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怀抱在胸的烦闷都被冷冷的一片碧蓝拭去,在天空中飞着的自己与在地面上行走的自己判若两人。
如果在这片天空哪怕有一瞬间多余的情绪,那就是死的时候。
如果一直驰骋在远去的人们、战斗的理由以及说不定现在也在这片天空飞行着的朋友们这样的思绪中的话,在途中机翼就会化为乌有,机体被二十毫米的机枪弹贯穿,而四肢粉碎变成肉片被扔到青空的正中。
作为人类的情绪,在这里只不过就是些杂念。岂止说是杂念,连说是死神都不过分。沉溺于那些的瞬间,就会被别人锋利的镰刀将自己的脖子割断。
——仅仅去战斗吧。
——仅仅去击落吧。
——我就是这样的一块钢铁。
爆炸破碎的敌机碎片敲打着自己的挡风。在全面盛开的火焰之花中,都可以看到被拧断的手脚和血的颜色。
清显冲出了那片残骸,三枚翅片嗡嗡作响。
在高度四千米的失速反转。他用鹰眼俯瞰着空中战场。
——还是一如既往的舰载机啊。
——这还要继续到什么时候?
就像定期航班一样,从敌方空母群起飞的舰载机不断进行着紧凑的空袭。他们并不是一口气投入大量飞机强迫这边与之决战,而是像用软刀子不断向这边戳的做法。对于没有生产力的秋津联邦来说,这样的攻击循序渐进而的的确确地起着作用。Mesusu岛Odesa日见消耗,随着时间经过,Odesa航空队飞行员的数量也逐渐减少。
帝纪一三四九年,十月下旬,Mesusu岛Odesa——
“坂上小队,不要管直掩机,击落轰炸机。”
“明白!”
扬声器中,茂龙飞空队长的指示飞了过来。清显的左右由从属机跟随着,直指接下来就要到达Mesusu岛的轰炸机队。
“请不要客气尽管击落,坂上少尉!”
“我们一定会保护您的!”
清显的从属机贾丹巴·达姆巴佐利克二等飞空兵曹和新田联介二等飞空兵曹那丝毫不改的忠实声音传达了过来。他们成为从属机已经过了三周,编队空战已经像模像样了。
“不要深入追寇了,不要勉强。”
清显送去那已经完全成为他口癖的劝诫,认出敌方轰炸机后就立马急下降而去。
在他的左右,达姆巴佐利克和联介跟了上来。他们能跟得上这样的急下降,也是拜日常在地面上的训练所赐。自从直接向茂龙队长请愿成为清显的从属机而被任命以来,他们都如同字面所述的那样,化身为清显的盾牌。
在下方高度两千米的地方呈两列纵阵飞行的帝国军双座舰上轰炸机二十多架“红山羊”的机影不断变大了。那是清显他自己也在好几次巡哨任务中所乘坐过的机体。他还曾与美绪一同驾驶着红山羊被Idola袭击,在无人岛上迫降。然而在这里,根本没有沉浸于感伤的闲暇。
——现在要想的,就是敌机。
那边现在还没有觉察到急速下降的自己。瞄准器的十字环中,红山羊的机体上表面已经伸了出来。那扣动扳机的手指,丝毫没有犹豫。
他穿过了在那一瞬间之前还是红山羊的火球向下降去。湛蓝的海洋一眨眼就迫近了,而在左右跟随的达姆巴佐利克与联介仿佛就像固定在他机身上的东西一样追随着他。
扬声器响起了。
“左后方,敌机!!”
他的头扭向了达姆巴佐利克言明的方向,在上方有直掩战斗机贝奥伊戈尔三机小队向清显追了过来。大概是想为他们应该保护的轰炸机一瞬间就被拿下而报仇吧。
——对方占据更好的位置。
在战斗机之间的空战中,占据较高位置的一方有利。在完全被别人取得背后的现在,清显他们深深地处于不利境地。
然而。
——如果逃走的话,就会被干掉。
——决胜。
他对着扬声器放出了指令。
“纵向回旋瞄准队长机,绝对不要离开!!”
“是!”
收到了回答后,他在与敌人距离大概五百米左右的地方拉起了驾驶杆。
海洋从视线前方消失了。水平线出现了,马上就由天顶的蓝色取而代之。平安无事地完成了最危险的上拉,清显由从属机跟随着翻起了筋斗。
村雨和贝奥伊戈尔的回旋性能几乎相同,那么这场决胜就完全由飞行员的技术决定。
——如果可能的话,希望让回旋半径尽可能小……
从迄今的空战经验来看,清显开始有所察觉:比起完美漂亮的筋斗来说,让机体稍稍拧转,稍稍偏斜一点儿的话,回旋半径能小一些。然而如果扭转过度的话又会失速,因此必须要认清能将将保有重心的那个极限。虽然只是嘴上说的话很简单,要在实战中来做是需要勇气的。
——跟着我,达姆巴,联介。
清显对左右从属机发出祈祷,扭转了机身。他必须集中在如此纤细的驾驶上,让手心都浸满了汗水。向后方一看,敌方小队也带着相当程度的执著,追着清显。
——不能输。
在挡风的对面,海、水平线与天空交替出现在上方,然后向下方消失而去。他一边忍耐着压身而来的强烈的惯性加速度,一边紧咬着牙关,不断描绘着圆环有些向旁边倾斜的筋斗。
那时,不经意间,他想到了在Air Hunt士官学校与伊莉雅反复进行模拟空战时候的事情。
——那个动作……与伊莉雅所说的那个挺接近的……
那都是在一年多以前,伊莉雅为了重现父亲的技能,几次三番地拜托清显演习着翻筋斗的格斗战。
在倾斜的筋斗顶点附近,有一个能让失速与空中分解同时发生的像是“真空地带”一样的地方,在那里如果能熟练操作三舵的话,一瞬间就能绕到对手的背后……伊莉雅那时这么说道。
有一个过去完成了那个动作,被称为“空之王”的男人。
——卡斯滕回旋。
那是由伊莉雅的父亲——卡斯滕·克莱施密特完成的传说中的回旋。现在清显在率领着从属机打着筋斗的状况,与伊莉雅好几次演习时的状况是相同的。
咕噜一下,在体内涌上了某种东西。
作为飞行员那狰狞的本性,突然涌了上来。
——说不定我也可以做到。
——在被从属机保护着的现在,应该可以……
即使卡斯滕回旋失速了,一个猛子扎了下去,有从属机的保护就有重新抬起机身的可能。
——要试试看吗……?
