Ⅰ
打从一开始,宁鸣号就非常讨厌碧耀。碧耀坐在它背上时,它就像在展示自己的坏心情般,往自己的屁股甩动尾巴,或是走的时候刻意左右摇晃臀部,将坐鞍摇来晃去,甚至是惹人厌地上起大号。成为旅伴至今已过了两个六曜,碧耀还是无法让它敞开心胸接纳自己。
而后终于在那一天,在旅途的半路上,宁鸣号坚决不肯再往前跨出一步。
宁鸣号是头有着亮丽黑毛的母牛。它的血统相当高贵,有着美丽又强健的体格,以及与其相呼应的傲气。碧耀不晓得自己是哪里惹得它不高兴,只能说彼此气味不相投吧。虽然对象是头牛。
眼下是通往山巅的险峻山间道路。循着行进方向,右手边耸立着裸露出岩石的陡坡,左手边则是同样陡峭的深谷。负责牵牛的男人们,已经连续四分之一辰刻(一辰刻约两小时)都推拉着宁鸣号,时而叱责、时而安抚它,宁鸣号却是一步也不肯移动。「哞——」它浑厚的叫声被吸进了山谷里,隔了一段时间后,才从遥远下方的谷底传来细不可闻的回声。
装在它后背上的坐鞍,应该是它心情欠佳的原因之一吧。坐鞍是由坚固的橡木制成,虽说是坐鞍,却加装了刻有精致镂空图案的椅背与栏杆,上头甚至还加上了华盖,座椅相当豪华。为了应付长途旅程,椅背上还放着塞有棉花的靠垫。镂空图样的帘子自华盖往下垂落,从四面八方遮盖住被迫坐在鞍上的碧耀的视野。碧耀半撩起眼前的那面帘子,不知如何是好地低头看着牛夫们挥汗奋战的模样。
比起坐鞍,这个座椅更像是轿子,而且因为华盖建造成长长的纵长形,坐起来非常不稳。背部被迫装上这种东西,又不得不登上险峻的山道,也难怪宁鸣号的耐心会到达极限。况且,它好像本来就不喜欢坐在背上的乘客。
这头脾气暴躁的牝牛,说不定是讨厌碧耀这种弱不禁风的人类女子。若将宁鸣号比喻成人类,它肯定是女中豪杰那一类的剽勇英雌。
宁鸣号身后还跟着两头体格略逊一筹的红毛公牛,它们的背上捆着装有碧耀嫁妆的木柜。与宁鸣号相比,两头公牛相当乖巧安静,前方那头牛还频频被宁鸣号如鞭子般甩动的尾巴打中鼻头,却只是困扰地甩了甩头,一次也没有发脾气。也许是已经死心,认为就算向女侠抗议也没用吧。就在宁鸣号无论如何也不肯前进一步的这段期间,两头公牛像是终于有时间休息般,吃着干草、悠悠哉哉地等待着。
自首都前来迎接碧耀的队伍,总共有二十人——负责拉三头牛的牛夫共四人(其中两人拉宁鸣号,其余两人各拉两头公牛,由此可知宁鸣号有多么难驯),剩下的是十六名全副武装的护卫。护卫的分配是牛只前方八人,后头再八人。每个人身上都穿著名为绵甲的盔甲,配备着长枪。只有碧耀一个人坐在宁鸣号上,同行的男人到目前为止,一路上都是徒步。
就在那个来自首都的官吏在五郎馆大开宴会的一个月后,对方前来表示要为碧耀赎身。就是那个举办宴会的年轻官爷说碧耀的眼睛有如老妇人。他是微服出巡的使者,想迎娶碧耀的据说是年轻人的顶头上司。
以金钱买下原为妓楼所有物的姑娘,就称作赎身。基本上,姑娘都是嫁进为自己赎身的男人家中成为小妾。
青楼女子能够工作赚钱的时间非常短暂,一旦过了女人最青春貌美的时期,也不再有常客频频来看望自己后,日子就只有心酸凄凉这四个字能道尽。如果能在还能接客时遇到良人,花费大笔银两为自己赎身,简直就是不可多得的好运;纵使结果仍是无法获得自由,只是从妓楼这个牢笼转移到家这个牢笼罢了(通常能为青楼女子赎身的有钱男人,大多家中早有不可动摇的正妻,小妾的待遇就和奴婢差不了多少)。
完全没有人来告诉碧耀,将成为她丈夫的男子是什么人。想当然耳,两人也从未见过面。虽然好人家之间说媒,当事人在衙未见过彼此长相的情况下,父母就依家世背景擅自决定亲事的并不少见;但姑且不论男方,自己却只是一介青楼女子。
总之,可以想见那名年轻人的上司,肯定身分非常高贵。碧耀还年轻,只要身子没有染病,往后十年应该都还能在妓楼里担任红牌,为五郎馆赚进大笔的银子;原本老鸨绝不会放过碧耀这株摇钱树,然而对方却提出了能让老鸨二话不说就答应放人的巨额赎身金。
连目的地也不晓得,碧耀有生以来第一次离开了五龙州。在这趟孤单寂寞的旅程中,那位良人还是没有出现,仅派来了牛只与同行的随从。嫁妆也是对方事先送来的,毕竟碧耀自己的私人物品可以说等同于零。
除非真有必要,随从才会开口对碧耀说话,就算碧耀主动向他们攀谈,他们也同样极其简短地回答。总觉得他们所使用的首都语中,都带着冰冷的音色。
「看来只能把坐鞍移到驮牛身上,再请碧耀姑娘坐过去了。」
其中一名牛夫一脸筋疲力尽地举白旗投降。
「可是,这么大的坐鞍,有办法装在驮牛身上吗?」
另一名牛夫说完,颓然无力的气息流窜在男人之间。就是因为宁鸣号的背部巨大强健,他们才会无谓地装上如此豪华的坐鞍。
大概是因为在山里,太阳也西沉得早吧。比起五龙州温暖潮湿的气候,沿着荒凉岩表由上往下吹来的风,又冷又干燥。如果耗费太多时间,就赶不及在日落前抵达今晚预定投宿的村落。
「我下来走吧。」
碧耀坐在坐鞍上开口说。只要自己下来了,宁鸣号或许就会恢复好心情。
牛夫们像是听见了幻听一般,起先都讶异地来回张望。难不成他们一直以为坐在坐鞍上的,只是个不会说话的人偶吗?
