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来参观乌拉诺斯王宫的观光客,都首先会为它占地之广阔感到震惊。
总面积号称两千八百公顷,单从计算来看,其大小相当于一边大约五千三百米的正方形。如果站在王宫庭院的中心环视四周的话,可以看到隔离了用地与外界的建筑物、森林和石墙在视线的远方的、夹在天空与庭园之间的瓦楞纸。观光客们当场就明白了要想一天巡游一圈是不可能的,便放弃了参观著名的喷泉啦运河、艺术家们居住的艺术区以及若干离宫的计划,而对着耸立在王宫入口的大建筑物“尤利西斯”宫殿开始行走相当长的一段路程。
朝着渐渐从地面高耸起来的宫殿行走大约三十分钟,终于抵达了仰望着都能露出喉结的大殿前。那靠着两万五千劳动者耗费三十年时间才完成的宫殿,现在仍然在扩大。刚开始这建筑物从上面看起来呈「コ」字形,扩张后在最外层又建起了更大一圈的「コ」字形建筑,再次扩张以后便建造出了如同鸟张开翅膀一样的翼屋,翼屋的里面又套了翼屋,现在已经发展成了由靠着空中回廊连接起来的十六栋四层建筑编织起护城河、花坛以及中庭的可以称为“城塞”的东西。
在这个以乌拉诺斯初代王名字命名的壮丽建筑物内,住着乌拉诺斯的王侯贵族。如果说乌拉诺斯王府是政治中枢的话,那么尤利西斯宫殿就是从各方面打开了乌拉诺斯人门户的王的权威的象征。故而在宫殿里,就成了将乌拉诺斯从地上收集起来的所有财货都集中起来的天空中的宝殿。
用乌拉诺斯话被称为“罗马样式”的中世纪风格的内部装饰是这样的:在圆顶型的顶棚上装点着圣堂画、雕刻以及彩色玻璃,在高高吊起的大吊灯下毫不吝惜地点缀着金银宝玉,极其炫目。在有点像鲸的肋骨一样、一条直线伸到视线尽头的又长又宽的走廊上,从墙壁到顶棚,甚至地板上都布置了有肖像画、战胜画以及雕塑,乌拉诺斯两千年的历史都在此处传达出来。
根据在走廊上描绘的乌拉诺斯绘图故事来看。
在飞空岛普雷阿迪斯出生的民众,将成百上千多巨大的帆铺满了地面调整航向,四年一度与由圣泉产生的“飞空岛”接触进行殖民,或者有时候与两千米级别高的山接触降落到地上,让从地上来的奴隶在飞空岛上住下,摄入新鲜血液,不断地经营着孤独的空中生活直至现在。
耕地面积狭小,水源缺乏,也必须进行严密的人口管理。空中居民强忍着想要居住在地上的念头,顽强地遵守着“吾等有朝一日会领有天地”这一创世神话的教导,将这即使是恭维也称不上适合居住的空中生活持续了将近两千年。
这样清高而艰辛的高度两千米的经营,从大约五百年前飞行机械诞生之时迎来了转机。在比起地上国家率先使得“空之交通”成为可能的乌拉诺斯,成功地将推进装置安装在了普雷阿迪斯下部,便开始通过从空中威吓或者是攻击的方法去隶属地上国家。对于人力物力资源都匮乏的“空之民”来说,为了进一步的发展,从地上国家上供的食材、物资和贵重金属,以及奴隶所带来的新鲜血液都是不可或缺的。
因此乌拉诺斯那急剧迅速的繁盛,是这一百五十年以内的事。除了多岛海地区,在这星球的主要海域都不知道乌拉诺斯的存在,可以说在飞行机械发明以前那些地方一直都是“骈拇枝指的存在”(译者注:原文「取るに足らない存在」,就是说,即使去侵略去攻打也没有任何价值)是原因之一。
那看上去很有历史气息的尤里乌斯宫殿,才建成六十年。虽然那些在没有飞行机械的时候,乌拉诺斯的王侯们所居住的佩特拉山地中腹的高级住宅区仍然存在,那构造都太过简朴,和这个宫殿根本无法比拟。虽然那绘卷中并没有描绘出在插上翅膀以前,乌拉诺斯人所忍耐承受的艰难困苦,一部只有王侯贵族才可以阅览的乌拉诺斯正史中却存留着几十个主张“让我们舍弃飞空岛,去大地上扎根生活吧”的势力引发内乱的事例。现在的繁荣,正是先人们历经大约两千年在天空一边漂泊一边不断忍耐忍耐再忍耐之后才得以实现的。
现在,担任着元老院意愿的乌拉诺斯上流贵族全部都住在这尤利西斯宫殿。毕竟是王侯贵族的居住区,观光客也进不去,来访者都将宫殿那“对外”豪华绚烂的构造以及内部装饰铭刻于心之后,就都踏上了归途。但在这里居住的人们都只得将那与华丽的外表相去甚远、作为阴森凄惨的“伏魔殿”的一面深深地铭刻于心。如果在对话中未能把握到每个贵族们是谁的远亲、属于哪个派系、与哪种权力紧密相连的话,说不定哪一天就会脚下一滑被流放,被监禁,或者被送上断头台。
象征着乌拉诺斯王权威的光辉灿烂的内部,正是依附着权益而张扬跋扈的魑魅魍魉的魔窟本身。在那怕是凝结了最浓烈黑暗气息的尤里乌斯宫殿中部二层,配置着乌拉诺斯女王妮娜·维恩特的居室。
天宫。
这是在宫殿内受到特别称呼的、历代王休息的房间。
夜已深,正在结束了一整天长长任务的妮娜·维恩特终于得以从不舒服的衣装中解放出来之时,仆人美绪·塞拉便静候在了身旁。
“哈……”
卸下了白银色的假发,脱下了袍子和贴身衣,妮娜非常罕见地那样子叹了口气。美绪担心地低下了眉梢,
“您累了吗……?”
妮娜透过镜子看着美绪,为了让她安心,嘴角咧出个笑。
“脱下这身装束,正是一天结束之后的期待。”
她半开玩笑地如是说道。
“要我的话,半天就放弃了。又重又挤又不能动弹……我一直就想啊,妮娜大人您也真够受的。”
“有时候我真这么想啊:要是能穿着睡衣工作就好了。”
“啊哈哈,太可爱了,真想看看啊。”
“在床上躺着就能引见的话就轻松多了呢。”
将继续开着玩笑的妮娜的衣服全部脱掉,并将她领进了用厚帘子遮住的位于一角的浴缸中。将身体浸泡在历代王使用的大理石浴缸中,将暖和的热水淋在柔软的手脚上,妮娜再一次“哈”地叹了口气。
美绪隔着帘子,对正在沐浴的妮娜开口说道。
“沐浴之后,让我给您抹蔷薇油怎么样?”
“啊,太好了,拜托你了。”
“好的,您慢慢洗。”
不久,沐浴完毕的妮娜便来到了床上。美绪拿了蔷薇油,涂满了在趴着的妮娜的后背。那仅仅腰部裹着毛巾的露出来的脊背,非常僵硬。让人舒服的香气飘散出来,妮娜十分安心地闭上了眼睛。
“真舒服……”
“果然,您肩部不舒服呢……”(译者注:原文「凝ってますね、やっぱり」,那个动词就是说肩膀僵硬酸痛那种意思)
这样小小的肩和脊背,如同石头一般僵硬。美绪心想,这也难怪啊。只有二十岁的女孩子竟然肩负起了乌拉诺斯这实在过于沉重过于巨大的负担。
哪怕稍稍一点儿也好,真希望能为她分担些这份沉重。虽然重大的事情她什么也不能做,但至少妮娜在这间居室的期间能让她的身心都感到舒适。
这样想着,美绪便尽可能温柔地按摩着妮娜的身体。
“来这里已经半年了呢。”
正在揉着小腿的时候,妮娜若有所思地那样说道。
“说来,确实大概就那么点儿时间呢……总感觉像是已经过去十年了一样。”
美绪诚实地那样答道。即使是身为仆人,也感到尤利西斯宫殿的一天长得不合情理。从妮娜的角度来说,她一定感觉还要长出很多很多吧。
绝对不是说要抱怨什么的,但听伍西拉伯爵夫人和伊格纳修说,女王妮娜的国务处理进行得并不顺利。盘踞在宫廷里的魔物们根本不欢迎新来的妮娜,大贵族们都公然轻视妮娜,还时不时公然与她顶嘴。
在一举手一投足都受到监视的生活中,还总是要在心中忌惮着暗杀的危险,那样与伊拉斯特里亚里教皇、第一王子德密斯托利以及属于德密斯托利派的元老院议员还有军方将校作对的日常生活究竟严重到了何等程度,从妮娜这僵硬的身体上便可以得知。
——我也就只能做这些了。
——可是,如果能至少陪她聊聊天的话……
在这种状况下,妮娜可以轻轻松松无忧无虑交谈的对象,就只有同年纪的女孩子美绪了。
因此她便在不会带来困扰的情况下尽可能地主动搭话。虽然不能说是让对方张开大嘴傻笑吧,但至少能让对方笑出来那就最好不过了。与妮娜相遇马上就一年了,可到了现在还从来没有听过妮娜爽朗的笑声。成为女王以来,连笑容也越来越难得见到,气氛一直比较紧张。哪怕说些不打粮食的话,希望她的心情能稍稍轻松一点,美绪说了说今天发生的事。
“好像新上任的管家,今天又迷路了呢。”
她带些恶作剧口吻地说道,妮娜的话语中也稍稍出现了开朗的成分。
“又迷路了吗?那人是路痴吧?”
“他还抱怨说什么大殿的布置搞不清楚。他自己还
反复强调说一定要准确把握在这建筑物中什么东西什么人在哪里,然后才出发,可回来的时候肯定又会迷路……今天晚饭就没能赶上。”
“还真是意外啊。我跟他相处都十几年了,没想到还有这样的弱点啊。”
“虽说这宫殿实在太大也是个问题。新任管家先生啊,好像做了一张给自己看的地图。还说什么别人做的不可信,这东西有朝一日一定会有用什么的……谁知道是怎么样呢。说不定就是妮娜大人您外出期间,没什么别的事可做,才弄的这个吧。”
“有朝一日真的会有用的吧。伊格纳就是这样的人啊。”
“真是那样就好了呢。变凉的晚饭,还是吃了呢。一个人吃的。吃的时候还嘟哝着说设计这宫殿的人都有病。(译者注:翻译为“有病”的地方,原文「いかれてる」,并不一定是贬义词,作褒义时当不寻常不一般讲,而作贬义时那就是不正常、有病之类的意思)”
呼呼,妮娜再一次稍稍笑了笑。
妮娜的专属骑士伊格纳修·阿克西斯自从搬到这座宫殿以来,便作为管家扈从着妮娜。由于老资格的王宫卫士们的坚决反对,初来乍到的妮娜所有的近卫兵都被赋予了从远离尤利西斯宫殿三公里左右的艺术区一角进行警卫的工作。距离那么远,根本不能保护妮娜,于是伊格纳修便转行为管家,住进了天宫。
“伊格纳和莱纳两人关系还好吗?”
