意。
「当时我们还太年轻,太糊涂……我们还是小孩子,完全不懂伤害别人的孩子是怎样的事情。现在我为人父母,失去了孩子,这才明白过来。您的确有那个资格……就像我们从您身边夺走那样,您有从我们身边夺走的资格……!」
一郎放声大哭,祈求老人原谅。
「我们犯下了午饭挽回的错误,真不知该怎样道歉才是……」
一郎忏悔
「我现在知道了……深深体会到了失去爱子的心情。我代表大伙向您谢罪。对不起……!所以,请不要再继续了。我知道我没有资格求您,但还是请您宽宏大量原谅我们。那种悲伤的事情,已经发生太多太多,请不要再继续夺走孩子的未来了。正至君肯定也不希望自己的爷爷继续做那种残忍的事情了……!」
一郎谢罪,哀求,将脑袋贴在地上向老人恳求。泪水纵横的老人一时俯视着一郎,最后缓缓向前走去,靠近一郎。
「……」
老人来到下跪的一郎面前,弯下身子配合一郎视线的高度。
他将微微颤抖的手,朝头贴在地上的一郎伸了过去。
可是老人那只看上去像是要触碰一郎的那只手,突然伸向了一旁,从一郎身边捡起一只纸人。
啪、
将纸人的脑袋。
在一郎的头上,扯了下来。
「办不到」
「…………!!」
老人松开了手,头被扯下的纸人落在了一郎眼前。
俯视着震惊地抬起来的一郎,用恍如荒野的平坦声音这么说道的生驹老人,那表情就像面具一样……像面具一样没有表情,可表面之下又有强烈到无法化做表情的无数激烈感情化作的激烈漩涡。那是愤怒、悲伤、憎恨、懊悔以及叫不出名字的大大小小无数感情经过二十多年来的熬煮,最终甚至无法反映到表情之上,异形的面无表情。
「……那你倒是说说看」
然后,老人以那样的表情低下头凝视着一郎,说道
「你说要我原谅你们,不要夺走孩子的未来,那你倒是告诉我。在过去已经被夺走的孩子的未来,要怎样偿还……?」
那声音,犹如来自地狱的底层。那是名为『过去』的,愤怒与悲伤形成的漩涡从感情的地狱中爬上来,化作真实『诅咒』的声音。
「你是善人对吧。你成了善人,成了孩子的父亲。你告诉我,如果你的孩子遇到正至那样的事,你会因为一句『已经过去』就一笔勾销么?」
「这……」
「如果无法原谅,那就看你怎么做了。你不觉得,应该让那些家伙为自己的所做的一切付出代价么?」
「…………!」
「还是说,你会原谅么?你也许会原谅吧,因为你是受人尊敬的善人呢」
老人以低沉的声音这样说道,可是停顿了片刻,他突然抓起一郎的头发,把脸凑过去怒吼起来
「但是!你要是那样,就根本不配做一个父亲!!」
「!!」
老人表露出憎恨与愤怒,大叫起来
「儿子、孙子被人杀了,还能够原谅?你为什么会有那种荒唐的想法?因为你想当世间公认的好人?因为你不想自己乱了心神?因为法律与常识不允许?因为不想弄脏自己的手沦为罪犯?因为那种东西比自己的孩子还要重要!?如果你觉得是,你倒说说你还有什么脸面对你的孩子!!你倒给我挺起胸膛在自己孩子的尸身面前说说看呐!!我就做不到,这哪里做得到。你说孩子会为亲人沦为罪犯伤心?要是你的孩子阻止你,你就不会为孩子流血了么!?就算孩子阻止,不能为孩子甘之如饴地流血付出,还配当什么父亲!!