「我要下来走。这里离下一个村落并不远吧?能扶我下去吗?」
碧耀有些不高兴地加强语气,在坐鞍上微坐起身,往宁鸣号侧腹的方向探出身子。宁鸣号的身高与一般成年男子无异,现在背上又装着构造坚固的坐鞍;对于当然不习惯高处的碧耀而言,地面等同位在令她头晕目眩的遥远下方。而且下头又是坚硬的岩石地表,再往前走三步就是谷底深渊。
「碧、碧耀姑娘,这怎么行呢……」
「就算您说要走路,但您的脚……是吧?」
男人们一脸为难地面面相觑。无论是扶她下鞍还是阻止她,都没有人胆敢直接碰触碧耀,只是站得远远地以手势制止她,并用一种像是在偷看不该看的东西、总觉得还带点猥琐的视线觑向碧耀的裙摆。
裙摆底下隐约露出的是一双仅三寸长(一寸约三公分),成人可以一手包覆住的小鞋。碧耀羞愧地晈着唇瓣,将脚尖缩进裙子里。
「哞——」
宁鸣号发出浑厚了亮的吼叫。先前还坚决不肯移动的它,突然压低脑袋往后退,保持着微妙平衡装载在背上的坐鞍立时向前倾斜,探出身子的碧耀也跟着失去平衡;内心才惊叫一声,她就已经撞开帘子,从坐鞍上往外跌去。
「碧耀姑娘!」
随从全都发出惊呼。碧耀就像溜滑梯般自宁鸣号倾斜的背部往下滑,尽管她立即伸长手,宁鸣号气派的牛角却已从根部遭到切除,没有任何供她抓住的东西。先低下头的宁鸣号,仿佛就在等这个时候般,又猛地抬起头来,碧耀就像皮球般被往上推去、飞进了半空中。
从被帘子和华盖困住的牢笼里,飞向毫无遮蔽物、全面豁然开朗的世界——
仿佛触手可及的天空近在眼前,群山间的缝隙横卧着小河般的细长天空,飘浮于苍穹上的鱼鳞状卷积云,好似在河面上溅起的白色水花。自己正被吸进流过天空的河川里——在感到害怕之前,碧耀更被这幅颠倒的景象慑去了心神。呜哇啊……她在心中发出欢呼。
隔了一秒之后,理所当然地她遵循着重力往下坠落。瞬间飘远的随从们的大喊,又再次变得好近。
但她的后背并未撞上岩表,有某种东西接住了她。虽然不比地面坚硬,但也不怎么柔软舒适,是男人的手臂。开阔的世界又被牢牢地锁进强健的手臂、厚实的胸膛,和男人的体臭里。
碧耀有些茫然地抬头看着男人的下颔,但听见随从们松了口气的声音和冲过来的脚步声时,她惊觉地连忙拉好凌乱的裙摆。
自己正坐在略逊于宁鸣号,但体格也相当健美的一匹菊花青马背上,银色的鬃毛随风飘扬。
「向导大人,您回来得真是时候!」
「哎呀,真是得救了!这下子脑袋保住了。」
随从纷纷感谢马上的男子。这可不是比喻,若在将碧耀平安送到良人身边之前有个万一,他们说不定真的会掉脑袋。马上的男子愕然地看向将头撇向一旁上起大号的宁鸣号后,混着叹息说:
「先往前赶路吧。不肯移动的话,就把牛丢在这里。」
男子是为了穿越这段山路所雇用的两名向导之一。从碧耀一行人进入这片新牌高原的两天前开始,两名向导就与他们一同行动,随从尊称两人为向导大人。就在随从们与宁鸣号僵持不下时,两名向导先策马去前头察看情况。
男子有着
剽悍又粗莽的气息,犹如吹过山谷间的粗暴狂风。缠绕在头上的黑色头巾直覆到眼睛上方,给人一种难以接近的印象。他背上背着猎弓,穿着棉袄,以及臀部部位缝上皮革的裤子,小腿肚绑上皮革制的裹腿,一身打扮非常粗犷不羁。脚上并不是中域里常见的布鞋,而是附有金属马刺的皮靴。应该是平日就会骑马的人的装扮。
「可是,怎么能将宁鸣号丢在这儿……」
「别拖拖拉拉的,出发吧!」
另一名向导中气十足地朝着正犹豫不决、互相对望的随从们大声喝斥。这名男子跨坐在栗毛马匹上,看样子也习惯骑马,头上同样缠着黑色头巾。
「我们说好了,在越过这座山之前,都得遵从纪兄的指示,否则我们就不接这份工作。」
这名男子似乎是义弟,抱住碧耀、被称作纪兄的这个男人则是大哥吧。纪兄轻拉了一下缰绳,菊花青马就用力喷了口气,往前进的方向转过辔头。牛夫们可不想被丢在这里,赶忙奔向待在后方等候的驮牛身旁。
「那个,纪大哥……」
碧耀尽可能让自己的身子远离男子的胸膛,不知所措地朝着对方的下颔开口。如果继续坐在他膝盖上,会让她有些坐立难安……
这时男子第一次低头看向她。褐色的瞳孔在阳光照射下看来更像是金色,再加上缠绕于头上的黑色头巾,和往左右抿起的略大嘴巴,在在让人联想到有着漆黑毛皮的狼。总觉得他的嘴形和某个人很像。是谁呢?碧耀思索着,但在想出答案之前,男子就开口了。
「我是寿纪,只有那边的狼儿会叫我纪兄。」
寿纪以眼神指向辔头并排的另一匹栗毛骏马后,那个义弟就豪爽地应声。
「是啊,纪兄和我可是喝酒结拜过的义兄弟。是纪兄告诉我们这些山里长大的土包子许多关于大陆的事。」