作为飞行员说不定能到达一个新的次元,那样的诱惑加在了驾驶杆上。正当他在右踏板上即将用力的时候。
——如果失败的话,从属机就会被干掉。
那样的思绪闪过了。
“……呃……”
清显踏在踏板上的力量松开了。驾驶杆也摆成刚刚那样,继续做着纵向的回旋。
——不能乱来,否则会搭上从属机的性命的……!
他第一次意识到还是这样的想法更强烈一些。
——必须用确保能胜利的方法去获胜……
虽然痛苦,但没有办法。如果能就这样忍耐住回旋的话,总有一刻能钻到对手的后面。现在自己的机翼所承载的并不只是自己的命,他还背负着部下的生命在飞行。他将那样的劝诫刻印在自己体内。
他拧着脖子,以后仰的姿势仰头看着机体后方的敌方三机小队,忍耐着痛苦。虽然那重荷痛苦得无法忍耐,但一旦输给那痛苦放弃回旋的话,敌方就会绕道自己的身后取自己的性命。现在对手也一定在搭乘席中承受着同样的痛苦。虽然他对圣·沃尔特飞行员的优秀已经于胸了然,但绝对不能输。
——让他们看看武士的尊严。
他努力硬撑着睁开眼睛,一股不服输的劲头被撩动了上来。那种痛楚,让我着驾驶杆的手都在震颤了。然而一旦在驾驶上缺乏细致的话,一定立马就会被敌人绕到背后吧。在这片空战场上,一瞬间的疏忽就马上会和本队三名队员的死亡相连。
忍耐,忍耐,超过了极限也要忍耐……
可以看到在机体后方的敌方队长机,像断了线一样轻飘飘地向清显的头顶上方逼近了。
他败给这种痛苦了。
一瞬间,清显便取得了对手的背后。敌方小队已经无法维持住队形,他们的从属机已经从纵向圆环中弹飞了出去。
在瞄准器中将可悲的小队长机收入,毫不犹豫地扣下了扳机。
村雨那二十毫米机枪,将贝奥伊戈尔变成了火球。看到翼内残留的炸弹就像窜天猴一样向空域四散而去,没有沉浸在击落的余韵之中,便向被弹飞的敌方从属机袭击而去。
不断承受着纵向回旋的飞行肉体经过消耗、已经轻飘飘的从属机,完全没有留意到清显的存在。
——我的从属机呢?
稍稍向左右两边瞟了一眼,达姆巴佐利克和联介虽然比清显稍微慢
一点,但仍然保持着三机小队的阵型。真是足够优秀啊。
——真是可靠啊。
拜托两人保护自己背后的安全,清显接下来也击落了敌方从属两机。由于迄今一直一个人在飞行,那种有从属机保护背后的感谢之情渗入了他的身体。
——多亏了从属机,才得以继续活着……
他自己察觉到了这一点。他通过扬声器对从属机们说着。
“还能行吗?”
应答立即就返回了。
“是!”“仍然还可以!!”
虽然感叹两个人声音都多少有些疲惫,但充实感也传达了过来。清显点点头,鸟瞰着空中战场,将矛头指向了直直向Mesusu岛冲去的地方轰炸舰队——
将敌方舰载机轰走,降落到地面上,向航空指挥所作完战果报告后,达姆巴佐利克和理解带着兴奋的面孔跑了过来。
“谢谢您,坂上少尉!!多亏了您,我今天击落了一架呢!”
清显对达姆巴佐利克的初次战果感到吃惊。完全没有注意到。
“诶,什么时候?完全没有看见啊。”
“少尉的飞机在这么飞的时候呢,我就这么跟了上去……”
达姆巴佐利克左右手互相握着,说明着击坠时候的状况。看样子在清显被前方敌人注意到瞄准的时候,达姆巴佐利克是最早留意到的并将其击坠了。
“达姆巴他这次的击落,我也看到了呢!虽然有些不甘,但真打得真漂亮呢!”
还没有击落敌人的联介正如他自己所说,稍稍有些不甘地补充着。清显不由得松弛了脸颊上的表情,
“这样啊,谢谢你了。我完全都没有注意到呢。”
“这是作为从属机的义务!”
达姆巴佐利克一本正经地用脚踏了下地弄出响声,挺着胸膛向半空中仰去。看来并不是一个带有复杂感情而需要说谎性格的人呢,自己得救了应该确有此事。
“稍等等。”
清显跑向了附近的士官兵营,在自己桌子脚下拿了一大瓶清酒后又回来了。
“这是扇谷参谋长送给我的,但我不喝这个,所以,就给你们吧。”
看过商标,达姆巴佐利克的眼睛睁圆了,那是秋津人无人不知的高级酒。
“真、真的可以吗?!”
“这比起生命来说便宜多了哟,和大家一起喝吧。”
“谢谢您!!大家都会很高兴的!!”
达姆巴佐利克和联介不知多少次地道谢,小心翼翼地抱着清显的瓶子,回到了下士官兵营。对两人背后挥着手目送着,清显松了一口气。
太阳已经落到了水平线下面,西边的天空只剩下了紫色的残阳。
组成三机小队已经经历过六次空战了。每每生还一次,和从属机的羁绊就越深,越是战斗,合作就越是默契。
为了在这片残酷的天空中活下来,彼此的存在变得不可或缺了。
——这样一来,对自己来说重要的人又增加了……
清显一边仰望着天顶,一边痛切地考虑着这一点。
随着时间,过去重要的人们的色彩就会褪去,而染上眼前这些人的颜色。
无论怎样拒绝着现在紧抱着过去不放,这种事不可否认地是压上眼前的现实所无法允许的。
那是理所当然的。正像满大街的歌谣中唱的那样,人活着呀,就是相遇与离别的不断循环。然而这样的理所应当实在是痛苦。
清显双手抻了抻自己的脸颊。然后收紧面孔,仰望着不断变暗的天空。
——即使烦恼也无济于事,必须拼尽全力活在现在中。
——因为那状况,是明天就有可能会死的……
他让自己振作起来。沉浸在感伤之中是多余的。战况日益恶化,连自己之后还能不能存活下来都不一定。帝国军的战斗力随着时间经过愈发增强,向着在生产力方面占劣势的秋津联邦一天一天地压了上来。
“哦,你在啊清显,我一直在找你。”
他转向了突然间从旁边向他搭话的声音,只见扇谷航空参谋手里拿着报纸带着笑脸靠上前来。
“在报纸上写着很有趣的东西啊,想听听你的感想。”
扇谷递上来的报纸是秋津日报,日期是三天前。这Odesa距离内地(秋津联邦本土)由于有相当的距离,因此消息也晚三天才送到。