我一定要让你们所有人赎罪。你们杀死了人家珍视的孩子,别妄想拿年轻糊涂当借口就能得到得到原谅。别以为我能容忍你们这帮杀人凶手若无其事地当上好人,组建家庭,然后与自己的孩子享受天伦之乐……!!我要在你们面前把你们的孩子勒死!!大卸八块!!狠狠折磨然后杀掉!!我要把你们的孩子一个不剩地统统咒死,让你们清清楚楚地明白杀死过别人孩子的人没有资格抱自己的孩子,让你们后悔一辈子!!」
然后老人在激动之下一下子站了起来,大步流星地闯进房间里头,将橱柜敞开。
「!」
在那里的是……
红衣服和
无数张脸。
纸人就像血一样从橱柜里满溢而出。然后里头柜壁上,呈十字状钉着女式上衣,只有面部被裁剪下来的孩子面部照片上被打上无数根钉子的,阴森可怖的作品,以及似乎用来祭祀那些东西的祀具。
就算不具备任何相关知识也能看出来,那毫无疑问就是诅咒的祭坛与真相。那件从颈部伸出被打上钉子的无数颗脑袋,脖子与双手被钉子以十字状固定,勉强能够看出来是红色,快成破布的上衣,一看就知道其中充满了『诅咒』。
一郎记得那件上衣。
那毫无疑问,正是他们给正至套上的东西。
以前闹着玩给正至套上了女人的衣服,以后就一直要求正至穿。那是绝对弱者的标志,记得是现在改姓『杉北』的她,当时不知从哪里拿过来的脏兮兮的旧衣服。
然后一郎对钉在衣服之上的那无数颗脑袋,也有印象。
那些全都是放大之后冲洗出来的,孩子头部的照片。
那是和也与一郎都非常熟悉的脸,全都是这所公寓居民们的孩子的脸。
有龙马的,有璃恩的,有大和的,有华菜的,还有凉的。
有已死的孩子的,也有还没死的孩子的。
那大量的照片都只有头部被裁剪下来,摆着天真无邪的表情,被钉在那件旧衣服的颈部上方,就像一串葡萄。
「………………!!」
那是一眼就能看出的,明显的『诅咒』。
是令人浑身起鸡皮疙瘩的,阴森异常的信仰偶像。
「……死吧。带着你们
杀死我孙子的罪,让孩子们去死吧」
然后老人朝着呆立不动的两人指了过去,说道
「我的孙子被这片土地上的人欺负致死的痛苦————将我的孙子,孩子,以玩乐之心杀死的痛苦,我要让这片土地上的所有人都好好尝尝,好好偿还」
老人背对着可怕的诅咒本体,一边说一边将支出去的手指指向和也与一郎背后。
「!?」
不知什么时候有居民闯了进来,正站在那里。
应该是骚动扩大之后,因为担心过来看情况的吧。最前面是真沙辉,然后还有今日子。然后一郎在居民们之中还看到了自己的妻子。
但是,这绝非他所希望的事情。
目睹到这个房间里异样情景后,彻底呆住的居民们,几乎完完整整地听到了前面的那些对话。
「……怎么回事……?」
一郎听到了自己妻子茫然的呢喃。
「欺负……?诶……?那么说,大和的死是因为……」
「等……等一下,别激动,我们出去说」
一郎跌跌撞撞地连忙站了起来,推着妻子的肩膀离开。
和也也十分动摇。他在居民们之中看到自己妻子的身影,然后还在妻子怀中发现了儿子的身影。
「怎么来了……?」
他只能说出这句话。
「咦……我担心你,所以……」
「不是,我是问为什么把凉带来了……?」
不放心留下他一个人,现在情况很乱……理由应该有很多。可是妻子慌慌张张说出的这些理由,和也并没有好好去听,也不想听。
「爸爸……?」
凉呼喊着和也,伸出手。
在和也身后,生驹老人面无表情,目不转睛地盯着凉这个样子,忽然低沉地开口了
「…………好可爱的孩子啊」
那短促的声音,就像只说给和也听的一样。
「真的好可爱,就像我的孙子一样」
「等……等等……!!」
和也连忙转过身去,老人正指着凉。
和也对他的之间感到了一种难以言喻的不安。没有什么理由,光是这样一个手指的动作,便能感觉到说不清的强烈歹意。
那种感觉,与不久前在家中,在亮的背后感觉到的不祥感觉十分相似。
他在老人所指的众人身后,感觉到了什么。
