Ⅰ
丧礼是请城镇另一头的毛道士来主持。
师父的遗体和断气时一样穿着白色道袍,躺在石棺当中;遗容涂得雪白,好让他的灵魂不会被鬼怪迷惑,能够顺利抵达黄泉入口。接获讣闻的县里人民相继前来吊唁,在棺材前上香,再向柚纪表示哀悼之情。众人的话语丝毫没有传进她的脑海,柚纪只是反射性拘谨有礼地道谢,应付每一个人。
因为工作的关系,她已敷不清有多少次办过他人的丧礼。虽然毛道士也来帮忙,但柚纪几乎是自己一个人做好了所有准备。该做的事项都已深深烙印在身体的每个角落,就算不用头脑思考,手脚与嘴巴也会自动自发地动起来。
和杨府办丧礼时一样,夜里会摆设宴席。女人们带来菜肴,男人们则喝酒谈笑,热热闹闹地送故人最后一程是五龙州的习俗。据说宴席越热闹,越能照亮死者通往黄泉的道路,死者就不会在半路上迷路回到现世来。
为了准备宴席的菜肴,柚纪也忙碌地东奔西跑。「你坐着就好了。」女人们担忧地如此劝她,但她都拒绝了,继续辛勤工作。奠仪也自己一笔一笔记录。「真是坚强能干呢。」旁人的这句称赞比起钦佩,听来更像是挖苦。事后柚纪才有些后悔,应该要失魂落魄一点或是崩溃痛哭,才容易博得他人的同情,也许就能拿到更多奠仪了吧。
偶尔柚纪会闪过想见碧耀一面的念头。她现在跟谁也不想说话,却唯独想对碧耀倾吐心事。碧耀所在的那间妓楼老镱也前来吊丧,更留下了一大笔钱,但只有现在这时候,比起银两,柚纪更希望她能带碧耀过来。
吊客当中也有人亲切地担心起柚纪今后的日子该怎么过。所有人都认为既是女人又是女儿的自己,根本不可能继续经营这座道观。至今柚纪一直以为自己应该也颇受县里百姓信赖,但如今师父一不在,她才痛切地体悟到原来大家根本不将她当作是独当一面的道士,心里非常不甘心。丧礼期间,唯有这件事一直冲击着柚纪的内心。
手忙脚乱的一天过去后,夜阑人静之际,女人们皆回到自己的家;在隔天的早晨到来之前,男人们也接连酒醒,一个个回去了。
留到最后一刻的是毛道士。
「柚纪,你要不要搬来我的道观?我也老了,如果你愿意帮忙,我会很感激。」
毛道士是个剃了头发,头戴瓜皮帽,蓄着白胡子的慈祥和蔼老人。身为道士,他的能力当然不及师父,但是为人和善,师父也相当敬重毛道士这位长者。如果搬去毛道上那里,柚纪也能派上用场吧。
「需要人手的时候,请尽管叫我吧。我会过去帮忙。」
但柚纪摇摇头,只是这么回答。
她不想现在才拜毛道士为师。毛道士年事已高,即使他是一个大好人,却已相当年迈且时日不多,不久的将来,寿命也会迎接终结吧。她不想再一次经历师父比自己先走这种事了。
毛道士也离开之后,原本道观里一整晚不绝于耳的众人谈笑声、温暖的火堆、酒和饭菜的香气全在顷刻间消散,寒冷萧瑟的寂静跟着降临。
在安置于主殿的师父灵前点上新的蜡烛后,柚纪重新上香,接着爬上祭坛,在能够守护棺柩的最佳场所贴上左慈的符纸。这样看去,左慈的符纸真的只是一张破破烂烂又绉巴巴的黄纸。这正是他长年来侍候在师父身边,作为师父的得力助手认真工作的证明,也是勋章。
柚纪想起来了,从前她是在哪儿见过这个符咒的咒文。小时候记得有一次,柚纪会在师父的书里发现到创造符力的作法,于是有样学样地写下咒文,试图召唤符力。但当时柚纪还不到十岁,不够成熟的法术想当然耳是失败了,也被师父狠狠骂了一顿,还将她吊在庭院里的树上以示惩罚。就是因为这一件事,柚纪从此才会讨厌修行。
事到如今才回想起这些事,反而让人感到更加空虚。干桔的心阵阵刺痛。
接着柚纪默不怍声地开始做早晨的工作。打扫主殿祀灵堂,一一为长眠于灵堂的魂魄供奉茶水和线香。平常她都和左慈分工合作,如今只有她一个人,花的时间比她预期中还久,待所有工作做完,时间已经过中午了。回想起来,平常左慈负责的工作量都是柚纪的两倍。
做完所有该做的事情后,虚脱感一鼓作气袭来。
一坐在主殿门前、能看见门柱的石阶上后,下半身的疲惫便排山倒海涌来。仔细想想,她从昨天就一直站着工作。一旦坐了下来,屁股就像是生了根,再也不想起身。
在鹧耻见脚步声的时候,她可能有些睡着了吧。
柚纪抬起打着盹儿的脑袋瓜,只见一道瘦长的人影从门柱那里走来。对方穿着并排有金色钮扣的黑色长摆大衣,肩上披着似乎是异教牧师的象征,名为圣带、有着金线刺绣的法衣。是那个蜂蜜色头发的西域人。他前天追着珞尹冲出道观后,再也没有出现过。
「伊鲁克……」
柚纪以无力的嗓音呼唤异国人的名字。现在想来,这是她第一次开口喊出这个男子的名字。
「珞尹呢?你追他追到哪儿了?」
「我在山里走了一整天,最后还是跟丢了。」
「你放弃了吗?」
「怎么可能。我会继续追,而且也要准备旅途的行囊。」
伊鲁克显得疲惫憔悴,但一派气定神闲地说,接着也不事先招呼一声,就径自走上石阶越过柚纪,进入主殿。「喂……」柚纪不满地叫住他,但伊鲁克还是我行我素地走至师父的棺木前,略微打开棺盖,瞻仰师父的遗容后再盖回去,然后划了异教的十字,默哀了好一半晌。这家伙没听说过「入境随俗」这四个字吗?用异教的吊唁方式为师父祷告,也不会给师父带来任何慰借。柚纪目光凶恶地瞪着那道穿着黑色大衣的背影。
他是为了向师父上香,才特意回来一趟的吗?毕竟他是逃狱犯,应该无法在人多的时候现身吧,想必是看准所有吊客都回去了,才走进来吧。尽管信仰不同,但既然他愿意对死者表示敬意,光是这点也许就该坦率地表扬他一番吧。
默祷结束之后,伊鲁克背对棺木转向柚纪。
「那么,你要不要趁这个机会改信天聆教啊?」
『你是来传教的吗?给我滚回去。」
她马上撤回刚才对他有些另眼相看的观感。这家伙搞什么嘛,果然是个难以捉摸的男人。
「我要回去了。再见。」
伊鲁克将两手塞进大衣口袋,再次快步经过柚纪身旁,准备离开道观。
「啊。」
不自觉地柚纪伸长手,捉住了他的大衣下摆。伊鲁克微微踉跄,狐疑地回过头来时,柚纪慌忙放开手。她自己也不晓得为何要挽留对方,但连忙结巴地说出脑海中当下想到的借口。
「五龙的丧褛习俗是上完香后要吃饭喝酒,马上就打道回府对故人太失礼了。」
「我又没有必要遵循五龙的风俗……」「伊鲁克,你不是说过只路过一下而已吗!没有时间了。今晚『那个就要来』了。快走、快走!」伊鲁克正歪过头思索时,蟾蜍又占据了他的声带,格外忧心忡忡地催促他。他的动作和说话的声音十分不搭调,虽说已开始习惯了,但还是让人感到毛骨悚然。伊鲁克揍了自己的脸颊一拳让蟾蜍安静下来后,这次往反方向微偏过脑袋,点了点头:「嗯,也好。」
「如果能让我吃顿饭的话。正好肚子也饿了。」
正以恳求的目光抬头看着他的柚纪不由得松了口气,放柔表情,但随即又板起一张脸。
无论是谁都好,她只是不想一个人。一旦孤独一人,就觉得全身都使不出力气,连站也站不起来。就算是不过数日前才狠狠骂了自己一顿的惹人厌异教男子,现在也是聊胜于无。
柚纪在厨房里搬出师父生前坐的椅子,再将县里妇女们带来的鱼肉菜肴、馒头、点心等剩余的食物摆在桌子上后,伊鲁克便老大不客气地开始大吃特吃。吃的同时还一边絮絮叨叨念着这个酱菜腌得太咸了、饺子皮的厚度怎么每个都不一样、鸡肉要是热腾腾的会更好、啊不过这个包子真是极品等等,不管是他抱怨的还是他称赞的,最后全都进了他的肚子里。真是看了教人大呼痛快的吃相。他的体型明明偏瘦,吃的东西到底都吸收到哪儿去了呢?嗯,总之柚纪确实相当苦恼要怎么收拾宴席上几十个人剩下的菜肴,他能够帮忙解决,真是帮了大忙。但只有伊鲁克发出清脆声响地咀嚼着盐汆蝗虫的时候,柚纪忍不住别开脸捂住耳朵。
不过,这家伙为什么老是饿着肚子呢?无论是前往留置所探监,还是他在师父病例那天偷闯进来的时候,他似乎部是饥肠辘辘。
伊鲁克说是中域的酒不合他的胃口,完全滴酒不沾,倒是整桶倒过来地大口大口灌茶。他只差没将盘子舔干净地扫空所有食物,喝光了铁壶里的茶水后,歇了口气说:
「真好吃。多谢招待。」
见他吃了这么多东西,却毫无撑饱肚子无法动弹的模样,反而一脸若无其事地起身时,柚纪下意识地又唤住他。
「等等等等。」
对方又露出纳闷的表情,
回过神时,柚纪又在脑海中思索借口。
「你、你吃饱了就想回去吗?这么多的盘子,你好意思全丢给我一个人洗啊?我听说西域的男人对女人都很亲切喔。」
虽是借口,但见到烹调台上堆积如山的几十人份餐盘时,柚纪真的觉得眼前一黑。
「为什么我要……」
「伊鲁克!快走吧,没有时间了。你也明白的吧!」
伊鲁克又揍了脸颊一拳让大声嚷嚷的蟾蜍闭上嘴后,嘟嘟哝哝地说:「女士优先这句话指的对象,应该不包括黄毛小丫头在内吧……」但结果还是留了下来。
难不成……柚纪忽然心想,伊鲁克难道是在担心独自一人被留在道观里的自己,才会回来看看情况吗?就算跟丢了珞尹,只要当下继续追踪,追上的可能性至少也会高一些吧,但他却特意回来一趟,也许就是因为担心她……之类的。她也许太看得起自己了,但是只要她一挽留他,他还是会边发牢骚边留下来。
为什么呢?比起县里的人蜂拥而至的时候,现在的感觉轻松得多。是因为她不再需要以弟子的身分,为了不丢师父的脸,能干地到处张罗一切吗?丧礼期间她一直没发现,原来自己自始至终都绷紧了神经。但面对这个男人时,她不再需要装模作样。毕竟对方一直以来都瞧不起她,还恶狠狠地骂她是饺子耳朵或杏仁脑袋。
柚纪本以为只要有人陪,谁都无所谓,原来并不是谁都可以。也许……幸好是这个男人吧。