“不太想让别人看到,去指挥所说吧。”
被这么催促着,清显跟在扇谷的后面,进入了Odesa机场航空指挥所二层的士官室。
将秋津日报在放作战地图的大桌子上展开,扇谷指示了他所关注的报导。
“为成为新一代空之王 有着孽缘的二人之对决迫近了。”
在十分夸张非常显眼的大字下面,刊登着大大的从村雨驾驶席中举起单手、对整备员做出手势的清显的照片。
在报纸中被刊登,这也不是第一次了。在圣·沃尔特也曾作为“埃利亚多尔之七人”在军方的宣传活动与为鼓舞年轻人士气的报导中被大事利用,已经习惯了。然而,这条报导也过于明显得具有煽动性的内容了。在清显的照片下面,还放着在Air Hunt士官学校进行模拟空战时候的伊莉雅的大头照。
报导曰。
在多岛海的空中战场上,在这个时代有着迅速显露头角的年轻武者在。有印象的诸位一定很多吧。那正是去年二月在Air Hunt岛的模拟空战中无论圣·沃尔特也好还是秋津联邦也好,集万千瞩目于一身的年轻的雄鹰——坂上清显少尉(19)。伴随着第二次多岛海战争的爆发,出于对祖国的忠心,他从沃尔迪克航空队出逃,现在正在Mesusu岛Odesa与过去的同伴们展开着死斗。他没有辜负被称为“空之王”的坂上正治飞空上士之子的名声,不断踏实地积累着战果,他不久之后就会成为率领大编队的指挥官,周围的人都热切期待着云云……然而另一方面,有另一个继承了被称为“空之王”的男人之血液的人也在多岛海的天空中飞行着。她正是属于沃尔迪克航空队的伊莉雅·克莱施密特少尉候补生(19)。她现在正在伊兹里翁那边的空中战场与联合军作战,不久以后击坠数就可与雷欧·罗森缪勒上尉相提并论,那番活跃可谓有目共睹。即便在帝国民众之间,伊莉雅的名声也是如雷贯耳,再加上她的美貌,即是说已经成为了国民英雄也毫不过分。无巧不巧在同一时代出现的两位年轻的英雄——坂上清显和伊莉雅·克莱施密特。而且这两人在Air Hunt士官学校时代也有很亲密的交往,时不时地还会被目击到两个人一起外出的身影。相似的境况,相似的天性,怀抱着同样梦想的两人即使说怀抱着超越了友情的感情也完全不会不可思议。战斗再这样继续下去,有朝一日说不定会再次相会的两个人到了那个时候能不能向对方扣下扳机呢?云云……
读完后,清显低着头,揪着头发。
很明显,这是以吸引大众那点低俗的兴趣为目的的报导。因为战争疲惫不堪的国民,现在寻求着非常通俗易懂的娱乐。
虽说报导没有署名,但是谁的手笔这点一目了然。
“歌国同志……”
自打Air Hunt时代,这个记者就是这样。随随便便地就缠着清显和伊莉雅,一边扔出无礼的话语,一边试探着两人的关系。
“毕业后,如果你们两位在战场上相遇了,会堂堂正正地互相厮杀吗?”
他想到了在采访时,歌国塞给他们的问题。从那个时候开始,歌国就已经关注着瓜葛很深的清显和伊莉雅,策划着开始撰写一份大报导了。要不然的话,清显和伊莉雅有几次两个人一起出去什么的,歌国根本不可能知道。
因为愤怒,他的胃似乎都要融化殆尽了。
他一方面不想让一个完全陌生的人的脏脚践踏伊莉雅,一方面也不想让一份基于臆测的报导在全国发表。
“你和这个小姑娘关系很好,是真的吗?”
扇谷丝毫不绕弯子,开门见山地问道。清显依旧一副痛苦的表情,
“……是我非常重要的朋友。在士官学校时代,两个人好几次进行模拟空战,切磋技能。”
“这么说……就仅仅是朋友了?”
“是朋友。作为一流的飞行员,我尊敬着她。”
“……我明白了。然后……如果和这小姑娘在战场上相遇了,的话……”
扇谷在那里一度停下了话语,直勾勾地盯着清显的表情。
他究竟想要问什么,大概已经明白了。
“……你会射击吗?”
清显他无法回答,仅仅让表情僵硬着。扇谷迅速察觉到了。
“……也是啊。怎么可能会射击呢,像那种事。”
“……”
“可是吧,怎么说呢,作为海军军令部来说,是希望你能射击的,一定要射击。他们希望坂上清显亲手击落伊莉雅·克莱施密特,通过这件事让全国各位的情绪都高涨起来。”
带着冷静的口吻,扇谷有些讷讷地告知。清显无法回答。
“虽然我也不想说这样的话,可也不得不说啊……其实,我要返回箕乡了,就任刚刚编成的首都防空航空队的司令官。那是仅仅聚集联邦军一流的飞行员,做成一个最强的战斗机队的计划。内部指示称,要把你也叫到那里去。虽然经验略有不足,可你是有本领的。”
稍稍有些吃惊地,清显抬起了面孔。
“不久帝国军就要落足伊兹里翁了。如果Haiderabad对帝国俯首称臣的话,接下来就轮到这里——Odesa了。我估计,Odesa难以长久保留下来了。在攻陷Odesa之后,接下来终于就到了箕乡了,可怎么说都希望能强化首都的防空啊,哪怕一点也好。”
“箕乡防空,不是慧剑近卫师团的工作吗……?”(译者注:稍稍提醒一下,这慧剑近卫师团就是神乐所在的那个师团。)
“如果对手是帝国军的话,仅仅近卫师团是防不住的。所以说要将近卫师团与陆海航空队中精心选拔出的精英混合在一起,来组成最强的战斗机队。嘛,就像是帝国沃尔迪克航空队的山寨版吧。然而最初来到箕乡的绝对是沃尔迪克,不能就那么输了呀。即使赢不了,也至少得能跟人家拼拼刺刀吧。”
清显的心脏,剧烈地跳动着。
沃尔迪克航空队同伴们的笑容,覆盖了视线所到之处。
明明分别了才只有两个月,感觉就已经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一样。
然后在离开以后,再次重新认识了他们是圣·沃尔特最强的战斗机集团这一事实。正如扇谷所言,沃尔迪克航空队的工作就是获得制空权,也就是说,他们要将首都箕乡变为圣·沃尔特的东西。他们就是有着此等装备和实力的集团。
