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距今许久之前的记忆。
从迪尔堤的「大正门」的城墙之上,可以将一整片辽阔平坦的原野尽收眼底。
一个即将迎来日落的傍晚,一道巨大的阴影盘踞在城墙上,眺望著染成通红的草原。
如同高耸岩山般隆起,表面满是伤痕的身躯。拥有比普通巨人族大两倍以上身体的他,在战场上被誉为一夫当关的勇士。走到哪都极为显眼的庞大块头,光是出现在前线就能带来震慑敌人的迫力,立下的传说数量更是多到足以令人怀疑的程度。
但是由于身上流传下来的巨人血统过度浓厚,使他化为连同族都害怕,避之唯恐不及的异形。顾虑到周遭的人的感受,他平时并不会参与战斗,而是待在王子身旁保护他这个朋友不受内忧外患之扰。
一名青年找到了难得自己一人独处的巨人之后,爬上城墙开口搭话:
「原来你在这里啊。」
听到这句和善的疑问,巨人缓缓转过身点了点头。
青年穿著完全不符合他身份的一身轻便打扮。他这时比了手势要护卫在身旁的士兵退下,然后走到异形战士旁边站定。将手轻放在这名长得跟巨大岩山没两样的朋友肩上,眺望前方夕阳所照射的景色。
「——就是明天了。」
青年感慨万千地小声说道。
巨人瞄了他一眼,随即又转回前方。不知是不是因为鲜艳夕阳的照射下的缘故,他那张充满伤疤的脸上看起来像在笑。
「一切将会在明天结束,新时代要来临了。」
希望长久以来陷入胶著的各种误会及纷争能彻底消失是青年的夙愿,而能实现这个夙愿的和平会议终于将在明日展开,让他浮现期待与紧张参半的笑容。
他在确定四下无人之后,压低声音对著他的巨人好友悄悄说:
「等到这阵子的事告一段落,我们再去大冒险吧。听说离羽人族部落有段距离的森林中,有一座废弃的古老城堡喔。」
「……泰勒希雅会生气。」
「我们从一开始就带她去不就得了?」
「她也会生气。」
一名对青年来说拥有特殊意义的女性。当巨人不指名道姓而以代称这样说时,青年却只笑著耸了耸肩。看到他一副兴冲冲的样子,巨人只能回以有些傻眼的视线。
接下来,这两道大小相差甚远的影子再度并排望著黄昏。落日照得迪尔堤都城一片鲜红——
※
克雷托回忆起刚开始找工作的时候,曾在塞涅拿给他的书『献给家里蹲的各位朋友』上看到一句「起初请先以工作一个礼拜为目标」。
相信书上这句话努力至今一个礼拜,的确达到了极限。
早上开门加搬进货物,中午则是得在学生们发射的枪林弹雨下看好门,傍晚迅速把门关上后又得马上跑到宿舍玄关那里顾到早上,根本没有任何休息的空档——而且还是每天。要不是每周有两天的假日,他恐怕早就倒下了吧。话虽如此,假日的中午得用来填坑,夜晚仍要守著宿舍玄关。甚至由于学生们在假日都绘熬夜,让他守起玄关比起平日来得麻烦。受到太多次魔法攻击波及,身上的衣服真的快成一条破布了。
不过这样的日子也只需撑到铁栅门修好。第八天早上,修理用的材料总算送达。在规定时间内开好门的克雷托强忍一松懈就会睡著的强烈睡意,集中意识于手中的棕色头发。
一照到阳光就看起来呈现金色的亮丽秀发比起最初见到时还要长,几乎快到背部的一半。青年细心将这头睡到乱糟糟的头发一梳再梳。
「——当时包含迪尔堤在内,五种族共分成三个国家彼此争斗,只有龙人族不臣服任何一方,决意以种族加入战局。正当战况越来自热化,随时可能一触即发的时候,发生了某起事件。」
「嗯嗯。」
坐在从小屋搬出来的石砖上,背对著克雷托的喵出声回应。本来喵刚开始每次出声都会跟著点头,让克雷托相当难办,直到说了多次「别乱动,我在帮你绑头发」之后,她才总算安份下来。
喵翻著膝盖上那本沾有血迹的怪谈百选集。
「这就是那个,灾厄巨人在迪尔堤市街战时大闹的事件?」
「不是,虽然很接近,但不是。」
「守门人你刚才绑的那条长长锁链,上面写说就是成功捕捉并杀掉这个巨人时用的锁链耶。因此它才有『巨人克星之锁』这个——」
「别再提那条气死人的锁链,好好听我说话呀!」
才没几分钟就移转注意力到其他事物上的少女,想必上课时也是这副心不在焉的德性吧。这次由于有了「怪谈」这个契机,她才难得主动展现出兴趣。方才克雷托一大清早看到她揉著眼来到这里,说出「帮我绑头发~顺便教我功课~」的时候确实有些讶异,却也心想这或许是个脱离课后辅导生活的大好机会。
克雷托暂时放下梳子,研究起喵交给他的缎带。
「……这里的某起事件,指的是后来被称为『疯癫王子的飨宴』的事件。」
他特地留意让自己的声音不要展现动摇。
「正当大规模的战斗逐渐蔓延,众人虽觉得不妙却也无力阻止的时候,一封有著迪尔堤王子和龙人族公主署名的信纷纷送到各种族的掌权者手中。上头写了『不要再争战下去了,我们有更好的提案,请让我们一同为和平坐下来好好谈谈吧』这样的内容。」
「喔~听起来好厉害,是什么样的提案啊?」
听到喵这番天真的疑问,克雷托微微苦笑。
克雷托相当瞭解那是个什么样的提案。话虽如此,却和他接下来要提及的内容没有关联。这时他用轻轻手梳了梳眼前的棕色长发。
「谁知道呢……于是,当时收到信的那些掌权者虽然心中大多狐疑哪来这么好的事,最后仍聚集于迪尔堤都城内。因为他们都跟现在的我一样,累了啊……没想到当众人坐下来准备开始谈判,王子却突然拔出剑挟持在场所有与会者当人质,要胁全种族必须臣服于迪尔堤之下。」
充雷托说到这,做了一个不发出声的叹息,恰巧与少女悠哉的声音重叠。
「咦,各种族的掌权者不是应该要很强吗?怎么那么简单就被抓去当人质?」
「会议用的房间和这所学校的建筑物一样,都刻有能剥夺力量的封印纹章。房间当时立即遭到封锁,都城也为了应付这突发状况而挡下任何想进入的人。可是在事件发生后,收到通报的各种族早已迅速集结部队,为了救回人质而涌进都城。」
一边淡淡述说著这世间广为流传的故事,克雷托一边努力让自己只专注于手的动作。被平顺短毛覆盖的三角兽耳似乎觉得很痒,不停抖动来扰乱他的动作。克雷托只好一一将手指绕过耳朵,费了好大一番工夫才把少女的头发分成两半。
「这起事件最终,就在王子被迪尔堤国内的人亲手肃清后划下句点。但是过程中不只死了几名人质,整个都城内的街道更因激战而变得残破不堪。甚至就连如今这所学校的立地,都因不知名人物施展的魔法而轰出了深不见底的大洞。」
「这样喔~」
喵这声似懂非懂的回应感受不到严肃的气氛,让克雷托不禁松了口气。他将分开的头发抬到高一个头的位置束起。本来平时喵的头发都是先从细节绑再一次束起,但克雷托并没有那般高超的技巧,帮她整理好起床乱翘的头发就是极限了。
喵这时移动视线,拾眼盯著移动到另一侧的克雷托。
「为什么现在哪里都没有写到那个王子的名字啊?」
「嗯……迪尔堤不会把战犯的名字记载下来,因为他们唾弃战犯。」
「这样喔~总觉得有点可怜耶。啊!可是疯癫王子实际上还活著对不对?因为这本书上写了每到夜晚,就能听到王子的诅咒声耶。」
「看来你似乎忘了所以我提醒一下,你手上那本不是历史教科书,只是一本怪谈集。」
似乎是因为整理的人是吉莉亚,才会精致到看起来跟教科书没两样吧。当克雷托拿起另一条缎带时,喵又翻了一页怪谈集。
「那守门人,接下来跟我说一下刚才提到的锁好不好。这个叫做灾厄巨人的,和一般的巨人族有什么差啊?」
「都一样喔,只是身上流的先祖血液比较浓……就是偶尔会出现的那些接近原生种的个案。他们的外观都和同种稍微不同,例如灾厄巨人就有一般巨人的两倍大,简单来说就是『异形』啦。」
「这样喔~啊,可是这个巨人是王子的好朋友对吧?」
「是啊。」
立即回应的克雷托脸上浮现笑容。
而他慢了半拍才发觉自己在笑,不禁有点害臊。他开始在脑中寻找记忆,想找出世间究竟是如何描述王子与巨人之间的关系。
「如今应该流传著许多关于他们的冒险故事,例如两人一起去打倒古代大蛇、调查沙漠遗迹之类.虽然迪尔堤王子从小就因为立场上容易被人盯上,更曾多次遭到暗杀未遂。不过自从那个巨人开始跟在王子身边后,这种事就大幅减少了喔。毕
竟流有原生种血液的巨人战士外观相当吓人,敌人根本不会想去招惹他吧。但是这也导致两人一有机会就偷溜出去,惹得周遭的人部相当生气呢。」
「好好喔,听起来好快乐!」
少女眼中浮现的,只有纯粹的憧憬与好奇心。
被这种令人害臊的视线盯著瞧,让克雷托惊觉自己越来越想提起这些过去的历史。
「都是些有趣的故事喔。这些朋友们虽然种族和身份都不同,个性也是天南地北,但不知为何就是合得来呀……王子和这群好友常常聚在一起,谈论未来的事。」
还记得他们曾在城墙上彻夜畅谈。
不过其实真要说起来,克雷托都是负责听人讲话的那一方,负责点头回应的都是伙伴泰勒希雅,而自己只是认真听她与另一人之间的对话。
另一名朋友虽不善言辞,但是从他口中描绘出的未来总是充满热情与希望,彻底反映了他的个性。他是一位温柔善良的人,只是这个事实并没有流传到今日罢了。