伊鲁克脱下大衣,挽起衬衫的衣袖,在厨房门口蹲下,开始用盆子里的水和竹刷清洗碗盘。柚纪则将脏盘子送到伊鲁克手边,再将洗好的碗盘放回原位。虽说是自己开口要求对方,但如今师父与左慈都不在之后,她却正与一名金发异国人共同分担家事,这种奇怪的心情让她浑身发痒。柚纪边搬着一叠盘子,边悄悄觊向对方。伊鲁克正弯着腰默不作声地勤奋洗碗,明明有着西域贵族般的外表,现在却像个下人似地清洗碗盘,这画面看起来委实非常突兀,但他的动作莫名熟练俐落,应该是因为出身贫寒吧。本以为他很认真,但偶尔也会嘀嘀咕咕碎念几句。「喂,伊鲁克!」「我知道啦,吵死了。」有如高明的腹语术般,可以听见两道音域高低不同的嗓音在互相交谈。
由于一直左顾右盼,柚纪踢到椅子绊了一跤,整个人狠狠地摔倒在地。滑出手中的陶瓷器皿也撞在眼前的墙壁上,接连响起了清脆的碎裂声。
「搞什么?自己指使别人收拾,那你在干嘛?负责搞破坏吗?」
「抱、抱歉。」
身后传来了伊鲁克错愕的话声,柚纪也对自己哑口无言,起身后开始捡拾盘子的碎片。
这时忽然从旁伸出了一只手,抢先捡起了柚纪打算捡起的碎片。她吃惊得回过头后,伊鲁克正十足地臭着一张脸,蹲在旁边捡着碎片。
「应该有扫帚吧,别直接用手捡。」
「啊,对喔。」柚纪慌忙起身——但马上又蹲了回来,表情显得有些没出息。「……我不知道扫帚放在哪里,因为平常都是左慈在打扫厨房。」
「你到底是多么养在深闺的饺子丫头啊,开玩笑也要有个限度!」
「用、用不着说得这么过分吧。」
「好了好了,你不用帮忙,就乖乖待着别动。真是没用的杏仁丫头。」
这家伙为什么每次最后都要多加一句没必要的话呢。被对方毫不留情地劈头痛骂后,柚纪尽管生气,却唯有现在无法反驳,只能无事可做地环抱膝盖看着伊鲁克忙碌的手。
伊鲁克以右手一块块地捡起较大的碎片,再放在左手手心上。西域人手的皮肤也很白呢。柚纪如今才注意到这件事。由于肌肤白皙,手背上净出的青色血管分外显眼,让她联想到了那些发出暗青色光芒、夺走了师父性命的咒文圆腾,胸口不禁隐隐作疼,但没来由地又无法移开目光。
「喀当、喀当……」厨房里只有清脆的微弱碰撞声不断响起,沉默笼罩在两人之间,柚纪坐立难安地试着打开话匣子。
「你的故乡是西域吗?」
雾色眼眸有些不悦地转向她。伊鲁克将右手的碎片放在左手上后,很快地又将视线拉回到手边。
「我是在西域出生,但长大环境的话则是各半。小的时候我就和传教士一起到这里来,之后就在中域到处跑。不过这回是第一次来五龙。」
「啊,难怪你中域话讲得这么流利。」
原来如此。伊鲁克说的中域话里没有一丝不自然。
「但我也会说西域话。」
「你会说两种语言吗?那真是厉害。」
「也没什么,并不是刻意学的,是环境所逼。」
「这样还是很厉害啊。我从来没离开过五龙一步,别说是西域了,连中域的其他地方也不清楚。」
「我想也是。光看外表,就知道你是个没见过世面的乡下小丫头。」
「……」所以说啊,为什么这个人老是要多加最后一句呢。
但是就连这句话她也无法反驳。
她已被迫体认到,自己是多么地无知又无力。「我也会一点方术啊」这种自负已被彻底击碎。虽然师父最后说要她别违背自己的信念,但现在她所谓的信念早已扭曲变形摇摇欲坠,更遑论违不违背了。
「……全部都和你说的一样。你说得没错,我的知识不过是扮家家酒的程度,一点用处也没有。我什么也办不到。我等于是自己亲手杀了师父……」
「滴答……」一滴眼泪落在了她环抱住的膝盖上。丧礼期间她连一滴泪也没掉。明明她也不觉得想哭啊。
柚纪将额头抵在膝盖上,紧咬住唇瓣压下呜咽声。并不是因为只剩自己一个人而觉得寂寞,也不是伤心。她只是不甘心。对于自己这么不中用,不甘心得不得了。原来人类真的会悔恨得流眼泪啊。她第一次亲身体验到。
伊鲁克一句话也没说。捡拾陶瓷器皿的清脆声依然在身旁一成不变地接连响起。明明平常那么爱耍嘴皮子,现在却这么安静,真是太可恨了。至少挖苦她一下,或是随便说点什么也好啊,像是:「事到如今就算哭,也什么都无法挽回了」或是「我又不是来这里当小鬼头的保姆」之类的。
「如果是你信仰的神只,就有办法救师父了吗……?」
一说出口,柚纪就深深地厌恶起自己,连忙撤回前言。
「不,请你当作没听见吧。刚才的话不算数。」
「有什么关系呢,又不需要装作没听见。」
见伊鲁克干脆地说,柚纪抹了一把哭花的脸蛋后,朝他投去抗议的视线。
「别说蠢话了。我承认我还不够成熟,但好歹我也是宗教人士。这不是宗教人士该说的话。」
柚纪一本正经地主张,但伊鲁克毫无钦佩之感,只是一副「啊,是吗?」的摸样当作马耳东风。真的是个教人火大的男人。
「这些话在信仰你们宗教的信徒面前,确实是不能说。一旦说了那种话,就会让信徒感到困惑,甚至感到幻灭。身为百姓始终信任仰赖的道观道士,就算死也绝不能让他们看到自己失去自信、对信仰产生质疑的模样吧。」
「没、没错,这样一来也会玷辱师父的威信。」
所以她才会一直忍耐至今。唯有师父的荣耀,说什么她也不会玷污。即便失去了自己的自尊,但靠着唯一仅存的这份意志,她才能在县里百姓面前武装自己。虽然信仰不同,但既然同样身为宗教人士,他也明白这个道理吧,为何还能说出那么神经大条的话……
「所以,我不是你们宗教的信徒,并不会对你或是你的宗教感到幻灭。我也不管你是否受到了打击或是意志消沉,对你这样一个不知世事的小丫头,原本我就没抱任何期待和信任了。」
「真是抱歉喔,你这个人为什么老是这样说话……」
「该虚张声势的对象都已经回去了,这里没有其他人在。所以就算说丧气话也没关系。……明明还是个小丫头,但你做得很好。」
伊鲁克以低沉又含糊的嗓音,说出了柚纪意想不到的安慰话语。
柚纪原本全身绷紧神经,料想他又会理所当然似地将自己臭骂一顿,因此这会儿张口结舌地看着伊鲁克的侧脸。伊鲁克老大不高兴地将视线拉回到手上,捡起碎片。大致上较大的碎片部捡完了以后,地上只剩下较细小的碎片,但他还是吹毛求疵地继续捡拾。简直像在掩饰害羞一样。
「……没想到你人还挺好的嘛。」
「笨——蛋,这是当然的啊。因为我的工作就是聆听烦恼小羔羊的忏悔。嗯,不过你的话,与其说是小羔羊,比较像是小猪吧。」
「你真的很让人火大耶!」
没好气地脱口骂人后,某种一直紧紧绷在心底、凝固僵硬的东西也跟着迅速融化,一口气释出体外。
一旦松懈了心防,一度拭干的泪水又再度涌出。这次不管她再怎么抹开,泪珠还是源源不绝地滚落下来。
现在想来,她究竟是从什么时候起就一直强忍着泪水呢?从何时起她就一直在鼻子和眼睛深处使力,摆出一副他人难以亲
近的臭脸呢?脑海里的脉搏不停剧烈跳动,好痛;喉咙也隐隐作痛;肺部的肌肉也像是痉挛发作般,痛得不得了。
柚纪坐在原地,再也压抑不了地任凭一涌而出的情感支配自己,泣不成声。不甘的泪水,在不知不觉间变成了少女因失去家人而变得孤伶伶一人所流的伤心眼泪。她抽抽答答地哭着,脸蛋全皱在一起。密密实实地压抑在心底的情感全都化作了泪水,从体内融解消失。
伊鲁克弯着高大的身子,继续捡拾细小的碎片。在柚纪右手边的伊鲁克左脚像在抖脚般,喀答喀答地不停摇晃。
柚纪忽然觉得有某种温暖的东西包覆住了自己的肩膀。她越过肩膀回头看,却什么也没瞧见。但是,确实有某种动物的气息……
「可不是我喔,是夷想安慰你。」
伊鲁克噘起嘴,有些不高兴地说,侧眼看向左脚后努了努下巴。
「……」
柚纪微微将臀部往右挪,轻轻地……真的是轻轻地,试着将额头靠在包覆着黑色长裤的膝盖上。有些令人不甘心的是,伊鲁克的长脚高度正好足以让柚纪靠着额头。柚纪就这样闭上双眼,觉得自己像是靠在温暖的毛皮上。有着柔软黑色毛皮的尾巴正环抱住柚纪的肩膀。
不久伊鲁克也捡完了所有碎片,但他没有起身,始终一直待在她身边。他一脸没什么大不了的表情,但不停搓着右手食指、中指和拇指的指尖。由于方才捡拾细小的碎片,白皙的指尖上被划出了许多伤口。
「咕噜噜……咕噜噜……」
忽然柚纪听见了野兽低嗥般的呼吸声。但不是透过耳朵听见,而是从额头靠着的伊鲁克左脚上传来的。左脚正配合着呼息,跟着微微颤抖。
当她移开额头张开眼睛时,瞬间一口沾满黏稠唾液的利牙,以及往外垂挂的鲜红舌头冷不防逼近眼前。
「滚开!」
大喝一声的同时,伊鲁克用力推开柚纪的肩膀,某个陶器又匡啷一声碎成片片。尾骨猛力地撞在坚硬的地表上后,阵阵痛楚蔓延至脊椎。柚纪的眼泪好不容易止住了,这时红肿的双眼又再次盈满泪水。
「你干什么……!」
柚纪正想抗议,却在看见眼前的光景后倒抽口气。
伊鲁克用额头撞向费了一番工夫才捡完的陶器碎片里后倒在地上。他就像是痉挛发作,左脚不自然地抽搐着。「夷,现在不行,你忍着点!保持清醒!」蟾蜍以令人惊骇的嗓音大喊。声带出借给蟾蜍的伊鲁克则痛苦地扭曲着脸庞,用力到指甲都陷进肉里地捉着左脚,将它按在地上。
假使是不知情的人见了,可能会以为他发疯了吧。但是柚纪马上明白了现在的状况。蟾蜍会那么在意时间,就是担心「这个」会发作。
栖宿于左脚的黑狗蛊正渴求着饵食而疯狂暴动。所谓饵食,当然就是人类的内脏。由人类所饲养的蛊,会定期地想要吃人。附在伊鲁克身上的蛙蛊和犬蛊似乎部与伊鲁克处得还不错。柚纪哭泣时,她也在担心自己的夷身上感受到了温暖和温柔。她想它也许不是那么邪恶的存在吧。但是只有这一件事,是怎么避也避不了的蛊的本性。靠蝗虫、鸡或是猪的肉是无法取代的。