尊敬的雷欧的面孔浮现出来,还有一直以来开朗无垢的露露和菈菈、粗枝大叶而且嗜酒如命的麦克盖尔,还有总是跟他吵架的Leon。即使对于别国的清显也毫无隔阂地接纳了进来,是在沙滩旁边几乎每天都痛饮到早晨的重要同伴。为了被军警囚禁的清显和神乐,他们违犯了军法,救他们出来了。
那并不是不知面孔的敌人,而是知晓他们全员的面孔和性格的,同伴。
如果去箕乡并且被分派到新的航空队的话,就会和那样的同伴们战斗。
——我不能。
而且比起其他任何人来说。
——我不能和伊莉雅战斗。
首都决战带有很强的现实感的话,他就更加恐惧了。迄今他漠然对之的想象在瞳孔中拼成了切实的图像,两脚不禁颤栗起来。
“如果和你在战场上邂逅的话,认认真真地战斗吧。”
那是在飞空要塞奥丁上离别之际,被伊莉雅拜托,与她结下了那样的誓言。从牢中逃脱被军警追着,在剩下的时间已很少的时候,由于他不想让那离别留下任何后悔之意,才回应了伊莉雅的真挚。
在箕乡的上空,那些都要成为现实了吗……
扇谷盯着清显的反应,有些不好意思地搔着脑袋。
“也是啊,要是追溯一下你和那小姑娘的孽缘,也跟我有一定的关系啊……说是那时候年轻没错啦,但怎么说呢,我也是的,当时就是没有看看现场的气氛……”
扇谷所说的,那是距离现在大概有二十多年前在第一次多岛海战争的时候,他自己乱入了坂上正治和卡斯滕·克莱施密特的一对一单挑这件事。当时那两个被称为“空之王”的人一对一单挑的时候,敌我双方的飞行员都心照不宣地沉默下来中止了空战,对两人那骇人的战技看得出神了。然后卡斯滕取得了正治的背后,向着必中的距离靠近的时候,正治缓缓地将机体向竖直方向立了起来。在那一瞬间——他想着要救自己尊敬的正治,年轻的扇谷便横插一杠进入了两人的舞台。
到这里,记录分成了两个版本。
从秋津联邦军中保留的记录来看,在扇谷刚刚乱入之前,就已经决出胜负了。突然立起机首的正治一个紧急减速,将卡斯滕推向了前方,他再将机首恢复水平击落了卡斯滕……上面就是这样记录的。这是被称为“蛇击”,直到现在除了正治以外还没有一个人成功完成的传说中的战技。
然而在圣·沃尔特帝国军的记录当中,便成了乱入的扇谷射击将卡斯滕击落了。从此以后,失去了右臂的卡斯滕再也没有在空中战场飞过,而坂上正治的名字则成为在赌上名誉一战的一对一单挑中抹黑的“卑鄙小人”的代名词,在帝国飞行员中口口相传。
“虽然由我来说也没有什么说服力,由蛇击来决胜负这一点是真的,因为从最近距离来观战的人就是我嘛。然而像这样的事啊,就算说了那边的人也不会相信。空战记录之类的只不过是些随随便便的东西,可以根据自己的时宜随便篡改,而白痴扇谷晴彦正给了那些敌人们绝好的口实。”
折翼的卡斯滕陷入了失意中,患上了酒精依赖症,便对独生女伊莉雅施加了为成为下一代“空之王”的彻底的英才教育。那个时候伊莉雅拜托清显“认认真真地战斗”,大概也是汲取了父亲的思想吧。
再一次了解了自己与伊莉雅之间横亘的瓜葛之深,清显无话可说。
虽说在刚刚邂逅的最初,伊莉雅她丝毫不改那不苟言笑的面孔,但随着二人熟络以后,他便越来越能看到她作为普通少女的真正面孔了。
在模拟空战中进行了一对一单挑,对那种美丽的飞行方式看得入迷这件事;在两人独处的体育馆中勤勉于剑术训练这件事;在夜间的士官室进行白天的模拟空战,不舍昼夜这件事;还有两人同骑着摩托外出郊游这件事。在士官学校时代的这些回忆都不断浮现在眼前以后,又想起了在沃尔迪克航空队所发生的事。
为了与下士官们交流在沙滩上喝了酒,喝得烂醉的伊莉雅死乞白赖地缠着清显让他背。抱着他背部的伊莉雅又苗条,又柔软,还散发着香味。他被伊莉雅拽着两颊,两人一边笑着一边在星空下漫步。他想着,如果能就这样在荒无人烟的岛上背着伊莉雅走着,忘掉战争,两个人一直生活下去的话,这该有多么幸福啊。
该怎么称谓那种感情呢,他不明白。如果实事求是地窥视自己内心的话,伊莉雅的存在已经在清显的中心伸出了枝叶,已经在他灵魂深处扎根了。
他不可能将那个人亲手击杀。
“我可以理解你在犹豫,然而非常遗憾,我们都是军人。为了保护同一个国家人的性命,即使是朋友,即使是恋人,亲手击杀他们也是我们的工作。如果不这么做的话,敌国的恋人就会将你、你的同伴、你的家人击杀。”
扇谷的话语,远远地响了起来。
究竟什么才是正确的,他不明白了。在名为战争的这种狂热下舞动,已经失去了真正的伦理。
“军令部也好秋津人也好,都期待着你的活跃。应承下来吧,为了不让你自己的所经历的悲伤,让同一个国家的人们也尝到而战斗吧。”
他想起了在这Mesusu岛上,在半是娱乐的枪击中丧生的父母与姐姐的身影。在这一切都发狂的时代中,仅仅应该抓住的伦理,正存在于刚刚扇谷的一番话之中。
“后天,转移的命令就出来了。一边护送着运输船的同时,也就回到内地去了。你的从属机也会跟着的,要好好准备哟。”
“……是……我尽量做到万无一失。”
他这么有气无力地回答道,扇谷像是要安慰他一样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出了兵营。
只剩下了他一个人,清显横躺在了自己的床上,胸口疼得厉害。不好的预感一个接一个浮现出来,痛苦得无计可施。
——我究竟在朝向何方啊。
他对这样不断被命运玩弄着、随波逐流的自己感到懊悔。
自从面对着燃烧殆尽的故乡起誓打倒乌拉诺斯的那天起,不断进行着钻研努力所抵达的场所,竟然是与无法代替的人互相厮杀的天空吗。