寿纪看起来反而比较像狼,狼儿的五官则比较像狸猫,有着一对圆滚滚的大眼珠,是个可爱亲切的年轻人。虽然长相像个孩子,但无论是身高还是体型,都比寿纪大了一圈。从刚才起,他就不断吹捧他大哥,还趾高气扬地对随从们发号施令,这副模样说是狐假虎威,更像是狸假狼威吧。
「别说些废话了,你负责殿后吧。」
与义弟对照之下,义兄寿纪是个沉默寡言的男人,就算开口说话也都简洁有力。「是是。」狼儿缩起脖子,扯着缰绳转向。「动作快!太阳一下山,狼就会跑出来喔。l他一边催促吓唬随从,一边跟在最后头。当驮牛们再次慢吞吞地开始前进时,寿纪也踢了下马蹬,往前走在最前方。
碧耀隔着寿纪的手臂伸长颈子,看向被抛在后方、份外美丽强壮的黑毛牝牛,它也正以湿润的黑色双瞳凝视着这边。宁鸣号即便再倔强,也不想独自被留在这种地方吧。碧耀暗自期待着它会追上来,但它却将头撇向旁边,像在说「这样子我反倒乐得轻松」般,又开始上起大号。
「宁鸣号会怎么样?」
在身旁净是男性随从和公牛的情况下,这两周来的旅程,都是她们两个女孩互相扶持。就算它一点也没有这种感受,碧耀却对它有着依恋。直到最后都无法让它接纳自己,碧耀深感遗憾。
「这一带也有野生的牛。运气好的话,它就能加入它们的行列,请它们带它前往有食物的地方吧。只要能取得水和食物,就有办法活下去。」
「它会不会掉下悬崖呢?」
「这点人和牛都一样。只要稍不留意,就会失足坠崖。」
找得到同伴的话、能取得水和食物的话、没有掉下悬崖的话……看来宁鸣号若要活下去,得先度过许多难关才行。
「自由……并不容易。要在没有任何人的庇护下活下去,真是不简单呢。」
碧耀喃喃地说。寿纪再次低头看向她,蹙起眉做出可怕的表情。碧耀僵直了身子,抬眼看向男子,「怎么了吗……?」
「你说得真是事不关己呢。」
寿纪冷冷地丢下这句话后,就将下颔往上抬,此后立下一面看不见的墙壁,不再与她交谈。她说的话惹他不高兴了吗?碧耀虽觉得自己不该待在这里,但寿纪握着缰绳的手臂却从左右两方包围住她,也无法离开。配合着菊花青马轻快悠哉的步伐,她的臀部上下弹跳,太阳穴屡次撞向寿纪虽不比狼儿魁梧、却也看得出锻链得相当结实的胸膛上。
听说寿纪熟知当地地形,那平常都做些什么工作呢?在这种高原上,普遍都是从事农牧业,但一般农牧民身上会有这种野狼般的锋利气息吗?狼儿身上的气味确实与这片新牌高原相同,但在寿纪身上却感受不到。寿纪的气和这片土地毫无相似之处。他应该不是在这片土地上出生长大的吧。
碧耀无意识地将右手伸进怀里。在这趟旅途中,她只要不安就会这么做,俨然变成了一种习惯。柚纪送给她的、用绳子做成项链的护身符,正收在她的怀里。
两人在彼此都是十三岁时初次相遇,自那之后又过了两年。一起出门买东西、并肩坐在茶馆的店门口喝凉茶——这种女孩子会和朋友一起做的事,她们一次也没做过。顶多是柚纪每隔几天会在妓楼忙起来之前,也就是傍晚时分跑来,隔着华栏与她天南地北地闲聊好一段时间,或是互相交换一些小点心。这种关系算是朋友吗?碧耀直到最后都无法理直气壮地说是,但柚纪却没有任何迟疑地称呼她为「朋友」。
对于离开五龙州,她没有任何留恋,要嫁给谁也无所谓。但是,唯独不得不与柚纪分开这件事,让碧耀感到心痛。
告诉了柚纪有人要为自己赎身以后,直到启程的那天为止,柚纪每天都会隔着华栏与碧耀见面。既已决定出阁,碧耀就不需要再待在华栏里接客;但柚纪并不懂这方面的规矩,一直以为碧耀肯定每晚都会坐在华栏里。所以碧耀也每晚等着柚纪前来。
启程的前夜,毕竟隔天得早起,正当老鸨怒斥着:「你也够了吧!」想将她拉离华栏旁边时,柚纪骑着脚踏车飞快冲来,几乎要撞飞小四马路上的行人。
「碧耀,这个给你带着!」
柚纪上气不接下气地从华栏的缝隙间伸进手来,将握在手上的东西塞进碧耀手里。被柚纪的体温熨得微暖的那个东西,是由红布制成、大小和掌心差不多大的护身符。里头似乎只有衬纸那类的纸张,摸起来很薄。
「你绝对、绝对要随身带着它喔!要是我也能嫁给首都的高官,碧耀就不用一个人孤伶伶地上路了;可是,就算天与地颠倒过来,这种事也不可能发生,我也没办法陪你一起去……」
「里面是什么?」
「这是秘密,你千万不能打开喔。当你遇到危难的时候,你就念接下来我教给你的咒语。这样一来,就算我身在远方,还是能帮助碧耀,还是能保护碧耀。如果你的夫君是个很可恶的家伙,对你不好的话,我就替你修理他!所以放心吧,你什么都不用担心。要抬头挺胸、堂堂正正地去首都。首都里可能有很多漂亮的姑娘,但是碧耀绝对不会输给任何人的。你不需要向任何人卑躬屈膝,因为碧耀在兔雨县里头是最漂亮、二胡拉得最好听、最最温柔的女孩子呀……你一定要幸福喔。」