若不是刚才伊鲁克推开了自己,柚纪早被夷吃掉了。慢了半拍后才察觉到自己方才面临的险境,柚纪的背部寒毛直竖。
「喂,你还好吗……」
她提心吊胆地问,仍是躲在烹调台后头,不敢接近他。话说回来,这好像也不是可以问好不好的问题。
此时,直到前一秒还在痛苦呻吟的伊鲁克霍然起身。这次又怎么啦?柚纪困惑地抬头看向他。
「我好了。」
「啥?」
「再见。」
「给我站住,你这骗子!」
头发都因冷汗而紧贴在额头和脖子上了不是吗?伊鲁克正想走出厨房门口,柚纪便伸手捉住他的裤管拦住他。伊鲁克险些摔跤,不耐地回过头来。
「干嘛啦?」
「还问我干嘛。一旦蛊开始失控,只要不让它们吃它们想要的东西,是不会冷静下来的吧。你打算怎么办?该不会打算袭击县里的人吧?」
她询问的话声渐趋凌厉。伊鲁克也以同样冷峻的目光瞪向她,再露骨不过地啧了一声。
「我已经习惯了。这一整个晚上我会躲到没有人的地方忍下来。」
「你说忍耐……」
伊鲁克站在厨房门口,柚纪隔着他削瘦的身躯瞥了外头一眼。因薄雾而朦胧的天空已被赤铜色的斜阳染红。太阳西下、月亮升起之后,阴的力量就会增强,蛊这种邪恶事物也会变得更加强盛吧。
「不用担心我会给你添麻烦。」
伊鲁克如同往常丢下粗鲁的话语后,准备离开,但他才刚踏出一步,就突然无力地跪倒在地,再次抱住左脚。「可恶……夷,再忍耐一下!」
柚纪趁这时候绕到伊鲁克面前,张开双手堵住厨房入口,不让他出去。伊鲁克脸庞扭曲地抬眼瞪向她。
「为什么阻拦我?」
「我不能让你到外面去。万一你打算攻击县里的人,我怎么能眼睁睁放你走。」
「我说过我会自己忍耐了吧。我不会攻击任何人。」
「那我更是不能放你走。你想压抑蛊的话,待在这里是最好的选择。师父当初建造这座道观时,就是设计成鬼怪无法入侵。应该总好过你跑到外面吧。」
柚纪语速很快地说明,同时将洗碗用的水盆推到屋外,接着关上门扉从内侧闩上。再关上墙上的百叶窗子,锁上窗闩。
鬼怪若从外头闯进来,蛊就会受其邪气影响,变得更加不可遏抑。但是只要关上所有门窗,挡下由内向外散发出去的人气,鬼怪就会看不见这座道观,于夜晚徘徊的鬼怪就不会发现这里有人,便不会靠过来。门窗也全都依循风水的方位而建,再加上贴于外墙各处的保护符,更是能发挥出效果。师父当初建造道观时都已思量好了一切。师父他……现在一定会保护他们度过这道难关。
为两边墙壁的窗户锁上窗闩后,柚纪跑回来以双手圈住伊鲁克的手臂。
「再进来一点。」
她几乎是用拖的将他拉到厨房的炉灶旁。炉灶住着灶神。虽说工作的管辖范围不一样,但毕竟也是一位神只,多少能分给他一些力量吧。
伊鲁克抱着左脚蹲坐在地,将额头靠在膝盖上、紧咬着牙。一旦蛊开始渴求饵食,暴走失控,真的还有办法压抑住它吗?更何况这是柚纪第一次见到有人想违逆蛊的欲求。这世上甚至也有人为了得到以蛊为代价伴随而来的财富和好运,主动欣然接受蛊。这种人会被蛊所支配,服从蛊的渴望给予它活生生的人类内脏或是尸肉。
这个男子却想抗拒到底吗?她从没见过打算这么做的人,也从未听说有人办得到。
「……边去。」
伊鲁克将额头倚在膝盖上,低声咕哝。「你说了什么吗?」柚纪在他身旁跪下,脸蛋凑上前去。带有热气的呼息吹起了柚纪的刘海。正想察看他的脸色时,伊鲁克用手肘粗鲁地推开柚纪的肩膀。
「到旁边去……一个不小心,夷又会袭击你。」
「我必须顾着你才行。放心吧,我是道士。不至于会不小心被蛊吃了。」
「你以为自己能做到什么啊。」
伊鲁克带着邪笑继续口吐毒言,但声音既虚弱又沙哑。
如果是平时,柚纪听了一定会心生反感。但是现在他的话语,只是单方面地打击着她。他说得没错,在这种情况下,柚纪也不晓得自己能做什么。驱蛊之术的话,她确实知道几个,但是这个男人的蛊连师父也束手无策,无法驱除。她不认为光凭自己就驱除得了。
体内的蛊正如脱缰野马渴求着吃食人肉,男子则抑制着那份渴望拼命忍耐。那究竟是什么感觉,又伴随着多大的痛苦?徒有知识,当然没有过经验的柚纪自然无法想像。但就算不停压抑,这名总是只有嘴巴不饶人的男子也在不知不觉间没有多余的力气耍嘴皮子,修长的身子就像小孩般紧紧蜷缩,一个劲儿地紧咬牙根。他的额头和脖颈一颗接一颗地迸出斗大的汗珠,微鬈的蜂蜜色头发湿透了地贴在皮肤上。
无力感再次让她的心备感煎熬。如今师父和左慈不在,珞尹也离开了,只有自己是这个男子唯一的依靠,但她只能屏着气息袖手旁观。如果师父在、如果左慈在的话——她不由得想些不切实际的空想。
黄昏又降临了,接着就是真正的夜晚。虽说已经避开了在外徘徊的鬼怪,但接下来能够平安无事地度过吗?看向抱着膝盖蹲坐在地、背部不停痉挛抖动的伊鲁克,柚纪的不安与焦躁不断滋长。她为炉灶添了些柴火后,也在炉灶旁抱膝坐下,无计可施地搓揉着双手。由于门窗都已关起,不晓得月亮已经上升到何处,也不晓得过了多久时间,只有身心越来越疲倦。
伊鲁克又开始叽叽咕咕地悄声低语。不,从音域的高度和抑扬顿挫听来,说话的是蟾蜍吧。起先柚纪还听不清楚,但渐渐地它的语调越变越清晰。
「伊鲁克,已经可以了吧,伊鲁克……」
蟾蜍以随时要哭出来般的拔尖嗓音向伊鲁克哭诉。后者只是将低垂的头深埋在膝盖里,没有回答。膝盖之间蟾蜍的声音又接着说道:
「就让咱们吃了那个小姑娘吧。让咱们吃了吧。有什么关系呢,反正这个小姑娘和咱们非亲非故……」
明白到对方话语中的含义后,柚纪立时打了个冷颤,弹起来似地与伊鲁克拉开距离。她缩着脚以备随时都能转身逃跑,神色僵硬地观察着伊鲁克的动静。
「……哼,让你们吃这么美味的东西,未免太浪费了。像你们这种下贱的东西,给你们吃蝗虫就很不错了。」
伊鲁克很显然是逞强地挤出讥诮的言语,驳回了蟾蜍的怂恿。
接着他又抱住拥有自己的意志、失去理智的左脚,继续闷不吭声地忍耐。扣着裤子的指尖已经失去血色变得惨白,手背上浮着分明的青筋,仿佛一碰就会断裂。柚纪心惊胆跳地注视着他,眼前的情况确实正一步步地渐趋恶化。
不久伊鲁克似乎连坐也坐不住,横倒在泥土地板上。左脚的痉挛明显盆发严重,伊鲁克压制的力气之大,几乎要将左脚压进泥土地里。他那副恶化速度越来越快的模样,甚至让人不忍目睹。最终伊鲁克的嘴角还吐出白沫,舌头垂在外头,脖子扭曲成了诡异的角度并翻出白眼。难看地张大的嘴巴里传出了野兽的低嗥声——是夷正试图支配他。犬蛊会附着在大脑,侵蚀人的精神。
再这样下去,伊鲁克会发疯的。不对,一般正常的人类根本不会痛苦到这种地步。
冷不防地伊鲁克跳了起来,捉起放在炉灶里的火筷。由于火筷一直放在火堆里,尖端烧得无比通红,握柄部分想必也烫得吓人。皮肤烧焦的恶心气味扑鼻而来。柚纪正狐疑伊鲁克想做什么时,只见他高举起手中的火筷,将烧得炽红的尖端对准自己左腿。
「住、住手!」
千钧一发之际,柚纪拍下了伊鲁克手中的火筷。火筷边扯下些许烧融后黏贴在筷身上的掌心肌肤,同时滚落在地。
「你在想什么啊……」
伊鲁克顺势滚倒在地板上,全身蜷缩紧紧抱住自己,牙齿不停磨合打颤。再这样下去有可能会咬到舌头!柚纪很快环视一圈,捉起跃入眼帘的手巾后,塞进伊鲁克的嘴里。
「含住,不准吐出来!」
见伊鲁克想吐出手巾,柚纪牢牢地抱住他的头,将他压在自己胸前。她将小脸深埋在激烈挣扎的蜂蜜色发丝里,只能竭尽全力地抱着压制住他。虽说是紧抱,感觉上更像是在搏斗。旁人见了,或许会以为柚纪想让他窒息吧。
「你至今都是用这种方式熬过来的吗……为什么要做到这种地步……!」
其实她害怕得不得了。害怕得连身体深处都在发抖。截至目前为止,她从未见过一个精神正常的人表现出这样异常又痛苦的丑陋摸样。
想必不只一、两次吧。迄今为止,同样的情况肯定发生过了好几次。然后他每一次都用这种方式,用这种如此残忍、鲁莽又惨不忍睹的方式熬过来吗?如果他真的办到了,那么这种发作一定会周期性地出现。他在心底深处便会时常害怕着这一刻的来临,每一次每一次都要尝到相同的痛苦,再用相同的方法熬过难关。只要蛊还栖息在他的体内,这个周期就会永无止尽地循环。这种日子几乎跟地狱没有两样,甚至会让人不想再活下去。
柚纪实在是无法理解,甚而已经超越无法理解的地步,到了恐怖的范畴。
「真不敢置信,竟然靠这种骗术般的医术……」
「就算靠你们擅长的妖术,也已经无法挽回了。」
「简直笑掉人的大牙,这又不是小孩子的扮家家酒。」
「我才没抱任何期待和信任。」
他老是不容分说地贬低方术,瞧不起似地践踏柚纪对胗方术的矜持与信赖。然而,如今那些言行举止却沉甸甸地在心底回荡。他也老是称呼道士为妖术师,又厌恶方术,但如果这些态度背后,都是因为他在过去会被迫背负起如此沉重的业,那么光凭柚纪短浅的人生经验,确实是无法反驳。「妖术」从头至尾只是一直背叛这个男人、扰乱他的人生,未曾有一次拯救过他。
为什么他不顺从蟾蜍的花言巧语,让狗吃了柚纪呢?柚纪瞬间思索起这个问题。因为只要牺牲某个素昧平生的陌生人,眼下的痛苦就能轻易散去。饲养蛊的人,全都天经地义般地这么做。不过是老被自己臭骂没用或是杏仁脑袋的妖术师小丫头,就算杀了她又有什么好可惜的呢?为什么不惜做到这种地步,也要一个人承担下所有痛苦?