被妮娜这么问道,美绪苦笑了一下,
“感觉水火不相容啊。别说对话了,连眼都不正对一下。”
“希望他们能好好相处啊。”
“他们这是一板一眼和忘乎所以组合,从性格上来讲,难啊。莱纳很能来事,随从的工作做得很好,可对于伊格纳来说就不那么有趣了。”
莱纳·贝克也跟伊格纳修一样以同样的理由专职为随从住在天宫。由于本职是间谍,随从这种工作简直就是小菜一碟,从炊事、扫除、修葺、更换管理日常消耗品到筹备马车,都办得周到妥帖,使得总管伍西拉十分器重他,甚至在伊格纳修之上。
“两个人一起去购物不就好了吗。”
妮娜那么说,美绪笑了。仅仅是想象一样那两个人哥俩好地一起外出,就不禁能喷出来。
“妮娜大人您时间赶趟儿的话,真想大家一起去野炊啊。”
“……那很不错呢。大家一起去野炊……”
妮娜的回答,带着淡淡憧憬的气息。美绪想,如果真能成行的话那一定会很愉快吧。但仅仅去策划这件事,周围的人就会群起而反对吧。毕竟觊觎妮娜性命之辈在宫殿内外都很多。虽说在加冕以前曾有一次跟伊格纳修商量了个方案带妮娜去了游泳池,但在加冠后的现在应该不可能了吧。
然而。
“妮娜大人您也需要散散心吧。”
她那么问道,妮娜摇了摇头,语调稍稍变得柔和了些。
“我呢,是个家里蹲,喜欢呆在宫殿里面。”
假的,美绪想到。如果妮娜变装出去的话,就不得不惊动周围大量的人力。考虑到这一点,她是会说这样的谎话的。正因为美绪很喜欢这样的妮娜,所以她希望至少能为妮娜创造出一点时间稍稍放松一下。她从心里这么想道。
蔷薇油按摩结束后,离开了妮娜的寝室,美绪向供仆人用的食堂走去。住在天宫照顾妮娜左右的管家、随从以及仆人、厨师一共二十二名。食堂就相当于休息室,也是给总管伍西拉伯爵夫人报告当天业务的场所。
在食堂里,伍西拉和伊格纳修两个人正在说着什么,说得十分入神。美绪刚一进来,两人的谈话便戛然而止。
“妮娜大人已经就寝了。”
美绪这么报告着,伍西拉那一如既往神经质的目光刺着美绪。
“女王她看起来比起平时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吗?”
她已经习惯伍西拉那像是在审问的口吻了。刚开始还想着是不是怀疑自己有什么阴谋,便有些不愉快,但后来意识到这个说话就是这样的方式,便不再这么想了。
“不,没什么特别的。”
她诚实地说出自己的感觉,伊格纳修和伍西拉面面相觑。美绪将椅子拉出来坐下了。
“有什么问题吗?”
她这么问道,伍西拉冷冷地道,
“女王没什么奇怪的话,就没有任何问题。”
话题被她斩钉截铁地打断了。恐怕是白天在大会客厅里发生了什么吧。由于以美绪的身份无法进入星罗棋布的高官们所在的会客厅,只能获得些仆人间谣传的信息,据说他们对妮娜的态度可真有些让人看不下去了。(译者注:这里“他们”指那些高官。)
现在早已经不是王一个人掌控绝对权力的时代了。尽管在加冕时托付给她的权限是依照古代仪式所述那般津津诱人,但只不过是一纸空文,实际上则是元老院议员还有大贵族在推动政治。王的工作只是应允元老院的决定,而根本无法拒绝……魑魅魍魉们的那种声音,即使站在美绪的位置上也能听到。
作为女王,面对这样的顶撞,本应恩威并用使其明白天道威仪,但不管怎么说,妮娜她都没有血缘。听说那些贵族们,都是血统高贵的人通过近亲生殖而相互以很强的血缘关系勾结在一起的,于是便随心所欲地侮辱完全没有政治地盘的妮娜。
妮娜是教皇伊拉斯特里亚里的傀儡这一点,大贵族们都是知道的。而且虽说与教皇一个鼻孔出气的人们不会与妮娜敌对,可是要说是她的同伴那也不对。他们中有人一有机会便给妮娜施与恩惠,而动辄就用年长者的威严去批判妮娜的行动。他们所关心的只是如何利用妮娜去扩大自己的特权这一点。由于现在是一个很好的向周围呼吁“自己与女王平起平坐”的时候,他们便愈发轻视起女王来。
如果是中世纪专制君主的话,对于此等行径的大贵族一定会下坚定的决心将其一一流放,或是送上断头台吧。可是要问妮娜能不能做到那一点,答案是绝对不能。从一开始就将威严与恐怖植入臣下的骨髓中,才能发挥王的政治手腕,她即使脑中理解这个,也无法实行。说不定教皇伊拉斯特里亚里正是看破了这一点,才让妮娜当自己傀儡的。大概作为安放在王位上的人偶,心地善良而站在他人角度思考的妮娜比起残酷而且自我意识过剩的第一王子德密斯托利要更容易远程操控吧。
“做女王的谈天对象,也是你重要的任务哟,美绪。你好好完成了吗?”
被伍西拉这么诘问,美绪便无言以对了。她认为这任务进行得并不顺利。
“这段时间,她看上去一直很累……我也不能硬是拉她聊些家长里短的。(译者注:原文「あまり無理やりに世間話に付き合わせるのも気後れしますし」,直译为“要是硬让她陪着说些家长里短的话,我也有些害怕”。应该说,美绪所说的话比起译文表现的要正式、礼貌得多,但直译总感觉有些别扭)”
她找了这么个借口,伍西拉的眼中便浮现出了很不满意的冷彻骨髓的色彩。美绪也稍稍有些无地自容。
她也正在努力着。美绪也想着,如果能和妮娜像朋友一样地对话那多愉快啊。
然而,果然自己还是个异类。
不管怎么说,仅仅是乌拉诺斯情报局局长塞农·卡瓦迪斯送过来的仆人这一点,就够值得怀疑了。如果塞农问起天宫情况的话,美绪也只能老老实实地将内部情形全部告知,而且自己是塞农的手下这点也无可争议。即使请求别人“请相信我”,可是从以前一直侍奉妮娜左右的伍西拉以及伊格纳修来看,一定会想着“塞农派来的间谍,能信?”,一定是这样。
因此美绪明白不管在什么地方,伊格纳修也好伍西拉也好都在和她划清界限。就像刚刚自己进入房间里的时候,两个人的谈话戛然而止那样。
那一点,妮娜也一样。即使靠近她想要和她搞好关系,但妮娜定会和美绪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她感觉就是那样。
——没办法呀。谁让我是个间谍呢……
尽管心情立马变得悲伤起来,但事实就是事实。
美绪之所以当上了间谍,是为了救自己的家人。为了找到至今仍然不知行踪的义父母和义兄弟姐妹,便请塞农相助。而实际上到现在为止,塞农也将美绪的哥哥从敌人手里救了出来,而且仍然在继续搜索着她的家人。由于如果不听塞农命令的话,就会堵塞寻找家人的途径,因此比起妮娜,美绪必须优先服从塞农的意志。
——所以啊,我无法跟这些人交朋友……
她这么对自己说着。她想,这样也好。也没有什么讨厌或者憎恨的理由,每天在一起只要不会不愉快不就足够了吗。如果成为了朋友,而弄个不好其结果弄得和“埃利亚多尔之七人”一样的话,那就太悲伤了。再也不想伤害朋友了,如果可能的话,她希望不要和其他人太过亲密接触地生活……
正当她因为每晚还要与莱纳进行对人战斗训练而要离开房间的时候,那个莱纳便一如既往地露出轻薄的笑容进入了食堂。
“诸位好啊——伍西拉女士,上次跟你说的新
来的,我带来了!”
他一边嘿嘿傻笑,一边介绍着背后的女孩子。
“我叫阔嘴鹬,在厨房一类的地方随便干干,请不要太在意我。”
那个子矮矮的女孩子一副通达人情的样子。活泼的红色眼珠子滴溜溜地转着,毫不拘束地说道。
“我跟蜂鸟和那边的女人一样,都是塞农局长的部下。希望今后能互不妨碍地做事,请多关照。”
由于妮娜资格最老的部下伍西拉和伊格纳修他们以及塞农的部下美绪、莱纳(蜂鸟)、阔嘴鹬他们都同样入住天宫工作,她刚刚的那发言简直就像是料到了今后会起摩擦一样。虽然今天刚刚到这里的人就突然间毫不客气地这样说,还是吃了一惊,可是压力恐怕会比笨拙地看着对方脸色过日子要小些。话说回来,竟然把初次见面的自己当成“那边的女人”来对待,美绪的火一下子就上来了。
伍西拉用手指向上托了托眼镜框,将那些不逊的话搁在一边问道。
“我听说你是塞农氏那边过来的毒专家。说是所有的毒都能闻出来什么的……真有那样的能力吗?”
这么说着,阔嘴鹬便咯咯地笑了。那种笑就像是被人怀疑是不是人格的一部分有所欠缺一样,然后在某处孕育了某种邪恶的东西一样的笑。
“话说,已经混进来了哟,就在这房间里,毒。”
“……什么?”
伊格纳修第一次开了口。那明显是一副老大不乐意的表情。
阔嘴鹬一只眼睛看着伊格纳修,嘴角露出了嘲笑之色。
“你就是传说中的新任管家君吧?我听蜂鸟说了,说是脑子不太灵光呢。明明是个帅哥,可惜了啊。”
杀气笼罩在了伊格纳修的视线中。将愤怒显露在鬓角上,那拼命克制的声音落在了地上。
“……给我看看,究竟哪里混进毒了。”
嘿嘿,阔嘴鹬以冷笑作为应答,靠近了食堂一角的架子。
从架子上陈列的生活用品中,阔嘴鹬将香粉取了出来。这正是每一天,妮娜化妆使用的东西。
“这就是毒。”
伊格纳修只好做出一副诧异的表情。美绪和莱纳也不明所以地面面相觑。
伍西拉稍稍考虑了一下,从阔嘴鹬手里接过香粉瓶,然后打开了盖子。她用手指捻了些里面固态的内容,闻了闻气味,转过头来对着美绪。
“这香粉是从哪里得到的?”