怀念的记忆最后带来了无法轻易抹除的苦涩,简直就像从梦境中惊醒一般。
大大打了个呵欠的克雷托揉了揉泛泪的眼窝,将手中的缎带用力绑紧做为收尾。他说「绑好了喔」的同时轻拍喵的肩头,她便取出随身小镜看看自己的模样。两束绑在头顶三角兽耳两侧,宛如兔子下垂耳朵的头发不停摇晃。
「怎么会绑成这样!可爱是可爱,但也太像小孩子了吧!」
「可爱才是最重要的对吧?好啦,快走吧,不然可是会迟到的。之后我找时间再教你功课吧。」
「守门人你这个笨蛋!明天要帮我绑一个普通的发型喔!」
兽人族少女一边抱怨,一边朝校舍的方向冲去。
原本平时都是由室友妮雅帮喵绑头发,但是这个礼拜由于妮雅早上得去委员会当值日生而提早离开房间。克雷托虽不知喵为何会得出「叫守门人帮我绑好了!」这个结论,不过这总比被她讨厌来得好。
和悲惨的上任第一天比起来,如今学生们渐渐习惯克雷托这名守门人的存在。其中两成对他友善,两成对他不理不睬,一成怀有敌意。顺带一提,剩下的五成指的是那些压根没打算接近门边的学生。
告知上课时间来临的钟声于此时响起。克雷托在确认四下无人后转身走回管理室,管理室前方堆起凌晨送进来的货物木箱。虽然他自觉已经把地上的坑洞都填起来,不过看来路面还是过于凹凸不平,使得魔法熊又自动折返了。
「该不会……它们早就被下了不要进到校地内的命令吧?」
不得不亲手搬运木箱虽然相当麻烦,但他也渐渐习惯了。
克雷托从为数众多的木箱中找到标记「魔法类物品」的小箱子,打开确认箱中的内容物。除了黑铁制的铰链与门锁加上说明书,一旁还有似乎装不进箱子,只用布捆起来平放在地上的两道铁栅门。
这时刚好从宿舍中走出来的吉莉亚发现了成堆的货物,朝克雷托这里跑来。
「早安,今天该搬进来的货物只有这些而已吗?」
「大概是吧。还有,玄关的门送来了,还附赠说明书。」
「总算到了吗。那么,麻烦你尽快开始修理。」
吉莉亚如此说的同时移动到木箱小山旁,开始确认外框上写的内容物标示。
已经确定能于后年毕业的吉莉亚如今之所以每天过著处理琐事的生活,理由竟单纯只是「因为没人要做」。虽然因此自告奋勇担下这份工作是她认真的个性使然,不过也有一部份的原因是这所监狱学校中的教师对学生采放任主义,除了上课之外的时间都不太关心学生的言行举止。例外只有那位因开设「心灵谘询室」而广为人知、广受敬畏的谢乌鲁,因此克雷托几乎没和其他教师好好说过话。
当克雷托将第一个木箱搬进玄关再走出来,发现吉莉亚一脸严肃地交互盯著木箱标示和手上的清单。一头柔顺水蓝秀发完全没有乱翘,遮住白皙额头的浏海则以一根细发夹别起。她一注意到青年的视线便抬起头来问:
「有什么事吗?」
「没事,只是觉得你做起事来真认真而已。」
「做事情不该做得不认真吧……对了,我想确认上次那只鳄鱼出没的时间和移动路线,因此打算在今晚出来埋伏。」
「我可不可以拜托你稍微不认真一点……」
上次碰上的鳄鱼似乎只是在第一外墙与第二外墙之间无意义地徘徊,但由于外墙都被施加了妨害视觉的魔法,以致从门内根本看不到外侧的状况。如果真的打算埋伏,代表她必须得出到门外。觉得这种做法实在太不谨慎的克雷托叹了口气,抱起放在地上那两道被布捆起来的铁栅门。
「果然还是不像吧……」
「什么不像?」
「自言自语而已。」
克雷托先前认为吉莉亚和自己过去的一名伙伴很相似,但现在发现这只是他的错觉。两人的相似处顶多只有种族相同,因为至少泰勒希雅她亢满自信,性格也比较正常。
克雷托将这些一厢情愿的期待拋诸脑后,继续搬起他该搬的货物。他在焦黑的玄关前把零件器具一字排开,开始著手装设铁栅门。只要能修好这道栅门,自己今晚就能回到管理室好好睡上一觉。虽然第一天夜晚袭击克雷托的那群学生之后毫无动静这点让他有些在意,不过没发生事情当然是最好的。
吉莉亚一屁股坐在身旁装著乾货的木箱上,接著翻开守门人日志。
「看来没什么大问题,我先签名了。」
「我很感谢你先签名,但是问题一大堆好吗。我可是每天都在鬼门关前徘徊耶。」
「你这个人也很奇怪,与其说学生攻击让你有危险,不如说你只是把自己操到快死掉。我真想趁你睡著在你脸上画上几笔,试试你是否真的会一觉不起。」
「千万别开玩笑,做到这种程度我肯定会爬起来好吗。」
由于这名模范生少女晚上似乎有在巡视校园,真弄不清她的生活作息如何。加上克雷托看守的玄关被她列进巡视路线之中,因此她似乎经常目击青年抱著膝盖在石阶上打盹的糗样。甚至有几次当克雷托醒来时,肩上还多出一件似曾相似的披肩,让他心里五味杂陈。
明明其他学生靠近时一定会醒来的克雷托,不知为何每次都没察觉到吉莉亚的接近——难道真的是她身上那股令人怀念的氛息导致的结果?就在这时,放下日志读起零件说明书的少女似乎注意到什么,将纸递给克雷托瞧。
「你看看这里,就是这个部份。」
「我没空看,麻烦你用念的。」
「——『在门装上后,直到其适应整栋建筑物的魔法为止,将无法承受强烈冲击。请务必留意,一整天都不可让学生攻击这扇门。』」
「…………」
「看来今晚仍然需要看门呢。」
「你千万别让学生们知道。」
要是他们得知这个消息,肯定会为了好玩而特意攻击栅门。克雷托不停催眠自己「这也是工作的一环」,一边专心在装设铰链这件事上。
克雷托本来还担心修理工作到一半遇到午休时间就万事休矣,没想到装设栅门的工程倒是快得出乎意料。眼看午休时间即将来临,克雷托为了不让学生破坏栅门,决定一个人在门周遭严阵以待,选定最上层的石阶坐了下来。
「好……想睡……」
离午休时间还有十来分,或许足够他小睡一会——然而当他刚低下头来,背后便传来一股熟悉的声音。
「守、守门人先生!」
「……呦,你又翘课啦?」
妮雅的成绩虽不如她的好明友喵那么糟,但看来也是名翘课大王。本想询问少女今天又用了什么藉口偷溜出来的克雷托,一抬头看到拥有可爱容貌的她鼻孔塞了两大团卫生纸,决定不再开口多问。
妮雅将手臂抱著的纸袋递给克雷托。
「因为收到守门人先生订的衬衫做好的联络,我就把它拿过来了!」
「喔!多谢你啦!」
这是克雷托在第一天透过妮雅帮他在采买大楼订制的衬衫。当时听到她问「款式和你身上那件一样就好了吗?」之后便全权交给她决定,看来采买大楼办事的效率还挺高的。毕竟他身上穿著的这件衬衫每天受到学生们的虐待,早就烧得整件都是洞。
克雷托打开纸袋拿出里面的衬衫摊开——顿时哑口无言。
鼻子塞著卫生纸的少女兴奋地解释道:
「因、因为你说要和身上那件一样,我就试著再现衣服上所有的小细节!例如每一个洞或是裂痕……本、本来第一天就完成了,但是我认为『那样根本无法呈现原型的破旧感!』,而请他们特别再加工了一下!」
「不用在这种怪地方讲究!」
明明是订制两件新衬衫,拿在手上又成了破布两条,上头甚至连昨天受到魔法攻击造成的焦痕都完整再现。虽然很佩服采买大楼内专业人士的坚持,但克雷托希望他们能将这种坚持发挥在其他地方。说是这么说,或许对方当初接到妮雅如
此指示时也伤透了脑筋。
「你、你不喜欢吗……?」
「这个嘛……没事,谢谢你啦,我正需要几件能拿来换洗的衬衫。另外还有明明是第二件衬衫,感觉起来却和原本这件没有差别这一点也不赖。」
「太、太好了!」
「不过每次都得让妮雅你去拿太不好意思了,下次开始我会自己去订。」
「咦咦!?怎么这样!」
克雷托赶紧对她强调这件事,然后脱下原本的破烂衬衫,换上另一件破烂衬衫(全新)。光是上头没有灰尘穿起来就舒服多了,妮雅见状也高兴地拍手称赞「很适合你喔!」。
「话说回来,守门人先生,你知道先前校内有传出一些奇怪的谣言吗?」
「谣言?怪谈我倒是从吉莉亚那里听了不少,虽然都左耳进右耳出啦。」
其实克雷托当然是想将有可能成为怪谈的因素事先排除,不过自从遇到鳄鱼那一晚以来,克雷托变得没有立场与吉莉亚争辩怪谈方面的事,只好放任她讲到高兴,自己把它们当耳边风即可。不过,每次都会因此收到她「请你认真听好吗?」的抱怨。
妮雅在克雷托身旁坐下,开始整理起她脚上的黑色过膝袜。
「不是怪谈。其实早在守门人先生你来这里之前,校内就在传王家打算重新划分种族领地的范围。」
「重新划分种族领地的范围?那不是本来每隔几年就会定时讨论的话题吗?」
种族领地是由各种族的原生部落为中心,由迪尔堤根据人口多寡划分范围大小的地区。虽然人数较少的龙人族对此政策感到不满,迪尔堤的领土不足却是不争的事实。要是不按照人数,而是所有种族平均分配,难保会容不下兽人族的居民。也因此,关于种族领地的大小会定期重新讨论规划这种事,理所当然到根本不必特地提及。
然而妮雅却一脸严肃地摇了摇头。
「不是那样的,据说王家这次打算要将种族领地制度整个废除,将五种族变更为直辖领地。」
「啥?不可能吧?那样做可是会引起动乱的耶?」
「我只是说『据说』……」
就是因为这个谣言,狄萨罗司·席安才会说王家打算一手遮天吗?