不明白、不明白。这家伙到底是怎么回事——
心中的问号不断增加,她甚至有些生气。恐惧、疑惑和愤怒在柚纪的心里互相纠缠萦绕,同时她继续拼命地紧抱住这个莫名其妙的男子。
不知不发间,伊鲁克变得相当安静。柚纪神色憔悴,慢吞吞地抬起低垂的脑袋瓜,战战兢兢地试着放开牢牢圈在一起、固定住伊鲁克脑袋的双手。手臂的关节变得非常僵硬。
「喂,你不会真的窒息了吧……」
她拿下塞在他嘴里的手巾。大概是咬到了口腔内部吧,手巾被混着鲜血的唾液浸得湿透。伊鲁克倒在泥土地上,咳了好几声。他还活着。太好了,没有窒息而死。
「水……」
「我、我知道了!」
柚纪急忙站起,将水壶里已冷却的白开水倒进碗里。由于手臂的力气都已耗尽,拿着沉重水壶的手抖个不停。
好累,但同时她也安下心来。伊鲁克似乎冷静下来了,看样子已经跨越了这道难关。真不敢相信他真的能熬过来,毅力真是惊人。本来她还以为,他会不会就这样真的发疯呢。真是太好了……
无预警地,一道修长的人影站在她身后。
就在她回过头去的那一瞬间,后脑勺感受到了一股冲击,「好痛!」水壶也应声自手中滑落,发出刺耳的匡啷声响掉落在泥土地上。同时柚纪往前摔倒,肩膀撞在被水泼湿了的泥地上。紧接着伊鲁克从上方跨坐在她身上,扣住她的手腕。
「伊鲁克!」
伊鲁克背对着油灯昏暗的光芒,逆光下只形成一道黑色的剪影,轮廓当中有两颗眼珠在瞪大的眼眶里滴溜旋转。他的嘴角也向上咧起直至脸颊两端,从扭曲成新月形的嘴巴里发出了「嘓嘓」、「嘓嘓」的奇怪笑声。
「吃吧、吃吧。真是个活蹦乱跳的小丫头呢。肯定和之前吃掉的那个小女孩一样美味。哪、哪,那个小女孩的内脏既柔软又新鲜,真是太好吃了。咱真想再吃一次哪……」
「是蟾蜍吗……!」
不只是黑狗,终于连肚子里的蟾蜍也失去理智了吗?别说是跨越一道难关了,事态根本越变越严重。
「喂喂,伊鲁克,让咱吃了吧。咱已经受不了了。让咱吃了吧?」
「滴答、滴答。」腥臭的唾液点点滴在了柚纪的脸颊上。
「闭嘴,臭蟾蜍!快滚回去!让伊鲁克出来!」
柚纪寒毛直竖的同时,仍是用膝盖踢向朝自己压来的伊鲁克腹部。「嘓!」伊鲁克哀嚎了声滚向一旁。柚纪趁隙以手爬行逃离原地,躲到烹调台后头。滴在脸颊上的唾液滑进了嘴角,微微的铁锈苦味在口中扩散开来。是伊鲁克的血的味道。
接着传来了门板被人粗鲁打开的声音。
糟了!柚纪连忙自烹调台后头站起,只见厨房入口的门扉正朝着夜色往外开启,叽嘎作响地前后摇晃。只剩黑色大衣和缀有金线刺绣的圣带还被丢在厨房一角,四周却不见伊鲁克的踪影。
「伊鲁克!」
柚纪冲出门口,凝神细看,却已经看不见他的身影。
她仰头看向夜空,在剑山状的黑压压群山顶端,月亮已然升起。天空难得清澈到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地步,只有一抹黑云缠绕在月亮上头。月亮宛如溅到了血沫,带有着红色斑点;条状的乌云,看来有如一把贯穿明月的长矛。
□
柚纪在道观周围找了一圈后,还是找不到人,最后气喘如牛地先返回道观。他可能跑到县里头去了。真是那样的话,骑脚踏车追上去会比较快吧。
不快点捉住他的话,说不定会危害到县民。一旦用蛊残杀了县民,这回伊鲁克绝对会受到县府法律的制裁,被处以极刑。一定要在事态演变成最糟糕的情况前阻止他。
可是……自己又能做到什么?就算说要阻止他,又要怎么阻止?
这种情况正是道士擅长的领域,但是现在的柚纪却没有自信能够解决。她早已被自己的不成熟给击垮了,县里人们的想法确实一语中的,师父过世之后,不过是个小丫头的柚纪不可能一个人撑起道观。如果师父还在的话,就能想办法镇住这个场面了。至少左慈还在的话……
柚纪整个人六神无主,除了总之一定要先找到伊鲁克外,脑海里什么也无法思考。但是就算找到了,如果无法压抑蛊还是毫无意义。
她步履蹒跚地走进主殿,在师父的灵棺前跪下。
「师父,请你告诉我……我还能做什么?我一定要保护县里的百姓才行。而且我…
…想帮助那个家伙……」
她跪倒茬灵棺前,额头抵着地板,徒然地问着已故的亡师。
伊鲁克紧咬牙关将失控的蛊压抑在自己体内的身影,与师父将珞尹的蝎子封印在自己体内、忍受痛楚的模样互相重叠。当时自己只会一味大喊不要,却什么也办不到,眼睁睁地看着师父死掉。
这次她也一样什么都办不到吗?为何自己如此无能为力呢……?
「听好了,柚纪,有事的话就使唤左慈吧。」
忽然这句话掠过脑海。
是师父最后留下的遗言。
柚纪抬起靠着地板的脸蛋,看向灵棺后头的祭坛。在祭坛正上方、可以照看棺木的墙壁上,正供奉着那张有着烧焦痕迹的绉巴巴符纸。
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呢?师父不可能不知道,一旦自己的寿命到了尽头,左慈身为符力的职责也会宣告终结。明知如此,为何还留下「使唤左慈」这种不可能实现的遗言?师父说的话多半听来都很敷衍随便,但也一定暗藏着某种玄机。
柚纪起身走向祭坛,抬起膝盖爬上去,再一次在近距离下凝视左慈的符纸。
上头以师父龙飞凤舞的字迹写下了完整的咒文,但仔细一瞧,有些字却不太对劲,一下子凸出来,一下子歪七扭八。师父的字迹底下,原本写着其他东西……就是那些字四处往外凸出。底下的不是师父的笔迹。那么究竟是谁的……?
那些如同蚯蚓扭动般的笨拙扭曲笔迹非常眼熟。
「是我的字……」
脑海中顿时浮现出了一幅画面。
年幼的自己正用膝盖站在椅子上,被墨汁染得脏兮兮的手指握着毛笔,写着符咒。还未发育完全的小手根本拿不稳长长的毛笔,明明不解其意,她还是昭冀蛊曰上写的咒文,潦草地依着笔顺抄写下来。时而将中断的笔划连在一起,时而涂掉写错的地方……
当时柚纪非常热中于尝试施展那些在书里看到的方术,一半是觉得好玩。有时尝试较艰难的法术失败后,还会被师父狠狠骂到臭头。不过师父大多时候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凭柚纪随自己高兴去做。就算失败了,他也只会哈哈大笑。
但是只有那一次失败,师父非常严厉地教训了她一顿。因为她意图用自己不成熟的力量创造出「生命」。唯独这一类的方术,师父特别严格。
符力之术——这即是柚纪挑战失败的术法。
仔细想想,左慈是从什么时候起开始住在道观里的呢?不正是在柚纪尝试符力之术失败后,被倒吊在庭院里的树木上头半天以示严惩,接下来好几天都一直赌气,就算师父叫她吃饭她也毫不理会那时候吗?左慈亲手做的料理取代了师父煮的难吃饭菜,很快就收服了柚纪的胃,她也是因此恢复了好心情吧?