柚纪连同护身符,用双手牢牢地握住碧耀的手,情真意挚地对碧耀说,简直就像将已故涛龙道长留给她的遗言,再原封不动地说给碧耀听一样,为碧耀饯别。纵然没有血缘关系,但这对养父女真的非常相像。
碧耀无法直视柚纪的脸庞,光是垂着眼帘道谢,就已竭尽全力。比起碧耀自身,柚纪反而更加担心碧耀。这点让碧耀很过意不去,没来由地感到愧疚。
——你说得真是事不关己呢。
男人的声音在脑海里响起,将碧耀的意识拉回到眼前的景色。
寿纪说得没错,碧耀一点也不在乎自己的未来。尽管看见他人的未来时会感到心痛,但对于自己的事却一点情绪起伏也没有。她并不是想死,但也不觉得想活。
「那是什么?」
忽然后头有个人扬声问道。接着随从异口同声地发出惊叫,紧张的气氛蔓延开来。碧耀也自寿纪的马上伸长颈子,看向众人仰头望去的方向。
耸立于右手边的岩石区出现了一道细长的影子,就像岩石上突然一株株冒出笔头菜一样,转眼间影子的数量就增加到十个以上。就在发现背对着飘着鱼鳞状卷积云的天空、看来只像是黑色棍棒的影子,原来是马头时——
「呜喔喔喔喔……!!」
浑厚的呐喊声响彻云霄,紧接着那些影子不约而同地往岩石一蹬。空气撼动,地面震得轰隆作响,沙尘漫天卷起。马上的男人们用单手操控缰绳,以几乎是从陡坡往下滑的气势毫不畏惧地疾冲而来,同时另一手拔出弯刀。
「是山贼!」
后头传来了疑似是狼儿的大喊。所有护卫将慌了阵脚的牛夫们推到后方,自己往前踏步架起长枪。护卫共有十六人,但山贼的数目乍看之下少说也超过二十人。来势汹汹的马蹄声互相重叠,形成了怒涛般的轰隆巨响,沿着斜坡排山倒海扑来。
打头阵冲到山路上的山贼发出气势如虹的咆
哮,同时高举起弯刀。三名护卫一同朝他刺出长枪。「匡!」刺耳的金属声回荡不已,三根枪尖正好在弯刀的刀刃上形成三角锥状,互相交错。三对一。然而,三名护卫联手攻击仍敌不过对方的力气,枪尖被弹了开来。同一时间,其他出贼也接连袭向手无寸铁的牛夫们。山贼与护卫的怒吼、四处逃窜的牛夫们的惨叫,以及牛马的嘶鸣声此起彼落,顷刻间为寂静的山野带来莫大的喧嚣。
一名山贼挡在碧耀两人眼前。对方高举的弯刀反射了白色阳光,刺眼得让人张不开眼睛,也因此山贼的脸部变成了无法看清的黑影。但是,在对方高举起弯刀的手臂上,可以看见飞扬的黑巾。尽管山贼的服装并不统一,但这似乎是他们的标志,所有人的上手臂都缠着黑巾。
碧耀总觉得山贼的行动有些不对劲。对方只是威吓性地朝天高举弯刀,却不打算往他们砍来。如果山贼的目的是半路打劫,应该会毫不犹豫地杀了他们才对。
「你很冷静嘛,不害怕吗?」
头顶上方传来了寿纪极为镇定的话声。
「你看起来……也不吃惊呢,好像早就知道了一样。」
寿纪没有回应,只是哼了一声。这口气听来也像在笑,但实在不适合这种场合,所以应该是她的错觉吧。
「碧耀姑娘!」
一名护卫大喊,同时从旁抡起长枪刺向山贼。山贼举起未向碧耀两人挥来的弯刀,毫不迟疑地朝护卫砍下。只见弯刀强而有力地从马上往下一闪而去,长枪遭到撞飞,弯刀的刀刃切入绵甲,在护卫的胸膛上划出了一道大切口。
护卫按着胸口,咚地一声往后倒地。诡异地停顿了一秒后,鲜血宛如以舀子用力泼水般从他的胸口喷出,高高地画出抛物线后洒至碧耀眼前。寿纪在前一秒及时改变马头方向,用手臂护住碧耀。「啪沙!」传来令人作呕的声音,鲜血喷溅在寿纪棉袄的袖子上。
「我们要离开这里,抓紧我。」
寿纪抓着缰绳的手臂和大腿使力,肌肉都鼓起了。
「跑!」
他发出了吹响笛子般的厉喝后,踢下马鐄。菊花青马随即蹬着地面,冲过山贼身边。山贼似乎是故意放他们逃走,是她的错觉吗?碧耀在眼角余光捕抓到了山贼的举动后:心底生起些许狐疑,在此同时——
「哞——!」
随着低嗥声震动空气,一道黑影自斜后方疾速逼近。碧耀才在思索那个如同岩山般庞大的黑色巨块是什么时,才发现原来是宁鸣号。
宁鸣号猛然冲上前来,用头顶撞向菊花青马的侧腹。寿纪对此也大感意外,发出了短促的惊叫,而没能来得及操纵缰绳。菊花青马被往横撞倒,发出了高亢的嘶鸣,恰巧倒在错身而过的山贼骑乘的马匹上。那匹马儿惊慌失措地抬起前脚,山贼因此从马背上跌落,同样地碧耀和寿纪也自菊花青马的背上被往旁抛出。
宁鸣号——你在妨碍我们逃走吗?为什么?你竟如此讨厌我吗……?
碧耀在地上翻滚了好几圈后,终于停了下来。「唔……呜!」她强忍下全身的剧痛,抬起头来环顾四周。寿纪没事吧?