——国家,就那么重要吗。
——为国而战,竟然必须要做到那种地步吗。
——杀死伊莉雅再出世成为将官,这样我就能满意吗。
那种烦闷,无法消遣。
在房间的天花板上那一直能浮现出来的在那星空下的沙滩上所见到的伊莉雅那无邪的笑脸正在消逝而去。在飞空要塞奥丁离别之际,紧紧挨近的身体传达过来的温暖在手心里苏生了。
“伊莉雅。”
他叫着那个名字。
“真想与你普通地相见啊。”
并不是在战斗的天空中,而是希望在像是与沃尔迪克航空队的同伴们喧闹的那片沙滩那样的地方与伊莉雅相见。然后两人比翼而飞,在没有战斗的天空中舞动,那将有多么幸福啊。即使是这样微小的愿望,在这种状况下也成为了完全没有实感、充满了孩子气的梦中物语。
两天后。
Mesusu岛的军港,避难民乱成一团。即使迄今好几次卷入战争也无法舍弃这出生的小岛的人们,接到了攻陷伊兹里翁的帝国海空军已朝向Mesusu岛开进的报告后,也哭着哭着离开了家,乘入开向内地的船中。
挤
着大约一万四千人的一般居民的四艘运输船,由两艘驱逐舰护卫鸣响着汽笛出港了。驾驶着单座战斗机“村雨”的清显由从属机达姆巴佐利克与联介跟着,从上空护卫运输船,一直到剑岛。
清显俯瞰着下方,在运输船的甲板上都挤满了难民,迎着十一月的阳光。虽然明显超过了限制人数,但在甲板下的话一定会更加悲惨吧。在狭窄昏暗的船舱中身体互相挤着的人们,应该连厕所都去不了,忍受着随着时间不断上升的舱内温度。
眺望着遥远下方白色的航迹,由于要照顾那缓慢的船只的脚步,清显便一边几度三番地做着大幅度的回旋,一边注视着天空,看看是否有敌机来袭。今天非常晴朗,云也很少,如果敌机一来的话,马上就会发现吧。虽然需要警戒的是潜水艇,但潜水艇不可能靠一己之力越过大瀑布,因此只能在Santose的造船厂从头开始造。由于帝国军攻下Santose岛降到南多岛海才经过小两个月,潜水艇应该不可能在这片海域出现才对。
——应该还能,比较安逸吧。
由于最近每天都与敌方舰载机进行着空战,都感觉今天的任务有点无聊了。必须以敏捷的战斗机去配合慢慢腾腾的船速,说实话还真是很麻烦。从扬声器中还能听到深感无趣的同伴们之间的闲聊,清显的心情也在不知不觉中安闲了下来。
在出港经过四个小时以后,早就受够了单调的小岛与天空的风景,对在上空几次三番几次三番一圈圈地转感到厌烦,便祈祷着快点到达今天停泊的地方——剑岛。由于距离最前线还离得很远,这是一片根本不可能有敌方舰载机的攻击、还有秋津人的渔船在营生的一片安全海域。连茂龙编队长都越过扬声器加入了闲谈,一齐松懈了下来,还合唱起了愚弄帝国军的小调。
悲剧,就在一瞬间发生了。
从扬声器中传出的同伴们的歌声,戛然而止。
眼下,尽管清显他们十二机完全压制着上空,在排头的运输船侧腹激起了高高的水柱,喷出了火焰。
不久,黑烟便向崭新的青空升起,将空域染上了战场的颜色。
仅仅有罐头铁皮那种程度装甲的运输船眨眼间就开始倾斜了。在甲板上的一般居民便在火焰中四处逃窜,毫无回天之术地向海中落下去。
“鱼雷?!”
究竟从哪里被击中的,完全看不见,但毫无疑问就是潜水艇。清显慌慌张张地用目光扫视着海洋,白浪高高扬起,完全看不见舰影。按照常理来讲,潜水艇在释放鱼雷之后,就会深深地潜行来掩藏自己的行踪吧。
“可恶……!!”
他体会到了自己的愚蠢。他一心只钻在一点,那就是潜水艇无法越过大瀑布。但恐怕已经开发出了潜水艇用的升力装置,安在了以前的潜水艇上,便越过了大瀑布,否则根本无法进行这样的进攻。
在海上,一艘驱逐舰张开血眼搜寻着逃跑的潜水艇,剩下一艘便负责着被甩到海里的乘客的救助工作。在倾斜的运输船上发生了火灾,大概燃料库破损了吧,可以看到被甩到海里去的人们身上都附着着漆黑的重油。尽管每个人都扑腾着手脚挣扎着,可女人和孩子们根本不会在重油里游泳,一个一个地耗尽了力量沉入了海底。(译者注:翻译成“女人和孩子们”的地方原文是「女子ども」,虽说日语在一般情况下「女子」就是指女性,而不是说“女”和“子”拆开,但在这里细细体会一下还是处理成了“女人和孩子们”。)
清显高吊着眼梢,逐渐下降着,竭力集中精神搜索着潜水艇,但明显为时已晚。
——我是个笨蛋。
运输船的船舱内挤着将近两千多非战斗人员,沉入了海中。在海上还有两千多人痛苦地挣扎着,向空中伸着手,可是也没有救生衣,而且没有进行过远洋游泳的训练,平日以来营养也跟不上的这些人们,根本没有可能在附着着重油的十一月冰冷的海中游泳。
海面被染成一片浑浊的黑色,人们连眼睛都睁不开就沉了下去。在冬天的海水中冷却的重油早已成了胶状,沉沉地粘在人们的手脚上,夺去了他们的气力。想要潜入海中潜水逃脱的人们,呼吸越发痛苦,口与鼻,脸上到处都粘满了胶状的重油,就这样耗尽了气力。
——如果我能察觉的话。
明明没有闲暇唱歌的。如果能仔细地盯着海洋,说不定就能注意到潜望镜。现在是战时,不管是多么平稳的光景也会一瞬间变成地狱。而且现在在眼前死去的人们的家人,一定会陷入悲伤之中。与清显丧失父母与姐姐时所尝到的那种痛苦一样,现在也会降临到这些苦苦挣扎而亡的四千人的周围。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虽然明白不论怎么道歉都无济于事,可是如果不这样的话那番情景就太让人痛苦了。正如扇谷所言,为保护自己国家的国民明明是自己的义务,而现在自己却怠慢了。而那结果就是这片海域。如果能对自己的义务有所自觉的话,明明这惨剧可以进行防范。
“……不要放松警惕,说不定还有潜水艇呢,绝对不能让第二艘得逞了!”