她一直以为当时震怒的师父烧掉了那张符咒……但隐蔽在左慈符纸底下的字迹,千真万确是当时柚纪写下的符力咒文。是师父重新写上了具有力量的咒文,盖过柚纪拙劣的字迹,完成了原本失败的符力之术——
如果原先的咒文是由柚纪所写,那么利用这张符纸……
「说不定……能再召唤出左慈……」
但她旋即打消了闪过脑海的这个念头。符力之术属于秘术,即便是道行高深的道士也未必能成功。更何况自己原本就失败过一次了。
……可是,自己应该至少……比那时候进步许多了吧。
值得一试。就算失败了,又有什么关系呢。反正现在自己已没有任何东西可失去了。
想通之后,一直堵塞在心头的浓雾霎时一扫而空。
她急忙冲进主屋,自师父房间的书架上一本本抽出书籍,不是的话便往旁一扔,最后终于找到了有关符力秘术的书籍。在很久以前,她确实看过这本书。草草地再次浏览过一遍后,她也隐约回想起了施法的步骤。她抱着书本,抽走遗留在师父衣柜里的道袍后,一路上边穿边跑回道观。
接着柚纪来来回回地东奔西跑,准备必要的道具。她摆上馒头和酒等请神所需的供品后,点燃大量线香,再将两枚八卦镜互相对照地立于祭坛的左右两端。对照的镜子会开启天界大门,神只会沿着镜子间摇曳的白烟现身,是一种对镜请神仪式。
最后她撕下左慈的符纸,置于祭坛中央,再撒上大量烧了护身符后形成的符灰覆盖住符纸。
准备已经万全,接着进入施法的阶段。
柚纪右手执七星剑、左手结印,让剑抚过线香细烟以净刀身。
「东方青龙治木、
南方朱雀治火、
西方白虎治金、
北方玄武治水、
中央麒麟治土,
此即五行,为创造一切生命之源。」
柚纪挥舞着七星剑,咏唱请神的咒文。
大脑不可思议地非常清醒又平静。舞剑的指尖乃至前后左右轻快点地的鞋尖,感觉都非常清晰敏锐,使她能够强而有力地起舞。
她一而再地被迫体认到自己有多么无能为力和不成熟,一直深信至今的价值观也被摧毁得体无完肤。方术确实并非万能。无论人们再怎么求救,还是有很多时候无法实现他们的心愿。
可是,即便是现在的自己,也一定有她能办到的事。虽然她的能力还远远不及直到最后一刻仍善尽道士职责的师父,但至少她想承袭他的骄傲。
小神子,请借给我力量吧——
跳完请神之舞后,进入下一个阶段。柚纪呈水平地高举起右手上的J星剑,左手伸向剑尖。
她吸了口气后下定决心,剑尖一闪,划破左手掌心。
□
「呃……接下来是让符纸吸一合的血……一、一合?」
摊开书籍,念出其中一行后,年幼的柚纪顿时畏惧瑟缩。流那么多血的话,肯定很痛吧。说不定会死翘翘……
「只要是血,应该什么都可以吧,一定是的……」
她擅加解释之后,正巧师父宰了一只鸡准备煮晚饭,她便跑到厨房偷偷地借了一点鸡血来。
柚纪正试图做「朋友」。她打算请这位朋友给县里爱欺负人的孩子们一点颜色瞧瞧。她要让他们吓得嚎啕大哭;让他们不敢再嘲笑自己是没人要的孩子。我才不需要他们那种乳臭未干的臭小鬼当朋友呢,我要做出只属于自己的朋友。我的朋友一定得又帅气又厉害,又会煮好吃的饭菜给我吃,还会代替我做完师父交代的工作,我说什么,朋友也都会一口答应。「噗噗……」一想到那些臭小鬼哭丧的嘴脸,她就不由得发出了窃笑声。
怀抱着这样的邪念,柚纪慢慢地让鸡血滴在符纸上。
然而结果出现的是——
「这是……什么啊……」
仿若一块被剥皮切开的鸡肉般,一团黏稠的肉块在地板上缓慢蠕动。表面的颜色偏白又全是皱纹,没有眼睛也没有鼻子和嘴巴。正确地说,是根本不具任何形状。肉块躯体的表面上毫不对称地长出了共计四条,如同鸡爪一般的短短突起。当那个黏稠的东西像是蚯蚓蠕动般在地板上爬行时,甚至让人反胃作呕。
柚纪打着寒颤呆站在原地,接着那东西慢吞吞地爬了过来,用身体蹭向她的脚踝。
「好恶心,别靠近我!」
见到像是腐烂鸡肉的东西挨近自己,柚纪浑身冒起鸡皮疙瘩,起脚将它踢飞,于是那东西凄惨地摔了个四脚朝天。但由于分不清哪边是正面哪边是反面,其实也无法肯定它是否真的四脚朝天。
那东西慢吞吞地翻了一圈回复到原本的体位后(还是正反不分),在细小又畸形的四肢上使力想站起来,却咚地一声跌倒。又试图起身,还是跌倒。它不死心地不断奋力挺起巍巍发抖的四肢尝试站起,最后都以跌倒告终。
起先柚纪还觉得很恶心,但站在远处提心吊胆地观看后,不知不觉间,每当那东西想努力站起来时,她自己也使劲握紧了拳头。
□
鲜血自割开的伤口涌出,滑过手腕,沿着手肘滴落在祭坛上。撒于符纸上的符灰吸收了鲜血后,眼看着逐渐变为深红色。柚纪努力收拢几乎要被痛楚打断的气,集中心神在眼前的仪式上。
白色羽衣在视野的一隅里翩然摇动。全身包裹着一层淡淡光晕的小神们自四面八方三二两两地聚集前来,兴致勃勃地探头看着由灰白色转变为暗红色的符灰小山。
——来了,小神子。
柚纪高声咏唱出缔结契约的咒文。
「与吾缔结契约,成为吾之符力,
谨以太上老君之名,急急如律令!」
左慈,回来吧——
符灰小山底下,符纸似乎动了起来。
一阵强风吹起,符灰飞进高空,化作暗红色龙卷风遮蔽住了柚纪的视野。
□
「这种怪物让它活着也太可怜了。我来解咒吧。」
「不要!」
柚纪背对着师父拼命保护它,但师父的大手仍是冷酷无情地捉住它短小又畸形的脚,将它从柚纪怀中抽走。柚纪伸长了手,不停往上跳。被倒吊过来的那东西动作迟缓地挣扎。但因为没有头也没有屁股,其实
无法判定它是否正头下脚上,但柚纪感觉得出来它在向自己求救。也许只是错觉,但她就是感觉得出来。
「还给我!师父,求求你还给我!它是我的,是我的符力!」
但柚纪还年幼,不管她怎么跳,都构不着师父高举起那家伙的大手。在年幼柚纪的视野里,仅能勉强看到师父蓄着邋遢胡子的尖尖下巴,和他抿成一条直线的嘴唇。
那张嘴唇几乎没有掀开地嘀嘀咕咕念出咒文,师父的手心中随之出现了蓝色火焰。
「不行——!」
柚纪发出悲鸣,发狂般地不停扑向师父。
「求求你,师父!住手、住手,不要杀它!它真的还活着,它认得我!它是有用的符力!现在可能还派不上用场,但之后我会慢慢教它,它一定会变得很能干的,会变成一个了不起的符力的……!」
柚纪抬起哭花的脸蛋向师父苦苦哀求,但在她眼前,那团蓝色火焰包围住了那东西,最终化作火柱窜向天际。
□
飞扬至天花板的符灰纷纷飘落,在地上堆成一座小山丘。符灰仿佛在这段时间内吸收消化完了柚纪的血,暗红的血色褪去,再度变回了原本的灰白色。
中央有道人影。其深深低垂的头颅与身上那袭道袍,部与堆积在周围的符灰是相同的颜色。青年宛如从符灰中诞生般一身雪白,毕恭毕敬地弯下修长的身子,单膝跪地。一旁堆叠的符灰,就像是为了迎接他而出现的雪白舞台。
「吾主,请下命令。」
在低垂的脸庞底下,传出了缺乏抑扬顿挫的平淡嗓音。
柚纪用右手将左手握于胸前,往前踏出几步,立定在白发青年面前。她真的成功了吗——和以前一样,她成功召唤出左慈了吗?他会不会忘了柚纪呢?他还记得所有一切吗?是否还记得师父是位多么伟大的道土呢?柚纪压下在心头打转的无数不安,好不容易态度坚决地开口。
「你的名字是左慈。我在此下达最初的命令……」
然而声音却违背她的意志,颤抖的唇瓣中只吐出了沙哑又细若蚊蚋的话语。
「欢迎回来……」
白发青年抬起头来,一双清澈凛冽的凤眼看向她。他的容貌只有一点和以前不一样,就是直接承袭了符咒被烧毁的部分,半边脸上覆盖着咒文刺青一般的烧伤。看来简直就像继承了一部分亡师身体上的咒文,万般思绪更是不断涌进柚纪早已到达极限、快要满溢而出的胸口。
青年依然保持着淡漠的神情,仅是微微偏过脸庞,嗓音中有一丝丝不满地这么说了。
「这不是命令喔,柚纪。」
是左慈……错不了。
安下心来后,泪水随之涌出,柚纪开始啜泣。她想拭去泪水,但令人苦恼的是两手都是鲜血。因为她一直用右手压住还未止血的左手。
「请让我看看吧。不过只要一合的血,用不着划这么大一个伤口吧,真是的……」