那个气息让他感到一阵恶寒,不禁朝老人所指的方向转过身去,只见抱着凉的妻子背后……
有个只有半个人高的,穿着红色上衣的孩子身影。
「………………!!」
那东西就像贴在妻子背后一样,几乎不留缝隙地站在人与人之间。
但妻子没有察觉到那东西,周围没有任何人看到那东西。
当他察觉到就像是合成照片一般不自然地存在于那里的那东西的那一刻,他的心脏提到了嗓子眼上。
然后,在他看到……
在老人手指的方向上……
在所有人都浑然不觉之间……
那瘦细的手伸向被抱在妻子怀中的凉时——————
「住手!!」
和也大叫起来。
在叫喊的同时扬起球棒,朝着手指着凉的生驹老人全力挥了下去。
轰、
随着沉重的响声,手中的球棒传来几乎要弹飞的强烈手感。
随后,头部遭到猛击的生驹老人喷着血,重重地倒在了地上。
瞬息间,屋子里鸦雀无声。
聚满好多人,本来十分嘈杂的屋子里,如同风平浪静的睡眠一般,所有人都不说话了,只有和也一个人在喘着粗气。
上半身淋到了飞撒的血液,上气不接下气的和也,朝凉转过身去,只见妻子身后穿红色上衣的孩子已经消失。
「………………」
所有人,包括妻子令子,儿子凉,都无言地看着和也。
在众人的注目之中,只有和也一个人在自己的手中,感觉到自己确确实实地保护了凉。不论采取任何手段也要保护凉。他感觉自己为了实施这份一直保持的觉悟,将名为常识与现实的最后一道保险,硬生生地扯断了。
他顿时觉得头脑彻底清醒。
「喂……」
在鸦雀无声的居民中,真沙辉犹犹豫豫地向他搭腔
「你……做什么…………」
「……」
和也没有回答,俯视着刚才用金属球棒击倒的生驹老人。长着白发的脑袋已经被血染成鲜红,在那颗泡在大量鲜血中的脑袋上,甚至能够看到血淋淋的巨大伤口。
「唔唔……」
从老人口中发出呻吟。
惊讶的真沙辉和呆住的一郎,都注意到了这件事。
「还活着……!」
正当周围的人想要救他起来,准备冲过去,动起来的时候。
和也抢先一步默默地举起球棒,再次朝老人的脑袋砸了下去。
噗唰、
比刚才还要夸张的血液,捡到了周围。
沉重的沉默瞬息之间弥漫开来,几秒钟恐慌引爆。
「天啊!」
「杀人啦!」
居民们拥挤在狭窄的走廊里,向玄关方向逃离。和对他们不屑一顾,走向苍白的脸上溅了血,瑟瑟发抖的妻子走过去,严肃地说道
「令子,我有很多事想对你说,但还是待会儿再说吧」
「………………!!」
双眼大睁一语不发的令子,抬头看着和也。
「总之『诅咒』由我来消灭,你和凉在家等我吧。凉,再见,爸爸在这里还有点事」
他并没有像平时临别是那样伸手抚摸凉的脑袋,而是转过身去背对两人。
他一边听着抱着凉的妻子在身后逃也似的离开,一边转向橱柜里制作的『祭坛』。
哐唰——
随着剧烈的声响,烛台和杨桐条掉到地上。
他看也不看那些东西,朝橱柜里头伸出手去,将钉在上面的就上衣扯下来扔在地上,将钉着钉子的照片也全部撕了下来。他将扔在地上许许多多的东西,连同堆在地上纸人一起踩得稀巴烂。
「你……」
一郎看着和也这个样子,无力地说道。
一郎本想向妻子解释,可是让妻子在骚乱中逃掉了,只剩下他一个人呆呆地站着。和也对他什么也没说。
真沙辉也跟今日子一起留了下来,正看着和也。
「…………」
两人本想先带和也出去,但和也挥了挥手驱赶他们。
他们犹豫了一会儿,不久便死心了,带着今日子脚步沉重地离开了房间。和也用余光确认他们走后,继续默默地破坏施展『诅咒』的场地。
他将橱柜里面破坏殆尽之后,又将纸人聚集起来弄成碎屑。
花了好长的时间,终于全部破坏完了一番。
结束了。
这样一来,『诅咒』就结束了。
然后当他准备离开一团乱的房间时,发觉一件事。
「……啊,还有这个给落下了呢」
和也再一次转向房间。