茂龙编队长痛苦得不能再痛苦地这样告知。清显恢复了神志,抬起了高度。将救助工作委托给驱逐舰,将目光从一百米的高度向海上扫视着。如果再有潜望镜浮上来的话就马上近身搏击进行枪击。现在自己所能做的只有这些了。
——不能再次发声了,不能再……
俯瞰着被海洋吞噬的几千条声明,反复道着歉,伴随着自我告诫,清显将此情此景浇铸在视网膜中。虽然经历过那么多的战场了,可如此这般的悲剧映入眼帘还是第一次。
刚刚死去的并不是战斗员,而是与战争没有任何关系的非战斗员。明明自己领着工资,领着每日的伙食,使用着他们的血汗钱驾驶着飞机就是为了捍卫他们的生命,可他没有注意到潜水艇,而轻易地在自己眼前就被人奇袭,而自己却除了在这些死去的非战斗员上空飞行,什么都做不了。
因为那种悔恨,他变得想哭起来。
然而现在根本没有让眼泪使得视线模糊起来的闲暇,他现在必须透过白浪的缝隙观察有没有潜望镜的航迹。自己已经是秋津联邦的军人了,必须为了救同胞的命去战斗……
运输船的团队到达剑岛是当日的傍晚时分。清显他们直掩队首先在剑岛的飞机场降落了,然后就直接奔赴港口。不一会儿,被营救的载着难民们的驱逐舰,以及剩下三艘平安无事的运输船进入了港口。
幸存者们的状态也十分悲惨。好像有一些明明好不容易被救到船上但却因为烧伤而丧命的人,他们那黑黑的被烧焦的尸体并排放在了码头。有很多人仍然穿着吸收了重油的衣服,这是因为如果强行脱掉的话,会连同烧伤的皮肤一切揭掉吧。感觉到沉浸在绝望中的他们的眼神刺痛了自己,清显的双腿在颤栗。
然而他却没有将目光背过去。
如果将那些令人心酸的难民,也想象着其中有自己的父母、姐姐以及同伴们的身影的话,就能够想象与他们亲近的人会承受多大的悲伤了。为了不再一次重演这次的过失,清显硬是将这些灾民的身影刻印到了自己的记忆中。
在收容难民结束以后,与当地的基地航空队队长打了招呼,进入了兵营。大家表情都很黯淡,疲惫不堪。
达姆巴佐利克也好,联介也好,平日充沛的精神丝毫不见踪影,直到落地还仍然是一副要哭出来的表情。
“……事情已经过去了。从上空要察觉到潜望镜是困难的,对潜巡哨是驱逐舰驾驶人员的工作,而对于我们驾驶战斗机的人,发现敌机才是我们的工作。”
茂龙编队长这么说着来安慰,但清显的心情依然沉重。
“……喝吧。反省一下就行了,之后就忘掉吧。不是我们的错,是驱逐舰那些家伙不好。”
比起自责,还是将这责任转嫁出去更能让心情轻松一点。听从了茂龙的话,清显在兵营前的空地上进行的宴会上露了脸。一口气吞饮了倒入的清酒,欺瞒着内心的伤痛。
“少尉大人,请吧……”
达姆巴佐利克带着无精打采的神情给清显倒着酒。清显什么都没说就接了过来,一口气喝干了。并不是说喜欢酒,而是现在的心情就想要来个酩酊大醉。
“嗯,你们也是,喝吧。”
“……是。”
两名从属机人员结果了清显倒好酒的酒杯。想来,这是他第一次与这两个人像这样地喝酒。虽说至今为止也说过一些关于空战的话题,但从来没有想过要进一步缩短距离。
“……帝国军很强,非常强……就在和他们干架的过程中,就可以理解他们的强大了。”
碰过杯,大概是醉意上头了吧,联介开始缓缓地说道。在宴席的中央篝火燃烧着,细小的火花向着星空飘了起来。
“今天也是啊……完全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真是没想到啊,竟然向南海配备了潜水艇,军方上层部应该完全没有预料到吧……我想帝国军应该是一只完全不比我们差的优秀军队。”
清显对这番话稍
稍有些吃惊。虽然可能这也和周围没有什么人有一定关系,可褒奖帝国军的联邦军人几乎没有。愚弄侮辱他国军队这司空见惯,但这名叫联介的少年却不一样。虽说看起来不怎么可靠,在飞行员中也是弱不禁风,但在那眼神中却混杂着知性、悲伤与狰狞,空战时所做的动作完全和地上像是不同的人,成为了清显的盾牌。
清显从联介身上感觉到了一种不知缘何而来的和自己有些相似的气味。他究竟是经历了什么样的过程才来到这里的呢,稍稍有些在意。
“我们也很强哟。每一个飞行员的能力,完全也不输给别人。”
虽然他这么鼓励道,可联介的脸就是不放晴。在一旁,达姆巴佐利克插嘴道,
“联介在箕乡有家人,很担心啊。如果此后那里成为战场的话,想着是不是应该尽早进行疏散呢……”
“……那很危险呢。如果可能的话,还是能逃跑最好……”
“……还有生活要过啊。父亲被军队征去,已经死了;母亲虽然在学校的工场工作,但她还要养我三个弟弟和四个妹妹,连个亲戚都没有……肚子已经饿扁了。”
是因为有点醉酒了吧,联介与达姆巴佐利克开始讷讷地说着秋津联邦内地的情形。虽然对于联邦人民的穷困潦倒清显也略有耳闻,但通过那两个人的眼睛,那生活的状况却是更加悲惨的情形。
清显失去了家人,从那次Mesusu岛侵略到现在秋津联邦与Haiderabad联合共同体陷入交战状态以来,已经五年了。
秋津联邦国民经济逐年恶化,现在,定量的配给都无法送达国民,几乎所有的孩子们都为营养失调所困。由于男丁们都被军队征去了,母亲们就都在工场或者农地工作,挣一些如麻雀眼泪那般多的租金,但由于货币已经失去了信用,只好通过物物交换去得到些食物。发给他们的粮食就是些连名字都不知道的黏黏糊糊的汤汁,要么就是原材料都不知道的奇怪的团子。由于也没有别的能吃的,没有办法之下用来糊口的都是些无论怎么空腹,看上去都会吐的东西,简直不是能给孩子们吃的。肚子空空如也的孩子们每天的口粮就只有豆渣糊糊一杯(译者注:原文「おから汁」,「おから」是指豆腐渣,但从Google上查并且联系语义,这个词肯定不是豆浆的意思)与马铃薯半份,以及将麦片兑了三杯水稀释后的杂烩。如果仅仅依靠分发的食物的话,的的确确是会饿死的。
有“多生多育”(译者注:原文「産めよ増やせよ」 ,话说这秋津联邦的国策……唉……)的国策在后面推着,不管哪个家庭有七八个人那简直是理所当然,为了不饿死,就只有拜托乡村的农家,让他们施舍些食粮。母亲背着背囊从家中出去了,从事着被她成为“采购”的违法行为。
然而这旅途并不寻常。
在很少的几列蒸汽机车中,挤满了抱着大行李疏散的家人以及背着采购背囊的人们,他们都像沙丁鱼罐头一样在车厢里叠成了几叠。在那种状态下,根本连厕所都上不了,旅途到了一半,车厢内就笼罩着恶臭。进入了隧道的话,从打开的窗户玻璃就会不由分说地灌进来蒸汽机车的排烟。那是石炭燃烧所产生的有毒烟。人们都纷纷将脸贴着附近人们的衣服,祈盼着汽车能尽早一刻从隧道出来。
即使终于到了乡下,回应他们采购请求的农家也变得势大了起来,如果不是贵重金属或者珠宝饰品等值钱的东西的话就根本不换。还有,即使能用座钟或者绸缎交换而获得一点点大米,归途中还必须探着头警醒那些觊觎着这些粮食的警官。
被警官叫住的话那就完了。用财产换得的这么一点点粮食就被作为“赃物”没收,而那赃物的去向就是警官家人的肚子。虽然有人选择黑夜通过不成道路的道路去车站,可警官也是见惯了,将人可能通过的道路全都设了关卡,从那些哭叫着的母亲那里抢走关乎性命的食粮。
据他们说,联介的母亲也遭到了那样的对待。
“粮食被没收,落魄的母亲回到家里,最小的妹妹也死了,才三岁啊。如果能有哪怕是正儿八经的分配的话,应该还能活着啊……”
联介那么说着,硬是忍着悲伤,稍稍舔了一小口酒。
清显只能沉默了。
圣·沃尔特也并不轻松。沃尔迪克航空队的下士官们也都为了过上正儿八经的生活而驾驶着飞机。然而,秋津联邦人民的悲惨是帝国无法相比的。如果不犯法的话,所有家人就都要饿死了,可国家竟然还收起了他们的救命之网。
“如果我驾驶着飞机去战斗的话,就能够还清欠下的债了。可是,军票已经失去信用了,没有任何一个农家会为人换东西而接受军票……我呀,究竟是在为什么而战的呢?”