而且仔细一想,距离跨种族会议只剩下两个礼拜,就算妮雅说的这些只是些空穴来风的流言,还是让克雷托听得很不是滋味。一旁的少女担心地望著脸色凝重的他。
「守门人先生在外界有听过类似的谣言吗?难道只有在这所学校内流传?」
「这个我不清楚耶,毕竟我都不出门的。」
「咦……假、假日也是吗?你都不回家的吗?」
「就算你问我怎么不回家,我也没家好回呀。假日我都在管理室睡觉。」
和塞涅同居的场所不是「家」而只是「房间」,因此到了假日既没地方可去,他也宁可选择利用空闲时间好好睡一觉。
然而如此心想的克雷托,在看到妮雅拿出手帕压著眼窝,同时投以怜悯的眼光后闭口不语。
「说、说得也是呢……守门人先生你一直当家里蹲所以没朋友……想必在家中也很没地位对吧……抱、抱歉我乱问这些失礼的话!」
「…………」
从刚才开始,她异样执著的态度与善意都压得克雷托喘不过气。
本来还在烦恼该如何回应的他,最后还是说出了自己最真诚的想法:
「是我自己下定决心要走出来的,所以只要我一逃回去……一切就都玩完了吧。」
这就是他坚持不想中逡离开此地的理由。至少在找出能接受的答案——或是自我放弃以前。
因为这个理由,「守门人」这个职位或许合适到有点讽刺。
克雷托仰望辽阔蓝天,露出谁都没有察觉的苦笑。
「我也听过那个谣言。」
总算勉强守住新栅门半天来到关门时间,前来巡视的吉莉亚在日志上签名的同时如此回应。在这个夕阳彻底西沉的时间带,周遭已昏暗到需要用到照明灯的程度。
在克雷托好不容易卷完长得夸张的锁链,确认门的确锁上之后,便和吉莉亚并肩往公共出入口走去。
「我怎么听都觉得是谣言,因为废除种族领地制度根本是乱来嘛。」
「那个谣言的确只是空穴来风。但是事实上,如今各种危言耸听的传闻正在到处蔓延。」
「危言耸听的传闻?」
「是啊,不外乎是针对王家做出一些不堪入耳的造谣。问题在于,这些传闻通常不会只有一个。」
「哇勒……真的假的啊。」
就算是再怎么愚蠢的谣言,也是有机会三人成虎。
看到不禁皱起眉头的克雷托,少女轻轻叹了口气。
「真的都是一些稍微用脑袋想就能分辨真假的传闻。例如王家有意裁减议会规模、私下生产出制造方法早已遭销毁的不死族、再不然就是窝藏大战的战犯等等……净是一些不知打哪来的胡言乱语。虽然由于内容事关重大,目前校内没听说有学生在到处张扬,但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难不成所谓杀掉守门人就能离开学校出任要职一事也是其中之一吗?克雷托惊觉自己竟讶异到忘了呼吸,微微甩了甩头。
「你认为这些谣言出现的原因是什么?」
「我不晓得,我只知道来源似乎出自复数人士的口中。真的是诡异到不能再诡异呢。」
吉莉亚的脸庞在青白月光照射下,看起来就像在担忧似的,蒙上一层浓浓的阴影。
「也不知该不该说是优势,由于此处是块封闭场所,根本不太有机会受外界影响。不过如今看来,局势或许有了变数。」
「你的意思是这次校内的谣言是受到外界影响?」
「是的,而且老实讲,现今最可疑的人就是你。」
少女如此指责的原因并不是因为她性格冷漠,而只足在陈游客观事实罢了。这让克雷托有点头疼。
因为如她所说,有机会和学生们接触又睡在门外侧的人只有他。
教师们几乎都住在校内,除了谢乌鲁以外的教师更是一点都不会靠近这道大门。青年守门人这时用手搔了搔他一头沾染湿气的黑发。
「殿下出现在学校这一点,也是造成这种局面的主要因素吧?过去有过这种事发生吗?」
「就我所知道范围内是没有。其实我认为殿下若早知事情会变成这样,当初何苦帮助你这种高机率犯罪的人回归社会呢?」
「说我会犯罪是怎样啦!?」
就算吉莉亚毫无预警就把克雷托定调为嫌犯,但他根本什么都没做。
话是这么说,面对如此笼统的问题实在让他们无计可施。目前能做的顶多就是多加留意,等到真的发生问题再来解决罢了。克雷托虽有点无法接受,仍打算从这里著手来解决问题。他走进大门内侧,眺望玄关那两道今天刚装好的新栅门。
「剩下只有今晚顾好栅门就结束了吗……真是漫长啊。」
「请别说得好像是你最后一个任务一样,你都还没开始赔偿喔。」
「不要让我想起现实好吗。」
由于连第一份薪水都还没拿到,更别提预先扣款赔偿的事了。他目前能做的只有将这次教训引以为戒,发誓不再破坏校内设施而已。
克雷托将两道敞开至墙边的铁栅门谨慎小心地关了起来,吉莉亚最后则递给他用来锁住中间的大锁。这个铁锁上刻有魔法纹,而克雷托并没有能打开它的钥匙。记得谢乌鲁曾经提过,要从教职员办公室借出钥匙必须经过许可——只是吉莉亚手上拥有备份钥匙。加上只要是戒指生,就能打开公共出入口。
克雷托不知该对前任守门人死于门外一案如何解释。
他认为不是吉莉亚下的手,毕竟戒指生还有其他两人存在。只不过不经任何查证就下定论,也只算是操之过急。
——不管真相如何,只要能抓住那晚袭击他的少年们,或许就能得知解答。
少女瞄了一眼克雷托,推开还没挂上铁锁的栅门走进玄关。
「祝你看门顺利。」
「咦?你不监视鳄鱼了吗?」
「我还有许多东西要准备,我们等会见。」
吉莉亚毫不犹豫地回答完,消失在女生宿舍墙上被炸开的大洞中。这样一想才发现那边的小门似乎没人来修缮,等会还是跟她谈谈该怎么处理好了。
克雷托锁土大锁之后走下石阶梯,在最后一阶坐了下来,重新看了一遍每天开关门时请人签名的那本日志。
「嗯……这样一整页排下来还真是感动呀。」
克雷托看到自己每天留下的一句话,都会让他想起当天的辛苦。虽然从旁人的眼里看来,上头只写了填坑、监视和发现鳄鱼等事项,但对他来说每一天都不一样。
看著以实体呈现出的工作过程,让他体会到劳动果然是一件很美好的事,就跟把大小形状不一的石头一一堆起来般有成就感。
话虽如此,眼前仍摆著许多不得不处理的问题。克雷托将日志阖上,摆在一旁石阶的角落。
克雷托还没吃晚餐。其实自从他来到这所学校后,除了和喵与妮雅吃过几次午餐以外就没进食过。吉莉亚虽多次提醒他「千万不要倒下」,不过无需操心这个问题——于是克雷托保持清醒,静静等待。
大概过了多久时间?
