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托风谷同学的福……能跟班上同学说再见,就像作梦一样……)
咖啡馆的印章已经集到第七个了,再集三个就可以吃到蛋糕了,加油。嗯。跟青如此聊著,道别之后,冰雪的脚步也仍旧像踩在云端上一样轻飘飘。
一直想起青用认真的表情,说我只是不想让冰之宫同学误会的事情,每次回想起来,胸口就怦怦跳动,沉浸在幸福当中。
(那个时候的风谷同学,跟平常不一样,虽然很恐怖……可是,让人觉得好心动,好开心。)
当青用开朗的表情和声音断言说,希安喜欢昴一点也不奇怪,这时,胸口洋溢满满感动,觉得事情或许真的像青所说的一样。
(自从风谷同学开始跟我说话之后,遇到很多很棒的事情、让人不敢相信的事情。风谷同学就像魔法师一样。总觉得,只要风谷同学在我身边,我好像就可以有所改变。)
不,已经开始改变了。
离傍晚还有一点时间,街道被柔和的白色雾气包围,熟悉的乾洗店、路过的住家围墙、屋顶,放在玄关外、开著可爱黄色和橘色花朵的盆栽,连住家正在准备晚餐时烹煮食物的温暖香气,都显得如此温柔、如此暖和。
(昴跟希安一边看著沉入海中的落日,第一次接吻时,整个世界看起来应该就是这个样子吧。)
冰雪想起青曾经说过,眼中所映出的景色,会随著观看那幅景色的角色心境而变化。
(真的是这样耶,风谷同学。)
冰雪在、心中喃喃说著,带著幸福的心情,穿过自家的豪华大门,踩著石板路来到玄关,拉开拉门──
「!」
肌肤因恐惧而冷冷地起了鸡皮疙瘩,然后就这样冻结。
在玄关,白色脸庞上刻划著皱纹的老妇,挺直背脊,横眉倒竖,眼神凌厉,紧紧闭著嘴唇,像恶鬼一样端正跪坐在那里。
温柔的景色瞬间崩毁,完全的黑暗从冰雪头顶笼罩而下。
世界变成光明无法到达的深渊,那里的主人,拥有力量的恐怖生物,正狠狠瞪著害怕的冰雪。
外婆猛然站了起来,瘦骨嶙峋的手伸向冰雪,一把抓住还穿著鞋子的冰雪手腕。
『你过来!」
跟被青抓住手腕的感觉不一样。打从根本而生的恐惧感和危机感向冰雪袭来。被那种大到不像年过七十老妇的力气,像要扭断什么似地抓住手腕,冰雪因疼痛和恐惧而不断发抖。
用不自然姿势脱下的皮鞋,连让冰雪摆好的时间都没有,外婆拖著她穿过喀滋喀滋作响的走廊,来到冰雪的房间。
(外婆为什么这么生气?我今天没有超过门禁时间,早上的打扫、庭院的整理,我都做完了才去上学啊……)
下个瞬间映入眼帘的景象,让冰雪猛然跌落绝望谷底。
榻榻米上面,丢了许多有著鲜艳彩色封面的文库本。插图是穿著暴露服装的海咪咪女生,看起来像戴著猫耳的小学生的女生,穿著几乎像内衣裤的铠甲、摆出煽情姿势的女生。卷头彩页连裸体女孩在浴室帮少年主角刷背的插图都有,这些也都被翻开丢在那里。
冰雪觉得血液唰地冻结。
外婆非常讨厌漫画或动画。连在运动会上得到、有著动画角色插图的笔记本,也都命令冰雪丢掉。她不可能允许冰雪看轻小说。
知道外婆光是看到这些书的封面就会抓狂,因此冰雪把一点一点买来的轻小说,谨慎地藏在抽屉最里面。
因为不知道外婆什么时候会进自己房间,所以她绝对不会在家里看轻小说。散落在地上的不只是轻小说而已。连冰雪所写的小说列印稿,也都随便堆在地上。
(我的小说──)
胸口像是被人紧紧揪住一样,外婆像是很厌恶似地气到身体发抖,用尖锐的声音说:
「这是怎么回事?冰雪!」
冰雪立刻缩起身体、低下头,外婆用力拽起她的手,像是在说:「看著我说话!」
「呜呜。」
冰雪的嘴唇发出呻吟。
「你瞒著我,偷偷在看这种低俗、不知羞耻、只会造成毒害的东西吗?」
外婆前后用力摇著冰雪的手,用愤怒的眼神瞪著冰雪的脸质问道。
「而且,这是什么?这是你写的吗?冰雪?」
接著,她把冰雪拖到堆在一起的成叠稿纸旁,放声大叫。
冰雪往前踉跄,摔倒在稿纸旁边,外婆用彷佛在看罪大恶极之人的眼神俯望她,身体气得不断发抖。
「写出这种低级、幼稚、令人不愉快的涂鸦,这是我孙女写的吗?多么可怕啊。」
外婆的语言刺入冰雪耳中,那种只有否定的声音,和写在评语单上的残酷批评一一重叠。
『故事庞杂、文字廉价、低俗』、『主角让人觉得不舒服,读者也会觉得痛苦吧』、『全部都是自以为是的内容,感觉幼稚』。
一句句在脑中浮现的评语,让冰雪越来越挫折。
(不要说了、不要再说了。)
冰雪很想塞住自己的耳朵。
(我的小说就是幼稚、让人不愉快、自以为是,所以一次都没入选,在学校大家也都躲著我……)
正当她觉得自己像是要被拖进阴暗水底的时候。
──再见,冰之宫同学。
她突然听见明朗的声音。
(对了,我……今天在学校能跟大家打招呼了。)
──再、再见……
冰雪的脸颊高兴地染上红晕,嘴角绽开微笑,回应同学的问候;在她身边,青露出温柔的眼神,用明朗的目光守护著她。
──冰之宫同学的小说很有趣喔。
「现在立刻把放在这里的脏东西全部处理掉!」
「……不是。」
冰雪跌坐在地上,低著头,就著这个姿势低声说道。
「什么?我听不到!」
外婆的声音严厉地响起。
这次冰雪用稍稍显得强硬的声音回道:
「这不是低俗、不知羞耻、只会造成毒害的东西。既不低级也不幼稚。」
──轻小说的优点,不就在于不管什么都可以、书写格式非常自由吗?