左慈无奈地叹气,同时执起她的手,拉到自己手边。他用指尖压住伤口止血,同时恭敬地以自己的双手包覆住柚纪的小手。尽管显露在外的情感没有多大起伏,但那双又大又可靠的手,无疑地与人类有着相同的温度。
「呜……呜……」
无法拭去的泪水毫不止息地沿着脸颊自下颔滴落,其中几滴泪水也落在了左慈的脸颊上。柚纪的泪水代替了决计不会流泪的符力,打湿了他的脸颊。
Ⅱ
「如果是那位牧师大人的气,我还记得唷。我马上帮你找到他。」
听完事情的来龙去脉,碧耀很快颔首,将手指贴在膝盖上的精致银制手镜上。宛若沾上水滴般带着湿润光泽的长长睫毛在碧耀苍白的脸颊上落下阴影,柔软的指尖在手镜边缘滑行摩挲,仿佛正一条条走过县里的巷弄。
柚纪隔着朱漆华栏,心急如焚地注视着碧耀的一举一动。不远处左慈正站在脚踏车旁等候。
现在时间早已过了半夜,小四马路上仍有不少来往行人。见到年轻的小姑娘在这种时候来到花街,又紧挨着华栏,路上的男人们皆对她投以颇为诧异的目光。「小姑娘,我赏个光买你吧。」大概是以为她想投身青楼,有个男人还猥琐地朝她这么说,但柚纪予以无视(那个男人走没几步路后,就被左慈揪住后领拖进转角后方的小巷子里。接连响起了「碰咚」、「叩叽」的声音后,只见左慈一个人边扳着指关节,边一脸若无其事地又走回脚踏车旁边)。
「找到了。」
碧耀的指尖停了下来。柚纪激动地将额头抵在华栏上。碧耀不疾不徐地偏过脑袋瓜,以她特有的慢条斯理语调接着说:
「有水……是流动的水,两条河流互相交会……还有一座桥唷。」
「是扇桥!」
柚纪马上就推敲出了地点。流经兔雨县中心的汰河主流与支流交接之处,有一座名为扇桥的渡桥。桥底下记得是一片河滩。
「碧耀,谢谢你!」
柚纪道谢后,整个人跳起来似地急急转身,但又转念一想回过头来,边在原地焦急踏步边说:
「对不起,我现在赶时间。下次再来找你玩!」
「嗯,你路上小心。」
碧耀在华栏内侧恬然微笑,带着忧色的眼瞳似乎想对她说些什么,让柚纪有些在意。
啊,原来如此。虽不晓得碧耀是否直接接获了讣闻,但无论如何,师父的死都会显现在碧耀的镜子里吧。这位心地善良的好友肯定是感同身受一般:心痛地注视着山脚下道观里一股伟大的气息从此消失吧。
柚纪努力挤出开朗的笑容。
「别担心,我没事的!」
接着她催促在旁待命的左慈,跨上脚踏车。「走吧,住扇桥!」由于以速度为优先,现在脚踏车并未系着板车,柚纪是踩在后轮的车轴上,再捉着前方踩脚踏车的左慈肩膀。
骑出小四马路,来到繁华大街之际,只见大街上另一头有好几道火把朝他们逼近。时间已经这么晚了,应该不是一行人一起和乐融融地外出散步吧。发生什么事了吗?柚纪蹙起眉。
「啊,是赵道长道观里的!」
其中一名手持火把的男子见到脚踏车后,出声唤住他们。是县里见过面的人。柚纪拉了拉左慈肩膀上的衣服,让脚踏车停下来后,男子便快步跑上前来。其余的人则喧哗嘈杂地跑向另一个方向。总计不到十个人吧,全都是正值壮年的成年男子,未持火把的人手上则或拿棍子或拿锄头。这种杀气腾腾的气氛让柚纪心生不好的预感。
「我现在正要去找毛道士……陈家的么子似乎被蛊附身了。他突然说自己的手脚好痛……」
「哪一户陈家?」
「就是马才路上,面粉舖再过去第二户人家。」
柚纪知道那户人家。长男和柚纪同年,以前也是个小恶霸,会嘲笑柚纪是没人要的孩子。她记得他们家有三个兄弟,那么么子是最小的弟弟吧。
「凶手就是那个从留置所逃狱的异国人,有人亲眼看到那个男人释放出了蛊。我要去找毛道士,可以的话,请你们先去一趟陈家吧。」
丢下这句话后,男子慌忙地往与队伍相反的方向跑走。
柚纪听了后脸色僵硬。刚才的队伍是追捕伊鲁克的民间搜索队吗?伊鲁克跑出道观后,直到现在已过了一时辰以上,看来这段时间内情况又恶化了。
柚纪即刻做出决定,飞也似地跳下脚踏车。
「我去陈家,左慈你去找伊鲁克吧。一定要比县里的人早一步找到他,就算要揍晕他,也要将他带回道观。」
「是。离马才路还有一段路程,柚纪你就骑脚踏车吧。」
「嗯!」
柚纪自左慈手中接过脚踏车后,跨上座椅,就此与左慈分道扬镖。她站立地踩着对自己来说过大的脚踏车,急忙赶向马才路。平常这个时间,为了驱赶在夜里徘徊的鬼怪,老百姓家家户户都是紧掩门窗,县里一片万籁俱寂。但是今晚却觉得整个兔雨县闹哄哄的。已经过了空中最高点的赤红月亮,染血般地为每户人家的屋檐洒上不祥色彩。现在是满月即将到来前的瓜肜明月—十三夜月。十三夜月直至满月这段期间阴气特别强盛,妖魔鬼怪也精力旺盛地四处流窜。
抵达马才路的陈家后,出现在门口的是陈家长男。一阵子不见了,但对方还是没什么改变,明明和柚纪同年,体形却非常壮硕,态度也更加狂妄自大。陈家老爷年纪轻轻就过世了,因此现在是由长男挑起一家之长的重担,养活母亲和两个弟弟。在兔雨县男子十五岁就算是成年人了,但眼前长男身上散发的气息岂止是成年人,甚至像是中年男子。
见到赶来的柚纪后,长男明显露出不信任的表情。
「怎么不是毛道士?」
「毛道士赶来这里还要花一点时间,先让我看看你弟弟的情况吧。」
尽管这种不受欢迎的氛围令柚纪有些胆怯,她还是强行踏进屋里。陈家夫人正在里间陪着么子。二弟应该已被隔离在另一间房,以免被蛊毒传染吧。躺在床榻上的老么看来才六、七岁左右,全身痉挛,手脚不停抽搐。颜面的肌肤和
五指指尖皆诡异地僵硬抽动,翻着白眼,发癫般地不停打嗝,模样非比寻常。一旁的陈家夫人只能仓皇无措地嘤嘤哭泣,握着展现出怪异姿态、自己年幼孩子的手。
这是附身在大脑、侵蚀精神的犬蛊造成的症状。果然是伊鲁克的「夷」吗?
对象是年幼的孩子,置之不理的时间越久,越有可能留下重度后遗症。一定要尽快施法驱蛊。
柚纪仅迟疑了一瞬间。凭柚纪的能力,还不至于能够消灭蛊吧,只能将蛊赶回术者那里。但是一旦攻击蛊,将它赶出这孩子的体内,蛊所受到的损伤就会原封不动地转移给宿主。换言之,一旦柚纪施法,法术就会直接反弹回伊鲁克身上。
没有时间犹豫了。
「夫人,请您先别急着哭,现在快去准备我接下来吩咐的东西。首先是生鸡血、生米、洗米水,还有生鸡蛋,能拿多少就拿多少来,另外不好意思,也请借夫人的亵衣一用。女性穿过的旧亵衣具有驱蛊的作用。」
「喂,是你要施法吗?」
柚纪迅速果断地下达指示,这时身后的长男插嘴。柚纪将嘴角往下一撇,不善地瞪向体型魁梧的同龄少年。对方也以毫不隐藏怀疑的目光回瞪向她。
他的眼神在说:你一个人又做得了什么。和昨晚前来师父丧礼吊唁的吊客一样,不断有人朝她投来这种目光。以往每当县里发生了需要道士协助的情况,县民都会率先冲进师父所在的道观。毛道士则被人讥笑为老糊涂道士,毫不受到信赖,道观总是门可罗雀。然而,现在县里的人却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变,前往毛道士的道观求救,负有盛名的师父亡故后,看也不看柚纪的道观一眼。
柚纪非常清楚自己还不够成熟,但是她真的很不甘心。她无法忍受师父留下来的道观就这样一点一点慢慢倒闭。她并不是自暴自弃。若只是为了自尊心,而不顾自己实力硬是施展力有未逮的法术,有可能会夺走这个孩子的性命。
但是,这个方术她已经跟随在师父身边施展过数十次了。没问题的,身体都已经记住步骤了,只要照往常的顺序做就好了。自己身为道士确实还不够成熟,但也没必要感到自卑。恰如其分地认清自己的力量,分辨自己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而后只要相信现在的自己就好了。这一定就是师父说的「不要违背自己的信念」吧。身为赵涛龙的弟子,她要带着骄傲成功给他们看。
目光凶狠地与陈家长男互相瞪视了好一会儿后——
柚纪吁了口气,缓和自己剑拔弩张的气势,接着挤出无比灿烂的笑容。长男困惑地微微后退。