“啊,那——个……好像是,乌拉德家送的。说是能让皮肤变白什么的……”
乌拉德家是属于教皇派的名门。为了一直在宫殿生活而缺乏知识的妮娜一门,他们提供必要的生活用具,也算帮了大忙。
“望停止使用。新的化妆用品,由我来选择。虽说我相信乌拉德家也没有恶意。”
伍西拉冷冷地甩出一句。美绪吃了一惊。
“香粉里,竟然有毒……”
“里面掺了水银。涂在皮肤上很危险,而且还可能有微量混入食物中去吧。”
从伍西拉手里接过香粉,美绪也看了看里面。这么一说,好像确实有些微微地闪闪发亮。正如伍西拉所言,每天饮食之际,手上涂着的香粉混入妮娜食堂的话,经过比较长一段时间,妮娜体内是有可能聚积起水银的。
致死性的毒物竟然就在身边,却没有察觉。作为保护妮娜人身安全的人,毒明明是最该警惕的,竟然这么轻而易举被钻了空子。乌拉德家虽然是教皇派,可一方面在贵族中属于机会主义,而且还衍生出了不少子派系。轻易就相信别的家族是很危险的,她将这点铭刻在心。赠予之物里面全都掺了毒,这样想可能会好一些。
阔嘴鹬一副司空见惯的样子,眼角露出了阴森的笑意。
“嘛——就是这样。妮娜大人的饮食一定每次都让我来检查检查比较好。只要是关于毒,请信任我,在此之后就甭顾虑了。”
伍西拉盯着阔嘴鹬,一如既往地事务性地告知。
“请控制自己没有必要的行动。即使你是塞农氏的部下,在天宫工作期间,希望你能遵从我的指示。这样可以吗?”
“好呀好呀,明白了。”
“回答只用一句话。”
“明白~”
阔嘴鹬用无可奈何的样子回答着,并且用滑稽地将眼睛眨了眨去回应伊格纳修那冰冷的视线。
然后美绪从食堂出来,和莱纳一起赶赴练兵场,进行着已成为每日例课的格斗训练。
来到普雷阿迪斯将近两年以来,由于坚持每天进行训练,最近已经实实在在地感觉到掌握了些战斗技能了。
“好些了。”
担任教师的蜂鸟,也罕见地这样表扬美绪。尽管这魔鬼教师一到训练的时候就将副人格莱纳从意识的宝座上拉下来出现在美绪面前,对其施与残酷至极的激烈训练,但学生有了长进,他好像还是蛮高兴的。
“我很荣幸。”
用右臂防住蜂鸟的上段踢,美绪旋转身体还以一记扫堂腿。由于自己的对手一直是蜂鸟,自己究竟进步到何种程度,以普通士兵为对手究竟能不能战斗,美绪自己也不知道。
白天由于卫士和妮娜的近卫兵们不停点儿训练而异常嘈杂的练兵场,在晚上也被美绪和蜂鸟包了场。靠着笼火的光亮,在满天的星空下,美绪磨练着杀人用的技术。
“阔嘴鹬那孩子,你们从前就认识?”
美绪一边绕到蜂鸟背后,两手呈闩状勒紧他的脖子,一边发问道。
“用你们的话说就是同事吧,但实际上没有那么简单。”
明明用尽浑身的气力去勒了,蜂鸟还是像平常一样地回答道。
“就是说,她是精英特殊工作员同伴吧?”
“同伴不同伴,我可没想过。”
“你还真是冷漠呢。她明明那么厉害。”
“要说是用毒的话,那是天生的。虽说她现在是妮娜的同伴,可只要局长一个指示便会立即下毒。局长将阔嘴鹬送入天宫,意思就是说让妮娜活着或者死去,都是随他自己的意思。”
美绪咽了口气。的确正如蜂鸟所言,阔嘴鹬正是处于那种能够保护妮娜免遭下毒的同时,随时可以在妮娜餐具中下毒的地位。
“那个,没关系吧?”
“那需要看政治潮流了,你在这里瞎操心也没有用。比起那些,我比较在意的是伍西拉。”
“伍西拉女士?”
正在她因为蜂鸟意外的回答而好奇的瞬间,她左手手腕就被抓住,中指被强行折弯了。
“疼疼疼!!”
轻而易举挣脱了两手形成的闩并制服了对方,蜂鸟的胳膊肘压在了美绪的咽喉处。
“非常博学呢,被任命为妮娜的家庭教师呢。不仅如此,她还很谨慎。虽说是什么伯爵夫人,但来这儿以前不会出没于宫廷吧?”
美绪即便想回答,也痛苦得回答不了。虽然她右手敲了敲地面表示投降,可蜂鸟就像是眼中根本没有美绪这个人一样,继续说着自己的疑问。
“妮娜半年间都平安无事这就是最好的佐证。能巧妙地回避会有生命危险的状况,可多亏了伍西拉经管有力。”
“……!……!……!!”
对着自说自话的蜂鸟,濒临窒息的美绪扭曲着面庞,双手拼命地敲着地面。
“今天就到这里吧。”
蜂鸟终于松开了手肘,她面孔苍白,剧烈地干咳着。由于一直以来,她都是单方面被虐,这样的对待她早已经习惯了。虽然蜂鸟已经松开了她的脖子,但仍然是在美绪身上骑马的姿势,继续发问。
“她把伯爵搁在一边,一个人上了飞空岛,究竟什么原因?回答我!”
虽然不知为什么,但他好像向搞清楚伍西拉的身份。美绪拼命地让语气强硬起来,
“不要一边把人按在地上一边提问嘛……!快下来呀!!”
“这可不是提问,是审问。”
蜂鸟伸出手指,将美绪的鼻孔硬是向上扯了起来。
“这就是你命令我所应受的惩罚,就用这张奇怪的脸回答。”
“不——要——啊——”
被弄成了张奇怪的面孔,美绪拼命地摇着头想要逃开蜂鸟的手指,可蜂鸟坚决没有要松开的意思。
“这都是我从近、近卫兵凯文那里听说的!可我也不知道那是真的还是假的呀?!”
“快说!”
“把手指放开!!”
蜂鸟缓缓地、一脸老大不乐意地拔出了手指,然而依旧是骑马的姿势,大概是不想下来。没办法,美绪仰头看着蜂鸟,向他告知了自己听说的传闻。
“说是好像她丈夫性格十分暴躁。用什么她不能生孩子这样的理由,将二十多岁的伍西拉女士送到了修道院,放逐了三十年以上,而自己却在出轨。”
“Hmm”
“由于伍西拉女士博学、有教养是出了名的,宫廷中响起了遭受这种虐待实在是可惜这样的声音,然后她便成为了妮娜大人的家庭教师。听说在禁闭期间一直在读书,知识便越来越渊博,可遭受这样的残酷对待,心也越来越冷漠…
…好像一开始,对妮娜大人也很冷淡呢。”
“听说所谓伊斯拉之旅,实际上是孤岛流放,此后伍西拉竟然还跟她来到了普雷阿迪斯。为了一个学生做到这种地步,究竟什么原因?难道有什么其他的目的吗?”
“你啊,不要总是怀疑别人的行为嘛。你真的不懂吗?跟妮娜大人接触时间长了,大多数人都会喜欢妮娜大人哟。我就喜欢她。”
“完全不懂。”
“听凯文说,妮娜大人小时候被当成魔女,就被母亲丢弃了之类的……她没有家人呢。伍西拉女士也生不了孩子,所以一定是……两个人都补足了对方的缺失,这样的感觉吧。”
“互相舔对方的伤口啊。”
“不要那么说嘛。问完了就快点儿下来,我可不是你的沙发。”
蜂鸟哼了一下,终于站起身来。美绪安心地叹了口气,很不愉快地掸了掸背后的土之后,仰视着星空。
“啊——累死了。接下来,还得进行天测。”
美绪的每日例课并没有结束。妮娜登上王座以来,伍西拉便让她每天进行天体观测,现在正是天体观测的时间。美绪在士官学校时便掌握了靠观星来推测本机的现在位置这所谓天测导航的技术,知道了这一点的伍西拉便拜托美绪利用在乌拉诺斯可以使用的六分仪、天测历、天球图、天测计算表以及不知从哪里入手的一份只有王才能阅览的多岛海地区地图“望平时能掌握普雷阿迪斯的现在位置”。虽然也不知道那有什么用,但从那以来,美绪就在每天晚上训练以后进行天测,推测出飞空岛普雷阿迪斯的位置。
根据这六个月测量的结果,已经能够正确掌握普雷阿迪斯的移动速度和现在所处地区了。根据美绪的观测,普雷阿迪斯现在正位于哈尔蒙迪亚皇国首都阿尔卡塞德上空,会停留两周时间。
“好的,拜托了,助手先生。”
她将记录本交给蜂鸟,蜂鸟便浮现出老大不乐意的表情,闭上了眼睛。紧跟着的一瞬间,莱纳·贝克特有的嘿嘿傻笑展现在了他的脸上。这样麻烦的作业,蜂鸟一直丢给莱纳去做。
“我呀,如果可能的话还是更想训练的时候出现。老爷他还真是专拣好吃的菜吃啊。”
“绝对不要跟你训练。”
从格斗训练的性质上来说,不管怎样,身体都一定会紧密接触。如果以莱纳作为对手的话,他绝对会摸奇怪的地方。那一点关于这方面,蜂鸟可以说是绅士了。虽说毫不手下留情,但那纯粹是为了提升美绪的战斗力,那绝对不是在泄私愤或者故意刁难她。
用六分仪测定了月亮和星星、以及不动星艾堤卡的天球坐标后,便口头告知莱纳。将得到的一连串数字填在天测计算表中,便得知普雷阿迪斯正在皇都阿尔卡塞德西方五十公里的地点浮游着。
然而由于完全是纸上的数据,因此有必要尽可能目视地面来确定计算是不是有误。一周一次,到普雷阿迪斯后缘的马提欧斯军港去确认下界的情形并摄影也是美绪的工作。将地理导航与天测导航结合在一起,便更可以确认数字是正确的。
结束测量以后,她一边收拾道具一边问莱纳。
“明天下午我要去军港,在此之后去奥拉托利欧地区。我还得向局长报告业务。你有什么要买的东西吗?”
“明天吗?明天我也不当班,怎么了呢?”