就算只有一个人也好,只要有人愿意侧耳倾听、接纳冰雪所说的话。
只要有人对她说,这么写也很好啊。
只要有人阅读冰雪所写的笨拙故事。只要像青空一样的他,爽朗地在背后推著自己前进。
──想做什么就通通去做、想写什么就去写吧!
冰雪抬起头大叫。
「我的小说、不会让人觉得不愉快!」
◇ ◇ ◇
「小青,恭喜唷!」
「青终于也有变成男人的一天了啊。」
「哇,什么!」
一走进朔太郎家,就听到拉炮炸开的声音,青头上撒满七彩纸片。
跟冰雪在咖啡馆道别之后。
青先回到家里,晚餐前,在妈妈的拜托下,送食物到朔太郎的公寓。
「亚绘香,不可以直接对著别人拉这种东西!阿朔舅舅也是,为什么一脸笑咪咪的!」
「哎呀,我只是觉得很热而已。」
「嗯嗯,竟然说『共同享有秘密,是很棒的事喔,我就算喜欢上你也不奇怪』。小青,好帅气唷!」
亚绘香用少年的声音说道。不愧是专业声优,她本人的声音甜美可爱,但这时听起来却像十几岁爽朗男孩的声音。
不,问题不在这里。
「什么……为什么你会知道!」
「哎呀,为什么呢?」
亚绘香意味深长地呵呵微笑。
青觉得很焦虑。
「那是小说中登场人物所说的话,而且我应该是说,希安就算喜欢上昴也不奇怪。」
「青,你借用创作的名义,流利地对女孩子说出甜言蜜语,真有你的。下次我在电玩里也来用这一招吧。」
「嗯嗯,姐姐听了也觉得好感动。」
「听到?你在哪里听到!」
难道这两个人也在那里?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在哪里?
青的脸变得越来越热。
「阿朔舅舅和亚绘香都一样,你们侵害别人的隐私!」
「哎呀,别那么生气嘛。我跟和和都觉得,你跟女朋友吵架,我们都有责任,所以才会担心嘛。」
「是啊,绝对不是因为朔想不出剧本梗、想说或许可以用你们当参考,所以才跑去看,他绝对没有这么说唷。」
「亚绘香,你漏馅了!」
青反射性地吐槽。
这些大人真是的。
害羞和愤怒,让青气到握拳发抖。朔太郎递出入场券。
「这是周末首场试映会的双人套票,跟她一起去吧。这是女生喜欢的奇幻题材,很适合约会。」
「小青,快点打电话给她。」
「咦咦!」
「没错,现在就在这里打电话,一定要打。」
「阿朔舅舅,你的剧本卡得这么严重吗!」
糟糕的大人们,兴致勃勃地用「打电话!
」「打电话!」「打电话给她!」和「一鼓作气。」「一鼓作气。」的频率互相唱和。
在这两个人面前,怎么可能约冰雪去看电影。
可是,正如朔太郎所说,这部电影是冰雪可能会喜欢的内容。要是约她去看的话,她应该会很高兴吧。青想像有著迷人小痣的嘴唇露出温和微笑的样子。
(嗯嗯,为了冰之宫同学。)
青叫出手机里冰雪的号码,按下通话键。
(这是第一次打给冰之宫同学呢。这个时间,冰之宫同学在做什么呢?已经吃过晚饭了吗……或者还没吃饭……?)
朔太郎和亚绘香把身体探了过来。
「很棒喔,小青!咻──咻──!」
「能让玩家们心痒难耐的超害羞台词就拜托你了。」
「安静一点!真是的!」
正当青在抱怨的时候,手机接通了。
「啊、冰、冰之宫同学?抱歉突然打给你。」
青一只手「去!去!」地挥赶朔太郎他们,打算直接进入主题时。
手机另一端传来擤鼻子的声音。(咦?)
「……」
这次是哭得抽抽搭搭,几乎不成调的声音。
(冰之宫同学在哭……?)