四周变得一片昏暗寂静。
即使刚才有些学生前来看修好的栅门,如今已空无一人。房间的灯也都熄得差不多了。
此时他的身后——传来锁打开的声响。
克雷托站起身来。
「我就猜到你今天会来。」
「你嘴上这么说,却没有逃到门的外侧啊?还是你发现外面也很危险了?」
「其实不是……怎么说才好呢?」
克雷托转身看向站在石阶梯上方的少年。
那名有著长刘海的羽人族少年。
自从那晚之后就消声匿迹的他刚才理所当然地打开玄关栅门的门锁,现在伫立在门前。
少年的两侧还有完全兽化的三只兽人,摆出一副毫无破绽的姿势狠狠瞪著克雷托。这些乍看之下有小马大小的三只野兽是上一次的学生吗?而今天多亏了玄关周遭的灯光,让克雷托清楚看到这些由人变成,类似大型猫科动物的野兽。并非普通野兽的证据,在于他们均没有尾巴。
少年拔出用来作为媒介的短剑。
「我就稍微夸奖你竟能苟延残喘到今天好了。不过,这不表示你等会能死得轻松呀。」
「要杀要刚就放马过来吧。不过我得先问你一些事——你手中的钥匙是从哪拿到的?」
「天晓得,大概是找戒指生大人借来的吧?」
某种程度上来说,这是克雷托预料之中的回应,让他露出苦笑的同时紧握拳头。
「那你之前说杀掉守门人就能出去的事又是听谁说的?」
此时三只野兽压低身躯,发出的怒吼撼动夜晚的空气。少年同时也以短剑指向克雷托。
「等到你只剩一颗脑袋我再告诉你吧,守门的。」
静静宣告划下句点的声音。
没有发出光芒的魔法自黑暗中袭来。
无声刺进地面的桩大概就是那一晚少年用来杀了同伴,并在克雷托的腹部刺穿一个大洞的凶器吧。看到桩不停瞄准自己飞来,克雷托二话不说朝夜晚的广场冲了出去。
背后没有传来脚步声,但是感受得出野兽们的气息紧追在后。
克雷托在因连日骚动被轰得坑坑洞洞的地面上纵身一跃。
之后他察觉后方的杀气而瞬时压低身躯——说时迟那时快,头顶飞过一道黑影,长在右脚上的利爪反射出光芒。
克雷托赶在千钧一发之际侧过身,躲过了这道利爪。
「它们都不怕会被魔法攻击卷进去吗?真是勇敢啊。」
就算只能算有勇无谋,视死如归的精神仍值得赞许。虽然克雷托早就清楚战斗带来的快感是兽人族最重视的事,没想到他们即使当晚看到同伴在面前死去毫不畏惧,真是令人敬佩。
少年走下石阶,面露笑容说:
「想在夜晚和兽人族战斗吗?再蠢也要有个限度呀。」
「还不就是你造成的吗?真敢说呢。」
使用不会发出亮光的魔法也好,只挑晚上来袭击也罢,全都是少年为了制造优势地位所布下的局。甚至到门修好为止的期间都不现身也是其中一环,毕竟玄关通道上既有照明,当时更随时有人可能偷跑出来,对于想私底下干掉克雷托的少年们而言,肯定不想让战场上出现变数。
远离宿舍奔跑在黑暗中的克雷托,突然被脚下传来的声响吸去注意力。
和刚才踩踏地面的声音有些微差异,不过这都在事前的预料之中。克雷托往前踏出一步——接著往前方跳了出去。著地的同时弯下身体,闪过从旁袭来的尖牙,甚至反过来一手掴柱野兽的颈部。
「——去吧!」
只见克雷托将手上抓著的野兽一把往后方,也就是他刚才跳过来的地方重重摔去。
黑色野兽背部强烈撞击地面——跟著一堆土石陷入地面。
「碰唰!」一道剧烈的水声在黑暗中响起,少年看到怪现象接二连三发生,整张脸都僵住了。
「……你这家伙干了什么好事?」
「我只是挖了个洞而已,因为用来补外头那些坑洞的土不够了。」
「你在跟我开玩笑吗?」
「是有点。不过我觉得里头的家伙大概好一阵子出不来了喔。」
因为这个洞不仅挖得挺深,里面还灌满了足够拿来游泳的大量泥浆,是克雷托为了要抓住这些学生而想出来的一石二鸟之计。
「不过这却害我被吉莉亚瞪了啊。」
当时吉莉亚看到青年竟然不填补门内侧这些坑洞,还反而把它们越挖越深的时候,冷冷地对他说「你净做出一些我无法理解的怪事呢」。不过她并没有继续出言阻止——代表她打从一开始,就知道这些陷阱的存在。
克雷托将注意力放回少年与其余两只野兽身上,站了起来。
「你们等到栅门修好的另一个理由,就是为了让我对吉莉亚起疑心吧?不过栅门的钥匙只要去办公室就能借到了不是吗?根本不是什么问题啊。」
「那、那公共出入口的钥匙……」
「这个我就真的不知道了,所以才打算等抓住你再来问清楚。」
「——我认为就算不用特地问本人,答案已显而易见了不是吗?」
有如泉水般清澈——
同时夹杂著叹气声的声音从宿舍玄关传来。
墙上不停闪烁的照明所照射出的,是一名不知何时出现在石阶梯上的少女身影。剔透的水蓝色秀发搭上一张有如艺术品般端整的脸庞,使阶梯上的整个空间飘逸著一股如梦似幻的氛围。明明时值深夜仍穿著一身制服的吉莉亚,一如往常抱著以布卷著的长棍状物体。
少女眨了眨拥有修长睫毛的双眼,在黑暗中凝神瞪视克雷托。
「要是你有闲工夫怀疑我,我倒希望你能早早跟我提这件事,对我隐瞒你遇袭也是这个原因吗?」
「这个嘛……我只是觉得把你卷进来不太好……」
「要是因为这种不必要的操心反而把局面弄得更糟,我会很困扰。都是你这种作法,让我不得不每晚拿你当诱饵来监视通道。」
「你跟我半斤八两吧。」
本来以为她夜晚出来巡逻是因做事认真的性格使然,结果似乎是看到克雷托第一天结束后的惨状,才推测他遭遇了袭击。不过如果吉莉亚真的猜到这种程度却又叫他夜晚去看门,虽然可以说太过「好心」,但这大概就是她表达开心的手段吧。
发现自己如今松了口气的克雷托开口反问少女:
「你刚才说答案显而易见,指的是公共出入口钥匙的来源吗?难道有其他戒指生介入?」
「不是,另外两位戒指生根本不想出去外界……答案很简单,就是『这所学校设下的高墙只挡得住生物』。也就是说,尸体能轻松通过高墙上方的空间,只剩一颗头当然更不在话下吧。」
「竟然是这种方法喔!?」
这么一讲起来,先前的确有过学生丢的纸屑越过墙砸到在门外的他。虽然头颅的待遇和纸屑同等实在笑不太出来,不过的确证实了她的说法。
吉莉亚将包著布的棒状物体尖端抵在石地砖上。
「这些人这么做的目的,本来只想要让你将注意力从他们身上转移吧?想到让我背黑锅或许只是一个突发的,也只有你这种人才会上当的念头。」
「…………」
毫不留情的嘴上功夫让克雷托在安心之余又感到痛心。
克雷托回以无奈的笑容后——整理好思绪,对著黑暗中的三人组说:
「既然戒指生在场,就让我好好放手一搏,把你们全都抓起来问话吧。」
「……别在那说大话,守门的。我们会把你啃到连头都不剩。」
短剑划过虚空。
毫无动静,但这个动作正是开战的信号。
周围的气压有了变化,吉莉亚开始奔驰。
克雷托一边注视著这些景象的同时踏入黑暗中,朝毫无一物的空中挥出他包著绷带的手臂。
——在夜晚的视力,没有任何种族能赢过兽人族。
兽人族在白天与夜晚看到的视野毫无分别,他们也深知其他种族并不如自己。这让克雷托有了反过来利用这个弱点的机会。
果不其然,他这一拳彻底挥了个空。
一只野兽看准了青年门户洞开的右侧腹扑上来。
没想到,充满强烈杀气,想用利牙啃杀青年的野兽整个身体被狠狠击倒在地面,原来是克雷托利用扭转上半身的力量对野兽的侧面身体用力肘击。接著他走向瘫倒在地的野兽身旁,像刚刚一样一手抓住他的脖子拎起来,
「会中这种再明显不过的陷阱,表示你的实力还差得远呢。真正难缠的兽人族在如今这种小规模战斗中不会轻易发动攻击,而是会等到猎物陷入疲惫。」
如果只会依赖自身种族的强项,表
示实力仍走不出一介学生的程度。
克雷托将手中这只头部受到强烈冲击而无法动弹的野兽扔入第二个深洞中。
就在这个时候,周遭的地面突然如同波浪般摇晃。
「呜喔……!?」
脚底下就像摊开一块巨大的布一般,不停呈波浪状抖动。