「请尽管放心交给我吧。我一定会为您驱除掉令弟身上的蛊。接下来关于报酬呢……现在的话,我可以拍胸脯跟您保证费用绝对是最便宜的。今后一整年就算令弟一个不小心又被蛊附身,我也会不收费地立即赶来。如果趁这个机会一家人一起加入,那更是物超所值——」
□
好想吃人、好想吃人啊。人类、人类、人类……
腹中的东西不停大吼大叫,发狂似地对着内脏乱踢,试图从食道里爬出来。这是一种仿佛有人要将胃袋从嘴里拖出的难忍不快感。伊鲁克将拳头塞进嘴里,将那东西压回喉咙深处后,这回它开始踹起肺部。胸口几欲碎裂,他痛得满地打滚。他继续含住拳头,咬破自己手腕上的肌肤强忍下来。紧接着他禁不住连连咳嗽,那家伙又想与吐出来的血一起挤上来。一种粗糙岩块般的异物感压迫着喉咙。
「伊鲁克,放咱出去,放咱出去!」
「吵死了,我拒绝。」
「你为什么要抗拒到这种地步?咱们已经很努力了,你和咱都已经忍耐到现在了啊,就让咱们解脱吧。只要让咱在外头饱餐一顿,咱就会很幸福,你也能轻松一点啊。拜托你了,就这么办吧。咱不想害你这么痛苦啊!」
「哼!原来你这么喜欢我啊。」
「都到了这种时候还耍嘴皮子,你是笨蛋吗!咱可是附身的怪物,只是利用你的身体当作是巢穴而已。谁会喜欢你啊!」
蟾蜍的呐喊已近似哭喊。伊鲁克大把拔起地面上的杂草塞进嘴里。吃草当然止不了饥饿。尽管如此,他还是不停拔起又湿又苦的杂草,趴在地上大嚼特嚼。蟾蜍的思考逐渐与自己的相互混淆,他已分不清这么做是基于谁的意志。
「咱才不是为了你,当然是因为小孩子新鲜又柔软的内脏比较好吃啊。哪像你的肉部是硬邦邦的肌肉,比杂草还难吃数百倍!况且你的五脏六腑早已因为咱们的瘴气而腐烂了。所以、所以、所以…………不要再忍耐了,伊鲁克…:
蟾蜍边喘着气,边混着呜咽哀求。你真是个奇怪的家伙哪,真的很奇怪。哪有附身的怪物会担心自己附身的对象。就是因为这样,你才只能当个半吊子的妖怪。
咽下的杂草与反胃感一同涌了上来。他将额头贴在湿泞的草丛上,将杂草、胃液和在那个小丫头的道观里吃的东西统统一起吐出来,同时横举起单手的大拇指,手腕一弯让指尖朝向地面。
不、行。
「伊鲁克!你这个人真是!」
卑缕激动大叫。
头顶上方响起了好几道脚步声。他瞬间将身子低伏于草丛之中,再将口中蔓延的酸涩呕吐物重新吞回胃里,屏住呼吸。杂乱的脚步声、嘈嚷人声与火把的火光经过头顶上方的石桥。
「他有一头金发和白皙的肌肤,在夜里肯定还是很显眼。」
「有人曾在这里看见过他。」
「小心一点,那家伙很危险!」
「找到他!」
「找到异教徒!」
「抓住他!」
「不论生死!」
杀气腾腾的话声此起彼落,还有铁器互相碰撞时发出的匡啷声响。你们才危险吧。啊啊,真是教人厌烦——「卑缕」心想。一旦对不属于自己族群的异类产生憎恶的心理,就异常地害怕它们,还一口咬定地称呼它们为灾厄,再脸色大变地意欲排除。这就是所谓的人类。这是它们的思考中所没有的、人类特有的思考模式。人类虽然畏惧它们,但在它们看来,没有比人类社会更可怕的事物了。啊啊,好恐怖好恐怖。
它弯着脚,让腹部平贴在地面上,紧紧压低身子等着人类离开。在昏暗的草丛里,只有一对眼珠转呀转,窥视着桥上的情形,不久之后嘈杂声和火把的火光逐渐远去,消失在了对岸。
男人们部出门了的话,反而正中它的下怀。现在这时候,一般老百姓家里,小孩子们肯定都正睡得香甜。一回想起幼童又甜美又柔嫩的内脏滋味,卑缕就大大地咧开两边嘴角,伸舌舔着嘴唇。希望可以找到还在襁褓的婴儿或是小女孩。以前吃过的那个年幼小女娃,可是非常好吃呢。虽然是伊鲁克的妹妹……
忽然身后传来了踏着草地的脚步声。明明没有半点气息呀——
它正想以弯曲的脚作为支撑跳离草丛时,心窝蓦地受到重重一击。它在平缓的斜坡上往后翻滚,一路滚到了河岸边。霎时之间呼吸困难,视野明灭闪烁。迟了一拍得以重新呼吸之后,方才一度咽下的呕吐物又涌上喉咙,它边喘着大气边不住呕吐:「呜恶、嘓恶。」它的头浸在河畔的泥泞里,掺着污泥的淡水灌进了它的嘴巴。
什么也看不到,同时一点气息也没有。但慢了半晌之后,它才顿悟到对方是以快到肉眼看不清的速度,以棍子刺向它的胸口。究竟是多么厉害的武功高手在攻击它?——夷脱离后,如今这个身体毫无战斗力可言。一旦这个身体被杀,它也会死。好不容易活了下来,它不想被杀掉。死好可怕。
脚步声再度响起,只听见对方踩着陷在泥泞里的杂草朝它逼近。卑缕害怕追击地纵身一跳,泥水也跟着向上溅起。
横向扫来的棍子抄起了它的脚,它的侧脸摔向浅滩。卑缕陷入极度的恐慌中,已然分不清楚东南西北地胡乱拨着泥水,一心只想逃命。
伊鲁克,对不起。伊鲁克,对不起,咱这么没出息,咱老是只会逞口舌之快,其实既软弱又没骨气,对不起啊,伊鲁克……
一根棍子立在它眼前,挡住它的去路。「呀啊!」卑缕惨叫一声,惊得跳起,如乌龟般紧缩着身子,但对方一把揪起它的后领,不费吹灰之力地将它翻过来,让它的背部摔在一滩泥水上。
还来不及喘口气,喉咙就被对方扣住,猝不及防地将某种表面粗糙的东西塞进它嘴里。这是什么?好难吃!什么东西?这是、这是——
——是符咒!而且带有着不祥的力量!不要、咱不要吃这个,难吃得要命!咱不能吃这个,救命啊、救命啊,伊鲁克!
「咳咳、咳咳!」
伊鲁克吐出几乎让他无法呼吸、塞至口中的大量符纸后,不住地猛烈咳嗽。
「你干什么……!」
他抗议地想跳起来,但对方仍用棍子压制着他的喉咙,继续将符纸塞进他嘴里。有几张符纸还真的被他吞了下去。他又不是山羊!
「在帮你。」
对方以一副意兴阑珊的表情,又以意兴阑珊的语调这么说,却是来势汹汹地跨坐在他身上,不间断地从袖兜里
抽出符纸再硬塞进他嘴里。是那名见过一眼就令人印象深刻,有着奇异白发、穿着道袍的高挑男子。带点赤红的月光为他的白发和雪白道袍蒙上了一层淡淡的红。
是那个符咒魔人……他复活了吗?话说回来——
「这算什么鬼帮忙啊,快点给我滚开!」
伊鲁克吐出符纸后怒声吼道。他在棍子底下挣扎,但白发符人毫无放松力道的打算。
干季期间水位下降时,这片河滩的占地会变得非常广阔,但如今是雨季,河川水量增加之后,几乎大部分的河滩皆被河水淹没,残存的草丛也因泥水而湿泞不堪。冰冷的污水正从衬衫的衣领流进后背,又因为仰躺在地,呕吐物都逆流回到了胃里,让他险些窒息而死。
「你想压抑蛊吧。」
「我才不需要帮忙!」
「但你刚才似乎正被蛊所支配。」
经男子这么一说,伊鲁克才恍然惊觉,紧接着颤栗不已。
刚才自己是谁?又在想些什么?卑缕的思考与自己的思考混在一起,不知不觉间卑缕已占了上风。他却没有任何疑虑地与卑缕的思考同步,想像着孩童的内脏舔着嘴角。伊鲁克对这样的自己不寒而栗。
「你身上的黑狗蛊如今附身在县里孩童身上。现在柚纪正要驱蛊。蛊会回到你身上,你也会原封不动地承接下蛊所受到的痛苦,只是不晓得会是多大的伤害反弹回你身上。你没有异议吧?」
「没有。如果夷能够不杀任何人就回来,麻烦务必那么做。」
「你的觉悟很坚定嘛。」
伊鲁克即答后,符人继续用棍子将伊鲁克牢牢地压制在自己身下,同时没有多大情绪起伏地颔首。但是符人别说是放松力道了,甚至更加用力地勒紧他,搞什么啊?
对岸再次传来了人群的喧哗声,而后通过正上方的扇桥。符人压低身子掩盖住伊鲁克的身影。两人在草丛底下一同屏住呼吸。但由于这时棍子更加陷进了喉咙里,伊鲁克根本无法呼吸,他也就不用刻意屏息了。看来这个符人的目的与县民不同,不打算将自己交给杀气腾腾的县民。
火把的火光与吆喝声迟迟不肯离去,在桥上来回流连。由于氧气不足,伊鲁克的意识开始模糊,说不定真的快要死了。
符人忽然压低嗓音说:
「我很感谢你在我不在的期间,陪在柚纪身边。」
嘴上虽然这么说,符人的行为却一点感谢之情也没有,反而除了用棍子勒住他的喉咙,现在又用单边膝盖紧压住他的胸口。似乎可以感受到私人的怨恨,是他的错觉吗?