“一起去吧?帮我拿东西。”
“啊——算了,我要一个人闲逛。难得休假,想忘了工作的事。”
“啊,这样。那么就算了。虽然有点儿郁闷,但还是一个人去吧。”
她还有一月一度向乌拉诺斯综合情报局局长——塞农汇报妮娜状况的工作。由于妮娜当上了女王,塞农将她带到普雷阿迪斯来的功绩受到了认可,他现在君临乌拉诺斯情报局的最高位。那位置是独占天上地下所有情报,然后解析、精炼之,传达给军方司令部的重要位置。
说实话,觐见塞农,每次都很郁闷。
由于他掌握有美绪家人的情报,她也不敢违背,还必须要回答不明意图的奇怪问题。塞农的表情总是很温和,但她每次被那如同不知底的沼泽一样的眼仁盯着,仅仅是回答他的问题就像是被毒蛇缠着,被那吧嗒吧嗒的舌头舔着一样,感觉异常不快。有莱纳同去的话还能稍稍轻松一些,想着邀请他的话就一定会同去,谁想到事与愿违,大概他有其他重要的事做吧。
在回去的路上,两个人一边一同走着,一边远眺着夜间的尤利西斯宫殿。明明是在同一座王宫内,但从练兵场步行竟然需要二十分钟。在笼火的照明显出青白色的宫殿真是跟伏魔殿这名字相称无比,总感觉有些不祥。那雄大而充满危险气息的宫殿,正是现在美绪的住处。
“就住在那里呢……总感觉有些不可思议。”
她不知不觉地向旁边吐出了这样的话语,莱纳将双手放在脑袋后面仰望着星星,嘿嘿地笑了。
“这时间啊,晃着晃着竟然到了这种地方啊。在士官学校的时候连想都不会想到呀,会和你在这种地方做这样的事情。此后又会怎么样呢?”
“是啊……还真是,随波逐流呢……”
回首看看来到这里的经纬,就有那样的感觉。被外界袭来的种种事情玩弄着,做不了任何正儿八经的选择,仅仅是为了救出家人而背叛同伴,来到了这天空中的王宫。然后再结识新的人们并与之交流之中,便也珍视起了这些人们。
她仰视着星空。
现在并不在这里的“埃利亚多尔之七人”的面孔,与星空之银河重合了。
——大家,一定都在努力着吧……
从莱纳那里听说的每个人的情形重重地沉积在美绪胸中,变成了一种不知是羡慕还是嫉妒抑或是依恋的感情。明明大家都带着各自的目标,在各自所处的地方拼命地将各自的工作出色地进行到底。
——还真是什么都没有做呀,我在这里……
她萌生出了那样的自嘲,闭着眼睛摇了摇头。她觉得将他们与自己相比本身就愚蠢透顶。
——区区背叛者。
那样斥责着自己,美绪拼命将自己多余的感情压抑在胸中。
第二天,她身穿着干净的白色衬衫和紧身牛仔裤,刚刚做好外出的准备,突然间阔嘴鹬向她搭话道,
“美绪,你要出去吧?稍稍等下行吗?”
在天宫一角供佣人们使用的大房间,是现在美绪的卧室。在这单单六架木床和两张办公桌、两个衣架就几乎没有走路空间的简陋房间里,阔嘴鹬也跟她一起住着。
“怎么了?”
“有个人想让我为他带慰问品。(译者注:这句话结束时原文有个「おんねん」,但明显不是“怨念”的意思。犬村童鞋将阔嘴鹬设定成是说关西话的人,她的话便不太好懂。)他在斯特法诺地区的疗养所,你外出后顺便帮我把这个带到呗?”
阔嘴鹬一边咯咯地笑着,一边交给她一个小小的手提纸袋。
美绪稍稍有些困扰。斯特法诺地区是位于普雷阿迪斯左岸前方的庶民生活区。由于还有贫民街什么的,治安不如这里那么好。今天美绪要办事的地方是奥拉托利欧地区,要去斯特法诺地区的话并不顺路。
也就是说,挺麻烦的。
“诶——稍稍有些远啊。”
看着阔嘴鹬递上来的疗养所的地址,便更加不情愿了。那地方在佩特拉山地最里面,交通非常不方便。
阔嘴鹬依旧保持着笑容,视线中却孕育出了恶意。
“没什么关系嘛,仅仅外貌就让局长非常满意了吧?就当是训练,绕个远嘛。”
要说塞农亲手养大的八名S级工作员“帕特里欧提斯”的顺序,听说阔嘴鹬还在蜂鸟上面。对于仍然是间谍实习身份的美绪而言,这个比起自己要矮的少女,却是高高在上遥不可及的存在。
然而,当着自己的面就说“仅仅是外貌”,还真是上火。间谍排位的确她高高在上,可在天宫,自己还是前辈呢。
“对不起。我要向局长报告,没有时间绕道。”
她那么拒绝道,阔嘴鹬使出了依旧保持着笑脸,仅仅视线和语调变得冷彻骨髓的技能。
“下层住民还真是烦人呢。难不成你认为这事是我在拜托你?”
“……”
“你知道所谓排位这种东西吗?啊,看来那方面还没有好好教给你吧。不晓事件常识,敢和大人物作对,我还真是羡慕你啊。”
她依旧保持着活泼的笑脸放出了不逊的台词。顺便说,所谓“下层住民”,那是乌拉诺斯人对地面上的人所使用的蔑称。
美绪瞪视着阔嘴鹬,理解了那不是拜托她的事,而是S级工作员阔嘴鹬给工作员实习生的命令。
阔嘴鹬丝毫不让她看出感情波动,带着藏有不知有多深恶意的笑脸,递给了她纸袋。
“要上午啊。不马上出发的话可来不及哟。”
“……”
依旧瞪视着阔嘴鹬,美绪默默地接过了纸袋。她接下写有疗养所地址和患者名字的字条,一声也不吭地转过身去,抓住大房间的门
把手。
“患者先生很寂寞呢,也顺便陪他说说话嘛。说不定还能知道很多有趣的事呢。”
她几乎是摔着关上了门,打断了阔嘴鹬的话。她将背靠在走廊的侧壁上,仰头看着天花板沉下了感情,美绪便决定尽快做完这多余的工作。
坐着乘合马车摇摇晃晃两个小时左右在斯特法诺地区的尽头下来,然后再徒步在佩特拉山地爬大概二十分钟,终于抵达了目的地——疗养所。
幽静的树丛,沐浴在山间清凉的大气中。透过出租马车闻到的贫民街的恶臭,在这里也闻不到了。由圆木搭建的颇带有山间小屋风格的建筑显得威严庄重,看样子能在这里住院的都是富裕阶级的患者。
美绪提着被托付的纸袋,向接待处告知了那位叫“娜塔莎·佩洛阿”的患者的名字。接待处告诉了她患者房间的号码,她便上了通往二楼的楼梯。
她明白了这里应该是心理有些异常的患者专用的病房。大概是阔嘴鹬的家人或者朋友什么的住在这里吧。可那样的话自己来探病不就好了吗。阔嘴鹬为什么特意要指名美绪来到这里呢,她完全看不出阔嘴鹬的意图。
她在被告知的二零一号房间敲了敲门。没有回应。再一次敲门后,回应她的还是沉默。人没有在吗?美绪心想把纸袋放下就回,便打开了门。
在那干净而宽敞的房间里,一个人也没有。
房间里面有一张床,十分雅致。木质的地板反射着从大窗户照射进来的日光,在木料裸露的侧壁上,挂着几张带框的全家福以及小孩子一个人的照片。
美绪进入了无人的室内,凝视着一张一张照片。集合了全家人的照片,是父母和五岁左右的孩子一起照的。父母穿着明显是大贵族的服装,而孩子则露出很有嫡子风范的面孔,腰杆挺得直直的,直视着这边。
那小孩的脸好像在哪里见过。
“莱纳……”
不会错的。尽管还小,但莱纳面孔的特征却能鲜明地辨别出来。那么住院的娜塔莎·佩洛阿就是莱纳的……
“?!”
突然间侧脑部受到了轻轻的冲击,美绪吃惊地回头看向床的位置。
一位白发的老婆婆蹲在床的下面藏着,仅仅用失去正常意识的眼睛对着美绪,将揉得乱七八糟的纸团扔向了她。
“滚……!!”
在那嘶哑的声音中,也带着些丧失了心智的震颤。对着怔住的美绪,老婆婆露出了牙床。
“绝不把托马斯交给你们!!我绝对不会让你们这些劣等人为所欲为!!”
尽管头发褪色,脸上也布满了皱纹,眼窝也深深地凹陷着,但她还是明白这老婆婆就是相框中的母亲。她直感到,在这全家福的背后,有着非同小可的故事。
“那、那个,我只是来探病的……”
为了让老婆婆冷静下来,美绪一边挨着飞来的纸团,一边说明着缘由。然而那充满悲鸣的大骂却没有停止。
“滚出去!!佩洛阿一家是冤枉的,我们不会向你们这些贱人的奸计屈服!!”
看样子说是没落贵族是没有错的。这大概就是卷入了魑魅魍魉的斗争而失败的贵族的结局吧。悲哀和痛楚灼烧着美绪的胸际。
“好好,我这就出去,这就出去,就让我把这东西放下……”
美绪将带来的纸袋放在了床的一边,就要从房间里出去。连纸袋中装的什么都不知道,而且她也不想知道。正当她背对着老婆婆的尖叫声扭动了门把手的时候,突然间门就朝自己这边打开了。
“?!”
她睁大眼睛,目光前方所出现的是穿着便服的莱纳,不,蜂鸟。
“……?!”
蜂鸟也罕见地带着惊讶的表情与美绪四目相对。
一瞬间,她的手腕就被抓住,被拖到了房间外面。
然后后背被按到了侧壁上,喉咙猛地被掐住了。
“究竟想干什么……!!为什么你小子会在这里……?!”
那比起训练时还要带着杀气的蜂鸟的双眼,从至近的地方刺着美绪。硬是克制住的声音里,显而易见地带着满满的愤怒。直感到如果撒谎的话,弄个不好就会被杀死,美绪慌忙说明道,
“我是被阔、阔嘴鹬命令的!!说是让我带慰问品过来……!!”
“阔嘴鹬!!为什么那家伙知道这个地方?!”
“不、不知道呀!!只是让我拿了东西……!!”
“什么东西,你把什么弄进来了?!”
架在喉咙上的手充满了力量。这样下去是真的会被勒死的。她从来没有见过如此显露出激动的蜂鸟。
“我没看!根本没兴趣!我只是把受人之托的东西带过来!!”
这么满是悲鸣地说出了这些借口,掐着她喉咙的手终于松了下来,美绪慌忙与蜂鸟拉开了距离,激烈地空咳着。
将美绪留在那里,蜂鸟十分粗暴地步入了室内。
即使是对蜂鸟,老婆婆也显露出愤怒。
“别过来,贱奴!!我绝对不会让你对托马斯出手!!”
蜂鸟咬着嘴唇,找到了美绪带来的纸袋,拿出了里面的东西:一个点心盒,还有一封发信人和接收人都没有的书信。
背后仍是破口大骂的枪林弹雨,他十分粗暴地撕开了信封取出了信件,内容很短。
“我们大将,已经全都看穿了。”
血管浮现在了蜂鸟的鬓角上。那沸腾的感情,变成了破口大骂迸发了出来。
“是要警告我吗,混蛋眼镜男……!!”