无声的庞大压力使克雷托不禁耳鸣。
开始扭曲变形的世界感觉整个朝他包覆过来,原来是一种让五感混乱的网状魔法。
正当克雷托强忍从体内涌上的呕吐感时——一阵突如其来的蓝光忽然将他击飞至空中。整个身体飞出黑色魔法范围在空中翻转的他,和地面上的少女四目相交。
「是你喔!你在搞什么啦!」
「请不要被那种基础魔法击中好吗?这样我很担心等一下你怎么办。」
吉莉亚一边说,一边拔出护手刺剑指向与她同族的少年。
一阵闪光划破黑暗四射——与想刺穿她的黑色凶刃撞个正著。刺耳风声响起,同种族却不同性质的力量相互冲突。当克雷托采受身姿势著地后,感受到大气的震动传到他这里来了。
吉莉亚以冷峻的视线看向站在广场上的少年。
「五年级生乙萨·亚提,引发本次事件的你不但会被严惩,我还得请你把一切——关于前任守门人以及学生失踪事件的实情招出来。」
「喔?你知道那家伙的名字啊?」
「我和他是同期生,听声音就分辨得出来。」
「原来是这样喔。」
要在男学生数量稀少的羽人族,同时又是同期生中认出一个人想必不是件难事。相较于克雷托轻描淡写的回应,名为乙萨的少年却出声嘲笑:
「少在那得意了,吉莉亚。瞧我把你这个吊车尾的家伙丢到一个怎么哭喊都没人救你的地方。」
「办得到的话就请自便。」
少女一脸平静,即使对方正朝她释放强烈敌意,她丝毫不以为意。与那些上战场的人相比也毫不逊色的沉著态度,简直就像一把磨好的利剑般美丽。
不禁对此感到佩服的克雷托从较远处望著两人对峙——的同时突然伸脚一扫,让屏住气息偷偷爬过来的野兽吓得飞身退开,克雷托则笑著说:
「可惜啊——你那里还是我的地盘。」
从最短的路径一个踏步瞬间逼近后,狠狠一掌打在野兽的背部。
看著最后一只野兽吭都吭不出声就瘫软倒地,克雷托微微苦笑。
「资质不错,往后大有成长的空间,如果你之后还能留在学校,找时间再陪你过几招吧。」
——这种程度的对手,靠著过去的战斗经验就足以应付。
先前被出乎意料的攻击轰出个大洞当然是另当别论,克雷托希望不会再发生同样的事。毕竟被刺伤后还得清洗绷带,那可不是件轻松的事。
克雷托将第三只野兽扔进洞之后转过头去,从黑暗的另一头看著两名羽人持续以魔法互相轰炸。
「喔喔,还在打还在打。」
克雷托看著两人所浮现的第一个念头——双方在基础能力上的差异相当大。
无论是纯人类还是羽人族,只要是使用魔法的人,与生俱来的魔力就有强弱之别,又通常与本人年少时期的实力划上等号——吉莉亚很明显在这与生俱来的魔力强度上输给少年。
但是如今她却丝毫不在力量比试中落下风,甚至还压制著对手的魔法。
当凝聚起来的魔力即将成形显现的瞬间,利用微弱的魔法将其雏形瓦解的对应方式,怎么看都不寻常。亲眼看到她发挥强大演算能力、迅速的魔法发动速度及无比精准的命中度,克雷托不禁开口称赞:
「厉害啊……这个没经过严苛训练不可能办得到呀。」
克雷托虽然在近身战中也能发挥类似的技巧,但那只是根据过往的战斗经验来猜测对手出招的方向。像吉莉亚如此年轻的人想发挥同等的技巧,除了本人思考速度要够快,还得经过不断再不断的锻炼吧。只见她对著乙萨的短剑前端凝聚的黑色热源用刺剑一挥,便成功破坏了他的魔法。
「真是看不下去了,我有点想睡,能否请你快点投降呢?」
「……少在那嚣张了,吉莉亚。我马上就让你见识你没头没脑进来搅局的下场。」
乙萨说完之后,将当作媒介的短剑藏到身后。
少年这么做的目的,大概是不让吉莉亚看到自己打算施展什么魔法。从旁看到短剑染上深邃黑暗的克雷托赶紧跳过地面坑洞冲了过去,打算从背后揪住少年的手腕。
没想到,吉莉亚一看到他伸出手冲过来,却放声大叫:
「不行啊克雷托——」
——黑色光芒。
一阵令人不寒而傈的波纹迅速在周遭扩散,少年得意的笑声也于同时传来。
「溺死在自我之中吧!」
眼前再度被黑暗吞噬。
这次并没有失去意识。
只是等到克雷托回过神时,他的视觉已经彻底失去作用。
因为周遭是一大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站在中央的青年瞭解到自己刚才的行动失败了。
「糟糕……被吞噬了吗?」
羽人族所使用的魔法称为「秘术」,严格说起来与纯人类施展的是两种不同的魔法。
然而克雷托并不瞭解两者间的差异,只晓得无论哪一方都是以短剑等当作施法媒介——以及纯人类施展的魔法偏向对肉体,羽人族的秘术则偏向对精神造成影响。
不过,克雷托认识的羽人们认为这类操控他人精神的秘术「太过傲慢,无法接受」,几乎都不愿意去施展,才会让他对这方面的知识接近一无所知。
青年守门人在黑暗中环顾四周。
「既然偏向对精神造成影响……表示其实我双眼还看得到,只是大脑认为『看不到』是吧。」
五感是不会骗人的。
五感的来源与肉体有关,光凭秘术无法轻易改变。
因此这种状况下能改变的,遭到改变的是「知觉」。
原本觉得「身体悬空」的克雷托重新踏稳重心。
「要是这时再被刺就不太妙了……」
恐怕自己会在根本没察觉到「被刺中」的情况下丧命。
赶紧在那种情形发生之前移动位置吧——正当克雷托这么打算时,眼前竟突然出现了「某副景象」。
黑色大圆桌。
它已从中央裂开,碎片散落在房内各处。
一场各种族代表齐聚一堂,本来是为了替大战划下休止符,改变历史的会议。最后却完全背离这个初衷,得出了截然不同的结局。
豪华的羽绒地毯上沾满血液,五脏六腑的碎片贴黏在墙上,地板上倒卧好几人,整间房内充斥著腥臭,令人作恶的空气。
原本应该成为这场会议主角的女子双眼失去光芒倒在房间正中央,全身浸著的血泊是如此鲜红——克雷托心想「这下一切就结束了啊」。
结束了。
放眼望去,窗外的天空一片火红,都城正陷入火海。
会议现场就此成了无法挽回的凄惨地狱——
「克雷托,你看到了什么?」
听到一股声音在耳边响起,克雷托原本还以为是泰勒希雅。
但是他马上就想起事实并非如此。那一天的那个时间点,她早已因为激烈混乱的战斗而与克雷托走散,不在他身旁。
所以这股声音——是「现在」的声音。他出声睁唤少女的名字:
「吉莉亚。」
「我问你看到了什么……你有听到吗?脑袋没问题吗?」
「脑袋没问题,听到你过份的发言更让我好了许多。然后,我看到的是过去的记忆。」
「那我要把魔法破坏了。」
虽然看不到吉莉亚的身影,却感受得出她这番宣言简直就在照本宣科一样,没有任何迷惘。
这同时也是足以把他拉回现实的强悍。他轻轻点了点头,集中意识在自己的身体上。
等到再次睁开双眼的时候——眼前的世界有了变化。碎裂的桌子上头浮现了一团绿色光芒。当克雷托留意到这一点,光芒便开始朝四面八方奔驰。
色彩四溢,黑暗逐渐变回绿意盎然的森林。
整个世界的色彩瞬间焕然一新。
一回过神来,广大森林中的树木、枝叶、甚至树干上都充满了绿意。
甚至连天空及地面都遭到深绿覆盖而显得密不透风的空间,宛如遭到封闭的神圣领域一般,让克雷托直接连想到以前曾听说过的传闻。
「这里是……羽人族的原生部落吗?」
泰勒希雅告诉他,此处称为《蓊绿摇篮》。
同时又被称做羽人族秘密基地的地点,理应是其他种族无法踏足的神秘之地。被眼前突然出现的景色感到吃惊的克雷托,发现了群木深处有一名少女藏身于树干后方。
银发及腰,于背部绽放的一对薄羽。这名初次见到的美丽少女一发现克雷托,便兴高采烈对他伸出手来说:
『快点走吧,我会保护你的,快—
—吉莉亚。』
「吉莉亚?」
克雷托出声呼喊,却没有收到回应。
取而代之的是无边无际伸展的耀眼鲜绿——接著眼前的景色和刚才出现时一样,急速消失在远方。
月光回来了。