支着地面的手突然被人用力抓住,使得她的手肘撞向地面。吃惊地低头看去后,只见男人套着坚固护具、满是鲜血的手正抓着碧耀纤细的手腕。
是刚才被砍杀的那名护卫,他正仰倒在地,角度不自然地扭过脖子瞪着碧耀。他的瞳孔彻底放大,毋庸置疑已经命丧黄泉,但还是……碧耀保持着两边手肘和膝盖都贴在地上的姿势,与尸体互相对望了半晌,接着才恍然回神地试着抽回手腕,却是徒劳无功。男人牢牢抓着碧耀手腕的手已经僵硬,仿佛在说「你休想逃跑」一般——我不允许只有你一个人逃走。你一点也不难过,也没有发出任何哀叹,只是没有一点感觉地眼睁睁看着我死。我明明是想帮助你逃跑啊、我明明是为了你而死啊,你这种女人最好不要得救,都是你、都是你,都是你害的——充满怨念的话声接二连三地涌进脑海。
「停、停下来!我根本没有拜托过你们呀!快点放开我!」
碧耀发出尖锐的悲鸣、拼命挣扎,反射动作地捡起映入眼帘的拳头大石头,狠下心来敲向尸体的手。骨头碎裂的沉闷声响起后,她的手腕终于获得自由,但也因为用力过猛,身体重重地往后跌坐。碧耀气喘吁吁地撑着手往后退,远离尸体。
你不害怕山贼的弯刀,却害怕因为保护自己而死的同伴吗?是因为你心中有愧吧。宁鸣号就是知道你丑陋的内心才会讨厌你。我们人类虽会被你美丽的外表蒙骗,你却骗不了动物——尸体仍在诉说。骨折的手弯成了不可置信的角度指着她,男人更瞪大了充血的眼球嘻嘻地嘲笑她。这是幻觉、是幻听,男人已经气绝身亡了。明明知道,碧耀却无法置之不理。
「住口!」
往后爬行的手指指尖倏地撞上了某样东西。身后有人——就在碧耀回过头的那一瞬间,站在背后挡住她身子的人影忽然倾斜,往前倒在及时仰过上半身的碧耀膝上。
是牛夫之一。他的背上刺着一把弯刀,似乎还有气,咳着血吐在碧耀的衣裳上。碧耀尽管反射性地往后退,还是连忙扶住男人的身躯。
每当男人掀开嘴唇,血沫就咕噗咕噗地溢出。他正试图说些什么。这个男人也想诅咒自己,嘲笑自己。
——你一直不去正视事实,这是不对的。别再擅自关上心门,试着去看看眼前现实的真正模样吧。竖起耳朵好好倾听。
不知从何处传来了话声。
是谁?话声并不是传进耳中,而是直接在心里回响。不可能是眼前濒死男人的声音。那是年轻男子的嗓音,带着一种超脱自得、仿佛不将周遭的凄厉悲鸣放在眼里的感觉。很耳熟,碧耀一时间却想不起声音主人的长相。
「喀沙。」怀里传出了微小的摩擦声响。碧耀倒抽口气,低头看向胸口。柚纪交给自己的护身符里有什么东西在动。
她伸手按住胸口,再次看向濒死的牛夫,不再听从自己内心深处涌出的诅咒话语,而是看着男人嘴唇的动作,聆听他的声音。
「碧耀姑娘……请您、快逃。就算只有您一个人、也一定要、平安无事……」
牛夫边用喉咙虚弱地呼吸着,边拼了命地挤出沙哑的话声,甚至还像要让碧耀鼓起勇气来般,痛苦的脸上挤出了微弱的笑容。
只要真诚地去看,刚才那名护卫的笑容也和这名牛夫一样。他们绝对不是嘲笑,而是奋力地在因痛苦而扭曲的脸上挤出笑容。
牛夫抬起满是鲜血的手,将碧耀的身体推远之后,就此断气。没了力气的手自碧耀的膝上往下滑落地面,像在说「快走」般,食指指向道路前方。
为什么——?
碧耀脑袋一片混乱。大家不是都很冷漠吗?因为是工作,不都只想用最低限度的劳力达成任务而巳吗?我说我要下来走的时候,大家不也都一脸为难吗?没有任何人想与我四日相接,不是吗?
——你太过于将事情往坏处想了,明明没有任何人疏远你啊……
淡然的话声又在胸口响起。碧耀拉开衣裳的领口,扯出系在脖子上的绳子,收于怀中的红色护身符就从衣领里一骨碌跳出。碧耀已经猜出柚纪在护身符里放了什么。怎么会这样……如果从一开始就知道的话,她是绝不会收下来的;因为她根本想不到,柚纪竟然为了自己做出这种牺牲。
究竟在想些什么呀,柚纪这个——大笨蛋!