「怎么了!冰之宫同学!发生什么事了?」
青突然用非常严肃的表情放声大叫,朔太郎和亚绘香睁大了眼睛。
冰雪似乎无法好好说话,手机另一端可以听见细微的呜咽声和车子奔驰而过的声音。
「冰之宫同学,你现在在哪里?」
青拚命叫著,另一端终于有了动静。
「……风谷同学。」
微弱的声音掠过耳边。
「我、我……外婆……了,家……」
车声混著雨声。
看向窗外,外面已经开始下雨。
「冰之宫同学,告诉我地方!我去接你!」
◇ ◇ ◇
用手机告诉冰雪先去可以躲雨的地方,青离开朔太郎的公寓,朝那里移动。雨势开始变大,空气也变得寒冷。
青穿著轻便运动鞋,滋──滋──地踩著水洼奔跑,来到冰雪等候著的、学校附近的便利商店。
明明跟她说在里面等,冰雪却低著头站在便利商店门口,肩上背著书包,胸前紧紧抱著大型布质托特包。身上穿的也是学校制服。短袖上衣已经湿透,贴在肌肤上,看起来好冷。
「冰之宫同学!」
青开口叫她,冰雪抬起头来,通红的眼睛泛著泪水。
「风、风谷同学、我……离家出走了,我、已经不能回去了……」
青把哭得抽抽搭搭的冰雪带去朔太郎的公寓,让她换上亚绘香准备好的衣服,因为她还没吃晚餐,所以青把要给朔太郎的食物拿过来,有炖芋头跟豆腐汉堡。
「总之,先吃点东西让心情平静下来吧。」
冰雪穿著有黑圆点的粉红色无袖上衣,粉红色和白色条纹相间的紧身裤裙,青想著难道没有正常一点的衣服吗?不过这是亚绘香为了留宿朔太郎家里而放的家居服,实在没有办法。总比借朔太郎的衣服来穿要好。
他们能提供一个避难场地给冰雪,已经谢天谢地了。
身为高中生的青和冰雪要是在外面店家泡到太晚,只会被巡逻的老师抓去辅导而已,要是带冰雪回青的家里,妈妈应该会一直追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而且家里还有一对年幼的双胞胎,冰雪应该没办法平静下来吧。
冰雪低著头,用免洗筷把豆腐汉堡切成小块后,送入嘴里。
「……好好吃,很入味。」
她低声喃喃说道,这次她吃的是光滑的芋头。
「好好吃。」
她又喃喃说著。
「我家里有年纪比较小的弟妹,所以调味比较甜一点。小孩子应该都喜欢这种味道吧。冰之宫同学能吃得习惯真是太好了,啊、冰之宫同学!」
冰雪用一只手遮住脸,开始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青慌了起来。
「小青,这种时候就要紧紧抱住她,好好安慰人家呀。」
「要亲下去也可以哟,青。」
大人们在一旁说风凉话,现在根本不是那么做的时机。
青从盒子里抽出几张面纸递过去,冰雪擤著鼻子说:
「对、对不起。可是、真的……很好吃……原来、豆腐汉堡这么好吃……煮、煮芋头也是,我之前吃的炖煮食物、到底都是什么呢……」
「要是觉得好吃的话,就多吃一点吧。」
「嗯、嗯。」
冰雪一边哭,一边说著好好吃、好好吃,然后一直吃著豆腐汉堡和煮芋头。等她终于停止哭泣,青询问她原因,她就这样蹲坐在地板上缩起身体。
「……外婆、发现我藏起来的轻小说跟原稿了。」
冰雪用沙哑的声音说出一切。
(冰之宫同学的外婆,不是一个非常严格的人吗?)
完全禁止小孩看漫画或动画,所以冰雪才会在学校写轻小说。
门禁时间也非常严格,青知道,冰雪非常害怕那样的外婆。冰雪曾经很难过地喃喃说道:外婆很讨厌我……
「好、好像是因为我最近的样子……太奇怪了,所以外婆去我房间察看。外婆是会做那种事的人……我明明就知道、要是我藏好一点就好了。」
冰雪紧握放在膝盖上的手,肩膀不断颤抖。
「外婆说,轻小说是低俗、陈腐、让人不愉快的东西,要我全部丢掉……我之前都很怕外婆,绝对不敢忤逆她……可是,只有这一点,不管怎么样我都无法忍受,我第、第一次回嘴。」
对顺从的冰雪来说,那是很不得了的事情。
冰雪对外婆说,对自己来说,看轻小说和写轻小说,都是非常重要的事,自己无法舍弃这一切。
──如果要丢掉轻小说,那么我就带著它们离开这个家!
冰雪当场把轻小说和原稿扫进托特包里,丢下叫著「等一下!」的外婆,从家里冲了出来。
一定是因为之前一直都在忍耐,现在才会一口气爆发吧。冰雪一边簌簌哭著,一边继续说出自己的心情。
「我、我……绝对不要回那个家了。我要工作,自己租个房子住下来。外婆应该……也觉得那样比较好吧。因为外婆很讨厌我,她觉得妈妈死了,把我丢给她,害她很麻烦。」
「等一下,那是你外婆说的吗?」
亚绘香把身体探了过来,一副无法置之不理的样子,冰雪脸上沾著泪水,点点头。
「在妈妈住院之前──爸爸跟妈妈离婚,我们刚回去住外婆家的时候,我听到……外婆跟妈妈说的话。『我、我怎么办?所以我才会那么反对、本人也许无所谓,但是要背负的那一方会很麻烦、真的太冰冷了,会让人讨厌到发抖……』那、那个时候我还很小,听不太懂,可是外婆对妈妈发脾气,妈妈哭著说『结婚的时候,我又不知道自己会离婚。』」
──所以我才会那么反对!
──要背负的那一方会很麻烦!