一如往常的夜色,双眼看得到的景象,大脑也恢复成『看得到』了。
原先的知觉恢复之后,正想回忆起身体如何活动的克雷托竟被一记正中他胸口的重拳打飞出去,宛如纸片般飞舞在空中,最后坠落于夜间的地面之上。
「嘎……!」
传遍全身的冲击让他有些喘不过气,不过肚子并没未被轰出大洞。克雷托强忍身体的麻痹感,重新找回差点如断线风筝般飞走的意识,手撑地面爬起身来。与正走向他的学生拉开距离并重整态势。
直到克雷托看清楚出现在他眼前的学生们,整理好目前的状况——他顿时哑口无言。
「这个……发生了难以置信的事。」
「什么事?」
少女站在距离克雷托有段距离——大约位于宿舍玄关和大门中间的位置,以一副无关紧要的语气回应。没想到,她的纤细脖子竟正被后方出现的一只大手握住。
那名新出现的敌人是拥有一身深青色硬皮的龙人族少年。少年一手握住吉莉亚的脖子,另一手则把她手中的刺剑硬是向下压制。
至于他们后方的石阶梯之上,其中一扇铁栅门已被压得扭曲变形,只凭一条铰炼悬挂在空中。
看到那扇悬挂的栅门有如荡秋千般无力地摇来晃去,克雷托有种想不顾一切蹲下来大叫的念头。
「栅、栅门又坏了……!?骗我的吧!骗我的对吧!」
「……你是不是忘了有什么该说的话还没说?」
「啊,多谢你帮我破坏法术啊。」
「我现在真的有种『早知道应该让你自生自灭』的想法。」
「别这样别这样,我马上就会以行动来补偿你。」
克雷托如此说完,将视线移回站在自己面前的另一名新来的敌人。
一脚稍微往后开弓步,同时提起双拳摆出临战姿势的少年,与限制了吉莉亚的那人一样是龙人族的学生。这名龙人族少年留有一头黑短发,如今虽露出嫌恶的表情,整体外观仍留有稚幼的感觉。身上深青色的肌肉在龙人族中相当常见,穿著的衣服也不是制服上衣而是件灰色衬衫。
此时,似乎是破坏栅门来到这里的两名龙人少年、回到石阶梯前方的乙萨、加上第一只摔进深洞中,好不容易爬出来的兽人学生都一齐凝视著克雷托。
「来的救兵竟然好死不死是龙人族喔……你们也是想靠杀掉守门人来出人头地的邢一群吗?」
——情况非常不妙。
龙人族拥有比例相当完美的强悍肉体,是一个被称为「最强个体」的种族。
近似鳞片的硬皮不仅能抵挡殴打,甚至能防御住威力较弱的斩击,可谓是一副天生的铠甲。还不只如此,硬皮还能承受火焰与冷气,弱小魔法根本伤不了他们分毫。就算单纯比力气的话是巨人族占上风,龙人族仍然被普遍视为强者的原因,正是来自这屹立不摇的防御能力。
此外,体内流著龙之血的他们还有其他手段可当做武器。
怀著剧烈危机威的克雷托如此出言试探,龙人族的少年因此以一副看向死人的眼神瞪了过来。
「你是何方神圣?吃了我那拳还能动,难道你是用旁门左道制造出的不死族吗?」
「不理会我的问题吗……还有别擅自把我说成那些可怕到连大战时都不敢使用的家伙们好吗?我只是比较耐打而已。」
「你那身绷带是种魔法道具对吧?上头施加了防御魔法之类的效果吗?」
「不要乱猜也不要乱说,其实这些绷带是拿来封印住我体内蠢蠢欲动的隐藏能力——呜喔!」
话才说到一半,黑色火花已来到克雷托眼前。
青年于千钧一发之际侧过身体,躲过了这发无声无形袭来的魔法。火花撞上后方的大门后遭到吸收,而克雷托的身体仍免不了窜上一阵麻痹感。
施放魔法的羽人少年整个人倚在石阶梯旁,嘴角得意地上扬笑道:
「你还真悠哉啊,吉莉亚,凭你和这个没用的守门人又能有什么用。」
「你问我有什么用?大概也只有把你抓起来送进紧闭室的功用吧?」
「别嘴硬了,你以为破解了我几招魔法就能飞上天啦?本来根本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的家伙竟然还是个戒指生,可真是笑掉我大牙了。」
「不可能出现在这里?吉莉亚人不是好端端地在这里吗?」
克雷托闻言纳闷地看了吉莉亚一眼,但是她依然面无表情盯著乙萨瞧,并勉强用纤细的左臂搂著撑在地上的那根棒状包袱。
乙萨这时装模作样地双手大张。
「我说守门的,难得有这个机会,我就大发慈悲告诉你吧——这个女人她本来没有进入种族选拔的名额之内,因为实力弱到实在不像羽人啊。可是,在即将举行开学典礼的前夕,原本担任种族代表的家伙挂了,所以这个女人才能替补一直都在罩她这个吊车尾的卢露,安希丝的名额入学。」
轻蔑的视线捕过了动弹不得的少女全身。
吉莉亚仍然不发一语,在黑影遮蔽下的一对碧眼看起来跟著变得漆黑。
美丽的外貌如今成了面无表情的洋娃娃,却也让人不禁联想到只见影,不闻声的闪电。
她的表情给人的感觉,就像情绪这种东西彻底从她体内消失,又像是强忍著原本怒不可遏止的情绪。头一次见到少女这种模样的克雷托整个人看傻了。脑海中同时浮现出刚才在幻境中以吉莉亚之名呼喊他,并对他伸出手的那名少女的面容。
乙萨露出残忍的微笑。
「吊车尾当上戒指生真是天大的笑话啊。你装得一脸乖乖好学生样,难道真以为自己成了卢露·安希丝啊?明明你就是比谁都高兴她死掉的家——」
「……!!」
「适可而止吧你。」
一声低沉,强忍著激昂情绪的制止声打断了乙萨的嘲笑。
原本正打算开口的吉莉亚睁大双眼盯著克雷托。
青年面带沉静的怒火加上一丝怜悯,看向羽人族的少年。
「我说你啊……明明先前还说自己是这里的囚犯,现在却又对你的力量为种族前百分之十强的地位显得相当骄傲嘛。所以你究竟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啊?」
「我当然高兴啊,特别是有机会玩弄你这种家伙的时候更是开心得不得了。」
看到少年丝毫不遮瞒嗜血的个性,面露一副沉浸在自身力量中的淫笑后,克雷托点了点头。
「这样啊……我知道了。」
克雷托说完轻吐一口气,吉莉亚见状则收回脸上的表情闭起双眼,同时用她白皙的左手握好棒状包袱。下一秒,青年守门人用脚尖朝脚底下的石砖踢去。
「看我把你们这些家伙——通通送进心灵谘询室去。」
只是一瞬间的事。
克雷托的脚往前用力一跨,踢起了一颗拳头大的石头。只见他一把抓起石头,大臂一挥往吉莉亚的所在位置扔去。看到离自己的位置越飞越远的石头,乙萨嘲笑道:
「你这傻子,朝哪里扔……」
然而,石头飞过少女的头顶,正中后方龙人族少年的右眼。当少年痛苦的哀嚎并因此松手的瞬间,吉莉亚用她手中的长棒包袱朝他下颚一撞,才总算脱离了拘束摇摇晃晃跑了起来。
「克雷托!乙萨交给你了!」
「收到。」
他和羽人族少年之间还挡著一名龙人族学生。
看到克雷托闪也不闪地直直冲来,龙人族学生以坚硬的重拳反击。
眼见这拳瞄准上腹部而来,克雷托冷下防伸出左手朝这名学生的手肘推去来偏移他这一拳。紧接著克雷托迅速蹲低身体,以右手朝少年跨出的脚奋力一拨。
这一连串有如行云流水般的动作完全出乎对手的意料,脚部受到攻击而跌坐在地的龙人少年整个人当场傻住,克雷托便趁隙从身旁奔过。守在乙萨前方的那只野兽发现克雷托逼近,冲上前来迎击。
没想到,漆黑野兽的身躯却途中遭到一道从旁劈来的青蓝电光击中,瞬间弹飞出去。
「什……!?」
原本打算对克雷托施放魔法的乙萨见状赶紧转过头去。
然而少年所看到的,是提著一根包著布的长棒,来到他身旁的吉莉亚。她毫不留情地奋力一挥,狠狠扫在少年的侧腹部上。身型瘦弱的乙萨痛苦倒地呻吟,吉莉亚接著迅速拔出她的剃剑,将剑尖对准自己的同族。
不过就在这时,一只龙人族的手从她背后伸来。
「快躲开啊!吉莉亚!」
克雷托高声大喊提醒她。
少女最后惊险躲过了这只想再度抓住她脖子的深青色手臂。
不过这也让她纤细的身体跌倒在地。另一方面,从地上爬起身来的乙萨举起短剑瞄准克雷托。