四面八方依然不停传来激烈的刀刃碰撞声和呐喊。敌人发出的都是中气十足的怒吼,同伴发出的则全变成了凄厉的惨叫。寿纪被卷进混战中了吗?到处都找不到他的身影,宁鸣号黑色的魁梧身躯也已消失不见,眼前弥漫着一片带有淡红色泽的沙尘。
「女孩在哪里!」
听见山贼寻找自己的粗声喊叫后,碧耀浑身僵直。她压低身子,躲在牛夫身后,低垂着头就地蹲下,双手紧握住护身符。
「当你遇到危难的时候,你就念现在我教给你的咒语。」
她回想起柚纪说过的话。自己还一字一句正确记得柚纪告诉她的咒语吗?总之,碧耀拼命回想,并在口中将之化作言语。
「白亮亮的道照你、
白蒙蒙的雾眩你、
白森森的水包你、
白胡胡的风生你……」
应该还有一句,但她这时忽然想不起来。
「最后这句话非常适合碧耀喔,是我为了碧耀想出来的、保护碧耀的咒语!」
柚纪莫名自豪地这么说时,碧耀记得自己内心同时生起了愧疚和难为情这两种情感。她应该没有告诉过柚纪自己以前的名字才对呀。
月亮——对了,是月。
「白花花的……月护你(闪闪发光的月亮会守护你)。」
刹那间——
护身符被一道青白色的火焰包围,那是一种手心感受不到热度,却又带有不可思议暖意的火焰。火焰烧掉了覆住内容物的红布后,留下灰烬。
折叠起来的一张纸自灰烬中出现。那是一张用朱墨写下复杂图腾和咒文的符纸,而且
纸张沿着折痕的部分几乎快要破掉,甚至还有烧焦的痕迹,看起来非常破烂。
冷不防地刮起一阵强风,堆在手中的灰烬往上飘扬。碧耀用袖兜遮住脸庞,挟带着灰烬的风卷成漩涡,吹起她的长发。
「找到女孩了!」
粗暴的话声和武器碰撞声逼近身后,碧耀心惊地抬起头来,然后——
眼前骤然出现了一名青年。青年单膝跪地,在脸部前方并拢两边袖口,深深地低垂下头,行以仿佛正参见天子的最高敬礼。白色的灰烬就像开错季节的樱花花瓣般,轻飘飘地点点落在青年四周。他与灰烬同色的白发在颈后随意绑成一束,身上穿着道士的道服,仪表堂堂、身形挺拔。
「为什么你会来到这里……左慈。」
碧耀用有些愠怒的嗓音呼唤青年的名字。
「这是柚纪的命令,我无法违抗主人的命令。」
和方才自怀里传来的声音一样,青年用着亦可说是缺乏情感的凛冽语气回答,放下手臂抬起头来。青年有着俊美的五官,一双冷澈的凤眼令人印象深刻,但其中一边脸颊上有着与符纸上的焦痕如出一辙、不忍卒睹的烧伤痕迹。
「我知道,但就算如此,你怎么能离开柚纪身边……」
碧耀鼓起腮帮子想再说下去时,身后突然出现一道气息。她反射性地想回过头,眼角余光捕抓到了一抹黑巾,脖颈立时僵直。
左慈迅雷不及掩耳地将跪地的脚伸直打横一扫,用脚尖挑起落地的长枪伸手接住。是那把自死去护卫手中滚落的长枪。他先将枪柄转了半圈,让底部的錞朝上,往前跨出一步的同时狠狠使出突刺,一道斩击般的锐风掠过碧耀的太阳穴旁。碧耀就连将头往后仰一寸的余地也没有——不,反而只要不小心动了一寸,她的太阳穴就会被贯穿一个大洞。出手攻击之后,左慈才恍然想起般,伸长一只手臂抱起碧耀。
「等、等等!」
被左慈抱在臂弯上后,碧耀慌忙开口制止他。
身后手持弯刀的人是狼儿。就在千钧一发,手中长枪的錞即将击碎仰过上半身的狼儿喉结时,左慈停下动作。
为什么左慈与狼儿会视彼此为敌人呢?碧耀一时间混乱又焦急地来回看着两人。狼儿手上的弯刀是从山贼那里抢来的吧,刚才掠过眼角的黑巾并不是山贼们缠在手臂上的标志,而是狼儿缠在头上的头巾。这么说来,双方很巧合地都绑着黑巾。
「左慈,这个人不是山贼喔。狼儿公子,这个人是我的朋友,他是来救我的。」
总之,她赶紧为两人作介绍。狼儿浑身僵硬,斗鸡眼地凝视着眼前的鎿头。「朋友?」狼儿怀疑地拧起眉心—在他看来,当然只觉得突然间不知从何处现身的左慈是个可疑人物。
来势汹汹的马蹄声自红色沙尘后方逼近。左慈的眉毛挑动了下,狼儿脸色丕变地回过头。就在两人弹起似地不约而同纵身跳开时,一名山贼正好骑着马冲进两人之间,一连三骑疾驰而过。碧耀仅被左慈用一只手抱住,慌忙搂紧他的腰。
左慈挥着长枪在半空中划出漂亮的弧形后,錞准确地打中第一骑山贼的太阳穴。山贼哀嚎了声,坠地落马。枪尖部分应该才是使枪重点,左慈却完全无视于这一点,灵活地运用着底端錞的部分。左慈原本的拿手绝活就是使棍,他可是拜涛龙道长为师的护乐流棍术高手。
紧接着,左慈用握着长枪的那一手食指与中指,挟起一张符咒。
「急急如律令,『突』!」
他咏唱咒文后,起手一挥。射出的符咒就像水鸟瞄准了水里的鱼般,紧贴着地面滑翔前进,钻进了第二骑马匹的前脚底下。他再以食指和中指结成剑形手诀贴在唇上,继续施咒。
「『缚』!」
霎时马匹发出凄厉的嘶鸣往前摔倒;马上的山贼呜喔惊叫一声,被狠狠地抛往前方,不仅重重摔落在地,甚至往前滚了好几圈。左慈轻甩了下手收回手诀,马儿立即恢复自由;没了骑士后,它踩着变得轻盈的步伐飞奔离开。
还有敌人。最后一骑敌人正高举起弯刀,怒声咆哮着逼近他们。左慈未以长枪迎击,反而将焊插进地面,「当!」的清脆声撞在岩表上。碧耀正纳闷着他想做什么时,没想到左慈竟是以长枪为支撑点,展现出他卓越的运动能力,连同单臂抱着的碧耀,让修长的身躯跃进半空中。他没有发出半点运气的吆喝声,一连串的动作驾轻就熟,仿佛水由上往下流般天经地义。