外婆的声音很严厉,表情像鬼一样紧绷僵硬。
──真的、太冰冷了。
冰雪的妈妈,后来没多久就住院、去世了。
冰雪的外婆相信,女儿原本就是个体弱之人,再加上冰雪的爸爸有了别的女人,造成女儿心理负担,所以她讨厌冰雪的爸爸,也讨厌长得像爸爸的冰雪。冰雪如此说道。
「我……长得不像妈妈……妈妈是个温柔可爱的人……在妈妈结婚离开那个家之前,外婆也非常疼爱妈妈、很珍惜她……之前,外婆的熟人曾经说过……你的孙女长得不像你女儿啊,是比较像爸爸吗……外婆当时露出了像是很厌恶的表情……她用很不高兴的恐怖声音,叫我去旁边……」
冰雪把离开家的时候一起带出来的妈妈的照片,拿给大家看。
「没有……剩很多。跟爸爸一起拍的照片,全部都被外婆丢掉了……」
几张照片,都是住在外婆家以后才拍的。坐在病房床上露出微笑的年轻女性,有著娇小可爱的脸庞。
要是脸色没有那么苍白,看起来应该会更可爱、更幸福吧。她虽然露出微笑,但总觉得带了一股哀伤。窗外树上,开著粉红色的花海棠,总觉得,冰雪的妈妈很像那种惹人怜爱的花。
被她抱著坐在床上的三岁冰雪,大概是因为跟妈妈在一起觉得很开心吧,露出笑咪咪的模样。而在旁边,还有一个露出严肃表情,气质高雅的女性。她穿著和服,双手优雅地在身前交叠,挺直背脊,直挺挺地站著。这应该就是冰雪的外婆吧。
(看起来的确是个很严肃的人……)
「这个外婆看起来好像那种大正年间出生、前贵族家的千金小姐,熬过战火、一个女人独自活了过来。有那种感觉。」
亚绘香皱起眉头。
「不,怎么可能是大正年间出生。」
朔太郎吐槽道。
「咦……?这是、去水族馆的时候吗?」
青的视线停留在小冰雪一脸紧张地站在水族箱前
的照片。握著冰雪小手的,是一位戴著白色手套、身穿长裙的女性。
冰雪穿著有褶边的可爱短袖罩衫、套著粉红色短裙,背著花朵形状侧背包。
「这个戴手套的人,是你妈妈吗?」
「妈妈……有过敏,紫外线很强的日子,她都会戴手套……」
照片一端,拍到闪烁著苍白光芒的背鳍和灰色尾巴。
「虽然被截掉了,不过……这个是……铠鲨。」
冰雪用沉重的声音喃喃说著:
「我很怕铠鲨,妈妈说,铠鲨不会成群结队,是一种独自行动的强大生物,你也要像铠鲨一样变强……」
「这个妈妈讲的话真是不得了。」
亚绘香喃喃说著。
的确,对一个三岁的小女孩说,要变得像铠鲨一样,未免也太狂野了。
冰雪抽抽搭搭哭著说:
「那都是外婆害的。外婆一直责备妈妈说,你太弱了、太弱了,妈妈很在意那件事,所以才会叫我要变强。外婆也对我说……你妈妈真的是一个很弱的人……你不可以变得像妈妈一样。她常常皱著眉头叹著气这么说……」
对冰雪来说,妈妈或许不是死于疾病,而是被外婆的责备所杀死的。
亚绘香非常同情冰雪。
「不要再回去有那种外婆的家了。如果你要找自己一个人住的房子,我们都会帮忙。也会帮你介绍工作,以你的长相,能做的工作很多。」
亚绘香一副要立刻打给经纪公司社长的气势。
「喂,小青,你也这么想吧。」
亚绘香转头看著青。
青把照片放在地板上,静静回答:
「……我觉得,冰之宫同学应该先回家跟外婆好好谈谈。」
冰雪睁大了眼晴,肩膀惊恐地颤抖。亚绘香像是不敢置信地放声大叫:
「你在说什么啊,小青!就因为对方根本不想听她说话,所以她才会受不了地逃出来啊。现在回去是要干什么?」
青的发言似乎让冰雪大受打击,她用泪汪汪的眼睛看著青,以颤抖的嘴唇喃喃说道:
「外、外婆……不听我说话……我、我也、没有什么要跟她说的了……这、这样……可以不要……回去吗?」
青能理解冰雪心里现在有多么沮丧无助,他注视著冰雪,坚定地说:
「如果冰之宫同学的外婆像你所说的那样,讨厌著你,分开生活对彼此都好,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一定会站在冰之宫同学这边,不管怎么样都会帮助你。可是,在这之前,有些事情想先确认一下。」
「……有些事情……想先确认?」
旁边有著小痣的嘴唇胆怯地吐出字句,透明的眼珠也浮现迷惑的色彩。
在冰雪旁边,气呼呼地鼓著脸的亚绘香,和在后面一直保持沉默的朔太郎,专注地听著青说话。亚绘香似乎还觉得很不满,而朔太郎嘴角露出笑容。
青很用力地点点头。
「写小说的时候,只要换了视角人物,就会看见不一样的风景,发现之前一直没有注意到的伏笔。听了冰之宫同学的话,我觉得有些地方让人很在意,我们一起去确认吧。」
◇ ◇ ◇
用快速烘乾机把淋湿的制服烘乾,冰雪重新换回制服,和青一起离开公寓。在冰冷的雨中,他们来到冰雪的家,正如青从同学那里听到的一样,是一栋纯日式的大房子。跟四周其他住家比起来显然大了许多的庭院空地,被高耸的咖啡色围墙所围绕,气派的大门上,挂著庄严刻上「冰之宫」的门牌。
在来到这里之前,亚绘香先打了电话给冰雪的外婆,说冰雪有他们照顾。依据朔太郎的指示,亚绘香用的声音是:二十七岁,图书馆馆员,清丽稳重,温柔而值得信赖的成熟大姐姐音调。而从话机另一端传来的回答是:
「我现在立刻去接我的孙女!请快点说出那里的地址。」
声音相当严厉。
「我、我还是没办法……跟外婆说话。」
在胆怯的冰雪身边,青把亚绘香的手机抢了过来。
「外婆不用亲自来接冰之宫同学。我是她的同班同学,我叫风谷。我会跟冰之宫同学一起回家。」
青如此说道。
两人一起坐在计程车后座时,青一直握著冰雪的手,冰雪也像是很不安地回握青的手,动不动就用细到快要听不见的声音喃喃说著:「外婆一定不会原谅我的。」「她也还没原谅爸爸跟妈妈结婚、生下我的事情。」「不管说什么都没有用的。」计程车司机露出担心的眼神,不断偷偷望著他们,似乎在担心该不会是一对私奔的高中生小情侣吧?难道等一下会跑去殉情吗?