将信撇在一边,将应该是装着点心的包裹扔进垃圾箱,蜂鸟带着些悔恨瞥了老婆婆一眼,抑制着狂躁的感情对她说,
“我下次再来,母亲大人。”
本是难得的休假,想好好服侍一下的,可已经这样了也无可奈何。看来塞农已经掌握了蜂鸟的秘密行动,必须趁早找个借口。
他出了房间。
美绪在走廊上用惴惴不安的眼神看着蜂鸟。
“那个……怎么说呢,对不起。看来这里不是我该来的地方……”
她很不好意思地给他道歉。带着一副苦大仇深的表情,蜂鸟充耳不闻,
“你小子接下来是要去见局长吧。”
“啊,嗯。”
“我也同去。我也要向局长汇报。”
“嗨,啊,是吗?啊——嗯,嘛,也没问题……”
美绪也没办法拒绝,便点了点头。要是他与莱纳人格进行交换的话,她就要如连珠炮一般地提问题了,但蜂鸟好像也在警戒着那一点,很少见地明明是和美绪两个人独处却并不让出意识的宝座。虽然和蜂鸟两个人一起出去又劳心又费神,可看起来今天运气不太好,便只好放弃挣扎了。
——嘛,怎么说他也是S级工作员(译者注:“S级工作员”注音帕特里欧提斯),工资应该还算丰厚吧,交通费什么的应该会替我出吧。
怀抱着那样淡淡的期待,美绪出了疗养所。
太天真了。
“你啊,莫非很穷?”
“……”
蜂鸟顶着一张臭脸,用问美绪借的钱付了马车费,在普雷阿迪斯(译者注:原文「イスラ」,也就是伊斯拉。尽管在后面克莉亚与美绪的对话中,伊斯拉这个词出现了无数次,但这里应该作者的笔误)右岸最靠后的地方——马提欧斯军港下了车。
“连钱包都没有带,亏你还出远门呢。精英工作员都是像你这样吗?”
“……当初并没有打算来这里……如此而已。”
蜂鸟满嘴的借口,但他那身份怎么看都是带着充足的腰包出门的人呢。他那付不清马车钱而遭到车夫冷眼相待的样子,总感觉有些滑稽呢。
“倒也没什么关系啦。记得还啊,我也很穷呢。”
“……下个月会还的。今天你先帮我垫着。”
不到下个月连马车钱都还不了,这也就是说他基本上没什么积蓄。故作吃惊的吐息从鼻子中出来,美绪一直走到码头,进行地面观测。她一边走着,一边不知不觉地开始思考蜂鸟经济并不宽裕的原因。
——那疗养所,看上去很贵呢……
在乌拉诺斯并没有什么健康保险制度,在那样设备齐全的设施接受正儿八经的治疗,需要消耗平民多年的工钱。大概是用S级工作员(译者注:注音“帕特里欧提斯”)的工资支付了那种设施的住院费后,手头就几乎不剩什么钱了吧。
——他是将工资全部用在母亲的住院费上了吧……
尽管脑中浮现出了那样的推测,可她并不会去问蜂鸟。这应该不是他人能轻易涉足的话题。
还有。
——真名是,托马斯?
既不是莱纳·贝克,也不是蜂鸟,而是托马斯·佩洛阿。
这大概就是那个人的原名吧。
向军港入口的盘问人员出示了许可证,一边一直向前走到码头,美绪一直在意着那照片中装束不凡的孩子是经历了怎样的过程才成为S级工作员(译者注:注音“帕特里欧提斯”)的。
在码头拴着六艘飞空舰
艇。
一艘重巡,一艘轻空母,两艘轻巡,两艘驱逐舰。这段时间在普雷阿迪斯上空来来往往的飞空舰艇的数目一直在增加,让人感觉是某种大作战的前兆。
美绪从码头俯视着视线下方遥远的地面,一边对照着地图一边照了相。天测导航非常成功,正如她所计算的那样,普雷阿迪斯现在皇都阿尔卡塞德西方五十公里停滞着。将目光向东,便可见阿尔卡塞德的摩天楼淡淡地反射着正午的阳光。虽说她从来没有在地面上造访过那里,但还是不由得发出这样的感慨:真是个大城市啊,给人一种不输给圣·沃尔特帝国帝都塞尔福斯特、三十层以上的建筑成排建立的先进大都市的印象。假使哈尔蒙迪亚皇国向圣·沃尔特帝国发出宣战通牒的话,那一定会成为超过第二次多岛海战争的史无前例的大战争吧。
“好的,结束。天测相当正确呢。”
将照相机和地图收到包里,她这么告诉蜂鸟。蜂鸟凝视着阿尔卡塞德的更东边,说了一句。
“有两个飞空要塞正在前来。”
美绪也和蜂鸟一样目送着同一片空域,可由于空气的氤氲,什么也看不见。
“完全看不出来。”
蜂鸟就像洞穿了一切一样(译者注:原文「花でも眺める」,直译“连花都能眺望得到”。我并不确认这个词组是什么意思,这里的翻译是一种猜测),连眼睛都不用眯,自说自话着。
“莱昂和吉格斯……从多岛海地区撤回来了吗。不合常理啊。”
虽然美绪依旧什么都看不见,但那名字却在士官学校学过,她还是知道的。
乌拉诺斯第十飞空要塞“莱昂”和第十二飞空要塞“吉格斯”。
那正是本应该是和在谢拉格里德海战中被敌方俘获的“巴塞诺斯”和“卡奇诺斯”一同派遣至多岛海地区的、圣·沃尔特军即使擦亮眼睛看个究竟也没有发现的不沉空母。本应该去完成压制多岛海地区的任务的,为什么会来到哈尔蒙迪亚皇国呢?
“是大作战的预兆呢,我很期待。”
“我可一点儿都高兴不起来。妮娜大人,能够阻止吗?”
“妮娜可没什么权力。那只不过是教皇伊拉斯特里亚里的人偶。真正的权力是由教皇和元老院议员掌握的。只要那帮人愿意,乌拉诺斯军可以根本不问妮娜的意志,焚尽地面。”
正如蜂鸟所言,那恐怕是实际掌握着军队总指挥权的第一王子德密斯托利没有经过妮娜同意而肆意进行的作战吧。
妮娜成为女王的同时,也有必要顾及继承权第一位的德密斯托利的面子,元老院便特别新设了“乌拉诺斯综合舰队司令长官兼作战本部部长”的职位,并任命了德密斯托利。虽说比起大元帅来说,这个名头一点儿也不响亮,但所谓乌拉诺斯综合舰队指的就是原属乌拉诺斯的舰队和地上国家海上、空中一切战斗力综合在一起的战斗力,也就是乌拉诺斯陆、海、空的全部战力。正可谓调动乌拉诺斯全军的一切权限集于一身。
妮娜·维恩特只不过是坐在宝座上的装饰女王。
而德密斯托利则是国军的最高司令官——也就是实质的王。
那就是现在乌拉诺斯的形态。
为什么元老院要做这样的事呢?
妮娜虽然在民众中很有人气,但对战争是持否定态度的。她登上宝座的目的也很明显,正是为了将战争从乌拉诺斯消除。这一点元老院也是知道的。
可是考虑到乌拉诺斯两千年的夙愿,如果妮娜不按照“天地领有”的纲领去行动就麻烦了。这样的话,委任给与妮娜敌对的德密斯托利以军队的总指挥权来压制地上就可以了。尽管妮娜应该会抗议,但她正可谓是与宫廷没有血缘关系的无根之草,那没有政治实力的抗议,不过就是流于语言。只要作为妮娜后盾的教皇伊拉斯特里亚里希望能够实现“天地领有”,是可以无视妮娜的意志的。实际上支配乌拉诺斯的是大贵族的集合——元老院,而妮娜只要扮演安抚安抚被施以重税的民众的装饰品,以及对实现天地领有所必要的大众宠物就可以了。
妮娜也不蠢,在即位前恐怕已经对这种事态有所觉悟,即使自己被命令着做这做那,大概也没有放弃的意思吧。她现在每一天都一点点观察着宫廷的势力图,想要渐渐地将自己的存在感渗透进来吧。虽说这样的作业进展缓慢,但要改变现状,也只能积累那样的些许变化。美绪是打从心眼里为那样的妮娜助威。
可是住在宫殿里大多数人的看法,都和蜂鸟相同。
“没有血缘又没有派系就登上了宝座,是什么也改变不了的。地上的人一定会认为妮娜是个浴血浑身的好战女王吧。还真是有讽刺意味啊,明明她本人是为了终结战争才决定加冠的,无奈无能为力,反而加速了对地上的侵略。如此以往,乌拉诺斯对地上的支配是会越来越活跃的。”
听着蜂鸟残酷的话语,美绪不由得握紧了拳头。
她回想起了被乌拉诺斯烧毁的故乡梅苏苏岛(译者注:前几卷处理为“Mesusu岛”)的情景。那次虐杀,正是在尤利西斯宫殿大会议室中集合的元老院议员……大贵族们一手所为。
——为了终结战争,我要击溃空之一族(译者注:写作“空之一族”,注音“乌拉诺斯”)。
十四岁的坂上清显,在最爱的父母和姐姐被杀以后,一边俯瞰着被焚尽的故乡一边起誓时说的话语,在美绪脑内苏生了。清显要讨伐的敌人们,现在正和美绪住在同一座宫殿里。然后美绪现在,是那些贵族的同伙。
——明明清显的仇人就在眼前……我却什么也做不了。
仅仅是这样自责,就几乎让她叫了出来。那样永不停息的痛楚充满了美绪内侧,并洋溢在她的脸上。自己实在是太过窝囊,也太对不起清显了。
——明明是与清显一同起誓的……
——结下的约定,我一个也完成不了……
美绪的脚下,蔓延着不可见的血泊。无论与清显离别经过多少年,那痛楚都无法变得稀薄哪怕一分。
蜂鸟一只眼睛眺望着美绪的样子,咂了下舌头,催促道,
“没时间磨磨蹭蹭的了。快点儿行动吧,去局长那里了。”
“……少发号施令。明明连马车钱都没带。”
美绪恢复了神智,追着开始快步向前走的蜂鸟。今天最后的访问地点是位于奥拉特利欧地区的综合作战本部大楼。在那建筑的七层,美绪的上司正等待着她前来报告……
乌拉诺斯综合情报局局长——塞农·卡瓦迪斯和蔼可亲地将美绪迎进了办公室,而用像是对着屎壳郎滚起来的东西一样的目光对着在一旁的蜂鸟。
“你能想象我听了你的报告以后从椅子上摔下来,在地板上笑得来回打滚的样子吗?”