左慈以长枪为轴心,在半空中优雅地转过身,脚勾向马上山贼的脖子,给了他一记回旋踢。山贼往后仰倒,自马上跌落,马鞍上变成空无一人;左慈就像正等着这一刻般,跨上马,抛开长枪。但宛如杂耍团搭档般被甩来晃去的碧耀根本吃不消,在离心力作用下,她甚至觉得自己的下半身就要被撕裂了。「左、左慈!」她近乎悲鸣地呼喊,下颔不停打颤。
「会咬到舌头喔,请闭上嘴巴抓紧我。」
听见左慈用呼吸毫不急促、泰然自若的语气这么说,不得已之下,碧耀也只能闭紧双唇、伸出双手环抱住他的脖子。两人乘坐的马匹转眼间就冲出混乱的战场,碧耀越过左慈肩头,定睛望着逐渐远离的沙尘浓雾。
寿纪呢?狼儿呢?他们肯定还在那团沙尘中。
「左慈,大家会被杀掉的!」
「你有办法一个人骑马吗?」
「……不行。」
「我想也是,你甚至踩不到马镫吧,肯定很快就会被甩下马背跌进谷底。既然如此,就不能只有我下马回到那里。我收到的命令,是要在以你的安全为最优先的情况下服从你。也就是说,现在恕我无法从命。」
碧耀知道这个男人没有恶意,但他说话总是不会斟酌用词。语气明明不轻浮也不粗鲁,却会吐出毫不留情的尖酸话语。左慈真的不懂婉转说话。
碧耀无法反驳,用力咬住嘴唇。
这时,她发现混乱战场不远旁的岩石区上有道黑色人影。对方搭箭、拉弓,瞄准他们两人。碧耀正想警告左慈,却在认出对方身分后感到不敢置信。
为什么——?是寿纪。缠在他头上的黑巾布尾,在粉尘的吹打下不停翻动。
由于太远了,看不清他的表情。也许是判定这段距离无法射中,寿纪最终放下了弓箭,没有射出。
Ⅱ
五龙大陆。
相传神话时代,中域天界上有五头神龙共争地上的霸权。历经了横跨数万年的漫长争斗之后,五头神龙终究气力耗尽,互相咬住彼此的颈子、身躯纠缠相连,层层相叠地重重落进中域之海。以其尸首为基石,几千几亿年的岁月飞逝后,最终形成了一块大陆。
玉头神龙痛苦地扭动挣扎,最后气绝身亡,尸首形成了难以利用牛马翻越的险峻山脉。断气时的吐息则化作了诅咒,形成瘴气吹进峡谷。错综复杂的地形阻挠了人类的迁徙与贸易,将大陆概略地划分成五块。首都背对着耸立于大陆中央的灵峰崑仑山而立;自首都座落的一龙州到五龙州,这五个自治州合并在一起之后,现今这座大陆称作辛国。至少对中域民族而言,崑仑山和这座大陆就是世界的中心。
从大陆第五州五龙州北上两周后(辛国采六曜制,一周为六天),就来到地处在四龙州与三龙州交界的新牌高原,由于是一片连绵不绝的巨大岩石平台地形,因此被称作「大陆屋脊」。
新牌高原上有一座历史已久的村落,叫作拉瓦村,原本寿纪会领着碧耀一行人前来此处投宿。
一抵达拉瓦村让碧耀下马后,左慈立即转过马头,掉头返回方才的现场。但是这趟路程来回要一个辰刻,山贼应该不会一直留在原地。左慈赶到时,很有可能山贼已经掠夺完物资全员撤退了,只剩下随从的尸首留在原地吧。尽管如此,碧耀还是恳求左慈回去一趟,就算只有一个人也好,希望还有随从幸存。
「真是可怕的灾难呢。近来不知是打哪儿来的外地无赖,总是在村子附近出没,连村里的年轻人也被洗脑,甚至还有几个傻小子加入他们……」
村长的儿子、名为安道保的壮年男子,邀请碧耀进入屋内,为她接风洗尘。听说村长身体不好卧病在床,所以安道保现在是村子的实际管理者。约莫有十名村民众集在村长家里,但当中没有半个年轻人,所有人看起来应该都超过四十岁了。
与温暖潮湿的五龙州相比,新牌高原十分寒冷,时节也已进入深秋,一待太阳下了山,屋外就冷得扎人刺骨,屋内却十分暖和。应该正焚烧着木炭吧,但屋内却没见到火盆或火炉一类的东西。碧耀在安道保的催促下就坐,底下的毛皮坐垫传来了暖洋洋的热气,看来是这底下设有某种暖气设备。
屋子的构造也和碧耀熟悉的五龙州民房有几处不同。五龙州家家户户不是木造就是石造,但拉瓦村的民房墙壁都是用泥土烧制而成。五龙州基本上住家里头都是泥土地,但在这栋住家里,却是在泥土地上再建地板,然后再铺上草席、毛毡和绵织坐垫。较为年轻的人就站在泥土地上说话,年老的长者则脱下鞋子、坐在坐垫上。
每个人都穿着由各种蓝色交错成美丽格子图
案的纺织棉袄和长袍,铺在地上的坐垫看来也是同一种纺织品。抵达这里的时候,碧耀见到包围着村落的群山斜坡上,是一片片广袤的棉花田。这种蓝色的棉织品是拉瓦村的产物吧。这么说来,印象中狼儿身上的棉袄也和村民一样。
大概是怕她冷吧,碧耀接过对方递来的杯子喝了一口,发现只是普通的白开水。可能拉瓦村没有喝茶的习惯吧。
「碧耀姑娘,今晚您尽管住下来没关系,但明天您打算怎么办呢?」
安少爷殷勤地询问。其他人都没有直接向碧耀搭话,仅是不发一语地在旁边看着。碧耀一头未绑起的长发和轻飘飘的丝绸衣裳,以及垂在地板边缘旁、小到不可置信的鞋子,想必都与村里从事农耕工作的女子有着明显不同,所有人都兴致盎然地观看,却又站得远远的。
从安少爷的语气听来,他似乎将自己当成是出身高贵的千金大小姐。碧耀虽想纠正他,却不知道该怎么说明。今后她确实会嫁进富贵人家,但她现在甚至不晓得对方的官位和名字。
「那孩子才不是什么姑娘,是烟花女,闻她身上的香味就知道了吧。」