「你似乎和她共度了很长一段时间呢。据我所听到的,你们是孤男寡女单独关在门窗紧闭的厨房里吧,应该没有发生任何不该发生的事吧。」
人群的气息走下扇桥后,逐渐远去。勒住他喉咙的棍子也终于放松了力道,伊鲁克像是重获呼吸道般连忙吸取空气。他抚着喉咙气喘吁吁,半眯起眼瞪向符人。
「这算什么感谢啊,你是在吃醋吧。」
「吃醋?身为符力的我没有那种无法理解的感情。我是在向你表达远比崑仑山山顶还高的谢意。符力是绝对不会说谎的。」
「别睁眼说瞎话了。哪有人会一边用膝盖压住别人的胸口一边道谢啊。」
由于方才嘴里被塞了符纸,一度安静下来的卑缕又开始在体内横冲直撞,好不容易又能呼吸的肺部被它狠狠踢了一脚。伊鲁克不由得屈起身子趴在地上,用力咳了几声。见符人扣住他的下颔又想将符纸塞进他嘴里,伊鲁克才不想被人硬灌东西,四肢并用地想要逃跑,双手却被对方反扣在背上,旋即被箝制在地。
「可恶,真是力大如牛……」
伊鲁克的侧脸撞在混浊的浅滩上,痛得咬牙切齿。反扭在后的双手因关节绕过了棍子而被固定住,动弹不得。如今夷不在,他根本无力反击,只能一味挨打。
「对了,我有一件事情想问问异教的牧师。」
后脑勺上方传来了符人对他的痛苦满不在乎的话声。从符人的口气听来,那实在不像是必须现在在这种情况下询问的迫切问题。伊鲁克纵然满肚子疑惑,但随时随地倾听他人烦恼可谓是牧师这种神职人员的天性。
「什么事?」
伊鲁克痛得脸庞扭曲,斜眼瞪向符人。在月光的照耀下,符人面无表情的脸庞显得平滑静谧,比平常看来更像是人偶。反而真正的人偶因为制造者赐予了它们表情,看来还比较惹人怜爱。
「我似乎不懂人类的七情六欲。直到现在,我还是不明白柚纪为何会因为师父生病一事如此责怪我。我一直是遵从师父的命令,为了缓和师父的痛苦炼制丹药。我也早就知道那些丹药会缩短寿命。不仅我知道,师父自己也很清楚,才会对我下达指示。」
「但是,我不应该那么做吗?我应该违背师父的命令,即便要对师父痛苦难受的模样视而不见,还是该尽力延长师父的寿命吗?是我杀了师父吗?」
不管怎么看,寻求问题的解答时,提问者都不该将回答者按倒在地,然后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吧。况且符人难道都没考虑到,现在伊鲁克根本没有余力悠悠哉哉地倾听他人的烦恼吗?原来如此,符力就是这种不懂得看时机场合的家伙呢。领悟的同时,也觉得可恨。
「……你明明就有感情嘛,果然是个骗子。」
他长吁了一口气,但一半是因为想吐。
「无论是嫉妒、爱恨、迷惘还是后悔,都是人类特有的丑陋情感。所以我们宗教里有所谓忏悔这件事。人因为犯了过错,才要经由忏悔请求宽恕。」
他一个异教牧师就算如此谆谆教诲,也不晓得符人能否受到感悟。符人仅是面无表情地低头看着伊鲁克,一时之间陷入沉默。符人多少能了解了吗?内心的情感是否产生了些许变化?从符人那双缺乏情绪波动的眼瞳中,实在看不出所以然来。
「那么经由你口中所说的忏悔,你是否得到了宽恕?」
符人又提出了另一个问题。对方没有恶意,应该只是单纯想这么问。然而这个问题却在 鲁克早已空了一个大洞的胸口上凿出更深的伤口。
「……我——」
一生一世都不会得到宽恕。
少女求救的声音依旧清晰地在耳畔回响,再三地谴责着他。
「大哥哥……救救亚莉莎……!」
刹那间,一张裂开了血盆大口、露出狰狞撩牙的野兽倏地迎面扑来。
「唔啊啊!」
伊鲁克猛然后仰,以突如其来又难以置信的臂力甩开了符人的束缚,紧接着在河边痛苦地翻滚身子。全身像是着火般疼痛难当。仿佛有人正拿着烧红的火筷割着或是刮着他的全身。
夷回来了,整副黑色身躯上还带着惨不忍睹的烧伤。由于自己的感觉早已与黑犬同化,伊鲁克也痛不堪忍地疯狂打滚。卑缕也同样在肚子里哭喊着:「好痛!好痛!」不停地踢着他的胃。
「忍住,柚纪的法术成功了。」
符人再次将他压制在地,并毫无阔理心地丢出难以达到的要求:「别晕过去。一旦失去意识,蛊又会得到自由再次被释放出去。忍住。」
伊鲁克大力搔抓、啃咬肌肤,想要摆脱掉这种全身受到烧灼般的痛楚。他满脑子只想喝水,直接拖着符人爬到河边,一把将头栽进河里。
Ⅲ
一滴凝聚在树叶表面上的朝露往下滑落,滴在了柚纪的鼻尖上。柚纪左右摇头甩开水珠,顺便拨开黏贴在额上的湿漉漉刘海。
漫长的黑夜已经过去,现在是润泽白雾笼罩住世间万物的破晓时分。自座落在北边山脚下的道观远眺南方后,缓缓蜿蜒舒展、一路往前绵延不绝的田间道路前方就是兔雨县的街道。还未自深眠中醒来的城市正静静地躺在雾海里。
总觉得好久没从这里眺望这幅风景了。但其实才经过了一个晚上而已,如今又迎来了与昨天毫无二致的早晨。
雾茫茫的田间道路上出现了一道人影。人影离道观还有一大段距离,而且接近的速度也不算快。担心了一个晚上的柚纪再也无法默然等待,很快地跨上身旁的脚踏车,站立地踩着脚踏车前去迎接。
她在半路上与不疾不徐地走在缓坡上的左慈会合。他肩上扛着一个凹成两半、像是一团巨大破布的行囊。但那其实不是破布。一颗黯淡的蜂蜜色脑袋正无力地垂向地面,不时有污浊的水珠自发尾滴落下来。应该还没死吧……柚纪跳下脚踏车,蹲下身子由下往上察看后,只见那双对着地面的空洞眼瞳轻轻眨了两下,微微转动视线看向她。是一双好似在山头环绕的浓雾,带有着浅灰绿色的眼眸。
「他熬过来了吗?」
「是的。坦白说我有些吃惊。」
柚纪语带敬佩地询问后,左慈答腔。虽然左慈的口吻听来不怎么感到佩服,不过,能让这个男人开口称赞,就已是天要塌下来般难得。
伊鲁克的面容枯槁憔悴,嘴角还是扬起浅笑。
「哈……小事一桩啦。」
哪里啊。明明声音完全是虚脱乏力。见他这副到了这种时候还要无谓逞强的别
扭模样,柚纪只能哑口无言。他衬衫袖口的钮扣都已脱落,两只袖子随意外敞,手背和手臂上到处部是咬痕,白皙的肌肤又红又肿。是他自己咬成这样的吗……
由于驱除附在陈家么子身上的夷时,柚纪施展了强力的火术,夷肯定是身负重伤地回到伊鲁克的体内。也许其他还有更加两全其美的办法,能够不伤害到蛊地将它赶回去。但是考虑到孩子的安危,她根本没有时间慢慢查阅方术书籍,况且如果优柔寡断地施法,万一失败了,蛊就会暴跳如雷,更加难以对付。一定要一次就确实解决。因此最切实的作法,就是施展柚纪已知方术中最强大的法术。她十分清楚这么做会有多么巨大的伤害反弹回伊鲁克身上。但是这个男人熬过来了。
在毛道士赶到陈家的几乎同一时间,柚纪也成功地施法驱除了蛊。这项消息很快地也在为了捉住伊鲁克而四处奔波的男人之间传开,尽管是半夜三更,大批民众仍蜂拥至陈家,齐声赞扬柚纪。最后毛道士还在众人面前拍胸脯挂保证,说柚纪卓越的能力堪比赵道长,肯定能出色地继续经营道观。陈家夫人也声泪俱下地向她道谢。柚纪也从一脸不可置信的长男手上一把拽过丰厚的报酬。今晚还受到邀请,将前往陈家吃饭。
但是,柚纪一点成就感也没有。明明一个人完成了重大的工作,也得到了县里百姓的认同,更让陈家那个惹人厌的长男刮目相看,她却一点也不觉得自豪,只是心不在焉地早早离开了陈家,返回道观。
她根本静不下心来。
「马上带他回道观包扎吧。让他坐脚踏车比较好吧。」
「不用了,就由我扛他回去吧。你不用帮忙。」
左慈忽然身子一转,柚纪伸出的双手徒然地停在半空中,她不由得有些呆愕。左慈则扛着伊鲁克,再次朝着道观迈开步伐。他那么喜欢伊鲁克吗?真难得左慈会喜欢一个人……柚纪感到诧异的同时,也只好继续无事可做地推着脚踏车跟在后头。但是左慈扛人的方式看来实在相当粗鲁,感觉不到半点温柔体贴。
「吃醋啦?」
这时伊鲁克头部朝下地悄声嘟嘟哝哝。
「哎啊,手滑了一下。」
只见伊鲁克的身体霎时自左慈的肩膀往下滑,脑门蹭过地面。
「你这混帐……」
「抱歉,我会小心一点。」
不知为何左慈以毫不感到抱歉的语气说,粗鲁地将伊鲁克重新扛好。他们两人究竟是感情好呢?还是互看不顺眼呢?柚纪真是搞不懂。
「小丫头。」
伊鲁克转动倒吊的脑袋朝向柚纪。额头上的红肿擦伤想必是刚才增加的新伤口吧。
「被夷附身的那个小鬼平安无事吧?」
「我叫柚纪,记住别人的名字啦。陈家么男的话,你不必担心,他没事。」
柚纪臭着一张小脸回答,心里却十分困惑。她分明将莫大的痛苦反弹回伊鲁克身上,她还料想他肯定会和之前一样,气势凌人地朝她劈头痛骂。没想到他却只字未提,看来甚至一点也不放在心上,反而只惦念着那个孩子的安危。
一回想起当时厨房里伊鲁克那副发狂般的痛苦模样,直到现在柚纪仍会背脊发寒。为何这个男人会如此坚决地拒绝伤害他人,不惜让自己承担下说不定比死亡还痛苦的折磨?她甚至觉得,他是故意让自己承受这些痛苦,当作是某种惩罚。
这家伙到底在想什么?他究竟怀抱着怎样的过去?不明白、不明白、不明白。
——好想明白。
不自觉地这个想法浮现至脑海中。
她很快抹去,更是板起脸孔。
「你之前说过,对我不抱任何期待和信任吧,但现在应该多少相信我一点了吧。眼下最能够帮助你的人就是我喔。我承认我还不够成熟,但是往后我会认真修行,等到能独当一面的时候,铁定也能驱除你身上的蛊。」
「真要等到小丫头你变得独当一面,我应该早就老死了吧。」
见他依然不改伶牙俐齿,柚纪气恼得说不出话来。都到了这种时候,还要耍嘴皮子吗?这家伙究竟要到何时……
「……不过,这次我要谢谢你。有你陪在我身边……真的帮了大忙。」
无预警地他朝柚纪展露笑颜。大概是因为疲惫吧,那张无力的笑脸莫名真诚,残留着淡淡雀斑的脸庞隐隐透出了少年的风采。也许他并不如一开始给人的印象那般年长。
柚纪不由得停下推着脚踏车的手。
原本施法成功后依然感到无比空虚的胸口,这时第一次涌起了成就感。事到如今她才发现,不是县里的人,也不是毛道士,更不是陈家的长男,她其实最希望这个男人认同自己。因为他从根本否定了她一直以来深信不疑的价值观,又将自己仅有的些许自信和自尊践踏得一败涂地。还恶狠狠地骂她是不知人间疾苦的乡下小丫头。就是因为她一心只想着要让这个男人认同自己,她才有办法从师父过世这个绝望的深渊中爬出来。
若想让他全面认同自己,现在她的能力还远远不够吧。但是,他至少也稍微对她另眼相看了……吧。
小小的自豪在她的心底蔓延扩散。她屏着呼吸咬住下唇,仍有一滴泪珠溢出眼眶滑落脸颊。第一次,不同于伤心也不同于悔恨的泪水……想必她一辈子也不会忘吧,这滴泪既热烫又苦涩。
柚纪抬起袖口用力抹了抹脸颊后,跨上脚踏车,猛力踩下踏板,追过扛着伊鲁克、走在前头的左慈。
「我先回去了。」
她背对着他们,不让他们发现她哭泣的脸,丢下这句话后,卯足了全力踩动踏板,一路奔向前方可见的朱漆门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