“不能。”
“那么就回去吧。我现在可没有听除了笑话以外的东西的心情。”
“我有认为应该及早向局长说明的事件,便来拜访了。”
Hmm,塞农用鼻音回应,两肘支在办公桌上,手支撑着下颚,眼镜内侧闪着愉快的光,莫不是,他这样沉吟了一下之后,一口气说道,
“你知道我已经知道关于你个人活动的一切了吧。”
那措辞就像打哑谜一样,美绪推测到恐怕就是关于刚刚医院的那件事吧。蜂鸟毫无惧色,
“我是利用住在尤利西斯宫殿这一有利条件,作为情报收集的一环,去调查关于元老院议员身边的种种,仅此而已。”
“你的任务是护卫妮娜,还有教育美绪。我想我并没有拜托你去做窥视那些妖怪的内情这项工作吧。”
“……我太想挽回之前的失败,可能有些着急了。由于我独断的行动让您操心,我从心里道歉。”
塞农明显对蜂鸟的辩解充耳不闻,用指尖转着钢笔。
你认为用这么肤浅的借口能骗得了我吗。那样无声的话语,从塞农的表情传达了出来。
“我心想啊蜂鸟君,你不会在现在这种现代文明最繁盛的时期,你还在想着去实行前几个世纪的复仇记这种原始人做的事吧?”
“我丝毫没有这么想。”
“那就好。我想再次确认一下,你父亲之所以身首异处,都是常年贪污舞弊。他将国民十几年的血税都放到了情人身上。你不觉得此等无能笨蛋死有余辜吗?”
“……”
从旁边的蜂鸟身上,一瞬间传递出了发热的某种东西。美绪不由得盯着蜂鸟的侧脸看。外表上没有变化,正是一如既往冷淡的表情。
“我为家父愚蠢的行动感到耻辱。”
带着一如既往的口吻,他挤出了这些话。然而刚刚所传递过来的热量,一定就是蜂鸟内心蠢蠢欲动的愤怒吧,美绪这样想道。
“你明白这点就好。由于你是那无能笨蛋的儿子,我只是想着你可能会做出那种硬是制造出并不存在的幕后黑手然后复仇这等愚蠢之事,便加以警告而已。不必操心,幕后黑手什么的根本就不存在。你父亲大人啊,就是一个自己掐着自己脖子而死的笨蛋。就这些了,结束。希望你们无
论老子还是儿子,都小小心心的,不要做出愚蠢的行为。”
“……是,我会铭记于心。”
蜂鸟这么谦恭地回答道,塞农依旧一边转着钢笔,一边观察着蜂鸟的样子。这两个人话语的背后究竟有怎样的思想交流,美绪还看不出来。但从两人这一连串的互动来看,她便得以理解大致的状况。
大概蜂鸟在尤利西斯宫殿想要将自己家人逼至绝境的元老院议员拉下马,便进行着私下的调查活动吧。而塞农察知了那些,便通过阔嘴鹬去警告蜂鸟。而阔嘴鹬让美绪拿去的那个纸袋,则是塞农绕了个大弯子交给蜂鸟的信息。而接到那信息的蜂鸟则慌忙像现在这样赶赴上司身旁,拼命地找着借口……就是这样。
——这个眼镜男,性格实在太差了。
美绪痛切地这么想。她现在都有代替蜂鸟去大骂他“可恶的眼镜男”这样的心情了。很明显塞农并不是因为对工作有益处而是因为有趣这种理由才心情愉悦地刁难部下的。
——十分,上火……!
她并不喜欢蜂鸟。如果说蜂鸟究竟是哪一类的话,应该是她非常棘手的那一类吧。训练时一点儿也不手下留情,嘴里还骂骂咧咧,还有过随便就把她肩膀卸下来这样的事。然而,她在旁边看到他默默地被欺负,便在心里对塞农升起了一股无明业火。
“那个……失礼了,我想插一句。他的活动,对妮娜大人也是有作用的。”
嚯?塞农扬起了一只眉尖。他兴趣盎然地催她继续说。
糟糕了。
要后悔还是放在后面吧。美绪做好了觉悟,继续说道。
“妮娜大人通过每天的努力,终于记住了元老院议员的面孔和姓名,但她想,如果能再更了解他们家庭背景的话,便可以更顺利的进行交流……而他则告诉妮娜大人自己调查的内容,支持着女王更加顺利地进行自己的事务。虽然他可能有着个人的原因,但从另一面也帮助了女王。所以,请您一定手下留情……”
这是假的。蜂鸟根本就没有支持过妮娜。她只是总觉得他这样子有些可怜,便替他说话了。仅仅如此。
塞农依旧兴趣盎然地盯着美绪。
一直盯着。
面孔和嘴角都在笑着,眼睛深处的瞳孔更是爆笑了起来。
尽管并没有张嘴,但在塞农内心已经蠢蠢欲动的话语则通过他的表情传达给了美绪。
(你莫不是,想要蒙我吧?)
这是错觉。她希望这是错觉。可塞农依旧一言不发地保持着笑容,无论是微微吊起的嘴角,还是吊起的眉毛,抑或是面颊的痉挛,他内心究竟积压了怎样的话语,通过这一类的视觉效果便全都传达了过来。
(你究竟什么时候开始这么自以为是了?你以为凭你这么肤浅的想法能控制得了我吗?)
塞农那危险至极的笑容,在美绪的意识深处变成了那样的话语。
这是错觉。她真希望如此。尽管她祈祷着他不要言明,但塞农那持续不断释放出的爽朗笑容,在美绪的内心变为了这样的话语。
(有必要惩罚一下啊。)
像是被冻在背后的细毛一样的东西在轻抚着一样。自己说不定已经说了无法挽回的失败的话了。
“美绪你真是体贴呢。”
塞农像是爱抚着小狗一样那么说道。然后他的身子稍稍前倾靠在办公桌上,紧盯着害怕的美绪的表情。
“替家人着想,又替朋友着想。真是好孩子啊。又开朗,又聪慧,又美丽……你的存在本身就显得那么完美,找不到缺点啊。”
“啊……是。那样……就好。”
她那样拼命地回应着,但那气氛实在太不祥了,现在就想从办公室拔腿跑出去。然而塞农依旧以温和的笑容相对,继续说着温柔的话。
“我也身为人子,亲眼目睹如此完美的人,无论如何都想要找找缺点啊。想要找找那劣于常人的部分,或是不足的部分来让自己安心啊。你不觉得一个普通人就会这么想吗?”
“啊,不,那个……我才没有那么完美……到处是缺点。”
“嚯,这可让我大吃一惊啊。”
“是的,多得让我自己都讨厌了。”
“让我确认一下好吗,你的缺点。”
“要确认……吗?哈、哈……怎么确认呢?”
“把衣服脱掉。”
“……”
“全部脱掉。就此时此刻,脱到一丝不挂。”
“……那,那个……”
“你一个人能脱吧?如果需要的话,可以让蜂鸟帮你哦。”
冰冷的物质沿着美绪的鬓角滑落了下来。
并不是玩笑,塞农说得很认真。
“啊……那个……您所说的意思……”
“我是说要观察你原初的状态,去寻找你的缺点啊,替家人着想又替朋友着想的美绪·塞拉君。”
虽然他的面孔在笑,可语调却并没有笑。
美绪退后的半步。塞农的笑容,紧追不舍。
(你家人怎么样都无所谓吗?)
(如果让我心情不好的话,救出你家人的希望就会彻底断掉。即使那样也无所谓吗?)
美绪的双腿在颤抖着。塞农是认真的。他是真心让她,在这里,将衣服脱掉。
“如果能顺利找到你的缺点的话,我就认可蜂鸟君向女王报告了活动内容这一点。如果能让我心情好的话,救你家人也会比现在进行得更加顺利。清一色的好事啊。你真是幸运的女孩儿啊,我实在是羡慕。那么,将衣服脱到一丝不挂吧。”
带着那让人想起乌拉诺斯创世神话中登场的那只双头蛇的笑容,塞农下了命令。
善与恶,光与暗,圣者与恶魔。两者兼备的双头蛇,就要将那长长的舌头向美绪卷来。
“你如果不愿意的话,那我就来写观察日记吧?让我来定期记录一下你究竟将自己的缺点克服到了何种程度,我来记录一下那过程也可以哟。”
她像是要寻求帮助一样,将视线转向了旁边的蜂鸟。
蜂鸟依旧不改那一如既往冷淡的表情,直勾勾地盯着稍稍在塞农上方的墙壁。
然而——
(如果你打马虎眼的话,命令会变本加厉。)
蜂鸟那样的轻声细语,传达给了美绪。明明根本就没有开口,可那有指向性的沉吟,清清楚楚地传达到了美绪耳中。
(那是局长的癖好。通过让部下执行毫无道理可言的命令来让自己得到快感。)
如果仔细看的话,闭着的蜂鸟嘴唇的左端,张开了针孔一样大的缝。蜂鸟正是通过那微小的缝隙,对美绪晓以此时此刻最佳的脱身策略。
(不要违抗,现在忍着。)
从那如针一般大的缝隙中发出的蜂鸟的沉吟,在她头盖内侧远远地响起。
“还不赶快照办吗?再在那里磨磨蹭蹭的话,我心情可是越来越糟啊。”
神话中的蛇如是告知,封住了蜂鸟的低语。而留在现场的,只有美绪的绝望。
天地领有。
一扫地上所有的国家,确立起从天空来统治地面的支配体制。
乌拉诺斯那过于远大的教义(译者注:注音「テーゼ」,德语these,意为“纲领”),早就像地方病一样深深扎根于乌拉诺斯人的精神中,上升到了宗教信仰层面的高度。而问其是非这种行为本身,就和反叛神明是一样的道理。
仅仅靠由在天空居住的吾等优秀民族(译者注:“优秀民族”注音“乌拉诺斯”)去支配引导在地面居住的劣等民族,就会使永久和平成为可能。有朝一日飞行器械变得充分发达,一旦准备好足以破坏地面上所有防御设施的攻击力,乌拉诺斯王就会立马抛头露面去进行地上支配吧。苦苦地忍受了不方便的天空生活两千年以上,这也是为了有朝一日能领有天地各处。先人们那伟大的忍辱负重得到回报的日子,已经近在眼前了。
没有比“创世神话所预言的救世主”妮娜·维恩特的加冕更能宣告等着盼着的圣战即将开始的事件了。
接下来只要女王妮娜·维恩特下达命令就可以了。
在那一瞬间,为了那一天所准备好的三个地方舰队将被放出。
无论是至今都不知道乌拉诺斯存在的国家,还是一直在抵抗的国家,散落在这世界上的所有地上国家都会被妮娜的天雷所焚尽吧。人类史上最大规模的战火将覆盖这个星球,最终所有地上国家将会屈服于乌拉诺斯脚下,一切大地的恩惠将为乌拉诺斯所有……
——小孩子的梦想。
俯瞰着乌拉诺斯的教义(译者注:注音「テーゼ」),妮娜·维恩特那样想道。
——两千年间,在天空中游荡的同时,一直怀抱着那样幼稚的梦想。
那就是妮娜自己对谁都无法言明的对乌拉诺斯的评价。
——尽管军备如此发达,但那些掌握军备的人的思想却如此狭隘……
这所谓飞空岛上的环境,和因为种种理由被放逐出社会的人们在幽深的场所开辟出来的隐逸村很像。村人拒绝着和外界(译者注:原文