聚集在此的村民当中,只有一人看穿了她的身分。
虽然嗓音低沉沙哑得仿佛喝了太多酒,但声音的主人是名女性。那名老妇人站在门口附近,一头白发上缠着染成蓝色的头巾。村里女人的服装都是裙装再加上蓝染棉布围裙,与男人们一袭蓝染棉袄和长袍的打扮互相呼应,老妇人也不例外。尽管年迈,老妇人仍挺直了腰杆,板着一张不好说话的脸;那副姿态让碧耀不由得联想到五郎馆的老板娘,反射性地缩起身子。
「老大娘,你来了啊?」
安少爷如此称呼老妇人。人们的视线先从碧耀移到老妇人身上,接着再一次转向碧耀,这时即便没有露骨的轻蔑之色,眼神也已变得有些游移,像正看着不该看的另一个世界的居民。恐怕村民当中没有从事这个行业的女子吧。
碧耀垂下脸庞,置于膝上的两只拳头紧捏起裙子。虽然被人误会成千金大小姐她很困扰,但在众目睽睽下被人指明是烟花女,却也难堪得无地自容。
「马匹回来了!」
在听到屋外传来的大喊时,碧耀抱着得救的心情抬起头来。
「不好意思,借过一下。」
她走下泥土地后,村民立即退开、让出一条路。虽觉不快,但眼下她没有心思理会。她有些跌跌撞撞地小跑步来到屋外时,穿着道士服的高挑青年也正好自抵达门前的马匹背上跳下来。他非常熟练自在地驾驭着马匹,仿佛从山贼手中夺来的马儿原本就是自己的爱马。
「你回来了,情况怎么样?」
左慈轻拍了拍马儿的鼻梁,慰劳它的辛苦,看似一点也不在乎碧耀焦急等候的心情,牵着缰绳慢条斯理地走来。村民皆从住家的门口探出头来,战战兢兢地看着他们。在山间小村落的村民眼中,说不定会觉得这奇异的白发美青年不是凡人吧(其实这么说也对),也难怪众人会敬而远之。
「所有的随从都死了,山贼已经撤退。我简单埋葬了他们,所以才回来得慢了点。」
他依然以不带一丝情感的口吻报告令人心痛的事实。话虽如此,他可是埋葬了多达二十人的随从,明明费了不少力气,却没有一丝疲态;一脸满不在乎的神情,像在说自己只是做了理所当然的事。就算不懂人类的七情六欲,他也绝不会轻视人的死亡。左慈是道士,而主持丧礼,将魂魄安详地送至地底黄泉,正是道士的工作。
「寿纪公子和狼儿公子也在里头吧?他们两位是缠着黑色头巾的向导。」
「不,遗体共是牛夫四人、护卫十六人,以及山贼三人。」
「是吗……」
碧耀皱起小脸点头。护卫全灭,至于三名山贼,怎么想都是左慈攻击的那三个人吧。两名向导都成功逃脱了吗?
「你接下来要怎么做?」
「怎么做……?」
「柚纪命令我保护你,但除此之外没有其他指示。只要以你的安全为优先,你想去哪里我都会协助你。」
碧耀无措地抬头看向左慈,她真的不明白自己拥有行动决定权的这种状况代表了什么含意。
「可是,我现在是那个住在首都、为我赎身的人的女人……」
「随从已经都死了,现在这里不再有人身负着要把你带往首都的责任。你不想去的话,根本没必要去首都。你大可以回到兔雨县,柚纪也会非常开心吧。即便是我,也看得出柚纪其实心里根本不想送你走。」
「在我心里,与柚纪分开也是最难受的事呀。」
碧耀这会儿终于有些恼怒地反驳。
「那要回兔雨县吗?」
但是听见左慈这么一问,她却无法立即点头说好,霎时语塞。
「……你是符力吗?」
「淡然」的嗓音变成了「冰冷」的嗓音。就碧耀所知,这是左慈第一次变了语气。
「咦……?」
她怯生生地反问。左慈正冷冷地眯起细长的凤眼,低头看着她。
符力是由道士的法术所创,换言之即是式神,似人却又非人的纸人偶,自身没有情感也没有意志,只会成为术者忠实的仆人,遵从术者的命令而行动——
就是他,左慈。
「你似乎无法自己决定自己的事。如果只能按照他人的命令去行动,那就和我没有两样。」
真希望有人能教教这个木头人,这世上有分能在本人面前说的事实和不能说的事实。但当然,这里没有任何人会代替她提醒他,身后只有村民竖起了耳朵偷听他们说话。
自己决定自己的事?她连自己会有过那种生存方式也忘了。
「那是因为……涛龙道长是个很好的人……但我并不像柚纪是那么幸运的孩子啊……我的生存方式并未得到尊重,也不是在无拘无束的环境下长大呀……」
碧耀朝着自己的鞋尖挤出颤抖又虚弱的话声,但说完后立即厌恶起自己。为了维护自己,碧耀伤害了柚纪,在只为了柚纪一人而存在、她忠实的符力面前说她的坏话。
「请你……去首都通报,请对方重新派来迎接的队伍吧。有很多人不幸丧生,应该要赶紧通知他们才行。我就留在这里等。」
现在她光是决定这件事,就耗尽了所有力气。
「是。」
左慈似乎不打算继续说服她,变回平时的语气答腔;接着踩上马镫,翩然跨上一旁的马匹。见状,碧耀大吃一惊,劝诱地询问眨眼间就上了马的左慈:「你现在就要出发吗?太阳快要下山了喔。」
「我会在日落之前能赶多少路就赶多少,请别介意。」
仿佛在说「我想尽快结束这份我没半点兴趣的工作,回到柚纪身边」般,冷淡的声音自马背上传来。
「我无法理解柚纪究竟喜欢你哪一点,这是不懂人类七情六欲的我的问题吗?如果有机会遇见牧师大人,我真想问问他。只要他没有在某处吃到了毒蝗虫又喝了泥水而客死异乡,我想应该还会再见到他吧。」
符力应该是没有感情的,但左慈却让人觉得他没有咂舌已是最后的仁慈般,丢下毒辣至极的话语后,随即转过辔头踢下马镫。