「去死吧!」
「啧……」
在空中诞生的黑色漩涡猛然逼近,目的是要吞噬他。
克雷托纵身向左一跃,躲开了打在他原本位置脚下的攻击。而就在著地的瞬间,由于脑中匆地掠过一股不好的预感,使他赶紧蹲低身体。
——说时迟那时快,一颗烧得通红的火球飞过他的头顶。
白热火焰掠过另一名追赶吉莉亚的龙人族少年眼前,直直打在宿舍外壁上激起巨大火花。火焰及高热瞬时遭到外壁吸收,克雷托的身体跟著感到一股沉重感。
「喂喂……竟然是龙之火喔……」
足以烧熔一切的炙热炽火。
龙人族种族特色之一就是伴随著强烈气势吐出的火球,要是直接命中可是会被烧到尸骨无存。龙人族自身的口腔虽有办法承受其高热,但若打在他们的硬皮上仍免不了受重伤。敢在如此混乱的场面中施放火球,代表这名龙人族少年根本不在意有可能牵连同伴,一个不小心恐怕就跟前些日子一样闹出人命。
打算重整态势的吉莉亚与追赶她的龙人少年拉开距离,深深叹了口气。
「这下善后工作可不轻松了。」
如此低语的她微微皱起一对弯弯月眉.克雷托仔细一看才发现她的背后似乎被攻击擦过,制服上开了一道笔直的裂缝,浮现在夜色中的雪白肌肤中参杂了隐隐血丝,让他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
「吉莉亚,你的羽翼呢!?」
「我没事,请你不要一直、盯著我看。」
——羽人族的背部长有一对薄薄的羽翼。
青年这么问的原因是担心那纤细脆弱的羽翼是否受到伤害,少女于是在他的注视下脱掉制服外衣。上半身只剩一件白衬衫的她,背部展现了一对晶莹剔透的羽翼。
羽翼的轮廓描绘出平滑柔顺的线条,网状的羽脉呈淡乳白色,交织出的复杂纹路让克雷托不禁赞叹起羽人族这个种族之神秘。而在平滑轮廓的外侧更延伸出许多简直就跟人类婴儿初生毛发般的淡乳白色羽毛,在月光照射下展现耀眼光辉。
而两名龙人族少年似乎没有见过平时多藏在衣服之下的羽翼,他们如今停下脚步,满脸讶异地盯著吉莉亚看。
察觉到这股视线的吉莉亚不悦地皱起眉来。
「克雷托,我之后要你赔我一套制服。」
「又是我喔!你是想让我背多少负债啊!?」
「反正你是时候买新衣服了,到时顺便帮我订一套。」
「我已经买好了!现在身上这件就是新的!」
「……你的脑袋没问题吗?」
吉莉亚对克雷托投以打从心底觉得怜悯的视线。
不过她接下来视线一转,对乙萨投以更加无情的视线。
「说是这么说,不过脑袋最有问题的还是你呢——你到底受了谁的哄骗?」
冰到极点的声调让气氛更加严肃,现场的时间彷佛被彻底被冻住似的。
展开的薄翼微微浮现在夜色中,乱掉的头发染上与月光相同的白银光辉,一对碧眼将乙萨钉得死死的。
看到吉莉亚的站姿显现的既非自大高傲,也非自卑低微,羽人族少年这才惊觉自己险些遭她震慑。面孔扭曲的他不悦地咋了舌后,匆地伸手从石阶上拿起一本笔记本。
「问我受谁哄骗?这是我想说的吧,你们这些公主的棋子。」
「公主的棋子……喂,等等!把那个还来!」
少年在手上摊开的笔记本,竟是克雷托每天写的守门人日志,原来他彻底忘了自己把它随手放在石阶上这回事。那本日志虽然沾满血迹又破又烂.却可是能证明他至今努力成果的结晶。克雷托慌忙想冲上前夺回它。
然而乙萨看到青年如此拼命的模样只回以一个阴笑,故意用指尖拈著笔记本的一角将它晃来甩去。
「真亏你每天做得那么辛苦——虽然全都是没用的努力啦。」
少年话一说完便举起另一手的短剑,克雷托完全来不及阻止他即将要做的事。
「等……!!」
破烂笔记本就在克雷托眼前著火烧了起来。少年将手中这团被火焰吞噬的纸随手往地上一扔,面露嘲笑的神情看著当场愣住的青年,一边拾脚踏了踏烧成黑灰的纸张。
「下一个就轮到你变这副模样啦。没什么好吃惊的吧,看门狗这种东西不就是拿来让囚犯杀死的吗?」
夜晚的空气中飘来了纸张烧焦的味道。
为了拿来实现野心,发泄不满的猎物。少年笑说这就是监狱学校的守门人——看门狗的存在意义。克雷托体内迅速涌上一股怒火,大口吐气的同时全身也不停抖动。
「……一下给我破坏栅门,一下又给我烧掉日志……你们到底想怎样,这么想打击我的心灵啊?然后还哪壶不开提哪壶。守门人是拿来被杀的?给我差不多一点——」
熊熊怒火在全身流窜,他紧紧握起被绷带缠住的拳头。
「我可不那么认为。」
克雷托说完,朝地面用力一踏。
龙人族少年为了阻止急奔而来的青年,站出来挡住他的去路。
然而克雷托却未停下脚步,将朝著他揍来的拳头如同拨灰尘一样手轻轻一挥,轻易把这记拳头偏到一旁。接著甚至以大大张开的手掌一把掴住对方的脸。
——直接把少年整个身体重重往昏暗的地面压去。
「嘎哈……!」
青年看都不看因冲击昏过去的龙人族一眼,而是以左脚为圆心转了一百八十度。
另一名追著他来的龙人少年已近在咫尺。
「你这家伙……!」
少年毫不压抑地吐出满腔怒火。
眼看他张开嘴巴即将喷出龙之火。
不过克雷托竟抢在之前往前跨步,瞬间用力往上一踢。
「……嘎……!!」
接著对准少年因身体后倾而外露的喉头补上一发电花石火的肘击。
快、狠、准一次到位。
少年受到这发直攻气管的肘击,连叫声都唉不出来就被打飞。等到在半空中飞翔的身体重重摔落昏暗的地面,少年再也没有任何动静。
从远处看到这一切动作的乙萨一张嘴吓得合不拢。
「怎么可能!?」
竟然能将被誉为最强个体的两名龙人族瞬间撂倒。
周遭已经没有其他同伙了。在这个最不想见到的局面中,乙萨只能茫然愣在原地。
这时,一把刺剑从旁抵在得意笑容早已不复见的少年太阳穴之上。
「到此为止了,乙萨·亚提。」
一道蓝白色闪光在夜色中逝过。
感觉起来虽然很漫长,但整起偷袭从开始到结束还不到十分钟。
克雷托原本还担心要是被看到将会引发大骚动。结果到头来,确实是有几名学生从宿舍窗边探出头想看热闹,不过当他们一看到吉莉亚的身影,却马上失去兴趣把头缩了回去。看来应该是见怪不怪了。
克雷托独自低头看著化成灰的日志。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话了。」
「你这不是说了吗?还有记得,早点将你拿来当作陷阱用的那些大洞埋起来。」
「你好歹让我感伤一下行不行?我好难过,超难过!你看栅门又坏了!」
「那你只好继续加班了。」
昏倒在地上的乙萨、两名龙人加上三只野兽已经都被绑住。吉莉亚虽在捆绑的过程出手帮忙,但她的体力似乎到达极限,抱著她那根包布的护身长棒坐在下段石阶梯上。克雷托显现一副傻眼的态度,望著那根至始至终都没弄清楚真面目的神秘长棒问道:
「你一直拿著那根护身长棒不会很碍事吗?」
「是很碍事没错,可是这是我借来的东西。本来以为能在紧急状况时派上用场,但是这次似乎用不著了……我正在犹豫要不要试著对你用看看。」
「听你说下来我只有不好的预感,求你千万别闹了。」
吉莉亚小声回以「真可惜」之后便取出随身裁缝包,似乎是打算缝补破掉的制服外衣,只是摊在她膝盖上的制服几乎已从背部正中央被一分为二了。
「话说回来,原来他们是想杀掉守闩人逃离这里吗,真是不切实际的做法。」
「嗯~也不能这么说吧。毕竟虽然不清楚他们是受谁指使,不过看到我这个守门人出现在门的内侧,一般都会认为我是拿著钥匙开门进来的吧?所以就算想从我身上夺取钥匙逃出去,也不是什么不能理解的事啊。」
「逃不出去喔。」
「咦?难不成这串钥匙上还附加了只有守门人才能使用的限制吗?」
站在吉莉亚面前的克雷托伸手抓起挂在自己脖子上的钥匙。这两把钥匙虽然乍看之下没什么特别,不过或许可以进行个人身份认证之类的功能?