「里」。不明白为什么要用这个词,因为它的各种解释——“村落”、“乡下”、“老家”、“故里”、“娘家”、“寄养的人家”都说不太通,从意义来看,应该是外界)的交流,只在村子内缔结婚姻关系,以至于在几百年、几千年的时间内发酵出了封闭的价值观,有着与普通社会隔绝的畸形信仰。而乌拉诺斯的情形,可能就是因为两千年间一直从空中俯视地面吧,那种对地上的蔑视以及关于自己有多优秀这方面的信仰真是强得呈现病态。
——只要不改变这种教义,战争就不会终结……
这条道路的艰难,让妮娜已到穷途末路。
自己坐上宝座就能立马阻止战争……她也没有这么想过。即便是女王,新来的人也不可能突然间就有那么大的手笔。可是,如果不先即位的话,连获得权力这件事本身都无法做到。为了避免和卡路儿率领的第二次伊斯拉舰队战斗要尽一切努力……她带着这样的决意加冕了。
然而她比起想象的还要无可奈何。
没有人赋予她政治的机会本身。
坐上宝座已经半年。妮娜所做的事情只是被迫参加每天举办的盛典或者音乐会或者戏剧,然后每每在那种场合就要会见总计一千多个高官。
回顾一下今天一天。
起床更衣结束以后,便会见三十名高级贵族。早餐后,再会见比刚刚那三十人等级低一些的一百名贵族。会见结束以后就已经日上三竿了。下午,参加宫殿内的音乐会。演奏前先会见二百名一般贵族。然后是三十分钟的音乐鉴赏。结束以后,再会见一百五十名地方贵族。会见结束以后就已经是晚饭的时间了,在宽敞过头的食堂中与早上会见的一百三十名贵族一同吃晚饭。餐后,再像早上一样一个一个地会见那一百三十人。等到一切都结束回到了天宫,就已经是晚上十一点,是就寝的时间了。
——只去跟贵族打招呼了……
这种状况,在这半年一直在重复。虽然有空的时候还会与第一王子德密斯托利以及军方高层的将官进行会谈,但那种会谈在只流于形式而没有实质的互动后便结束了。在其他时间,妮娜所做的可以说只有嘘寒问暖了。
她几次三番几次三番地对教皇伊拉斯特里亚里以及元老院议员们说道,想要尽些王应尽的义务。而回答是清一色的现在早已不是王在政治上抛头露面的时代了。然后他们会哄她说,比起那些,为了能让贵族们起誓一直对女王竭智尽忠,日复一日地瞻仰他们的面孔,跟他们说话,抚慰他们这些才是异常重要的。
什么都不让她做。
只是个人偶。
这与在风之革命时是一样的。只是因为在民众中呼声很高便被摆在那里,与自己的意志以及世界应有的状态根本没有关系。在失去呼风能力的现在,妮娜只不过是一个在宫中无可依靠的孤独少女。
连第二次伊斯拉舰队的消息都得不到。
据说身为乌拉诺斯全军最高司令官的德密斯托利不给妮娜上奏,便随心所欲地调动着全军。妮娜姑且也算是国军的大元帅,这是明显的侵犯统帅权。(译者吐槽:这句话用了个“姑且”,就在这章后面还有一处克莉亚对美绪说话,也用了“姑且”,只要一看到这个词就让人从心里感到克莉亚所处的位置特别无奈)作为女王本应处以严厉的刑罚,但一方面如果一旦监禁第一王子的话各地都会起来抗议这一点是明显的,另一方面还会给乌拉诺斯王府招致极大的混乱……她就这样被教皇伊拉斯特里亚里制止着,什么也做不了。实际上,像是做出监禁王子这样果断的决定这一类的行为,妮娜也因为畏缩而办不到。
有着健全神经的人,是当不了王的。
伟大的王几乎无一例外,都是利己主义者。
对自己的信念近乎狂热,而对挡自己道的人断罪并加以排除。阴谋那是理所应当,对于进行反抗的大贵族不但要没收所有领土,还不厌将其一族党羽处以死刑。有时候还会上演亲兄弟相残的戏码。只要不是卸下某种禁锢的人,便无法给为人臣下的大贵族们以恐怖和敬畏之念,也就无法统帅国家。
因此现在妮娜应该做的就是带着王的威严将侵犯统帅权的德密斯托利一族赶尽杀绝——也就是说慢慢根除乌拉诺斯王的血脉——这么回事。
——我,根本不适合当王啊……
她事到如今才这么切实地感觉,对自己的幻想破灭了。
然而即使气馁也无济于事。为了挽回现状,就必须要在宫殿内提高自己的存在价值,去拉拢元老院议员作为支持者。现在,她已经可以将超过一千名贵族的面孔与名字对号入座,也了解了一些他们的个人情况。在会见之际,她并不只是打招呼,还会问问他们双亲的病情啦、打官司的输赢啦(译者注:原文「裁判沙汰」,意思就是诉讼、打官司。放在这里感觉比较突兀,但姑且还是忠实原文)、孩子的学业成果啦什么的,仅仅三言两语,贵族们就大喜过望。在众多对手的注视当中,王这样对他们讲话,都与他们的身份地位息息相关。虽然从旁边看起来愚蠢透顶,王的工作也显得土气无比,但是这样与个人的私交最终会成为对王的信赖、支持,以及实行王意志的源动力。她只能去积累那样的因素。
——只能做到那些。
这么鼓励着自己,妮娜直到深夜都还在看着贵族们的面孔与他们说话,累得精疲力尽,回到天宫以后借由美绪之手脱了十分夸张的衣服,终于得以喘一口气。在就寝前在自己房间里与美绪两人独处共同度过的这段时间,对于现在的妮娜来说是唯一心情舒畅的片刻。
原本应是如此的。
今天晚上,美绪的样子怎么看怎么奇怪。
“……美绪小姐?你病了吗?”
沐浴完毕,换上睡衣后,她试着问了问。美绪面色苍白,低着头没有回答。
明显很奇怪。如果是平常的话总会在更衣的时候将宫殿里发生的有趣的事情或者无足轻重的闲谈八卦拿出来说去缓和妮娜的心情,可今天却一言不发。
她瞅了瞅美绪的表情。完全没有血色,就像濒死的兔子一样瞳孔发暗,异常忧伤,一反平常的精神充沛。
“美绪小姐,你是不是不舒服?那样的话就休息……”
美绪依旧低着头,摇了摇,拼命地做出反应。
“……没关系的……那么……您请好好休息。”
带着绝对不是没关系的语调,像是拧着烂抹布一样地那么回答道,美绪带着蹒跚的步履就要走出卧室。
妮娜情不自禁地叫住了那纤细的背影。
“发生什么事了吗?有人对你做了不好的事?”
妮娜的直觉让她那么想道。这种表情和态度不是生病造成的,而是承受着巨大悲伤和痛苦的人所显出的反应。对于迄今见过好几次这样表情的妮娜来说,还是明白的。
美绪稍稍回过头来,咬着嘴唇,摇了摇苍白的面孔。
“……没有发生什么……我没事。”
与她的话语正好相反,美绪的痛楚传达给了她。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她明白美绪的心现在正将将处于健全的边缘。她不由得小跑到了美绪身边,在她面前站定,握住了她的双手。
“你看起来不像没事。”
美绪像是要躲开妮娜(译者注:原文「クレア」,也就是“克莉亚”。在这一段中,克莉亚一直仍然是以妮娜的身份出现在美绪面前,而且上下文都是“妮娜”,没有单单在这里用“克莉亚”的必要。在这一章后面一段以及第七章的高潮,“克莉亚”这个名字出现过很多次,但惟独这里不该用“克莉亚”。因此这里处理成“妮娜”)的视线,目光愈发冲下了。
“……我没事的。不是什么该让妮娜大人烦心的……”
她握住的美绪的手,孱弱无比,生气极其稀薄。
妮娜追溯着记忆,推理着让美绪变得不正常的事。好像昨天她休假,便出门去马提欧斯军港进行天测,并对塞农进行日常报告。莫不是在觐见塞农之际发生了什么?
“塞农局长,对你做了什么?”
塞农这个词,让美绪的脊柱一瞬间就僵住了。显而易见,她在害怕。从那握住的手心的震颤中,美绪所经受的恐怖传达了过来。
妮娜不由得想哭了。明明看不到什么理由,一种无法言明的悲伤在灼烧着她的心,让她异常焦急。
“美绪小姐……”
她这么叫道。然而美绪叉开发抖的双腿拼命地站着,依旧低着头没有回应。
“美绪小姐。”
她这么叫着,双手环抱住了美绪。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只是想要抱紧害怕的美绪。
——太过分了。让这么好的人,这样害怕,这样伤害她……
——究竟是谁,做了这种事……
“请说些什么。别看我这样,姑且还是女王。”(译者吐槽:上次说的后面还有个地方用了“姑且”,就是这里。“姑且还是女王”,唉……)
“……”
“至少为我身边的人,我还是能做些什么的。无论有什么痛苦,我
希望你能说出来。”
“……妮娜大人……我实在不敢当。”
美绪拼命抑制着眼泪,那么说着。她明白美绪自己在对自己说着绝对不能哭。
“是谁对你做了过分的事?”
“……我没事……我真的没事……”
美绪对拥抱道了谢,静静地双手使劲,想要离开妮娜。
“美绪小姐……”
“……您能担心……像我这种人……就足够了。”
带着想哭的心情,妮娜松开了双手。美绪对自己头也没抬,像是逃开一样将手放在了卧室的门把手上。
“我……没什么事。请您,不要烦心……”
和以前的她相比就像变了个人似的,她轻轻地如是相告,关上了门。
妮娜一个人留在房间里,看着冲美绪消失的方向。一种无地自容的心情涌了上来,异常痛苦。
过去住在拉米亚离宫的时候,为了一直关在离宫内的妮娜,美绪自己策划,带她出去游泳、购物。她还记得当时非常愉快,抑郁的心情一扫而空。
说起来,美绪说过希望大家一起去郊游。妮娜也觉得如果能去的话,那就太棒了。
——真希望美绪能打起精神来啊。
——如果微服私访的话,外出也没问题吧……
为了商量秘密外出之事,妮娜下定了决心,向伍西拉伯爵夫人的房间走去。
“那可不行。”
一瞬间对于她突然造访吃了一惊以后,得知并不是作为女王而是作为私人克莉亚·库鲁斯的商谈,伍西拉立即那样回答道。
她披露出来一直以来说话时的怪癖,扶了扶眼镜框,一边继续说道,
“美绪是塞农氏的间谍。尽管确实工作得不错,但不可能对她完全信任。请不要忘记吾等所有的行动,美绪都在向塞农氏报告着。”
即使是现在,克莉亚被伍西拉那么说教也会毛骨悚然。由于从幼年就接受着伍西拉的教育,便自然而然形成了言听计从的架势。
然而,今天晚上她有想说的话。
“也许确实如此。可是……看她的样子……我觉得美绪比起塞农氏,更加珍视我们。”
“根据呢?”