冰雪在大门口缩著身体,青温柔地说:
「进去吧。」
他们于是穿过大门。
谨慎地踩著被雨打湿,很容易让人滑倒的石板路,来到房子门口,按下门铃,拉门立刻打开。
刻著细细皱纹、瘦骨嶙峋的手,突然朝青他们伸了过来,冰雪屏住呼吸。
她大概在玄关等得很焦躁吧。
表情比照片上看起来还要严肃,穿著和服的老妇人,用严肃的眼神瞪著冰雪,拉住冰雪的手往屋内拖。
「不要!」
冰雪抵抗著甩开外婆的手,外婆似乎更加生气,眉毛倒竖,大叫著说:
「你到底在干什么!我不允许你离开这个家!」
然后,她用像是要刺穿人的视线看著青。
「请你回去,这是我们家的问题。以后也请你不要再接近冰雪。」
青像是要把冰雪护在身后似地往前踏出一步,在心中喃喃念著:
(冷静一点。)
然后非常冷静、非常诚实地回答:
「我办不到。」
插图011
冰雪外婆的视线,混著足以称之为憎恨的激烈情感,那种视线让青的背脊一阵发凉,他继续说下去。
衣服底下已经都被汗水打湿了,青小心地不让对方发现这一点,不能让冰雪的外婆认为这是高中生的戏言,他坚定地回看对方。
「我是来帮冰之宫同学外婆的忙才来的。为了让冰之宫同学知道,外婆是怀著对冰之宫同学的关爱,把她养育到今天。」
冰雪的外婆,和在青身边缩起身体的冰雪,两人脸上都露出惊讶的表情,然后转变为困惑的神色。
冰雪的外婆狠狠瞪著青,用严厉的声音说:
「太愚蠢了,我之所以抚养这个孩子,是因为那是我的义务。因为这孩子的母亲太弱,被丈夫拋弃后伤心去世,没有其他人可以抚养她。」
冰雪的脸痛苦扭曲,她说:
「你、你知道吧……风谷同学,外婆讨厌我……她跟妈妈说,要负担我很麻烦,太冰冷了,让人不由得发抖……」
冰雪外婆的表情突然变得僵硬,她皱起眉头,用冷冷的声音说:
「你都听到了吗?冰雪。」
「嗯嗯,妈妈哭著说她根本没想到自己会离婚,外婆一直责备妈妈说,所以我才会那么反对──妈妈会死掉,不是因为爸爸的关系,都是外婆害的……都是因为外婆一直在怪妈妈跟爸爸结婚、生下了我。」
冰雪的外婆没有否认。消瘦的脸颊严肃地绷著,她紧闭嘴唇,用似乎要冻结的眼神,注视著责备自己的孙女。
青开口说:
「不对,冰之宫同学,外婆或许真的说过那些话,但是,那些话的意思并不是像冰之宫同学想的那样。而且其他的事情也都──没错吧?外婆?」
「……」
冰雪的外婆陷入沉默。眉毛、脸颊、嘴唇,仍旧像结冻一样文风不动。她用另一只手压住削瘦的手,以端正的姿势站在那里。
这个人,总是像这样戴著冰冷的面具,不肯泄漏真正的心情。青觉得胸口一阵揪痛。
──我现在立刻去接我的孙女!请快点说出那里的地址!
如果冰雪的外婆打从心底讨厌冰雪,不可能说要亲自来接她。
此外,听了冰雪的话,青注意到几个细节。
青觉得,说不定,冰雪的外婆,并不是冰雪所说的那种人。
青所注意到的伏笔,此刻起要一一收线!
首先,青把视线转向冰雪,冰雪的表情彷佛在说她听不懂青所说的话,青注视著她,温柔地问道:
「冰之宫同学说过,最后一次跟妈妈去水族馆的时候,妈妈叫你要像铠鲨一样坚强对吧?」
冰雪用僵硬的表情回答:
「是……是的。因为外婆总是责备妈妈,说她太弱、实在太弱了……」
「那不是冰之宫同学的妈妈说的,而是外婆说的。」
「咦?」
冰雪旁边有著小痣的嘴唇,微微张开。
「可是,我是跟妈妈去水族馆的……」
「嗯,冰之宫同学的确这么说过,这是妈妈入院前带你一起来过的,充满回忆的水族馆。」
青强调了「入院前」这几个字。
「可是,那个时候,冰之宫同学的妈妈已经住院了,不可能跟冰之宫同学一起来水族
馆。」
「这是怎么……回事?」
青慢慢向困惑的冰雪说明。
「在冰之宫同学手边、有关妈妈的照片里,也有在病房拍的吧。窗外开著花海棠。我们隔壁邻居家里也有那种树,开花时期是四月。要穿短袖还太早了。可是,在水族馆里,冰之宫同学所穿的,却是短袖罩衫。」
「!」
冰雪屏住呼吸。
「如果不是妈妈的话,那个时候能带冰之宫同学去水族馆的,就是冰之宫同学的外婆了。会这么想不是很自然吗?」
青最初注意到的,是这一点。
冰雪去水族馆的时候,冰雪的妈妈已经住院了,那么,带冰雪去水族馆的,到底是谁?
冰雪转头看向外婆。
冰雪脸上交错浮现著困惑、疑问、惊讶的表情,她望著外婆,像是在确认「是这样吗?」,冰雪的外婆连眉毛都不动半根,冷冷地回望著她。
冰雪用不敢置信的声音喃喃说道:
「那么……在那张照片里,跟我牵著手的,不是妈妈、而是外婆……?」
「嗯嗯,没错。」
「外婆只穿和服而已。而且,那个手套,是妈妈外出时才会戴的手套……」
「没错,因为戴著手套,所以冰之宫同学一直觉得一起去水族馆的是妈妈。回想起小时候的记忆时,总是先想起白色的手套。」
「怎么会这样、我……」
冰雪突然露出非常没有自信的表情。大概是想起小时候的事了吧。
这一次,青把视线移向冰雪的外婆。
「外婆之所以特地戴上手套、换上洋装,是为了让依恋妈妈的冰之宫同学感到安心。对吧?外婆?」
「……」
冰雪的外婆陷入沉默。
交叠的双手动也不动。冰雪说,刻划著细细皱纹的削瘦双手很恐怖。从小时候开始,她应该就一直觉得外婆的手跟妈妈不一样,感觉起来很生疏、很可怕吧。
小孩子常有这种情形。青家里那对双胞胎,妹妹看到爷爷拿下假牙,就哭了出来,后来只要爷爷一靠近,她就会跑掉,爷爷常为此叹气。
如果冰雪也是这样呢?是不是为了照顾因为妈妈住院而觉得沮丧的孙女,所以冰雪的外婆才特地换上洋装,在瘦骨嶙峋的手戴上冰雪妈妈的柔软手套呢?