所谓军票,就是军方为了给士兵发工资而发行的借据,虽然事先宣传说是只要拿到中央银行的话便可以兑换,但还附加了只要战争不结束便无法交换的条件。能相信此等不靠谱的言辞的老好人在世界上并没有那么多。
奉献着生命去战斗所获得的工资被当成废纸,根本没有办法拯救家人。联介所尝到的这种痛苦,究竟到了什么程度啊。
“……不正常啊。保护国民的生命和财产明明是国家的任务,国家现在竟然在威胁着国民的生命和财产。究竟这战争是为谁啊!”
他不由得甩出这样的话。(译者注:从下一段可以看出“他”是指清显。)
达姆巴佐利克和联介稍稍面面相觑了一下,默默地喝着酒。刚刚清显发言的内容,即使被告发到军队被判谋反罪也并不奇怪。
——究竟是,为什么而战呀?
那样的疑问再次从清显内心涌动上来。他虽然明白,作为一介军人即使抱有这样的疑问也无济于事,然而,他就是不禁要自问。
——究竟是,为谁而飞……?
于是他似乎连自己飞行的理由都要丧失了。
不明白啊,究竟为了什么才赌上自己的性命去夺去敌人的性命呢。
——世界,在发狂。
他的心这么呼喊着。
“……只是发发牢骚。我不会想多余的事,会飞行的。战胜帝国,是自己现在能做的最好的事。”
为了打住让人痛苦的话题,联介这么断言着,将杯子拿近嘴边,也给清显倒上了。
清显也大口吞饮着倒在杯中的东西,仰望着星空。
在同一片星空下的同伴们,大概也在同样的痛苦中挣扎着吧。明明可以对着他们将此时混乱的心情倾注一空一起来分担,但他们并不在这里。除了神乐以外的其他同伴,现在都在敌国……
“如果能打赢的话,能得到赔款,生活大概也会富裕一些吧。我是为此而飞行的,这样的话,大概父母也会高兴。”
达姆巴佐利克舒缓了表情,显得很直率,努力地这样开朗地说道。在这样无论朝向何方都看不到光明的状况下,赌上生命去战斗的理由,感觉也就在那里了。
“……是啊,为了获胜而战斗。必须要赢呢,是吧……”
其实,清显也不是那么确定,打赢了战争是不是就能幸福。然而身心俱疲,连考虑问题都感到疲惫。明天必须要飞到箕乡。清显撇开两名从属机队员,一个人回到了兵营的床上。
云开雾散的同时,在清显的眼下,秋津联邦的首都箕乡显现出了全貌。
以巨大的绿色皇宫为圆心,向外沿伸展出去的放射状的街道,让人想到了开了孔的白铜硬币。排布得密密麻麻的灰白色混凝土建筑就像是叶脉一样地分着叉,在这都市生活的一百四十万市民的气息化作了冬季天空的一片氤氲。
从此以后,清显就要为守护这南多岛海最大的都市之空而战斗。
在前方飞行的茂龙编队长开始下降了。在都市部分稍稍偏外一些的地方,全长可达二十八公里,全幅可达十五公里的巨大飞空岛在悬浮着。那是秋津联邦在参与“钢铁之雷”作战时,从乌拉诺斯那里俘获的旧称“巴塞诺斯”,现在被冠以“朱雀”之名的飞空要塞。清显接下来被分配到的新组成的航空队的据点,就是这个岛。
朝着在高度两千米抚养的岛,从高度三千米进入了下降回旋。
他凝视着飞空要塞的地表面,辨认了像是金属板一类的东西发出的银光。那就是作为战斗机队基地的箕乡第一飞机场。
十二机保持着一丝不乱的队列,朝着飞机场缓缓地降低了高度。现在在第一飞机场,那些被分配到这里的飞行员们一定在仰望着上空,玩味着此后会成为同事的清显他们的本领吧。他们应该在细细看着这边究竟有没有与秋津联邦最强战斗机队所相称的能力。一边一只耳朵听着让挡风作响的验风旗的声音,一边穿过了水蒸气的薄膜,打着第四回旋。
“三机小队一齐着陆吧,不要疏忽。”
扬声器中传来了茂龙编队长的声音。回答以后,清显的目光左右来回瞟着。达姆巴佐利克也好,联介也好,都像清显的两翼一样追随着。那就像是已经组队了好几年的资格很老的士兵配合十分默契的编队飞行。
着地的车轮
卷起了沙尘,三架村雨做着仿佛预先固定的动作一样在红土跑道上滑行,停了下来。将视线转向列线,身着以黑色为基调、肩膀和胸前带红线飞行服的二十几名飞行员们,带着不无自在的表情品评着刚刚的着陆。
清显由两名从属机队员跟着,在吹着寒风的航空指挥所前排队了。聚齐了十二名的编队长,向新的司令官报告着平安无事到达之意。
今后将成为清显上司的司令官回了礼,寒暄道。
“我是今后做你们指挥工作的扇谷晴彦。大概从Mesusu岛前来的人中已经有很多知道这件事了,预计上战斗的规模是在那个岛上无法相比的。各位,要振作起精神来。”
“是!”那警醒的应答让空气都响了起来。扇谷点了点头,继续说着。
“帝国已经进入了伊兹里翁,以沃尔迪克航空队为中心,正攻略着Karanuctar要塞。Karanuctar要塞一旦攻略下来,接下来大概就要瞄准箕乡了吧。我们的任务就是击退沃尔迪克航空队,保护箕乡的天空。”
清显的胸口紧紧地收了起来。沃尔迪克航空队,仅仅听到这个灵魂好像就要发出悲鸣了。
“大概你们已经听说了,诸君是走出了军队的围墙所聚集起来的最精锐的战斗机乘员。由慧剑近卫师团、联邦海军航空队、联邦陆军航空队三只军队协力组成一个部队,这还是第一次尝试。请舍弃因为狭隘念头所造成的相互敌视,为对抗帝国而团结起来。”
扇谷环视着每个成员,声音更加响亮地说,
“国民的期待那是非常大啊。根据队名公募的结果,决定我们航空队的名称为‘草薙航空队’。根据秋津神话,那是将在草原上群集的敌人扫除殆尽的传说之剑的名字。我期待着诸君不辱这个队名的活跃表现。就这些了。”
大声地回应以后,训话就结束了。解散了的飞行员们每人抱着一个简易背包,向今后要成为同伴的人们身旁走去。
由于加上陆军海军,近卫军团的精锐也被选拔出来的这层原因吧,需要重新制作飞行服。从身着着干净而统一的飞行服的他们身上,感觉到了一种无言的威慑力。
“我们是从Odesa航空队来的,今后请多关照。”
率领着清显他们的茂龙队长,向同样带着中尉徽章的士官打着招呼。
“真是可靠呢。我们才是,请多关照。”
中尉是个女性。在联邦军中,女性飞行员还没有多少。
然后……清显惊呆了。
“神乐姐?!”