“……没有根据。只是这么感觉而已。”
她像一个表现不好的学生一样回答道,伍西拉叹了口气。
“请坐吧。”
对着仍然站着的克莉亚,伍西拉让她坐在木质椅子上。对方乖乖坐好以后,伍西拉脖颈的发青血管的血管浮现出来的同时,说教起来。
“美绪就是为了让小姐您彻底相信才这样演戏,您没这么想过吗?”
“……”
“小姐您现在正君临乌拉诺斯的最高处,有很多觊觎您姓名之侪。稍稍有所疏忽,就会造成无法挽回的失败。如果定下了与美绪一起出行的计划,美绪将此告诉塞农氏,塞农氏再将日程告知德密斯托利派,小姐的性命就曝露在危险之中了。有必要为了讨美绪的欢心冒这样的风险吗?”
她一口气这么喋喋不休地说着。
伍西拉说得是有道理的。她明白那一点。然而,仅仅道理是无法收住在克莉亚内心翻滚的感情的。
“我想要相信美绪小姐。她,某些地方……和普通人不一样。她有着特别的地方。她有朝一日,一定会成为我们的力量……那样的预感,一直留在我的内心。”
“实在是太没有根据了。小姐您的直觉,可能会搭上自己的性命。”
“……是的。”
“您为什么要如此坚持美绪呢?区区佣人,遍地都有人能代替她。”
克莉亚一边鼓舞着自己,一边直视着伍西拉。她诚恳地说出了自己所想的话。
“艾黎……她很像艾黎儿。虽然长相和性格都不同……但内心深处的部分,美绪非常像艾黎……”
艾黎儿·阿巴斯。那是过去还在伊斯拉的时候,让失去了正常人心灵的克莉亚,取回了笑容和自信的一生的挚友的名字。
“我每当和美绪说话,简直像是艾黎就在这里一样……有着那样的感觉。那种感觉非常强烈。仅仅是呆在我身边,我即使很痛苦,也能努力。因此……我希望能让美绪打起精神。这也是为了我自己。”
她感觉这是久违地向其他人传达自己真实的心情。克莉亚带着依赖的目光看着伍西拉。
“很可能弊端很大……然而,为了作为女王在此后的活动,我需要美绪。拜托了。”
透过厚厚的透镜,伍西拉观察着克莉亚。她凝视了片刻,“呼”的一声,她叹出一口气来。
“……原本是为了给小姐解闷才用美绪的……既然小姐这么需要美绪,这件事便有讨论价值了。”
克莉亚的表情变得熠熠生辉。
“……是的!非常需要!”
伍西拉稍稍有些不情愿地扭曲了面孔,
“……您是女王嘛。这种时候派公人前来命令就行,正因为您说是私人的事,我才说了些微词……(译者注:原文「小言」。这一对中文和日文词汇挺有意思:“微词”和“小言”,hmm……)”
“因为我想听听伯爵夫人您率直的意见。那么得制定计划了,我会和伊格纳修商量的,虽然他也肯定不愿意。”
伍西拉无可奈何地看着克莉亚爽朗的笑容,面孔稍稍松弛了一些。
果然今天还是不会来了吧,虽然他那么想,但蜂鸟还是一个人伫立在进行每日例课的练兵场上,仰望着星空。
断云不断从脚下掠过。空气比较湿润。由于普雷阿迪斯在两千米高空飞翔,因此云贴着身体流过并不是什么罕见之事。显出红、橙以及蓝色的云彩不断地拂过被笼火和煤气灯以及电灯照亮的尤利西斯宫殿。
沉浸在梦幻的色彩中,蜂鸟回想着昨天发生的事。
他无法理解美绪。
——为什么,她说了那样的话。
对着充耳不闻莱纳借口的塞农,美绪突然放出了“他调查元老院议员是为了给妮娜报告”之类的厥词。那样逞一时之能不但根本不可能唬弄塞农,还触碰了塞农的逆鳞,最终被强加了那样的屈辱。
——真是个笨女人。
他心中甩出那样的话。然而对美绪的蔑视,却怎么也无法从自己的体内涌动出来。相反,悔恨和痛苦在他心中沉淀了下来。而那沉淀物的真身,他无法辨别。
——对我没有影响,根本不可能有。
他向自己的意识如是确认着。但是那痛楚并没有减少。在塞农的游戏结束返回的途中,一言不发一直低着头的美绪的身影浮现在他脑中,悔恨便再度涌了上来。
而且。
——为什么我要来这里。
以美绪现在的状态,很明显不能参加夜间的训练。可是即便明白美绪不会前来,自己不知为什么却在这里等着。
——因为是每日例课啊。到了晚上就到这里来,这已经是沁入体内的一种习惯了。
正在他对自己吐露着那些借口的时候,他看见从泛白的云中间,有一个人影向自己走了过来。
咚地,心脏猛然跳了一下。
是美绪。
在那略带些淡呈色的云彩从脚下飘过的地方,美绪拖着沉重无比的脚步,简直就像幽灵一样向练兵场走来。
“怎么可能。”
他不由得发出了声音,慌慌张张抑制住了马上就要冲出去的自己。
——必须要说点儿什么。
那样的心声响了起来。
——正是因为美绪忍受了那样的屈辱,我才能够继续调查。
作为塞农游戏的交换条件,塞农认可蜂鸟在尤利西斯宫殿继续调查元老院议员的过去。正是由于美绪的牺牲,他才赢得了调查的自由。
可是,他不知道应该如何将这一点向美绪传达。
他不懂得表示感谢的方法。
蜂鸟一边注视着接近过来的美绪,一边微微咬着嘴唇,决定逃避。
“换人。”
——老爷您得靠自己来努力。
“少啰嗦,换人。”
——好嘞。
蜂鸟闭上了眼睛。
马上又睁开了眼睛,莱纳·贝克搔着后脑勺。
“我也不懂该怎么处理呀……”
——随你便。将美绪煮了还是烤了,都随你便。
“煮了是要怎么样啊……可恶,真是麻烦的差事……您再怎么说我也不懂啊。”
——交给你了。
与自己内心的互动结束的时候,美绪依旧低着头,站在莱纳面前。
莱纳摇了摇头,
“今天就不训练了吧。果然在这样的状态,从各种角度来说都不行呢。”
“……”
“你啊,太认真了。偷偷懒也无所谓嘛。老爷呢,也以自己的方式在担心呢。我也大吃一惊啊,老爷竟然会担心别人,前所未闻啊。”
本想着蜂鸟可能会发出抗议的声音,但他一言未发,一声不吭。最近常常有这种事。沉入了内心最深处,铁了心对莱纳完全沉默。嘛,那样一来做什么也容易一些,莱纳便随
心所欲地继续说道,
“那——个啊。嗯,嘛,肯定受刺激了吧,会郁闷好一阵子也没有办法啊。可如果是对女S级工作员(译者注:注音“帕特里欧提斯”)的训练过程,还有更加过分的事儿呢……要是去问阔嘴鹬的话她说不定会告诉你……那家伙也是那样人格崩坏的。嘛,昨天那些啊,对局长来说都是比较仁慈的做法了。也许即使这么说也没法给你带来安慰,但好像他并没有想破坏你的人格呢,而是在即将破坏的时候就收手了,那样的感觉。”
“……”
“我啊,安慰人很不拿手呢。我自己也很吃惊啊。怎么办呢,该怎么说好呢。不管怎么说,你是会再次打起精神的吧。”
“……”
“虽然不知道这样能不能算是安慰……我还是先说一点吧。老爷那个时候啊,没有向你那边看一次,而是一直看着墙壁。”
“……”
“如果要换我的话,我就看了,绝对。我有这种自信啊。说不定还会凝视呢。没办法呀,旁边那样子,绝对会看啊,是男人嘛。实在是想跟他交换啊,可老爷他坚决不换,从头到尾都只是看着墙壁。”
“……”
“老爷他也以自己的方式,表达着歉意啊。老爷也明白你是为了他才撒谎的。虽然即使那么说,也没办法安慰你。可是啊……老爷还是以自己的方式去向你表示感谢呢啊。”
美绪没有动。那带着橙、蓝和黄色的水汽流过了美绪前后,看起来就像是从童话中出来的妖精的羽衣一样。呆立不动的美绪让那色泽透明的薄衣裹住,无依无靠,感觉随时都可能从空间中消散。
莱纳一个人在说着。
“让我来教你遭到人过分对待以后的处理方法吧。就想着走在路上踩到了大便吧。总想着踩到大便这事然后诚惶诚恐,没意义吧?忘掉吧。我也踩过大便,也都忘了。就这些,结束。”
“……”
“……嗯……接下来呢……怎么说呢。在一个人都没有的地方,可以大声叫唤试试。将那些压在心里的事,大声叫喊从身体里面排出来。比方说在一个人都没有的夜间的练兵场随心所欲地大叫,说不定能稍稍好一点儿呢。”
“……”
“……就是这样。我呢,先回了。你呢再在这里稍稍呆会儿也行。这种宽敞过头的地方别人都不在,就你一个人。无论唱歌跳舞哭泣叫唤,能随心所欲地使用,真是幸运啊。”
说了自己能说的,莱纳(译者注:原文「ハチドリ」,即“蜂鸟”。这是不合适的,因为在他离开时明显还是莱纳人格,因此处理成“莱纳”)向美绪轻轻挥了挥手,双手插在口袋里,吊儿郎当地走着离开了现场。
美绪一个人伫立在了练兵场上。他稍稍走了一阵子,回过头来,发现美绪的身影已经湮没在了云中。
将脸转到前面,莱纳继续走着。被照亮的尤利西斯宫殿慢慢地在黑夜中耸立出来,当宫殿已经几乎遮住了全部视野的时候,他听到从身后传来了微细而尖锐的响声。
那是将愤怒,愁闷,不甘,悲伤——将那高强度压缩的所有感情溶解在大气中释放出来,苦闷而高亢的响声。
响声两度冲上了星空,消失在风中。之后只留下了静寂,伴随着带着灯光的云彩们向远方的星星飘摇而去。
无论如何也无法消除的痛苦以及阵痛变成了子弹在体内扫射着,在莱纳意识的内壁上打了成千上万个洞孔。
即便他想去抑制,那苦闷以及愤怒,都紧紧抓着他的脊椎。
——塞农·卡瓦迪斯。
伴随着某种异样的、仿佛在灼烧一般的感情,他将上司的名字刻印在了意识的中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