冰雪所说的话、冰雪拿给他看的照片,从镶嵌在其中的伏笔导出的结论,青对一直保持沉默的冰雪外婆说:
「所以,跟冰之宫同学提到铠鲨的,是您。」
──铠鲨是不成群结队、独自行动的坚强生物。
──你也要像铠鲨一样坚强。
那不是妈妈对即将被留下的女儿所说的话,而是外婆在女儿去世之前,对往后即将成为没有妈妈也没有爸爸的孩子、对那样的孙女所说的话。
你虽然是独自一个人,但不可以输。
不要变成像你妈妈一样弱小的人。
要坚强地活著。
怀著如此哀伤的心愿……
冰雪的外婆,仍旧露出冰冷的眼神直直注视著空中。紧绷的脸颊、交叠的双手,丝毫没有动摇。
可是──
──外婆讨厌我。
把冰雪相信的那个前提,反转为「冰雪的外婆挂心孙女、慎重地养育著她」的前提,就能看见另一种想法──另一种风景。
例如,青注意到另外一件事。
「冰之宫同学,你记得在你爸妈离婚前,自己叫什么名字吗?」
愣住的冰雪,艰难地掀动旁边有著小痣的嘴唇,回答道:
「……花井。」
「花井冰雪……真是一个既温柔又可爱的响亮名字。让人眼前浮现了在雪中盛开、活力十足的小小花朵。这一定是你爸妈绞尽脑汁,才帮你取了这个很适合的名字。那么,冰雪同学是几月出生的?」
「……三月。」
「在历法上已经是春天了,可是你爸妈却帮你取了这个会让人想起冬天的名字,一定是因为你妈妈想要帮你取一个可以想起自己娘家本姓的名字吧。你妈妈叫什么名字?」
「……爱夏,写成爱在夏天的爱夏,因为妈妈是七月出生的。」
「你妈妈也有一个很可爱的名字。你妈妈应该也很眷恋冰之宫爱夏这个本名吧,所以才会把女儿冰之宫同学取名为冰雪。可是,那个名字是不是遭到外婆的反对?」
「……」
「一部分原因是因为,明明出生在春天,为什么要取一个冬天的名字?还有,外婆或许也想到,万一夫妻离婚,女儿恢复娘家姓氏后的问题。有两个『冰』字的『冰之宫冰雪』,这个名字听起来太寒冷,外婆会不会是这么想的呢?」
冰雪恍然大悟,然后绷著一张脸陷入思考,大概是在回想自己听到妈妈跟外婆说话的事情吧。
──我们刚回去住外婆家的时候,我听到……外婆跟妈妈说的话。
──我、我怎么办?所以我才会那么反对!
──本人也许无所谓,但是要背负的那一方会很麻烦、真的太冰冷了,会让人讨厌到发抖……
「外婆并不是说冰之宫同学太冰冷。而是在担心父母离异之后、变更名字的孙女。帮孙女取名的当事人们也许无所谓,但是要背负这种重担的孩子太可怜了,于是外婆才会责备你妈妈,而你妈妈才会说,结婚的时候,我又不知道自己会离婚改回娘家姓氏。」
冰雪眼中浮现了激烈的混乱情绪。
孩提时代一再想起的回忆,让胸口疼痛不已的痛苦回忆,原来都有别的意思,她一时之间应该还无法相信这些事吧。
而且,外婆仍旧紧紧闭著嘴唇,挺直背脊,冷著一张脸继续保持沉默。
「可、可是……外婆很严厉,不管我做什么都会反对。我感冒的时候,她也说那是我自己的责任,要自己治好……而、而且,提到妈妈的时候也是,一直说妈妈坏话,说你的妈妈真的太弱了。」
「那不是在说坏话,而是外婆在告诫自己。冰之宫同学的妈妈,因为跟先生离婚的心理负担而生病、去世,所以她一定要把被留下来的冰之宫同学养育成一个坚强的孩子。」
──外婆一直责备妈妈说,你太弱了、太弱了。
──外婆也对我说……你妈妈真的是一个很弱的人……你不可以变得像妈妈一样。她常常皱著眉头叹著气这么说……
青再次把视线移到冰雪的外婆身上。
「我听说,冰之宫同学的妈妈在结婚前,外婆非常重视她、疼爱她。从爱夏这个花了很多心思想出来的可爱名字,可以推测出这一点。外婆对于冰雪同学的妈妈、对于这个独生女,相当重视而疼爱地养育她,但是不是对此感到后悔了呢?如果把她养育成一个更强的孩子,说不定自己的女儿就不会死掉了。」
因为自己太宠女儿,让女儿变成一个无法忍受哀伤、因而失去性命的虚弱人儿。冰雪的外婆,在女儿死后,是不是也一直对这件事感到后悔?