他想起有件留到后面结果忘掉,还没有收拾的,最后的『诅咒』道具。那就是蹲在屋子角落里的,正至的父亲。和也握紧球棒,走近摆弄着地上乱成一团的彩纸,嘴里叽里咕噜嘀咕着什么的生驹大叔,朝着那颗毫无防备的脑袋,挥起球棒。
†
……满身是血的和也从406室走了出来。
「哇啊……!!」
「噫!!」
远远围观406室的居民们吵吵闹闹地尖叫起来。和也听着那些声音,只觉得不久前还吵着嚷着支持私下处置生驹家的那些居民们都是帮自说自话的东西,嗤之以鼻。
太阳已经完全落山,过道上亮起了灯,和也在灯光下扫视望着406室的居民们。然后,他从自己刚一迈脚便自动分开的人墙中穿过,以轻松地心拖着沉重的身体,悠然地踏上了回家的路。
「…………」
和也走在众多目光之下,心想。
……这样就好,凉一定得救了。这样一来,『诅咒』一定就消失了。然后,我会成为杀人犯被抓走。不过,这样就好。我杀掉的生驹老头就是这个『诅咒』的元凶,但我展现了他所说的身为人父的觉悟,唯独这一点应该尽情称赞。
身为人父的觉悟,为了孩子弄脏双手的觉悟,流血的觉悟。
在孩子的生命受到威胁时,敢于抛弃一切的觉悟。
只要凉平安无事就别无所求了,其他的一切都不需要。
要是能够正常地生活,若不是孩子的生命受到了威胁,那种觉悟根本无从施展。在同样的情况下,那觉悟也不一定能够施展。而且,若不是孩子被不合理地从身边夺走,也就不需要涉足那份疯狂。
一切的起因,是和也他们犯下的罪,是当地的所有居民共同的罪。是这份罪创造了诅咒,要让所有人为正至的死赎罪。
一郎屈服了,他是个善人。可是和也为
了让凉活下去,自己也闯进了这份不合理。
虽说被生驹老人推了一把,但和也同样踏入了那份疯狂。可怜的正至的诅咒,在让所有人全部赎完罪之前,就被和也的疯狂给击溃了。复仇没有完全达成,这样的结局显然不讲理。但是,这容不得正至提什么意见。生驹老人为了给孩子报仇,用来杀死当地所有孩子的诅咒,也同样不讲理。
和也失去了一切……除了凉的生命之外。
他用自己的一切换回了凉的生命。
他不后悔,他觉得这样就可以了。被逼的走投无路,的确失去了很多,但他被逼跨入这道境界后,也感觉到了某种幸福。
为了心爱的儿子拼上一切的,献身的幸福。
身为父亲拯救了孩子生命的,值得自豪的幸福。
没能达到这种境界的人,现在这些都无从谈起。一郎,真沙辉,还有现在正远远望着和也的人,都没有资格去谈这些。
和也已经和他们不一样了,已如同行尸走肉。
活死人就要带着倾尽人生达成重大目标的幸福感离开。
和也马上就要被逮捕了,虽然牵挂与不甘自然少不了,但既然已经全部割舍,那他也已经没什么可做的了。
——凉,对不起。你明明那么黏爸爸,明明现在那么像和爸爸一起玩吧,可爸爸却没办法继续陪你了。
爸爸不能继续留在家里了,你今后一定会很辛苦吧。可是,希望你能够和妈妈一起,健健康康地活下去。爸爸……只有这个心愿。因为,爸爸就是为了实现这个心愿,才让这双手沾满鲜血的。
我还有好多话想对你还有妈妈说。在警察叔叔来之前,让我们好好说说将来的事情,直到最后一刻吧。
来吧,凉。
和爸爸一起————度过最后的时光吧。
「…………」
就这样,和也到达了自己的家,104室。
……在406室把凉吓到了。
他惴惴不安地握住了门把手。
……在这最后把他弄哭了,真让人悲伤啊。
然后打开了自家的门。
「我回来了」
但是,和也在家中看到的……
不是正在等待自己回来的妻子。
「欢迎回来」
不属于妻子的女人声音,迎接了和也。
然后————
他站在客厅的入口,在房间里头看到的却是身上被捅无数刀血肉模糊已经断气的凉和自己的妻子,以及在两人的血海中心满意足挂着笑容,手里握着鲜血淋漓的菜刀的,杉北早苗。
「……这样就公平了吧」
早苗笑了起来。
随后,和也犹如野兽般的咆哮,震彻整栋公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