身着着草薙航空队飞行服的紫神乐,带着一直以来飒爽的笑容朝向了清显。
“我不是说了马上就能见面的么?”
清显的表情久违地闪耀着喜悦。他不由得救飞奔向神乐的面前,想要握手,但慌忙停住了。周围的飞行员们,很稀奇地观察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神乐姐也到这个航空队了?!”
“嗯,别人让我来的。全是本领高强的人啊,每天都接受着很好的训练。”
分别的时间也就将近两个月,但神乐那柔美的笑容,极其耀眼而怀念地照映着清显。从Air Hunt士官学校时过境迁到达了这个场所,只有神乐留在了身旁。
“能再次和神乐姐你并肩战斗,我光荣之至!!”
他将那率直的心情化作了语言,神乐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嗯,谢谢。感觉你变得精悍了呢,清显君。”
“我在实战中历练过了。”
“果然是这种感觉啊。我来介绍队员吧,今后会在模拟空战中多次见面的,还在地上的时候就搞好关系吧。”
被催促着,清显与等在那里的二十多名精锐们一个接一个地打了招呼。西方民也好央州民也好东方民也好,都没有间隔地混在了一起。
总觉得最后这个人,完完全全带着一种可以说是空中男人之风情的氛围。
“这是龙·王特务少尉。这些成员进行的模拟空战,没有败绩的只有他一人,值得学习的地方很多哟,我也被他狠狠地教训了一顿。”
那一副央州民派头的龙,是一个稍稍带些抑郁而寂寞的眼神的青年。年龄大概二十岁中叶吧。面颊消瘦得颧骨突出还有健壮的双臂,都可以说是长时间在战斗空域中持续飞行的飞行员的身体特征。
“我是龙·王,能与你见面我非常光荣。”
那话语中丝毫不带感情,仅仅是棒读。如果确如神乐介绍的那样,这个男人应该就是现在草薙航空队的王牌。所谓特务少尉,就是从下士官开始磨砺而成为士官的,仅仅如此,那本领就可见一斑。在那无表情的深处,从一旁散发出了隐藏不住的斗志。清显也以敬礼回应。
“我是坂上清显,今后请多关照,也期待着您能多加指点。”(译者注:译成“指点”的地方原文「手ほどき」,取入门、启蒙之意。这用法还真是够自谦的啊……)
“……”
龙的眼神里一瞬间散发出了危险的色彩。那是只有同为在天空中生活的人才能明白的、自己的自尊受到刺激时才能看到的深邃的目光。虽说他刚刚是带着坦率的心情去说话的,但说不定被他当成是挑衅了。
——他认识我。
在歌国的煽动性报导中,清显空战时的情形被逐字逐句加以修饰而大事宣传为未来的击坠王。龙对此看来并不感到有趣……说不定是这样。
立马察觉到了微妙的气氛,神乐缓缓地告知。
“都是一群一流的飞行员聚集在这里嘛,在这里的模拟空战中,每一战都真能学到东西呢。距离沃尔迪克航空队前来估计还要大概一个月,在那之前就可以好好锻炼一下自己的能力,这样在战场相见的时候,就不会被雷欧队长和伊莉雅笑话了。”
那简直就是标准的神乐式的,已经做好了与同伴们战斗的觉悟的样子。她已经决定以真诚面对离别之际与雷欧结下的约定。然而清显现在还无法到达那样的境界。
“……以后的较量,承让了。”
龙静静地如是告知,谈话就结束了。
与沃尔迪克航空队的战斗不断迫近着这件事,已经从队员们的氛围中浓厚地传达了过来。
——必须做好觉悟……
清显激励着自己,进入了就在旁边的士官宿舍。
就在清显他们被分派到草薙航空队两天以后,帝国军机动舰队对Mesusu岛Odesa大举进行了空袭。超过二百五十机的帝国军舰载机根本不把Odesa基地航空队放在眼里,一瞬间就将联邦军的防御设施无力化了。登陆作战在静悄悄地进行,虽然联邦陆军已经撤退到了Mesusu岛的最深处继续进行抗战,但全灭只是时间的问题了。
Mesusu岛的港湾也好飞机场也好,全都落在了帝国军手中。帝国军的作战就是从伊兹里翁和Mesusu——北和东这两个方向向首都箕乡进军。
对于联邦军来说,绝对防卫据点就是北边的Karanuctar要塞与东边的剑岛。如果这两地陷落的话,那么箕乡便裸露在外,无法防御大型轰炸机了。虽说将仅有的战斗力送到剑岛可以赢得强化箕乡防御力的时间,但问题是有Haiderabad驻守的Karanuctar。现在,在有三个国家进入战斗状态的南多岛海,秋津联邦军也不可能去保护敌国的要塞。
没有时间犹豫了。
清显他们草薙航空队在Karanuctar陷落之前尽可能地强化战斗力这是至高的命令。这样一来必然,在草薙航空队的训练也极其骇人,骇人到了有人死去也不足为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