妈妈会死掉都是外婆害的,听到冰雪的叫喊,冰雪的外婆仍然冷冷紧闭双唇,完全没有反驳。
她自己一定也是这么想的吧。
要是我用严格一点的方式教育她。
就不会让她死去了。
所以,对于孙女冰雪,外婆才会用这么严厉的方式来对待她,就算自己被孙女怨恨也无所谓,一切都是为了把冰雪教育成一个不会输给困境、有著坚强心灵的人──
「外婆严格的言行举止背后,藏著对女儿的赎罪、对孙女的爱情。为了确认这一点,所以我才会来到这里。因为对现在的冰之宫同学来说,这是有必要的。」
冰雪的外婆,没有张开紧闭的嘴唇,表情也仍旧冰冷。
但是,交叠的双手微微用力──她用瘦骨嶙峋的削瘦右手,紧紧握住左手──
冰雪眼中浮现混乱的神色,像是被吸过去似的,盯著那双她一直害怕著的手。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啊。」
在一片静默的气氛中,突然传来颤抖的声音。
冰雪讶异地抬起头来。
眉毛倒竖、眼中仍旧散发著冰冷光芒,冰雪的外婆用那样的眼神瞪著半空,薄薄的嘴唇依旧下垂,背脊仍旧直直挺著──她用严肃──而哀伤的声音,喃喃说道:
「……爱夏是我将近四十岁的时候好不容易才生下的孩子,我年纪都已经这么大了……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留下冰雪……走到人生的尽头。我没有其他可以拜托的亲戚,要是我死了……冰雪就必须独自一个人活下去……我能够给冰雪的,就只是教她不要依赖别人、要拥有一个人活下去的韧性,以及当老朽的我死去之后,不要让她太伤心……我就只能教她这样而已。」
摆出冰冷的表情、用严肃的声音,瞪著没有人的方向,冰雪的外婆说出隐藏在冷冽的冰之铠甲背后的思绪。
之所以那么严厉地教育她,是为了让冰雪拥有一个人也能独自活下去的能力。
不说温柔的话、总是对她置之不理,也是希望在自己死去的时候,冰雪不要再感受到家人死去的
哀伤。
让冰雪憎恨自己,这样刚好。
一道透明的泪水从睁大的眼睛滑落,不知她自己是否注意到这一点了?
冰雪睫毛颤动,听著外婆所说的话,她的眼眶也泛出泪水。
然后,冰雪说话了。
──我看到外婆哭泣的时候就知道了,跟我说铠鲨的事情、买铠鲨铅笔给我的,都是外婆。
──告诉我要变得强大的那个人,有著非常严肃的声音,跟我看到铠鲨的时候一样,我觉得很恐怖。可是,我偷偷抬头一看,那个人刚好落下一滴眼泪,像珍珠一样美丽的眼泪……我一直以为那是妈妈。
可是,看到外婆脸上淌著的透明泪水,记忆中那张流下珍珠泪水的脸,跟外婆的脸重叠了起来。
──这样一来,我也想起很多事情。外婆之所以没有在照片里,是因为她拜托帮我们照相的人说:「请拍我孙子就好,我这种老人拍起来不好看。」
帮我们照相的人,一时不知所措。
后来,外婆有喃喃说:「这种轻浮的样子怎么能让别人看到呢?人家会以为我脑袋坏掉了。」
吃到外婆手工制作的蒸馒头,年幼的冰雪抱怨说:「这个不甜……人家不要吃。」外婆说:「你妈妈就是在小时候吃太多甜的零食,才会有严重的蛀牙。长大之后也很爱挑东挑西,而且也有很多过敏症状……」在冰雪吃完所有东西之前,外婆总是在旁边盯著,等她全部吃完,说「我吃饱了」,外婆会仍旧板著那张嘴角下垂的严肃脸庞,摸摸她的头说:「好乖。」
──在妈妈死掉之前,外婆也会对我说一些温柔的话……
她其实也是个笨拙的人吧。
估量著自己跟孙女的距离,不会明显地表现出疼爱她的样子,可是会做点心给她吃,也会用不熟练的动作摸摸她的头。
会带沮丧的冰雪去水族馆,也买了铠鲨自动铅笔给她。
──托风谷同学的福,我想起了外婆其实是个温柔的人。
旁边有著小痣的嘴唇微微绽开一丝笑容,冰雪如此说道。
然后,现在──
青所守候的外婆和孙女,第一次说出了彼此真正的心声。
「我、我知道外婆很讨厌动画和漫画,可是我不会放弃看轻小说和写轻小说。」冰雪拚了命把自己的心情说出来,而冰雪的外婆也用严厉的眼光看著她说:
「爱夏画了很多那种漫画,而且也参加了网路上的电玩社团,因而认识你爸爸。明明还是大学生,却跟大她八岁的男人陷入热恋,说无论如何都要跟这个人结婚。可是,那个男人却跟同一个社团的女人外遇、有了小孩,因而跟爱夏离婚,去跟那个女人生活。他到底对爱夏有什么不满?虽然她爱撒娇、缺乏韧性、也不擅长做家事,但是那么可爱、坦白、温柔,跟那样的她结婚之后,却又弃之不理。在那种动画社团里的男人,一定都是那个样子。」
「我、我没有参加社团,而且动画或轻小说的粉丝,不一定都是那种人啊。」
(冰之宫同学终于能够好好地用自己的语言跟外婆说话了。)
青怀著喜悦的心情,注视涨红了脸、勇敢跟外婆面对面的冰雪。
(这样的话就没问题了……)
「都是很像的东西。爱夏一开始也只是关在房间里打电玩而已,后来去参加了社团的聚会,玩到早上才回家。」
「我不是妈妈,我、我也不会……玩到早上才回来。」
「可是,你不是离家出走了吗?」
「那是因为……」
「而且,还把陌生男孩子带回家。」