正试著把线头穿过针眼的少女果断摇摇头否定。
「上头并没有那种功能,就连我的戒指若交由别人来用,一样打得开公共出入口。」
「喔,有这种事?」
「是的。我的意思是即使打得开门,也不会这么简单就能逃出去。被外界
称为监狱学校的这个地方可没那么天真。事实上,校方的设计是让我们这些学生若不遵循正式的管道,就出不去外界。」
「校方的设计?」
少女的语气中听得出有隐情。
被克雷托这样一反问,一直无法把线头穿进针眼内的吉莉亚倒也不慌不忙地点了头说:
「是啊,我们学生在入学时,身体上就被施加了魔法印记。这个印记会在持有者跨过高墙的瞬间开始发挥作用,一点一滴吸收走他们的生命力——这就是校方的设计。」
眼看一直穿不过针眼的线头越来越脆弱,克雷托本想出言提醒,却决定优先询问他更在意的问题。
「在身上施加印记是怎么回事?我第一次听说啊。」
「我想也是,毕竟连我都是在收到这枚戒指时才得知事实。」
吉莉亚将手中一直穿不好的针线放到大腿上,突然对著青年守门人瞪过来。
面对毫无原因的责难眼光,克雷托虽不禁想后退三尺,却又感觉到吉莉亚似乎不是要开口抱怨。因为她如今一手托著微微泛红的脸颊转过身去。
「……只是这种做法比较省事而已……」
「啥?」
她最终将整个背部朝向一脸讶异的青年。
依然暴露在空气中的薄翼在月光渲染下,前端开始散发出闪闪发亮的磷光。
一对剔透且耀眼的羽翼上,那每一道复杂的纹路都美到让人起鸡皮疙瘩。
原本望眼前的纤细美景望得出神的克雷托,匆地惊觉她的背部如今呈现半裸状态而连忙移开视线。这时传来吉莉亚细微的声音:
「……你在看哪里啊?」
「我什么都没看到,都没看到!」
「别在那里说傻话了,请你快点看清楚,都害我开始害羞了。」
薄翼发出宛如铃声的声响轻轻震动。
当克雷托听到这股声响再度转回头时,不禁有些吃惊。
由于吉莉亚将一对羽翼露了出来,导致衬衫与身体之间的缝隙大开,羽人族特有的自皙柔嫩肌肤裸露在空气下,背部脊椎描绘出的圆滑曲线从深蓝色的裙子向上延伸,使人的目光即使不愿意也会被吸引过去。
从毫无防备的后颈部到背部一半的地方,还留著刚才战斗时被直劈出的一道浅伤,尚未凝固的血痕看起来是如此凄美。
——但是如今她的背上,却有个比这些都更引人注目的东西。
「……那是什么啊?」
让青年感到惊讶的,是在两片羽翼的中央出现的东西。
被烙印在白皙背部中央的赤红圆环印记——以胎记而言颜色太过鲜艳的这个图案,很明显是魔法创造出来的产物。
听到讶异的青年如此低语,吉莉亚回答道:
「这个烙印在全校学生背上的印记,与围住学校的三道外墙是连结在一起的。外墙用来吸收我们攻击的力量,背上的印记则吸收越墙之人的生命力再传导至外墙。然后,戒指生虽然有受将此魔法印记的效果无效化的措施,不过若越过第二外墙,这个无效化措施也会同时失去作用。」
「真的假的啊……我真的不知道有这回事。也就是说,一般学生只要一过墙会死?」
如果真是那样,那守门人看门的重要性将跟著大幅改变。
克雷托神情紧张问道,不过少女只轻轻摇了摇头。
「没有那么夸张,吸收生命力等同让身体状态慢慢变得衰弱,等到逃走的学生无法支撑昏倒之后再由校方抓回来。据说过去逃了最远距离的学生,也顶多到第二外墙的门前为止。」
「那不是近到不能再近的距离吗……对了,你这道伤口还好吧?」
「呀!!」
想把伤口上的血抹拭起来的克雷托伸出手指,在薄翼的前端轻轻一滑。
就只是这么一个轻轻的动作,却让坐著的吉莉亚整个人弹了起来,红晕瞬间从耳根扩散到背部。抱著制服外衣转过身来的她以充满怨气及泪水的眼睛瞪向克雷托。
「你在做什么……」
「抱、抱歉……我本来不是要碰你的羽翼……」
羽人族的轻薄羽翼是全身最敏感的部位。
回想起这件事的克雷托连忙低头道歉,但是吉莉亚仍是满脸通红,以责备的眼神死死盯著他瞧。仔细一看更能发现她纤细的脖子与腿部都染上红晕了。
本来白皙剔透的肌肤变得温热红润,看起来竟妖艳到令人难以把持理性——无法正眼直视的克雷托只好伸手遮住自己的脸。
「是我不好,下次我会注意的。」
「下次……如果你还打算干出同样的事请现在跟我说,我会马上在这里收拾你。」
「我口误了!我不会再做了!」
虽然还不清楚那根长棒到底是什么,但被敲到肯定很痛。
面红耳赤的少女凝视了九十度鞠躬道歉的克雷托好一会,最后才鼓著一张脸将头撇开。
「请你多注意自身的行为举止,因为你本来就是一名怪人了。」
「怪人……」
「彻头彻尾的怪人。即使我早隐约猜到你实力不差,却没想到你那么厉害。」
「你这是什么理由……还有吉莉亚,你把针线给我一下。」
看吉莉亚的动作,克雷托敢肯定她就算缝到天亮也缝不好制服。
克雷托找了一个稍微离她有点距离的地方坐下,将拿到的针线和制服外衣放在膝盖上开始穿针引线进行补救。
少女见到这副光景惊讶地睁大双眼。
「你会裁缝?」
「会一点点,毕竟我的同居人嫌麻烦而不肯做这类的活。你在那稍等一下吧。」
听到克雷托一边缝补裂开的制服外衣一边如此回应,少女乖乖点了头。
不一会,吉莉亚将手肘撑在膝盖与下巴之间,以佩服的神情望著克雷托的手。克雷托则是瞥了一眼她撑住下巴的手指上戴著的戒指。
这名出身羽人族的少女如今是拥有特权的戒指生——可是当初却被判定为实力不足以入学。
克雷托得知这个意料之外的事实,开始犹豫究竟该不该对她提及这个问题。也考虑过是否要装做没听到的样子。
然而,吉莉亚似乎看穿了他心中的迷惘,静静开口说:
「话说回来,刚才我破坏你中的魔法时,你看到了些什么?」
「……嗯~森林吧,密密麻麻的森林。」
「喔,那是羽人族的原生部落,看来是在我对魔法进行干涉时,我的回忆流到你那里了。」
「嗯。」
「你有看到其他人吗?」
毫无抑扬顿挫的声调听起来既遥远,却又沉稳。克雷托此时重新握好手上的缝针,并凝视著银色的尖端。
「我是看到人了,一名银发的女孩,她呼唤了你的名字。」
「这样啊。」
语毕,一阵沉默。青年本来还担心是不是把气氛弄僵了,但是只见吉莉亚「呵」的一声露出微笑,将纤纤玉指在膝上交扣。
「她的名字叫卢露·安希丝——是我最珍贵的儿时玩伴。」
吉莉亚说完这句话后,直到拿回缝好的制服外衣为止,她闭起眼再也没说半句话了。
疲惫是疲惫,但总不能把这些学生丢在这里不管。是时候把他们敲醒,问出他们袭击的动机了。
当克雷托如此心想并准备站起身时,背后传来一道耳熟的声音。
「——呜喔!门又坏掉了!?发生什么事了?」
「喔,来得正好啊。」
应该有学生前去通报。两人一站起来看到的是在石阶梯上东张西望,一脸惊讶的谢乌鲁。这名睡到一半被叫醒而穿著夹克的教师一看到地上倒著的那几名学生,脸色瞬间大变。
「你们怎么啦!得了急病吗!我现在就送你们去心灵谘询室喔!」
「太过份了吧……」
听到克雷托不禁说出「不是应该先送去医护室吗?」的感想,谢乌鲁转头看向他和吉莉亚两人。
「啊,守门人先生,这些家伙是怎么啦?」
「这个嘛……该从哪开始跟你解释呢……总之,这些家伙似乎是受到某人的煽动,然后跑来袭击我这个守门人。」
「袭击守门人?」
会有这么惊讶的反应或许是理所当然,毕竟要他这位相信人性本善的谘询室室长瞭解驸才发生一起由学生主动犯下的暴行,应该需要一些时间。谢乌鲁一脸不解地走下石阶梯来到最靠近的乙萨身旁,蹲下身子伸手摇了摇他。
「喂,你到底在干什么?要不要去谘询室?你很想去对吧?」
「真的很过份……」
无论发生什么事都想送到谘询室吗——当克雷托如此心想的下一刻,竟发生了一件让他整个人愣住的事。原来是大家都以为昏了过去的乙萨冷不防弹起身来。
「怎……」
吉莉亚赶紧伸手拔出刺剑,银白的剑刃划破黑暗。
似乎是用偷藏的小刀割开绳索的少年看也不看讶异的教师一眼,直直朝著大门全力冲去。最先有所行动的是克雷托,他赶紧
追了上去。
「喂!站住……」
克雷托本来还担心这下要让乙萨逃掉了,紧接著又想起公共出入口的门是锁上的。
乙萨应该无处可逃——可是,克雷托万万没想到当乙萨往公共出入口一撞,门竟然应声打开,让他顿时哑口无言。
「怎么可能……!」
只见乙萨硬将身体从微微敞开的门缝中挤了进去,消失在三人眼前。正当克雷托想追上去问他从哪弄来钥匙的时候,后方传来谢乌鲁的声音:
「守门人先生你不用担心!他应该跑不了多远才是!」
「啊,对耶……」
一般学生出到门外只会被缓缓夺走生命力。回想起吉莉亚告诉他的这件事,克雷托放慢了追赶的脚步。
最后,总算抵达公共出入口前方的他直接朝门外走去。
就在这个时候,一阵甘甜的香气扑鼻而来——使克雷托不禁颤抖。
——就在门的前方,处于一片黑暗中的灰蓝色鳄鱼停下脚步,静静看著愣在原地的乙萨。
「啊……」
少年的嘴里只漏出这声微弱的低语。
鳄鱼直直盯著他看。
当克雷托理解它那简直就像在品头论足般的视线代表了什么意义,正要出声警告的瞬间——
血盆大口却抢先一步咬上乙萨。
「……!?」
大量血花喷溅到昏暗的地面上。
全都是一眨眼间的事——失去膝盖以上部位的两条小腿应声倒了下来。
喀嚓喀嚓,血盆大口深处传来低沉的咀嚼声。
这时,原本呆立原地望著眼前光景的克雷托听到一阵脚步声朝这里接近顿时回过神来,将想通过公共出入口走出外面的吉莉亚硬是推了回去。
「等……你这是在做什么,克雷托!」
「乖乖待在里面!不要看!」
「守门人先生?」
死命挡住一副摸不著头绪的吉莉亚和谢乌鲁两人,克雷托用力紧咬牙根。
当这阵月光无法抹去的恐怖声响总算停止后——「处刑者」瞥了克雷托一眼,便如同往常一样缓缓消失在夜色之中。
如今皎洁月光所照映出的,只剩下倒在血泊中的两条小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