话锋突然转向自己,青吓了一跳,冰雪的外婆很不客气地走向他。
「请不要欺骗我孙女。要是连这孩子都变得跟她妈妈一样,那我──」
「外婆!」
冰雪脸色苍白地阻止。
「我们家都扯上没用的男人,因而遭逢不幸。我女儿、我母亲、外婆,全都因为男人吃了不少苦。在我怀爱夏的时候,身为我丈夫的那个男人,因为做了妨碍风化的事情而被扭送警局,因此我们才离婚。那个男的在做笔录时,说他是因为入赘,压力太大才会这样,实在太丢脸了。虽然我们是相亲结婚,但当初结婚时他还满有气概的。在跟我离婚之后没多久,他就跟另外一个小十五岁的年轻女性再婚了。」
(竟然被拿来跟那种人相提并论……)
青有些退缩。
「不、不只是妈妈,连外婆、外婆的妈妈、外婆的外婆都是这样……?」
青眼中映出惊慌失措的冰雪。
冰雪的外婆继续朝青逼近。
「所以我没有帮爱夏招赘,而是让她嫁出去。就算冰之宫家会绝后,只要爱夏能幸福,就算是在电玩社团里认识、大她八岁、看起来很不可靠、在法国出生的红发男人也无所谓。可是,那个男的却舍弃了爱夏和冰雪,跟别的女人──」
冰雪的外婆像是要把涌上来的东西咽下去似的,声音有些梗住。
看到外婆眨著眼晴把头撇开,冰雪皱起眉头。
青的心头也痛了一下。
(冰之宫同学的妈妈,之所以帮冰之宫同学取了一个用来怀念娘家姓氏的名字,应该是为了感谢妈妈的那种心意吧……)
冰雪的外婆,真的很疼这个独生女。
可是,当女儿的愿望全部实现时,她却也失去了最爱的女儿。那种痛苦该有多么浓烈啊。
为了不再犯同样的过错,她严格教育冰雪,严禁冰雪接触动画或漫画类的东西,可以理解她这种心情,总觉得很难责备她做得太过分。
冰雪也用泫然欲泣的表情看著外婆。
冰雪的外婆继续转过脸,不看青,用带著些许哭音的僵硬声音说:
「我妈妈七十七岁就过世了。我今年七十五岁,只剩下两年而已。就算冰雪被男人抛弃回到这里,我也没办法在这个家迎接她……所以,我希望冰雪能选择不依赖男人、不依赖任何人的生活方式。我这么想,有什么不对吗?」
冰雪的外婆突然回过头来,青反射性地挺直身体。
盯住青的那张脸显得紧绷,流露出无论如何都想守护孙女的心情。
(啊啊……冰之宫同学的外婆,真的都在替冰之宫同学著想……)
胸口一热,青就以这样的姿势,沉稳地开口说:
「对冰之宫同学来说,那样幸福吗?」
冰雪的外婆一时无语。
「冰之宫同学至今都像外婆所希望的那样一个人努力生活。在开始跟冰之宫同学聊轻小说之前,我从来没有看过冰之宫同学的笑容。可是,最近这阵子,冰之宫同学比以前容易亲近,会露出温柔的笑容。」
青不是要责备冰雪外婆的做法,也没有要否定的意思,他只是把目前所看到的情况,用沉静的声音诚实地说出来。
冰雪的外婆紧紧交握双手,冰雪用泪汪汪的眼晴看著青。
「身为冰之宫同学的朋友,我希望她能露出笑容。」
「我……我也……」
冰雪的外婆似乎欲言又止,她喉咙颤动,眨了眨眼睛。她一定是想说:「我也这么希望啊。」
「而且,女性的平均寿命是八十五岁,而且好像还会继续延长,外婆绝对不会在两年之后去世……您看起来很有精神,而且看起来很年轻。」
青露出笑容说道,冰雪外婆原本下垂的眉毛顿时又倒竖了起来。
「不可能,我们家族的女性都在八十岁前死去,在我们的家谱当中,没有人能活到八十岁以上!」
外婆提出相反意见。
「就算不是这样,我跟冰雪也差了六十岁。」
外婆又眨眨眼睛,转过头去。
那时,冰雪开口了。
「外婆,我……轻小说对我来说,是非常重要的东西、是很棒的东西,我想每天跟外婆……聊一点点。遇见轻小说跟风谷同学之后,我才能变得这么强,敢跟外婆说话,以后我也会继续坚强……在轻小说的世界里,有不是孤零零的铠鲨……我真的……想要花一点时间,一点一点地跟您说那些事情……」
冰雪的外婆仍旧撇开头,像是硬要把满溢的感情强压下来似的,板著一张脸听她说话。瘦骨嶙峋的手,因为交握得太紧,显得有些苍白──那个模样,跟明明有很多想说的话,却垂著视线低下头来的冰雪重叠在一起──这两个人,真的很像呢,青想著。
不只是长相,连个性都很像。
认真的一面、笨拙的一面。
两人都拥有真心为他人著想的纤细和温柔。
(冰之宫同学不像妈妈,而是像外婆。)
冰雪鼓起所有勇气,诚惶诚恐地牵起外婆的手。
刻划著皱纹、瘦骨嶙峋的手──在冰雪小时候紧紧握住她的手,冰雪用自己白皙柔软的双手,轻轻包住那双手。
「两年、是说不完的。不管是十年、二十年、三十年都不够……所以,您要一直活下去……」
冰雪的外婆双肩颤抖,声音呜咽。紧绷的表情、嘴唇、眉毛,此刻似乎快要崩溃──
伏笔回收完成了。
以后冰雪和外婆的关系应该会慢慢产生改变吧。
这个古老的家,对冰雪来说,应该会变成一个住起来很舒服的温暖地方吧。冰雪的外婆冷冷地甩开冰雪的手。
「不要站在玄关说话,赶快进来……你也是。」
外婆用锐利的视线瞄了青一眼,挺直背脊,朝屋里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